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军诗歌方阵的动人华彩

何向阳

《民族文学》广西中青年作家专号中，共有四分之一的版面给了桂军诗歌方阵，展示了其不俗的实力和动人的风采。诗歌方阵的第一首，是黄土路的《母亲》，这是一位39岁的儿子来写38岁的母亲的诗，非常打动人心。两首写母亲的诗都让人震撼。母亲是在儿子15岁时走的，作者写母亲的死亡，“她拨开青草/穿过翠绿的玉米地/到村前那座馒头山上/掘开泥土/种一棵树/然后在那棵树的阴影里结庐住下/与雨水、清风/还有在草丛里跳跃的小虫儿/做了亲戚和邻居。”这种诗的想象非常奇绝。母亲无法在世间继续爱我了，但是她派了很多陌生女孩来爱我，让她们成为我的朋友恋人亲人，下面写得非常好：“她们当中剪了短发的那位/像我十八岁时的母亲/留了长发的是刚出嫁时的母亲/眼睛小的那位是一个/鼻子圆的是另一个。”母亲派了很多女孩代替她的母爱来关怀爱护她的儿子，这种想象非常独特。很多诗中我们写到亲情、爱情，但都是单一的，我没有看到过这么将两种感情放在一起而且传递的情谊又是如此纯洁和深厚的作品。他写母亲，写得深情，而且还放了一层幽默，写母亲“不忍心让我过得太好/还派来一位穿着花格子的/与我吵架，撕扯”。这是此后的生活，作为儿子，是多么想向母亲倾吐来自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诗中的他换了一种角度，由儿子向母亲倾诉此生遭逢的爱情，“母亲，二十六岁的那个最让我心疼/而三十五岁的那个/是我最爱的”。作者对母亲有一种心灵感应式的沟通，15岁的时候他还没有遭遇爱情，来不及倾诉；而当有了爱情和失意，却只能在母亲的坟头向母亲诉说。

“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开始学画/我试图在心里勾勒出一个爱我的母亲的样子/头发是一个女孩/鼻子和眼睛来自另一个/耳朵和嘴巴也来自不同的/只有那带着笑的眼睛一直是你的/它一会儿是青草的颜色/一会儿是桃花的颜色/这么多年来一直为我闪烁。”不同的女孩拼凑成一个母亲，所有的女人，所有的爱，拼凑出了一个母亲，完成一种母爱。在这写母亲的第二首诗里，有一种将个人的情感与人类的情感结合在一起而完成的生命生生不息、爱同样生生不息的诗意。我非常感动，难得的是在这么浓缩的诗歌里，全诗不过几十行而已，却能将生死跨界、亲情爱情如此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非常动人。

第二首，石才夫的组诗里，写了杯盖的忧伤，写得轻松随意，看似闲适却用意深刻。他写了杯子被打碎后，杯盖流落人间的孤独，它是非常忧伤的，原来喝茶的时候，杯子在，杯盖只是一种暂时的分离，总要盖上；但现在打碎了杯子，盖子却完好无损，突然之间，诗人看到了这种不易察觉的悲伤。杯子杯盖的这种境况，其实也是我们生活生命中经常会遇到的常态，比如亲人的永逝，同事的别离，甚至对手的背影，等等，这首诗似在写一种人生的无奈和必然承受的状态，难得的是作者写法上的冷幽默，有一种出离的效果，但这首诗又有一种从幽默到幽怨的跨越，本来轻松愉快，突然非常幽怨，从日常生活中，到哲学玄思的跨越，又写来随意轻松，非常平淡，但却蕴含了非常深刻的哲理。可见作者极强的语言掌控能力。

许雪萍的《美好的时光》：“一只小鹿。忽然/从雾里蹿出来/纤细，跳过第一道栅栏。”把时光比作小鹿，有童话式的想象力，想象非常奇幻，“我闻到风的气息。像新娘/你低下头，朝幸福屈身：/我愿意，我愿意。”意象跳跃，由一只小鹿到一个新娘，由一个动物到一个人，“万物着了火。她蓝色的身影/在云朵里渐渐融化/只剩下一双/草叶的眼睛/时隐时现。在花丛中”，对一位女性的怀念，对时光的怀念，对生活中美好的易逝的瞬间的怀念，就在这“小鹿、新娘”跳跃性的意象穿插中体现了出来，最后说“美好的时光，你到底去了哪里？”小鹿是易逝的，新娘也是易逝的，新娘会变成少妇、老妇，她对生活中一瞬的怀念，写得非常动人。

再比如《繁星的天空》：“有时，我们被生活巨大的空洞震惊/被溢满日常的虚无震醒”，这本来与星空一点关系没有，但是“此时，天空自黑暗中/敞开一道门/彻底的黑暗允许星光/涌现”，第二段马上写天空，写天空是写日常的空洞，是写巨大的虚无，我们被震醒之后，是否还留下美的东西？“是的，忽然间——/我们被某物，巨大的某物/如天空/微小的某物/如渺远的星光/击中/如同，天外来石/砸中了我们。我们像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瘫软在/深秋的草地上。”她写人的渺小和无力感，写了天空的浩渺辽阔，写了自然的浩大、盛装登场。这完全是少数民族作家观察生活的角度，自然的庞大、人的渺小。人置身于浩渺的自然之中，不能不是谦逊的，只有将人放在自然之中，而非自然之上，人才可能吸取自然中的伟力。而这一角度与力量，恰是我们应向少数民族作家学习的。

林虹的《十万朵桂花》，“山河静/中秋月又明/这个圆月看了四十余年/渐渐归于平淡/从前它寄相思/仿佛十万朵桂花/一朵都不多/现在人闲桂花落/想要爱的/比如指尖轻轻划过/一朵黄昏的玫瑰/长于一生的一次相遇/或者月夜下牵手走走/然后就分别/山河静/静至心里。”语言有铿锵感，从宋词中吸取力量，长短句的运用非常娴熟，但是不局限于宋词，将意象、长短句抽离出来，朗朗上口，具有音乐感和节奏感。意象非常轻逸，但是写得又是非常实的东西，如想念、爱情。再比如《闲下来的一天》，“闲下来的一天/我想在院子走走/摘一颗熟透的青梅/让阳光把它晒干”，这也是有跳跃感，但意象非常轻，对古典文学和宋词的运用非常娴熟。

还有《佐以星光》等，诗歌很短，但哲思意味非常强。“一闭上双眼，就看见过去。/那个故事不会成长了，是夜放大了它的容量。/就像一颗水晶，那亮光比它的本身大。/很多人都怀揣一个宝藏。”这里有非常深的东西在里头。《椅子上的城阙》，“歌声不断，都在诉说和抒情。/许多人都在享受这片难得的安宁。/总有一个不安的灵魂在摇晃，/安逸的日子危机四伏。/看上去谁都是自己的帝王，/很有把握控制局面，/然而，虫子已经行动，啃咬腐蚀的片断。”又有非常强烈的忧患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