周耒
楔 子
我是一个作家。
但是我一直羞于向他人提及这一点。我曾经半开玩笑地对我的一个同行说:我作为作家的目标,就是要靠写作实现名利双收。 同行马上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她和我展开激烈的争辩。她说,她的写作只是因为自己生命的需要,并不考虑这些。我说你所说的生命的需要只是你自己的,可能还是狭隘和自私的,对他人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争辩的结果是这个同行作家和我绝交,她发誓永远不再和我交往。我觉得她之所以对我抱有这样的态度,可能认为我这是对文学的亵渎,但我更愿意理解为我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这时候,我去了一趟上海,参加一个文学笔会。那是一个让我惭愧的会议,穿梭在我周围的才俊们让我自叹弗如,恨不得钻到地板缝里。在上海,我的一个久不联系的朋友接待了我。我不得不承认,他在所有方面都比我成功。他读的是名牌大学,现在是一家演艺公司的老总。他开着他的豪车把我拉到一家酒馆里喝酒。几杯酒后,出于自卑或者是因为吃了他的嘴软,我极力吹捧他。
“不,不。”他没有醉,摆着手说:“在上海,你即便再有能耐,也有比你更强的。”
我接着跟他谈起我的写作理想。我说的是理想。
“你那不是理想,那只能算是目标。”他听了后说。
我有点不高兴。
“在我心中,正义、善良、忠诚、勇敢,对所有生命都有大爱,才能称之为理想。”他说。
“没有这样的人。”我说。
“有的。”他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喊道:“我有一个故事,它一定能够证明我说的理想的存在。”
“快告诉我!”我也兴奋起来。
“它就在你的身边。”他说。
“我身边?”
“白头叶猴。”他激动地说。
我有点失望了。他说的白头叶猴,我小的时候就见过,它们现在还生活在我所居住的广西江州市二十多公里外的深山里。
“我的母校在那里建了一个白头叶猴保护站。”他说:“你应该知道吧?”
“这有什么好写的,一个老头子和一群猴子。”我说:“再说,他已经死了。”
“你应该去写写。”朋友说:“他还有个学生在那里,叫岳西,我可以介绍你去找她。”
接着朋友跟我说起了保护站的故事。我不得不说,在朋友讲了十几分钟后,我立刻被这个故事吸引了。我惊异于,在离我仅仅二十多公里的山里,或者说就在我身边,竟然藏着这样一个独特奇妙的故事,而我竟然要在远离了它到几千公里之外的上海才听到。回到江州后,我先是给岳西写了一封信,我还给她发了短信。直到三个月后,我才见到了她。我和她交谈了几次。我还跑到山里几次。我见到了那群白头叶猴,见到了那只被她唤作金子的猴王。
我不得不说,她是一个让我尊敬的女人。那些我曾经很熟悉,但直到现在才被我认识的白头叶猴也很可爱。
我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有了改变。
正如那个和我绝交的同行说的那样,我这次写作是出于我生命的需要,并且希望与更多的人产生联系。但这个故事是否打动了你,这完全由作为读者的你自己判断。对此,我无能为力。
为了表示对岳西的尊重,这个故事关于岳西的部分将用她的口吻叙述。
1
我成为一名忠实的动物保护者,很大程度是受导师方东教授的影响。
方教授身上拥有很多的光环,他还是美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研究员,获得过联合国动物保护特别奖。这样的老师成了很多女研究生的偶像甚至梦中情人。但是学生们很少能见到他,因为他常年离开上海,往中国最边远的深山里跑,往最荒凉的戈壁沙漠走,或者乘船出海到一处不为人知的孤岛上。他十七年深入秦岭腹地研究大熊猫成就了动物科学界的传奇,他的研究成果最终促使国家保护秦岭最后一片大熊猫的栖息地。
每次方教授回到课堂上,他身上总会带来远方大自然的气息。他的脸上要么闪耀着青藏高原的阳光,要么是眼睛里翻滚着长白山深处波涛汹涌的林海,要么是挥动着的手势里涌动起太平洋的波涛。那里出没着还不为大众知晓的神奇动物。同学们总是被他的讲述弄得如醉如痴。
方教授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叫黛琳,是一名生化博士。每次方教授回来,我们都会看见他们两人手挽手在校园里漫步,轻声细语说话。她是一个很难接近的女人,我们很少有机会靠近她,更不要说走进她的内心。有这样的师母存在,无疑像一座大山一样堵住了女学生们对方教授的念想。但也有不甘心的女学生,她们认为如果能俘获方教授的心,既让这个优秀的男人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又能击败黛琳师母的傲气,那将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她们雄心勃勃,但是都无功而返。这一切又加重了方教授在我们心目中的分量,更加爱戴和尊崇他。
我记得仅有的一次和黛琳打交道,是方教授请我们几个研究生去他们家吃饭。那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家,深色的木地板擦拭得光可鉴人,可以看出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对此付出的极大的心思。
“方教授常年往山里走,你不感到寂寞吗?”在饭桌上,我大胆地向黛琳问出了同学们想问但不敢问的问题。
“那是他的命。如果他不往山里走,不呆在动物的身边,他就活不下去。”黛琳半开玩笑地说。
同学们发出会意的笑声。黛琳接着说:“我们分开得越久,愈发珍惜相聚的时光,我们相聚的时光愈加有分量。”
方教授对此表示了赞同,他们在我们面前没有忌讳地相拥了一下。
黛琳最后那句话才是重点。同学们都被感动了。我从方教授和黛琳身上感受到,当一个人投入一项被全人类认可的事业里,那他的生命就可以超越世俗,那是一种更大的人生乐趣。方教授和黛琳的爱情让同学们艳羡不已,觉得穷尽一生的修为也无法达到他们两人的高度。
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方教授要挑选几个学生到秦岭一起工作,作为博士生进行培养。如果这时候欧童没有出现,我相信自己肯定会跟随方教授一头扎进了秦岭深处。
是爱情把我从对动物的喜爱中拉走。我遇到了让我愿意托付终身的爱人。三十刚出头的欧童英俊潇洒,年纪不大的他已经把自己公司的服装生意做到了国外。他给我展现的是更加广阔和丰富的生活。年轻漂亮、还没有感受到生活酸甜的我应该拥有的是这样的生活。
“早上开着车穿过黄埔江边,晚上却已经坐着飞机投入香港迷人的夜色。”欧童充满诱惑地对我说:“你应该过的是那样的生活,而不是蹲守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丛林里忍受蚊虫的叮咬等待一只动物幼崽的诞生。”
我以为我会和欧童琴瑟和谐到终老。但是没有任何预兆,一切毁于一个下午。仿佛那些被我不屑一顾的狗血剧一样,我是在自己家里撞见欧童偷情的。那天我要飞海南,航班因为台风取消了,我没有给欧童打电话就回到了家里。
我开门进来,不堪的一幕一览无余地暴露在我面前。欧童和一个女孩子在客厅里苟合。第一秒的时间里我还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门。他们两人采用了牛马一样的姿势,像动物一样吼着。
我脑袋轰的一声响,我还没有能做出任何反应,那个女孩子已经跳了起来,抱起地上的衣服,像一只小鹿一样从我身边跑出了门。她竟然光着身子就跑出了房门。
殴童慌乱地穿衣服,躲避着走向他的我,准备随时接受我挥出的手掌。我没有来得及向他挥出致命的一击,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我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医生给我做了检查,没有查出什么问题,但是我就是觉得浑身无力,起不了床。欧童丢下我坐着飞机飞往北京,那里有一个重要的商业活动等着他。独自躺在医院里的我意识到,和我相处了三年的欧童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我只是以我的想象塑造着他。现在包裹在他身上的假象被撕毁了,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面对他了。
这时候,我床边的手机响了。电话是达娃打过来的。他是我的研究生同学,现在仍跟在方教授身边读博士。
“方教授正在广西东江流域一带研究一个新的物种,白头叶猴。”达娃的大嗓门几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破了,“这可是中国独有的物种,是世界上最稀有的猴类。它们有健硕修长的体型,头发是白的,肩也是白的,可以说是猴类中的白马王子,金丝猴在它们面前都会自惭形秽。”
“那又怎样?”我说。
“他正召集人手开展科考调查。”达娃说:“你有没有兴趣参加啊?”
“我最近累得要命……”我本来想拒绝,我现在只想躲在一个角落里默默舔舐伤口,但是我转念又觉得是不是应该出去走走,或许能忘记伤痛。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就走。”达娃说:“今天订机票还来得及。”
“给我订一张吧。”我说。
2
三天后,我和达娃,以及方教授的另外几名研究生一起飞抵广西首府南宁,然后直接乘车前往江州。车子从高速公路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子继续走了一个多钟头,渐渐进入了群山之中。车越往里走,空气越清凉,浓黑的夜里群山肃穆,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车子最后终于在一处凹形的山坳面前停下来,车灯照到的地方,看见方教授站在一个在高大的木头搭起的大门下等我们。
方教授把我们引到了里面。这里原来是一个废弃的木料场,被方教授借来作为保护站。一切都刚起步,还很简陋,但作为动物保护者,我们早就习惯了野外生存,这已经很好了。经过一天的行程,大家都累了,简单吃了晚饭,就都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我一躺下,就在满山的虫鸣里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保护站建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吃了早餐,在方教授的带领下,大家开始进山。走了两个多小时,前面两座高山夹起一处狭长的一线天。方教授已经走进里面。我也紧跟其后进入。一线天高近两百米,长也有一百多米,只可过一个人,两边的崖壁几乎都贴到了脸。里面凉嗖嗖的,我刚走几步,感觉一路上流的汗马上都收了。众人鱼贯出了一线天,发现来到了一个环形山谷,只见前面高高的崖壁拱形环绕在面前,十分壮观。
“哇,太美了。”几个人叫了起来。
“嘘。”方教授示意大家噤声,拿起胸前的望远镜观察着对面的山崖。
我也连忙举起望远镜。顺着方教授的目光看去,看见几只猴子正从崖壁中间的一个山洞里探出头来。山洞前面有一个石台,先出现在石台上的是一只金黄色的猴子,两腿并立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朝我们望过来。
那只金色的猴子看了我们足有五分钟,也许是发现我们没有什么敌意,才放下身子。随后,猴王出现在了石台上。这是一只硕大健壮的猴子,身长足有70厘米。望远镜里,猴王正目光炯炯地看向我们。几只母猴怀抱着幼儿出现在了石台上。我快速地数了一下,这个猴群家庭足有九只猴子。只见猴王纵身一跃,跳到了洞右边的一棵树上,摇晃着身子飞跃而去。群猴也跟着它飞纵而去。
“它们这是去觅食了。”方教授说道。
我连忙举起相机,快速调整焦距拍下猴子们在崖上飞纵的身影。达娃这时候又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指点着猴子飞纵的路线示意我拍。不曾想毛手毛脚的他没有站稳,向后摔倒下去。我连忙伸手去拉他,没有拉住,两人都从石头上摔了下来。
达娃没有摔伤,很快爬起来去拉地上的我。我恼火地甩掉他的手,检查相机和望远镜,还好都没有问题,可是要站起来的时候腿却钻心的疼,我的脚崴了。
“对不起,对不起,你杀了我吧。”达娃连连道歉。
几个人合力把我抬到石头上来。我脚踝那里很快红肿起来。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要想走山路已经不可能了。
方教授从急救包里拿出扭伤药剂,给我喷起药来。
“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方教授检查了一番,很有经验地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达娃仍然喃喃着嘴巴没法停下来。
我没法跟随大家考察了。经过简短的讨论得出两个方案,一是派两个人把我抬回保护站养伤,但这样队伍又会减少两个人,将会给下一步考察带来影响。二是我和另外一个同伴就地留在此处养伤,同时负责观测记录这个猴家族的生活习性。
“我留在这里吧。”我选择后者。
“我也留下来。”达娃急切地说,“都是我惹的祸,这个责任我来担。”
方教授留下了两顶帐篷和必要的食物和药品,叮嘱了我一些注意事项,又把达娃拉到一边,说:“人可交给你了,出什么事我放不过你。”
“放心吧,教授。”达娃说。
方教授带着队伍走出了几米,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又转回到我的面前,把一直背在肩上的长挎包取下来,从里面掏出一支猎枪递给我。
“拿着吧,防身用。”方教授说。
我没有想到方教授身上还有枪。我伸手接过枪,是一支双管猎枪,入手有点沉。
方教授的队伍隐身在山后面,达娃开始忙碌起来。他先是用砍刀砍了棵树枝给我做了根拐杖,这样我拄着拐杖可以在平地上活动。接着达娃又在一块宽阔平坦的石头上搭了两个帐篷。我们暂时的栖息地算是弄好了。
群猴是在下午六点多的时候回来的。先出现的是那只金色毛发的猴子。我已经在心里给它起了名字,就叫金子。金子从崖壁后面出来,跳到了洞口的平台上。它先侦察石洞是否安全,发现没有任何异样后朝后面啸鸣了一声。
猴王带着它的几个爱妃和小幼崽出现了,吃饱喝足的它们动作有点迟缓。我给猴王起的名字叫山神。山神自己蹲坐在一个凸起的石台上,满足地看着它的家庭成员和领地。金子则跳到了洞口的一棵树上,眺望着更远的地方。可以看得出来,金子是家中的长子,是父亲山神的得力助手。其中的两只母猴钻进了洞里,估计是要在里面睡大觉了。另一只母猴和它的三个幼崽坐在平台上嬉戏着,互相捉身上的虱子。另一只母猴则躺在一个角落里一动不动。
达娃这时候也来到了我的身旁,拿起另外一个望远镜观测着,他突然说:“看出那只独处的母猴有什么不同吗?”
我把焦距对准那只母猴,看见母猴的腹部隆起,胸前的双乳也涨红起来。我意识到这是只怀孕的母猴。
“,有新生命要诞生了!”我兴奋地喊道。
我在观测本上记录这一发现时,刚才进入洞中的另一只母猴出到外面来,跳到了一个平台上,屁股朝向山神,回头“啾啾”的叫着。
“快看,快看!”达娃按捺不住兴奋地叫着,催促我拿起望远镜。
我重新拿起望远镜。山神听到母猴的召唤后,从石头上跳下来,跳到了母猴身后。我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山神直立起来趴在了母猴身上。它们这是要进行交配了。
达娃嘴里“嘎嘎”地笑起来。
山神和母猴的姿势让我想起了我在自己家客厅里撞到的那一幕。我心里突然一阵痛,把望眼镜放下,拄起拐杖,跳着走下了观测点。
达娃奇怪地看看我,捡起我扔下的记录本记录起来。
接近七点的时候,群猴都进入了山洞里。夜幕很快降落下来,整个环形山谷进入了夜晚。达娃和我各自躺在帐篷里面,我们的帐篷相隔一米不到。我突然发现,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繁星闪耀了。也只有在这样遥远的还未被污染的群山之中,才能看见这样纯净深邃的夜空。我拉开了帐篷顶的拉链,欣赏起满天繁星。
达娃也拉开拉链探出头来,赞叹道:“好美的星空,在上海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夜空了。”
我们干脆从帐篷里出来,坐在石头上看满天的星星。初夏凉爽的山风习习吹来。我们聊起天来,渐渐的我发现达娃的神情有点异样。
“岳西,如果我告诉你,我一直默默喜欢你,你相信吗?”达娃突然说。
“不相信!”我不假思索地说。
达娃耸耸肩膀,做出无奈的样子,说:“你太没有情趣了。”
“情趣?”我挪揄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接着就会跟我说,从一起读研究生开始,你就默默喜欢我了,但是因为学业的压力,因为信心的不足,你没有机会跟我表白。当你决定要向我表白时候,发现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只能默默把心底的爱埋藏起来。你到现在一直没有结婚,那是心里一直没有忘记我。”
“你怎么知道?!”达娃瞪大了眼睛。
“用脚趾头都想得出这台词。”我道:“你的表演也太拙劣了。”
“你把我看成了什么!”达娃叫屈道。
“不是吗?”我继续逼问道:“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晚上,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和我说这样的话,你有什么意图呢。”
“我……”达娃说不出话来。
“别说了,睡觉吧。”
我不再理会达娃,钻进了帐篷,拉上拉链躺了下来。我其实知道,达娃当年和我一起读研究生的时候就喜欢我,只是我没有给他表白的机会而已。说不上来原因,我很难喜欢达娃这个人,他做学问刻苦,为人也没有什么大的瑕疵,但我对他总是存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这个晚上,我决定放下所有烦恼的心事,只想静静地在这个遥远的深山山谷里有一个良好的睡眠。很快,我睡着了。
三天后,我脚踝上的红肿消失了,可以自由活动了。我和达娃扩大了考察范围,把周边三公里内的植被和地理进行了系统的考察。这天上午,我们刚准备继续进行考察的时候,突然发现一群陌生的猴子出现在了崖顶上。猴子们神情肃穆,或坐或立,但都很少动作,甚至不发出任何声音。
崖顶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我连忙拿起望远镜。我发现这群新出现的猴子个个健壮威武,而且是清一色的公猴。石台上的山神这时候不安地在石台上绕着圈走来走去,不时抬起头朝崖顶的猴群发出警告的嘶鸣声。而它的四个妃子都已经带着幼崽躲进了山洞里。金子则跳到了洞顶的一棵树上,和父亲山神一起朝崖顶嘶鸣着。
“猴王争霸要开始了。”达娃兴奋地叫道。
“争什么霸?”我追问。
“有外来的猴子要来入侵这个家庭。”达娃说,“你的山神估计要被淘汰了。”
我意识到马上会有一番生死之战,我当然明白这是猴群种族延续的法则,但一颗心仍然提了起来。果然,一只健壮的公猴越众而出,开始向山洞这边攀爬而来。山神已经做出了迎战的准备,弓着身子向来者发出更加强烈的嘶鸣声,那应该是警告和宣战。入侵的公猴在距离山洞口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也向山神发出了挑战的嘶鸣。两只猴子就那样隔空嘶鸣了一阵,最后入侵的公猴一个鱼跃,跳到了平台上。两只公猴瞬间厮打在了一起。山顶的群猴也一齐发出“啾啾”的嘶鸣声。树上的金子也在几根树杈间飞快地跳跃着,作势随时要出击的样子。
“性冲动啊,性冲动!”达娃摇着头说。
我没有听清楚达娃说什么,扭头问他:“你说什么?”
“这样你死我活的厮杀,都是为了争夺性交配的权利。”达娃说。
我突然一阵反感,我不知道是反感达娃的话,还是反感猴子的行为,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说心里话,我希望山神能战胜入侵者。但是显然入侵者比山神更年轻也更健壮,很快占据了上风。山神被入侵者重重地撕咬了几下,皮毛脱落,血都流了下来,开始连连后退。这时候树上的金子突然一个飞跃到了石台上,向入侵者发起了战斗。
我没有想到金子会出手相助,我兴奋地喊道:“好样的金子!打败它!”
但是金子还没有到壮年,还无法和入侵者抗衡,只几个来回,就被入侵者在后背上重重咬了一口,然后被甩出平台。掉下来的时候它伸手抓住了一根伸出崖壁的树枝,但是没有抓牢,摇荡了一下坠下崖来。
我发了一声喊,我控制不住自己,举起猎枪连连向山崖上射击,一边朝崖下跑去。
“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达娃也追着跑过来。
巨大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入侵的猴子受到了惊吓,极快地爬上山顶,和群猴一起逃窜不见了。筋疲力尽的山神把头探出平台,朝下悲鸣着。
我和达娃跑到了崖下,我们很快在一个石缝里发现了跌落下来的金子。金子没有死去,但满身流血,显然受了很重的伤。它侧躺在那里,腹部剧烈起伏着,惊惧地看着我和达娃。
“不要怕,不要怕,我的小英雄!”我试探着向金子伸出手,一边安慰着它。
金子挣扎着站起来想要逃走,但显然它左前腿受了重伤,踉跄了两步又摔倒在地上。
“不要怕,我会帮助你的。”我放低声音反复安慰着金子。
也许是真的伤痛无力,或者是感受到了我的善意,金子停止了挣扎。我伸出去的手终于触碰到了金子的身子,在我的抚慰下,金子慢慢安静下来。
我和达娃把金子带回了保护站。经过细心的检查,金子身上有五六处伤,最重的伤是左前腿。我们当即给它做了针对性的治疗。用了药后,金子的伤痛减轻了,对我们的生疏感也少了,开始活跃起来。
保护站有专门的房间用于收留猴子,我把金子关在了里面。金子似乎已经和我建立了感情,每次我去给它喂食的时候,都会主动和我有所互动,并且听从我的指令。
十几天后,方教授带着队伍回到了保护站。当天晚上,大家坐在一起,互相通报考察成果。这次考察成果丰富,大家基本上把这个区域的白头叶猴分布底数摸清楚了。一共有162只猴子,组成了17个家庭,各个家庭的构成,每只猴子的性别,大致的年龄等都做了详细的记录。考察还有了重大发现,白头叶猴家族中性成熟后的公猴会自动离开家族,聚集在一座山上一起生活。成年单身的公猴群体目前一共有21只。它们会经常巡视这片区域,一旦发现哪个家族的猴王有老弱的迹象,它们其中的佼佼者会挺身而出,打败老猴王取而代之。
“攻击山神家族的就是它们。”我脱口说道。
我把那天观测到的猴王争霸告诉了大家。听了我的讲述,方教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行为是错误的,这是有违我们的科考准则的。”
大家都静了下来。我隐约知道方教授指的是什么,但我不急于争辩。方教授继续说道:“我们作为动物保护者,要制止的是人类对动物生存环境的破坏和杀戮,但动物内部已经形成的种族繁衍规律我们要尊重,这是物种得以延续的秘诀,我们不能去干预。”
我点点头。
3
方教授决定从金子的脊髓那里抽取它的一点脊髓血作基因检测。
“它会不会受到伤害?”我担忧地问道。
“不会,人类开展脊髓移植手术已经非常普遍。它最多像睡了一觉,醒来后就没事了,它的身体不会受到任何损害。”方教授说。
“那就让它为科学做贡献吧。”我说。
第二天早上要进行手术了。我来到了关金子的房子,打开铁门,朝金子招招手。
“金子,出来吧。”我喊。
金子跳出来,主动伸出手让我牵着,走向手术室。方教授和达娃等几个人已经准备好在里面等着了。金子一走进手术室,似乎感觉到了异样一般抱住我的大腿,紧张地“嗤嗤”叫起来。我抚了抚金子的头,把它抱起。
“金子,不要害怕,我们来做个游戏吧。”我拍着金子的后背安慰着。
金子安静了下来,并且开始好奇地打量着手术室里的一切。我走过去把金子放在了手术台上。达娃拿起绳套要套住金子,金子警惕起来,龇牙做出随时反抗的样子。
我连忙又抱住金子,安慰道:“金子乖,来,我们做个游戏。”金子在我怀里安静了下来。我一边说,一边从达娃手里接过绳套,把金子的四肢套了起来。
金子发现自己已经被绑在了手术台上,恐惧地鸣叫起来,剧烈地挣扎。但是手术台经过特殊的制造,它根本无法挣脱开。
达娃拿出了麻醉针,准备要对金子实施麻醉。金子更加剧烈地挣扎鸣叫起来。它的双眼突然紧紧地盯着我,里面透露着恐惧和哀求。
“等等!”我制止达娃,“能不能不要这样?”
“你又感情用事了。”方教授道:“我们是在做科学研究。”
“我感觉到我这是在欺骗它。”我说:“我利用了它对我的信任,我利用了它的感情。”
“我们是为了它们整个种群的延续。”方教授说:“这只是一个小手术,一点伤害都没有。”
“好吧。”我点点头。我也觉得自己是在小题大做了。
达娃的麻醉针注入了金子的手臂里。金子慢慢停止了挣扎,鸣叫声也变小了。它的眼睛在合拢,目光在收缩。但是它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我看到它的目光里除了恐惧之外还有怀疑、不解、失望。
金子完全昏迷了过去,我伸出手抚摸着它的头。
“一会儿就好了,没事的。”我知道金子听不见我的话,但是我还是那样说了。
方教授开始手术。他用手在金子的后背脊柱那里摸索着寻找位置,选准后用剃刀刮掉上面的毛,露出了一片乒乓球大小面积的皮肤。接着方教授拿出一支特大号的针管,熟练地缓缓地插进了金子的脊柱里,一会针管里抽满了鲜血。方教授把针管拔了出来,举着走进了另外一间实验室里。那是一间完全隔离的实验室,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他要在里面处理和检测金子的脊髓液。
我和达娃把金子抬回了它的房间里,房间已经被重新打扫并做了消毒。我把金子放在了专门为它制作的床上。金子还闭着眼眼,身子柔软无力。
“你这回是母性大发啊。”达娃打趣道。
我给他一张冷冷的脸。达娃无趣地离开了房间。我拉了张小床就躺在了栅栏的外面。早上,我被一阵低低的嘶鸣惊醒了。我翻身下来,看见金子正颤巍巍地从床上要站起来,却四肢无力摇晃着摔倒在床上。我连忙打开铁门跑进去,伸手要去抱它。金子却身子紧缩,朝我低吼着,眼睛里满是愤怒和恐惧,像对待敌人一样,拒绝我接近它。
我愣在那里,伸出去的手僵住了。
“金子,是我啊,别怕!”我试图安抚金子。
金子朝我更剧烈地吼着,挣扎着站起来,跳下床,攀爬上了墙壁上的一个平台。它在躲避我。
“金子,金子,你这是怎么了?”我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方教授这时候走了进来。我连忙抓住他的手,“金子变了!”
方教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金子,说:“它这是药物不适,身子还没有缓过来,过两天就好了。”
“不是这样的。”我说:“我利用了它对我的信任,最后把它绑起来让它受到伤害,它不再相信我了。”我意识道,我已经伤害了金子的心灵。
我陷入了难过之中。金子对保护站的人都开始提防起来。它的身体逐渐恢复,抗拒之心也更加激烈。只要有人走进房间,它都会远远地跳开,朝着来者发出怒吼之声。就是我来喂食,它也不像以前那样对我有亲近之举。
“把它放回山林里去吧。”方教授道:“那里才是它应该去的地方。”
“不。”我坚定地拒绝了。
方教授面露不解之色。我接着说:“我不能让它带着对我的误会和仇恨离开。”
“你想做什么?”方教授问。
“我要重新取得它的信任。”我说。
我开始了亲近金子的各种尝试。每天三餐,我都亲自去给它喂食,尝试着和它沟通。金子对我的反应已经不那么激烈,但还是有所提防和戒备。
一个午后,我照例去喂食金子,我把香蕉扔进了铁栅栏里,金子小心地过来极快地捡起香蕉又返身跑到了墙壁上的平台上。
“金子,我们那样对你,是为了你整个家族好。”我说,“你不要怪我了。”
金子埋头吃着香蕉,把香蕉皮都扔了下来。
“你这是鸡跟鸭讲。”达娃出现在了我身后,“或者说是人跟猴讲,一个道理,毫无意义。”
金子看见达娃进来,身子又缩起了,焦躁地朝着他嘶鸣起了。
“你懂什么!?”我反感地对他说道:“你看,你一进来,我的努力又都泡汤了。”
达娃靠近栅栏,也学着金子的样子对它龇牙嘶鸣了一下。
“哼,对我有意见!”达娃道:“我有办法对付你。”
“你不要乱来!”我说。
“我会让它重新亲近你的。”达娃说完耸耸肩出去了。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一天中午,我一个人到保护站前面的水溪洗衣服。一个同学朝我跑了过来,远远喊道:“你快回去看吧。”
我扔下衣服就往回跑。跑进保护站的大门,我听见金子尖利的嘶鸣声从里面传出来。
达娃和几个同学站在龙眼树下往上指点着笑着。金子的鸣叫声从树上传下来。我跑到树底下,看见金子被捕猴袋子套住了,身子朝下在树间摇晃着。恐惧让它发出尖利的鸣叫声。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朝达娃吼道。
“我们给你制造机会。”达娃说:“你现在上去解救它吧,相信它会重新回到你的怀抱的。”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我恼怒道:“你真不是人!”
“上去救它吧。”达娃对我的不满不以为意。
即便对达娃的做法不满,我也没有办法这时候对金子放手不管。我抱住树干,往上爬去。这棵龙眼树树龄已经很大,枝桠粗大开叉很多,我很容易就爬到了树中间。
被吊在那里的金子看见我靠近,嘶鸣声减小了,但仍对我抱有戒备,更加剧烈地抖动着身子。
“慢慢靠近它。”达娃在下面喊道:“要让它知道你是来救它的,这样才有效果。”
“闭上你的臭嘴!”我朝下吼道。
达娃几个人噤声了。我慢慢接近金子,向它伸出手,“金子,不要怕,我来救你了。”
金子慢慢安静下来,绳网后面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恐惧慢慢淡去,充满了对我的期待。这神情和它上次跌下山崖后我试图靠近它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我抓住了网兜,很快就打开了。金子从里面跳了出来,极快地爬到了最高的一根树丫上。
我下到地上来,开始伸手召唤着金子。
“金子,下来吧,下来吧。”我不停地喊着。
金子在树上呆了一阵,终于禁不住我的召唤,慢慢爬下来,跳到地上。
我向它伸出手,金子看看我,站了起来牵住了我的手。
达娃等人鼓起掌来。达娃喊道:“成功了,成功了。”
金子龇牙朝试图靠近它的达娃吼叫起来,达娃连忙后退。
“不要理他,我们走。”我牵着金子走,“离开这个虚伪的人。”
“你应该感谢我。”达娃在后面喊。
我忍不住回头朝他吼道:“我欺骗它让它失去对我的信任,你以欺骗的手段让它重新对我产生信任,这两者相比,你显得更恶劣!”
“什么歪理啊。”达娃不服气地嚷道。
我决定第二天就把金子送回山上去。大家簇拥着我和金子出来。一出保护站,看见熟悉的山林,金子从我身上跳下来,上蹿下跳了。金子虽然调皮,但在我的指引下,始终没有离开我们,跟随着队伍向山里进发。过了一线天进入环形山谷,金子兴奋起来,鸣叫着快速地朝崖壁上跑去,几乎是飞跃着往崖上攀爬起来。山神出现在了平台上,朝下鸣叫起来。金子跳上了平台,父子相见,互相伸手抓扯、互舔着,很久都难以平静下来。
那只原来怀孕、面相妩媚的母猴也出现在了石台上,它的腹部明显凹了下去。四只刚刚出生不久,毛发未全的猴婴正在石台上蹒跚学步。大家兴奋起来,仅有的几个望远镜被大家抢来抢去,争相观看。
“你们快看上面。”达娃突然叫起来。
那群公猴去而复返。群猴接近二十只,一字排开在崖顶上,或站或坐,其中一只猴子在队伍面前走来走去,不时抬头向天啾鸣着,像带领队伍的战将在做进攻动员。
山神和金子停止了嬉戏。金子跃到了洞顶的树上,尖利地嘶鸣起来。山神则焦虑地在平台上绕着圈走起来。妩媚面相的母猴收拢起猴婴,跑进了洞里。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但我没想到来得那么快。站在我身后的方教授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这是方教授在安慰我,同时也是让我坦然面对将发生的一切。这是猴群千万年来种族延续的规律,不可能以我的意志改变。
那只上次入侵的公猴再次从队伍中走出来。显然它是目前公猴群体中的王者,它优先得到了取代山神地位的权力。这次它没有什么犹豫,快速地攀爬下来,跳到了石台上。金子也没有犹豫,从树上跳到了平台上。三只猴子鏖战在了一起。只听见尖利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平台上的碎石纷纷坠下山崖。
入侵者实在太强大了,斗了几个回合,山神败落下来,退到了岩石的一角。金子也被重重咬了几口,肩膀上流下血来,但似乎不甘心失败,仍在那里和入侵者对峙着。
山神已经放弃了战斗,它朝着金子鸣叫着。三只已经初长成的小公猴从洞里蹿了出来,跑到了山神的胯下躲起来,瑟瑟发抖。山神一声长嚎,跳到了一边的崖壁上,爬了一丈多远,停在了一棵树上。那三只小公猴也快速地跟着它爬了过来。山神在树上继续朝着金子鸣叫着。金子回头看看山神,痛苦地嚎叫一声,也跟随着攀爬过来。转眼间,山神带着金子和另外三只小公猴翻过了崖壁的另一侧不见了。
山神落败,拱手把自己的妻女和地盘让给了外来者。山顶的群猴一起仰天啾鸣了一阵,纷纷从崖顶上飞跃而去,消失不见了。
入侵者取得了胜利,它站直身子仰天啾鸣了一阵,然后屁股一转,在石壁上撒了一泡尿。这是要标明它是这块地盘新的主人。公猴撒完尿,转身进了山洞。它要临幸它的妃子们了。
目睹了这场紧张激烈的搏斗,看见失败者伤心离去,胜利者骄横无礼,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默不作声地走下山腰,准备回保护站。这时候新猴王突然又出现在了石台上,它的嘴巴里竟然吊着一只刚出生的猴婴。猴婴发出尖利刺耳的惨叫声。
“它这是要干什么!?”我喊道。
只见新猴王头一甩,猴婴从它的嘴巴里飞出来,直直往崖下坠下。
我喊了一声,发了疯似的跑下斜坡,跑向崖底。大家也跟着我跑起来。又有几声尖利的猴婴惨叫声传来,另外三只猴婴也被扔下了山崖。
四只猴婴被摔得脑浆迸裂,惨死在崖底。我跑过来,扑跪在死猴婴面前哭起来。方教授用手拍拍我肩膀,安慰我。
我一把抓住方教授的手哭道:“它这是为什么?”
“暴君的示威,对前任的报复,独裁者的专制。”达娃道。
方教授沉吟一会道:“不是。”
“那是为什么?”我继续追问。
“新猴王之所以杀死幼婴,很可能是要母猴终止哺乳早点发情,这样它就可以早点和母猴交配!”方教授说。
“又是这!”我愤怒地说道:“为了交配就可以杀戮,万恶啊!”
“它们只是动物!”方教授道:“你不要用人的标准来看待它们。”
“人又好到哪里了!”我喊道。
方教授愣了愣,但没有再接我的话。
4
第二天早上,我红肿着眼睛找到方教授,要求去寻找金子的下落。
“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方教授说:“离开家族的公猴,一般都会聚集到公猴山那里。金子将在那里性成熟,造化好的话或许有幸成为一只猴王,拥有自己的家庭。”
“你不见它受伤了吗?如果它并没有去到公猴山,而是伤痛发作死在了哪里呢!”我说。
“那也是正常的事情,物竞天择。”方教授说。
“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几乎大吼地朝方教授吼道。
方教授意识到那只被唤作金子的猴子对我来说一定有特殊的意义,他答应了我的请求,让达娃带上两个研究生一起,陪我去公猴山找一找。我们四个人踏上了去公猴山的道路。我们走了四个多钟头才来到了公猴山下。公猴山并不高,几乎可以一目了然。群猴不在,山上只剩下几只老猴子,慵懒地蹲在那里。群猴估计要在傍晚后才回来,我决意要留下来等待。
“要等的话就要在山里过夜了。”那两个研究生嘀咕道。
“你们要想回去就回去吧。”我说。
两人转头去看达娃。迈娃耸耸肩膀说:“我们自己回去方教授不会饶了我们的。”
那两个研究生无奈地去张罗宿营。我不再理会他们,独自朝山上爬上去。达娃在底下喊了我几声,见我没有回应,只好跟着爬了上来。
我们爬到了山顶上。放眼望去,群山连绵,不知道猴子们都隐身在了哪里。我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啵”一声响,有条短信进来。
“,这里有信号了。”达娃搭讪道。
进山后手机一直没有信号,没想到爬到山顶有了信号。我把手机掏了出来,短信是欧童发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欧童短信说:“我已经想好了,我们还是分了吧,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去办手续。”没有解释,没有歉意,这是欧童的分手短信。虽然欧童已经在我的心目中死去了,但是这一切真实地到来的时候,我内心还是钻心的疼,感觉头一阵阵的晕眩起来。我一下要瘫软在地上,达娃一把抱住我,让我慢慢坐到地上。他拿起从我手里滑落的手机看了看,一切都明白了。
我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浑身无力,想哭又哭不出来,急促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达娃拍了拍我的脸,要叫醒我。我想控制住自己的悲痛,但却感觉自己在往深渊里沉,根本睁不开眼。达娃抱着我看了一会儿,慢慢低下头吻住我的嘴,双手探到了我身子里。
“亲爱的,不要难过,有我呢。”达娃喃喃地说。
我一个激灵,奋力挣扎着,意识清醒过来,双手要推开达娃,嘴里喊道:“不,放开我,放开我。”但我全身乏力,根本没法推开他。
达娃手更放肆了。我感觉到自己被达娃紧紧夹持住了,觉得自己就要完了。这时候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猴子的嘶鸣声,接着达娃大叫一声,随后放开了我。我连忙爬起来,我惊讶地看见金子正伏在一块石头上,龇牙向着达娃嘶鸣着。而达娃手捂着自己的左眼连连后退,痛苦地喊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达娃手捂住的地方不停有血流下来。我愣了几秒钟才醒悟过来,一定是金子袭击了达娃,它救了我。金子像捍卫自己父亲一样捍卫了我。它是不是容不得这种野蛮的侵害呢?不管这是它有意识的行动,还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行为,金子都是一只有思想和情感的猴子。
看来达娃伤得不轻,我连忙朝山下跑去,喊道:“快来人,快来人。”
“不要跟他们说。”达娃在后面喊道,接着摔倒在了地上。
我和那两个研究生一起把达娃抬回了保护站,大家又马不停蹄地把他送往了城里的医院。他被推进了手术室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都消停了下来后,方教授问我。
“我们找到了金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它攻击了达娃。”
我没有说出金子袭击达娃的真正原因,一是达娃在山上求我不要说出去,二是在我看来,他受了伤,足以抵销他的行为了。我可以为他保留这一点尊严。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医生打开手术室的门出来。
“怎么样?”我们问。
医生摇摇头说:“他的左眼完全废掉了,没有办法了。”
达娃很快被转入病房里。他的左眼被厚厚的纱布包裹住了。他靠在床上,瞪大着右眼看着走进来的我们。
“怎样,我的左眼还有救吗?”达娃焦急地问。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左眼已经失明。
方教授看着他一会,用沉重的语气说:“你不要难过,要面对事实,医生对我们说,你的左眼将完全失明。”
达娃的脸一下僵硬住了。
方教授决定让我和另一个研究生留下来照顾达娃。我有点不情愿,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达娃听说要我留下,脸一下沉了下来。
“让她走!”达娃恼怒地把枕头扔出来。
另外一个研究生替代我留了下来。方教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回保护站的路上他都没有问我为什么。我也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了,因为觉得已经没有必要。
5
一个多月后,达娃出院回到了保护站,他左眼的部位绑上了一个眼罩。达娃情绪很不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屋子里谁也不见。方教授想和他谈一谈也被拒绝了。晚上大家听见他的房间里传来呜呜的哭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可恶的猴子!”大家还听见他这样喊道。
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达娃没有在自己房间里。大家找遍了保护站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方教授发现挂在墙壁上的猎枪不见了。
“可恶的猴子!”达娃昨晚的吼声在我的耳边响起。我一个激灵,喊道:“快去公猴山。”
大家赶紧出发向山里奔去。原来四五个钟头的路程,只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方教授的体力显然跟不上我们年轻人,落在后面好远的路程。我和几个研究生喘着气赶到公猴山下的时候,看见达娃果然在那里。
达娃正和金子逗玩着。金子和他一起坐在一块石头上,达娃不时用手抚摸着金子的头。金子的手里则握着一个香蕉津津有味地啃食着。地上还散落着几个香蕉皮。那把猎枪就靠在石头上。
我抢过一步把枪拿在了手上。
“达娃,你要干什么?”我喊道。
“怎么了你们,这么兴师动众。”达娃说。
金子看见我,欢快的叫了一声直接跳到了我的怀里。金子又长大了不少,看起来强壮威武,体重也足有五十多斤了,我一下没有适应,差点抱不住它。我赶紧查看金子,发现它没有什么异样。金子毛发黑亮,头顶和肩膀的白毛也油亮茂盛。
“你没有把金子怎样吧?”我仍然不放心。
“我想把它杀了呢。”达娃阴阳怪气地说。
方教授这时候才赶到了大家的面前。达娃见到方教授也来了,从石头上跳下来恭敬地站在那里。
“达娃,不要做傻事。”方教授朝他严肃地说。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达娃说。
“你要放下仇恨。”方教授说:“动物的生命和人一样是平等的,你要学会尊重一切。”
“是。”达娃说。
“这就好。”方教授说,“没事大家回去吧。”
方教授转身率先往回走。大家陆续跟在方教授身后往回走。我舍不得离开金子,又和它逗乐了一阵,直到大家走出好远,几次喊我,我才依依不舍地和金子作别。
又呆了两天,我们完成了此行的考察,踏上了回程。
6
回到上海后的第三天,我和欧童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我继续开始了在上海的生活。但是我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像一个木头人一样活着。我想起了西南群山里的那群猴子,想起了金子,想起方教授带领我们翻越深山丛林的日子,我的精神才有所提振。我给方教授打电话,告诉他我想金子了。
方教授特意去拍了金子的照片传给了我。金子已经完全成熟,身体健壮魁梧,具备了成为一只猴王的资质。山神则更加衰老。它在上次的搏斗中还受了伤,因此身体很羸弱。作为曾经的猴王,公猴山上的猴子并没有接纳它,并且抓住一切机会对它进行进攻。金子一直和山神生活在一起,现在的它足以击退任何猴子对父亲的攻击。
看着金子和山神相依为命的照片,我再一次为这只猴子感动了。
但是突然有一段时间没有了方教授和金子的消息。我陷入了焦虑中。好在不久后我又联系上了他。我追问了他这段时间他去了哪里,方教授吞吞吐吐了一阵才说,他进山去看金子,但是发现它的状态不对。
“它怎么了?”我急忙问。
“它的活力在减弱,不进食,变得颓废没有生气。”方教授说。
“为什么会这样?”我着急了。
“我也在找原因。”方教授说:“我会找到办法救治它的。”
几天后,方教授回到了上海。他是回来领取英国皇家科学院授予他的金质赫胥黎奖。颁奖仪式那天,我早早就去了颁奖现场。在一个金色大厅里,一切都布置得庄重典雅。颁奖仪式准备开始的时候,我才看到了方教授。方教授还带来了黛琳,他们两人被人引进来坐在了前排。方教授还是那么精神矍铄。他穿着一件得体的西服,显得温文尔雅。黛琳则穿着一套深色的紧身连衣裙,显得端庄高雅。他们两人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英国大使在给方教授颁奖时候首先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讲话。他说道:“方教授尊重一切生命形式,并相信,只要人类克制盲目的欲望,保持谦卑的理性,那些源于天然的自然与天性便可以和谐地保留和进化。我们为此将金质赫胥黎奖授予方教授。”
全场响起了了热烈的掌声。方教授上前领取了属于他的荣誉,之后发表了讲话。他说道:“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人类的福祉。在我看来,人与动物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生命之网,没有相互依存彼此就不可能生存。所有伟大的行动都从伦理开始,动物保护行动也不例外。伦理是一个社会大部分人都应该共同遵守的法则,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现在就是要建立起这样一种人与自然万物的伦理,人类将自己从自然的毁坏者变成一个自然的保护者。一个人只要有了这样一种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伦理观念,才能自觉地爱护环境,保护环境,保护与我们相处的动物。保护动物,归根到底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
掌声更加热烈地响了起来。
“我这里特别还要感谢我的夫人,”方教授等掌声停止后说,“是她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是她的爱让我得以走进大自然的深处,走进生命万物的生命。我离开她越远,越明白我们之间的爱的珍贵。”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掌声经久不息。方教授手里拿着金质奖杯走下奖台,和黛琳拥抱在了一起,互相贴着脸吻起对方来。
在酒宴上,我端着酒杯走向方教授。他正拥着黛琳和另外一个人谈着什么。看见我,方教授连忙把我介绍给黛琳。
“我记得你。”黛琳旋转着手里的高脚杯说:“你问过我,方教授常年往山里走,我会不会感到寂寞?”
“你的记忆力真好。”我说。
“不是我的记忆力好。”黛琳说,“这是我要终身面对的问题。”
“我们所有的人都为你们做出的牺牲感佩不已。”我说:“你们是我们所有年轻人学习的榜样,我从你们身上得到很多力量。”
黛琳点了点头,和我碰了一下杯,抿了一口酒后走开了。她是要留下空间让我和方教授交流。
方教授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里。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我手里。
“把这个卡交给达娃,里面有3万美元。”方教授说,“我明天就要回保护站了,我找不到他。”
“为什么要给他钱?”
“他可以用这笔钱安装一颗活动义眼,和真的一样。或者拿来做别的什么。”方教授说:“他毕竟为了保护动物失去了眼睛,应该得到这笔钱。”
“不,他不配要这笔钱。”我觉得有必要让方教授知道真相,“他其实是试图向我性侵,是金子出手救了我,如果没有金子,或许今天你也见不到我了。”
“什么?”方教授呆立了一会,他沉思了一下,说:“放下仇恨吧。他为此失去了眼睛,已经付出了代价。”
黛琳端着酒杯过来拉住了方教授,要把他拉到一边去。
“那边的麦琪教授想和你说说话。”黛琳说:“他是一家基金会的主席。”
方教授和黛琳朝那边走去,他转头朝我说道:“找到他,交给他。”
我只好点了点头。
即便有一百个不情愿,我还是要去找达娃,把方教授留下的钱交给他。方教授是个有大爱的人,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自己有很多地方要向他学习。我动用了一切办法,几乎把所有的同学的电话打爆了,终于得到了达娃的信息。他在一所特殊学校里面当老师。也许是要把自己放置到聋哑人的群体里,达娃才会找到生命的平衡点吧。
当我出现在达娃面前的时候,达娃吃了一惊。
“怎么,来看我的笑话吗?”这是达娃的第一句话。
从这句话里,我知道达娃还没有从失去眼睛的阴影中走出来。他的内心还充满了厌恨。
“不要以为是我或者是金子使你失去了一个眼睛。”我说:“让你失去眼睛的是你的邪念。”
“不要为那只猴子开脱。”达娃恼怒地说。
“它是只动物,但是它忠诚、勇敢,它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和弟弟,没有去组建自己的家庭,在忠诚和欲望之间它选择了前者,它为此放弃自己的欲望。它比好多人都要有责任感。”我说。
“放弃自己的欲望!”达娃突然狞笑起来:“是生命就不可能把自己的欲望泯灭。让它放弃欲望的是我!”
“你说什么?”我问。
“我本来想一枪把它崩了,但我知道这样做方教授不会放过我。”达娃得意地笑起来:“我给它吃了丙醚酮,这样它即便活着也比死去更痛苦。”
“丙醚酮,到底是什么药?你在说什么?”我质问道。
“一种可以阻隔雄性生物分泌的药,它能让所有雄性生物的欲望丧失殆尽。”达娃狂笑起来。
我震惊了,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朝他喊道:“你变态!……不,你骗我,根本没有这种药。”
“有的,你问问方教授吧,他会告诉你的。”达娃冷冷地说。他不再理会我,径直走了。
7
我再次坐上了飞机。
我没有告诉方教授我要来,当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达娃说他给金子吃了丙醚酮!”我说。
“丙醚酮!”方教授脸上露出惊讶和痛苦的神情:“这个该死的家伙,他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情。”
我追问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药?”
“都是我造的孽。”方教授仿佛陷入沉思一般,好久才说道:“那是当年我研究出来的一种药物,可以抑制雄性生物的荷尔蒙分泌。一种断绝欲望的药物。我意识到这种药物是有违生物伦理的,就没有公诸于众。达娃作为我的博士生,他一定是偷拿了。”
“我们要马上找到金子。”我说。
方教授和我当即进山寻找金子。在接近金子和山神的居住地还有六七十米的地方,我们突然听见那里传来了一声声凄厉的猴叫声。我们连忙跑了过去。在一个斜坡上,几只猴子正在鏖战。跑近了看,却原来有三只猴子正在围攻山神。山神显得更加老迈和颓废,已经没有了进攻能力,正被那三只猴子抓咬着。那凄厉的声音正是从它的嘴里发出的。金子这个时候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笨拙呆滞,对面前发生的战斗置若罔闻。
我大喊了一声,跑了过去。那三只猴子听见我的喊声,停了下来望向我。我跑近它们的时候,它们突然抓住山神的手脚顺着斜坡跑起来。山神被拖在地上,痛苦地叫着。
“你们干什么!快放下它。”我追过去。
但是我哪里能追得上它们。只见它们提着山神快速地爬上山崖,到达山顶的时候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三只猴子一松手,把山神从崖上抛了下来。
山神直直地从百米多高的山崖上掉下,砰的一声落在金子前面的一块石头上。我和方教授呼喊着跑过去。山神躺在那里,脑袋撞裂了,汩汩的血流出来,抽搐着死去。
金子还是那样呆坐着,它的父亲就惨死在它前面几米远的地方,它目睹了一切,但无动于衷。
我跑到金子面前朝它狂吼道:“你瞎眼了吗,为什么不出手救你的父亲,你的血性去了哪里!”
金子目光呆滞,好像并不认识我一般。
方教授过来从背后扶住我的肩膀,让我安静下来,说:“不要怪它,它已经不是以前的金子了。”
我和方教授把金子带回了保护站,关在了它原来养伤的那个房间里。金子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没有生气,没有活力,呆坐着一动不动。看着金子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你一定要想办法救它。”我央求方教授道:“药是你研究出来的,你一定有办法找到解药。”
方教授一头扎进了实验室里。他还通过各种渠道从外面邮购了很多药物。多少个夜晚,实验室里的灯一直亮到天亮。我睡不着的时候来到窗外,看方教授在里面工作。他面前的实验台上插满了试管,里面是各种颜色的试剂。方教授有时候往里面添加一些试剂,有时候则俯身在培养箱前耐心地观察着。有时候,方教授累了会躺在躺椅上睡着,这时候他的胸前必定放着一本书籍。我这时候会走开,去煮一碗夜宵,装在保温瓶里,拿来放在实验室的窗台前。
方教授一时还无法配制出适合金子的药剂。为了不让金子消沉下去,我觉得有必要对它进行针对性的训练。开始的时候,金子并不配合,怎么叫唤都不运动。我在保护站后山那里发现了一个极好的场所,那是一处深达三丈的坑洞,洞壁都是陡峭的石头,不少地方还有些凹陷的小洞或者生长着小树,利于猴子的攀爬。我把金子放到了洞底,然后在石壁上绑上了一些水果。
金子对一切似乎漠不关心,它在坑底一个背阴那里躺了下来后就再也没有挪动。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再来看它,它还是躺在那里。石壁上的水果也没有动过。饥饿并没有能让它尝试着爬上来。我感到了深深的绝望,我知道再这样下去,金子很快就会营养虚空而死去。我觉得有必要对金子再狠一点。我把它带到了水边,把它扔进了水里。眼看着要沉入水中,金子不得不划着水要游上岸来。我手里拿着根棍子,把它又捅进了水里。一次又一次,金子游累了,伸手抓住棍子哀求般向我鸣叫着,我狠狠心又把它推入了水中。
“游起来,游起来!”我的棍子落在金子的身边,击起一片片水花。
“你要振作,山林是你的世界,你要回那里去!”我不停地喊。
金子还是萎靡不振的样子。
“山林有成群的母猴等着你,你要回去做它们的主人!”我不得不这样喊,手里的棍子击起更大的水花。
如是几番,金子突然哀怨地看我一眼,手脚收缩,慢慢沉入了水底。
我发了一声喊,连忙跳入了水里,往底下潜去。金子卷缩着身子躺在水底,嘴里不断冒着气泡。我连忙把它抱起来,浮出水面,爬上岸来。
金子浑身湿漉漉地躺在我怀里,虚弱无力。我像一个母亲抱着即将断气的婴儿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给它注射雄性激素吧。”方教授出现在我身后。
“那是什么药物。”我高兴起来。
“我们提取过它的脊髓血,我从中提取了雄性激素。”方教授说:“也许这能重新唤起它的机能。”
金子被抱回了实验室。我用一条大毛巾把它身上的水擦干。方教授从培养箱里拿出一管药剂。金子没有挣扎和反抗,药剂顺利地注入了它的体内。
这个晚上,我又守在了金子的身边。我希望奇迹能在它身上发生。金子安静地在它的小床上睡着了。我给它盖了一张毯子。睡了一个夜晚,金子睁开眼睛,它的身体有了活力,起身走动起来。
我赶紧拿出一个香蕉朝它舞动着。“来吃啊,来啊。”我朝它喊道。
金子跃起把我手上的香蕉抢走,剥开皮狼吞虎咽吃起来。
随着金子活力的恢复,保护站又恢复了生气。大家又听到了我的笑声,听到我大声吆喝金子的声音,看到我带着金子去跑步,看见我指挥着金子爬到树上去摘果。金子的野性在恢复。
“再过一个月,它就可以再回山林了。”我乐观地对方教授说。
“但愿如此。”方教授说。他似乎对金子是否能完全康复表示疑虑,但是高兴的我没有能看出他脸上的隐忧之色。
过了半个月后,金子的精神又颓废了下来,不爱吃东西,也不出来活动,庸懒地躺着不动了。
“金子又不行了!”我着急地去找方教授。
“注入它体内的激素只能维持它一段时间的活力。”方教授说:“要真正让它活力恢复,还得有赖于它自身功能的恢复。”
“还有办法吗?”我问。
方教授摇了摇头道:“我也许真的找不出解药。”
我第一次看见方教授在某一个难题面前投降。这一刻他是那样的颓丧无力。
8
金子的颓废在加重。它整天都趴在牢笼里面,闭着眼睛躺着。有几次我以为它死掉了,朝它大声喊话,它都没有睁开眼睛。我只能拿出一根木棍捅捅它,看见它不情愿地睁开眼,才确信它还活着。
方教授为它配制的注射液也已经用完。
“该怎么办?”我又焦虑起来。
“只有再进山去捕获新的公猴,从它们身上提取激素。”方教授说。
“我们不能够永远这样做!”我变得矛盾和痛苦。
“黛琳过几天后会来。”方教授说:“也许她会有办法。”
黛琳能从遥远的上海来看我们,这真是一件让人欣喜的事情。而且她作为一名生化博士,在这方面有着广博的知识,或许真的能找到解救金子的办法。
黛琳到保护站后和方教授关在了屋子里。我们都没有去打搅他们。我们知道这对分多聚少的伉俪太难得有这样相处的时光了。
下午的时候,我照例带着金子到外面来训练。今天金子的表现让我很是担忧。金子几乎不想活动,它慵懒地呆在那里,任由我怎么吼它,都一动不动。我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我回头看。黛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
“就是它吗?”黛琳问。
“你想办法救救它吧。”我朝停在不远处的金子大声地喊道:“金子,过来,过来。”
金子朝着这边看了看,它站起身来蹒跚地朝我们走过来。
“这是黛琳师母。”我诱导着金子,“和她握握手吧。”
我有一点小心机,希望金子和黛琳有所互动,能让黛琳对它生出喜爱之情,这样她就有动力为它研制解药了。金子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站直身子朝黛琳伸出了手。
黛琳看看金子,她并没有伸手去握金子的手。
“我四处去走走。”黛琳淡淡地说。她抛下我和金子,一路观看着风景走过去了。
傍晚的时候,厨房已经做好了饭菜,但是方教授和黛琳仍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我只好去叫他们。我走到门口准备要敲门的时候,突然听见里面好像传来吵架的声音,我很吃惊,举起的手又放下了。
“真的是为了一只猴子?”黛琳有点尖刺变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这么多年你贼心还没死吧。”
“你说什么呢!”方教授有点无奈的声音:“我还能做什么!”
“哼!是不是为了她?”黛琳说。
“什么呀!”方东说。
“那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正值盛年,怎么会心甘情愿守在这山林里面,不是为了她你能为什么!?”黛琳好像有点不依不饶的样子。
我似乎预感到黛琳的话有所指,心里害怕紧张得要命,准备要转身离去。这时候门突然霍地打开了。黛琳站在门里,一脸冰霜。
“什么事?”她的话像一股冷风。
“该吃饭了。”我感觉到自己的牙齿不争气地抖着。
黛琳“啪”一声把门关了起来。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厨房。另外几个工作人员见我一个人回来,都问怎么了。方教授和黛琳一直没有来厨房吃饭。
晚上,我在房间里整理观测笔记。我的门开着,黛琳突然走了进来。我连忙起身给她让座。黛琳并没有坐下,她在房间里走动着查看里面的摆设。这是间简单的房间,墙壁上贴满了白头叶猴的照片和一些保护动物的宣传画。靠墙的地方是一张简易床,窗边是写字桌。我感觉到黛琳没有真正在看屋子的摆设,她走动的样子更像是某种示威。
“你知道女人最致命的是什么吗?”黛琳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
我感觉到黛琳身上有一股逼人的气势,我心里禁不住紧张起来。我不知道黛琳为什么会问我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是欲望。”黛琳兀自说道:“一个女人最好不要受到欲望的摆布,那样她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中。”
我惊讶地张了张嘴巴。我奇怪一向严肃难于接近的黛琳为什么在这个夜晚走到我的房间来和我说这些。
“我听说你的爱人背叛了你,你们离婚了?”黛琳问。
我明白过来,黛琳一定是从方教授那里知道了我的情况,专门来安慰我的。我心里有点温暖,但却不知道如何和她交流。
“女人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先控制好自己的欲望。”黛琳说:“像我,就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欲望。”
“控制自己的欲望?”我重复黛琳的话。我还没有能进入到黛琳的语境中。
“告诉你,我和你们的教授二十几年没有同房了。”黛琳突兀地说。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这是我们一直保持爱的秘诀。”
黛琳说了这句话后走出了房间,把口瞪目呆的我留在了房间里。我一个晚上没有睡着,一点一点的回忆着黛琳来到我房间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觉得是那样的奇怪。黛琳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么方教授是怎样和她维持了这么长久的婚姻生活呢?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到我房间里来说这些呢?
我在天准备亮的时候困得不行,眯瞪了一阵醒过来,发现天完全亮了。我出到外面来,看见方教授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逗着金子玩。
“黛琳师母呢?”我走过去问。
“走了。”方教授平静地说。
“走了?”我疑惑地问道:“去哪里了?”
“回上海了。”
9
方教授像变了一个人,他沉默寡言,精神不振。保护站的事情他很少过问,一切都交由我去处理。他长时间把自己关在试验室里,对外界不闻不问。这样的状况让我很是困惑,更让我担心。有一天我逮住了他。
“你到底是怎么了?”我问他。
“我老了。”方教授说:“一切就靠你了。”
我感觉到方教授在回避我的问题。我知道不能这样就让他滑过去。我问道:“黛琳和我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和你都说了什么?”方教授问。
“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问题?”我继续逼问。
“我们没有什么问题。”方教授说。
“你说假话!”我几乎是吼道:“她说你们二十多年都没有同房了。”
方东愣愣地看着我,不说话。
“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我继续问。
“性对我们其实不重要了。”方教授说:“维系我们两人关系的,远比这要深刻得多。”
方教授不愿意就这个问题再和我对话,他走开了,把自己关在了试验室里。方教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显然他承认了黛琳的话。
这是一件多么让人难于理解和令人难于相信的事情。数十年深入山林的方教授真的是过着苦行僧一样没有欲望的生活吗?!
女人的潜意识里,在她心仪的男人陷入某种苦难中的时候,会激发起某种母性般的仁爱之心,希望把这个男人拢入怀里,给予宽慰。一个晚上,我走进了方教授的实验室。方教授躺在躺椅上睡着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座沉睡的山脉,像一条深沉的河流。我控制不住自己,走过去趴在他身上,抱着他。方教授醒过来,没有推开我,平静地让我搂着。
我感觉到自己必须再主动,才能够让方教授放下包袱。我站起来,把一件件衣服脱下来。我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美丽酮体完全暴露在了他面前。我走过去躺在了他的怀里。方教授有动作了,他抱着我,亲吻着我的肌肤,用脸摩擦着我,像是抚弄着无比亲爱的器物,生怕弄坏了一般。
方教授突然流下两行泪水,滴落在了我身上。我惊讶地发现方教授底下一点反应都没有。
方教授让我起来,帮我把衣服一件件穿回身上,让我在他面前坐下。方教授向我讲述了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方教授说:“我三十出头就成为了学校的教授,成为一颗学术明星。我英俊潇洒,口才卓越,我狂妄地认为世界是我的,我可以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娶了黛琳作为妻子,她是一个美丽的生化博士。所有人都羡慕我们的爱情和婚姻。但是我还是无法拒绝一个个向我走来的女子。一段时间里,我周旋在众多的女人之间,享受着肉欲之欢。黛琳发现了这一切,她几乎要疯了过去,以死威胁让我收心。我答应了她,我告诉她我只爱她一个人。我确实只爱她一个人。但是当新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又顶不住诱惑。我被欲望驱使,成为了一个追香逐艳的人。黛琳受不了这痛苦,她拒绝我碰她的身体。她甚至断绝了欲望,不能进行性爱,认为那是肮脏的事情,过起了像修女一样的生活。我告诉你说丙醚酮是我发明,那是骗你的。研制出丙醚酮的是黛琳,她把药放进了我的茶杯里。我成为了一个没有欲望的人。黛琳用这样一种方式惩罚我,也让我成为她忠实的男人。我痛苦,但是无法恨她。生活对我失去了意义。这时候,我发现丙醚酮去除我欲望的同时还产生了副作用,我身子变得乏力,人越来越慵懒颓废,了无生趣,逐步走向死亡。黛琳和我都慌了,她没有意料到丙醚酮会产生这样的副作用。她也没有解开丙醚酮的方法。她害怕了,夜以继日地投入研究,希望能找到解药,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从野生动物身上提取的雄性激素可以缓解我的身体衰败的症状,让我的身体保持活力。虽然这一方法还不能根治我的身体,但已弥足珍贵了。我离开了上海,开始往山里走。我研究老虎,研究熊猫,研究猴子,研究一切凶猛的动物,在它们身边生活,提取它们身上的激素来维持我身体的机能。在这一个过程,我的生命得以延续,更重要的是我由此认识了广阔的大自然,认识了生命万物的很多秘密,世界在我面前展现出更宽阔的境界。我的生命因此升华了,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和灵魂在这种追求中得到了寄托,获得了解脱。但是,很多时候都会陷入深深的罪恶感当中,我似乎在假借保护动物的名义——因此还获得了无数荣誉和人们的尊重——窃取它们身上的激素以维持自己的生命,这在科学伦理上是不道德的。我是个对大自然有罪的人,我愈发积极地投入保护动物的工作,希望我的努力可以惠及更多的物种,惠及我们整个人类。只有我才能深刻地体会人与动物互相依存的真正意义。我做得远远不够。现在我的身体也已经衰老,即便有了解药,我的欲望已经无法恢复,也没有恢复的必要了。我让黛琳来保护站,希望她能帮助我们解救金子,但是看见你后,她误会了我,以为我有什么企图。她拒绝了我。”
方教授讲完这些话后陷入了沉默。我听得口瞪目呆,我没有想到风光无限、万人敬仰的方教授背后竟然隐藏了这样的秘密和痛苦。人性的幽暗和明亮在他的体内交织。他是一个多么复杂的生命个体啊。
我离开了实验室,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
10
早上,方教授突然全副武装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穿着登山服,肩上挂着猎枪和麻醉枪。
“进山吧。”他说。
方教授此刻身上焕发出一股抑制不住的生机,但我明显感觉到他其实是在勉为其难。我收拾了东西,跟着他一起进山。我们来到了一处有猴群居住的山崖下。这时候刚近中午,猴子们刚刚在附近采食结束,正在洞口的平台上栖息。我和方教授分别用望远镜观察着,猴群大都假寐,猴王背对着崖面,警觉地望着四周。
“就是它了。”方教授放下望远镜说。
我和方教授绕到山后开始攀爬起来,那条上山的路径我们攀爬过,攀爬起来还比较顺手,很顺利地爬到了崖顶。我们从崖顶上探下头,猴王仍然警戒地看着前方,它没有注意到背后瞄准它的枪口。
装着麻药的飞镖从枪管里飞出,准确地击在了猴王的背部。猴王几乎在一眨眼的工夫就从蹲坐的石头上瘫软了下来。它旁边的母猴受到了惊吓,顷刻四处逃逸开了。
我把绳子放到了洞口,然后顺着绳子爬了下来。一只母猴趴在一个几丈开外的石窝里,向我发出愤怒的嘶鸣声。它怀里还抱着两只幼猴,另一只则趴在它的肩上。看它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带着三只幼崽,随时会扑向我。
我朝它做出了一个驱赶的动作,母猴仍然没有退缩的样子。
“出了什么事?”方教授在上面喊。
“一只母猴不肯离开。”我喊。
“你不急,等我也下去。”方教授喊。
方教授顺着绳子滑了下来。他把手中的猎枪递给我。
“它要进攻你就开枪。”方教授说:“枪声就能吓破它的胆。”
方教授从我身后取下药箱转身走向了公猴。公猴仰躺在那里,他把它翻转过来,让它的背部朝上躺着。我们要现场采取它的脊髓血。剃掉脊背上一片毛,消毒,把针头扎进脊梁骨,抽取血液,消毒包扎,方教授很熟练地完成了全部动作。
那只母猴还守在那里朝我们怒吼着,看见方教授在那里搬弄猴王,它抗议的声音明显增大了。我朝它扬了扬手中的枪,母猴仍然没有任何惧怕的样子。我想它的愤怒是应该的,我们是两个盗猎者,虽然没有危及它们的生命,但显然这样做事有违我们建立保护站的初衷。特别是在方教授那里,他将无法面对自己科学良知的拷问。方教授给猴王注入了一针解药。猴王只要五六分钟的时间就会醒来。
意外是我们从背面的山崖上下来的时候发生的。我们借助一条登山绳索往下爬的时候,猴王和几只母猴突然出现在了我们四周。猴王已经清醒过来,抽掉了它身上一管脊髓血非但没有让它变得无力,反而激怒了它,激发了它的血性。猴王带着它的几个妃子围着我们,在几米的距离内向我们龇牙鸣叫着,随时要发出进攻的样子。
这是非常危险的时刻。我和方教授全靠一根登山绳子吊在崖壁上,我们匍匐着不敢动弹。我手中的登山镐迅速勾住了一个石洞。让身子紧贴石壁。方教授也意识到了危险,他停止了攀爬,朝公猴吼道:“走,给我滚远点!”
猴王嘴里喷出愤怒的嘶鸣声,没有退缩的样子,作势要进攻。
“快开枪!”方教授喊道。
我赶紧反手去拿插在背后的猎枪。也许是我太紧张了,没有抓稳,枪被我抽出来的一刹那脱离开了我的手,往崖下掉落下去。石壁离底下的平台有近百米,枪支在石壁上磕碰了几下,落入了草堆里。
猴嘶鸣着又向方教授靠近了一米。只要猴王纵身一扑,我们两人随时都有坠下山崖的危险。情势危急,方教授突然从石壁上抽出自己的登山镐,朝近在咫尺的猴王掷去。登山镐正中猴王的鼻梁。猴王惨叫一声,从崖上滑落下几米,最后抓住一棵小树稳住了身子。
方教授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一滑,加之失去了登山镐的固定,身子径直从崖壁上脱落,又被登山绳子吊住。巨大的拉力把我也从崖壁上拉飞,我们两个人被吊在了空中。
登山绳子一下绷紧了,上面用钉子固定的地方嗦嗦响着,不断有石屑泥土掉落下来,钉子有可能无法承受我们两人的重量,随时脱落。
“我们要死了!”我惊恐地喊道。
“不要慌,慢慢放松,不要动!”方教授在下面喊。
我缓缓地吸进一口长气,让自己的身子平稳下来,不再晃动。这个时候,任何微小的失误都足以夺去我们的生命。
“砰”的一声,顶上一根钉子突然弹飞了出来。绳子往下猛地下坠了一米多。我没有能够压住内心的恐惧,惊叫声从我的嘴里呼啸而出。
我们两个人吊在半空慢慢地晃着。上面掉下的石屑泥土更加密集了。如果再脱落一根钉子,我们就完了。
“是我要走的时候了。”方教授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我突然感觉到底下一松,绳子的重量完全消失了。接着底下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我转头往下看,只见底下原来套住方教授的绳套已经完全解开了,他从绳子上消失了。我再往下看,方教授就躺在底下的石台上。他四肢张开成一个大大的人字,身子底下正有血慢慢地流出来。
我的眼前一黑,整个世界旋转起来。方教授自己解开了身上的绳套,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我。
我长时间地吊在上面,一动不敢动。当我确信绳子足于承受我的重量,不会发生新的坠落,我才一点一点地收缩身子,往上攀爬。直到我的手碰到坚硬的崖壁,紧紧地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块,我的心才放松了下来,确信自己得救了。
我重新固定好绳子,下到了崖下。方教授趴在那里。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子掰过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我的泪水汹涌而下。
保护站的工作人员很久后才赶到。他们做了一副担架,把方教授的尸体抬出去。第二天,上海方面来了不少人。黛琳也来了。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脸如冰霜。他们忙碌着准备后事。悲伤笼罩着整个保护站。我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敢面对任何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懦弱,我讨厌自己这样一种状态,但哀伤使我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去做什么。
人们决定把方教授安葬在保护站的后坡上。那是一个凹形的山谷,前面是流过的溪流,而再往前,则是通向深山的道路,放眼望去云雾缭绕,群山肃穆。方教授躺在那里,可以每天眺望那些山中的精灵。如果他地下有灵,甚至还可以听见云雾中白头叶猴的啸鸣声。
大家围护着墓坑,看着棺材慢慢被放进坑底。黛琳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脸上披着黑纱。在人们走向方教授的墓坑做最后的道别的时候,她才掀开了黑纱。她脸色苍白。
她一一和走向前来的人握手。我走向了她。我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我要在她的面前隐藏心底对方教授的感情。我做到了。
“谢谢你在最后的日子陪着他。”黛琳握着我的手时轻轻地说。
我感觉到黛琳说这句话是发自真心的,她一定是为自己近乎灭绝人性的行为感到了自责。因为她的偏执和一意孤行,方教授忍受了一辈子的孤独和痛苦。她毁掉了他的一生。她也成就了他的一生。
我们围着方教授的墓坑转圈,抓起土洒入墓坑中。棺材一点点被土覆盖住,最后完全看不见了。
告别的时候,黛琳主动走过来拥抱我。我感觉到她的脸一片冰凉。
她把一瓶白色的药片放在我的手里。
11
当所有人离开保护站的时候,我心里的悲伤仍然无法消逝。但我不再感到孤单,因为我知道方教授的灵魂一直会在此处陪伴着我。
我开始给金子喂食黛琳留下的药物。每天早上,我会带着金子绕着保护站背后的山跑一圈。金子当然没法老老实实在路面上跑,而是攀爬在山壁上腾跃而行。金子的身体在逐步恢复,野性也逐步显露。每一次,当金子越过更高更陡的峭壁,我都会向它发出热情的鼓励。
“好样的,金子,继续!”我用力地鼓掌。
有时候我会到方教授的坟头坐一坐。我会重复问方教授一个问题,我那样训练金子,希望它重归山林后向别的猴王挑战,拥有一个家族,获得在这个族群中性交配的权利,这样做是否有意义。因为我一直反感在欲望的驱使下去伤害同类,无论是动物还是人。但是我知道,金子有这个权利,它的种族也正是在这样的竞争中确保了种群的繁衍生息。我不应该也无法改变这一法则。
躺在坟墓中的方教授无法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即便是他从墓中醒来也无法回答,因为欲望消亡的他在完成了人生境界的飞跃之后,面对我年轻美丽的身体仍然黯然泪下,最后选择离开人世。
也许这是他最好的回答。
我更加疯狂地训练金子,把它扔下深坑,把它推入水中,让它攀爬陡峭的石壁。当有一天,金子不堪折腾,从我手里夺过棍子,朝我龇牙嘶鸣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金子已经完全恢复了野性,它裸露出来的性器雄健昂扬,随时可以发起进攻。
我知道是时候把它放归山林了。在放归金子前,我在它体内植入了追踪器。这样,不管金子走到哪里,我都可以实时知道它的行踪和信息。我这样做,一半是科研观测的需要,以此可以掌握公猴活动的规律,一半也是我对金子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我就像一个放手让自己的孩子走入社会的母亲,知道这是一种必然,同时对他又充满了担心。我担心金子再走入山林后是否能适应强者为王的丛林法则,担心它是否能够拥有它的领地和家族。
我把金子带到了公猴山下,解开了绑在它脖子上的绳子。可能是习惯了我的照顾,金子舍不得离开,流连在我身边不走。我朝它挥舞着手中的棍子,朝它扔石头,大声地喊:“走啊,走啊,山上才是你的家!”
金子好像明白了什么,跳上了一块石头,朝我看了最后一眼,跑上山去。山中几只公猴围上来示威似地朝金子龇牙嘶鸣着。金子也不甘示弱,站起身来发出尖利的鸣叫声,朝那几只公猴做出进攻的样子。
这样对峙了几分钟,比那几只公猴明显高过一个头的金子占据了上风。它们放低了姿势朝金子靠拢过来,用身子摩擦着它,以示俯首称臣。金子呼啸一声,跳到了一棵树上,跃上了山崖。那几只公猴也紧跟在它后面,呼啸着腾跃而去。
我打开跟踪器,那是一个戴在手腕处类似手表一样的仪器。屏幕上的红点不停地闪烁着,显示金子离我越来越远,它往更高的山崖攀援而去。
我一直和金子保持在一千米左右的距离内。它正在和几只跟随着它的公猴在群山中游历。这很像初长成的少年,总要经历一次离家游历,以此感应这个世界。金子它们似乎要通过这样的游历来了解这片领地的全貌,激发起成为某个猴群之王的斗志。
在山里长时间走动,要付出极大的体力,特别是在酷热和缺水的环境里,更加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有一次,在攀爬一处陡峭的山崖时,系在腰间的水壶不幸掉落到了山崖里。我所知道的距离我最近的一个水源地大概有三公里,如果我再从崖上下来,返回去装水,这一天的路就算白走了,同时我也有可能跟丢了金子。我再找到它,至少要花费几天的时间。我决定继续攀爬,越过山崖继续跟踪金子。这时候我的体力也已经差不多用尽,每迈出一步都很困难。我口干舌燥,每做一次呼吸和吞咽感觉就像是有一个冒火的风箱在我的胸腔里拉动。
我一直走出了五六公里仍然没有找到新的水源。我已经极度虚弱,不得不停下来,斜靠在一块石头上喘着气。我后悔自己没有按沿路回去补水,走上了这次危险的旅程。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这时候,野外生存的经验帮助了我,我发现了一处山崖下长着一簇簇高大的竹子。我几乎是手脚并用走了过去,拿出刀来砍倒了一棵竹子。高大的竹子倒了下来,响起不小的声响。蹲坐在崖底下的金子和它们的伙伴都惊异地站立起来看着。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劈开了竹子。谢天谢地,竹节里面储藏有水,我趴下饮了起来。随着水流入我的体内,我身体的机能恢复过来。我坐起身子,突然看见金子和它的几个伙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距离我只有两百米左右的地方。它们站在一块石头上向我张望着,跃跃欲试。它们一定也是饥渴难耐了。
“金子,过来,过来啊!”我朝金子挥着手。
金子高高站直了身子望向我。这是它离开我三个月来我们第一次的照面。金子对我已经有点生疏,但是显然它没有忘记我。看见我向它招手,它迟疑一下,跳下石头朝我跑过来,围着我吱吱叫着,不时舔舔我的手背。
我劈开了剩下的竹子。
“喝吧。”我说。
金子俯下身,嘴唇快速地舔喝着竹节里面的水。另外几只猴子也蹑手蹑脚走过来,但是不敢靠近。
“招呼你的朋友一起喝水吧。”我对金子说。
金子朝它们吱吱叫了起来。猴子们蜂拥过来,围着竹节喝起来水来。
或许对我还存在戒备,那几只猴子饮足水后快速地跑到了高处,它们朝还留恋在我身边的金子鸣叫起来。
“走吧。”我对金子说。
金子看我一眼,转头朝它的同伴们跑去,一起攀爬而去了。
然而不是每一次都能这样找到植物中的水。有一次在山中行走,整整一天都没能发现一滴水。我的干渴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我躺倒在树阴下的一块石头上,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虚脱。身下的岩石同样热得滚烫,也在蒸烤我身上仅存的那一点活力,我甚至已经没有汗水可流了。我转动着头寻找着跟踪的猴群,但是眼睛里全是炫目的阳光。金子它们一定是躲在了某处阴凉的地方,像我一样忍受着干渴的痛苦。
我想一定是上天看见了我们的痛苦,这时候风云突变,天边飘来了厚厚的云层,不久就把整个天空遮蔽得一片昏暗。雨水几乎是一股脑就倾泻下来,噼噼啪啪的雨水砸在石头和树木上,山谷和天空瞬间被雨水灌满。我跑到空旷的地带,张开双臂仰着头张大了嘴,我让雨水直接灌入我的嘴里,享受着这通体透彻地清凉。这还不能完全释放我的欣喜和快意,我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全裸着身子在雨水中跳着喊着,任由雨水噼噼啪啪打在我身上。
这时候,我惊异地看见金子和它的伙伴们出现在了对面的崖顶上。它们也像我一样在雨中跳着跑着,发出啾啾的欢呼之声。它们一定也像我一样充满了对雨水的期待,当雨水真的到来,内心止不住欢喜,也跑到雨中来欢呼。
我没有停下来,而是张开双臂迎接着更大的雨水的到来。我的头发完全湿透了,为了避免它们粘贴住我的脸挡住我的视线,我仰起脸把头发都垂向了身后。雨水砸在我脸上,砸在我双臂上,砸在我胸口的双乳上,又顺着我的身子流到脚下。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我不禁旋转着身子跳起舞来。
在这个没有人迹的深山里,我不用担心有人类窥探的目光。在大自然的环抱里,我也用不着遮掩着什么。我陶醉在我的舞蹈中。这时候我惊异地发现,崖顶上的猴子们都停了下来,它们直立起身子定定地看着我。
我有一刻的紧张。我不知道猴子的目光里含有怎样的成分。它们只是惊异于我出离的状态,还是也有欲望的成分呢。我很快否定了后者,它们毕竟是另外的生命样态,不可能被我的裸体唤起欲望。它们一定是被某种超出了它们经验之外的美所震惊了。我没有停下来,继续跳着。猴子们很快放弃了对我的张望,又在雨中跳了起来。
我和猴子们就这样在雨水中跳着舞着直到雨水停下来。
12
公猴山是一处奇妙的场所。
这里是白头叶猴的单身俱乐部。游历了两个星期后的金子和它的伙伴们又回到了这里。二十几只单身公猴分成四五个不是很严格的小群体,它们时聚时分,一起嬉戏一起觅食。公猴们对我的到来表露出一定的警惕性,但是过了几天后,见我没有对它们造成什么伤害,慢慢忽视了我的存在,又恢复起了往常一样的生活。我在半山腰找到了一处极好的观测点。那是一处足有十个平方米宽的平台,背靠着一块平整的向里倾斜的大石。倾斜向里的石头构建起了一个宽大的屋檐。这块石头成了天然的屏障,既可以挡住正午的阳光,又可以阻挡潜在的危险。我在这里搭起了帐篷,架起了观测仪器。保护站的工人会在每个星期给我送来必须的用品,保证了我可以不间断地进行观测。
几乎每隔两三天,山间的平台上会展开一场擂台赛。公猴山上的公猴聚集在那里,围着场地或蹲或站。总会有那么一只公猴在场地中间,不停地嘶鸣着,那是一种挑衅和宣誓性的鸣叫。那些不服气的公猴会越众而出扑向场地中间的猴子。那是一场真刀真枪的厮杀。猴子的嚎叫声伴随着场地滚滚的烟尘升腾起来,一些细碎的石子也不时从场地飞溅出来,滚落到山下。我意识到这是公猴们在争夺这个群体里的王位,或者这也是它们在为走向猴王之路做演练。它们以此积攒足够的战斗技巧和勇气,直到有一天,它们觉得可以离开这个群体,去挑战分散在这片山林里的某一只猴王。这样的战斗,胜利者总会得到群猴的拥戴,它们簇拥在它身边,为它梳理毛发,为它捉虱子。而失败者只能缩在角落里舔着伤口,做着遥遥不可期的梦。
慢慢的,我发现金子开始成为了这个场地的主人。在连续近一个月的反复争夺之后,它击败近五只公猴的挑战。当它走到场地中央,直立起身子嚎叫时 没有哪只猴子敢于出来挑战它的权威。我意识到,是金子离开公猴山,去占领它的领地和赢取它的妃子的时候了。
金子挑战猴王是它在取得公猴山决定地位后的第十一天。
那一天早上,金子和它的伙伴们出洞后没有按照往常的路线觅食,而是沿着另一条路线离开了领地。而此刻围绕在它身边的伙伴们已经有十五只公猴之多。它们一改往日的打闹嬉戏,个个神色肃穆,行动迅速一致,像是一支远征的部队。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整理行装跟上了它们。
金子它们走走停停,一边采食一边朝着西北方向前进。大概在十一点左右,它们来到了一个山谷里。进入到山谷,我看见对面山脚下的树林顶上一群猴子正在采食,树枝摇动,猴子啾鸣。金子它们停在了距离猴群几百米的另一片树林上。
对面的猴子也发现了入侵的队伍。领头的猴王跃上高枝,站直了身子朝天嚎叫起来,它这是向来者发出警告。它的妻儿听见了嚎叫,都停下采食,快速地跑到旁边的另一棵树上隐蔽起来。我快速数了一下,这个猴群中有六只壮年的母猴和三只幼猴。其中的两只母猴刚刚显露出成年的迹象,应该是猴王的女儿。这显然是一个不错的家庭。
猴王仍然站在高枝上嚎叫着,一边剧烈地摇动着树枝。看得出来,它担任猴王也有点年头了,身子已经显得有点老态。但是当它在那里发出愤怒的警告声时,英勇霸气的气势仍然不减。我不禁为金子担心起来。
金子的队伍都静静地坐在树上。金子这时候已经从队伍中走出来,在几根树枝上来回跳跃着,不时地朝着猴王鸣叫起来。它这是发出正式的挑战。
金子开始进攻了,只见它快速地跳跃着从树尖上飞纵而过,扑向了猴王,两只猴子转瞬间撕咬在了一起,尖利地鸣叫声不绝于耳。整棵树成了它们的战场,只见它们如风轮旋转往来交锋,树枝摇晃不止,树叶纷纷坠落。
金子的伙伴们这时候也集体鸣叫起来,在树上跳跃摇晃着树枝。它们这是要给金子打气鼓劲。金子仿佛变得更加勇敢起来,它几次主动扑向猴王,伸出它的利爪快速地撕抓着猴王。但是猴王也毫不示弱,占据着树上的一根主干,每一次反击都让金子吃亏不小。渐渐的,金子的气势弱了下来,进攻的频率变少了。
金子停止了进攻,但仍不愿意退却,匍匐着身子在树枝上和猴王对峙着。它那些伙伴们这时候也停止了助威,集体立在树枝上看着金子。
猴王这时候反击了。它扑向了金子。猴王的气势和力量显然盖过了金子,老谋深算、经验老道的它算准了时机,发起了致命的进攻。金子被猴王重重地在脖子上咬了一口。金子惨叫一声,顺着树干溜滑下来,落在了地上。我一颗心悬起来,站起身要跑过去看。金子从地上站起身来,爬上了另一边的树上。它显然受了伤,动作不再那么灵敏了,但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它的伙伴这时候围拢到它身边来,有几只还帮它舔着身上的毛。
金子最后望向那只猴王一眼,转头跳跃着,带着它的队伍走掉了。
猴王高高站在树上,以胜利者的姿态目送着金子它们离去。它以它的英勇再一次捍卫了自己的家园。
13
公猴山在一段日子里变得格外安静。
金子每天还会和群猴们一起出来采食,但是显然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很多时候,它独自寂寞地坐在枝头上,或者爬到崖上的某一块石头上打盹,忽视了群猴在它面前的打闹。同时一股不利于它的倾向逐步显露出来,有几只强壮的公猴已经不怎么尊重它的权威了,经常霸占它栖息的地盘,当金子驱逐它们时,它们偶尔会做出对抗的姿势。虽然它们还不敢跟金子展开正面的交锋,但显而易见,只要等到它们有足够的能力,而金子又一时无法在外面取得猴王的地位的时候,它们将在公猴山把金子淘汰掉。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有一个晚上,我睡着的时候,突然梦见金子从山上走了下来,走向了我的帐篷。我连忙翻身起来,打开帐篷。金子走到了我面前,它身形消瘦,面色憔悴,眼中流露出哀怜之色地看着我。
我大惊失色,连忙向它招手:“金子,怎么了,过来。”
金子没有走过来,而是坐在了地上。它开口说:“我不想了。”
“你不想什么?”我连忙问。
“那是一条不归路。我必须要战胜所有的猴子,当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的时候,我还要时刻警惕着,随时迎接挑战。每一只猴王都逃脱不了被淘汰甚至被杀戮的命运。”金子沮丧地说。
“作为一只猴子,如果你不去完成这一过程,你来到这个大自然有什么意义呢!”我说:“这是你的使命。”
“这根本不是什么使命,这是我们逃脱不掉的宿命,我们只是因为被自身生发的欲望所驱使,走在一条艰险狭隘的道路上。”金子仍然悲观着。
金子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我竟然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劝它了。
“你们人类也是这样子吗?”金子突然直盯着问我。
“啊,这是一个回答起来有点困难的问题。”我努力着选词造句,“人类肯定也是被欲望驱使着,但是人类因为意识到如果任由欲望泛滥必然陷入互相倾轧的境地,所以建立起了道德和法律,我们不像你们那样直接搏杀……”
“那你们就没有竞争了吗?”金子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有的。”我奇怪自己的声音变低了,像没有了底气一样,我竟然被金子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制住了,“竞争无处不在,为了得到中意的对象的青睐,人类也会展示自己各方面的优势,有时候还会不择手段。”
“那么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金子武断地说。
我想否定金子的判断,我想告诉它人类还有情感、宽容、自我完善等等,但我没法告诉它这一切,这正是我们和它们的区别所在。最根本的区别。
“好了,今晚我们就聊这么多吧。”金子站起来回身要走。
“等等。”我喊住了它,“你不要放弃,即便那是一条命中注定不可逃脱的道路,那也是你存在的意义,你一定要走过去。”
金子没有回答我的话,转过头朝山上走去。它的身影飘忽,很快就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了。
我在梦中一个机灵醒来,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我做了一个梦。我拉开帐篷的拉链把头探到外面来。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露水,我的手摸着石头,一片冰凉。我抬头向上望去,公猴山沉寂肃穆,夜空浩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觉得我有必要为金子做点什么了。我让保护站的工人给我带来了必要的设备。我要开始我的计划了。我拿着一串香蕉走向了金子。
“金子,金子。”我扬着香蕉朝金子喊。
金子从树枝上站了起来,看见我,欢快地叫了一声,从树上跳下来,跳起来要拿我手里的香蕉。我手一举让它抓不着,瓣了一个扔给它。金子接过香蕉快速剥皮吃起来,眼睛盯着我手里的香蕉不离开。几只相对小点的猴子也爬下来,眼馋地看着我。
我朝金子招招手。金子跟着我跑过来。还好,我和它建立起来的默契还在。我把金子带到了我选好的一块空地上,那里有我已经搭好的一个木架。我把香蕉放到木架上,金子爬到木架上大啃起香蕉来。我抚着它的后背说:“不要急,慢慢吃。”手里一边动作,两根铁链已经绑在了它的腿上。
我走开了。金子吃完香蕉,它想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了腿上的铁链。它惊恐地上蹿下跳起来,铁链被它拉拽着哗哗响,但是不管它怎么挣扎,它都逃脱不了了。
金子被我绑在架子上,四天不给吃也不给喝。
第一天,金子看见我走近,向我发出求助的哀求声,还能在架子上快速地移动身子靠向我,但是铁链让它无法脱身。
第二天,金子还能发出声,但是动作的幅度已经不那么大了。它已经很虚弱。
第三天,金子已经变得有气无力了,蹲坐在架子上昏昏沉沉的。
第四天,当我走近它的时候,它困难地抬起了头,然后一个跟斗翻下了架子瘫在地上。我知道是时候了。
我把链子放长,把一个香蕉扔在了十几米远的地方。金子看见了香蕉,从地上艰难爬起来,它拼尽了力气冲向那个香蕉,拿起来皮都来不及剥下,塞到嘴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香蕉很快被金子吃完,它好像恢复了点力气,站起身子走向我,双眼渴望地看着我,希望在从我这里得到更多吃的东西。我没有给它,收短铁链,把它拉回到架子上。
每一天我都给金子吃很少的食物,我让它一直处于半饿半饱当中。每次喂食的时候,我都放长链子,把食物抛得远远的,让它快速地冲向食物。它对食物的渴望使它爆发出惊人的能力,每次扑向食物的动作都是那样迅速猛烈。它的爆发力越来越迅猛。
以此同时,在另一块场地上,因为金子的缺失,争夺霸主的地位已经悄然上演。几天一次的争斗开始了,猴群中几只相对强壮的公猴在你来我往地争夺霸主地位,但一时还没有哪一只取得决定性的地位。我也加入了它们,我会站在它们旁边观察它们的战斗,我时不时把香蕉抛向那些暂时的胜利者。当它接住香蕉的时候,旁边的猴子会蜂拥而上争夺起来,一场混战开始了。
我还在单独训练金子。当我把香蕉抛向空中,金子能高高跃起接住,当它落地的时候香蕉已经吃去了一半。它瞬间的爆发力已经相当惊人,我相信这时候公猴山上的猴子没有一只是它的对手。但是我不急于放开它去战斗。我开始了新的训练。我把香蕉扔在那里,当它迅猛地扑过去的时候,我缩短了链子,金子够不着香蕉,在那里剧烈地拉拽着。金子力气惊人,如果不是把链子缠绕在架子上,我肯定被它拉倒。我要训练的是金子的忍耐性,我让它即便在饥饿的时候也能抵抗来自食物的诱惑力。我拿着一根棍子指着它,命令它安静下来。经过多次的重复,它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安静了下来。当它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就把香蕉拿到它跟前让它吃。如此反复,它终于明白剧烈地试图挣脱铁链扑向食物反而吃不到,而停下来反而能吃到,因此学会了安静地等待,在听到我的指令后才扑向食物。而当我喊停时,它也能停了下来。它终于能控制自己强烈的进攻愿望了。
我知道是可以检验我对金子训练成果的时候了。
这一天,当另外的空场上几只猴子正在激战正酣的时候,我牵着金子来到了它们的身边。它们对失踪一阵的金子已经淡忘,对它的到来浑然不觉。
场地中一只公猴显然已经取得决定性的地位,在场地中间走动着,不时抬头示威似的鸣叫,没有一只猴子敢下场接受挑战。我把一个香蕉扔向了它。它接过后剥开吃起来。没有哪只猴子敢于去抢。我又扔了一个香蕉给它。
我解开了金子脚上的铁链。“去。”我对着场地中间的那只猴子一指,朝金子发出了指令。金子箭一般射出,一只手夺下了场地中间那只猴子手里的香蕉,一只手在它脸上抓了一把。那只猴子惨叫一声,脸上鲜血淋漓,逃到旁边惊恐地看着金子。
金子一招制胜。它剥下香蕉皮一边吃一边在场地中走动,发出啾啾的鸣叫声,最后站直了身子嚎叫起来。金子重新成为了公猴山的霸主。
我转身离开,把金子留在了猴子们中间。
14
金子再次带领它的队伍离开公猴山是一个月后。
我已经预感到它的胜利。金子和它的队伍来到了上次战败的那个山谷。那只猴王正带着它的妻女在那里觅食。猴王很快看见了从山一边翻过来的金子,跳到了高枝上发出了警告的鸣叫。它的妃子们很快带着儿女躲到了另一棵树上。我吃惊地看见,其中一只母猴怀里抱着三只刚出生不久的猴婴。我的心提了起来,如果金子在战斗中获胜,那么猴婴将重蹈它的前辈们的命运吗?我强烈地感到我训练金子成为王者可能会让我陷入不义之中,虽然这是它们这个种群不能回避的灾难,但显然我无法放过自己。
金子在距离猴王不到500米的一棵树上停了下来。它似乎不急于进攻,而是和它的伙伴们在树上嘻戏打闹起来。猴王有点焦躁不安起来,它似乎感受到了从金子身上传来的威慑力,在树上蹿来蹿去,不停地发出警告声。
这样过了几分钟。金子行动了,但是它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扑向猴王,而是绕到了另一端,爬到了母猴们呆的树上。猴王更加剧烈地鸣叫起来,大力地摇晃着树枝。金子靠近了其中一只母猴,伸手去撩拨起母猴来。这是一种公然的挑衅和亵渎,猴王已经气急败坏,它长嚎一声扑向了金子。金子却没有迎战,它快速地跳开了。猴王不想放过它,追逐起它来。两只猴子就在几棵树上蹿来蹿去,一时树枝摇动,树叶纷纷下坠。金子步态轻盈,气定神闲,而猴王已经被怒火烧昏了头脑,它在几次追逐之后显露出了疲态。这正是金子所需要的。
当猴王再一次徒劳地追逐过后,站在枝头喘气时,金子突然发起了进攻。它就像一道闪电一样掠过树梢扑向猴王。只听到猴王惨叫一声。金子咬住了猴王的左耳根那里不放。金子的爪子同时也没有闲下来,不停地抓挠着猴王的头和身子。猴王不断地退缩躲避,但是它无法挣脱金子的嘴。猴王惨烈地叫着,似乎是在求饶。猴王终于拼尽了最后一口气挣脱了金子的嘴巴,而代价是一边耳朵被生生撕裂了下来。
猴王惨叫着逃跑了,它越过几棵树远离了金子后才停了下来。它站在树上绝望地回过头来。丢掉耳朵的这边脸还在流血。
金子跳上高枝,站直身子朝猴王发出了示威的鸣叫声。金子的伙伴们也摇着树枝呼叫起来。它们在庆祝新的猴王的诞生。
猴王低下头,步态踉跄地跳着走了,隐身到了远处的山林中。它失败了,拱手让出了自己的领地和妻女。
金子放下身子,它爬向了母猴们呆的树上。它要检阅它的妃子们。这是一只成年公猴最为荣耀的时刻,它从众多的单身公猴中脱颖而出,以自己的强壮和勇猛赢取了自己的领地和妃子,成为了新一代猴王,获得了在种族中繁衍后代的光荣使命。金子一一用鼻子去嗅这六只母猴。对这只新来的更显年轻和健壮的猴王,它们无不表露出欢迎和臣服的姿态,甚至表露出了欣喜之态。那两只刚成长的母猴,显然是被战败的猴王的女儿,已经欢喜地厮磨在它的身边。它们并没有因为父亲被驱离这个家庭而难过,也没有对显然是父亲仇敌的金子有任何的厌恨,满心欢喜地接纳了它,接纳它们生命中的首任丈夫。它们将开启作为母猴享受性爱并繁衍下一代的旅程。
金子终于嗅到了那只怀抱着猴婴的母猴。母猴紧紧地抱着它的孩子,紧张地看着金子。我的心也提到了嗓眼上。我不知道,如果金子开始杀戮行为,我将怎么办。金子似乎并没有看见它怀抱的孩子,转头走向了另一只母猴。
其中一只母猴带路,这个新组的家庭开始往山谷中的一个岩洞爬去。它们终于爬到了洞口,母猴们先进入了洞里,金子在洞口最后回望了一下山谷,也走进洞中。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金子将在山洞里开始它作为王者的第一个夜晚了。
15
早上,我被一声声哀嚎惊醒过来。
我打开帐篷出来。天已经放亮,山谷中还有点薄雾。我连忙拿出望远镜朝发出声音的崖面看去。我看见崖上一处斜坡上,一只母猴正窝在一处凹处,声声的哀嚎就是从它那传来的。我很快看见它的怀里护着它那三只猴婴,两只瑟缩着身子发抖。另一只一动不动,被母猴紧紧抱着,身子垂到地面上来。显然不动的那只已经死去。
母猴的哀鸣一直不停。它一定是无法接受金子的杀婴行为,带着幼猴逃了出来。
金子出现在了洞口,它虎视眈眈地看着母猴。母猴的哀叫声更大更凄厉了。但是它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蜷缩在了那里。
我不假思索,拿起猎枪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道:“不要,金子,不要——”
我跑到了山崖下。洞口离地面大概有500米左右。金子看见跑近的我,朝着我啾鸣了两声,我不知道这是向我表示友好还是警告。母猴仍然缩在那里哀嚎着。
“不要伤害它。”我朝金子扬了扬手中的猎枪。它应该知道这把枪的威力。
方教授不主张我介入猴群繁衍中的杀婴行为,他主张尊重生物自然形成的规律。但这个时候,我不想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下去。金子是我训练出来的,它由此成为猴王,如果它继续杀婴,无异于是我借它的手对猴婴进行了屠杀。我有这个权利制止金子的行为。白头叶猴杀婴,是因为繁殖的需要,但这样的行为未必对猴群的繁衍壮大是最有益的,这种行为反而对猴群种族的繁荣造成了影响。我觉得有必要制止这种行为,这对猴群没有任何坏处,反而是有益的。其实千万条理由,都不如一条,我看不得杀戮在我面前发生!这就够了。
我朝空中放了一枪。金子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愤怒。我快速地跑回到帐篷里,翻出了攀爬工具,来到了山崖下。500米高的山崖对我不是难事,而且我观察过了,这片山崖有很多的裂缝和树枝,有利于攀爬。我要做的是,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急躁,以免产生差错。我放平身心,缓缓吸气吐气,身子紧贴崖壁,寻找手握和下脚的地方。每蹬上一步,我都小心地把钉子钉在最牢固的地方,挂好保护绳。这段500米的距离我足足爬了近一个多钟头。
我终于爬到了母猴的身边。母猴疑惑而紧张地看着我。金子从山洞里探出头来看着我。
“回去!”我朝金子吼道。
金子此刻似乎变成了我的敌人。它定定地看着我。它看出了我目光中的威严,向后缩了两步。我知道它妥协了。
我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小洞,把一根钉子固定在了崖上,把绳子挂好。
“过来,过来!”我朝母猴招着手。
母猴终于明白我是来搭救它的。它抱着它的孩子向我靠近,跳到了我身上。我掏出另一根绳子,绑在了母猴身上,一点一点地把它放到崖下。我把它们带回了保护站。那间曾经关押金子的房子成了那只母猴和它幸存下来的两只幼崽的暂时庇护所。可以看得出来,母猴对这个封闭的环境很是满意,进到房间后它安静了下来,把两只猴婴归拢在了自己身下,满意地看着四周的墙壁。它一定意识到这些墙壁不是禁锢它的牢笼,而是带给它安全。
每次我去喂食的时候,母猴优雅地走出来,站到栅栏边,直立起来伸出双手接过我递进去的食物。我看见它的双眼满含感激之情。
母猴喂奶的场景最令我感动。它总是同时把两只猴婴抱在怀里,让它们各含着一边的奶头。猴婴吃奶的动作显得很急迫,上下抽动着,把母猴肿胀的奶挤压得上下颤抖。它们的嘴巴里会发出响亮的吮吸声,仿佛再慢一秒母猴的奶水就没有了。这时候母猴总是会伸出它的两只手搂着猴婴的后背,仿佛在劝慰它们不要着急,奶水是充足的。看着这一切,我有时候会眼含热泪。
我更加频繁地在山里走动。金子已经带着它的妃子们离开原来的居住地。它们一定找到了更好的地方。它身上的跟踪器也已经失效。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它了。终于有一天,我在一次巡山中发现了金子。这是一年多来我再一次见到它,它在一处更加开阔的山崖上安下了家。它的家族里已经有八只母猴,而且还多出来三只幼猴。它们一起簇拥在它的身边。
金子正值盛年,它体态威武,目光炯炯,威风凛凛地俯视着它的领地和它的妻儿。
“金子,金子!”站在崖壁下面的我激动万分,朝它大声地喊着。
金子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并没有认出我来。它呼啸一声,跳上崖壁,带着它的妃子和孩子翻过崖壁不见了踪影。
尾 声
远在上海,那个演艺公司的老总,就是那个让我得以认识岳西并写下这个故事的朋友,一直关注着我写作这个故事的进展。从我走进保护站采访岳西开始,他久不久就打来电话了解我的写作进度。
“什么时候写完发来给我看看。”他好像比我还着急。
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一直鼓励我写下去。他甚至还给我汇来了一笔钱,让我到一个宾馆里去住了一个多月,让我能够尽快写出来。可以说,如果没有他近乎狂热的催促,我可能半途而废,这个故事就此夭折。正是他的积极参与和鼓励,最终这个故事得以以这样一种面貌呈现。
写完这个故事的深夜,我把它发给了这个朋友。因为太疲倦了,我倒头就睡着了。
我是在早上八点多钟被电话惊醒的。
“我在去飞机场的路上,我要马上见到你。”朋友在电话里大声地喊道。
傍晚的时候,我见到了风尘仆仆从上海赶来的朋友。
“我是流着泪读完你的小说的,它让我重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他说。
他突然哽咽着哭了起来。我意识到他这样的痛苦肯定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故事感动了他,一定是还有什么原因。我一直等到他平静下来。
“知道吗,我就是欧童!”朋友擦拭掉了脸上的泪水后说:“我要感谢你写下了这些文字,它让我完整地认识了岳西,也重新认识了自己。”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没有想到我的朋友竟然是这个故事里面的欧童,也就是岳西曾经的丈夫。我意识到这不是巧合,也明白了为什么欧童一再催促我写下这个故事。他一定是试图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寻回过去。
“我没有想到你的写作向我展示了岳西宽阔的思想和胸怀,或者说我一直不了解岳西有这样宽阔的思想和胸怀。”欧童继续说:“当她对那些动物一遍一遍地发出审问,何尝不是在审问我们人类自己呢。在她面前,我渺小得连只蚂蚁都不如,我发现我错失了人世间最好的女人,错失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错失了我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情感和品质。我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呼唤,我要再找到岳西,要重新开始我们的一切……”
“你有这样的认识很好。”我说:“这就对了。”
“我要去保护站,我要留下来,我要让岳西重新认识我,接受我。”欧童问我:“她会接纳我吗?”
“你试试吧。”我说:“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呢。”
欧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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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山传奇》一点也不传奇,其实是对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写实。说实在的,作为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我并没有得到多少阅读的愉悦。理由是,小说对白头叶猴在本能驱使下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和对潜隐在人物灵魂深处的欲望的揭示都过于严厉。在两条主线的交替行进中,不得不时地从故事中跳出,被迫思索。通篇读下来有如经历了一场对灵魂的拷问。而作为编辑,对这篇小说我又持一种激赏的态度。理由是相同的。尽管作者用“传奇”这样的字眼对小说做了包装,用第一人称的叙述口吻试图拉近与读者的心理距离,但这些都不足以稍减小说冷峻乃至于严酷的特质。小说让我们反躬自问:作为群体社会中的一员的我们,真的能做到灵魂对现实自我的逃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