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淼江
楼下杂院里有一个早先用来存放自行车的铁皮棚,现在住进了一只鹅,总有嘎呜嘎呜的叫声在棚子里回响弄得少年睡不好觉。少年在舅舅的火锅店帮忙,夏天一到,差不多整晚都得营业,吃夜宵的客人成群结伙还一拨连着一拨。店里有空调,木椅子却给坐得一直在发热,他时不时去储物间拿塑料凳子出来好让客人“换个凉屁股”。他推开储物间的门常看到舅舅在整理腰间的钱夹子,“哦,是你啊!”舅舅说着“啪”地合上钱夹子再拍一拍,“今天还真不错呐。六六。”舅舅笑着,细细的眉毛在额纹下边不见了。六六打心里替舅舅的生意感到高兴,这一来,白天睡不好觉倒也没什么了。
六六舅舅不但眉毛细,腿也细,走路显得晃荡,这会儿他穿过厨房后门,扭头朝杂院的几棵樟树瞄一瞄,他走上楼梯,身体挺轻巧地拐了个弯。他听见那只鹅、那只脏不拉几的鹅在樟树后面嘎嘎叫,他知道这叫声有时让六六休息不好,但也不至于让他闷闷不乐啊,这阵子六六干什么事都瞧着地板,不喝他爱喝的冰镇橙汁也不跟厨房伙计们开玩笑,大家一向喜欢捏六六嘟嘟的脸蛋,这几天也不敢多碰了。昨天晚上,六六给他妈打电话说他要回家去种一辈子田、喂一辈子猪。这一来,做舅舅的得问个明白好让自己的姐姐别在电话里哇啦哇啦的。六六舅舅嘱咐自己这会儿是人家的舅舅而不是陶老板,他把格子衬衣下摆从牛仔裤的裤腰里扯出来,他得随和点跟自己的外甥谈谈,他两只手都握着一罐冰镇啤酒,他用右手的啤酒罐磕一磕门,像在跟门碰杯,他还在想着到底是外甥心里有多大的事还是自己的姐姐把儿子养得太娇气了。
六六正在摆弄他的小电扇,这是楼梯拐弯处的一个小屋,又热又闷,因此他很喜欢这台蓝色的、圆头圆脑的小电扇,他想让它转得像舅舅刚把它买来时那么快、那么溜溜地不出声。他用一把小剪刀旋开了扇叶子外边的圆形盖上的四个螺丝,他刚摘下圆形盖,舅舅进来了,他又把四个螺丝顺手插进圆形盖的螺丝孔里,以免等会儿它们不记得各自的位置了。舅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
“关着门,还以为你在睡觉呢。你拆电扇干什么呀?”
“把里面扇叶子上的灰尘擦一下。”
六六直起身来,还像个高中生那样嘟嘴往上吹一下自己的蘑菇头。
“来,喝啤酒。”
舅舅“嘣哧”一声掀开了易拉罐的拉环,他把啤酒递给六六,他背靠窗台喝了一口。
“这两天睡得好吗?没被鹅吵到吧?喝吧,冰的。”
“我好像没喝过酒!这多少度的哦?”六六在用身上的圆领衫擦手、擦啤酒罐上的水珠。
“嗬!啤酒能有多少度!你真是———”舅舅笑起来,细眉毛又藏进了皱纹。“你是不是以为———只有大人才能喝啤酒?”
“……”六六晃了晃肥嘟嘟的脸蛋,抿了一小口啤酒。
“你已经是大人咯。”
“好凉快啊。”六六笑了。
那只鹅又在叫了,他们俩都转过身去。他们趴在窗台上喝啤酒,看下午的阳光,看那几棵并排站着的樟树,阴影让树冠东边的叶子看起来比西边的密得多。没有风,但他们还是把半个脑袋探出去。
“六六,舅舅跟你说,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很多事,你要学会自己处理,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告诉我,别烂在心里,那样———不太好。”他喝酒,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低下脑袋让自己跟六六一样高,“你打电话回去是不是有点想家了啊?”
“嗯,是有点。”六六把鼻子凑近罐口闻啤酒的味儿。
“家里有什么好的呀!窝在那个穷山窝里能有什么见识?”舅舅把啤酒罐子在窗台上一磕。“没见识也不成问题,见识呢,是可以长的,问题是在那儿窝久了,就会———就脑筋不活络了。说起来,你娘当年一股劲要嫁到那儿,真把我们一家人气得不行。嗯,这些———我意思是,在那穷山窝里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久了,脑子就不好用了。”他左手的食指按一按自己的太阳穴。
六六又嘟起了嘴,但这回他没有吹头发。他回答:“我的确有点头晕。”
舅舅站直了灌一口啤酒,把身体重心在两条细腿上倒腾一下。
“哦,头晕,头晕去看病啊,是不是睡觉时电扇吹太猛了?”
“我也说不明白是不是头晕,就是一阵一阵的———怎么说呢,好像身体两边、这两个肩膀不平衡,恍恍惚惚的,我也说不好。”
“多久了?”
“最近几天吧,这不是生病呐舅舅,我知道我没生病。”
“你是不是———”舅舅的眼睛从啤酒罐上边瞅着六六。“你还在担心前几天的事?”
这会儿轮到六六低下脑袋把胳膊肘支到窗台上了。
“我跟你说,那几个警察只是过来例行检查,那不算什么,一点事都没有。我不知道你是听厨房哪个家伙说了什么还是怎么了。”
“我没听说什么。”六六的声音在啤酒罐里嗡嗡的。
“厨房老戴给手铐铐了一会儿,可能他当时给吓着了,说话也就不着调了,老戴这老酸鬼———”舅舅一只脚尖踢了一下墙壁。
“舅舅,这不关老戴的事,我没听他说什么,我没事,我当时———我只是在他们搜查你的钱夹子的时候担心了一下,然后就———”
“你真是———钱夹子里又没什么!”舅舅把细眉毛扬得老高。
“我知道,我知道没事。”六六把下巴抵在啤酒罐子上,脸颊更嘟嘟的了,像只猫。
“这种事很可笑!你想,白粉是毒品,那是多贵的东西!一个火锅能赚几个钱?可能你听说过有些火锅店往汤料里加什么白粉啊罂粟壳这些乱七八糟的,那是别人的事———”
……
舅舅喝光了啤酒,他把罐子扔到楼下院子里咣咚咚响,那只鹅随后发出警觉的叫声,听来像有人猛一下推开了一扇生锈的铁门。
“我看你别回去了,你这一回去,你娘还以为———你知道,她脑筋不活络,有点事就一惊一乍的。”
“我电话里没跟她说什么事,舅舅。”
“那也不能回去,她会认为我亏待了你,那我就更没法给她交代了。”
“我会跟她说是我自己一心想回去的。”
“那你娘问你为什么想回去,你怎么说呢?”舅舅叉起腰偏着头。“嗯?”
“就说———就说是自己想家呗,自己不适应城里的生活。”
楼下厨房里有刷锅的响动,接着有人在喊“陶老板”。舅舅整了整衣领。
“我就说自己不习惯城里,不习惯就是———不适应,就是不舒坦———”
舅舅走到门边回应了一句:“在这儿,我一会儿下来。”
他回到窗边,恢复了一个老板的果断,他说:
“我看你不能回去。你坚决不能回去,过中秋节的时候你再回家打一转就是了。你现在回去,你嘴又笨,你娘肯定觉得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是我这舅舅做人厉害。你说呢?”
……
“这鹅也真是烦!”舅舅望向那棵最大的樟树,树枝浓密,他看不见那边的自行车棚子。他又俯在窗台上了:“你说呢?”
六六不做声,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又把脑袋低向窗台。“没想到我喝了大半罐啤酒了,呵呵。”
“这有什么!你是大人了,以后喝酒的场合多的是。其实,我要跟你强调的就是这个,你要记住你是大人了,最好别意气用事,别乱说话也别随便作决定。”
“那老头要杀鹅,怪不得这鹅叫得这么急!”六六似乎想把话头彻底转开去。
“是吗?是那个收泔水的孟老头?嗯,这鹅杀了就清净了,你也就不会休息不好了,”舅舅跟六六一样把胳膊肘撑在窗台上、两手支着脑袋,“说起来,对于我们这种开店做小生意的人,有时候根本谈不上休息不休息———”
舅舅让六六把啤酒喝完,他瞧着六六嘟嘟的起了红晕的脸,跟这孩子谈起在外面讨生活多不容易,他当年到城里来混,在码头上扛包、在冷库里搬运猪肉、骑摩托车拉客送货,有一年冬天他送货到省城去,返回时已经是深夜,他偷偷上了高速公路,骑回住处他根本就下不了车,两条腿就那么弯曲着给寒风冻住了,他坐在车上大声呼喊,把同事从宿舍里喊出来,他们把他抬进屋,用热毛巾帮他的膝盖一点点地解冻……在城里都这么不容易,在穷山村里就更不会有一点发迹了。
树那边,鹅叫得不急但声音尖锐,空气给割成一条一条的了。六六歪着脸往那儿看。六六朝蘑菇头吹一口酒气说:
“嗬!那只鹅好大的脾气哦!它啄了孟老头的手掌,嗬!孟老头的刀给啄掉了。这鹅的脖子好灵活呀!蛇一样绕来绕去,哼哼———”六六把笑声压得很低。
“抓住了吗?”舅舅也学六六的样子歪着脸。
“只抓住了两只脚,没抓住鹅翅膀———鹅翅膀好宽啊,又宽又快!———哎呀,鹅啄了孟老头的眼睛。”
“我看看———”舅舅靠过去,眯起眼、拧起细眉毛,六六这边的樟树枝叶是要稀疏些,但也少不了几片叶子。“我看不见。我眼睛不好了。”他又挪回窗台右边,顿了顿脚。
“好多鹅绒啊,孟老头揪了好多鹅绒下来了———”六六的下巴趴在窗台上。“这么大的翅膀,一只手抓不住的,这么多鹅绒,他好像抓了个大棉花糖,哈哈。”
“那只脏鹅,杂色的鹅绒又卖不了钱。”舅舅把六六的啤酒罐子拿过去,“嗵”的一下捏扁了。“别管他了,这老头———”
“天啦!鹅又啄准了他的眼睛,他流血了!”
“哪呀?”舅舅又靠过去跟六六肩并肩。
“他倒下去了!”
“你看见他倒在地上啦?”
“我看见他脸上流血了,他眼睛里流血了。”
舅舅看看樟树又看看六六。六六张大着嘴,看看樟树又看看舅舅,蘑菇头给甩得打旋。“他两只眼睛都在流血!”六六比划着血从孟老头眼睛里冒出来的样子,两只手从眼皮那儿把两团空气突地拿开。
“你真看清楚啦?鹅呢?”
“鹅啄了他的眼珠子就逃走了,他眼睛里冒出血来了!他倒在棚子里了。”
“我去看看,这老头,别给一只鹅啄死啰!”
舅舅把啤酒罐子还给六六,他走下楼梯,听见厨房洗涤槽那儿的自来水哗哗的。他瞥了一眼厨房中间的大桌子,上面摆着洗好的蔬菜和碗碟什么的。他扭头穿过杂院,脚步不快也不慢,阳光有点刺眼、硌皮肤,他绕过樟树走到存自行车的棚子旁边。他停住了,双手叉腰,眉毛抽动两下。孟老头正坐在竹凳子上给那只鹅挦毛,菜刀躺在凳子下面,那只鹅则扭曲着躺在一个脸盆里,它给割断气了,灰色的鹅脖子上有一个红色的泉眼在冒血水,血水淌到鹅肚子上就分成两路,一路去了鹅尾巴,一路去了鹅掌。几片灰中带红的鹅毛沾在孟老头的凉拖鞋上。六六舅舅像六六那样嘟嘴往上吹一下自己额上的汗珠。他走进自行车棚子的阴影里。
“孟老爹,刚才———鹅没啄到你吧?”
“没有啊,它还敢啄我!它听话得很,我养了它几个月了呐。”孟老头抬起脸,除了眼袋有点大,他两只眼睛都好好的。“你是想买鹅肉吗,陶老板?我可不卖哦,你要买鹅毛鹅绒还行。”
“不是,我买这些有什么用。”六六舅舅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一排樟树,从这儿望不到院子那边六六的小屋,差不多整个三层小楼都给树叶子挡住了。接着他抱起胳膊摆出一个看闲事的邻里的样子。他知道孟老头不是个爱说话的老头。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问:
“这鹅还不算太大,干吗杀掉啊?”
“有什么办法?楼上的邻居们———”孟老头朝身后那座土黄色的老楼房摇一摇手背,“他们埋怨鹅太吵了,有些人埋怨吧,又不说,就是拿眼睛———那双眼睛像铁锹一样铲人,那比骂人还难受。”
“嘿嘿,”六六舅舅的笑声撞到了车棚的铁皮棚顶。“说起来,我外甥也很不喜欢你的鹅,鹅白天太吵了,而他又只能白天睡觉。不过———他今天回老家去了。”他伸脚扒拉着几片稍干净的鹅毛。
“那个端盘子的伢子?已经回老家去了?”
“嗯,是的,他不想在这干了,他刚走了,就刚才。”
“那伢子挺机灵,会见子打子。”
“是啊。他是我外甥。”
六六舅舅提一提牛仔裤腰带。
“陶老板,我今天可能要晚一点到你们那收泔水。我想把这鹅炖久一点、炖烂一点,再整一小盅酒喝喝。”
“没问题,我有两只大泔水桶,一只装满了还有一只。”
“养了几个月,就是图它能下点酒。”
“是啊,鹅肉多炖一会儿,吃起来还是不错的。”
六六舅舅穿过院子走回来。他勾着脑袋,晃荡着身体,他踩了一脚自己先前扔下来的啤酒罐子。他没进厨房也没看那儿一眼,他又上了楼梯。他知道六六这会儿走了,可还是想上去看看。在二、三层之间的楼梯拐弯处,六六房间的门开着,舅舅走进去,捡起另一个啤酒罐子重新捏圆了摆在窗台上,他在木板床的床沿坐下来,想吹吹电扇但得把电扇的四个螺丝重新拧进去。于是他用手和小剪刀拧螺丝,一边想着自己原本还要把在外打拼的经历多给外甥“摆一摆”的,还要把自己艰难的童年也给外甥“摆一摆”,那时候他们家也很穷啊,他一个男孩总是穿姐姐穿过的旧衣服旧裤子,像这样的热天,他从来没吃过冰棍,不,他和姐姐合伙买过一根冰棍,姐姐让他先吃了一大半,又让他吃了剩下的一小半中的一半。他姐姐疼他,下雨天他和姐姐共一顶斗笠去上学姐姐也总是让弟弟的脑袋占据斗笠正中间,他们家根本拿不出两个斗笠,更拿不出一把伞。他和姐姐其实都没上过几年学,还好,这年头也不需要读多少书,这年头……现在,他没法把这些道理说给外甥听了,不过他还算是个孩子,他得再长大点,既然他还是个孩子,他这个大人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孩子的话谁会放在心上呢?说起来,他也不是担心六六,他只是觉得他姐姐有点一惊一乍的,山窝里的农民,几乎一辈子都不会跟警察打任何交道,又朴素又固执,当然,这也说不上是多大的缺点……
他让电扇坐到他身后,他拧开电源吹了一小会儿风。厨房里又有人在叫他,他没应答,却掏出烟塞进嘴里点上。于是,那个喊他的老戴走上楼来。老戴穿着白色的短袖汗衫,他是个砧板工,兼炒几样小菜。他的裤口袋里总有一个记各种历史典故的小本子,只要厨房里稍微热点,他就会掏出这个皮面本子来扇凉。
他瘦,有点哈肩哈背的,他走进任何房间都像是探头探脑窥察点什么。他走进来,抹一抹额头上的汗珠。
“陶老板,你外甥走了,他说你同意他走的。”
“嗯。就这个事吗?”
“哦,我是喊您去对一下账,刚有个送鱼的来算账,说的数字跟我们的记录有点偏差,有几笔钱不太对,数目倒不大。”
“送鱼的走了?那等会儿我再查查账簿。”陶老板顺手拿过凳子上搁着的六六的刷牙杯子,他把牙刷试探着扔到墙角去,他把烟灰磕在透明的杯子里。他示意老戴在凳子上坐下,老戴掏自己的口袋。老戴那个红色的皮面笔记本才露出一半,陶老板就赶紧把电扇的“旋转”按钮打开,电扇一摇头,凉风吹到老戴的额头上了。
“我正考虑等过中秋节的时候,要不要进一点野猪肉呐。老戴你觉得怎样啊?”
“野猪肉?以前没进过啊。菜市场里我也没见过。”
“你吃过野猪肉吗?”
“吃过,嚼起来很费劲。”
“嗯,那———”陶老板突然包着嘴笑起来,他摘掉烟,让笑声淌出来。“你看见过野猪跑吗?”
“喔呵呵,陶老板怎么———今天说话怎么跟我平常一样咯。”
“跟你一样好啊。”
老戴喔呵呵笑着接过陶老板的烟。陶老板把刚才那支烟的烟蒂也扔在六六的刷牙杯子里。
“我看见过野猪跑。他们用铳把它赶下山———是的,就是乡村里人家办红白喜事用的那种铳,没有装铁弹子,只装了火药,就是做鞭炮的那种火药———不,他们不放鞭炮,他们只是把火药装进铳里,然后对着野猪点燃引线。”
陶老板掏出一个火机给老戴点烟。
“我自己来吧。”他接过火机,他把火机还回来。陶老板用火机指一指老戴的胳膊肘那儿:
“你手上的烫伤还没好吗?”
“快好了,在开始结痂。”老戴扭转胳膊肘看一眼烫伤的伤口。
“烫伤了,肯定就得让烫坏的那块肉完全烂掉才能开始结痂。”
“是啊。当时要是用冰块敷上就是了。”老戴其实最近才学会抽烟,他抿一小口烟。“你刚才是说,想到山里面去买点野猪肉吗?”
“不是。山里面也没有。我说的那个山村里原本有,后来又没有了。”
“野猪不好养,跑出去拱庄稼可真厉害,一张尖嘴一晚上能拱一亩地。”
“那头野猪倒是不糟蹋庄稼,那户人家养的小野猪更不可能跑出去糟蹋庄稼。”
“哦,那为什么不养了?野猪肉好吃啊,瘦肉多。”
陶老板低下头,他让那个火机溜进了格子衬衣的胸口袋,他顺带往口袋里吐了一口烟。“那养猪的,是原来跟我一块儿在码头上干活的工友,他后来回山村里养猪,他养了三头母猪,”他伸出三个手指。“三头白花花的母猪,刚开始没赚多少钱,又辛苦又没落下钱,后来———养了一年多吧,有一天早晨起床后,他哈欠滚滚的去猪圈里看看,好家伙!猪栏里少了两头母猪,一下子就完全吓醒了。”
“三头少了两头!好家伙!”
“再一看,猪圈的石墙被拱缺口了。他就自己爬过那个缺口沿着那个———沿着那些蛛丝马迹去找,他知道母猪那会儿正在发情,也还算好找,在山边的草丛里找到了,还没到近前,就模模糊糊看到草丛里有三头猪。嘿!明明是丢了两头啊,怎么变成三头了?是的,是野猪,是野猪把它们勾引去的,全身乌黑的大野猪。”
“不请自来!这种好事,可遇不可求啊!”
“是啊,生下来的小猪,纯天然野生的啊!还长得快,还不生病,还卖价高一倍。”
“无心插柳柳成荫———该他发财的。”
“没发财。他爹看不下去了。”
“哦!他爹?”
“说是———嘿嘿,说是这生意做得不正经。”
“喔呵呵———那是猪和猪的事啊!”
他俩同时往地上的玻璃杯子里磕烟灰。他俩同时吸一口烟,老戴往地板上呼出一口烟,陶老板则过了一会儿才呼出来。
“他爹可不这么认为,他爹倒真像头猪。”他把细眉毛扬上去。“嘿呀,老人家把那三头母猪叫做‘姑娘们,他不许姑娘们出去跟野猪乱来。”
“哦———喔呵呵,就因为叫三头母猪‘姑娘们,就真———他爹什么意思啊?”老戴的凉鞋差点碰翻了杯子。
“说不明白。反正,他不许儿子放猪出去了,说这事不正经。”
他们同时去扶起杯子。
“……”老戴在等陶老板吐烟。
“他堵上了猪圈缺口,还把石墙加了六七层砖,加高了一米,说他儿子要做事就得做‘正经事。”
“他爹不喜欢养猪?”
“不是,他爹每天帮儿子喂猪割猪草呐!天热了还帮猪洗澡。”
“那可真是———他脑袋给门挤了?”
陶老板深吸一口烟。
老戴瞧着陶老板的细眉扬上去。沉默了好一会。他转脸瞧窗外的樟树,当房间里这台蓝色小电扇往窗户吹风,院子里的几棵樟树正好也开始微微晃动。他又转回来瞧了瞧电扇。
“怪事。”
“是说不明白。山村里的人就这样子,而且话也特别少。”
“那倒是,他们还以为自己是‘金口难开。后来就把野猪打死了?”
“是啊,他爹报了警,村长组织人先用铳把野猪赶下山,嘿嘿,那头野猪也真是猪,沿着空敞敞的公路跑,拐个弯都不会,一枪就给撂倒了,另一个警察还没来得及拔出枪。”
“他爹还知道报警,那么死脑筋的人,呵!他一定以为警察都特别———以为他们还有点警察的样子。”
“是啊,那头野猪给警察喜滋滋的分走了一半。他们就是脑筋不活络,山窝的人就这毛病。”他任由一截长长的烟灰被电扇吹落在地板上。
“这我知道,偏远地方的人都这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是啊,没见过世面嘛!还好像全社会就他们看得明白的样子。”
“是的,就是井底之蛙,还前怕狼后怕虎的。”
“对!就是没一点闯劲。”
“这年头要的就是闯劲。”
老戴的烟没抽完就装进了玻璃杯。突然,他那探向地板的脑袋猛地向身后仰去。他对着天花板发出一串大笑:
“喔呵———呵———不正经!———喔呵呵。”
“嘿嘿,我说给别人听人家还以为我编的呢!”
陶老板也把没抽完的烟扔进了杯子。
“喔呵,这真是———唉,野猪肉真是很好吃很好卖呐,供不应求的。”
“是啊,根本不愁销路。后来,我那工友把杂交猪全卖了,种都没留一只。有些小猪崽还挺好看的,带花纹,那种黄颜色的横条纹。”
“可惜了。他爹———到底害怕什么啊?”
“他儿子也问不明白,他这害怕跟我们的害怕不一样,不过他儿子挺服他的。”
“唉,偏远地方的人!他们还以为自己———嗯,就是特别自以为是。”
“是这么个理,有时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被老板这么一肯定,老戴有点不好意思地在白汗衫上擦擦手。
“诶———”他学着陶老板的样子一扬眉毛,“你这工友是不是上回来过这儿?就是吃小龙虾过敏的那个———”
“是的,就是他。他吃田螺也过敏。他现在在船厂里做电焊工。”
“他人挺不错,喝啤酒———你敬一下他就喝一杯———下回来了跟他聊聊。”
“是啊。下回我还是得请他打听下———找一找哪儿有野猪肉卖。”
厨房里有伙计在叫老戴,声气呜啦啦的、不那么友好,是大厨。老戴也不甘示弱朝楼下呜啦啦答应了一嗓子。他垮着肩背走下楼去。陶老板把电扇的旋转按钮关了,接着,索性把电源也关了。他站到窗边去。他看见太阳一寸寸矮了,树叶子的绿色一层层加深,不用多久,楼房和院子里的泥地就会开始散发白天吸纳的热量,你不免烦躁,还以为晚上也要这么热下去呢。晚上总是很凉快,风会哧溜哧溜地从大湖那边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