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根
步行街
他们已活到我父母一样的年纪
她盲,他瘸
她还是少女的神情,拉紧他衣角
像一只蜜蜂
依恋花朵的馥郁
他有珠宝匠的满足,双臂环住她
像抱着一件瓷器
几乎可以看到时光
潮水般从他们的白发上退下来
灰暗的街角亮了起来
他们穿过步行街,人们的心
一下子热了起来
他们从人群走过
就把我们都爱了一遍
过一座北方小城
铁道桥沉默着穿越半座城市
它浑身散发游子身上才有的孤绝和凉意
火车慢了下来。雨点密集
天空低垂
但是,火车很快又呼啸着
它飞快地铺上更远处的铁轨
白茫茫的闪电
铺上白茫茫的大地
一座城市
只来得及露出
一些低矮的屋顶
在雨中
北方,像一位母亲
向我们点了点头
在担山公园看风
吹清洁工畚斗里的树叶、纸屑
吹早餐店的灯箱上
罗列的生活细节
向上,吹高压线
传来风自己的声音
向下,吹起一只发烫的塑料袋
它刚被一只手松开
一阵大风过后
公园门旁一群搬运粮草的蚂蚁
激动地抱成一团
它们找回了失散的兄弟
它们又走在回家的路上
公交站台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
一辆公交车
放下那些上班族
它继续朝前面驶去
浅水湾
橡树湾的富人们还在酣睡
只有零星的人,在站台上
张望,刷微博,用微信搜附近的人
也有人赶来
填补他们
空下来的位置
大润发超市
节假日的大润发,拥挤得难以
再插上一根针
人们围着一个和我在乡下的父亲一样
装束的老人,有人起哄
有人问长问短,老人反复说
儿子把他给弄丢了。看得出他难为情慌张
他转身,抱紧茶叶店的原木茶几
怎么也不肯松手
我知道,在城市里
他只认得,自己抱住的那截树桩,我
想起,小时候,父亲
带我进山打猎
我走丢在深山里
抱住一棵大树使劲哭
天很快就黑了
可以感觉到,风
和鸟雀在树梢上
走夜路的声音……
我至今记得,恐惧
是怎样一点一点布满我的周身
风吹他像吹一件破旧的外套
小镇最高的海苑大厦顶层
云在飘远,仿佛一群正待还乡的人
一个男人在远眺
对我们挥手示意
这种遥远和渺小
竟然如同一种恩泽
大地上的我们,在等风来
高处的他,在等风来
有时,轻微的吹动
我们才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看着我们穿过
十字路口,像穿过自己
薄薄的命运
我们看着风吹他
像吹一件破旧的外套
风吹楼群,如同
抚慰一群正要站起来的人
女画家
冬日的太阳,照耀
城郊的烂尾楼
裸露的钢筋
锈斑顺着草茎剥落
郊游的人看着这一切
或沉默,或露出
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都视为给这些自然伟力
由衷的赞美
傍晚的城郊,用使人
悲欣交集的空旷
来容纳这些静物
从城里赶来写生的女画家
在桥上支起画夹
她画红砖、高大的塔吊
她画盛大的落日
镶嵌在顶层的脚手架上
她画凛冽的,吹动
遍地枯黄野草的寒风
在搀着一个跌跌撞撞的冬天
她画城郊,如同一个
苦难深重的人,正掩面走向这个傍晚
县 城
城边,河水愈发清洌
宽广的河床袒露了
自己,女人们在岸边弯腰,端详
自己干净的脸庞,她们围起
丝巾,男人们,随手套上外衣
大口抽烟,大多数
依旧漫不经心……
酒馆里,有人就着一壶酒与
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纠缠不休
店家在临街的玻璃窗下呆坐
时光似乎慢了下来
公园僻静处
高大的柿树,枝桠光鲜
我们似乎看到茁壮的根须
老式抽水机似的把水分输送到枝头
群鸟飞过,树枝乱颤
叽叽喳喳乱成一团,它们
有短暂的惊诧表情
一只松鼠嚼浆果,衔草皮封住树洞
县城中心,从乡下远道而来的人
他们在路边举着
“杂工”“木工”“油漆工”……的纸牌
小城顿时因为这些
深怀希望的事物
而生动起来
旁边的妇幼保健医院里
有一位产妇在用力
她又换了另一种
姿势,双手死死地拽紧了
和天空一样湛蓝的床单
……这些寻常的人们
以自己的方式向生活表达了
热爱和歉意
而我,来不及做什么
已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