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籍
一、且珍重,待春风
冬日无聊,一个苏州女子和老公就在家里写字,字写完了,春天就来了。和踏雪寻梅一样,真的是冬天里最浪漫的事了。
男的是道光皇帝,女的是全贵妃,也就是苏州格格。他们写的字就一句话,“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而且每个字都是九划,自冬至始,每天一笔,等写完九九八十一笔,窗外已经是春深似海了。
我说的不是《九九消寒图》的由来,也不是道光皇帝、全贵妃这对高富帅、白富美的宫闱秘史,我心动的是“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句话,淡淡几许牵挂几缕担心几丝暖意,清脆绝尘,妙不可言,尤其是在这寒风刺骨的冬日,心头暖暖真的是如沐春风了。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历来是文字的极致,能把心头刹那的不舍和牵念不动神色地说出来,真的是本事了。
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们有谁会去惦记一棵柳树的冬天,哪怕是偶尔,哪怕是一点点,或者一刹那的想起?这个冬天,你,冷不冷呢?一棵亭前的垂柳,竟成了一个苏州女子的牵挂。
要知道,文学史里的万千柳色,哪一棵能逃脱掉凄迷的底色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里的柳色是凄苦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唐诗里的柳色是怅惘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宋词里的柳色是摧心折骨的。当然,韩愈“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的句子,王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句子,杨巨源“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的句子,都还算阳光,还算青春靓丽,但作为文学里送别的意象,柳树终究是孤独的。
所以,突然有人惦记着,而且还是姑苏丽人,吐气如兰地说,首先在这个冬天里要好好珍重;其次,耐心地等待春风十里的日子;最后,要知道,你自己不是孤单的,至少还有我在默默地关注着你,幸福都是比较出来的,和那些作友人送别的背景的柳树相比,和那些作恋人亲人时的灯泡的柳树相比,几近两百年前的这棵柳树,的确是蛮幸运、幸福和温暖的。
在这个世界上,能被人惦记着,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何况,还是一棵树,而且还是被一个风情万种的苏州格格惦记着,真的让人羡慕嫉妒恨呢!
董桥有一篇《待春风》的文字,说他给一个叫辛西娅的英国女子写了“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好让辛西娅消磨这冬日难捱的时光。金发碧眼待春风,不是不可以,但总觉得有一点小怪怪,我以为董桥该写给苏小曼、杜十娘、柳如是之类的女子,那样才般配。
眼下正是三九四九冰上走的天气,想起了冯延巳的那首《浣溪沙》:
春到青门柳色黄,
一梢红杏出低墙,
莺窗人起未梳妆。
绣帐已阑离别梦,
玉炉空袅寂寥香,
闺中红日奈何长。
奈何长?且珍重,待春风!
二、一把壶
《名胜志》里说:“万安山在洛阳东南三十里,上有泉,水如碧玉色。泉上有白龙祠,祈祷甚应。”
洛阳近日多雪,腊八之夜,半月如水。不为祈祷,有月有雪的夜,登山一定别有风味。
踩着厚厚的积雪,穿过犬吠三两声的村庄,携一把跟随自己多年的紫砂,半个小时的工夫,就到山脚下了。
我不知道雪夜访戴的王子猷那时带没带紫砂,但明人张岱湖心亭看雪时一定拿的是紫砂,“是日更定矣,余桡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只不过张岱在湖心亭喝的是酒而不是茶,“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茶或者酒都不重要,只要有一把紫砂就够了,如果没有了这一把紫砂,不敢想王子猷的雪夜有多寂寞,张岱的西湖又该是怎样的一种落寞?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要知道,歌者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紫砂,只要不死就不能放弃。
我的这把民国绿泥的西施壶,是二十年前在苏州的观前街买的。我不相信豆腐去火、甘蔗滋润、普洱定味的养壶之说,我更喜欢雪水养壶,春雪太娇气,配不上紫砂的古拙,要腊月的雪,还要是山间、泉边、月下的雪,腊月够冷、山间够幽、泉边够灵、月下够雅,有此四味,养出的壶方能有“阅尽繁华归于平淡”的淡定和雅致。
所以,每年的腊月,我都期待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期待着一地如水的月色,期待着一次雪满洛阳道的登山。
当此时也,万籁俱寂,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伊水如带……一个人、一座山、一把壶、一天月、一地雪,我,就是那个王了。
经过玉泉寺,白雪镶边的泉水烟雾袅袅。该盛一壶泉水滋润一下我这把寂寞的紫砂了,我小心翼翼地攀树枝、踩危岩,拂去泉边的积雪,刚要盛水,脚下一滑,壶碎了……
想起了宫崎骏《千与千寻》里的句子———人生的旅途上会有很多的驿站,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再见了,一把相濡以沫二十年的紫砂。
三、一捧雪
冬夜读闲书,看看古人是如何玩“雪”的。
明清小品里读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一节,说“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真个是顿觉无限清凉,仿佛一刹那间妄念俱灭,立地成佛了。
有人说《湖心亭看雪》通篇落寞,有人说《湖心亭看雪》通篇凄凉,也有人说“有明一代,才人称徐文长、张陶庵,徐以奇警胜,先生以雄浑胜。”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佛家七般苦,在先生的眼里,长堤可以一痕,湖心亭可以一点,小船可以一芥,人可以两三粒,胸中的万千块垒,终究也不过是烟云过眼,一点、一芥、两三粒而已。
牢骚太胜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和张岱同时代的江南人张大复,他的文章被誉为震川(同乡归有光字)后一大家,汤显祖说,“读张元长先世事略,天下有真文章矣。”张四十岁失明,他的理想生活是一卷书,一尘尾,一壶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单绮,一奚奴,一骏马,一溪云,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梦,一爱妾,一片石,一轮月,逍遥三十年,然后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处名山,随缘福地,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随我一场也。
同样都是一壶茶、一潭水,也同样都是洒脱不羁、无欲无求。一声号角一声悲,张大复玩的是文字的小游戏,还是放不下、绕不开、忘不掉心头的七般苦;而张岱,如今枕上无闲梦,大小梅花一样香,人家玩的那是人生的大智慧。
还有比二张更会玩“雪”的。张岱玩的是一湖雪,张大复玩的是一林雪,人家王子猷玩的是一夜雪。和王子猷一比,二张那玩的真算是小儿科了。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大雪、眠觉、忽忆戴安道、乘小船就之、造门不前而返……人生贵得适宜尔,魏晋风流,那是真风流,岂是明清小品所能比肩的。
说是在明代,有只叫“一捧雪”的和田籽料玉杯,玉杯白色,略透淡绿,杯身琢为梅花形,五瓣,似腊梅盛开。杯底中心部分琢一花蕊,杯身外部攀缠一梅枝,枝身琢有十七朵大小不等的梅花,玉质晶莹,花美枝嫩,取“腊梅傲雪”之意,是明代玉器的珍品。
围绕这只玉杯,发生了一幕幕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郭德纲用京韵大鼓唱《一捧雪》———明月偏逢三更雨,红日忽临万里云,常言道青竹蛇口黄蜂尾,万般也毒不过这小人心……
同样是玩“雪”,从郭德纲的嘴里出来,有烟火气,俗了!
四、一桩关于雪的公案
一场秋雨,深秋的洛阳有了冬的味道。忽然间,很希望能有一场雪,飘飘洒洒,寻梅踏雪,你说该有多好。
翻翻唐诗,还是最喜欢白居易的那首《问刘十九》,炉火旺旺地烧着,新酒幽幽地香着,大雪将下未下,朋友欲来未来……
就像朝思暮想的一本书,等你真正拥有了,却没时间或者说懒得看了。酒微醺、花半开,生活的乐趣,其实就在这朋友来与不来之间的拿不准的等待里,就在这大雪下与不下之间的不确定的期盼里。
我感兴趣的是,老白的这场雪究竟是下了还是没下呢?
至少大家都认为一千多年前的唐朝的某个冬天,是有这么一场有酒有红泥小炉的温暖的雪的。百度一下关于雪的古诗,肯定少不了这首《问刘十九》,而且这首诗还被选入上海教育出版社的九年义务教育课本《语文》,第六单元每周一诗的第十二首,在一百一十三页,不信你可以去翻翻。
有争议的只是这一场雪究竟是下在了洛阳,还是江西的九江。我比较认同前者洛阳。老白的诗作中提到刘十九的仅两首,但提到刘二十八、二十八使君的,就很多了。刘二十八是刘禹锡,而其堂兄刘禹铜就叫刘十九,是洛阳的富商,与老白常有应酬,这是其一;再者,那年老白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是不可能邀洛阳的刘十九喝酒的,除非刘十九也在江西,大冷的天,我想不出刘十九去江西的理由。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因为我也是洛阳人,工作生活的地方距离龙门步行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香山寺、白园和自家的后院一样熟悉,从心理上就希望这个雪夜访友的雅事发生在洛阳,比如张继的《枫桥夜泊》、王维的《阳关三叠》、刘禹锡的《石头城》,多少陌生的地方因了一首诗的美丽而美丽着多少人的心灵,就像这首《问刘十九》,一想起来就心生暖意。
这场雪究竟是落在了九江还是落在了洛阳,是一桩公案。但公案之所以成为一桩公案的前提是,唐朝的某个冬天的确落了一场雪。这个前提是错误的,因为从《问刘十九》的字里行间我们丝毫找不出飘雪的蛛丝马迹: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新酒如蚁,红泥小炉,要下雪了,不知道老友能否来喝一杯?这是老白在诗里表达的全部意思,雪下没下不知道,朋友来没来不知道。答案可能有四,一是雪下了,朋友却没有来;二是朋友来了,雪却没下;三是雪没下,朋友也没来;四是雪和朋友都来了。
但这些都只是一种可能,我们误会老白的《问刘十九》了。其实老白真正描写雪的倒是有一首题目叫《夜雪》的: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五、魏晋的那一场雪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冬夜读《世说新语》,读到子猷访戴一节,大雪、眠觉、忽忆戴安道、乘小船就之、造门不前而返……看人家魏晋风流、人生豁达如此,看自己鸡毛蒜皮、患得患失,心中竟怅然若失,佛家三苦———得不到、不想要、已失去,人到中年、体味尤深。
何时,也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呢?
喜鹊连声叫,黄狗轻声吼。清冽的月光下,雪花静静地飘落,裹满了枝桠、垛满了山坳、围满了村庄、盖满了原野……万籁俱寂中,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远处村庄的狗叫声,都化作“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经典画面。落寞中带有几丝安慰,岑寂中带有几许热闹,说起来让人心生暖意,读起来让人望峰息心,这冬天的雪啊,让人躁动不安,更让人抱朴守拙,地偏心远。
雪是冬天的妖精,她只在寂寂的夜里造访孤寂的灵魂,比如寒窗苦读的书生,比如云鬓轻挽的女子,比如夜半访戴的王子猷,比如正在苦苦等待一场飘雪的你和我……
等待一场雪,就像等待夜半来、天明去的狐妖,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短暂的相逢里,忘记了晨鸡初叫,忘记了长安古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生
只为今生与你再相逢
雪花啊,你这冬天的妖精,我对你的爱比春天更温暖。
六、秋的雪
人到四十,枕边就多了一些闲书,张岱的《西湖梦寻》、周密的《武林旧事》、袁景澜的《吴郡岁华纪丽》,还有袁枚的《随园诗话》和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等等,多是些旧时江南的风物人情。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槐西杂志里“小花狗偷肉”一则,说有只小花狗,丫鬟们因为厌恶它偷肉,就暗地里把它掐死了。其中有个叫柳意的,常梦见见这狗来咬她。狗是大家杀的,干嘛只咬她呢?原来,柳意也偷肉。
市井味道、烟火气十足,忍不住地笑,但稍稍一回味,顿觉毛骨悚然,小花狗死了也不放过丫鬟,够狠;只是可怜了丫鬟,柳意,光看名字,就知道是多春天的一个女子啊。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惦记着柳意的结局,或者设想她以后的归宿———一个进城在有钱人家做家政的外来妹,是坐在宝马车里哭,还是和心爱的男子在单车上笑?或者是小三上了位?两百多年前的那个叫柳意的女子啊,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穿起了嫁衣?
袁枚的《随园诗话》里有一则让我笑得几乎岔气的故事:托买吴绫束,何须问长短?妾身君惯抱,尺寸细思量。说是男人外出赚钱,想起家里的老婆种田做饭,原来也是很辛苦的,看苏州的丝绸不错,想给老婆买件苏绣的睡衣,临到买时,男人却不知道该给老婆买大号中号还是小号的睡衣,就打电话问老婆。男人都粗心,难得有这份好意,你猜女人怎么说,不要脸,我的身子你在家时不知每夜要折腾多少回,竟然不知道我的三围?
这个女子,大约是明万历年间的姑苏人,袁枚没说她的名字,但想来一定风情万种,至少,她懂得生活是琐碎的爱情是浪漫的,所以才会和老公打情骂俏,才会对老公粗心的惦记嗔而不怪,“妾身君惯抱,尺寸细思量”,你看她笑得多幸福、多知足啊!
都是些几百年前的故事,读来却如在目前,仿佛都是活在当下的身边的人和事,但毕竟因为隔了时光的河水,所以就有了隔岸观风景的那一份闲适和淡然,人生万事,难的是进得去出得来,比如念念不忘的一段情,比如苦苦等待的一个人,四十岁,该看得开了。
明明觉得不可能,却偏偏希望在秋天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雪,你觉得会吗?
且看张岱《西湖梦寻》里的那一场秋雪,“其地有秋雪庵,一片芦花,明月映之,白如积雪,大是奇景。”张岱赋诗道:庵前老荻飞秋雪,林外奇峰耸夏云。我百度了一下,秋雪庵位于杭州西溪湿地,是“西溪八景”之一,建于宋淳熙初年,因为在孤岛之上,向东南一望无际的芦苇滩地在秋季的明月下,呈现出令人名利俱冷一片白茫茫的意境,明代大书画家陈继儒便取唐人诗句“秋雪濛钓船”的意境,题名“秋雪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知道《诗经》里这才是关于芦花最经典的描写,看了张岱的《西湖梦寻》,才知道芦花竟还有如此“萌”的别称———秋雪,真是惊艳!
四十不惑,换个角度看问题,万事皆有可能。山不过来咱就过去,就像这秋的雪,不是吗?
七、雪花,冬天的妖精
从电视从网络看到北方的城市开始下雪了。而上海只是飘着淅淅沥沥的冷雨,别人说,上海的冬天不下雪,即便下,那也是很遥远的事了,遥远得就像青梅竹马的爱情。上海是个浮华和欲望的城市,在上海邂逅一场雪,跟遇到一次古典的爱情一样,都是奢望。雪是冬天的精灵,她只在寂寂的夜里造访孤寂的灵魂,比如寒窗苦读的书生,比如云鬓轻挽的女子。
越来越浮躁的世界,越来越暖的天气,已经不适宜爱情和雪花的生长。爱情修得十年方能同船渡,而同一场雪的相逢,究竟要用多少个不眠的夜晚?
清晨,躲在温暖如春的被窝里,喝水、抽烟、吃馄饨。朋友从洛阳打来电话说,懒鼠,起床了吗?家里终于飘雪花了!朋友一句话,让我一下子窜出了被窝,推窗望去,是阴冷飘雨的路上熙来攘往的人流……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不止一次在电话里问朋友,洛阳下雪了吗?朋友总说没有。
洛阳下雪了啊!终于有了雪的消息!
一颗漂泊的心在上海激动于洛阳的几片雪花!其实在洛阳,已经好多年难以看到一场铺天盖地的雪了!如同浮华的尘世很难再遇到一场铭心刻骨的爱情!
那年冬天,你第一次跟我回洛阳,说是要看北方的雪。那天小城的雪花整整飘了一天,但一落地就化了,小城像一只脱毛的花狗,难看死了!我终于还是不甘心,半夜里和你一起去小城后面的山上踏雪寻梅。午夜的山路,人迹罕至。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作响,我们在雪地上跑啊、喊啊……晶莹的雪花落得满身满脸,钻到脖子里凉凉的却如沐春风。第二天说起昨夜的大雪,没一个人相信。谁又知道,那是一场只为我们两个下的雪啊!
雪花这冬天的妖精,总是在你午夜梦回间悄悄来临。清冽的月光下,雪花无声地飘落,落满了村庄,落满了田野,落满了河流……而你,却依旧在梦里苦苦地寻,苦苦地等。当清晨的阳光扣开窗棂,你才发现,她悄悄地来,却又悄悄地走,带不走你一丝牵挂,带不走你一丝烦恼。
等待一场雪,就像等待夜半来、天明去的狐妖,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与她短暂的相逢里,忘记了晨鸡初叫,忘记了长安古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也许,你还在这个城市,也许你已经回了苏州老家,但我知道,这次,我是真的失去了!
半卷纱帘望故园,别后经年几度寒。我已把爱情放在这里多年,却谁也没有遇见;我已把相思忍耐了多少个白天和夜晚,却谁也没有怜悯……
雪花飘、竟惹寂寥,多少的往事都剩一襟晚照。
雪花啊,你这冬天的妖精,我对你的爱比春天更温暖。
八、品雪
春天花儿开,冬日雪花飘,都是很自然的事。冬雪雪冬小大寒,如今立冬,大雪、小雪都已经过去,却难得有一场痛快淋漓的雪。无雪的冬天叫人兴趣索然,就像良朋相聚却没有酒,就像出嫁的女子没有花戴。
应该来一场雪。不是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那样的雪,也不是老舍“最妙的是下点小雪”那样的雪。李白的雪太大,老舍的雪太小,太大和太小,都失去了雪的味道。
说起来让人心生暖意,读起来让人望峰息心,这才是冬天的雪。
屋内酒正暖、炉火正红,窗外朋友正顶着暮色而来,赴一场雪花的约会。白居易的雪是暖的。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寂寂的冬雪,雪花无声地飘落,突然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刘长卿的雪是静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扁舟一叶,寒流一带,一千座山,一万条路,却找不到心灵的依靠,柳宗元的雪是寂寞的。
支个筛子,撒把谷子,等着雀鸟来啄,鲁迅的雪是有趣的;踏着一地的碎琼乱玉,背着北风驰聘而行,林冲的雪是英雄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毛泽东的雪是博大的。如果没有了雪,闰土的少年就少了几丝灵气;如果没有了雪,林冲的形象就少了几分豪气;如果没有了雪,毛泽东的《沁园春》就少了几许大气。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多好的诗啊,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吧!
九、在秋天里踏雪寻梅
天老是阴沉沉的,很像是天欲雪的样子,恍惚间仿佛已经到了冬季。看看窗外昏黄的天,好像雪花已经集合完毕,走在路上了。
心头,有了等待的喜悦,我是多么渴盼一场雪,一场铺天盖地、酣畅淋漓的大雪啊。霜降已过,秋深了又深,深到立冬时候,才可能有雪的消息。我知道,在眼下的深秋时节,是不可能有一场雪的。
夜里看央视的天气预报,东北下雪了,新疆下雪了,而华北地区,只能是淅沥的秋雨。对于一场遥不可及的雪,只能是寂寞得要死,想念得要死,也无奈得要死。
我总是这样,春天里盼望夏天,夏日里又等待秋天,秋季里又想念冬天,仿佛山那边的人总是幸福的,山这边的我总是苦恼的。其实也知道当下的才是最好的,但却总是做不到在当下的日子里心静如水,也许我本不该在秋天里盼望下雪,也许这本就是一场无望的等待,但盼雪的念头却如影随形。
其实,和我有一样念头的人不在少数,总觉得好的还在后面等你,比如一场等到老也没有遇到的爱情,比如一张买到老也没有中奖的彩票,比如一栋攒到老也买不起的房子。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有一个爱你的人,有一间挡雨的房,粗茶淡饭的日子过着,枕边的几本闲书翻着,当下的,才是最好的!
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多年来总觉得暖暖的是描写雪的句子,其实,刘十九来没来,最后究竟下没下雪,白居易没有说,我们也不知道。白居易只是说,天欲雪,就是看起来要下雪的样子。也许,根本就没有下雪,但白居易的诗是暖的,心情也是优雅的。可见心情的快不快乐,跟下不下雪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鲜衣怒马,红颜易老,踏雪寻梅是冬天的事,不妨且放一放,等一等,而南山的枫叶正红,再不去就等到来年了……
十、试梅妆
冬天的早晨,最喜欢赖在被窝里不起来,临到上班时,总是弄得匆匆忙忙,好几次差点迟到。人也是动物,我觉得,人最好能像青蛙一样的冬眠,那该是冬天里最舒服的事情了。
所以我实在搞不懂,从前的女子为何就不喜欢在冬天里赖被窝。欧阳修有一首的《诉衷情》的词,就讲了一个大清早试梅妆的女子,真够得上“美丽冻人”了。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连珠帘上也浮了一层薄薄的霜,呵呵几乎僵硬的手指,贴淡淡的梅花妆,画长长的远山眉,全然不觉得滴水成冰的冷。
从前的屋子里,当然不可能有暖气、空调、电褥子、暖手宝之类的东西,最多不过是熏炉、暖笼、炭盆而已,有钱人家顶多就是用的熏炉考究一点而已。“千金买脚婆,夜夜到天明”,黄山谷诗里的“脚婆”又叫“汤婆子”,就是取暖用的熏炉,千金买脚婆,可见是个奢侈品了,一般人家的丫头是用不起的。这个试梅妆的女子,不知道记不记得用个“汤婆子”暖暖手。
能够让一个女子从温暖如春的被窝里出来,足见“试梅妆”是多么女人神往的事情。
梅花妆的始作俑者是寿阳公主,说是在某一年的正月初七,一朵梅花落下来,正好粘在公主的额头上,就留下了梅花的印记,于是就有了“梅花妆”。
梅花妆其实就是在额前贴一片梅花,加之梅花只开在冬天,所以要想化个梅花妆,就只能等到梅花绽放的冬季了,这大概也是想美丽的女子不怕“冻人”的缘故吧。
据说现在的女子,化个妆要经过洗脸、护理、淡妆等很多的程序,最少也要半个小时才能搞定,是件让男人感觉很麻烦女人又乐此不疲的事情,还不如从前的女人,清水芙蓉,贴一片梅花了事。
呵手试梅妆,简单最好。
十一、麻雀的冬天
这些天有些冷,不禁想起了冬天的麻雀。那些整日叽叽喳喳,甚至有些讨人烦的家伙们,她们的冬天咋过呢?
大约男人们都很惦记冬天里的麻雀,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觉得好玩,一是闲得无聊。
兄弟俩,哥哥那年都四十岁了,四十不惑,按理早已不是看云做梦的懵懂少年了,却喜欢回忆小时候捕鸟的事情,说下雪天,扫一块空地,支一个大竹匾,撒些谷子,等鸟雀的到来,稻鸡,角鸡,鹁鸪,蓝背……什么都有。我想,这“什么都有”一定包括“麻雀”了,冬天里在雪地上捕鸟,怎么可能少了麻雀呢?
那个做弟弟的,一会儿说麻雀的叫声太琐碎,一会儿又说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但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而且还在一篇叫《冬天的麻雀》的文字里说,檐前树上或飞或坐,任意鸣叫,唧唧喳喳的虽然不成腔调,却也好听,特别是在这时候,仿佛觉得春天已经来了,比笼养着名贵的鸣禽听了更有意思……
哥哥叫周树人,弟弟叫周作人,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名家,好玩也罢,无聊也罢,两人都无一列外地喜欢麻雀。王晓明的《鲁迅传》里写道———
“阿哥,咱们什么时候去抓麻雀啊?”周作人带着笑呆呆地问道。树人瞟了弟弟一眼:“没看见我这儿还要看书吗?去去去,一边儿玩去。”满脸的尘土周作人对着哥哥吐了吐舌头跑开了,那边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小弟建人在太师椅上小盹。那年,鲁迅八岁。
这段文字透露的信息是,兄弟俩喜欢麻雀,小时候喜欢,长大了也喜欢。我这个四十岁的男人,从小直到现在也喜欢麻雀。可见,男人喜欢麻雀,那是骨子里的,一是年少时爱玩,一是人到中年寻求一种心灵的安慰。
一天天冷了,不知道如果下了雪,那些麻雀吃什么?而我又是那样地盼望下雪。都说有梅无雪不精神,但如果雪天里没了麻雀,那就没了生气、没了灵气,一切都变得死气沉沉的,多没意思啊。
真的是放不下,麻雀的冬天。
十二、头番雪
过了小雪,就是地地道道的冬天了,心里盼的念的,也就是一场雪了。
就像是等着过年的小孩子,只有到了新年,才有贴春联、放花炮这些让孩子们心花怒放的喜悦。四十岁的男人,也像一个小孩子,在苦苦等待第一场雪的喜悦。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第一场雪,就是头番雪了,我很喜欢“头番雪”这三个字,至少比“第一场雪”含蓄、风雅,也更能准确表达心头的那一份惊喜。
“头番雪”这三个字来自袁枚的《随园诗话》,袁子才在卷十二第三十三则里说,有一次游武夷山,夜泊江山,认识了一个叫陆梦熊的余杭人。这个叫陆梦熊的,写了一首《晓起见雪》:
夜静无风冷莫支,檐前冻雀早应知。
关心喜见头番雪,扫径先扶竹树枝。
红友有情还爱我,绿梅无梦亦相思。
断桥久废冲泥屐,欲踏琼瑶访莫迟。
诗里“关心喜见头番雪,扫径先扶竹树枝”一句,清脆绝尘,令人惊艳。头番雪的大喜悦,扫石径的大寂寞,扶竹枝的大悲悯,不是刀郎《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儿女情长所可比拟的,一个是大境界,一个是小儿科。
袁子才说,一切诗文,总须字立纸上,不可字卧纸上。人活则立,人死则卧,用笔亦然。这句话也不难理解,人站着总比躺着有生气,生气勃勃。早晨起来见到一地的雪,这是今年的“头番雪”耶,先是惊喜,后是想起这一夜的大雪该不会压坏竹子吧?陆梦熊用字让“头番雪”立于纸上,满纸的阳春白雪,满纸的冰清玉洁,满纸的冰雪聪明。忍不住一声叹息,这头番雪,于我心有戚戚焉!
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最怕见白头。四十岁的男人呢?多少的过往不是头番?多少的隐忍不是头番?多少的得意不是头番?雪鬓霜毛,相思催人老,头番的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蝉不知雪,所以才会担雪填河;飞鸿泥爪,所以才会劳燕分飞……头番的雪,让四十岁的男人,一夜白头。
十三、霜如雪
不喜欢冬天,但也说不上讨厌,比如下雪天就很好,红泥小炉、踏雪寻梅、扫雪捕鸟都是很叫人开心的事。问题是,花无常开雪无常下,哪有恁多下雪的天儿?别担心,无雪的冬天,霜也如雪。
翡翠里有玻璃种、冰种、糯米种的说法,晶莹剔透的露珠是玻璃种,纷纷扬扬的雪是糯米种,最迷人的就是这冬日的霜花了,仿佛冰种的翡翠,在透与不透之间更添了几分让人猜想的味道。
有英雄的味道。想想看,冬天的早晨,一个人走在路上,仿佛《水浒传》里风雪山神庙的林教头,“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只不过这一地的碎琼乱玉,是霜花而不是雪花而已。
渡船满板霜如雪,印我春鞋第一痕,也有书生的味道。最经典的当然是温庭筠《商山早行》里那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了,清冷的月光、裹满霜花的店小桥,而且还是木板的小桥,小桥上还有几行脚印,远处的村中传来几声鸡叫……真的是让人心碎的几个意象的组合,绝了。
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还有漂泊的味道。这里不得不提到唐人张继的《枫桥夜泊》,很多人迷恋的是诗里让人怅惘的夜半钟声,我反复咂摸的却是月落乌啼的满天霜花,有伤感,有落寞,有无奈,有辛凉,也有隐忍,多少人生的冷暖都在其中了。
霜如雪,她是冬天的妖精,夜半来天明去,太阳出来,就不见了。所以,要趁早。
十四、见远山
到现在,我还没有进过一趟山里面,但进山的念头就如同刚刚拱出地皮的小草,一有风吹草动,就蹭蹭地往上长。因为冷的缘故,秋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进山了。
大概是十月的某一天,我经过一个叫拉马店的村子,村子就在山路尽头的山梁上,平日里山大王一样被漫山遍野的谷子、芝麻和玉米簇拥着,此刻在颗粒归仓后原野间显得孤零零的,红红的枝头仅余的几颗柿子到越发显得寂寞了。好像是傍晚,夕阳欲下未下,金黄黄挂满玉米的一家院落里,一个小媳妇正匆忙收拾房顶晾晒的被褥,绣满团龙和凤凰的被褥同样也都是金黄黄的,这让寂寞的村庄有了暖色……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在阳光晴好的日子里,从我工作的单位就能悠然见南山了,也能看到山梁上拉马店村头的土地庙的房顶,有红色的旗在飘,看着看着,我的心就也飘了起来。拉马店只是伊川县的一个小山村,我出生在偃师,虽然都是广义的洛阳,但拉马店在我眼里却是遥远的异乡。
村子里的人都陌生,村子里的路却都熟悉,我喜欢一个人趁着星期天在村子里逛来逛去,看一对中年夫妇把新采的棉花用架子车拉着到皂角树下的老房子里,出来时架子车上是七八个已经包好的棉被,我猜想他们的女儿一定是该出嫁了,不然不会做这么多的棉被;我还看到门口有两个石狮子的一家人在院子里伤心地哭泣,很多的乡亲们在出出进进,忙着搭棚、生火、杀猪,几个人有的拿着唢呐,有的拿着笙,在哇哩哇啦地吹,我猜想他们家一定是有亲人逝去,因为在豫西的农村,大都如此;拉马店的村头堆满了经年的麦秸垛,这在山外已经不多见了,麦秸垛是牛、羊、鸡、鸭的乐园,但有时我也能看到有男人和女人在这里说悄悄话,有时是年轻人,有时是中年人,但都是很幸福的样子……
我想,我在拉马店人的眼里,也该是个异乡人吧。不知道他们怎么看我,至少在我眼里,他们是那样地幸福,即便是亲人的离去,也是一种淡淡的忧伤,没有了撕心裂肺的疼,世间万事其实都这样,只要隔了一段的世间和距离,一切都成了美,不论是忧伤还是狂喜,不论是重逢还是别离,也不论是土豪还是穷人。很奇怪,虽然我如今已经是年过不惑,但流浪的念头却如影随形,总是在别人的故乡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也许正如某位诗人说的一句话,“一个人的精神和肉体,总有一个在路上”,这让我想起了泰戈尔的一首诗,“我要抛弃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等我,他正朝我走来。”我感觉拉马店的人都是异乡人,不同的是我正朝他们走来,无缘无故的与他们同喜同悲,所以,只要有机会,我总是会一个人去山里面,因为那里有我无缘无故的牵挂。我知道,我的无缘无故的牵挂和拉马店无关,如果非要找出一点理由,大概也许因为它在山里的缘故吧。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进山了,很惦记那山里的人家,比如薄薄的一层霜的远山,比如静静的一场雪的远山,比如冷冷的一夜月的南山,都该是别有一番韵致,一定和春、夏、秋的山不同。那村口的麦垛旁会不会有粗心的鸡鸭拉下的蛋?那弹棉花的中年夫妇的女儿已经幸福地出嫁了吧?那年轻的小媳妇还是趁冬日的暖阳在房顶晾晒厚厚的棉被吗?
来吧,我听见冬日的远山在喊我!
十五、冬山如睡
我总是在冬天里变得很是懒散和无聊,很想出去走走,比如这南山,在冬天里该是另外的一番样子吧。
宋人郭熙有冬山如睡之说,既然是睡了,一则不便打扰,主人都休息了,你却不请自来,且不敲门就进去,是很没礼貌的事情;二则睡觉的人,有啥好看的。冬天的山仿佛入定的高僧,虽然说不上面目可憎,但的确是索然无味,没有欣赏的兴致。
除非是睡美人,据说女人睡着了的样子就很性感,是一种让很多男人想入非非的样子。那么冬天的山,究竟是道貌岸然的入定老僧,还是我见犹怜的睡美人呢?
在《林泉高致·山水训》里,郭熙的原话是“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意思是春山如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夏山如破瓜之年的女孩子,浑身都荡漾着青春的气息;秋山如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正是女人四十一朵花的年纪,妩媚成熟;而冬山可就惨了,风烛残年,垂垂老也,连美人迟暮都够不上。
这是郭熙的一家之言,郭熙老也,他不知道冬山的趣味。我觉得冬山更像是锦衣夜行的大侠,莫测高深,或者是素年锦时的村姑,风情万种,抑或是普渡众生的菩萨,气定神闲。
我居住的小镇,隔了十里的原野和村庄,南边就是万安山了。万安山又称“玉泉山”,《名胜志》说:“玉泉山在洛阳东南三十里,上有泉,水如碧玉色。泉上有白龙祠,祈祷甚应。”万安山海拔九百三十七点三米,东接嵩岳,西达伊阙,沟壑深险,巍峨壮观,共同构成洛阳南面的屏障。山上有范仲淹和姚崇的墓园,有北魏的水泉石窟,还有欧阳修题诗的玉泉寺。正如郭熙所言,“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而我,尤其喜欢这冬日的万安山。
选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沿着山路慢慢的一个人走。范仲淹墓我是一定要去的,墓园就在阳坡的一个山坳里,清浅的溪水在汉白玉的范仲淹雕像脚下静静地流淌,不远处就是一个叫范园的村子。冬日的暖阳下,一个村姑在晾晒被褥,一看就是刚结婚的样子,崭新的被子五颜六色,搭满了房顶,可以看到被面上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的图案,在阳光下幸福地招摇。有句话叫做“生在苏杭,葬在北邙”,范仲淹就是姑苏人,以他龙图阁直学士的身份,也算是副局级了,死后无论是选择叶落归根的苏州,还是近在咫尺的北邙,都应该不是难事,但他却选择了万安山南麓的范园,的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这也正是万安山魅力的所在。大人物也好,草根也罢,都可以在万安山里安顿你的快乐、你的忧伤、你的落寞、你的放下……“世间荣辱何须道,塞上衰翁也自知”,与他的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相比较,我还是更喜欢前者,锦衣夜行也好,普渡众生也好,都不如素年锦时里老妻相伴、相濡以沫的那份实实在在的温暖。
范仲淹在冬天的山里锦衣夜行,野兔和野鸡在山脚的树林里自得其乐,溪边的泥土里,青蛙和蛇在等待远处的春天……冬天的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