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韦 泱
沈寂眼中的张爱玲——张爱玲辞世20周年祭
文 韦 泱
时下,健在的大陆作家中,见过张爱玲芳影的已经寥寥无几。而与张爱玲早期有过多年交往者,则非上海老作家沈寂先生莫属。笔者在给年逾九旬高龄的沈老先生撰写年表时,断断续续听他谈及张爱玲,前后有八年之久,像打捞历史的碎片,渐渐拼接出一段他与张爱玲不算太短的文缘轶事。今年适逢张爱玲(1920—1995)仙逝20周年,谨此为现代文坛前辈呈上心香一炷。
康乐酒家,坐落在上海静安寺路上(今为南京西路北侧,原美术馆旧址),当年是一家颇为有名的高档餐馆。
1944年8月26日下午3时,由《杂志》社主办,在这里举办了一次评论张爱玲及其小说集《传奇》的座谈会,《杂志》当年9月号以《〈传奇〉集评茶话会记》为题,对座谈会作了较为详细的报道。沈寂作为“新进作家”,以谷正櫆的名字,也在邀请之列。当时按姓氏笔画排列,他第一个出现在出席者名单中,接着是炎婴、南容、哲非、袁昌、陶亢德、张爱玲、尧洛川、实斋、钱公侠、谭正璧、苏青。《杂志》社出席的是鲁风、吴江枫两位,《新中国报》记者朱慕松作记录。
座谈会由吴江枫主持,他的开场白简洁扼要:“此次邀请诸位,为的是本社最近出版的小说集《传奇》,销路特别好,初版在发行四天内已销光,现在预备再版,因此请各位来作一个集体的批评,同时介绍《传奇》作者张爱玲女士与诸位见面,希望各位对《传奇》一书发表意见,予以公正的与不客气的批评,在作者和出版者方面,都非常欢迎。”
作为座谈会主角的张爱玲,这天涂着口红,穿着橙黄色的绸底上装,品蓝色的衣裙,头发在鬓上绕了一圈,长长地披下来,遮住了小半个脸,戴着淡黄色的玳瑁眼镜,脸上始终露着微笑,可见这天她的心情之好。主持人话音一落,她便从座椅上欠了欠身,声音低低地说:“欢迎批评,请不客气地赐教。”接着大家自由发言,几乎是一片赞扬声。年方20的谷正櫆,直言不讳地说:“在中国封建势力很强,对付这势力有三种态度,一是不能反抗,二是反抗,三是不能反抗而将这势力再压制别人。若《金锁记》里‘七巧’就有以上第三种人的变态心理,受了压迫再以这种压迫压子女。”
一圈人发言下来,主持者请张爱玲“说几句”。张爱玲有点故作谦虚地说:“我今天纯粹是来听话的,并不想说话,刚才听了很多意见,很满意,也很感谢。”座谈会至此结束了。柳雨生本在邀请之列,因故未到,他特地把书面发言寄给了张爱玲,即转到编辑手上,及时得以在报道中一并刊出。可见作者们对这次座谈会的重视。
这是沈寂第一次见到张爱玲。虽然彼此没有直接交谈,但在一张桌子上,算是面对面了。
其实,正式见面前,沈寂与张爱玲常常在纸上见面。1942年,时在复旦大学读二年级的沈寂,创作第一篇小说《子夜歌声》,在顾冷观主编的《小说月报》刊出后,一发而不可收。第二年在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第7期上,刊发小说《黄金铺地的地方》。而这一年,张爱玲从《紫罗兰》第2期至第6期, 连载小说《沉香屑》。主编周瘦鹃“深喜之,觉得风格很像英国名作家毛姆的作品”。可以说,《紫罗兰》是张爱玲最早赢得文名的刊物。同年,沈寂在柯灵主编的《万象》第9、11、12期上,连续发表了《盗马贼》《被玩弄者的报复》《大草泽的犷悍》三篇小说,得到柯灵的好评。在第9期“编后记”中,柯灵推荐道:“这里想介绍的是《盗马贼》,细读之下,作者自有其清新的风致。沈寂先生是创作界的新人,这也是值得读者注意的。”而张爱玲的小说《连环套》,当年也在《万象》上连载。她的《心经》,还与沈寂的《盗马贼》同时刊登在9月号上。在柯灵的眼中,张爱玲与沈寂是《万象》的重点作者,也是有发展前景的青年作家。
1943年底,在亲友们为沈寂与女友朱明哲举办完订婚宴的当晚,日本宪兵突然逮捕了沈寂。原因是沈寂的中学同学蒋礼晓侥幸出逃后,在其日记本上查到沈寂的名字。40余天的监狱生活艰苦难熬,包括上“老虎凳”。沈寂咬牙挺住,终因没有确凿证据,于1944年2月被释放。没过几天,有人打电话给沈寂,轻声说:“你进过宪兵队,不宜再给《万象》投稿,以免牵连刊物和柯灵,但可转而为《杂志》写稿。”果然不久,《杂志》编辑吴江枫写信给沈寂,向他约稿。沈寂寄去小说《敲梆梆的人》,吴江枫说作品即可发排,但以后要改个笔名,不能再用过去的沈寂。两人推敲一番,最后定名为谷正櫆。之后《王大少》《沙汀上》《挖龙珠》《沦落人》《大草原》等小说相继刊出。当年8月,《杂志》举办一次笔谈专辑:“我们该写什么”,作者有疏影、谭惟翰、张爱玲、谷正櫆、朱慕松、钱公侠、谭正璧等11人。按来稿先后排序,张爱玲、谷正櫆为第三和第四,正巧登在同一版面上。可以说,这是他们“零距离”在一起,尽管,只是见名不见人。从《紫罗兰》《万象》到《杂志》,两人纸上见面不算少呢!
但是,在康乐酒家所见的真人第一面,沈寂并没有给张爱玲留下好印象。沈寂发言里有“变态心理”四个字,这正是张爱玲极为反感的字眼。她联想到不久前看到的迅雨(傅雷)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万象》1944年第11期),也批评她的《金锁记》:曹七巧“恋爱欲也就不致抑压得那么厉害,她的心理变态,即使有,也不致病入膏肓,扯上那么多的人替她殉葬”。张爱玲进而联想到,有变态心理的作者笔下才会出现有变态心理的人物。这谷先生与迅雨先生,可是一个鼻孔出气,串通好专门找她的茬儿。她越想越气闷,就把这一想法悄悄与吴江枫嘀咕了一通。吴江枫听后很是吃惊,觉得事情不妙。作为《杂志》编辑,又是那次座谈会的主持人,他不希望张爱玲的情绪受到影响,如此,对《杂志》以后的编辑工作也无好处。吴江枫很快把张爱玲的想法转告了沈寂。怎么办呢?两人商量时觉得,从刊物这边说,张爱玲惹不得,她不但是《杂志》的台柱子,更是上海滩当红女作家。从沈寂这边来说,一句老话说的是“好男不跟女斗”,应该消除张爱玲的误解。从吴江枫这边来说,张与沈都是他们重要的依靠对象,只能是“和为贵”。这样,在吴江枫的建议下,沈寂决定登门解释。
沈寂重温编过的旧刊
一日下午,约好时间,沈寂跟随吴江枫去了赫德路195号爱丁顿公寓(今常德路常德公寓),电梯直达六层楼。显然,吴江枫是熟门熟路,可见他是这里的常客。张爱玲乍见吴江枫带着谷先生进门,已心知肚明:何不给谷先生一个台阶下呢。张爱玲年长沈寂4岁,自然有大姐的姿态,举止落落大方,这使心里有点忐忑不安的沈寂,很快消除拘谨,言谈自如。三人东拉西扯,从座谈会谈到正在喝的咖啡味道,谈到市面上的行情,前后坐了约一个小时。张爱玲由此晓得,谷先生常常以“沈寂”笔名发表作品,谷先生与迅雨的评论文章毫不搭界等等。作为女人,张爱玲敏感、小资、自视甚高,但她毕竟是才女,聪颖、得体,又善解人意,“到底是上海人”的张爱玲,的确“拎得清”。
在张府,沈寂见到了张爱玲的姑妈张茂渊。另外,还见到了潇洒倜傥的胡兰成,他穿着长衫,轻摇折扇。虽是一瞬间,没有说上话,但证实了外界传说的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关系。走出张府,沈寂不解地询问吴江枫:看张爱玲的表情,似乎不太愉快。吴江枫一语道破天机:“她不愉快是因为不愿意我们在她家看到她的秘密男友胡兰成。”
不久,有一次没有成功的“义演”,也与张爱玲有关。吴江枫想以《杂志》名义,举行一场义演,请电影导演费穆执导根据秦瘦鸥小说改编的话剧《秋海棠》,将收入全部捐给失学学生。剧中角色全由《杂志》作者扮演,谭惟翰饰秋海棠,张爱玲饰罗香绮,谷正櫆(沈寂)饰季兆雄,石琪(唐萱)饰一军阀。吴江枫说,请大家来义演,不是科班演戏,而是文人粉墨登场,这是义演真正的“卖点”。第一次召集会的地点,就在康乐酒家。大家悉数到场,张爱玲戴一副茶色眼镜,穿素色缀浅红花点的旗袍,一声不响地坐在后面。费穆给各位分配好角色,关照大家抓紧背台词后,就散会了。后来,又集中过一次,算是排演。导演石挥、白文也闻听赶来。可是,张爱玲不知何故,没有到场。这次义演,未知是否因张爱玲不太热衷,最终不了了之。
1944年12月,张爱玲将中篇小说《倾城之恋》改编成话剧,由朱端钧导演并首演于新光大戏院,沈寂好友舒适演范柳原,罗兰演白流苏。沈寂获知演出信息后,特地买了一个花篮,题上祝演出成功的贺词,当天购票观戏并献上花篮。第二天,吴江枫专门来电转达张爱玲对沈寂的谢意。
1945年8月,抗战胜利。沈寂除继续创作外,还先后做过《光化日报》特约记者,在《辛报》编过“社会新闻”版,还主编过《民众周刊》。后应环球出版社冯葆善先生之邀,应聘主编《幸福》月刊。又于1948年5月,接编《春秋》月刊。1948年,沈寂主编《幸福》。在任上海沦陷时期《杂志》(共产党地下党员袁殊负责)主编的吴江枫,寄来英国著名作家毛姆的短篇小说译稿《牌九司务》,署名“霜庐”,沈寂编入10月出版的《幸福》第22期。
抗战胜利后,社会舆论对张爱玲多有责难,皆因她与汉奸胡兰成的婚恋关系。1945年11月,曙光书店出版发行一本小册子,书名叫《文化汉奸》。书中列出柳雨生、张资平、胡兰成、苏青等17个文化汉奸,一一给予鞭挞揭露,张爱玲也在其中,被谴为“红帮裁缝”。文中说张爱玲“爱虚荣,要出风头去,被一群汉奸文人拉下水,又跟胡兰成那种无耻之徒鬼混,将一生葬送了”!无奈之下,在大光明大戏院担任外国原版影片“译意风”(类似同声翻译)的姑妈,决意为张爱玲换个环境。这样,她们搬出爱丁顿公寓。起先迁入静安寺路梅龙镇弄内重华新村,几年后又迁往派克路(今黄河路65号)卡尔登公寓(今长江公寓)。期间,张爱玲埋头写作,从小说《华丽缘》《相见欢》,到电影《不了情》《太太万岁》。但报刊上以张爱玲署名的作品已大为减少,还时遭退稿。这大大打击了她的自尊。同时,这也意味着靠稿费生活的她,渐渐陷入困境。这些,沈寂颇能理解。本来,他是不敢轻易约张爱玲、苏青这些人的稿子的。时至1948年底,沈寂正在革新《春秋》杂志,想办得更纯文学一些,在一时稿源匮乏之下,他想到了张爱玲,不宜用真名发表创作作品,就请她翻译一些外国作品。张爱玲从圣玛丽亚女校(今上海市第三中学)毕业,就读过香港大学,有扎实的英文根底,又爱好外国文学,早年曾给英国《泰晤士报》和英文杂志《二十世纪》写文章,翻译对她来说轻车熟路。沈寂写信约张爱玲寄稿,很快,张爱玲寄来了一篇题目为《红》的文稿,约4000余字,未署名。沈寂看后,觉得是对毛姆原著的改写,文字风格则是张式的。张爱玲说明道:因在创作剧本,没有全部完稿,很是抱歉云云,同时把英国“企鹅版”毛姆小说原著附来。沈寂读的是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对外国文学自然烂熟于胸。他很快根据原文,译完余下的三分之一文字,文末还写上“本篇完”,编入《春秋》1948年第6期“小说”栏目,在内页《红》的题目处,沈寂请人配了题头画,中间留了空白,用何笔名,一时难定。后将曾译过毛姆作品的吴江枫笔名“霜庐”代用在目录上。却因发稿时紧,疏漏了在正文标题中写上此名。这样,不看前面目录,不知作者为谁,只是此文与鲁彦的《家具出兑》、田青的《恶夜》等排在一起,给读者造成这是一篇原创小说的感觉。刊物印出,吴江枫看到并不介意,之后继续用他的“霜庐”笔名,再寄所译毛姆的短篇《蚂蚁和蚱蜢》,沈寂将此刊于《幸福》1949年第2期。张爱玲收到《春秋》样刊后,自然喜出望外,内心感激着谷先生。张爱玲改写毛姆作品未完,沈寂曾予续译救场。作者与编者的默契合作,这实在是一则文坛轶闻。
很快,迎来上海解放。沈寂因香港永华影业公司买下他的小说《盐场》《红森林》版权,并邀请他出任该公司编剧,在获得上海军管会同意后,年底携妻子赴港履新。1952年1月,沈寂因公司欠职工三个月薪水,代表职工与公司方谈判未果。港方又因他参加进步团体“香港电影工作者学会”组织的爱国活动,诬以“不受港督欢迎的人”,宣布将他终身驱逐出港。1952年4月,沈寂回到上海,进入刚公私合营的上海电影联合制片厂。
而在上海的张爱玲,经主持上海文艺工作的夏衍同志提议,作为正式代表,出席了1950年7月召开的上海第一届文代会。尽管已进入新社会了,但她的思想还停留在昔日的情怀中。她是一个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人。她度日如年。
亦是巧事。一日,在黄河路上开办“人间书屋”的沈寂,去对面卡尔登公寓探望一个朋友,刚进大楼,与正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张爱玲撞个“满怀”。张爱玲脱口而出:“谷先生吗?”她习惯称沈寂为谷先生,她已从报上知道沈寂因进步行为被驱逐出港。“是。张小姐多年不见,你好吗?”听这一问,张爱玲显得无精打采:“还是老样子,除了动动笔头,呒啥好做的。”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沈寂看得出,张爱玲的情绪十分低落。是否见到从香港来的人,把她的思绪引到了香港,因为胡兰成还在那里。正要告别,张爱玲说:“对了,最近正好出版了一本小说,送你看看。”说着,转身上楼去取书。
这本书叫《十八春》,是张爱玲第一部长篇小说,相比以往的小说,《十八春》写作的时间稍长些。她应《亦报》主编龚之方之约,写这部小说,希望以连载形式吸引报纸读者。小说署名“梁京”,从1950年3月至第二年2月,全部连载完毕。《亦报》趁热打铁,请张爱玲对全书再修改润色,同年11月以“亦报社”名义,出版单行本。接着,《亦报》又连载她的另一部小说《小艾》。
1952年至今,63年过去了,沈寂一直保存着这本《十八春》。这是他与张爱玲在上海最后一面的见证。这次见面后过了大约三四个月,沈寂听说张爱玲去了香港,不觉得惊奇,认为是顺理成章之事,她不能适应现在的生活环境。又听说,张爱玲满怀热望到了香港,却见胡兰成与佘爱珍(汪伪时期特务头子吴四宝之妻)厮混在一起,并做着远走高飞去日本的准备。张爱玲甚感绝望。此时经友人推荐,张爱玲在驻港美国新闻处谋得一职,并应《今日世界》之邀,写作长篇小说《秧歌》《赤地之恋》。这两部作品明显带有对大陆怨恨的“反共”倾向,与《十八春》《小艾》唱着另一调门。闻此,沈寂为同时代的文友深感惋惜。
时光转到2009年,台湾著名导演李安要执导张爱玲的《色·戒》,知道沈寂十分熟悉旧上海的一草一木,便聘请他担任影片史实顾问。又听说沈寂曾与张爱玲有过交往,高兴地说:“邀您任顾问是请对了,增强了我拍摄《色·戒》的信心!”比如,张爱玲小说中的麻将戏,李安很重视,沈寂说那时的麻将不用塑料或木质,用的是牛骨。再比如,姨太太穿着黑披风,如何走路?沈寂说要走一字步,有一定的扭摆。影片上映后一炮打响。为喜爱张爱玲作品的“张迷”们,沈寂做了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更是续了他半个世纪前与张爱玲的文缘。
张爱玲赠沈寂的《十八春》书影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