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惘然

2015-06-05 20:04冬安居
湖南文学 2015年3期

冬安居

要不是因为两年前丢了个水杯,冷焰今天也不至于身败名裂。事实上,很难分辨丢水杯和身败名裂,到底哪件事更严重,对冷焰的打击更大。

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事件的核心不是水杯丢了,而是怎么丢的。从小学生到大学生,到青年教师,到资深教授博导,到哲学学院院长,冷焰一直习惯双肩包。背包比挎包能装东西,实用;两只手都能空出来,方便;两肩受力均衡,健康。多少年来,他背着双肩包,在校园飘过来飞过去,成了一道风景线。冷焰玉面剑眉,清癯颀长,性情温绵柔和,天然的风流才子模样。当然,他的风流只是形式上的,骨子里却是清教徒的精神底色,只要居有竹,看不起食有肉,活得很形而上。众人回忆起冷教授,都是雷同的造型,上课讲座谈笑筵宴,背包上肩奔走如飞。水杯永远在侧腰袋里,要喝了反手一取,喝完了反手一插,都轻而易举。

可惜习惯不变,身体有变,光阴不饶任何人。不知从何时起,冷焰反手不那么顺溜了,肩膀一咯噔,提醒他这是一个高难度动作,至少有挑战性。这本是小事,走在路上要取杯喝水的情况极少。可这说明身体不服从调度,才是问题的关键,反手几十年,如今反倒不行了?他是学进化论长大的,没想过还有退化一说,所以继续反手,不让精神向躯体示弱。光阴荏苒,越发不容易,他也不便太为难自己的关节,就老老实实端着水杯。这一天,他在教学楼上课,去图书馆还书,回办公室取邮件,在学校小餐厅吃午餐。就这么几个地方,吃完饭喝完汤抹了嘴站起来收拾背包时,发现水杯丢了。丢在哪里,完全不记得。

慢慢地坐下来,慢慢的,悲从中来。如果身体够灵活,就能反手放杯,不会丢。如果记性够好,就不会背上背包才发现水杯以至于要用手拿着,就算一路拿着也不会顺手忘在某个地方,就算忘了现在也能想起来。必得是身和心都苍老了,它们才会合谋让水杯丢失。而这已经是他今年丢的第二个水杯。去年,还有前年,不知不觉,他已经丢过很多水杯,不计其数。变老有三指标,贪财怕死睡不着。冷焰想不起上一次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时候,但除此之外,不贪财更不怕死,没有理由将自己跟衰老挂钩。但马克思主义哲学又讲从量变到质变,禅宗讲渐修顿悟,俗话说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冷焰就在那一刻,在遗失的水杯之巅,被最后一个小水杯轻轻击倒。他开始直面惨淡的事实,总有一天,他将再也不能反手取水杯,再也不能从一而终地保护一个水杯。再也不。

一个从来没被记住过的陈年旧事突兀闪现。邻家大哥总是一副很忙的样子,初中生冷焰问,你为什么吃饭都看书?大哥哥停下铅笔,嘴里含着饭,说他在准备高考,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冷焰听不懂,大哥哥就用铅笔敲敲桌上一个闹钟,说,你看。钟面有一只母鸡和一群小鸡,小鸡是画的,母鸡却是活动的,脑袋随着滴答声一啄一啄,一共啄了六十响,秒针走了整一圈,分针咯哒一动。现在是十二点十三分,也就是说,十二点十二分过去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二号十二点十二分了,它永远都回不来了。大哥哥涨红着脸,像在宣布一件振奋或沉痛的事情。他不知道大哥哥在说什么,但永远记住了那张涨红的脸,振奋或沉痛的语气,以及“再也不”的表达方式。那时他没法体会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句式。不知道人生的一页一旦翻过去,有些东西就永远回不来。

这一天,窗外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冷焰的人生在初秋季节,以加速度骤然跌入深秋。他茫茫然坐在嘈杂的餐厅中央,抱着侧袋空空的背包。精神长城一旦被击溃,意念抵挡的事情便蜂拥而至,都是他一直努力无视、假装不存在的。他早就应该带老花镜,头发是染黑的,发际线逐年朝头顶撤退,口味日趋清淡,小醉或熬夜后的恢复周期拉得很长,长到难以承担。有不懂事的孩子叫过他爷爷,年轻的妈妈在旁边却没有纠正,或许她以为这是对他表示尊重的方式。体检查出了高血压,这还没什么,可恨的是医生随口安慰说,没事,人老了十之八九都三高。他不是计较的人,这句话却不免耿耿于怀。早几年他就注意到自己尿液疲软,当下腹腔加压,将抛物线逼成直线。现在这样做已经成了习惯,只不过越来越费力,不憋气不较劲的自然小便显得越来越舒服,他从不放纵自己在这种放松中堕落,但还是站得离小便池越来越近。性生活的频次在不可逆转地降低,偶一为之,也是温吞的,快乐在递减,有始有终就万事大吉,他差不多已经忘记爆发和喷射的滚烫感觉,尖锐的快感,这一切当然可以归咎于前列腺炎,但前列腺炎又归咎给谁呢?

总有一天,无论如何用力尿液都如霰弹,或许他还会喜欢坐着撒尿?在床上气喘如牛也徒劳无功?身体逐渐退潮,沙滩最终静默一片,面对美女却安静如老僧。会吗?会吗?

他知道会,他是理论专家,知道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规律是可能认识的,规律还是不可抗拒的。衰老就是不可抗拒的规律。这是唯物主义的态度。但还有辩证法呀,辩证法就是他的心底的尖叫,不———!

很多年前,妈妈还在世,来他家小住,倔强地非要做家务,结果打碎一个碗,为此难过了两天。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碗而已,老人家就是喜欢大惊小怪。现在他懂了,他也不过丢了一个水杯而已。只是一叶知秋。一个碗,一个杯子,就是盛宴将尽的预告。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此理好懂,此情难通。他还没尽兴,要拍桌子叫服务员,再加两道菜,一瓶酒,不醉不归,谁都别想先退席。毕竟是唯一的、有去无回的人生盛宴啊。

这么一想,冷焰嚯地站起身来,背上包,大踏步出餐厅,脚步咚咚响,将埋头吸面的邻桌吓一跳。他要赶在身体最终背叛他之前,彻底压迫和利用它,榨干它最后一滴剩余价值。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干点什么,管他是什么!

那天下午,冷焰很是花了一点时间盘点人生。上半场一路高歌猛进,追求这个谋取那个,我要我要我要要要,一不小心一生已过大半,再算计一生所得,就有了盘点和查漏补缺的意思。扒拉扒拉前半生,那些曾经朝思暮想的东西,带来很多荣耀的东西,确立他地位和身份的东西,突然蜕变成褪色标签,轻飘飘的没了分量。值得留下的记忆,真正说得上的“功业”,实在没多少,心里一阵阵地慌,寝食难安。

偏生这节骨眼上,冷焰接到一个电话。电话的内容稀松平常,是孙伟的学生询问本次研究生优秀论文评选的标准细则。但就是这个电话,将来电者的脸庞推送过来,推送到意识的最前沿,放大、特写、定格。

他还记得———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大致记得———第一次看到冰冰的情形。他一直谨守教师的本分,重视教学,尽量抽空给本科生上课。专业必修课的最后一堂照例被团团围住,套问考试细节,他微笑耐心,一一作答。人散得差不多了,一个始终站在外围的踟蹰靠近,是一个清秀白净的女生,一副足将进而趦趄、口将言而嗫嚅的模样,先小声自报家门,夏冰冰,说报告老师,她想保研,成绩很重要,目前平均成绩超过九十分……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飞快地抬眼观察一下对方表情,怕话说得太透惹人反感,又怕说得不够透达不到目的。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其实是在分神,多少有点享受少女清澈的怯弱。她音色柔美,语调怯弱,脸上带着不完整的谄媚,想要讨好,又拿不定主意、或者不知道怎么讨好,让人看着爱惜。他那时已经有不自觉的青春崇拜综合症,冰冰又是他偏爱的清纯款式,一见之下,心便一动,想,此种人物,这般模样,就该昂然端坐殿堂,听凭男子们来俯首称臣,哪至于要自己走下高台来,自谋出路?

于是越发和颜悦色,说,情况我知道了,你只管好好学好好考。这话正着听和蔼关照,侧着听又很官腔,她明显吃不准深浅,还想再强调下,该说的又都已经说完,再重复怕招人嫌,立时走了吧,这交谈又似乎单薄了些,不知该怎么办,身子便下意识地扭了扭,看在他眼里心里,益发的心旌摇动。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猿意马,忙提高警惕,整顿面部表情,以免露出蛛丝马迹来。这一细微变化让冰冰捕捉住了,理解为还赖着不走,老师已怫然作色,再不敢逗留,微微一鞠躬,一溜烟逃了。就是这一溜烟的姿势,看在他眼里,不但没有狼狈,反倒恰似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分数,道一声分数,那一声分数里有蜜甜的忧愁。冷焰理智上知道自己和学生的本质关系只有一个,就是分数,但这无情的铁律也不能改变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自然律。考试一周后举行,但他此时已经给她判了分,一百分未免太过,九十八吧,反正都是主观题。上了车,又想到不知学生在教务处网页上查成绩,是只能看到自己的,还是全班同学都看得见。可不管怎样也不能只给她一个人九十八分,得另外找一两个也给这个分,而且必须是男生。主意打定,一切安好,便是晴天。

后来冰冰发短信来道谢,春节又发祝福,一次次让他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心里暖洋洋轻飘飘的,既有施展了权力欲的满足,又有被异性仰慕的陶醉。即便如此,这场景还是很快忘记了,一届届学生流水一样,时不时冒出一两个长相气质出众的,才华能力出挑的,这儿一朵浪花,那边一个涟漪,其实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节日收到的学生问候,不管署名与否,一半都不认识。何况冰冰也只发过那么两次短信。

几年后———也不知道是几年,九月份开学,新录取的研究生集中开会,彼此认识。冷焰是学科带头人,又是院长,这个会必须参加,而且是当然的核心。中间茶歇,人群的穿梭流动呈现鲜明的同心圆构图,老师是圆心,自内而外几层圆圈分别是嫡传博士生,嫡传硕士生,其他博士生,其他硕士生。冷焰周围照例凝出半径最大的圆。突然有人突破等级制度,切进来自我介绍,说是本校毕业的,大学时上过冷老师的课,冷老师还给了她高分。冷焰爽朗地笑,说,那肯定是你自己学得好,我是从不随便送分的。

严正炎这时插进来开玩笑,他是冷焰的硕士保博,自然加冕新生领袖,寸步不离护卫在旁,因熟稔而随便,笑道,你是孙老师的硕士,就应该叫冷老师师公,师爷,师祖,我算你师叔。冷焰忙喝止,没大没小!孙老师是我学生不假,但也是我同事,是你老师,这辈分不能乱。转头对女生说,你别听他乱讲,他就是你师兄。正炎接口道,是大师兄,不是二师兄喔。马上就有人接腔,防火防盗防师兄!逗得师妹直笑。

日子一如既往地白驹过隙,冷焰给硕士班上过课,做过报告和讲座,院里的会议和活动,间或能见到冰冰,她每次该问候的问候,该敬酒的敬酒,该坐在第一排眨巴眼睛专心听讲配合以点头会心微笑,一道程序都不落下。低头做笔记时,一绺头发垂下来,微卷着,在脸上划出柔和的线条。半年后,她成为严正炎的初恋女友,冷焰也就从众多学生中真的认识她了。跟记忆中那个本科生相比,她变了很多,出脱得乖巧伶俐,落落大方,有点瓜熟蒂落的味道。

挂断电话,冷焰才想起冰冰刚刚说到今晚研究生活动,应该多问两句的。

这事儿是严正炎的主意。过完国庆,办公室刘主任来报告,新发现一笔快到期的经费,额度不多不少,不赶紧花完,不但余款会被收走,而且影响来年拨款。正炎恰好在旁,一贯鬼点子多,趁机提议找个远郊县,以小型学术沙龙的形式,让本专业的学生农家乐一把。冷焰想想也是,这些年院里的科研任务,很多其实都是研究生们完成的,老师的主要精力都在一头一尾,花心思拿项目,花心思花钱。项目到手,就招学生干活,拿学生的成果结题,作为下一个更大项目的研究基础。也难怪现在流行管导师叫“老板”,背后还有叫“包工头”的。既然教授们都忙,谁都没空花这个钱,何不泽被一下学生,也算是犒劳。就这么说定了。他倒忘了就是这个周末。

桌角永远盘踞着一摞发票、申请报表或评审表格,等他签字。冷焰看也不看地划拉完了,僵坐片刻,眼看着窗外天色渐晚,路灯睁开了眼。他一冲动,拨了电话,响两声又挂断,想着今天的神经质该到此为止了。刚这么想完,正炎的电话回了过来,大声问冷老师有什么事。电话闹哄哄的,有含混的嚷嚷和隐约的歌声。

冷焰说没事,拨错号码了,本来就可以挂电话了,却明知故多问一句,你那边干嘛呢,那么吵。

正炎说,他们刚到,正在搬东西,分房间。

冷焰猛然醒悟过来,哦,对了对了,那个沙龙啊,我倒给忘了。在哪儿来着?怀柔?冷焰在心里迅速搜寻。巧了,我就在胡骑度假村开会呢,刚完事。

正炎大叫,胡骑啊,我们刚路过看到了,好大的牌子!那边起了一阵哄,正炎离开话筒几秒钟,回来时换成孙伟,说开车过去接他来与民同乐。正炎在旁边助阵,又有几声男女生的欢呼,大概是开启了免提模式。

冷焰吞吐道,近倒是很近……一浪邀请,会议方安排的晚宴也无聊……又一浪邀请,冷焰看在孙伟的面子上,终于下定决心,也好,我要有时间就过去凑凑热闹。让他们只管玩他们的,不要等,他自己开车过去。

五分钟后,冷焰已经驱车飞奔向北,车内塞满莫名的期待和隐隐的兴奋。夜幕初垂,白昼正在天际退却,将世界移交给夜晚,明亮清晰、朗朗无趣的都市即将妆成,化身神秘妙曼、深不可测的夜女郎。开车人变成了十六岁大男孩,正偷开父亲的车出去赴一场不知所终的地下晚场舞会。

其实那天下午,冷焰照例接了多起电话,冰冰的电话之所以格外被留意,并非没有原因。

冷焰读书早,面相本就显小,职业生涯又一帆风顺,脸上心头没添沧桑痕迹,当了多年老师还被误认为是学生,坐班车被司机轰,说下去等着,老师先上车,有点规矩没有!他又长期混迹于学生,不管iPhone还是微信,时髦物什一样不落,知道“不明觉厉”“喜大普奔”的意思,长期“不知老之将至”也是自然。但事实就是事实,从他的角度,固然一派亲民作风,学生却从不会简薄对他的尊重和礼数,毕竟资历和身份都摆在那里,横亘如山。最受不了的是,在包厢唱个流行歌,联欢会手拉手肩并肩唱“难忘今宵”,他都被学生簇拥着自认为打成一片,但玩到一定程度,年轻人一旦玩开了开始自嗨,他瞬间成为透明人,一浪一浪的谑浪笑傲中,他茫然摸不着笑点踩不准节拍。闹半天,之前的不分彼此不过是善意客气地带他玩前戏,高潮却没他的份,他的精力体力也跟不上。冷冷清清坐在角落里看年轻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他总会不合时宜地生出始乱终弃的悲凉。

去年校长给毕业生致辞,通篇网络词汇,场面火爆得很,后来被好事者捅到网上,引发四方口水。赞其潮者有之,鄙其浅薄者有之,哂其邯郸学步哗众取宠者有之。冷焰旁立静观,别有伤心。深感整个民族文化的价值取向和时代风气的变化,根本就在与他作对。他年轻时论资排辈,等到他老了,什么八零后九零后一代比一代生猛,真真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老人家被推个狗啃泥,惶惶然爬起来,还要变着花样学年轻人,说他们喜闻的,做他们乐见的。讨好取悦之余,又得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老脸老尊严,假装自己是主导者。只因自然法则站在年轻人一边,社会法则也被迫转向。万恶的旧社会,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婆,猛抬头,却是窝囊受气的现代婆婆。时代随便打个时间差,就把冷焰挤兑得无立锥之地,这事儿窝心不窝心!

这种时候,冰冰的特别就显现出来。除了所有学生都有的礼貌,她别有一种不离不弃的周全,总在冷焰被冷落时过来说句话,不失时机地解释新词典故,又适可而止,不让他感觉自己像傻子。有人提议玩天黑请闭眼或三国杀,她赶紧告诉他游戏规则,说得简洁清楚,他转眼就能上手,引来一片惊呼“这个您也会!”这时候,冷焰对她,不仅是喜欢,简直就是感谢。

作为正炎的女友,对冷焰有特别的亲近和体贴完全说得过去。但冷焰总觉得还有别的,若有若无,不可言喻。尤其是正炎一次玩笑中透露,女友教训他“做老公要向冷老师学习”,简直由不得他不心猿意马,却又不能琢磨没法深究。所谓想入非非,就是此想为非,非者就非得非之不可,否则就成是非。他不便多心,只能继续光明正大,心底无私天地宽,就这样不软不硬若即若离似亲又疏地维持着,直到今天丢了水杯。

冷焰“忙完正事赶到”时,肉菜串好,炭火新热。核桃树下,半条羊腿刚上烤架,大家已经围着烧烤架吃过一轮,气氛温热渐入佳境。冷焰的进门给聚会加入一把干柴,火势迅速猛烈,又如巨石落水,激起一片浪花。学生们添酒回灯重开宴,簇拥冷焰坐定,吆喝声四起,一番热闹。

冷焰凑趣,先跟孙伟碰了一口,又在正炎为首的四五只手里下了一口,因为要开车,酒到此为止,众人围炉环坐,大快朵颐。店老板夫妻俩川流不息地送串儿送冰啤。有了酒肉熏染,秋日晚风非但不萧瑟,反倒吹得人神爽惬意,青虫秋声也声声清朗,雨棚架胡乱扯着彩灯,鬼眼乱睃,与枝叶间漏下来的星光、木炭溅爆的星火交错,别有意趣。

冷焰有意无意一检点,心里咯噔一下,很接近反手取杯时关节的感觉。他接过正炎递过来的烤肉,一边大啖,一边若无其事问,小夏没来?

这话一出,就觉得气温降低一度,世界停摆一秒。正炎回了句,来了。空气并没解冻,冷焰又问,那人呢?学生中有不胜酒力又没酒场经验的,已经醉眼迷离,凑过来竖了大拇指说,冷,老师,阿炎他,敢跟女朋友吵架!呃,够爷们!说完一拳捶向正炎,把自己捶倒了。

冷焰也不问情况,只管拿出导师的款来,责令正炎去把小夏叫过来,大家集体活动,不准败兴。心里揣着小九九,洞悉自己有假公济私之心,满怀暗度陈仓的欢快。正炎勉强从命,一会儿便与冰冰双双出现。冷焰远远见到冰冰,但觉心中舒坦,如沐春风,如浴温泉,又主持公道说了正炎两句,也问问孙伟明天的活动情况。还想待下去,但时间已经晚得不像话,只好在掌声中合十辞行,阻止孙伟送行的脚步。孙伟还要客气,冰冰起身说,孙老师您坐,我代您送冷老师。正是所有人都满意的提议。

走出露台,拐弯下坡,冷焰刚扭头,冰冰便趋步上前,似乎她也一直在找机会跟他说句话。冰冰说,谢谢冷老师刚才帮她说话。冷焰点点头,再次嗔责正炎,你是男生,当着大家的面,哪能跟女朋友闹别扭?

就是嘛,冰冰的胳膊肘一杵正炎,附和道,我说他幼稚他还不承认,就得冷老师您说,他才会服气。巧笑盈盈,语气神情都是小女儿态,可以当作向长辈撒娇,也可以当作别的。冷焰平时碰到这种情况,避之唯恐不及,一贯拔高姿态,一笑了之,这时却伸出指头,在空中虚点她额头笑道,你也别光说小赵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估计你也不省事。看来以后冷老师除了教你们做学问,还得教教怎么谈恋爱。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口口声声包括两个人,滴水不漏,话却只是对一个人说的,言辞虽不至于佻薄,却暗含了私相交通的意思。就是这一刻,孟光接了梁鸿案。

正炎讪讪赔笑,冰冰薄嗔道,笑什么笑,冷老师批评你呢,还不好好听着,又表示回头一定找冷老师请教怎么管好正炎。这么开着玩笑,一路到了停车场,冷焰拉开车门,两个学生赶紧挥手。关门的最后一刻,冷焰触到冰冰的目光,是热烈的、幽深的,别有意味,带钩一般挂住他回程的全部注意力。

冰冰注意冷焰,不是一天两天了。经过一两千年的训练,一般国人对于权贵都有了本能反应,记录在基因里。一种是见了领导就紧张害怕,仓促失措,话也不会说,要求也不敢提,思路被带着走;另一种则有天然的趋光性,向日葵一般追逐,笑容厚一层,言语也温柔,心软软的,低下去,低下去,低到尘埃里,欢喜地在尘埃里开出花来。这两类反应跟高位者“恩威”两招很是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冰冰属于后者。贪吃鬼见了枣树,有枣没枣都会打三竿,碰碰运气,聪明人也如此,有事没事亲近关心一下领导,反正礼多人不怪,说不定还有意外的收获。冰冰对冷焰放电,开始纯粹出于这种攀附的本能,并不特别针对其本人。后来因为正炎的原因,与冷焰的关系近了一层,用力也更明确,无奈冷焰是清德之鉴,柔道之体,使出浑身解数也近身不得,渐渐有点泄气。

今天却有点不同。她是何等心思剔透的人儿,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冷焰一贯的随和可不包括这样的调笑。她见微知萌,见端知末,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那么见冷焰也就知道,他冰山在融,巨厦将倾,岩层在松动,鸡蛋裂开了缝。

回到烧烤架,大家还在欢闹,冰冰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心里想着刚才的谈笑风生,到底摸不透是亲民作秀,还有百密有了一疏。不敢想象自己运气这么好,泛泛地放出长线真会钓上大鱼,无心插的柳果能成荫。具体说,眼下就有一桩事,他能否用得上?灵机一动,掏出手机来发条短信,冷老师,今天谢谢您,回校后还想请您指点下参赛论文呢。一个奋发图强的表情。这是巧妙的试探,一方面,冷焰是全院大boss,提点任何研究生都说得过去;另一方面,她不过小小硕士生,身边就坐着侃侃而谈的指导老师,轮不到向冷老大请教。所以冷焰的正常反应是没有反应,或者直接推给孙伟。

临睡前,一个师姐搓着头发从浴室出来,问冰冰,哟,什么好事啊?冰冰忙折叠起自己的眉开眼笑,说,没事,网上段子。她把手机连同刚收到的短信扔到枕头,起身整理洗漱包,心不在焉地一扯拉链,东西撒了一地。

好,再说———

漫不经心的三个字,一个标点,潦草得连句号都没有,却是明确无误的鼓励。她的想象力开始膨胀,殷勤也蓄势待发地茁壮起来。第二天发短信报告会场情况,没反馈,心里没了底。第三天,大家忙着采摘拍照,她躲在葡萄架下,斗胆再做试探,冷老师,我们正在采摘葡萄,大家都觉得您没来很遗憾,我给您带点回去尝鲜吧。

这一次很快收到两个字,谢谢。一切就像即兴剧,原初没有剧本,但高手过招,你来我往,有呼有应的,一招接着一招,故事就续下去了。

过磅时好一番热闹。孙老师和大家一样,只摘了公费份额内的一小盒,说给儿子尝个鲜。京籍的师姐却是大手笔,寒香蜜、玫瑰香、亚历山大和瑞都香玉,整了一纸箱,说给老爷子自酿葡萄酒。就着这细节,冰冰心里设计好下一幕的台词。冷老师,我本来也想给您带一箱的,但最后还是只带了这么一盒,您猜为什么?

冷焰肯定会微笑,摇头,说不知道,或许还会开玩笑,为啥,舍不得啊?

她就回答,不是,我是怕您心里只想着别人,打开来大家分吃了。这么一小盒,您也没法送人,也没法分,就自己吃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台词到位,剧情发展流畅。冷焰选在办公室接见她,透着端起架子下不来的做作,一盒贴心的巨峰将高高在上的他顺利接下地来。火一般的红呢短外套也给力,又养眼,又烧心。冰冰估摸着,奖学金的话题她应该表达清楚了,下一次单独约见,或许可以由她定地点?

她猜对了。她选在电视发射塔上的旋转餐厅,这是她知道的最浪漫的地方,也是她能负担得起的最贵的地方。她的态度很明确,即使将从天而降的一万块奖金都花在这顿饭上,她还得了优秀论文二等奖的名头,何况她相信付出总有回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就没有一顿饭是白请的。

身败名裂之后,冷焰回首往事,意识到自己在水杯事件后一步步踏上不归路,乃是人生的必然。他的婚姻太幸福美满,妻子太贤惠温淑,这是他人生一大遗憾。即使在水杯事件当天,他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冷焰和妻子是大学认识的,卢莼陪同学去同城另一所大学看望老乡,冷焰是被看望老乡的上铺。同学和老乡高中时含而未露的情愫迅速演化成一场感天动地的浪漫神剧,演出时间长达两年,童话爱情最终败给现实个性,含恨暴毙。相反,不温不火默默看戏的两个人,冷焰和卢莼,却最终走到一起,不徐不缓地同行至今。

冷焰抱着一摞书用屁股撞开宿舍门时,满脑子只有读书会社团和英文单词,并没特别注意任何一个人,不管是下铺的兄弟,还是他的两名访客。但时机刚好,当年正是卢莼一生中卖相最好的阶段,瓷白的脸上有光,乌黑的头发也润着光,胸不大,屁股不翘,身材却并不板平,是恰到好处的曲线,让人联想到女孩而非女人,感觉到清纯而非肉香。卢莼日常说话轻缓舒曼,情绪波动不大,波动起来也无非生闷气或默默流泪,动静不大,不显山露水。头脑也简单,不明白“买一送一”和“全场五折”的区别,火车站流浪儿讲的故事都能让她感动泪流。她既然那么简单,一眼能被看到底,她的人生差不多也就一眼看到头,不过“清淡安妥”四个字而已。这正符合冷焰的审美和需要。冷焰对自己的人生是有规划和要求的,这种稳当沉静、没什么自我期待的女生正合适做搭档。

果然,卢莼毕业后进了一家事业单位,每日里上班打卡,下班做饭,如仪如轨,纹丝不乱,像水注入水瓶,再不起波纹。成为冷夫人后,职场靠边站,成了冷含玉的妈后,父女俩更是绝对的生活重心,工作根本就是花边和点缀。

婚姻磨合期不长,两人很快找到和睦稳当的相处模式,标准的男主外女主内,冷焰的工资悉数上交,卢莼但求维持日常家用开支,别的灰黑进项倒也不管,碰到单位集资盖房、老人生病手术、孩子出国游学,额外需要一大笔开支,她只管手心向上找冷焰要,不管多大的数字,他总在期限内筹足了给她。遇到什么麻烦事,不管是孩子入托入学,还是内侄女调动工作,只需要跟冷焰说,他打通关节后告诉她一声,她就直接去办手续,中间找人办事的过程,她一概不问也不知。

同理,冷焰进了家门就是甩手掌柜,饿了开冰箱取吃的喝的,吃完纸托残渣撒一桌一地,看都不看,衣服脏了往洗衣筐一扔,出门前打开衣柜取干净衣服穿上。至于冰箱里为啥一直有存货,桌子为啥会变干净,脏衣服怎么跑进衣柜,他统统不管。

冷焰的社会应酬不少,各种开会宴请、出差讲学、出国访问,卢莼全不干涉,更不查岗。冷焰只需交代回不回家吃饭。发展到后来,他回家吃饭才提前打个电话。过了十一点,坚持“子午觉”的卢莼就兀自睡倒,留一盏玄关的小灯。冷焰的要求不多,但要求的她都服从,就算心生抵触,也默默服从。总之,两人相处的模式稳定,各种情况都有固定处理方案,这曾经是冷焰对家庭生活最满意的一点,习惯、规范和默契。但今天,换一种眼光看,婚姻也固化到了无生趣、不可忍受。

他掏钥匙开门,卢莼过来拿拖鞋,冷焰换鞋,卢莼去客厅沏茶。冷焰在沙发坐定,茶在茶几上待命,卢莼去厨房洗水果,问,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你呢?

还行。

这场景,这对话,每天程式化播演一遍,是中国孩子初学英语都有口无心念熟的三句。

How are you?

Fine,thank you,and you?

Im fine,too.

几年前,这段台词还有必不可少的一段“玉儿呢?”到底活色生香些。自从含玉读大学,她的话题便慢慢枯萎,不是卢莼心淡,是玉儿不提供素材,母女间的联系成了八股文一篇,卢莼无非要她注意安全,注意身体,前几年是“好好学习,别谈恋爱”,过两年就变成“怎么还不谈个朋友?”无论卢莼说什么,玉儿只是嗯嗯,哼哼,卢莼也无奈。她至今不接受孩子在香港读研,原本就不是温良恭俭让之辈,被维多利亚港的海风越发熏成香蕉人,礼义廉耻忠孝仁爱婚嫁养育全都视若浮云。

卢莼削苹果。雪白的陶瓷刀锋刃游走,果皮和话语一起,一圈圈旋转着往下掉。

上次你带回来那几盒奇异果说是进口的,你们都不吃,我今天一看,烂了一半。可惜了。

我把你大衣拿出来透透气,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要降温,你正好穿得上。

马宝来电话,说他女儿下个月来北京考雅思。

明年我们学校一百周年校庆,我们班打算聚一聚,我还没想好去不去。

冷焰习惯了她的絮叨,自动生成屏蔽功能。慢悠悠抿茶,时不时应一声哦,嗯,嗨,好啊,是吗,起到润滑的作用,让没有灵魂的对话也能流畅生动。婚姻是生活的外壳,一天一天地华丽坚硬,转眼二三十年过去,堡垒建成,挡得住世人的千般议论和眼光,两个人却囚在壳里日益萎缩苍白,连吵架都变得困难。今天既是过去婚姻生活的每一天,也将是未来的每一天,他最痛恨和恐惧的莫过于此。他甚至有点怀念某天晚上,他心跳和血流的小小加速。

怎么回这么晚?

他尽量淡淡的,而且疲倦的。研究生搞了个沙龙,非要我去。

卢莼道,这种事也叫你!年轻人真不懂事。

冷焰伸个懒腰,长长地“嗳”一声,是啊,没办法。嗯……我今天把水杯丢了。

丢了就丢了呗,我再给你拿一个去。你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你呢?

还行。

新内容就这样没入陈词滥调的泥淖。卢莼的生活一成不变,全然不知外面的世界已冰裂。

几年前,冷焰突然动了离婚的念头,没任何由头,就是烦了。未来一览无余,平铺直叙,他想假装不知道都做不到。没有悬念的生活根本不值得活,订制好的透明人生也没有存在的价值。而卢莼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两个人,一辈子。这六个字说出来能感动多少人!人类为此不惜伪造无数催人泪下的甜蜜谎言,都是为了粉饰和掩盖一个常识:白头偕老的婚姻是一场灾难,被美化的无期徒刑。他自作主张要将无期改判有期,服了二十年刑期,也够了。

后来之所以放弃,一方面是怕影响不好,更多的是想明白了,虽然婚姻是无期徒刑,人生却只是一场有期徒刑,或早或晚总会从这个世界和这个形体中解放出去。奇怪的是人都习惯被囚于自己,无力面对监狱外的真实,所以出狱时都恐惧,狱友都为他哭泣。

相对于人生这场大刑大牢狱,婚姻的囚禁简直不值一提,婚变不过是从一所监狱转到另一所,狱卒、狱友甚至狱规都不同,但监狱就那么回事。想通这一点,他也就断了转狱的心,怎么生活都差不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幸他可以忙工作,在办公室过夜,有回归单身汉的错觉作补偿和替代。

另一个不能接受的事实是,无论他多么努力回忆,都想不起自己曾经爱过卢莼。他欣赏她、选择她、享受她、感谢她、厌烦她、无视她、习惯她,就是没有爱过她。爱情或许类似茶垢,只要时间够长久,浸染深入骨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成了至深之爱,原不过是脏杯子一个。但除了脏杯子,听说还有另一种爱,是一声脆响粉碎飞溅的杯子,是神魂颠倒寝食难安,丧失理智痴迷发傻。冷焰没见识过,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种爱的能力。人到中年,都知道要注意心跳血压腰围体重,单位每年体检,透视心肺肝胆是否运转正常,却从不测试爱的能力是否衰退;测量血常规尿常规化验胆固醇指数肝功能指标,却不测试生命激情含量。这难道不荒唐吗?他深感有必要自测一把。

冷焰学哲学出身,一贯依赖强大的理性,确保所有重要人生阶段都做了正确选择,所以才有今天。如今却发现,情感比逻辑妖娆,感性也比理性有分量。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正确的人生,是至少做过一件错误的事情———比如,今晚的“约会”。

冷焰经常有机会接收致谢或感恩,早习以为常,但这次不同。那份感谢并不过分,却很露骨,从一开始就是。

总的来说,他不是善于欣赏和享用女人的人。人之所贪,不过财、权、名、色四样,冷焰贪的是其中最高贵的那个,名。跟“名”比起来,女人最多不过是锦上所添的花,不是雪中送来的炭。但是,当领位小姐打开小包间,冰冰迎上来时,他还是起了生理反应。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种猥琐的生理反应,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反应,双眼一亮,唇干舌燥,心跳加速,血液升温。

青春本身就动人,什么也比不上有光泽和红晕的脸,饱含汁液有弹性的肌肤,还有年轻人特有的勃勃生机,不管不顾什么都敢的精神劲头。冰冰今晚又经过精心装扮,薄薄的妆容。这份盛装的真正意义,还不在于让她更好看,而是粉碎了两个人的师生名分,重建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

冰冰首先抱歉,对不起啊冷老师,严正炎今晚有事来不了。但我想着,不管怎样还是要感谢您,所以……

即使是傻瓜也知道怎么回事,冷焰只是不太清楚如何应对得体。取消饭局未免太不近人情,但若无其事地留下来吃饭算什么人情?什么人的什么情?

冰冰却能若无其事。倒茶,点菜,问他喝什么,十指交叉支着下巴,巧笑盈盈地瞅他,深深的V形领被撑开,胸窝处一粒粉水钻也笃定地注视他。空调开得太早太大,热。冷焰脱掉外套。

一个美好的夜晚。冰冰整晚都在讲笑话,八卦共同熟人的轶闻趣事。有那么一刻,她的手从雪白的餐布上探过来,似乎要爬上他的手背,他条件反射地回弹,尴尬定格了一秒,冷焰掩饰着端杯,却什么都没喝,又把手放回原处,甚至伸得更远,像一个道歉或弥补。但她从此无视那只手的存在。气氛仍然温馨氤氲,让冷焰又惭愧又感动。他一口酒没喝,却迷蒙微醺,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舒展。要不是窗外出现似曾相识的璀璨灯景,他压根没意识到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世界围绕他转了一个圈,从他转向她,二十多年的时光倒流,只在一夕一饭之间。

男人太不是东西了!

冷焰听到卢莼这么骂,大惊失色。定睛定魂,但见屏幕上一个中年妇女正掩面哭泣。又一个资助凤凰男反被弃,人财两空的故事。主持人请一个穿职业套裙装腔作势的女人点评,字幕显示她是“心理专家”。很难想象卢莼居然迷这种愚蠢的电视节目,还入戏,还义愤。冷焰笑一声,拍拍她手背,又摸摸她头发,以示安抚,或者,代表男人道歉。卢莼下意识往他身边挪挪,手指和头发都幸福。

跟古泉很像哦。冷焰道。

卢莼警觉地瞥一眼冷焰,见他没有不快,才回应道,比起来她就不算惨了,老公离家不离婚,钱还是她的。不知为什么,她的这个闺蜜和冷焰有点互相不待见,冷焰并不以为意,但她还是不想让他知道她俩前几天喝茶做SPA了。

他觉得奇怪,她从来没怀疑或害怕过婚姻吗?这么身心安妥地靠在他身上,让他愧疚,更让他恐惧,他们会这样一直坐到老吗?在生活访谈节目前,窥探别人的婚姻,轻慢评价他人的生活,坐成一对相拥的骷髅,供外人和后人艳羡传诵。这想象刺痛了他,还不如古泉的老公,至少折腾出动静和浪花来。

他骤然放开她,说,我去泡个澡。卢莼问,要我去放水吗?眼睛却一直盯着荧屏。

冷焰拒绝了。他需要独处和反刍,深深的乳沟上闪亮的粉水钻,以及水钻上方妩媚的笑。他把满腹绮丽的心思都泡在水里,轻轻荡漾。

直到这时,回味里才生出一根毛刺来,轻扎他的心。今晚冰冰讲的多数笑话,都与求职有关,群面时的暴囧,搞笑的面试官,笔试中变态的性格测试。她还提到今年有留校指标。评奖的事好说,冰冰的参评论文没有烂得不像话,又有导师的面子在。给学生奖励就是对老师的肯定。冷焰不担心别人说他偏心,事实上就是需要让人知道,他会关照自己人,否则,谁还跟他?

留校工作却是完全不同重量级的事体,冷焰决定暂时不去想。不管怎么说,今天的饭局没有完,他不知道后续是什么,但至少,生活不再一马平川,世界还有秘密,人生还有未知。这就足够了。

浴缸悄无声息地缓慢回旋,世界还在围着他旋转,将下一段景色送进他的生命。

旋转的世界送走寒秋,送来暖冬,还送来初雪中一个华丽的冲浪浴缸。浴缸和浴缸之间,隔着三四个月的时光,也隔着心有千千结的猜忌和小心翼翼的试探。连接它们的是一条欲望的两头蛇,一头是日渐枯萎的生命贪婪地寻求补给,另一头是年轻的心迫切搜寻靠岸港口,两者共同酵出日益黏稠的情愫。

当然,酒店的浴缸,再豪华冷焰也不会用。他在犹豫是否冲个澡,这取决于他想怎么处理此刻坐在外头的那个人。

他差点以为事情都结束了。她还叫“冷老师”,用“您”称呼,但渐渐频繁的联系,将他的心烘得越发煦暖。她不放过任何机会投之以琼琚、琼瑶和琼玖,他也十择三二报之以木瓜、木桃和木李,两人的关联不断构建、逐步加强。

但他从来没丧失理智,他熟悉这种被关注关心关爱,无非是有求于他。果然孙伟来签字报销,末了问,今年我们办公室要进人?

这对话放在平时,他会先问人选再介绍情况,但此刻,他视线瞬间穿透眼前的孙伟,看到他背后的身影,故而回道,是啊,教学那块儿事情太多,老刘说进个干事,把本科生和研究生分开。

哦,夏冰冰就说想争取这个岗。

冷焰问,是吗,她行吗?

孙伟说人不怎么聪明,好处是干活有股轴劲儿,也不怕繁琐。他态度纯粹是传话和就事论事,全无说项的意思,看来没抱什么希望。冷焰却说,既然是你学生,就让她先交份简历到老刘那里,看看吧。

可是等冰冰去办公室送简历,刘主任却收得勉强,说希望不大,她都没干过行政工作,而且办公室已经相中一个保资的学生干部。冰冰的心在过山车里颠簸,转身就觅向院长办公室,在门口等了很长时间才获接见。冷焰像在跟老刘唱对手戏,说也不是没希望,总得有几个人竞争比较一下嘛。这话正听是给人希望,反听是挑明了要几个人给内定的人做炮灰垫背。过山车还在运行中。

冰冰努力强调自己的优势,她到底学位高一级,保资的过两年就要去读研,工作只是过渡,她却能稳定工作一辈子。最后一句表态把冷焰逗笑了,他有一闪念想拍拍她的肩,像老战争片里的领导,爽朗地笑着,摸摸小鬼的头,表示亲切关怀。但他没有。

后来冰冰又找了冷焰几次,都没见到,也想通过正炎说项或送礼,被拒绝了,还臊了一鼻子灰。她不知所措,前一段还平易近人的“冷老师”,转眼变成大权在握“冷的院长”,始终不置可否,让她摸不到底牌。几番试探努力无果,冰冰悄然退却。他固然惋惜,但他“帮忙”有极限,也就没法迈出第一步。事情还没开始就这样结束了。

年末孩子们的节日真多,从光棍节,到圣诞元旦的蛋蛋节,一浪连着一浪,欢乐涌动满城。含玉在崇基礼拜堂外排队等候分圣餐,一边埋头查电影信息。卢莼心血来潮在织毛衣,不可告人的心思是玉儿的孩子穿得着。古泉在圣诞树边指挥钟点工爬上爬下挂银星星,往红袜子里塞遥控车。严正炎在电脑前抓耳挠腮,不知道买什么又便宜又拿得出手的礼物,能哄得求职无果的女友破颜一笑。勤奋学生的身影还印在图书馆窗玻璃上,购物中心的广场上到处是抱着纸盒卖花卖气球的,商场玻璃上贴着圣诞老人、铃铛和六角雪花,城市每一处缝隙都塞满车声、人声和jingle bells,真的是jingle all the way。

但所有的热闹都与冷焰无关,他在灯火阑珊处。天色灰蒙蒙的,给人薄暮冥冥的错觉,大白天也亮着灯。午宴刚散,他冒着雾霾回宾馆,咒骂pm2.5,不期然接到她短信。

冷老师,现在方便给您打电话吗?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就是收到这么一条短信,他刚好有空,就回过去,让冰冰很是惊喜和惶恐。可现在他只回复:可以。

冰冰的电话当即就过来了。冷老师,听说您今天在南开答辩?您什么时候回?

今晚就回,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不,下午有安排。不确定,四五点吧。

那,他们肯定给您安排的单间吧。

冷焰明显楞了一下,没有回答,也努力不去想她问这个意欲何为。

冰冰知道问傻了,飞快道,我今天正好没事,想过去看看您。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现在天津?

她否定。那么,她就是要专程从北京来天津“看看他”?冷焰甚至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那个“什么”就来了。问题在于,是否阻止她来?他不知道,所以拱手交出选择权。她问宾馆名和房间号,他就回答,然后明确说“不”。不,你不要来,有什么事明天到办公室说。语气却是相反的。他希望她听得明白,或者听不明白。希望她来,或者不来。

下午他做主席,差点因心不在焉而搞砸,作为弥补,两个学生他都给了“优”,立即换来答辩师生的满脸笑容,近乎夸张。人的快乐真是简单又低级,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场面上的事应付完,拒绝所有的客套安排,怀着不能见天日的期盼,急忙赶回宾馆。

咖啡座的沙发里,正对大堂旋转门的位置,果然坐着他的期盼。期盼站起来,期盼走过来,期盼低调地媚笑,期盼甚至带来一个大红苹果,装在印花塑料袋里,扎着玫瑰色蝴蝶结,说是平安夜的礼物。有人在演奏三角钢琴,咖啡的清香萦绕,一种诡异又奇妙的心领神会在富丽堂皇的大堂弥漫,巨大的水晶枝形灯撒播迷蒙的快乐。

冰冰一进房间,就把羽绒衣搭在沙发扶手上,款款解开大围巾,里面是一件黑色抹胸紧身裙,细碎褶皱掐腰,头发披下来,大波浪卷堆在雪白的肩头,遮不住雪白的胸。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朋友玩新游戏,两个人都没经验,不知从哪里开始。她轻熟的性感又让他发慌,忙不迭只管请坐,她就生涩顺从地落座,然后两人都发现坏了,她坐了他也得坐,两个沙发都阔绰,中间隔着玻璃小茶几,是透明的千山万水。他强做镇定站起来泡茶,茶端过来时,她往边上侧了侧,似乎允许或邀请他坐到扶手上,可他从来没这么干过,动作生疏,“顺势”坐下的机会转瞬即逝,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回到自己的沙发,回到千山万水的阻隔外。喝一口水,轻咳一声,他开始批评冰冰不该来,她的事院里在考虑,但是今年的人事计划,balabala……室内很静,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鸟鸣山更幽。冰冰默默坐着,微低着头,不时撩一下头发,露出锁骨窝。他突然就硬了,忙架起二郎腿,不舒服,又放下,双手叠放着遮掩,动作神情都怡然自若,只是忘了说话。一阵静默,茶杯衣架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迫切需要上个洗手间。

关上门,就是建筑起最后一道防线,他还有机会做最后的抉择。

经历婚姻危机时冷焰刚过知命之年,即使那时,他也知道开始一种新生活有多困难。所谓中年危机不过如此吧,继续老路无趣又不甘,别开生面又前途未卜,输不起。怎么都是不安,患得患失间,乱了方寸,迷了心性。就像此刻,不知如何是好,只机械地打开水龙头。

冷水泼到脸上,没让他冷却下来,反而激起一个问题:他多少年没碰过年轻的身体了?事实上,如果遵循社会法则,他已经再也不能合法触摸青春了,从很久以前就不能。这是一个让人心凉的发现。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二号十二点十二分,邻家哥哥无意中在他生命里埋下的定时炸弹,终于在这一刻引爆。“再也不”,他现在的岁数几乎是一个人可以尝试新事物的最后机会,接下来退休、衰老和死亡,人生再也不……再也不!

他让水龙头一直开着,好像流水声可以帮助掩盖思考的声音,又好像那思考是肮脏的,需要流水象征性洗一洗。他坐到浴缸沿上,似乎在犹豫或发呆,其实已经下意识考虑起技术问题。是否先冲个澡,或者让她洗洗?出去直接摸她的头发算好的启动仪式吗?是他俯下身去还是将她拉起来,用一只手还是两只手?要吻吗?吻到什么程度?整个过程要不要说点什么?或许,唯一正确的做法是继续装君子装傻,说明情况,送她回去,结束这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在卫生间待了多久,是否超过适宜的时间,但终于下定决心,要打开生命的一扇门。他真的打开了门。

最开始的一刹那,他几乎以为她已经走了。室内没人,窗前的沙发空着,茶几上的茶杯在冒热气。刚松了口气,就见床脚有堆衣服,床头有个脑袋,脑袋旁边歪躺着那个大红苹果。苹果的红色结结实实砸在他脑门上,意识和意志力瞬间被击得粉碎,地球停止转动,房间变得空旷寂寥,家具浮游起来,飘向无限的远方,茫茫宇宙浩瀚星空,只剩下站不稳的他和白床单下的她。一切操作上的难题迎刃而解,他软脚蟹一般,漂流向她,一个压根不打算还款的商人正申请银行贷款,管它娘的,身后洪水滔天,也先搂到眼下钱再说。

但冷焰到底不是奸商,就算他是,他的小弟弟也不是,它垂头丧气地耷拉着,明确宣称自己没有还贷能力。冷焰最后也没有成功,冰冰很努力地动用各种手段,但他的身体顽固地背弃他俩,让他万分颓败。聊可安慰的是,冰冰的情绪看起来并没受影响,她完全不计较他的疲软,不是强装的平静,是真的不在意,微笑如假包换。手在他周身耐心地游走,鼓励他,安慰他。似乎她的感受并不重要,只要他不要太沮丧,她就满意了,这与一种真正忘我的爱非常接近。他在梦幻中,不愿意去想人性的真相。她那么年轻,根本不可能享受与他的偷情,这场床笫之欢只是一份贵重的贿赂。不。此时此刻,他喜欢童话,他相信爱。

冰冰没有多停留,事后乖乖收拾走人,他没有问她返程情况,也没送出门。梦幻没有烧坏他最后一根神经,楼道可能有摄像头。他记得这一点。

深夜回家,卢莼早睡了。冷焰倒在轻微的鼾声中,身上盖着艳遇,心里填满年轻,合上眼,沉沉入睡。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昨天被撩拨的激情残留到家,又经一夜发酵,让他身体猛然醒来,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醒法。很久没这么坚硬了,是生命的硬朗,傲然挺立。昨天的那只手还在周身游走,每一个细胞都是一盏感应灯,臆想的手摸到哪里,哪里就发亮发热,从内而外地骚动和透亮。卢莼还在跟他聊天,说玉儿要回来了,又说总是在那边过了圣诞才回家,该不是信教了吧?冷焰腾地翻身起来就要了她。快刀乱麻,干净利落。

他身体的暴怒让卢莼开心。她早已不享受性爱,但喜欢他的主动,好像这是对她自我的肯定。已经很长时间了,他要经过漫长的前戏和引导,才能基本成功,这一次却是少有的疾风骤雨,有宝刀不老,重振雄风的意思。卢莼美美地枕着冷焰,索要暴雨后的温存。

冷焰满足她最后的要求,像验收后的工程支付余款,心里却泛起空虚的泡沫。刚才的关键时刻,他需要闭上眼睛才能完成激情迸发,现在侧过身子,视线落在卢莼浮肿的脸上,关于衰老的困扰再一次击中他。她也被击中过、害怕过吗?当然,家里越来越贵、越来越多的化妆品就是明证。但无论墨绿的海藻面膜还是自配的抗皱精油,都没法创造清晨的滋润,她知道这一点吗?她像他一样排斥和厌恶自己的身体吗?她的身子是一片被开垦过度、过于烂熟的土地,还在持续贫瘠枯竭中。他越来越难以掩饰地逃避她的身体,并不针对她本人,只是不能容忍衰老一点点占领她。曾经那么美好的乳房、腹部,大腿,如今统统被攻陷,沦为丑陋的殖民地。干瘪的乳房皱巴巴耷拉着,腹部鼓起的幅度逐年递增,摁起来软软的,几乎不需要想象力就能直接看见里面塞满的肥肠、积水和黄油脂,毫无美感的人体杂碎。他每次打开卢莼的身体,都看到衰老站在上面耀武扬威,用皱纹和暗斑标注它的所有权。他知道自己也一样,他的人生跟卢莼同步,也正被践踏。他俩都毫无还击之力,对手是战无不胜的岁月,人类的终极敌人。在这场注定要惨败的战争中,只有青春的肌肤才是有力盟友,在雪白的被单下如玉如圭。

看什么看!卢莼被他盯得不自在,娇嗔道,都黄脸婆了,有什么看头。

冷焰紧抱她一下,学腔道,是啊,老婆都成黄脸婆喽。

卢莼恼了,奋力从他臂弯挣出来,点着他鼻尖,黄脸婆怎么了?就是黑脸婆,你也别想动什么歪脑筋!

他翻身仰面躺平,望着天花板曼声说,我能动什么歪脑筋,都这一把年纪了。他闭上眼,同床共枕人的苦瓜脸在眼前熄灭,另一个人从心底亮起来。

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没法摆脱她了,她大摇大摆闯进他生活,满世界晃荡,肆意妄为。倒上茶,她在水雾里明灭;敲电脑,她在屏幕上跳跃;开车,她趴在挡风玻璃上眨眼;看文件,她裸着从红头文件的字里行间爬出来。好几次,他在会场分了神,见她在话筒前挤眉弄眼,他用定力逼得她悄然隐退,却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一敲,让他入了定。环顾室内,世界变得抽象陌生,此时此刻,他身处此地,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要干什么,只是一片空落落的欢喜,和欢欢喜喜的空洞。恍惚着,朦胧着,突然一片掌声,或者身边人提醒,才是又一声敲,让他出定,世界回归原位,桌椅俨然,南柯一梦。

半途而废的第一次就这样变成一笔债,还是高利贷,也不知是他欠她的,还是她欠他的,沉甸甸压在心中,需要尽快还清,做个了断。而只要有心,他总能找到半小时理清债务。没几天,他就有了空隙。不需要主动打电话,只要在冰冰来电话时,顺便告诉她,他某天中午有空。

冷焰不是没有悬崖勒马和亡羊补牢的退缩,也不是没考虑过道德问题,尤其是那天回家,含玉猛地蹦到面前,如新鲜出炉的白面包,散发着清香。“她们”,他想到这个词,心里猛抖一下,杂糅着畏缩和兴奋。但跟某些事相比,伦理实在不那么重要。他是把冰冰当做整个世界来征服和占有的。读书时,哲学教授曾说,活着是一个“存在”问题。他一路走来,成功、顺利,从没为衰老和死亡做过准备,也从不在“存在”这种空洞无用的问题上费神,而今却迎面撞上终极的南墙,绕不过去。人生是一个豪华套间,他穿过婴儿室和少年书房,端坐在中年的客厅,高谈阔论,风光无限。站起来端杯水的功夫,突然脚底一滑,跌进老年的卧室。回头一看,下一个主宰客厅的家伙已准备停当。他要回客厅的心所向披靡,是什么道德规范和现实禁忌都阻碍不了的。

晚上,卢莼连电视都不看,吸附在含玉身边念紧箍咒。女孩子一生沉浮,全系于婚姻,别看现在鲜花儿一样,眼睛一眨就老了。条件好的剩斗士剩女神,有几个打算单身的?还不都是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好男人都被挑走,剩下的歪瓜裂枣又看不上。错过这道坎,一辈子就耽误了。

含玉的脚架在茶几上,抱着冰淇淋盒一勺接一勺,大喇喇道,行啊木问题,立马给你找个大叔,没事跟皇阿玛下下棋,跟额娘聊聊天,同龄人共同话题多,不过老妈你可别抢我男友。卢莼眼睛眉毛都立了,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含玉哈哈大笑,怎么瞎说了?你知道现在像我这样玉女级别的白富美,找对象的基本配置是什么吗?

是什么,有房有车,还有船?

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你想啊,能符合这八字方针的,可不就是大叔?再说了,大叔多好啊,大叔有钱有房有社会资源,一夜之间让你少奋斗三十年,大叔成熟心疼人,大叔还死得早。

含玉的语气腔调和用词都让人想起冰冰,真像啊,她们属于同一集团,年轻集团。冷焰傻呵呵地被逗得大笑,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哪怕她们是制服一族,他只是便衣。

你听听这混话!卢莼向冷焰控诉,冷焰哪能表态,扯着脸皮笑。冷天别吃那么多冰。他说。

之后的整个人生,冷焰都记得那天中午,冬日的阳光咬着肌肤,浴室里水响着脂粉香娃。他有备而来,空前成功。人生有此一遭,足矣。

记忆的柔光镜里,细碎聊天,温柔洗浴,一派梦幻景象,如醉如仙,尤其是堪称勇猛的喷发,一泄如崩,是多年都未曾有过的超常发挥。这是一周内第二次射精(他真诚地忘记了失败的那一次),赶上平时仨月的次数,还是在不同的阴道里。这才是一个男人该过的生活。

女人看重初夜,而对男人来说,第一次出轨比第一次做爱更震撼,意义也更重大。就在那个中午,他理解了“逆生长”,多可爱的词!一个人活着活着,离终点就近了,眼前无路想回头。逆生长就是真的回头了。生命本是单行线,每往前迈一步,身后就坍塌一个深渊。她却从身后伸过来一架长梯解救他。他回到五陵年少时节,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笑入胡姬酒肆中。再一次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不是“再也不”,而是“再一次”。有青春护体,生活都为他开一扇后门,让时光逆转,忤逆自然律。

世事难料。冷焰验货满意,兑付的时候却横生枝节。刘主任倒不是要忤逆院长,可内定的孩子读大学这几年没少给院里干活,跟办公室的人也都熟,冰冰却是突然空降的,要取而代之总得有个说法吧,她是宣传部长的内侄女?还是兄弟单位领导的姨表妹子?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冷焰挠了几回头,也没多挠出一个坑来,只好高姿态让老刘该怎么办怎么办,孙伟的学生也不能搞特殊。回头亲自召见正炎,说冰冰的事。

结果却是小两口一同来。正炎是透明的,冰冰的羽绒服下面是纯白翻领T恤,下摆扎进牛仔裤,自然得体,无可挑剔,任是谁都想不到她穿吊带裙或什么都不穿的样子。这孩子真是识眼色地可人意。

两人排排坐在沙发上,靠得有点近,让人看着不舒服。平心而论,这是般配的一对,都新鲜脆嫩———不,他才不想这个,翘起二郎腿,故意先问正炎。出版社在催,你写得怎么样了?书稿任务是去年交代的,正炎简单汇报写作进程,透着扎实功底和机灵劲儿,总的来说这孩子是个做学问的,可他知道导师已经成为情敌了吗?知道以他的年轻、俊朗、才华和博士头衔,或许还加上肱二头肌和八块腹肌,仍然竞争不过他面前的这个糟老头子吗?冷焰现在都敢于用“糟老头子”来指代自己了,而且得意洋洋。

无事生非批评完正炎,又递过去一张纸,是春节期间出国公干的申请,吩咐他送去教育部某部门盖公章。以前这类跑腿的杂事,他都吩咐硕士生去,但现在,高高在上地支使正炎让他有快感,尤其当着冰冰的面。他没注意冰冰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耍完威风,才切入正题,开门见山地摊牌,小夏不能留校。“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学校有规章制度,办公室内定后已经正式通知本人。本来怎么调整都行,但表了态就不能反悔了。一切都在十二月中旬确定的,这之前,没问题,这之后,没可能。

他还没说完,冰冰就急了,既然不可能,他怎么……是正炎用一只手镇压了她的气急败坏。冷焰深知短视和没耐心是女人的通病,连忙转话锋说,他倒有个建议,他师弟方以愚是华夏大学博导,他可以推荐小夏报考,优先录取,现在正接受报名。顿了顿,换上惋惜的语气,要是早点说,可留校,也可走保送一路。关键是现在太晚了,来不及运作周转,凡事都有章程和节奏,过了点就踏不上节拍。

冷焰特意强调这一层意思,临时抱佛脚,也要给佛留下抬脚的时间不是?所以要怪也只能怪她去天津太迟,押宝太晚,投注时间已过,这一局她错过了。果然,冰冰被正炎握在手里,一点点矮下去,火光渐灭,气焰散尽。冷焰轻舒一口气。

哑巴吃了黄连,心里总是明白的,所以冰冰很生气。她一心想工作,才不要读博呢。她从小是学霸,很苦的那种。保持到大学,劲儿终于使到了头,强弩之末难穿鲁缟,尤其是发现大学不同于中小学,分数竟然是活的,可以找老师要,屡试不爽,顿时轻快很多,就此松懈下来。金刚护体一散,精气神打回原形,再也收拾不起来,见了书就恶心要吐。保研考研,连连失利。公务员挤到面试环节,也没修成善果。在城乡结合部的地下室漂了两年,跟二房东斗智斗勇,跟下铺抢卫生间抢浴室热水,上下班高峰挤公交车,很是吃了点苦头,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徒然在日记里血泪控诉、苦大仇深。最后认识到自己唯一擅长的还是考试,到底回到读研一路,却要捏着鼻子才读得进书。满心以为苦海无边,今儿终于到了岸,却被冷焰一脚踹回泳池。读完博士出来,都过三十了,女人最美好鲜亮的年华尽付东流。她不要!就算不能留校,以他的能耐,就不能找个单位安顿她?

地点不变,还是院长办公室,陈设一切不变。时间切换到晚上。就此换了人间。

正炎打来电话时,冰冰就坐在冷焰腿上。新生活里处处埋伏惊险刺激,跌宕起伏。下午,冰冰对读博建议只说“再考虑考虑”,正炎恼火于她的不识抬举,出来就吵了一架。现在他得代她先应承落实了,免得失去这机会。

挂掉电话继续哄冰冰。她脾气不好,爱使性子,他以前就听说过。但现在她是在对他撒性子,简直让他受宠若惊。男女关系真是奇怪,只要见过彼此的生殖器,一切都变得不同,等级差别、强弱尊卑、年龄辈分,一切结构,转眼都颠覆。明明是她求他办事,现在却攻守之势迥异,她扶犁黑手翻持笏,他的食肉朱唇却吃齑。果然是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只因少年不可限量,少年的青春千金难买,慕煞人。冰冰的青春是他的救赎,任何关于衰老的怀疑,面对这一重要和确凿证据,都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她也就毫无疑义成为他生活的新地标,生命的印记,他多小心翼翼宝贝地供着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得罪?

冷焰抱住她的怨声载道,软语温存。她的担心统统不是问题。她会提前知道专业题,只要英语过线,录取没问题。以后也不是非要做学问。现在考研考博的都是女生,好不容易有个男学生,老师们都会打抢。但毕业出来有几个女的还做学问,不就是块敲门砖吗?现在学历要求水涨船高,有了博士学位,他要帮忙才好说话。最后这句话听着像一个承诺,让人舒心。

博士头衔还是有分量的,一辈子都拿得出手。虚荣心帮着说服她,但终究不甘心,在冷焰怀里扭了扭,扭出个新题目来。她想留在中国大学,读冷焰的。严正炎说过笑话,一群兔子在山洞前写博士论文,题目分别是“论兔子如何吃狐狸”“论兔子如何吃狼”“论兔子如何吃豹子”,评审老师狐狸、狼和豹子看了,要被这份无知无畏气笑。兔子们慢悠悠地说,论点站得住脚,证据就在山洞里。老师们进去查看,出来后默默判论文通过,还一致定为优秀论文。兔子们带上博士帽排队去谢师恩,山洞里坐着他们的导师,是狮子。所以啊,论文写得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导师是谁。知识能否改变命运,也取决于你有什么样的导师。现代老师的功用,传道、解惑什么的都是浮云,好导师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授业。

冷焰的手已经探入T恤,配合安抚工作。中国大学当然比华夏大学强多了,他也愿意亲自带她,但学校的规定,一个博导同时在读博士不得超过九个,他手头的学生已经超额,明年不招。再说了,一师门就是一大家族,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说广施恩露,总不能太偏心。她和正炎要是都在他手下读书,毕业时关照谁不关照谁?总不能两个都保吧。让她到别的老师门下,师门森然,各有各家,各找各妈,他反倒不好插手。还是去外校最便宜。

其实他不必说这么多,冰冰的心也已经归顺。这一晚冷焰没有过多要求,只是肌肤相亲的温存,亲热减了烈度和热度,缠绵缱绻,显出细水长流、万年江山万年长的意思来。两人心里都留着“以后……”,知道岁月静好,来日方长。一场现金交易,转眼做成期货生意。

父母站在一片开阔的废墟里,说院子被邻居霸占,院墙推倒,无处可去。邻居站在几米开外骂街,她跳起来冲去应战,纷乱的指头点着彼此的鼻子,打骂中她发现对方竟然是正炎,回头要找帮手,父母都没了踪影,姐姐在哀哭,弟弟在哂笑,都缩得远远的。她恼火不过,又没头绪,冷焰突然出现,说他打个电话就能搞定,掏出手机来拨号,铃声响亮持久,把她吵醒了,原来是教学区传过来的上课铃或下课铃。日记的页面还打开着,她敲着敲着电脑竟趴着睡着了。这真奇怪,她很少打盹,打盹也很少做梦,做梦也从没梦到家人。睡眼惺忪地楞了半天神,懒洋洋收拾衣物去澡堂,心里明白这怪梦的缘由,是前两天为六尺巷吵架的事。

新科进士放榜后去主考官府邸拜谒谢恩,确定座主和门生的关系,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快开学了,冰冰也该见导师。她除了教科书,一贯所知有限,难免心怯。正炎帮着打气、预演、准备话题,方以愚是桐城人,可数数桐城的才俊,桐城学派,父子宰相和六尺巷什么的。

什么六尺巷?冰冰耻而上问,张英是谁?

是清朝的大官,老宅跟邻居家祖屋相连,宅基划定起纷争,僵持不下,家人飞书京城要他撑腰,他却寄首诗回去: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听话地退避三尺,邻居一看对方高姿态,也让出三尺来,两家中间空出条六尺宽的巷道,据说留存至今,被广为传颂。

分歧就从这里开始。冰冰从没听过这么蠢的故事,张家让出三尺后,邻居若顺势推进院墙怎么办?正炎觉得她想多了,冰冰抢白道,傻子才不这么想呢。如果邻居就这么做了,又怎么样?

正炎还真没话说了,只说这让人看不起。但那又怎样?三尺宽院落是实实在在的,过不了多久,谁都不会记得这大院落是怎么来的。邻居还满可以将自己塑造成不惧权贵、争取权益的勇者。每次她和正炎吵架,从不认错或让步,就是这个缘故。她怎么知道自己退一步后,是海阔天空,还是对方得寸进尺?正炎相信人的向善之心,冰冰笃信笃行的生存法却是绝不要做好人,做好人太吃亏。至于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不是假的,就是太二。讨论到这个份上,不可避免地转为相互人身攻击和道德评价,两人愈战愈勇,热战再转冷,铁幕拉到了今天。

两人已同居数月,也是船到桥头、车到山前的顺势而为。冰冰办完毕业手续要限期离校,衣服图书杂物,一箱一箱又一箱,等着搬去华夏大学的博士生楼,中间隔着一个暑假,只能寄放到正炎宿舍。既然东西都过来了,人也不妨跟着一同寄居。横竖正炎的室友是北京人,几乎不来宿舍。正炎请他喝杯小酒打声招呼,他更乐得君子成人之美。

可惜每个同居故事都是一部红楼梦,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始,食尽鸟投林、大地真干净其终。金榜题名连着花好月圆,自然是人间美事,不过很快,恶果就显露出来,摩擦不断,冲突升级。有时候她都觉得奇怪,两人在一起,怎么有那么多吵架的由头。

有的是性别隔膜。雾霾沉沉当然让人心情阴郁,这也有错?———这当然不讲理,他又不是玉帝龙王,掌控调节不了天气。

有的是“习相远”的壕沟。每天花三小时搜罗新闻关心国家大事?真叫无聊,吃饱了撑的。老百姓连国庆节街上的盆花摆成什么字都决定不了,操那份闲心干嘛,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万事大吉———太庸俗了,想过好家的小日子,就得知道国的大方向。花三小时打蜂蜜蛋清酸奶切黄瓜片往脸上抹才是无聊,花三小时逛商场看衣服什么都不买才是吃饱了撑的。

有的是观念的冲突。要不要打倒孔家店,该不该仇日,整天呼吁普世价值的算不算糊涂虫和卖国贼。何必抵制情人节呼吁七夕,最好是又收到情人节玫瑰,又享受月夜乞巧的浪漫,不必管是否商业炒作———女人就是这么浅薄和物质。至于托关系走后门践行潜规则?是的,那是必须的,举世皆浊我独清是傻撞南墙死路一条———不,人人都犬儒下去就没希望了,说“是”的人在助纣为虐!———但说“不”的能做到从不托关系走后门吗?那又何必空口白牙说漂亮话,自我分裂?

总的来说,争吵的根本性质是现实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碰撞。就连找本书也生龃龉,正炎一头扎在书堆里翻,嘴里不停叨叨,应该就在这里啊。

告诉你不在书架上,我都找过了。

书不在书架在哪里?不可能不在啊,应该在啊。

应该什么啊应该,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事实上就不在,你能怎么样?

这是什么话!

找书之事转眼被撂到一边,两人专心致志投入吵架。几天后,那本书自己从一堆脏衣服下面跳出来。

正炎是老式相机的镜头,黑白,对错,是非,泾渭分明,秋毫不犯。对冰冰来说,这叫简单肤浅,不切实际地想当然,不通人情还自以为是。他要求世界是逻辑的,口头禅是“不可能”和“不应该”,冰冰应对的口头禅则是“事实就这样,你能怎么地?”现实无情又无理,几乎从不按规范运行。冰冰只听舞曲怎么响,舞伴怎么带,跟着进退旋转,尽量不被踩到脚,最终舞步娴熟,却落入正炎所谓“油滑”“无原则”一路。正炎的道理规则,却是冰冰眼里的幼稚。

这样的两个人,用师姐的话说,是标准的“欢喜冤家”,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不过吵归吵,却棒打不散。说怪也不怪,毕竟还在“燕尔新婚”阶段,原本也是因为格外亲密才格外多生摩擦。此外他俩还各有一条不分裂的理由。冰冰是没找到更好的下家,正炎则纯粹天性使然。他若是第一次来中国旅游,碰巧进了一家馆子,吃到一碗齁咸的面,会认定这就是中国味道,在中国待着的有生之年,都吃定了这家馆子齁咸的面,即使万般不喜欢,也绝看不到这家馆子原本坐落在一整条面馆街上。他以为跟冰冰的所有吵闹,就是这碗齁咸的面。

洗完澡回来,冰冰坐在窗前整理湿头发,因为梦,想起家里,乡愁升起。前几天妈妈还要她给外甥取名字,她有文化。也许是心理作用,她听着妈妈的语气竟然颤巍巍的,透着诚惶诚恐的畏缩。当初她给家里报喜,连爸爸都不明白“博士”是什么,只知道是个喜讯,自古以来多少年、方圆多少里没有过的。家里人至今对博士的理解也不过是“读书读到顶了”,这并不会改变父母重男轻女的观念,但至少可以改变他们对她的态度。

从手机翻出姐姐初为人母的照片来,心里百感交集。打工女也可以很时尚,姐姐却全然一副农妇模样,顺顺服服抱着婴儿,皱巴巴的一团红。冰冰自问喜欢小孩吗?说实话一点都不。她缺乏母性和爱心,才懒得给这个剥了皮的小老鼠取名。她想念姐姐吗?说真的也不。她们姐妹性情差别大,感情不算好,不过,姐姐对她的三观形成影响很大,是反面教材的那种影响。

从小到大,都是姐姐让着她,姐姐退一步两步三步,她就进一步两步三步,一直逼近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边缘,她才停下脚步,就这样她占大头姐姐占小头地和平相处。这成长经历告诉她,不做好人就有好处。即使在一家之内,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有一年夏天,远方亲戚来家,礼物是条崭新的花布裙子,没明说送给谁,她和姐姐都能穿,也都想穿。那次姐姐一定是想极了,少有的强硬,亲戚还没走,姐妹俩就在后院几乎打起来。爸爸摆开乡村中学教师的架势教育她们,什么孔融让梨,家人和睦,姊妹礼让,还说谁不争,爸爸妈妈就喜欢谁。姐姐轻易就被说服,主动当了女孔融,当场被爸爸狠狠表扬。但那又怎么样?表扬是虚的,穿裙子惹人眼红的还是她。而且爸爸说的是“谁不争就喜欢谁”,她后来也没“争”,是姐姐自己“让”出来的裙子。总不能谁都不要,新裙子没人穿扔了吧。她不久就当选班长,她觉得至少部分是新裙子的缘故,王二狗就直接在班上大叫,夏冰冰你穿花裙子好漂亮!喊出一片哄笑,一阵骚动。

十多年过去了,她不记得任何一次表扬,却永远忘不了那条千娇百媚的花裙子。爸爸许诺她不需要的东西,讲许多好孩子这乖孩子那的废话,懂事,谦让,友好,都是她不感兴趣的,就是没触及真正的问题,裙子到底给谁穿?她当然也希望讨爸妈喜欢,但除了让出裙子,总还有别的办法达到目的,她考高分,她当班长,她还穿着花裙子。

说冰冰坚决不做好人也不对,她只是“绝不首先做好人”,像姐姐那样。因为怕对方是歹人。连她这种其实愿意做好人的人都时不时懒得好,想坏,她自然有充分理由担心别人正如她一样。

占有新衣服的“处女穿”后,她也想过跟姐姐轮流穿,独占毕竟太过分。再说,谁也不可能整天穿同一条裙子。提议遭到姐姐的严词拒绝,四十里撵蚂蚱,图的是口气。但冰冰对此毫不理解,新裙子在身,人人能看得到的漂亮,一口气憋在胸,谁都不知道,徒给自己添堵,何必呢?她当然知道姐姐生她的气,黑着的脸她也看得见,但她可以假装看不见,不当回事便毫发无损。姐姐就只剩下跟自己较劲了。当初是她自己要推让,如果实在舍不得,可以不让,两人商量个轮换的穿法,既然让了,还因此得了夸奖,一步迈出去就收不回来,有什么说的?冰冰赚到了新衣服,又因为姐姐的赌气,连愧疚都省了。大获全胜。也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别假装好孩子。

冰冰在自己想要的东西上从不含糊,她有一种删繁就简的能力,一眼就盯紧目标,又有一种大刀阔斧的方法,一心直达目标。既然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她就天性暴走一族,不拐弯,不迂回,一往无前。她完全称不上聪明伶俐,就凭一个死脑子,一股蛮劲儿,凡事下笨功夫。学习如此,生存发展都如此。说到底还是个实诚人,心眼儿不长窍的,所以但凡知道某处有个窍,便一味狠钻。

这一份天然的利己主义,后来经过学习、成长,打磨得越发精密细腻,不露痕迹,“绝不做好人”抛光成“绝不真的做好人”。虽然她根本不相信世上有“好人”“坏人”之分。谁不是杂糅了不同比例的“好”“坏”配料,这比例还因时因势而变。她也绝不认为“做好人”是做人的基本条件。若是这样可真叫痴人说梦,好人没有名义上的好处,反而有实质上的坏处。有名无实尚且不足以吸引人,何况无名无实?

她原以为这个道理昭然若揭,人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所以私下里,在正炎面前,便脱了好人的外衣,稍稍露点爪牙锋芒,让精神裸奔一把。不料发现,正炎竟真的是好人,他始终如一的刚正不阿让冰冰自惭形秽,又不免生出小人的疑窦,不知道真有特殊材料制成的纯正善良,还是他入戏太深弄假成真。但有一点她算是明白了,正炎不会喜欢她的真面目,他喜欢的是她的画皮。她率性脱掉的道德华服,还得一件件穿回来。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他心里那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宫。

意识到正炎有完美主义倾向后,冰冰一直惴惴地猜度,如果他知道她和冷焰的事会怎么样?她既不忍心看到他的水晶宫被玷污摧毁,又忍不住要来一场摧枯拉朽,打出他的妖精原形。当然,她分得清两个男人的主次。毕竟正炎才是她的正牌男友,现在的半个免账房东,以后的长期饭票。冷焰算什么?露水而已,能给她什么!

但这正是另一个劳心问题,如果只是一场买卖也就罢了,性贿赂也是贿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往来明记帐,事后免思量。但她跟冷焰现在这样到底算怎么回事?她搬入正炎宿舍,为啥那么强烈地不愿冷焰知道?她曾伺机试探,冷老师知道我们在一起吗?正炎漫不经心,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想想也是,他算什么,她又算什么,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分别?眼下天下太平,就该知足了。可他都到她梦里来了,形象还挺高大,如果梦不醒,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曾严重担心冷焰的考博提议只是缓兵之计,虚晃一招的烟雾弹,又怀疑他拉长战线只为索要更多的付出,事实却证明,她是以什么的心度了什么的腹。去年办公室私会后,他再没要过她,反倒开始源源不断输送正能量,督促她好好复习,送来考博英语书,发的年货也辗转到她手,没见过没吃过的水果都见了吃了,干果礼盒则带回家,华丽丽地照亮家乡的大年夜。他的关心精准到位,杂糅了师长、父亲和情人的各项要素,贴心温暖、正中要害。

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会议期间收的礼成了她的情人节礼物,让她第一次留心到还有“两会”。国家大事以这种形式跟她的私人生活有了关联,最是新鲜奇妙的体验。她的回报再简单不过,只要一张四十五度仰角、小嘴嘟嘟的照片,就能开创他的人生新纪元:平生第一次过情人节。那一天,她真切感觉到有些事情的性质在发生变化,尤其正炎还忘了情人节,还在电话里感慨在老家待着多舒服。

考试那天,她一时紧张,临进考场发现忘带准考证。电话打给正炎,他当即倾卸过来一车埋怨,跟你说了多少次,事先做好准备,细心点,你就是不听……气得她直接切线。后来还是在冷焰的指示下,主动找监考老师说明情况,求得通融。

四五月是教授们最忙的季节,论文评审此起彼伏紧锣密鼓,抽得人连轴转,他还百忙之中面授机宜,指点得她面试拔了头筹。人生就此翻开新的一页,还赚得碰头彩,她的心也开始不可救药地偏转航道。

布谷声中夏令新,录取通知书到手那天,她主动犒劳他,是真心的感谢,几乎不含功利目的。款款褪下淡绿薄开衫,露出里面的荷叶边碎花雪纺吊带裙时,她明显看到他眼里的欣赏和满足。以她的年龄,这种甜美小清新的韩式淑女风已经难逃勉力卖萌的嫌疑,正炎就直说她“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冷焰却看不出来,觉得一切都恰到好处。做爱是次要的,冷焰也不勇猛,难得的是甜蜜亲热,气氛和感觉都好。不像正炎,百川归海,千宗归一,万变不离其宗,总是那么点儿事,还总是那么猴急梆硬,显出动物性来。冰冰给他看段子。

请珍惜那个平安夜带你开房的男人。

平安夜旅店的价格比小姐都贵。

而且他还冒着孩子是处女座的风险。

处女座是什么月份?为什么拿处女座开涮?冷焰问话的样子一脸童真,可爱得紧。还正色说,不准拿自己跟小姐乱比,你是我的爱。对话到这里一顿,冰冰感觉到心跳。“爱”字无论真假,永远都让女人心动如水。

一阵凉风吹来,树叶儿乱摇,头发纷乱,恰如她的思绪。燕子钻天,风是雨头。果然不久,倾盆大雨就兜头浇下来。她慌忙收衣服关窗,豆大的雨滴以赴死的姿态砸上玻璃窗,碎开来,还前仆后继,声势浩大地化成一道道水路,在耳边哗哗响成一片,浇在她焦干的心头,生出苍茫茫的水雾。

想到冷焰,就满腔子长杂草,慌了心。算了,给外甥取什么名字呢?她托着腮想。

车驶向复兴门的百盛,是奔着含玉在金融街上班去的。卢莼费好大劲才浇灭女儿做港漂的念头,回京轻轻松松进入证券公司,活不多,钱不少,人生坦途悠闲自在,金光四射。含玉在家住,图的是伸手有衣,张口有饭的方便,可家在她眼里,也就是个予取予舍的旅馆,父母要见大小姐一面还跟过去一样不容易。她刚参加工作,新鲜头上干劲十足,“衣锦还乡”,多年来疏于联系的老同学老朋友要捡起来,呼朋唤友的吃喝玩乐也都排着队,哪有空浪费在父母身上?电话都不耐烦接,更别说陪着逛商场。至于下班接她回家,还得看情况。

到底是卢莼了解女儿,说购物后要下馆子,问有没有推荐的。这一下,玉儿时间有了准头,考虑三秒就“勉强”恩准,赏脸接受吃请,指示他们去黑芝麻胡同的多巴湖西餐厅,那里有全北京最好的鹅肝酱和牛排。再过三秒,地图就发过来了。

找停车位时,卢莼还没下定决心,冷焰揽着她的腰,把她往香奈儿专柜推,先买件新衣服再说,秋装刚上市,就算不参加国庆校庆,也当中秋节福利。卢莼被说服了,最后终于选中一件藕荷色套装,配白色双排扣外套,平添婉约、端庄和高贵,连价格都高端大气得离奇,还说是跟欧洲零时差的新款,一点折扣没有。冷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让卢莼心里满足、感动加愧疚。

含玉抱着旺财进的多巴湖。还没到上客高峰期,店里只两三张桌坐了人,很安静,蓝调空洞洞地飘。卢莼靠窗独坐,肘支在窗台上,对着外头的木栅栏和小盆花发呆。金黄泛红的夕阳打进来,天然有了光阴荏苒,情愫浮游,任是无情也动人。

旺财亲了卢莼一下,惊得后者跳起来,失声低呼。含玉连忙护住她的宝贝,别怕别怕,是我妈。抬头凶卢莼,喂,你吓着我家旺财了。又问,你刚走神了,想什么呢?

发呆呗,能想什么。卢莼捋头发,舔嘴唇,喝水,轻咳,掩嘴,都是多此一举的掩饰。含玉已经抬手叫服务员了,一副吃货本色。她点餐还要问旺财的意见,卢莼得知这么一只吉娃娃居然几千块钱,简直瞠目结舌。这孩子花起钱来,怎么跟流水一样,响儿都没有?

含玉连话头都懒得接,问,老冷呢?

刚接到短信,学生吵架闹事,赶过去处理了。含玉一听,脸拉了下来,单独和老妈吃饭让人怵。她打定主意,卢莼再逼婚,就说自己是拉拉,配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噎死她。这是新学来的招。同事小夫妻两人世界,丁克得不亦乐乎,双方家里老催着抱孙子,他们干脆声称有病,一会儿男的阳痿,一会儿女的不排卵,轮番自己铸黑锅背着。黑锅就是钢盔,可以保护自己的生活方式。她还没玩够,才不愿太早把自己交待出去。

女招待飘过来,整个人由帅气小马甲、油光盘发、彩色斜系小围巾和八颗牙的标准微笑组成。脆声道,两位好运气哦,今天是Ladys day,女士就餐半价。一语未已,那边兀地起了一声娇斥,一个男的手里拿着钱包正在结账,被女的一把摁住,责难怎么没给她半价。用传统的女人分类法,她属于典型的狐狸精,瘦窄脸型尖下巴,柳叶眉粉面含春,桃花眼波光流动,不带偏见地说,还挺耐看。至于那男的,若说是桃花女的父亲,那也是晚婚晚育的情形。

服务生解释说,Ladys day单指一桌都是女士,不是所有就餐女士都半价。桃花女还在轻哼,买单男打圆场道,无所谓啦,没几个钱。“啦”字拖音很长,透着港味儿。结完账,挎着小女人在门边消失,又在窗前映现,配着原木窗框,像一幅画,可以命名为———《偷情者》。

含玉的视线被牵出老长,勾得卢莼也扭头追着瞧,鄙夷道,有什么看的。要是古泉还会说,隔着十里地都闻得到骚味儿。

含玉点头道,还挺会配衣服的。桃花女身材不错,改良旗袍裹得玲珑有致,只是水蛇腰走路略显夸张,像扭动的可口可乐瓶。这才想起来,抢卢莼的手袋,嚷着要看衣服,给爹妈的品味打个八十分。打高了是作假,打低了怕伤害他们,这分数算是兼顾真理和道德。

头盘上来了,卢莼的蔬菜沙拉和含玉的烟熏三文鱼配鱼子酱,一素一荤,搭配母女的谈吐正合适。玉儿调戏老妈,老冷好端端的干嘛这么讨好你?被你捉奸在床了赔罪?没有?那会是什么亏心事?噢———八成是他给小三买了件同款的,良心不安了。

卢莼拿这嘴巴没边的女儿简直没辙,只得实话实说。含玉笑不可抑。搞半天不是老爸对不起你,是你马上要对不起他了。搞搞同学会,能拆一对算一对,到时候旧情复燃,鸳梦重……。

卢莼的脸色都变了。禁欲时代出来的老人家脸皮也忒薄了,这么两句打趣都受不住,让人抓狂。含玉缠着问,老实交代,你初恋情人是谁?

你爸!

没劲。那老爸的初恋情人是谁?

这个谁知道?卢莼的语气还带点酸。

要是老爸碰到他初恋,当年暗恋良久,用情至深,永不忘怀,梦中的女神———你怎么办?含玉以前也这样刁难过老爸,冷焰倒很干脆,“假设”就是没有,他从不回答不存在的问题。

七分熟的牛排上来了,卢莼像切牛排一样遣词造句,她“非常理解”,也“完全相信”冷焰能把持。这回答惊到含玉了,所有高风亮节心旌坦荡的话,她都不信,她得寸进尺地要逼老妈上梁山。窗外,半小时前刚走过一对老少配,老爸要是也养了那种宠物呢?

卢莼的一口肉刚放进嘴里,被这假设定住了,咬着钢叉半天没动静,一时有点僵。含玉心里发虚,歪着头窥探,不至于吧,问一下就这么受伤?还是真的有……

别乱讲!卢莼把满口食物细细嚼碎咽下,长叹口气,你爸要真是有这事儿,我就想着一条———

离婚了把我判给你,让他净身出户!

去!

阉了他?

喂!

好吧,就是不离婚,憋死小三也不让她上位,老妈你不会这么没出息吧……

卢莼啧一声,你这孩子,脑瓜子想什么呢?她唯一的要求是,你爸他得瞒着我,这个很容易的,我平时从来不查他,他要骗我,我还会配合他。

即使此刻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含玉也不会更吃惊。她完全没法理解这一份自轻自贱,卢莼却很能理解她此刻的惊愕。多年前古泉说这番话,卢莼也是这么目瞪口呆。那时候古泉几乎已经肯定老公在外面沾花惹草,不仅装聋作哑,而且警告卢莼,如果知道什么,千万瞒着她,这才是闺蜜做派。

当时卢莼的下巴都掉进咖啡杯了,换做冷焰出轨,古泉知情不报,她俩再也做不成朋友。古泉摇头,你还没明白,很多事是不能说的,不说是个结,说破了是个疤。不谈是疑团,谈了是血淋淋刀口。你要哪一样?中年妇女绝对是弱势群体,不要跟自己为难。她至今觉得老公最对不起她的地方,不是外遇,而是挑明。他以前总是洗完澡换好衣服才回家,被查岗时也肯费心思编谎话。

卢莼还记得她右手一挥,斩钉截铁说“绝对”二字时的情形,如今她理解绝对的古泉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心生的虚妄天堂好过铁打的真实地狱,横竖万法生灭皆由心,明智的做法是像古泉那样,小心护着心,就能独步江湖,横行天下,这才是人唯一能自控的事情。

含玉大摇其头,越发鄙薄古阿姨。卢莼多少有点眼红地端详女儿,她这么年轻,光彩夺目,心强命也强,当然不会懂。她满可以搂着旺财,笑嘻嘻地叉水果,美滋滋地嚼,并且嘲笑中年妇女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生物。

冷焰说处理学生事件并没说谎,只不过这里的“学生”特指冰冰。话说他又不是心气重欲火旺的毛小伙,格外需要泻火,为啥得了电话,跑得这么快?说怪也不怪,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但冤家一旦结上,就很难解开。裤带在这两方面都与冤家相反,它宜结不宜解,而且一旦解开,就不容易再系上。冷焰这样,正炎更是这样,有了同居一坎,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开学后冰冰搬去华夏大学,分居城市两端,正炎的身心都受不了,正好他也没课了,就在华大附近租了房子写论文,与冰冰同住。冰冰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华大住宿条件不好,她也厌烦集体生活。只是这样一来,等于彼此上了套,正炎本来就是资深宅男一枚,日日坐镇房间,小小的十来平米,两人气息互通,身影相叠,连打个私密电话都不能够,额外出趟门都需要理由———冰冰的课表就贴在墙上。

冷焰并不特别需要厮混,过去冰冰联络他十次八次,他回复五六次,拨冗见一次,是恰当的节奏。如今联络和见面的频率未必减低,但情况简直颠倒,一来二往熟了,她不再小心翼翼,反倒是他不能随心所欲,想临幸她,几乎没一次能随叫随到,都得特别费心安排一番,好不败兴。冷焰当领导日久,我取我予惯了,突然这般仰人鼻息,甚是不悦也不便。当然这困境也附赠意外的好处,偶尔的见面增添迫切、刺激和冒险,也格外显得珍贵。

他小心停在华夏大学小南门外的树影下,远远见冰冰过来,在微弱的路灯下抱着胳膊,见到他的车,疾行两步。冷焰探身打开车门。

正炎今天有饭局,乐得捎上冰冰长脸,冰冰费了老大劲才推掉。她算计着这顿饭能吃到八九点,最好在这之前回去。当然,正炎若先回,她也有应对,已经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些零碎日用,是有备无患的道具。

这番限定让冷焰又是愠恼,又是兴奋,顿时火起,手和唇的速度力量都加码,如此这般,好一番紧张忙乱的快活,果然好玩得紧。这大半年,冷焰不知干了多少前辈子从没干过的事,每次都深感以前简直白活了。“平生第一次”本是孩子的专利,人到中年,不管愿意与否,都得摆出副“世路如今已惯”、“老子什么没见过”的臭样子,连惊奇的表情都不敢露,怕显出眼皮子浅没见识。冰冰却能开启新纪元。车震就是新奇的体验。这活儿对肌肉柔韧性、强健度、两人配合默契程度都有要求,动作难度系数太高。他不得要领地慌乱,未必能善始善终,修得正果,但他现在对于情爱的态度,是不求神似但求形似,浮光掠影的模仿就快乐满足。在身体开发方面,他是穷人家的孩子,素寡太久,稍微得点儿零嘴就开心不已。冰冰本不是女人味十足的,身板不软,说话直接,性格也硬,这质地搭配冷焰的胃口恰好,真要遭遇妖媚入骨的,他手段心智都有限,怕还吃不消呢。

回家的路上,心还是毛的,意气也浮动,真真成了贪玩不愿回家的孩子。回味刚才怀香拥玉的质感,突然就起了独占花魁的心。他并没丧失理智,不能也不想取代正炎,这对年轻人有他们的未来,他终究只是过路人,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无法参与他们的正剧。但现在的情形是正炎硬生生横亘着妨碍他。满足于见缝插针的偷情,还是搬开绊脚石、大刀阔斧开辟新生活?他当然选择后者,长痛不如短痛,釜底抽薪并不比扬汤止沸麻烦困难,收益却大得多。这道理他明白。

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日子,研究生端着饭盆在食堂碰面,议论着课程考试、论文发表和师生八卦,也传播一条消息,学院与蒂宾根大学新签的合作计划,有师兄被选中去汉堡交换半年。这消息相当励志,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现在时代不同,书中所有分别升格为欧元、洋妞和大洋彼岸的花花世界,好不激励人心。也有略通人情世故的,问清楚中榜人姓名师承,顷刻露出复杂的表情,这事儿按说该选西哲专业的学生,怎么轮得到马哲?说一千道一万,怕还是狮子导师的能耐吧。

这怀疑恰如上帝创世,属于立论者无法证实,怀疑者亦无法证伪,是耶非耶,全在信还是不信的一念之间。怀了学术梦的新生会抗颜辩道,就算有这层关系,正炎做得也不比西哲正经专业的学生差。再说了,当权的还能只送自己的学生不成?就算做做样子,也要利益均沾,只要做得足够好,不怕没机会。言者看似为师兄辩护,说得在情在理,其实是为自己的学术激情辩护。

这讨论从食堂一直延续到午休时间,又蔓延到下午的课上,直到正炎的亲师弟江游进课堂,才转了向,聊点别的,比如学校的人事,强龙校长和地头蛇书记斗了一个半任期,胜负还未见分晓,管教学的副校长年龄到了快退了……这时冷焰进来,江游率先见到,顺口奉承一句,要让我们冷老师来管教学就好了,咱学校就不是这个孬样子。一屋子人连同冷焰都冷了数秒,学生们虽嫩,也知道人事是敏感问题,不宜说在明面上,何况这马屁拍得形同讽刺。冷焰上头没人,根本没戏。冷焰对此心知肚明,而且关起门来做大佬的感觉很好,他独踞一院,爱岗敬业,安心得很。江游的话,他本着无知者无过的原则,不责备也不回应,只是吩咐他过两天去送下师兄。

正炎刚才正式来辞行,出国手续都已办完,他回一趟皖北老家,然后从上海出境。冷焰说了通关心和鼓励的话,强调当初他作为全院唯一指标的唯一人选提名,没有不同意见,可谓实至名归。这年头,教授的混世之道,门下四种学子都得齐全:做官的在职读学位,不上课、买论文,作为学生可谓一无是处,但老师有什么难事,国家重点课题或学科点批不下来、侄女找工作、岳母娘住院,甚至老家拆迁,顺顺手就给办了;做生意的来镀金,别的本事没有,老师手头有了松紧,他就是开路先锋,师门同仁吃个饭也需要买单的人;什么背景也没有却乖巧听话有力气能张罗的,多的是跑腿的杂活儿———女儿放学要接,讲座的专家要送,师门聚会拉个excel通讯录———等着他需要他;最后,也还得有真正做学问的。老师处世能否顺风顺水,八面来风,取决于前两类学生,日常琐碎是否省心省力,看第三种人,以后在学界的地位则倚赖最后一类。正炎之辈相处起来劳心点,不如前三种人润滑滋补,但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冷焰对这道理深有知会,也确实盼着正炎能继承衣钵,光耀门楣。既是一朵要被轻轻抹开的浮云,又是一个值得送出去栽培的苗子,提名他性价比最高。如今终于要走了,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冷焰第一次在欣慰之余,生了一丝愧疚。

梳妆镜里的人看着卢莼发呆,表情迷蒙,梦里一般,有少女清澈迷离的质地,又似老妇的浑浊茫然。窗外清月如钩,窗户偷开一缝,放轻风入户,不怀好意地撩动窗帘。

如果镜子有记忆,会记得一个月前,也有这一幕,头发是新烫的,波浪造型在最好的状态,配合着冷焰钦点、含玉认证的套装,镜子里装着个蕙心纨质的形象,却迷蒙着坐立不安,就在出发前夜。

谁都不懂镜中人的深心。同学会不过那么回事,当年毕业后大多保留三五好友,与多数同学失去联系,全情投入人生,消失在各自的生活中,尘埃不见。等到拖家带口、国泰民安,儿孙满堂的日子指日可待,天南海北、千门万户的镜子里,纷纷映出半老头子和半老徐娘来,于是感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心有不甘地集体怀旧。虽有些多愁善感,何至于这般纠结?

卢莼想去又怕去的原因,天下无人知晓,只因从未与人言。从未与人言,不是因为隐晦私密,乃是因为微不足道,掉以轻心。纯粹是老班长电话中提到一长串名字,其中“钱诗情”三个字,不期然勾出情愫来。

卢莼进大学不久便名花有主,情感经历稀薄,体验寡素。如今经过岁月筛选打磨,一桩事日益显出独特价值和特殊地位来,每一回头,都在记忆深处熠熠生辉,点亮大学时光。那就是癫狂诗人钱诗情的追求,痴情又苦情。她跟冷焰出双入对了,生日还收到他的礼物,一个塑料皮笔记本,边口插着配套的笔,前面几页都是他的诗作“致我的爱”,将严重的、色彩强烈的形容词胡乱往她身上堆,堆成让人面红心跳的句子。

啊,我忧伤的心里的忧郁的她,忧愁的眼里的忧哀的爱。

芦花是我的忘忧草,莼菜是乡愁。

她却只为一口发黄的龅牙,从没考虑过人家。今天拿着放大镜看毕业照,天地良心,龅牙根本没那么严重,不过稍微有点凸而已。她不理解自己当年何以如此计较,那般绝情。连人家的礼物也不当回事,全没留存下来,现在再遗憾也逝水东流去。她自以为心地纯良,骨子里怕也是外貌协会的,还是资深会员。冷焰从没这么热烈追求过她,他俩的相处却按部就班又顺理成章,他有一口好牙。

那天买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在镜子前左转右转、前看后看,听着冷焰的意见,心里却猜度,不知看在钱诗情眼里是什么效果。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家庭美满,婚姻稳定,对诗情也没啥想法,但想起曾经被那样追过,还是心旌飘摇,迟到的甜蜜。较之同学间各幕爱情剧,诗情追求她的声势并不大,时间也不长,前后撑不满一学期,只因紧锣密鼓,疾风来暴雨走,成了短平快的一刀,深深切入心,留下短伤疤。曾经是生命中一个因形状古怪而无法安放的存在,现在却有了特殊地位和特别意义。那是她婚姻之外唯一的情感经历。一切都像魔幻,她并不真的了解和熟悉的人,却构成她的某种唯一,改变她的生命质地。一念及此,百感交集。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想起钱诗情。一直以来,她在孩子身上用力太猛,没有预留出应对空巢的心理空间。玉儿并不意外的升学,几乎将她抽成真空,长期紧绷的皮筋突然松弛下来,失去弹性,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形状,就这样长长的、疲软地瘫痪了。在基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家里,她游魂一样晃荡。那段日子又适逢更年期,日子真是难捱,她前所未有地挑剔冷焰。对一个男人的不满只能用另一个男人来发泄,一个男人留下的空洞也只能用另一个男人来填补。她就在那时突如其来地想到诗情,也突然意识到他存在的特殊价值。

出发前的上弦月如今栽倒成下弦月,镜中人头发依旧蓬松可人,只是发圈已疲软松散,不再卯着劲的做张做势,心里多了记忆,以及别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心头,让人飘飘然,又满心踏实地念想。

梳妆台上摊着两张照片,一张当年的黑白毕业证翻拍放大,另一张是大家按老位置老模样老动作老表情,凑合着拍了新照。所谓“凑合着”,是人没到齐,没来的各有各的理由,因为在国外或在医院,因为没心情或没时间,还有两个是因为已经过世,另一个刑期未满。

新旧照片并排一放,半世人生尽在其中。相貌依稀,情怀宛若,只是光阴已老,斯人憔悴。藉着老照片,往事喷涌而出,在深夜的蝉鸣中跳跃,组合成光阴的钥匙,咔嚓嚓开启尘封的岁月。记忆的碎片渐渐浮出水面,闪闪发亮。

见面那天可谓悲喜剧串联,相当一部分同学是毕业后第一次见面。认错人的,叫错名的,七嘴八舌叫各人的外号,回忆卯上见闻,重构对方。聚餐进入高潮,一群老小孩开始胡乱碰杯,互相揭短,罚酒敲脑壳,乱作一团。期间有人提到诗情追卢莼的桥段,清算来盘查去,这还是全班第一桩爱情故事,当下引起一片热烈起哄。卢莼原以为这段情史静悄悄不为人知,没想到今日被揭穿,她还被封为“第一个被追求的女神”,虚荣心得到过时的满足,不可告人地窃喜。诗情落落大方地承认,当场跟卢莼喝了一杯,喝前还拍着她的手,眼睛红红地说了两句话,可恨同学太闹,电视机太吵,她没听清楚。一片乱糟糟中,诗情既没给她惊喜,也没让她失望。他对卢莼彬彬有礼,却附赠特别关切,至少她觉得他看她的眼神,不同于其他同学。一顿饭当中,他独跟她碰了三次杯,她在席间碰倒茶杯,他第一时间起身擦拭收拾,又两次叫服务员添补筷子。贾丽娜也倒了酒杯,他就只是拍着桌子大笑,没有抢救。照相时他跟这个那个勾肩搭背,唯独大合影时站在她身边,却双手反背,一本正经。一切蛛丝马迹都彰显他对她与众不同。但怎么说呢?充满意味和毫无意味那么相像,根本没法区分。同学会本来就是滥情的季节,时过境已迁,物是人也非,空余夸张的怀旧,含沙射影声东击西的情感宣泄,鬼才知道诗情这份淡然的深情算什么。早已境过情迁?她不愿相信,深情依旧?她不是自欺欺人的傻子。所以到最后,也没有化学反应,没有电闪雷鸣,只是两个修炼得稳沉雍然的中年人,温情怀旧。

当然失望,女人什么时候都希望被热烈追求,无论被谁,无论什么时候,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失望,毕竟这份虚荣心对中年女人乃非分之想。云英未嫁时怎么妖娆都行,如今人老珠黄,能不被人嫌弃已属万幸,别人肯昧着良心说一句“好显年轻”她就该感恩戴德,即使人家脸上的惊叹假得如东莞制造,哪轮得上奢望什么。眼前的诗情,不知诗歌是何物,肚子大得不是原来的肚子,心思和爱恋当然也不是过去的模样。

再说,就算他保持当年炽热孟浪的少年情怀,也非得在外面包裹一层世故老成的油纸不可,否则恐怕她反嫌弃他不成熟,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和处置。回转成青涩少女,面对捣蛋男生的恶作剧,笨拙得不知所措,无以应对,或者投桃报李,跟他一起“回到过去”?毫无可能。无动于衷,以今日冷静的我对待昔日热情的他?太伤人。横竖都不是,举棋不定徒劳我心,叫人作难。没有这份尴尬也好。

聚会中很有几个衣着不得体、妆容也夸张的女同学,还能打情骂俏地发嗲。卢莼没有这份人老簪花不自羞的气魄,剩下主要的、有益的成分,也就是温婉的感谢了,这谢谢两字还说不出口,因为过于轻浮。可除了谢谢,她又不知还能说什么。

门锁一响,冷焰回来了。卢莼忙离开镜子,收拾心魄,检点家事,各种忙碌。夫妻双双洗漱上床,一宿无话。月光照亮梳妆台上的照片,老同学的脸黄豆大小,挤成一团,在这个阔绰的家里几乎不占空间,也毫无分量。她想说她真正怀念的,并不是钱诗情其人,只是他们都曾经拥有的青春。但这是在骗自己吗?他二十年前的一次表白,引得今天的心动和情殇。人生怎么会错位得如此严重?

被子一扯,是冷焰翻了个身,卢莼才意识到身边还躺着个老公。一个古怪的问题在黑暗中闪现,她爱冷焰吗?应该是的,虽然她并不确定爱是什么,那么如此强烈想念诗情又算什么?精神出轨吗?她怎么能分清楚自己是喜欢这个人,还是喜欢被喜欢的感觉?人生那么长,真的可以只喜欢一个人吗?她心里惶惶的,迫切想找个人说说。但人海茫茫,能跟谁启齿?她突然理解了古泉的话,人因为害怕寂寞而结婚,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都在婚姻中。

如果冷焰不是心有旁骛,本应该注意到卢莼的反常。可他没有。他翻个身,把卢莼抛到背脊后。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做着同样的事情:思念。但盖的不是同一床被子,用的不是同一个枕头,想的当然也不是同一个人。

正炎一走,冷焰再想到出租房里的冰冰,就有了金屋藏娇的意思。他的生活别开生面,进入无障碍热恋阶段。说热恋主要指心理温度,冷焰总是忙,两人的见面并未增多。但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发短信、微信,随时问她在干什么,喜欢听她说“没干啥,想你呢”,正好他也在想她,偶尔煲个电话粥,心里有个人惦记,尝到了思念的滋味。如果这不叫爱情,他也不知道什么才叫爱情。难道是老婆一整天都挂在身上的皱巴睡衣,上厕所再不关上的门?抑或早起嘴里的口臭,饭后牙齿上粘的碎菜叶?

他也清楚两人的感情不那么纯粹,但世上哪有“纯粹”的感情?年轻人以貌取人,以言谈举止取人,算纯粹吗?所谓气质还不是钱养出来的?气场不是权撑出来的?年轻人清亮的“爱情”不是单纯,是单薄。因为没底牌,所以更豁得出去而已。

现在,他偶尔也会豁出去,比如在冰冰的坚持下造访她的出租房,窝半下午。正如她保证的那样,没其他人。她掌勺,在简陋的厨房整出两菜一汤来,跟卢莼的手艺自然没法比,难得的是菜品,地三鲜、乱炖、半成品的肉饼配酸黄瓜,都是他喜欢的,平时顺口提到,她竟有心记住了。菜端上来,还娇怯怯地说,将就着吃,等她练好了手把肉再叫他来,配着奶茶让他享福。一句话勾起冷焰的回忆,小时候过年吃杀猪菜,真是舍不得啊,每次都是把粉条吃完了,留下一锅子肉,先看着高兴半天,才下第一筷子。

冰冰饶有兴趣地听,冷焰突然感动得喉头发堵。他在家里餐桌上也曾聊到童年游戏,兴致刚勃勃,被玉儿一句话顶过来,差点呛死。你说的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有那么恐怖?掐指一算,可不是吗。分明还鲜活,却已如此久远。在年轻人清澈见底的眼里,大概他半截身子都化在布满灰尘的历史书里,他还以为自己活灵活现、全须全尾地跟他们共享一个世界呢。从那以后,他就特别注意,不轻易回忆,免得显腐朽。冰冰非但不嫌弃,还用筷子敲他碗边,笑道,怪不得,现在还先挑酸菜吃。

冷焰也自嘲,他有进取强迫症。下意识认为吃苦是天理,享乐是罪孽,轻松娱乐就是堕落。活着就必须发愤图强,忍辱负重。冰冰咬着筷子,不以为然地笑,要是苦还没吃完,人就挂了,岂不冤得慌?冷焰如梦方醒,立刻夹了最大一块肉,表示乐意让冰冰轻而易举折断他的价值观。他不知道,她以后还将轻而易举折断他的人生。

他向来活得如同一篇论文,没有文法错误,也没文采,名词摞着动词,就是没有形容词。搁在二十年前,甚至是同仁用来证明夜生活建康的符号。现在却抱着比女儿还小的美女,冷静时一想,也情知过分,但活到中年,累了倦了懈怠了,生出为所欲为的张狂来。这张狂不同于年轻时的放浪不羁,有青春和未来撑腰,还有无知做盾牌,是有力量的,生机勃勃。现在的张狂却露着绝望和认输的意味,显得悲壮,有老小孩的耍赖皮,又有冲动的蛊惑,别的也顾不得太多。

青春实在是威力无限的必杀技。她什么都不做,只要光着脚丫坐在地上,头上别一个绒毛兔子发卡,一只手吃零食舔手指,一只手摁手机游戏,说着稀奇古怪的词汇,他就会迷得一塌糊涂,神魂颠倒不可收拾。两人关系中,他明明是主导,她却拥有别样一种奇怪的权力,可以扒下他保暖内衣扔得远远的,“只有老头子才这么穿”。可以不穿秋裤?毛衣还能贴身穿?不扎吗?不透风吗?他想不明白。

羊绒的才可以贴身穿嘛。冰冰嘲笑他,这都不知道。他非但不恼,还甘之如饴地俯首称臣,乖乖地凭她摆布。她叫他小狗、猪猡,他果然贱兮兮跟着她五花八门的点子转。老人若不做青春的哈巴狗,就只能是生命的流浪狗。

最后一个双肩包用旧,冷焰释然改用公文包,紫砂胆水杯放在包里,刚刚好。他现在有了真正的证据,不需要双肩包或别的拙劣标志,也不再为难自己反手取杯。他当然不会为冰冰的一通奚落改变一辈子的穿衣习惯,下一次却买了紧身羊绒毛衣送她。冰冰美滋滋穿上身,胸口拉得低低的,双臂夹紧突出事业线,那一线白,是时间的裂缝,从这条缝隙里,他漏过光阴的筛选和排查。她的阴道,尤其是逃生通道,让他直达另一个世界。

要认真论婚外情,冰冰并不是好的合作伙伴,冷焰暗地度量过。感情是场对手戏,二十有余、三十不足的年纪过于稚嫩,满足不了他精神共鸣的一面,冰冰生硬耿横的性格、未经打磨的小女子小性子,也让他厌烦多于怜惜。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对手是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婚内女子,身心都熟了,又还年轻,双方都有婚姻的庇护,不显山露水,更容易达成共识和默契。但世界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就算出轨,他也有自己的道德法则,不会出门觅食猎艳,只虚掩着门守株待兔,结果是这么一颗青涩发硬的嫩果子送上门来。

所幸冰冰身上别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矛盾。一方面,她目标明确、手段简单,奖金和吃喝,工作和性爱,一一对应,明码标价,价格公道;另一方面,她喜欢跟他腻在一起,细细碎碎地聊天———他最喜欢两人关系中的这一部分,显然溢出交易的范畴,让他感觉暖意和牵挂。甚至嫉妒,监视,发脾气,都跟真正的爱何其相似。只要足够像,差不多也就是了,就当高仿品也不错。他去过世界各大博物馆,知道复制品制作也涉及知识产权,价格也很贵。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对生活不能要求太高。

冷焰不是没有道德感,但这份自律和自觉已经不让他骄傲,而是愤怒恼火。他喜欢冰冰,她也愿意委身,有什么理由不让两人在一起?正炎的感受和将来,他压根想都懒得想,谁让他是弱者,是失败者?愿赌服输,适者生存。至于卢莼,他认真考虑过。她若知道真相,自然会痛苦,但即使痛不欲生,之后怕也还得维持婚姻,否则又能如何?年龄摆在那里,说人老珠黄、残花败柳都不算刻薄,头发不染的话,一半都是白的,一笑起来满脸菊花开———还是蟹爪菊。要是离了婚,养尊处优的日子当即中断,大半也就孤老终身了,或者找个七十开外的老头儿伺候着。而且,无论晚景是否凄凉,婚变的伤害都不可治愈,总之回不到从前(又一个“再也不……”句式)。从他的角度,离婚带来的波动不会太大,毕竟他生活的基础主要来自其职务,而卢莼的生活几乎完全来自家庭。所以说,这件事瞒着她,多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她好。

何况,卢莼受到的这份伤害,未必就是他的错,或许是人类必然的命运也未可知。就连卢莼都曾开玩笑问他的小弟弟在男人中算大的还是小的。可见她的本性若没被蒙蔽,怎么可能不想尝尝新口味?不想有比较鉴别?

如果说他、卢莼和冰冰三者最后都能做出对各自有利的选择,他们不能在一起的理由还有什么呢?就只有社会伦理道德了。他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道德的本质是嫉妒,是多数平庸人对强者的制约。当强者有能力获得更多利益满足更多欲望时,无能又怯懦的弱者就以道貌岸然的方式限制他们。有亲和力的人会有更多的朋友,有投资头脑和冒险精神的人能赚到更多的钱,人人都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一旦“朋友”或“钱”换成“女人”,就成了大逆不道,这是什么道理?这比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更糟糕,他们吃不着葡萄,就说道德法则规定一个人只能吃一串葡萄,那些本来愿意也能够供于宫殿的葡萄,却因为华堂的数量有限,没有配额而无有着落,又不愿意烂在枝头,只好委屈地进入卑微者的臭嘴。一夫一妻制是普遍庸俗大众的凯歌,却是真正强者的悲哀。

而他,作为两个女人都愿意委身的人,为什么不能享用自己的盛宴?强者的权力由谁来保护?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冷焰挺挺胸,生出万丈豪情来。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是好汉。冷焰即使站在自己的半百之年、乏力的前列腺面前,仍然昂昂而立。他坚信自己有这份特权,从来没人觉得圣约翰跟武大郎一样,是戴绿帽子的可怜虫,只因为给他戴帽的是上帝,不是区区西门庆。大人物可以自带一套道德评价系统。蔡锷亲近小凤仙不是嫖妓是传奇,徐志摩横刀夺爱不是下流是风流。冷焰有一个男人能有的最大野心,就是做一个能改变事情性质的人,然后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你怎么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晚餐桌上,卢莼进入迷惑模式。她越来越不懂女儿,开口就宣布要补个gap year,出去旅游透透气,还嬉皮笑脸道,人活着总得有点追求吧,你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不工作瞎晃荡算什么精神追求!才工作半年就烦?我和你爸一个单位一干三十年怎么说?这正是含玉不能理解的地方,一代人像水泥一样,一瓢水浇下来,人生就定型了,还不厌烦,他们怎么做到的?

反正辞职信已经递交,旺财也抱回家了。冷焰顺手推舟投赞成票,这开明做派让他在女儿心里加分不少。既然冰冰能跟他在一起,含玉为什么不能辞职?年轻人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他就是不理解不认同,也只能顺着应着。何况,他现在的心思也在别处。

今天在校门口碰到校办秘书,捎了他一程。因为私交不错,秘书开始倒苦水。校长和书记不对付,在校内各有势力地盘,好大一滩浑水,他不想站队,就只能一仆二主,两头受气。还是冷焰明智,守着一个独立王国,清爽自在。最后又冒一句,像瑞典那样坚持做中立国就对了,二战时不受害,战后还能占便宜。冷焰专心泊车,无动于衷。这话配合神秘一笑,可以微妙,可以有意味。但本质还是闲扯聊天,空穴来风,冷焰只能忽略不计。当然还是分了心,以至于放纵了含玉,又拒绝了冰冰。平安夜的周年纪念?他真心没兴趣,何况圣诞正炎一定会跟女友联系,他年纪大了,不适合潜伏“在敌人眼皮底下”躲猫猫。

如果说秘书的暗示只是立春,让经冬的芽苞儿“嫩于金色软于丝”,那么随后获知的一个小信息则如惊蛰,让冷焰的心真正醒过来。

学期末的全院例会没什么大不了。但散会后,书记主动过来问冷焰,最近有没有人找你?得到否定答案后说,噢,没事没事。冷焰不便太感兴趣,但口风所在,哪能不问。书记没啥野心,现在最后一班岗上逍遥洒脱,平时还颇受冷焰礼遇尊重,所以冷焰也可以问。

有什么事吗?

果然,书记想了想,说,没人找你,但有人找我了。我说你只专不红,哪边都不靠。这算是帮你说话吧。说完笑笑,别有意味地拍拍他的肩。

很长时间以来,冷焰都以为事业发展已经到顶。其他院长处长个个爪牙锋利,八面玲珑,他知道不是对手,早早歇息了争斗心,知足常乐。他多少残留些学人气质,除了立功,还存一份立德立言的心,并不过分以升职为念。这些年倒过得安然。如今书记漫不经心两句话,他听了,只当没听见。心底深处却悄然变化,心跳如鼓,神经紧绷,触角探出,得失心起,重新领悟到人生的重心所在。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要在意的事。

含玉从家里申请到一大笔经费,制订了一个庞大的环球旅游计划,被卢莼审核简约成欧陆小住。冷焰有学生从鲁汶大学毕业后留在那里,把小镇啤酒当成二锅头灌,无理要求姜味饼干有葱花饼的味道,如此日日爱国思乡,很欢迎含玉去家里住。含玉倒也不抵触,本来也只是想换个地方换个方式生活。

这是平常的一天,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如此,玉儿已兴致勃勃远走高飞,卢莼正诉说纠结的心事,古泉却只担心染发的药水伤发质,不染又不行,白头发怎么拔也拔不完。但对冷焰是例外。放假前一天,组织部长找他谈话,问他对学校整体工作有什么看法?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冷焰听出了问话的核心所在,“学校整体工作”,一个具有强烈暗示意义的词。他已正式入围。

话谈完就完了,部长的面无表情和沉默化做利爪,整个春节都在挠冷焰的心。这时再收到冰冰的音讯,便很不耐,都什么时候了,这纸一般薄的儿女情长,尘一样轻的风花雪月,徒增干扰。

整个春晚期间,冰冰发来二十几条短信和微信。礼尚往来,他理所当然将冰冰的号码拉进群发名列。半米开外,卢莼斟酌良久,到底将一条长短信默默删除,也将一个名字加入群发。发完又意欲未尽,另摁了“新春快乐”四个字,想半天,补上“老同学”三个字,发送。

不知多少次,她输入号码,心里盘算着第一句话。你好,我是……不不不,太一本正经。

是我呀……太暧昧。

能听出我声音吗……太自负。

你猜我是谁……太轻佻。

用什么样的语气和声调?欢快?激动?平静?深情?没有一款是合适的。称呼他什么,老钱?诗情?还是连名带姓?同样没一个合适的。纯粹打电话问候太突兀,找件事做由头又显得功利。谁知道他会什么反应。如果他……那么我……如果他……那么我……预演无数次,怎么都不自然,也就从来没勇气按下通话键。他们迄今也只是恢复短信联系,在微信上点个赞作为互动,有一搭没一搭地间接交往。

零点的钟声敲响,鞭炮震耳欲聋。冷焰和卢莼不约而同只聊一个话题:玉儿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过传统新年,一切可好?

还有一个人也是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过传统新年,但至少这部小说里,没人问候严正炎一切可好。

冰雪消融,春来到,花初放。玉兰、辛夷、连翘、山桃、海棠、丁香,姹紫嫣红,转眼落英缤纷,每棵树下都有人在拍照,用这种方式改变花的存在,将转瞬即逝的三维灿烂幻变为永不凋谢的平面数码,他们要逆转自然。但是,谁真的能够?冰冰的青春真能分给冷焰?一切不过是场幻境,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正炎远在地球的另一边,再也无力影响冷焰的幽会。奇怪的是,障碍消除后,趣味也在消除。外遇是一场艰难的沙漠远足,冷焰又是仓促上路,没备好靴子,一步步走下来,越来越多细碎的小物什掉进鞋子,磨得脚生疼。他已经熟悉冰冰的身体,每一寸土地,每一段沟壑。盲人可以在熟悉的房子里纵横穿行。这句话的意思是,一间过于熟悉的房子是留不住视线的。这丫头是块热毛巾,曾让他倦怠疲软时精神振奋,但多抹几把,也已经凉了,没有整天握着凉毛巾招摇过市的道理———一粒沙子。

冰冰越来越托大的做派在频频敲响警钟,她几乎丧失界限观念,或者,她对边界的理解跟他不同。他不及时回应她会遭埋怨,这是卢莼都不会做的事。当称呼从老冷变成老头儿时,他开始怀念她最初在被窝里还怯怯地叫冷老师的情形———又一粒沙子。

跟学生聚餐,一桌人议论正炎及其女友,他上洗手间回来,听到最后几句,有说冰冰长相一般,但穿衣服还凑合的,有说她不会化妆的。总之评价平平。他很惊讶,他一直觉得冰冰很漂亮。这说明他的判断力和对异性的审美有偏差?很可能,他已经进入某种年龄的死角,只要是年轻的,他就会觉得美丽动人。这对他是打击,也影响了他对冰冰的审美———再一粒沙子。

就在沙粒旧鞋将脚磨出血泡时,一双熠熠生辉的水晶鞋已经备好,在一间不起眼的办公室里等他试穿。校长的鹬和书记的蚌一场鏖战后,到底让全无寸功的渔翁得了意外之利。这次相当正式的谈话后,冷焰知道已八九不离十,还是不动声色。芒种既过,夏至将至,好消息以正式任命的形式落实,副校长如期荣退,冷焰取而代之,级别从正处升副厅,新院长人选敲定之前,他仍然兼任,一夜之间迎来人生的小暑。

升迁是人间第一灵丹妙药,药到病除,彻底治愈他的中年危机和衰老恐慌,让他意气风发,光彩照人,年轻了何止二十岁。对男人来说,权力地位永远是大厦的钢筋骨架,女人不过软装饰外立面。权势是军事实力,女人是外交谈判。谁是谁的底气,谁是谁的面子,谁是谁的后台,谁是谁的表相,因果轻重,分明得很。冷焰无需动脑,条件反射都能辨轻重做衡量定判断生选择。他不可逆转地萌生退意,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冰冰却全然不开窍,还喜滋滋要给他庆祝。他在近乎威逼利诱下见面,结果暗暗大呼后悔。她直着脖子打嗝,笑得露出牙龈;说到李叔同,她以为是上两届的师兄。眉毛画得深浅不均、眉形不对称,睫毛膏也刷厚了,睫毛尖粘出一粒粒黑油球,竟然是“丑人多作怪”。他怎么会招惹这样的女人?冰冰是他饥不择食时的一次偷嘴,慈禧逃难途中的窝窝头。现在锦衣玉食了,如何咽得下?也不愿再提那茬。她从一开始就是个错,是错就要改。尤其他现在已经到一个不能犯错的位置。

冰冰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吵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爽他已经好久,从春节开始。她每年都回老家,被迫面对自己的真实出身,本来就愁肠百结,百感交集。冬日煦暖,她和姐姐并排坐在靠墙条凳上,晒太阳嗑瓜子,瓜壳吐满地。田垅上的过路人看着这对姐妹,发型、衣着和气质,一明一暗,一清扬一沉拙,如同日月,如同八卦图。姐夫过来,把哭闹的孩子往她怀里塞,拔脚就往外走,赶着去打牌,村东头两三个打工仔,耳朵上夹着烟,正在池塘边等着。又赌钱!你个王八昨晚输了多……姐姐土话乡音的叫骂响彻田头。侄女受了感染,更大声地扑腾,哭声直上干云霄。

这就是姐姐的生活,碎屑、艰辛、黯淡无光,就算有快乐也庸常。她一贯没法接受,却不再理直气壮地不屑。至少姐姐拥有一个完整的男人,没有交流,打招呼的方式是用脚踢,偶尔还有家暴,但他们能成双成对站在太阳底下,骂架打架不怕全村人知道,让她神往又神伤。冷焰连她号码都不存(但他背得出,这算是安慰吗),与她往来的短信来电都及时删除,定期清理。

这对比除了敲进日记里,不能跟任何人说,连冷焰都不能。给他发短信还毫不互动,半天回应一句不方便。整个春节连电话都没通一次,开学后第一次见面,还吵架了。

她故意扣押手机,要存她的号码,他就是不给开机密码,语气还生硬。她追问,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是不是有别的女人,说着说着动了气,他才缓和口气,叫“孩子”,好了好了,别闹了。一语未尽,她就爆炸了,吼道,孩子你个头啊。有名有姓的,叫什么孩子!狗屁昵称,你就是野食吃太多,怕叫错叫混了露馅,所以一个“孩子”包吃天下,回头怀里换个新人,还能继续“孩子”下去,以不变应万变。是不是?是不是!这猫腻是她玩剩的。她们在学校,老师一概叫老师,从不带姓,免得张冠李戴了难看。

发泄完了又后怕,怕得罪他,从此不理她。还好他温绵性子,生气归生气,见她哭得厉害,又红巾翠袖的来揾泪。她越发动情动容,呜咽着说怕失去他,他现在是校长了,想甩她也正常。他就笑,抱着她摇啊摇,叫她傻孩子。孩子,她确实还是孩子。他的年龄足够当她父亲,她也宁愿他是父亲,她一辈子做他的好孩子,想要的一切天然就有,哪还需要上床?老天没给她一个好爸爸,她只好自己创造一个,还得好好养护珍惜。

她这么盘算时,尽量不去想自己的父亲。她父亲也是教师,干了一辈子民办,退休前转正了,为此他让全家吃了一天肉,教育每一个学生和家人,社会正在开放美好,国家多么富强公正,只要坚持努力,前途永远光明。现在老父亲还在乡中学代课,腋下夹着书,走路背着手,再淘气的孩子见了他,也会身子后倾,紧急刹车,站直了叫一声“老师”,是他人生最大的享受。

窗外暮色渐浓,冷焰早走了,临走前到底告诉她开机密码是反写的Z,连卢莼都不知道,哄得她好不开心,把他送出门,看着他在楼道拐角消失,又跑到窗前巴望,他始终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连这背影也不长久,一拐就没了。现在她什么都看不见了,窗户是单层的,还关不严实,缝儿用胶条封着,被风吹得瑟瑟响,是发抖的声音。阵阵寒意袭来,透心透骨的冷。

不知站了多久,早春的最后一场雪开始飘飘洒洒、漫天漫地,落在眼里也落在心里。万物白了头,世界转眼变换模样,包裹严实了不露真相。她仿佛是玻璃雪花球里的小人儿,那么,摇动雪花球的人是谁?她又是谁的玩偶?

古泉家的拉布拉多下了一窝崽,卢莼考虑抱养一个。每天早上起来,都要面对整整二十四小时。一个如此量化又艰巨的任务,任它流失也好,咬牙硬捱也好,总得对付过去,才有明天,总得对付完一年,才有新的一年。家务有钟点工,电视看腻了,手工肥皂十字绣,都不是长久之计,瑜伽坚持不了半小时。那么辛苦的午觉睡起来,才过去一小时,找个伴喝下午茶,看晚场电影,就跟在火星上找生命一样难,大家整天都忙活啥呢?

万料不到能在百无聊赖的午后接到电话。手机上的名字让人难以置信,骤然间漫天漫地的绚烂玫红,仙乐飘飘,花瓣从天而降。

他的男中音还是那么动听,充满感情,又添了浑厚。朗朗地笑,说再不给老同学打电话不像样了,但是近乡情怯啊,老同学能理解吧。卢莼只当他要吐露衷肠,准备好了娇羞,诗情却说,知道她老公升副校长了。莫非有事要她帮忙?卢莼又准备好了侠肝义胆。电话里送过来的话却是———

就算他当了校长,当了教育部长,我还是觉得他配不上我心目中、记忆中的你。

卢莼的血一下子就滚烫了,心把胸腔撞得生疼。为什么她做什么都不对劲,而他无论说什么都那么合适。诗情来出差,停留一天半。两人一致表示要见个面。

人生那么长,总有那么一两天,质地和境遇格外特殊,以至于终身难忘。对卢莼来说,第二天就是这样的日子。

正准备早餐,短信说已到京,正进站。差点撒了牛奶。他要办一天事,约好共进晚餐。冷焰在京郊开会,今晚不回家。卢莼想邀他来家,诗情不愿意,于是约在他的宾馆。

卢莼用整个下午选衣服、配挎包、洗头发,见面却仅限于“半顿饭时间”。火热的岩浆喷发,落在千年积雪上,雪也化了,岩浆也冷了,尘归尘,土归土,一场春梦了无痕。一切秘密的真相,不过是这样的寂寥和虚无。早知如此,只合在剧场如痴如醉,何必偷钻进魔术师的后台,迎面撞上那毫无梦幻可言的道具?卢莼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面对面坐定,碰杯,闲话,不过感慨多年不见的思念,同学会没好好聊的遗憾。慢慢的,用词黏稠起来,从来不曾想起,永远不会忘记。心里的她如此特别,宛若女神。当年痛失,而今梦觉。卢莼听着听着,从皮肤到骨头到心尖,一节节硬起来、冷下去,他的眼神太飘忽,语气太轻慢,情话说得太顺溜轻佻,泛着油光。这算什么?中年男人生活安逸无聊,家庭稳定无趣,事业到了天花板,无所事事,就翻出通讯簿来,找个差不多的人玩点儿情感游戏?卢莼心里的疑惑浮在眼睛,诗情误会了这一份迷蒙,突然身子前倾,双手配合做蚌壳状,一口叼住她的手,是肉和肉的摩擦。这不是她要的!卢莼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依稀仿佛有酒杯清脆的碎裂声,葡萄酒染红雪白的餐布,血色罗裙翻酒污,刹车尖叫的出租车,落荒而逃的狼狈身影,沉重的呼吸,凝滞的心跳,以及轻声的啜泣和哗哗的流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汗涔涔靠在洗漱池边,像从一场梦里醒来,还是这个日常的家,熟悉的家具,一成不变的生活。刚才是噩梦也好,绮梦也罢,总不如眼前的一切踏实、安稳、真切。看看窗外,黑夜像一群随时要攻击她和她家庭的疯狗,趴在窗户上伺机而动。只有室内是安全的,落地灯吐着暖融融的光。

整理房间,收拾身心,卢莼给老公打电话,提醒他按时吃药,早点休息,还说了两句相思,工作那么忙,为家奔忙。听得出动了情。冷焰问,怎么了,在家无聊?卢莼嗯了一身。冷焰道,看会儿电视吧,要不给玉儿发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卢莼弱弱道,她说还要去澳洲看同学。冷焰道,要不,你要想养狗就养吧。卢莼挂掉电话,心里酸酸的,他一贯不喜欢小动物的,可她想要什么他都满足,给她这么多空间,她却利用这份信任和自由,为别的男人纠结。她到底有多闲极无聊,才干出这混账事来?

度过最初的新鲜期后,对正炎来说,海外的日子很是难熬。东西真难吃,学业压力真大,没人说话真寂寞。出国前,和冰冰的冲突一浪高过一浪,时不时出现决堤险境,现在却深感有架可吵实乃幸福。一个个夜晚,他在网上缠着冰冰,想着梦着她,是学术之外唯一的慰藉。距离产生美,产生爱,还产生理解。以前,朋友圈里有晒甜蜜的,正炎最多羡慕眼红,冰冰却恨不得亲见人家劳燕双飞反目成仇。他总骂她心眼儿坏,现在看到成双成对的缱绻缠绵,落寞寂寥飙升,也同意冰冰,秀恩爱真的很可耻,善良人吃肉是不咂吧嘴的。

所幸转眼期满,可以回国了。这时候检点行囊,才发现收获巨大———语言基本过关,获得托马斯教授赏识,愿意接受他做博后。行前的欧洲之旅,一年来攒的欧元,大牛的赏识,接踵将至的毕业、工作,还有结婚。正炎的人生万事俱备、蓄势待发,春树一般汁液饱满,活力充盈地准备绽放。他热烈地跟冰冰讨论着未来,全没注意谈话内容全是围绕他。他以为讨论他就是讨论他们,也就是她了。

冰冰把正炎的短信直接转发给冷焰,看到“结婚”二字,冷焰心中一动,不无失落,却也如释重负。他考虑过拆散这对年轻人,正炎跟他的师生名分是一辈子脱不掉的,还是他以后用得着的弟子,冰冰若成了弟子媳妇……谨慎的兔子不该让啃过的草成为窝边草。但云雨初度时,她就是正炎女友,他不是不知道。何况冰冰一日不嫁,就一日在他手里。她的暴烈脾气一天天张狂,他已吃不消,需要尽快妥善安置,一场婚礼是个好机会,真正的男主角登上舞台,他全身而退,油光水滑不露痕迹。

当然,他早习惯了不轻表态,只听取意见,最后做决断,故而慢慢打出四个字,你怎么想?车窗外,田野飞快地向后奔跑。

冰冰心里一酸,他还知道问一句“你怎么想”,正炎呢,甚至不劳求婚,直言毕业后结婚,好像她已经是他盘里的菜,只需办一道无可无不可的手续。但这态度有错吗?他理所当然,她也别无选择。她有选择吗?

为了迎接正炎回来,她收拾房间,清扫痕迹。这个过程让她和正炎在一起的日子沉渣泛起,并不让人愉快。室内物什多有残破,一半是磨耗,记录着岁月,一半则是损伤,记录了生活。茶杯没了盖,是两人对新换窗帘颜色的意见不统一。关于到底谁做家务多的争执让她换了台灯。她也怀念一款复古的发簪,官园批发市场砍一半价买的,正炎玩游戏的键盘声毁掉她睡眠后,她毁掉了那枚发簪。塑料凳也是那一次破的相。更多的伤痕累累更滑稽冤枉,每一样都冤有头债有主,却不记得为何被殃及。那么多啼笑皆非的争吵,想起来都身心交瘁。她和冷焰至少贪一份享受,和正炎在一起图什么?感情不是误会或沉默,持续越久,越难打破。感情是沙漠里的饼干,放得越久越脆,脆到不堪一击,弹指粉碎。

她也知道人生漫长,靠旁门左道坚持不到最后,正炎才是她的正途。但世事最怕比较,人比人真的会气死人。冷焰是一尊金牛,随便刮刮皮毛,就能得几两碎金,正炎是铜板,掏心掏肺全给她,也不过一吊钱。冷焰的成熟稳健和神通广大,都是岁月的积淀,正炎得多少年修行才有这么一份气度和能力?冰冰没耐心陪他挣扎多年,才享受今天就能触摸的风景。冰冰对着谈婚论嫁的短信,突然心烫血沸,如果发短信的不是正炎而是冷焰……如果可以选择,做正炎妻还是冷焰妾?冰冰全身蜷成一团,把脸埋进双手,无力面对自己的答案,那个确凿而坚硬的答案。

可是和冷焰能走多远?她的手机密码改成Z,却不能因此真的跟他成为镜像双胞胎。不快和不睦越攒越多,却连争吵的机会都没有,只是疏远。炙热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他清减了热度,只维持半温不火不至于冰冻,无论冰冰如何添柴加炭,还是渐行渐远渐无声地一天天淡去。这两个男人是她情感世界的一年四季,正炎是大起大落的夏冬,冷焰是温度适宜的春秋。还是北京的四季,夏冬浓郁暴烈,春秋是美好的,却稍瞬即逝,短到没有。

她没想到冷焰会约她。事后才想到,那是唯一的一次,冷焰主动约她。结果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冲突。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冰冰到第二天醒来才恢复神智。一夜之间,小小出租房被揉皱巴了,床上一片狼藉,枕头湿了一片,还有四散的残骸。她坐在废墟当中,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已经破碎。她不记得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之前也闹过别扭,毕竟已不复吴下阿蒙,但总有收敛节制,不至于像对正炎那么张牙舞爪肆无忌惮,昨天却是疯了。记忆的最后一幕是他平举双手消失,玻璃杯砸在快速闭合的门上,可地毯太厚,吸食了粉碎的脆响,她连大点儿的动静都闹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得不到冷焰,她的贪心也不疯狂,全部奢望不过再多享受他几年,毕业找工作时要他帮个忙。冷焰却宁愿正炎的回国是王母娘娘的发簪,在天际一划,他和冰冰从此天各一方,遥想牵挂就好,连喜鹊都不必有,任凭银河璀璨浩瀚。

昨晚之前,冰冰从不知道自己嫉妒到如此疯狂的地步。愤怒来自它,失态也来自它。她一直告诫自己不应该嫉妒,但心怎么就不按“应该”行事。她蜷在床上,抱着头,昨天滂沱的数落再次涌上心头,只是没了歇斯底里的爆发力,余下冷雨碎冰,一滴滴浇透灵魂,齿寒心寒。

他第一次送她有明确性别意味的礼物,是从法国带回来,小指大小一管日霜,毫不起眼,她还有点失望。回头一查,居然是雅诗兰黛,她当然听说过这牌子,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只是不认得。高兴了好久,日日藏在文具袋里,舍不得用,感觉着低调的奢华。后来却意外得知,那是给卢莼买的套装附赠的。

下一次,冷焰给她和含玉买一样的小手霜,她还是生气。因为含玉得到的绝不只是手霜。连冷焰的手机屏保是含玉头像,都让她愤怒。她不可遏止地嫉妒这母女俩,不识好歹地计较。不仅因为她们占他便宜更多,更因为她们正大光明理所当然的占有。而她呢,说一句私家车能装旋转座椅,都会遭嘲笑。吹牛,你怎么知道?她多么想说一句,因、为、我、坐、过。没有比这更痛快更骄傲的。有一次她真的说出来,结果正炎连发过来三个笑得擂地挥泪的图标。她身着锦衣却必须夜行,为锦衣付出的代价是无边的寂寞,还绝对说不出口。

《独立宣言》一上来就说,人人生而平等。是真理,不证自明。这真是太可笑了,冰冰真想冲着《独立宣言》吐唾沫。人生下来,从长相、体力、智力、能力、情商、性情到家世,何尝有丝毫平等?山高谷低,桃红柳绿,自然万物原本就布置了参差,两片相同的叶子都没有,人类却嚷嚷什么平等。是逆天吗?要说平等,“人人死而平等”才对,万千人生,最终都有灰飞烟灭的一天。想到这里,她突然渴望暴力,不是那种肤浅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是一种深刻而博大的暴力,挟带巨大能量和卓越理念,无畏地摧毁一切,一死生,平彭殇,齐万物。尤其要削峰填谷,摧毁人间所有美好。它们都带着毒,要粉碎一切让人艳羡或仰慕的人生,它们都虚伪可鄙,惹人痛苦。她想闻到血腥,舌头舔到血,要让全世界都挨刀,鲜血淋漓,那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让人人死而平等。

信不信我把你的狗屁事都公之于众!我们同归于尽!她叫嚣起来,这话她昨天也许说过,也许只在心里奔突。此刻成了最嘹亮的呐喊。

可是没过两天,冰冰就消气了,冷焰两句好话就平息一切。此后他便消失了,变成数字的存在。偶尔还有短信和微信,但所有联系都是间接的。这自然激怒冰冰,导致下一次电话冲突。冲突又直接导致冷焰下一次不接电话,就这样恶性循环,冷漠和争吵交替主宰着两人的关系,日益激烈尖锐。

一回国,正炎就跌进千头万绪,求职、面试、备课、试讲、论文、填表,触网飞虫一般,七手八脚都不够用。冰冰最后还是否决了结婚动议,现在条件不成熟,这两年先攒点钱,至少等她毕业,他工作稳定再说。这话顺理又成章,正炎自然认可,全不知他轻言结婚恼了冰冰,欣然应允推迟又惹一次。女人心海底针,他是海面瞎漂浮的破木板。

冷焰希望正炎留校,毕竟他现在家大业大,除了孙伟这个左膀,还需要右臂。可时运不济。书记退休前想留个学生,这个面子他一定得给。同时进两个人不是不可以,但学校正酝酿出台政策,不直接留毕业生。他不想给人突击安插自己人的印象。

正炎对此完全理解,本来也没存那么高的妄想。最后签约的学校较之中国大学虽然连降三级,但学校不仅承诺职称,而且给筒子楼和安家费,钱虽不多,四家共用厨房也不方便,但总是重视的意思。京城的高校哪个不是鼻孔朝天大路横行,有这礼贤下士的姿态,实属难得。孙伟现身说法的分析更让他安心,直接留校,院里个个都是前老师,发展起来步步羁绊。倒不如在普通学校上了职称,再以引进人才的形式调动,便于重用。

正炎认准曲线救国是正途,冰冰却大为光火,骂他被人耍了还不自知。不早不晚,偏偏他毕业就出新政策?是导师不够意思,撺掇他再去挤兑。正炎觉得她好没来由,两人武火猛炒(吵)一场,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冰冰尤其委屈,身虽未嫁,心已有主,她明明为他争取,他不领情,反倒帮外人说话,这份委屈又没法说,只能憋出无理取闹来,越发显得疯狂。

冰冰的火也烧着冷焰的手机。他为正炎谋划工作,冰冰不满,她和正炎不可能都进中国大学,这是冷焰故意绝她的路。等到事儿不成,她还是不满,正炎是他嫡亲学生,尚且这样应付,她毕业还能指望他?

冷焰疲于应付。她或者完全不懂事,不知道他玩什么手段,像卢莼那样乖乖任凭他安排,或者足够成熟通人情世态,明白办事有技巧,成事有机缘,圆融绕弯都是正常。可这个夹生的女人,偏偏知道一半不知道一半,要什么就一味硬要蛮要,还一刻等不及,要立等可取,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