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丽巴哈尔·纳斯尔
一
这个女孩一直跟着她的奶奶,住在村边的小屋里,她是听奶奶讲鬼故事长大的。到她刚刚懂事的时候,女孩在这个屋里除了奶奶就不认识别人了,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奶奶就是她生命的唯一依靠,也许是除了奶奶她没有被别人爱过的缘故吧,她整天紧紧地抓着奶奶褪色花裙的一角,寸步不离。虽说奶奶已经年越古稀,但仍旧像年轻媳妇那样健壮,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干起活来一点儿都不比年轻人差。还常常到这家那家院里去串门,参加麦西热甫舞会。每当这个时候,女孩看着在地上坐成一排,把手鼓举过头顶,仰望天空,拼命吼唱的木卡姆艺人,踩着鼓点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解下腰带拧成麻花状,做递腰带对民歌游戏,那些对输了的人就得挨腰带的抽打,每次她都是看着这些热闹场面,甜甜地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被奶奶摇醒,她便跟着奶奶回家。这个女孩睡得迷迷糊糊,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紧紧抓着奶奶的手,跌跌撞撞地走着。在昏暗的星光和迷离的月光下,她时不时地瞅一眼路旁的青杨,密密匝匝的沙枣树篱笆墙内的果园,突生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奶奶,我怕。”她极力克制着哆嗦着说。
“怕啥?”
“怕鬼,你看那些瓢瓢藤……”女孩惊恐地瞅着路旁顺着篱笆墙,攀上沙枣树,并开了花的瓢瓢藤。在这个村,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有鬼的地方才长瓢瓢藤。孩子们不敢到有瓢瓢藤的地方去玩耍。大人们夜晚出去解手,看到院子深处的瓢瓢藤,也感到的慌。第二天,人们便说着见到鬼的情形,说那鬼怪,眼睛闪着红红的火光,时而眼前闪过一只山羊,时而闪过一个穿白衣衫的鬼怪。
“别怕孩子,你边祈祷边走,祈祷的人鬼无法接近你,再说鬼也无法侵扰我们。”奶奶一边说,一边紧紧拉住孙女的手,大胆地向前走着。
“奶奶,鬼为啥无法侵扰我们?”女孩问。
“你爷爷的爷爷是个大毛拉,他制服了一个大魔鬼,那魔鬼答应,不侵扰我们家七代人。”
“是怎么制服他的?”女孩又问。
“听说是他们家屋后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榆树。鬼在树上筑了巢。这些鬼怪经常侵扰家人,不得安生。有一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下一缕母鬼的头发。”
“他怎么知道她是鬼呢?”女孩又问。
“听说鬼的脊背是空的,没有骨头……”
“噢……”女孩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女鬼跟着她们,那女鬼穿着白长袍,里面闪着光,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眼睛像灯盏一样明晃晃的,女孩又一次感到浑身的慌,“听说鬼是无所不能,人的肉眼看不到她们,去偷她的头发,她不会跑吗?”
“那人也不傻,他知道鬼会抢走头发的,他把头发夹在《古兰经》里。”
“后来呢?”
“后来那鬼每天都来求饶,‘把头发还给我吧。”
“还了吗?”
“没有,能这么轻易给她吗?经她多次求饶后,等她答应了再也不侵扰我们家人后,才把那缕头发还给了她。”
“鬼没有那缕头发不行吗?”
“我咋知道呢,也许是没有那缕头发别人就不会要她吧,或者会死吧……”
她俩就这么说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她们摸黑进屋,点上煤油灯,然后便铺床睡觉了。
女孩白天跟邻居家一个八九岁的叫比维罕的女孩一起玩。比维罕患有疯癫病,别的孩子害怕,不跟她一起玩。只有这个女孩不害怕,跟她一起玩布娃娃,或者待客的游戏。可是,比维罕一旦犯病就可怕得要命。动不动就大喊大叫,仰面躺下,四肢僵硬,口吐白沫,每当这时候,女孩就赶快跑去叫比维罕的母亲,或者她的弟弟艾赫迈特。家里人便把她背回来,送到瞎子巫师那里去,念完了经,等她醒过来,才把她领回来。她不知道比维罕为什么会成了这样。只是听别人说,在她小时候,叫鬼叼去一个晚上,后来找回来就成这样了。比维罕和她不一样,她不怕瓢瓢藤,也不怕水渠边上长空了的青杨。她抱着她母亲给她缝制的布娃娃“娃娃乖,娃娃乖……”地拍着哄着走来走去。每当这时候,女孩便对她的爷爷的爷爷剪下鬼的头发,从此鬼再也不敢侵扰自己而感到高兴,感到心满意足。要么她会被鬼抢去,搞得像比维罕那样,那可咋办呢?村里其他孩子,尤其是阿卜杜海利力,会不会跟她玩呢?会不会给她摘酸杏子?会不会给她抓蚂蚱呢?会不会一起去给羊割草呢?有一天,比维罕她俩在水渠边玩打凉粉,比维罕又大声吼叫着昏迷过去了。只见她四肢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响,翻着白眼珠子,好像立刻就要死去一样。女孩吓得丢下手里拿着的装在铁皮盒里玩打凉粉的一块泥巴,撒腿向比维罕家跑去。比维罕的父母又是念经,又是往头上洒水,可比维罕还是没有醒过来,就又把她背到瞎子巫师家去了。女孩听说晚上比维罕家要跳神,她想去看看,奶奶说,小孩子不能到那样的地方去。可是,那晚可以听到从比维罕家传出的手鼓声和诵经声,还可看到整个树上全是火光。三天后,比维罕死了。听瞎子巫师说:比维罕被鬼抢走时,鬼教她跟自己说话,还吩咐她,这些话,不能跟任何人说。可是,比维罕没有信守诺言,鬼就把她掐死了。尽管瞎子巫师使出了所有招数,还是无济于事。
二
她仍旧没有从那个噩梦中醒来。后来她背着奶奶给她缝制的书包到邻村的学校去上学了。她的老师扎着两条长辫子,系着藏青色头巾,穿着马甲和短裙,长筒丝袜,高跟鞋,女孩听着老师新鲜的话语,与村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渐渐地就把那次发生的事情忘记了。
女孩从老师那里听到了有关城里的许许多多的事情。老师讲的话,跟奶奶讲的和村里其他人讲的都不一样。女孩心里产生了许多幻想。她与阿卜杜海利力,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讨论着老师讲的话。并想着将来到城里去上学。女孩上三年级时,有一天,奶奶生了病。女孩想不去上学了,在家照顾奶奶,可奶奶不肯,把苞谷馕装进她书包里,叫她继续去上学。下午放学回来,她惊讶地看到嫁到河那边的姑妈。看样子,奶奶真的病倒了。家里有村里人出出进进,大家忙前忙后。过了一阵,奶奶大声叫着:“叫巴赫妮莎到我跟前来。”就这样,别人把女孩叫到身边。姑妈也被叫过来。
“孩子。”她带着沙哑的声音对姑妈说,“这孩子是你已故妹妹的心肝宝贝,我身后就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你了。你把圈里的羊,房前屋后的树木都卖了,钱留着你花,这房子你先留着,等这孩子大些了好住,或者你也可以抽空过来看看,这个你看着办吧。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我要给你交代一下。”就这么说着,奶奶抬起孱弱的手,从身边拿过一个用头巾包着的小包袱,说:“你把这个金耳环戴在这孩子的耳朵上,算是我给她的纪念。”姑妈从奶奶手里接过那个金耳环说:“我来保管吧,免得丢失了。”说着便装进衣兜里。这个金耳环,小姑娘曾见过多次。“孩子,这个给你留着。”奶奶说。她总是从藏在大箱子的一个角落里,取出一个小包袱,拿出这个金耳环给她看,“这个金耳环在饥荒年,我都没有舍得卖掉,一直保存到了现在。我曾有过很多这样的东西,那么多绦带、成双成对的手镯、长辫子上缀的银币,应有尽有。即便是在战乱的年代里,也没有丢失,一直藏在身边,那些宝贝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可是派上了大用场,那些个戒指呀,耳环呀什么的,在挨饿的时候,为了你姑妈和你妈不至于饿死,就用这些东西换一袋面粉,或者换一两斤肉,就这么换掉了,剩下的就这一个耳环了。一定别把它丢了,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小姑娘虽然隐隐约约地知道奶奶在说什么,却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奶奶,怎么会成这样。她不敢相信奶奶会死。因此,她站在奶奶跟前,看了看,便被姑妈指使到灶台跟前烧火去了。吃过姑妈做的面条,洗了碗后,便坐在奶奶头前,望着卡尔(宗教人士)诵经,一会儿便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她被哭喊声惊醒,她发现自己紧靠着奶奶的下巴,院子里停着一个大大的灵柩架,她被吓得放声大哭。村里的男男女女都来到家里哭丧。奶奶躺在一个平板上,被抬进了里间屋。女孩站在门槛上,踮起脚尖看着奶奶哭号,也不知是谁,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过来,脱去衣服,换上了为奶奶吊丧的白色孝衣,头上系上了白纱巾,上面戴了一顶退了毛的貂皮帽子,然后把一块白纱布系在她的腰上,也不知道裙子有多长。让女孩跟戴孝的人站在一起。一阵手忙脚乱后,奶奶便被抬去净身了。然后把她包进一条白毡子里,抬进了灵柩架。这时候,听到姑妈和其他亲戚的哭声四起。手里拄着拐杖,围着灵柩架转来转去,“哇咦阿娜,哇咦阿娜”地唱着哭丧歌谣。
三
过了奶奶的七日乃孜尔后,姑妈便开始收拾家里所有有用的东西。女孩也不知自己去哪儿,住哪儿。所以当她听到姑妈说:“跟我走,住在我家去。”时, 她才呆呆地“嗯……”了一声,然后仍旧呆望着姑妈的嘴巴。
“你咋像个被癞蛤蟆啃了的生瓜蛋子似的看着我呢?你不赶快跟我走,难道你还像个独鬼一样,一个人留在这个破屋生活不成?走, 快去收拾你的东西……”姑妈大声喝道。女孩眼前一黑,脑子一片空白。她怎么也没想到会离开这个家,在她的心目中,好像奶奶去了一个地方,过几天就会回来似的。怎么也没想到会离开她,会离开一睁眼就能看到的、习惯了的、给了她温暖和慈爱的这个干打垒的泥屋,会离开圈里的黑羊羔,会离开窝里的芦花鸡。女孩缓缓走出家门。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土路上画着各种形状,朝着前方走去。过一阵子,看到前面有几棵老胡杨树、榆树和葳蕤的红柳丛,看到用胶泥修建的坟墓和用木头围栏的坟土,才知道自己来到了墓地。因为安葬奶奶的坟土还是新的,所以很明显。坟堆上插着一个桑树枝。女孩慢慢走着,来到奶奶坟前跪下哭泣。她想念自己会念的几段经文,但经还没念完,便喉咙哽噎,泪如雨下了。女孩抽抽搭搭地哭泣了很长时间。哭完了,眼前就像这灰白土地一样,泛着白光。第二天早晨,便跟姑妈一起,坐上一辆胶轮大车,向着库西托格曼村走去。姑妈家这个村,比她们村好,园林比较集中。因为土地肥沃,所以这里人们的生活也很富裕, 可女孩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村子。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所以,她整天少言寡语。姑妈也不说把她送到学校去上学。下地干活时,把她叫上一起去,要不就是把她留在家里,干家里的杂活。女孩唯一能开心的就是过年。每次过年,姑妈就带上她和小女儿,到她娘家去,把房子打扫打扫,把毡子和毯子上的灰尘打一打,重新铺好,把门打开,透透风,去上上坟,到村里亲朋好友家去转悠转悠。每当这个时候,女孩就抖起精神,活跃了起来,边打扫房子,边久久地抚摸着奶奶那个陈旧的像涂了油漆一样明亮的大木箱子。上到房顶上,望着比维罕、阿卜杜海利力他们的家,到园子里去摘个杏子、桃子、苹果、李子什么的吃吃。因为比维罕的父母抽空照看着这个家和园子,所以也就感觉不到家里早就不住人了。
女孩每次来时,村里的伙伴们都来看望她。阿卜杜海利力也来,和她聊着学校的同学们,和长辫子老师的逸闻趣事。在女孩回去的时候,他们也藏在园子里,或是藏在路边上,悄悄地目送她。小时候和伙伴们玩安家游戏时,阿卜杜海利力常常大声喊着,“我长大后,要做巴赫妮莎的丈夫,她是我的老婆。”现在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想念那些日子,就像站在远去的马车后面,静静地眺望,女孩也在后面看着远去。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巴赫妮莎也长成一个身材苗条,文静漂亮的姑娘。一天,她家从城里来了一个远方亲戚。大约五十来岁,这个俏女人,以前也到这家来过几次。桑葚熟的时候,带着孩子们来吃桑葚,捡半熟的杏子带走。到了秋季,姑妈准备两三篮子梨、桃子、早熟的葡萄,杀只鸡,脱去毛,打发丈夫或是孩子送到城里去。那女人也不会让他们空手回来。她也给姑妈和她的孩子们送衣服、布料、糖果、点心。姑妈说,一到城里就住在他们家里。这次女主人一个人来了,巴赫妮莎准备做玉米粥,在院子里刮青玉米棒子时,听到姑妈在里屋里,与她聊得热火。她从包里拿出一件衣服的平绒,和一条毛绒头巾,放在姑妈面前。等她们吃完了用鸡肉和南瓜做的玉米粥后,把巴赫妮莎叫过去,说要把她带到城里去,说让她给她带上一年孙子,完了让她去学个手艺,继续留在她身边。巴赫妮莎就像三年前姑妈从奶奶家把她带走一样,望着她俩的脸色,不知所措。眼前仿佛又一次身处迷雾之中,模糊不清。她也没流泪,对那女主人的话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在一种忧郁、无奈中,悄悄地低下了头。实际上,也没有她说“不行”的份儿。是她们给她饭吃,给她衣穿,抚养她,她就如同飘在水渠里的一片树叶,任凭水流到哪里,她就飘到哪里,不得不听她们的话,照她们说的去做。
四
就这样,女孩来到了城里。那女人的姑娘刚生了孩子,她也没有退休,姑娘生下孩子满十四天后,那孩子就打算让巴赫妮莎带了。巴赫妮莎刚开始对这个家庭很不习惯。城里人非常仔细,一个吃奶的孩子,一天还要喂几次牛奶,或者甜面糊等东西。孩子的尿布要不停地换,不停地洗。因为那女人沾点亲戚关系,还有她自己小时候也是在农村长大的缘故,对巴赫妮莎还算比较宽容,不懂的地方,她也会耐心教她。可是那姑娘就不同了。为一点点小事,就和巴赫妮莎过不去,就收拾她,就给她难堪。有一天,她把孩子的尿布换下来,准备去洗,又一想,晾在太阳下晒晒,还可以用上一次,于是,便拿出去晒。因为在乡下都是这么做的,尿布用上两三次才洗。下午那女人上班去了,孩子他妈想睡会儿觉,就叫女孩抱走了孩子。这时候,孩子哼哼唧唧地直闹腾,她怎么哄也哄不住,后来一看,孩子屁股底下湿湿的,她便赶快取下湿尿布,把刚才拿出去晒干的尿布收进来给孩子垫上,这才安静了。女孩把孩子胖乎乎的小手对到嘴上亲着逗他,还抚摩着他的头发,玩了好一阵子,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话,都给他说着话儿哄他。过了一会儿,孩子他妈睡醒了,她喊叫着“把孩子给我抱回来。”她为了奶孩子,把孩子接到手上问道:“没哭吧?”她解开襁褓,把孩子搂进怀里。孩子便立马紧贴着怀抱吃奶。这期间,孩子他妈似乎闻到了什么,便匆匆闻着孩子的衣服,拉出尿布。她一看便立刻火冒三丈:
“这是啥,你是不是想着洗尿布麻烦才这么做的?这不是你们乡下,可以这样把个孩子带得浑身都是尿臊味……我给你说了不知多少次了,要把孩子带干净,不许你把个孩子带得窝窝囊囊的!”
也不知她还说了些什么,女孩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动着,慢慢退去,去洗中午吃饭的碗了。晚上女主人下班刚一进门,她的姑娘也不怕巴赫妮莎能不能听到,便放开嗓子吼了起来:
“重新找人吧,我说不让这个乡巴佬带孩子,你还不愿意,你不看这个半吊子做的事情,孩子的尿布洗都没洗就垫在屁股底下了,满屋子都是尿臊味……她把我孩子也当成乡下流鼻涕哈喇子的孩子了!”
巴赫妮莎在卫生间洗孩子衣服,她又一次泪流满面。也不知女主人对她姑娘悄声说了句什么,她姑娘才安静下来,然后也不知用什么东西逗着孩子玩开了。
巴赫妮莎在这个家里也渐渐习惯了。孩子满了周岁,他妈给他断了奶,巴赫妮莎在女主人和她姑娘两家之间穿梭。女主人待她很好,只是女主人的丈夫一会儿让她按摩腰,一会儿让她按摩脚,常常打扰她外,还是可以和睦相处,上大学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对她还算可以。白天她把孩子哄睡后,抽空还可以看看电视,也可以读读书。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想起有着干打垒的低矮围墙,有五个班级的乡村小学,还有那个长辫子女老师,以及阿卜杜海利力,他们曾经憧憬着一起到大城市去念书。如果奶奶还没死,她这会儿也许已经在乡中心中学上学呢。今年过年时回村给奶奶上坟时,比维罕的母亲看到巴赫妮莎,便想起她女儿,久久地站在那里泣不成声。后来她跟女孩说起了村里所发生的事情,说奶奶的房子在村里规划掉了,你的房子过不了多久也要被拆掉,她让女孩赶快回村来。临走前,女孩看到阿卜杜海利力家园子的两棵桃树桃花盛开,树枝冒出园子,伸到路旁,她便沿着园子后面通往城里的大路走着,正好碰上阿卜杜海利力迎面走来。
五
他俩相互望着愣怔了一阵。女孩出落得更漂亮了,看到阿卜杜海利力有点脸红,长方形的脸庞就像园子里粉红的桃花。山泉般清澄的眼睛更大了,眉毛更浓了。由粗变细的眉毛略微上翘着,如同特意修过似的。头发编成两条长辫子,甩在身后,藏青色头巾,轻轻系在头上。女孩苗条的身段,身上穿着城里姑娘特有的时尚红裙,阿卜杜海利力虽然看到她有些紧张,还以为她有意在这里等他,于是便说:
“多会儿来的?”他勉强开口道。
“早上来的……”巴赫妮莎轻声答道。
“哦,你回城里去吗?”
“不,到库西托格曼去。”
“哦……”笨嘴拙舌的阿卜杜海利力,见到姑娘便忘了说声“到我家去拜个年吧。”的话,只是像个木头人似的呆立在那里。巴赫妮莎脚上穿着白色凉鞋,踩在土地上,她无话找话地轻轻说声:“那我走啦……”阿卜杜海利力也不知对姑娘说声再见,一直呆望着姑娘身后舞动的两条辫子,晚霞般殷红的裙子,苗条的身姿,渐渐消失在果园的尽头,直到这时候,才像记起了什么来似的喊道:“哎,等一等……”他突然感到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似的揪心。因为再也看不到姑娘的身影了,便喃喃自语道:“唉哟,难道爱原来如此?”他便不由自主地哼着:“朝前看我爱你的眉毛,朝后看我爱你的长发……”的歌朝家走去。
孩子也两岁多了,可是女主人好像忘了让她去学手艺的承诺,再也不提这事了。女孩现在除了带孩子,还学会了做饭干家务。带孩子,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服,她一刻也闲不住,她几次到姑妈家去,想着给姑妈说说,刚一张口,姑妈便气呼呼地说道:
“你有现成的饭吃着,再等上一年半载的不行吗?人家也有人家的考虑。你若回到村里来,还不是跟我们一样从土里刨食吃。你就乖乖地听人家的话,人家叫你干啥你就干啥,你就安心在那里混口饭吃吧!”
巴赫妮莎听了这些话,心里非常难受,所以她就到姑妈家去的少了。她便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个孩子,以这个孩子来抚慰自己的心灵。孩子晚上跟女孩一起睡觉。晚上不听着女孩讲的故事,就闹得不行。女孩也不厌其烦地反复给他讲着从奶奶那里听来的故事。
一天晚上,把孩子哄睡着后,巴赫妮莎也睡着了,她隐约感到有个东西在大腿上蠕动,等她辨清是梦还是真时,一个黑黑的、重重的东西扑过来压在了胸前,想起刚才给孩子讲的故事里的鬼怪,便大叫起来。紧接着一双大手慌忙堵住她的嘴巴。女孩挣扎时,被刚才的惨叫声惊醒的孩子,也大声哭起来。这时,屋顶上的日光灯刷地一下亮了,女主人站在门口,看到屋内发生的事情,她惊呆了,她看到穿着背心短裤站在一边,脸带凶相的丈夫。女主人用怒火焚烧的目光盯着丈夫。
“我……我……孩子哭了,所以过来看看……”她丈夫吞吞吐吐地说。女主人很聪明,一看就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尽管如此,为了不在女孩面前把事情闹大,也不想对丈夫说什么,只说声:“噢……是吗……”她看一眼拉过被子盖住胸脯,含着眼泪瑟瑟发抖的巴赫妮莎,便抱起孩子跟着丈夫一起出去了。也不知为什么,她对受到强暴和侮辱,瑟瑟发抖的女孩什么也没说。天亮之前,巴赫妮莎想着慈爱的奶奶,还没把自己养大成人就撒手人寰的父母,姑妈说的“我没有养活你的义务”的话,到这个家后所受的凌辱和谩骂,她便痛哭一夜,天一亮,便把衣服收拾进包袱,悄悄关上门,离开了这个家。
六
在城里坐了拖拉机回到镇上,从镇上步行来到村里,趴在奶奶坟上直哭到天黑,女孩也不知道到谁家去,转悠了半天,才来到比维罕家门前。
“谁?”院子里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巴赫妮莎回答:“是我。”随着沙沙的脚步声,院子门开了。因为光线暗,好像认不清敲门人似的,直盯着巴赫妮莎。
“我是巴赫妮莎,麦斯图罕大婶在家吗?”巴赫妮莎轻声问道。
“哎……在,在,请进……”开门的人是艾赫迈特,比巴赫妮莎大一岁的艾赫迈特,现在也长成一个大男人了。那天晚上巴赫妮莎和麦斯图罕整整聊了一个晚上。说着所受的委屈和痛苦,忍不住泪流满面。不过她没好意思说那家丈夫所做的事儿。
第二天早晨,麦斯图罕望着巴赫妮莎,她背后舞动着两条长辫子,坐在炕沿上和面做凉面剂子,她的心里早就有个念头,晚上就把巴赫妮莎带到库西托格曼去。两个礼拜后,巴赫妮莎便真正成了这家的儿媳妇了。她也没要太多嫁妆,只要了一套冬装,一套夏装,一双靴子,就算完事了。也没要金银首饰,姑妈也忘了给她带那个金耳环。
巴赫妮莎也没过多考虑这个婚姻将会给她带来什么,因为不管咋说,她再不用寄人篱下,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了,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再说也回到了生养自己的村子。婚礼一个礼拜后,她和儿时的玩伴哈斯耶特,在棉田里除草时,哈斯耶特说:“听说接你来的那天,阿卜杜海利力在奶奶的老房子的沙包上哭了一个晚上。”这话老是在她心里蠕动,好长时间心里都很难受。后来听说阿卜杜海利力当兵走了。
巴赫妮莎不在的这几年,这个村发生了很大变化。村里把靠荒漠边缘的荒地都开垦出来,变成了棉田。与先前邻村的吉格代利克连成一片,托许克艾日克渠堤绿柳婆娑,薄荷吐香,孩子们玩耍的沼泽地和尘土飞扬的土路不见了。先前的水稻田、胡麻田,全都变成了棉田。先前分散各处,按家族盖的各式各样的老房子和果园,都被拆除,重新规划成了样式统一,整齐划一的新房子。只有一件东西——这个村的人对鬼怪的迷信没有变。如果孩子有个头疼脑热,还是送到瞎子巫师那里去,念经驱邪。自己若不是患上大病,也不肯到医院去。要是不怕计生干部和妇女主任罚款,老婆生孩子也不往医院送。
巴赫妮莎在城里住了两三年,眼界比较开阔,对这些早就不信了,但有时候她还是不得不听婆婆和丈夫的话。但生第一个孩子时,她坚持说:“我一定要到医院去生。”知道生孩子痛苦的婆婆也没多说什么,同意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巴赫妮莎是个精明、能干、少言寡语的人。手一会儿也闲不住。家里和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像城里人一样,尤其是心灵手巧,对此,村里人全都赞不绝口。虽然与又懒又馋的艾赫迈特不那么融洽外,她与公婆和睦相处,没有红过脸,闹过别扭,家里其他几个长大成人的孩子,也都另起锅灶了。可是巴赫妮莎生了第二个孩子后,也不知是公婆看到儿子和媳妇相处不是那么融洽,还是看到儿子整天吊儿郎当的样子,想让他尝尝当家的滋味,公婆把老房子留给他们,分给他们五亩地,他们要了新的宅基地,盖了房子,搬走了。艾赫迈特为父母没给他盖新房子,而把老房子留给他,很不情愿,为此嘟囔了很长时间。
公婆分给他们的虽然是老房子,但有现成的园子,房子盖的也很结实。园子里杏子、桃子、苹果、李子、樱桃、木瓜、葡萄应有尽有。从桑葚熟了开始,直到晚秋季节,园子里都有孩子们吃的水果。有时候,孩子们吃剩下的葡萄还被霜冻了。园子周围水桶粗的杨树,能值几千块钱哩。
七
可是艾赫迈特的父母把孩子们分出去后,他们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安生。跳出父亲枷锁的艾赫迈特更加懒惰,不肯下地干活。他动不动就跑到镇上的录像厅,去看印度、巴基斯坦、香港的电影录像。不想干活,就说“我头疼”,便躺下睡觉。有时候夜里醒来,把巴赫妮莎叫醒说:“这个屋邪得很,刚才看到一束光从屋顶闪过,我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手鼓声、音乐声、还有马车的铃声。”这些可怕的话。晚上到地里去浇水,过不了一两个小时,就“咯咯咯”地打着寒战,跑回来说:“也不知我身后跟了个什么东西,我一走就‘沙沙响,跟着我一起走,我停下他也停下,所以我也不敢浇水,就跑回来了。”说着,拉开被子,把头一蒙,就睡觉了。公公知道了,轮到艾赫迈特浇水时,便跟他一起去,有时候,还一个人去,给他们浇地。渐渐地棉花也很值钱了,一年秋天,整天不着棉花地的艾赫迈特,把卖棉花的钱买了一辆摩托车,一会儿在镇上,一会儿在县城,和一群二流子一起下馆子,进录像厅,去酒吧,花钱如流水。巴赫妮莎一个夏天耗在棉花地里,黄天背个老日头,弯腰弓背,忙里忙外,吃不上一顿热饭,整天啃干馕,或关在家里,或撇在地头,直到十一月底,都在忙着摘棉花,别说给自己买套衣服了,就连孩子都没舍得买套衣服,巴赫妮莎想着这些,只有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要是别的女人,绝不会这么做,早就跑回娘家了,也不知叫她的男人或公婆,到娘家门上跑几趟,至少叫他们买上一套衣服或者坎肩才肯回来。但巴赫妮莎没有可回的娘家。假如她叫喊的声音大了,就会挨打。所以只有把苦楚往肚子里咽,为了圈里那十五只羊过冬,她又要到地里去,把剩下的棉花杆子收回来。他们家的棉花地与复员回来的阿卜杜海利力家的棉花地紧挨着。阿卜杜海利力正忙着把收起来的棉花杆子,用铁叉往驴车上装。他把棉花杆子装了一驴车,把驴拴在一个木桩上,来到巴赫妮莎跟前。
“你在干什么呢?”
“割棉花杆子……”巴赫妮莎就这么说了一句,便低下头,继续干活。她在一个人的时候,不想和阿卜杜海利力说那么多话。因为阿卜杜海利力和艾赫迈特是远方亲戚,所以她怕传闲话。
“这也是女人家干的活吗?”他又愤愤地问道。
“啥?”巴赫妮莎好像没听懂阿卜杜海利力的话似的,呆呆地瞅着他的眼睛。
“我是说,这样的活你不让艾赫迈特来干,你咋自己干呢?”阿卜杜海利力用心急火燎的声音说,并没等巴赫妮莎回答就接着问道:
“艾赫迈特呢?”
“上城了。”
“我就知道,他兜里那几吊钱花不完,他是不会回来的。等把钱花完了,他就回到家里,坐在灶火门前了。”
“……”
因为巴赫妮莎没有回音,阿卜杜海利力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走了。傍晚时分,他默不做声地过来,把巴赫妮莎收好的棉花杆子往车上装。
“我一会儿套上车来拉哩……”巴赫妮莎结结巴巴地说。
“这有啥呢,等你把车套上来天就黑了,沾亲带故的帮这点儿忙算得了什么!”阿卜杜海利力好像知道巴赫妮莎在担心什么,便加上了最后那句话,往车上装棉花杆子,巴赫妮莎看着他宽宽的肩膀、有力的双臂和敏捷的动作,不知咋的,长长地叹了口气。
八
一天,巴赫妮莎听说阿卜杜海利力的妻子患了妇科疾病,她让艾赫迈特杀了一只当年的小公鸡,做了抓饭,留了一半给孩子们和艾赫迈特吃,剩下的一半装进饭罐里,用一个玻璃瓶子装上早晨挤的牛奶,去看霍尔罕了。她进来时,霍尔罕在烧着火炉的屋子里,靠着枕头躺着,脸色蜡黄。板床上铺着餐布,刚吃完饭的几个碗还摆在上面。看到她进来,霍尔罕惊了一下,想站起来,巴赫妮莎没让她起身,这时候,站在灶台前的阿卜杜海利力,和刚刚七岁的大女儿枣热姆过来把碗收了。巴赫妮莎把饭罐和奶瓶放在餐布上。
“你是不是已经吃过饭啦?”她问,“我还说给你早些做点饭哩,这事那事的就忙到了这会儿,我给你做了抓饭,你们都来尝尝吧。”
“老婆病成这样,我和枣热姆就只能凑合着吃了,都一个月了,也不见好转,我准备明天把她送到地区医院去。”
他们就这样边寒暄边吃饭,尤其是阿卜杜海利力说:“太好吃了。”翻来覆去地夸奖着她做的饭。
“这是我给你送来的牛奶。”巴赫妮莎起身要走时说,“春天我婆婆给的那头黄牛下牛娃子了,奶很多,牛娃子吃完了,还能挤上三四碗哩,每天你叫枣热姆去,把奶子拿过来,打上个鸡蛋,加点儿白糖喝,可以补血哩。”
巴赫妮莎说着就要走了,霍尔罕想起身送她,巴赫妮莎硬把她摁在床上没让她起来。
“谢谢你呀,太麻烦你啦!”阿卜杜海利力跟后出来送她,用感谢的目光望着她说。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啦!”巴赫妮莎也回答说。
枣热姆连着去拿了四五天牛奶,就再没见她去拿,后来听说阿卜杜海利力把霍尔罕带到乌鲁木齐看病去了。村里的女人们见了面便说:“霍尔罕得了怪病,怕是治不好了。”
一天,艾赫迈特领着村里几个酒鬼,来家里喝酒,打发巴赫妮莎去做饭。巴赫妮莎拉好面,盛在盘里,刚想进屋,就听到艾赫迈特说着阿卜杜海利力的话,便停下了脚步。
“你说他傻不傻,这样的病花个三四万块能不能治好还是一回事,三四万块说不定还能娶上三四个老婆哩……”
“说不准还是黄花闺女哩!可也不知道阿卜杜海利力有没有这么多钱?”
“可能有钱吧,两年了,他的棉花很值钱,不够的把圈里的羊卖了……”
巴赫妮莎没听到他们后面说的话,艾赫迈特说的“这样的老婆还能娶上三四个”的话,直刺她的心窝,窝在心里的一股怒气,就像决堤的水一下泛滥开来。“天啊,你看这狗东西说的话,是人还是畜生?多年来我还和这样的畜生同床共枕哩!如果我也有那么一天,他会不会把我用席子卷起来扔出去呢?”就这样气呼呼地走进屋里,闻到满屋子酒气,巴赫妮莎若有所思地把手里的盘子当啷一声扔在了桌子上。
“把饭端上来啊,常言道,不愿给人吃,老是饭不熟!”过了一会儿,艾赫迈特吼道。
“自己去端,那不是饭吗!”巴赫妮莎也没好气地吼道。
“刚才你吼什么!再给我说一个!”艾赫迈特从里屋跑出来,到她跟前耍威风。
“那不是饭吗,我说让你端去!”巴赫妮莎也更加大声吼道。
“你是不是皮痒痒了?你对谁吼呢?”“啪”一个耳光落在巴赫妮莎脸上,她趔趄了一下,倒在身后的桌子上,她忽地站起来又吼道:
“吼谁哩,就吼你这个畜生哩!你又不要老婆,老婆病了你就拉出去往外扔哩,以后你就自己做饭吃吧,你这个窝囊废!”
“还想让我自己做饭吃吗?你看这母狗说的话,你看……你看!”艾赫迈特早就忘了他酒后说过的话,所以无缘无故地跟巴赫妮莎闹别扭,他想着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便伸手就打,又打又踢。
九
冬去春来,冰雪融化。阿卜杜海利力把霍尔罕带回了家。村里人都说,他把她的病看好,带回来了。可是,他们回来三天后,巴赫妮莎便带上一公斤冰糖,自己打的五个油馕,去看望霍尔罕,她看到霍尔罕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她就感到一种疑惑,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
又过了一个礼拜,巴赫妮莎在棉花地里碰到了阿卜杜海利力。先前的阿卜杜海利力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在当兵时养成了良好的习惯,头发洗得油光发亮,衣服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与村里人有明显的区别。可他现在,又瘦又黑,两眼深陷,先前的派头荡然无存,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霍尔罕好些了吗?”她站在埂子上,低着头,拘谨地问坐在地上的阿卜杜海利力。
“好什么呀,还就那样躺着哩,我们对别人说看好了,我不能隐瞒你,医生说把她带回家里,想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这下我可咋办哩?”就这么说着,阿卜杜海利力潸然泪下。他用沾满泥土的衣襟擦着眼泪,平静一些了又说:“她还年轻,两个孩子还小,你说这日子我可咋过呀。她是在我家徒四壁的时候嫁给我的,当时只有两床被子,两条褥子,一个锅,四个碗,就凑合着结了婚,如今日子过好了,也挣了几个钱,想着让她享几天清福,穿穿漂亮的衣服,吃吃想吃的饭,你说她走了能行吗?呜……呜……”阿卜杜海利力号啕大哭起来。
巴赫妮莎也不知怎么来安慰他,给他宽宽心,只是站在那里干着急,后来她说:
“你别太难受了,主会眷顾,不会那样!”说着,便抽泣起来。
杏花含苞,苜蓿吐芽,处处散发着泥土和杏花的芳香,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霍尔罕彻底摆脱了尘世的苦难和病痛的折磨,离开了人世。发丧时,阿卜杜海利力腰系白布,走在灵柩前,放声哭号,两个孩子的恸哭,不仅使前来吊丧的人心情沉重,就是圈里的牛羊,窝里的鸡鸽,树上的鸟雀,连同周围的一切都静默无声了。
俗话说,“一家有了丧事,三天议论纷纷。”随着时间的推移,霍尔罕的死也就渐渐淡忘了。太阳依旧每天从东边升起,傍晚在西边落下,麦子成熟,棉花开花,玉米抽穗。除了自家人还念叨着霍尔罕,别人也就没多少人再提了。不言而喻,农人们都忙碌着地里的活计,承受着许多忧愁,也没那么多时间来想已经过去的事情。人们都是向前看着生活。只有巴赫妮莎,每次看到阿卜杜海利力耷拉着脑袋,扛着个坎土曼从门前走过,她心里就会产生各种怜悯和心疼,想起他的日子,便想起像她一样,从小成了孤儿,甩给奶奶带的不幸的女儿和儿子来。
近来,艾赫迈特与巴赫妮莎经常打闹,自从上次挨了打以后,巴赫妮莎便对他怀有成见。艾赫迈特也无暇顾及巴赫妮莎的情绪,不管她的喜怒哀乐,依旧整天忙着他的老一套把戏。轮到棉花浇水、播种的时候,艾赫迈特的父亲就逼着他的两个哥哥来帮忙。园子里剪枝施肥的事,也落在了这个苦命人身上。只有到了秋季,卖棉花的时候,艾赫迈特才嬉皮笑脸地露面,把巴赫妮莎与别人换工摘的棉花,装进袋子里,装上车,拉到镇上去卖,把卖的钱,装进兜里,又不见人了。至于家里有什么,缺什么,孩子们穿什么,吃什么,做什么,大的上几年级了,小的上几年级了,这一切他都不管不问。到了春天,买棉种,买塑料地膜,买化肥时,又要到信用社或者他阿爸那里去死皮赖脸地借钱。如果巴赫妮莎一问钱就吵架,说得重一些,就一顿拳打脚踢。
十
最近,艾赫迈特又说有关鬼的吓人的话。他常说:“这房子有点邪,住着得慌,一到晚上,我就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夜里好像身后有个什么沙沙地跟在后面。”因为闹鬼,失去了一个女儿的父母,在这样的时候,对艾赫迈特的怨气都淡忘了,便把他带到巫师那里去,念经驱邪回来后,心里稍微安静一下。有一天晚上,艾赫迈特喝醉酒回来砸门,一开门,就躺在床上睡了。巴赫妮莎和大女儿睡在一起,有个人好像说“把眼睛睁开”,便吓得睁开眼睛,看到门还开着,便去关门,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下,看到艾赫迈特的床空空的,心里“扑腾”一下。赶紧回去,找着手电筒,朝院子边上的厕所走去。在昏暗的月光下,再加上斑驳迷离的树影,厕所显得更加恐惧,她两腿哆嗦着,勉强走过去一看,厕所也空空的,顿觉人。“去哪了?真的……”越想越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巴赫妮莎小跑回家,女儿和儿子都惊醒了。
“孩子们赶快起来,我们去找找……”
孩子们嘟嘟囔囔、糊里糊涂地爬起来。娘儿仨举着手电筒,在院子角角落落寻找,到处都找不到艾赫迈特,巴赫妮莎给艾赫迈特开院门时,院子门还那样开着,艾赫迈特的摩托车也原封不动地放着,“也不知去哪了?”巴赫妮莎脑子里猜想着各种可能,随后说:“孩子们,走吧,再到园子里看看去。”她们便朝园子里去了。在月光下,园子昏暗,但仍可清楚地分辨出树上的果子、树叶和地上的青草。他们在园子里找了一遍,孩子们还在一张铺了毡子的床底下找了一遍。连艾赫迈特的影子也没找到,便举着手电筒,在园子角角落落胡乱照着找他。
“阿妈,你看!”巴赫妮莎被九岁儿子的叫声吓了一跳,便朝儿子指的地方望去,她立刻惊呆了。心跳加快,两腿哆嗦。艾赫迈特爬在园子最里面的一棵老沙枣树上,这棵老沙枣树上,爬满开着白花的瓢瓢藤,他像一床被扔掉的破被子一样,蜷缩在那里!
一大早,麦斯图罕和艾木塔洪便把他送到瞎子巫师跟前去,“不碍事。”瞎子巫师说。瞎子巫师嗅着艾赫迈特呼出的淡淡酒气,心里讥笑道:“他上厕所时,一不小心,就被他们缺胳膊少腿的人给踩着头了,一气之下就把他打倒,扔到那个地方了,待会儿,我杀只公鸡,念念经,就好了。”
今年冬季好像来得晚。到了十一月底,渠沟里的水才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白天还是艳阳高照。妇女们还在地里摘剩下的棉桃。巴赫妮莎在家里待了几天,给孩子们洗洗衣服,缝缝补补,准备过冬了。今天她也到棉花地里去了,把几天来剩在地里,没开的棉桃摘回家来。她把棉桃摘回来,晾在院子里,冬天闲了,慢慢再剥。所以她早晨剥好了皮牙子(洋葱),剁好了肉馅。她活好面,包了一案板馄饨,然后,支起锅,下了桃豆、恰玛古(蔓菁)、西红柿,熬好汤后,然后在炉子上坐一个小罐子,把熬好的汤分开,等烧开后,把包好的馄饨下了一半。剩下的馄饨,等到晚上,下给孩子们和艾赫迈特吃,她便把馄饨摆放在案板上,盖上布,放在里间屋里。她盛了一碗给两岁的孩子吃,自己也盛了一碗吃。她提着剩下的馄饨罐子,和孩子一起送到婆婆家去,说让婆婆带带孩子,便夹着个蛇皮袋子到棉花地里去了。今天棉花地里摘棉花的妇女不是很多。可以看到远远的有三三两两的拾棉花的妇女们。巴赫妮莎沿着埂子走着,看到阿卜杜海利力正瞅着棉花地,看得很心疼。看样子,有的棉花连第一道都没摘。家里没有了女人,阿卜杜海利力有时候和女儿,有时候把岳母叫来,有时候把大姨子叫来帮忙,这十几亩地的棉花还是没有摘完。在这个村里,男人摘棉花还不习惯。以前可以雇上从和田、喀什来的摘棉花的小工,现在他也无力雇小工了,为了给霍尔罕治病,借亲朋好友的钱还没还。所以,他每天自己下地摘棉花,一天最多能摘上三四十公斤棉花,便直接把卖棉花的钱拿来还债。
巴赫妮莎边走边想着这些,看到阿卜杜海利力坐在前面的埂子上啃干馕。阿卜杜海利力一看到她,也不好意思,赶紧从埂子上站起来。
十一
“我一大早就来地里了,肚子都饿了……”
“哦……”似乎想起什么,巴赫妮莎也没多说什么,便把夹在腋下的蛇皮袋子,扔在自家地上,转过身来,飞快地往家里走去,赶紧把还没凉的锅烧开,分了些馄饨下进锅里。然后把煮熟的馄饨,盛进一个小罐子,包进餐布,往地里跑去。她一出院门,想起没带勺子,便又返回家去。等她来到地里时,阿卜杜海利力拿着一个大大的化肥袋子摘棉花。他把现摘的棉花,像个手巧的女人一样,顺便撂进袋子里。
“给,吃了再摘!”巴赫妮莎侧身来到他身边,把手里的饭罐递给他说。
阿卜杜海利力呆呆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嘴唇嚅动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解开餐布,静静地坐下,吃着罐子里的馄饨。
过了晌午,天气转阴,天气开始冷了。腰也弯疼了,手也冻僵了。加之没捡上多少棉桃的巴赫妮莎,便把一袋子棉桃背在肩上,用另一只空手,提着早晨给阿卜杜海利力送饭的罐子,弓着腰朝家里走去。她走着走着,看到阿卜杜海利力还在棉田深处,头也不抬地摘棉花,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像“有草的地方没水,有水的地方没草”一样,阿卜杜海利力勤快、能干,种棉花发了,可是霍尔罕一病,就使他翻不过身来,可怜的人呀,这么能干,若能把霍尔罕的病治好该多好?难道主也让受苦的仆人苦上加苦?像艾赫迈特一样,“给了我就吃,要打我就死。”把眼睛瞪得明晃晃的人也一样混日子。一个有男人的女人,也像个寡妇似的,地里的重活都由我一个人去干,可怜的公公,对这个儿子的苦衷,也只有到了命归西天,才能解脱。直到现在,还在一样干着我们家的事情。他儿子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也不知道羞耻,有道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吹起牛来不眨眼。”你不看他说大话那个样儿,早晨吃饱了饭,一溜出门,一天到晚都不着家,今年卖的棉花钱,也许就这样挥霍殆尽了吧!她就这么想着,来到门口一看,大门敞开着,她便愣住了。她想,是不是孩子们回来了,回家一看,艾赫迈特的摩托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院子里。看样子,今天或许太阳从西面出来了,也或许艾赫迈特的兜儿已经掏空了。她先把摘来的棉桃背到园子里的草棚跟前,然后进屋把罐子放在一边,把袋子里的棉桃倒下,然后提着罐子走了几步想道,如果艾赫迈特看到这个罐子会咋想,如果说“给婆家送饭去了。”假如婆婆晚上送孩子来时,顺便把罐子带来又该咋说哩。如果说“给阿卜杜海利力送饭了。”不知艾赫迈特又会咋想。所以就把罐子先放在园子里,等晚上艾赫迈特不注意的时候,再拿回来,她便瞅一眼园子周围,把罐子藏在一棵大沙枣树下,上面盖了些发黄的草,便回屋里去了。
看样子,今天艾赫迈特的情绪不太好。巴赫妮莎回来,他根本不理不睬,带着一种慌里慌张的情绪,在满屋子里里外外搜寻着什么。早晨生的炉子,早就熄火了,屋里冰冷,和外面没有两样。巴赫妮莎心里想着:“一个大活人在家里,就不能把炉子生上火,把房子烧暖和么。”她嘟嘟囔囔地把炉子里的灰扒掉,出去倒炉灰,顺便把煤和柴火拿进来。她到园子里倒完炉灰,回来看到艾赫迈特正发动摩托车出门,“又去哪?也不吃饭……”说着,便站在门口。这时,只听艾赫迈特说了声:“去去就来。”只听到摩托车突突突地轰响,便不见了人影儿。“也不知这个颠不平的又惹下啥祸了?”她朝煤堆跟前走着,突然想起艾赫迈特刚才摩托车后面像油桶一样的一个东西。“真的,他为什么会回家来呢?刚才在屋里寻找什么?会不会把家里的胡麻油给提走呢?”她想着这些,到里屋瞅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上个礼拜公公提来了五公斤胡麻油不翼而飞了,真叫她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孩子别哭,与其这么哭,还不如求主赐福他免于诱惑!”巴赫妮莎到婆家说明情况,婆婆劝说道:“他阿爸和我每天念经时,都求主赐福这孩子免于诱惑,也许主有一天会赐福于他,让他好好做人!如果是个畜生变坏了,就把他拿到巴扎上卖了,可这孩子变坏了,只有求主赐福他,别无他法,你说咋办呢孩子,他是你三个孩子的父亲,你再忍耐一段时间吧,也许不会去赌吧,或者是把那油拿去卖了,又和那些个混混子喝驴尿去了吧……”
麦斯图罕劝罢儿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心里“咯噔”一下,便悄悄地不吭气了。“不管咋说,他不会到那肮脏地方去吧?自己的媳妇也不比谁差,她的行为举止,持家过日子,在这个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她把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操持得有条有理,虽然别人穿十套衣服,她才穿上一套,可她还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上去比谁都漂亮。”她就这么自我安慰着,可心里好像有个地方还是被一种不好的预感烦扰着。
“麦斯图罕,你猜我昨天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前天隔壁邻居阿依夏木罕参加完镇上一个婚礼,在回来的路上说:“听说那个理发店、美容店什么的,有时候还干那种事哩,听说有的年轻人,甚至成了家的人也都到这样的地方鬼混哩,听说价格也很便宜!”
“哎哟,阿依夏木罕,这是有人管的世界!这样的地方政府会管的!”
“哎哟喂,好我的邻居哩,管是管哩,可又能管住谁呀,我也是从那些管理者的嘴里听到这话的!我侄子不就是拜什托格拉克乡的警察么?有一天就到那样的一个理发店去,处理这种事儿。他们搜查了这个理发店,地下室都是面粉、大米、清油、鸡蛋、干果、红枣、核桃,反正农民家里有的东西,那里都有!”
“那她们是些什么货?”
“能是什么货呢?听说年轻人去惯那里了,有钱的拿钱去,没有钱的顺手拿家里的东西去,一半袋面粉大米也行,十几二十个鸡蛋也行,两三公斤清油也行,反正是所有的东西拿去都能顶钱用!天啊,听了这话,我一晚上都做噩梦,睡不着觉,我们要好生管教我们的孩子,求主保佑他们好好做人!”
麦斯图罕想着这些,送走了儿媳,她想着等哪天把这个话说给丈夫,让他好好劝说劝说他的儿子。
十二
“哎,园子里咋有个罐子?”艾赫迈特晚上玩到半夜才回来,睡到半晌午,刚才起来去上厕所,面无血色地跑回来,对正在洗碗的巴赫妮莎问道。
“什么?哪个罐子?”昨晚因生气,直接去了婆家,晚上回来后,就把给阿卜杜海利力送饭的罐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便反问艾赫迈特。
“我看到园子里有用餐布包着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我打开一看,是个空罐子,里面咋还有一个小勺子?”
“哦……不知道啊!谁知道是什么呢?”巴赫妮莎吞吞吐吐地说道,她也不知道咋给艾赫迈特回答。这一刻如果说实话,就会惹来许多麻烦,如果说假话,为什么把家里的罐子放在了园子里,找不出任何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所以,随口说道,“昨晚给你留了一些饭……也许哪个孩子……”
“滚你的吧!孩子吃完了饭能把罐子放园子里去吗?你说,你把饭放在哪里了?”
“嗯……就,那个……里屋!”巴赫妮莎随机应变道。
“哼,怪了!难道这些坏怂真的和我过不去还是咋的!”
“哪些坏怂?”巴赫妮莎问道。
“好了,别问了,别指名道姓了!”
这下轮到巴赫妮莎猜疑了,“谁是坏怂呢?”她嘀咕着,“我去把罐子拿回来。”说着起身便走,艾赫迈特便跳将起来:
“拿什么!鬼怪舔过的东西你还拿来嘛!好了,扔掉吧!”
“啥?”
巴赫妮莎这才听明白艾赫迈特在说什么。艾赫迈特想着,罐子是鬼怪拿去扔在那里的。巴赫妮莎不知道对艾赫迈特笑呢,还是给他说实话呢,她犹豫地继续着手头的事情。
次日早晨,村里人编的一个故事便传开了,说艾赫迈特家一罐子饭,被鬼偷去吃掉,把空罐子放得好好的。艾赫迈特到处说着这个事情。他看到其他人对他说的话,听着特别好奇,特别恐惧,他就更来劲儿了,添油加醋地说着前几次,怎么把他悄悄地弄到园子里,扔到瓢瓢藤丛中。怎么看到把家里挂在挂钩上的帽子,拿出去扔到园子里……
“嗨……嗨!你家真的闹鬼了不是?还是赶快搬走吧!”有的人说着说着打起了寒噤。
“就是,去年冬天,他们家也是白白地死了两只羊,这也事出有因哩!这也是对你们的警告,叫你们‘搬走!”
“这个屋原先也没有平静过!”
“叼走你妹子,把她扔到老榆树底下,那个位置离你们现在住的屋很近!”
“你不看你家园子里的瓢瓢藤长得多旺!”
“一次多找几个巫师来念念经看怎么样!”
“也难说!如果大鬼盘踞在这里是不会轻易撵走的!”
这样的话传的越多,艾赫迈特的家好像真的被鬼控制了似的,更可怕了,对他自己编的慌,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并闹着要搬家。
“往哪搬?就是划给你宅基地了,可你有盖房子的钱吗?”巴赫妮莎对丈夫的愚昧火冒三丈。
“大冬天的盖不了房子!要么我们就暂时搬过去和老人一起住吧!”
“不知羞耻,你说还要搬过去住吗?我们也不是两个人了,我们现在是五口人!放着现成的房子不住,还要耷拉着个脑袋搬过去住吗?亲戚会咋说?不,我不搬。要搬,等挣上钱,我们盖上新房再搬……”
看到巴赫妮莎发了火,艾赫迈特也就不再吭声了。
十三
忙完了地里的农活,就是烦人的冬天。树叶落光了,变成赤条条的树干,天寒地冻,渠沟里的水也干了,人和动物都躲在暖和的地方,野外空空荡荡。这些日子,巴赫妮莎感到特别孤独。艾赫迈特还是继续着他没完没了的把戏,整天不着家,两个长大的孩子,一个在镇寄宿学校上学,一个礼拜回一次家。另一个,早上去上学,晚上才能回来。巴赫妮莎带着还不满三岁的孩子在家,一会儿忙着收拾家务,一会儿忙着拆洗被褥,间或拿来一箩棉桃剥剥,既是这样,也觉得日子难熬。在这个家里,丈夫吃罢早餐抹抹嘴就溜出去,晚上也不说回家,陪着家人一起吃顿饭,在乡下,这样的家庭就更加显得孤独,巴赫妮莎的心,就像严冬空荡荡的园子一样,在凛冽的寒风中被冻僵,她渴望温暖的春天,渴望温暖的阳光。
巴赫妮莎今天和小儿子孤孤单单地待在家里,吃过午饭,洗锅抹碗,收拾家务,后来因心烦,就给孩子穿上衣服,带着他到婆婆家去了。麦斯图罕对巴赫妮莎来说,不但是她的婆婆,而且像是她的母亲、亲戚或者朋友,喜乐忧苦都可以向她倾诉,是唯一一位能劝慰她、帮助她的老妈妈。麦斯图罕心疼儿媳,知道她得不到丈夫的爱,所以特别关爱巴赫妮莎,有口好吃的总忘不了她,家里缺什么她给补上,还和她一起照看孩子,就在这些日常琐事中寻找着快乐。婆媳俩从早到晚东拉西扯地聊着天,切了南瓜,活了面,包南瓜包子,儿子放学回来,吃完晚饭,便看电视去了。巴赫妮莎洗了碗,把家里收拾得有条有理,她想,如果艾赫迈特能回来,就一起回家去。等了半天,也不见艾赫迈特回来,她就想领着孩子回家去,这时,大儿子叫道:“阿妈,我明天还要去上学,我干脆就住在奶奶家吧。”他就这样赖着不走了。她把小儿子的衣服穿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给艾赫迈特提着包子回家了。
外面很冷。天空有一片云在游来游去,月淡星稀,可隐约看到周围赤裸的树木、土路和巴赫妮莎忧郁的脸庞。她们从婆家出来,刚走到回家的路上:
“巴赫妮莎!”听到一个男人的叫声,吓得巴赫妮莎手里提着的饭盒差点掉到地上。她转身一看,是阿卜杜海利力,站在夜色中,望着自己,这才放心了。
“我帮你抱孩子吧!”阿卜杜海利力踌躇不定地说。
“不了,走两步就到家了……”巴赫妮莎说着,向四周扫了一眼。看到她那怕被人看到的样子,阿卜杜海利力便说:“好吧,我走了。”说着又停下:
“刚才我在巴扎上看到艾赫迈特了……”他好像不知道接着怎么说似的,“他又在那个……”
“又去喝驴尿了吧!干啥就干啥去吧,反正我也管不了他!”
巴赫妮莎没好气地打断阿卜杜海利力的话。于是,阿卜杜海利力便对巴赫妮莎说他刚才看到艾赫迈特“在那个地方”的门口转悠,叫她注意艾赫迈特的行动,说完便回家了。实际上,作为一个男子汉,不该说这样的闲话。可是阿卜杜海利力心疼巴赫妮莎,她的命运就像戈壁上孤芳自赏的花朵,繁重的劳动,无爱的生活,被吸血鬼吸干了血、即将凋谢的青春。
巴赫妮莎说了声“再见”,瞅他一眼便走了。阿卜杜海利力站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子,好像清醒过神来似的,慢慢往自己家里走去。在月光下,漆成天蓝色大门上着锁,仿佛瞪着眼睛瞥视他。他想掏钥匙开门,把手伸进兜里,又抽了出来。不知咋的,今晚尽是不顺心的思绪缠绕着他。如果是以前,这会儿是不会锁门的。
以往一进门便是暖烘烘的火炉,坐在火炉旁的霍尔罕和女儿,被炉火照的满脸通红,她们笑盈盈地迎上前来。在床上玩耍的儿子,“爸……爸……爸”地叫着,伸着圆乎乎的胳膊,扑进他怀里。想着这些,便呆立在那里,喉咙哽噎,潸然泪下。他从兜里抽出手,背靠大门,然后慢慢滑坐在地上。此刻,就是他进了门,除了黑洞洞的屋子和冰凉的四壁,没有别的东西。“霍尔罕,我的好妻子,你为什么早早地离我而去?你让我和孩子可咋活呀?”阿卜杜海利力心里呻吟着,并用衣襟擦着刷刷流淌的泪水。他望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坐了一阵,手脚冻得冰凉。他慢慢站起来,转身朝来路走去。他不知道走向何处,只要不进这个屋,哪怕片刻也好,忘了以前温馨的日子,忘了霍尔罕,忘了单身的孤独。他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大门口停下。木制大门半开着。从半开的大门看到昏暗的灯光。他仿佛瞬间看到红彤彤的火炉,放在炉子上的锅里热气腾腾的一锅汤面。他想抬手去开大门,却又停住了,这是巴赫妮莎的院子。这时阿卜杜海利力知道,艾赫迈特不在家,巴赫妮莎的大女儿住校,儿子在婆婆家。进去跟巴赫妮莎聊一会儿,喝上一碗热茶,这个念头紧催着他。可他不知道巴赫妮莎会怎么想,或者怜悯自己,不会拉下脸来撵他走。说不准还会欢迎他。就在阿卜杜海利力犹豫不决时,听到远处有赶马车的声音传来,他来不及多想,便转身进了大门。他望着从窗户透出的灯光,站了一阵,便自我安慰道:“进去看看吧,至少可以喝碗热茶,暖暖身子。”便去敲门。
“门不是开着吗,才玩回来的人,还想让我去迎接你吗……”
巴赫妮莎怕惊醒刚哄睡的孩子,就这样嘟囔着去开门,她看到站在门口的是阿卜杜海利力,便愣在一边。想起他刚才说过的话,就知道他咋会来到这里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不知是把他关在门外,或是问他“你咋来了”,就在这当儿,阿卜杜海利力哆哆嗦嗦地张了口:
“我太……太冷了。我回家也没烧火,也没馕吃,所以……你会不会给我一碗茶喝……”
“可是……这深更半夜……”巴赫妮莎就这么说着,往后退去,她对阿卜杜海利力的处境很同情。“进来暖和暖和吧,喝碗茶再走。可怜人,也没个父母,也没个亲戚。一个家里如果没有女人,这个家和坟墓有什么两样?”阿卜杜海利力听了这话,便侧身进屋,坐在床角上。
十四
巴赫妮莎从柜子里拿出餐布,在阿卜杜海利力跟前铺开,把刚刚烧开,装进暖壶里的水倒进茶壶里,泡上茶。然后又把刚从婆婆家拿来的包子,取出五六个盛进盘子里,拿双筷子,一起放在阿卜杜海利力面前。
阿卜杜海利力没有说话,掰块馕放进嘴里,又吃了两个包子,然后喝口茶,叹着气望着地下。巴赫妮莎收起脚,稍微向前倾了倾,心疼地望着阿卜杜海利力忧郁的神态,蓬乱的头发和胡子,脏兮兮的衣领,以及开口的衣兜。
“给,再吃两个包子!”她无话找话地说。
“好了,谢谢!我已经吃饱了。”阿卜杜海利力静静地坐一阵后,突然说:
“巴赫妮莎,你说咱们的命咋这么苦呢!主没给你幸福,也没给我!不过我是因为霍尔罕离开了我,我才成了孤家寡人,你呢?有丈夫在却活守寡!你说说,娶了像你这么好的一个老婆,还到处去拈花惹草……嗨……”
阿卜杜海利力没说出后面的话便停下了。是啊,他当着巴赫妮莎的面,这些话说不出口,也不知该怎么说。这样的话,对一个女人,咋好开口!主啊,可别让艾赫迈特染上了脏病,再传染给巴赫妮莎,他除了祈求,再无他法。巴赫妮莎坐在阿卜杜海利力对面,搓着双手。本来就怨气横生的巴赫妮莎,听了阿卜杜海利力说的话,就像皮鞭抽打一样,滴滴鲜血从伤口流出……
“我就是这么个苦命人,有啥办法!”她用头巾的一角擦着眼泪,阿卜杜海利力接过巴赫妮莎的话头。
“别说咋办,还是想想办法吧。你给他说,要么好好做人,要么离婚!”
“什么?”巴赫妮莎用诧异的目光,盯着阿卜杜海利力。她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也想过,可是,你说“离婚”吧,三个孩子到哪里去?有谁能养活她和孩子呢?就像这个村离婚的女人,“我也不是来养活你孩子的,你的孩子咋养咋养去。”你说能把孩子扔掉,一个人走,这样良心过得去吗?不,巴赫妮莎受够了孤儿之苦和孤独之苦,她绝对不会这么做。那么……
她好像想知道阿卜杜海利力说这话的目的似的,直瞅着他的眼睛。瞅了一眼,却又惊慌地移开。因为,她看到阿卜杜海利力的眼睛里冒着别样的火花——闪着一种使人迷乱的、颠覆人心的火花。巴赫妮莎是个已经结婚,有了三个孩子的女人,她知道男人眼里这种火化意味着什么,她想对阿卜杜海利力说:“不早了,该回去了。”可是……一年多来,别说与艾赫迈特在一起了,连靠近都不靠近她。巴赫妮莎想起了男人鲁莽的拥抱,身上的汗臭味,激动的悄悄话,突然觉得像钉在地上似的,静静地坐着。此时此刻,虽然心不安地跳个不停,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身上有一种陶醉……
如今在乡下最流行的交通工具之一当属摩托车了。当她听到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然后是大门哐当哐当的开门声,一场美梦被拦腰折断,一对不幸男女的迷恋被打破,一个母亲险些掉进陷阱,可是……
巴赫妮莎和阿卜杜海利力慌了手脚,一时不知道藏到哪里,阿卜杜海利力对即将发生的灾祸束手无策,正当此刻,还是女人天生心细,处理问题果断。她一把把阿卜杜海利力推进里屋。有道是“斧头一举起,木墩歇口气”,然后看情况再想办法。巴赫妮莎刚把餐布收起来,放到桌子上:
“哎,到哪去,进屋吧!”说着,艾赫迈特领着一个朋友进来了。巴赫妮莎都快吓昏过去了,也没顾得上问候进来的陌生人,一会儿围着炉子转,一会儿围着桌子转,也不知该干什么,两腿直打哆嗦。
十五
“嗨!你瞧这冷法,今年也不知咋了?”艾赫迈特就这么说着,来到火炉旁,伸出手烤着,对巴赫妮莎说:“你像疯子一样转悠啥?还不快去把茶泡上,把吃的东西拿过来?”
巴赫妮莎这时候才想起来去泡茶,又把刚才那个餐布铺开,拿掉掰碎的馕,换上一个整馕,把刚才剩下的南瓜包子,用一个新盘子装上,拿了两双筷子,端上来放在中间。
“吐逊江今天就住在这里,给我们在里屋铺两床被子!”艾赫迈特吩咐道。
巴赫妮莎迟疑了一下,瞅一眼刚才推进阿卜杜海利力的里屋,不知该咋办,正在踯躅不定时,艾赫迈特又吼开了:
“你咋像个泥菩萨一样待着呢,还不快去给我们铺床!”
“这屋……可能有点冷……”巴赫妮莎刚一说完,就觉得自己把话说错了,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总不能让人家睡在两口子睡的屋里吧,所以她赶紧改口说:“那好吧。”
“你点上火,把火墙好好烧烧,那房子也很暖和。”艾赫迈特补充道。
她脑子里顿生无数担忧,巴赫妮莎的手哆嗦着推开门,进了里屋。拉开开关线,灯一亮,一看屋里没有了阿卜杜海利力。为了防寒,她亲手在窗户上贴了密封条,阿卜杜海利力不可能夺窗而逃。奇怪!正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板床上,板床下面是空的,并用漂亮的落地床帏挡着。阿卜杜海利力可能钻到板床下了。巴赫妮莎一边想着,一边铺床,“咋样,房子暖和吧?”艾赫迈特说着走进来。
“嗯,挺暖和的。”巴赫妮莎声音颤抖地答道。
“吐逊江,进来吧伙计,床铺好了!”艾赫迈特叫他朋友进屋。
“怎么?你们不上厕所吗?”巴赫妮莎问。她原想趁他俩上厕所的机会,好让阿卜杜海利力出去。
“不了,路上上过了。”艾赫迈特毫无顾忌地脱鞋上床。巴赫妮莎也不知道这将会怎样结束,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灾难,她都快急疯了,她拖着无力的腿,来到外屋。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传说艾赫迈特家闹鬼的故事:
昨晚吐逊江到艾赫迈特家做客,住在了他家,半夜听到门“咯吱”一声,开了坎土曼把子粗的一道缝,紧接着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进来了,却又没了动静,吐逊江和艾赫迈特吓得不敢出声,快天亮的时候,床底下有呼噜呼噜的声音,艾赫迈特说:“今天有吐逊江在,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鬼找着。”便和吐逊江一起,举着手电筒,照床底下,好像有个人模样的东西蜷着睡觉。俩人一起把那个东西拉出来,一看浑身上下,头上脸上全是土,口吐白沫,好像是昏迷不醒的阿卜杜海利力。你问他话,他也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所以,便带着阿卜杜海利力,到瞎子巫师那里去了,瞎子巫师大约念了两三个小时的经,他才慢慢苏醒过来。原来,那天阿卜杜海利力去赶巴扎,回来晚了,因为天黑看不清,朝瓢瓢藤撒了尿。鬼怪便把他打了一顿,后把他塞到艾赫迈特家的床底下了。
“天啊!你说幸亏家里还住了个吐逊江!要么就把艾赫迈特的心都吓蹦出来了!”
“难道进门时没发现!”
“肯定是这样!就从坎土曼把子粗的一个门缝里,把整个身子拖进去了。艾赫迈特和吐逊江也察觉到了。”
“瞎子巫师对艾赫迈特说:‘这下你们如果再不从这个家搬走,恐怕连命也难保了!”
“听说艾赫迈特他们搬过去,跟艾木塔洪大叔住一起了。”
“天啊,人什么事情都会遇上!这几年,艾赫迈特他们家一直就没有安稳过!”
“这家非搬不可了!”
尾 声
又过了一个礼拜,艾赫迈特只收拾起家里的贵重东西,撇下家具和园子,剩下的什么都不要,搬到艾木塔洪家去住了。这次巴赫妮莎什么也没说。虽然麦斯图罕心里也有想法,但她这想法也不想证实,也不想陷害媳妇,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院子里腾出两间空房子,让艾赫迈特他们住上了。
一到春天,园子里布谷鸟和黄莺儿的歌声不断,各种果木竞相开花,迎来了五彩缤纷的世界。过了春天,桑葚熟了,杏子熟了,舒心的夏收开始了,又迎来丰收的金秋时节,接着又是严冬时节,园子又是光秃秃的,树木在寒风中萧瑟。村边上这栋被抛弃的房子——艾赫迈特家的房子在这四季中死寂地过去。再也没有人春天来到园子里,欣赏银白色、天蓝色的花,和鸟儿们悠扬的啼鸣。到了秋天,也没人再来品尝熟透的果实,都掉在地上烂掉了。人们只是怀着恐惧、可怕、好奇的心情,站在远远的地方,眺望这个盖在荒漠边缘的房子,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怪物似的!只有一个人——只有巴赫妮莎,对这个房子、对这个园子怀有别样的情感。每次下地,都在房子前站一会儿,看看房子和园子再走,有时候,还有一种回忆和流连忘返的感觉,如果看到远处有人走来,长长地叹口气,仿佛疲惫的身体,倦怠的灵魂,慢慢走向远方!
(译自《塔里木》2013年第5期)
责任编辑 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