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女性处于一种附属、附庸的地位,备受侮辱与歧视,作为一个弱势群体,在历史上呈现缺席的状态。文字最能反映一个民族的文化,汉字中很多带有“女”字旁的文字含有对女性的歧视与侮辱,如“妒”“妨”“妖”“妄”等。徐珂在《呻余放言》中,说这类文字有168个。再如成语“红颜祸水”,男性将自己在政治经济上的无能归咎于女性,这对女性无疑是不公平的。在一些俗语中也包含了对女性的歧视,如“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将“女子”与“小人”相提并论,这是对女性的侮辱。
恩格斯在其名著《反杜林论》中说:“在任何社会中,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观照女性命运”就是观照人类的前行,观照真善美的传承。
《祝福》写于新文化运动时期。新文化运动的口号是“民主”与“科学”,“民主”与“科学”最大的敌人是封建思想,女性是封建思想最大的受害者。鲁迅先生塑造了祥林嫂这一“被侮辱、被损害”的形象,体现了旧时代女性的悲惨命运,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经典形象。
鲁迅先生在祥林嫂身上寄寓了对中国历史的深沉思考,他在《灯下漫笔》中说中国只有两个时代:“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资格。在《祝福》中,祥林嫂初到鲁镇的时候,文中是这样写的:“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此时的祥林嫂幸福地忙碌着,从她的脸色中可以看出,刚来时,她的脸色是“脸色青黄”,而此时却“脸上也白胖了”。看来初到鲁镇的祥林嫂是“做稳了奴隶”。
再到鲁镇的祥林嫂不仅再嫁后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备受鲁镇人的冷落。她在柳妈的指点下去捐了门槛,以为这样就可以“赎了这一世的罪名”。所以,“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祥林嫂的脸色变得“灰黑”,此时的她已经失去了参加鲁镇祭祖的资格,也就是“想求做奴隶而不得”了。
鲁迅先生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祥林嫂最终在“祝福”之夜,在风雪中如草芥般离开了这个带给她屈辱的世界。那么,谁是杀害祥林嫂的凶手,谁该为祥林嫂的死负责呢?作者在《祝福》中进行了不动声色的解读。
生活风俗之中的鲁镇:“(本家和朋友)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这是一个年复一年因袭传统的村镇,当然沿袭的还有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意识:“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拜的却只限于男人。”鲁镇人恪守着男尊女卑的封建秩序。这就是祥林嫂生活的环境,也是旧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
鲁镇人中与祥林嫂生活产生密切关系的人,他们的言行态度对祥林嫂命运的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鲁四老爷是一个不能不被提及的人物。因为他处于鲁镇“金字塔”的顶端,他的思想代表了鲁镇的主流思想。文中关于“四叔”鲁四老爷是这样写的:“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从中不难看出鲁四老爷是一个迂腐守旧、思想顽固的人。他在听到祥林嫂的消息后是这样的表现: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这足见其冷漠无情。此前祥林嫂被她的第一任婆婆从鲁镇抢走的时候:“‘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鲁四老爷自觉地站在祥林嫂婆家的立场上,自觉维护封建的礼法制度。
文中在写到鲁四老爷面对祥林嫂时,有几处细节描写:“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祥林嫂仅仅是因为死了丈夫,便成为一个“不干不净”的人,可见封建的贞节观念对女性的迫害是多么大。这也是造成祥林嫂悲剧命运的根源之一。
鲁四老爷对祥林嫂不抱任何同情,那么与祥林嫂处于相同阶层的柳妈是什么态度呢?文中关于柳妈,有细腻的肖像描写:“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由此看出柳妈与祥林嫂一样,是一个贫苦的女性,年纪大了,依然在鲁四老爷家做工。柳妈对祥林嫂的命运是这样评价的:“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柳妈的可怕之处,在于她不仅否定了祥林嫂在现世的生活,而且否定了她来世的幸福权利。这给祥林嫂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冲击。所以柳妈的思想本质上与鲁四老爷是一致的,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经济地位。柳妈就是没了钱的鲁四老爷,鲁四老爷就是有了钱的柳妈。他们所代表的就是中国民众的普遍思想。
鲁迅笔下的鲁镇短工,对祥林嫂的死是这样的反应:“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老了。”“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怎么死的?”“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短工“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简捷”“淡然”与“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镇定了自己”形成了鲜明地对比。在鲁镇人眼中,像祥林嫂这样丧夫、再嫁,又丧夫失子的人,根本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人性的冷漠与无情到了如此地步!endprint
关于祥林嫂口中反反复复的故事:“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所谓的“最慈悲”,在此无疑变成了一个莫大的讽刺。鲁迅先生以冷峻的语言,深刻批判了冷漠无情的人性,批判了以咀嚼别人的痛苦为乐的看客心理,这是我们民族的“劣根性”。
封闭落后、迷信传统的鲁镇的社会环境,顽固守旧、尊崇礼教的鲁镇的思想信条,冷漠无情的鲁镇的待人处事态度造成祥林嫂的悲剧命运。祥林嫂自己是如何看待加之于其身上的“罪名”呢?鲁迅笔下祥林嫂的反抗颇有意味:
“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按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祥林嫂反抗的究竟是什么?反抗,并不是为了摆脱她灵魂上的迷信的枷锁,也不能说明闪着反封建的亮色,抗婚是不愿做所谓的“回头人”。其实质都表明她的行为在遵循旧礼教“从一而终”的道德规范。她的抗争原因其实就是她脑中所具有的根深蒂固的“女子从一而终”的贞节思想。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来对于妇女的思想进行了禁锢,尤其是对她们的贞操更是制定了无数的清规戒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好女不嫁二夫”等等,像枷锁一样紧紧的长期的束缚妇女的思想。既然“从一而终”,那么改嫁自然就违背了纲常,是为贞烈女子所不为的。对于祥林嫂来说,她抗拒改嫁其实就是为了做一个贞妇,如果说祥林嫂有反抗性的话,那么她的反抗性正是她的可悲之处。祥林嫂的捐门槛、积极争取参加祝福仪式等等行为都说明她完全认同加在她身上的所谓罪名。在思想层面,祥林嫂、鲁四老爷、柳妈以及鲁镇的其他众生们是一致的,他们既深受封建思想迫害又自觉捍卫封建思想。
当然,我们还可以从其他角度解读造成祥林嫂悲剧命运的原因,比如封建制度对女性人身自由、经济地位的剥夺,祥林嫂自身思想的不独立等。失去平等、独立、自由,女性不可能获得解放。
鲁迅先生在他的《狂人日记》中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段话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而围绕祥林嫂的看客心理与民族的劣根性在现代社会、现代人身上是否消失了呢?这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深思。
江贞,语文教师,现居山东即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