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启元
电影《大话西游》,无疑是华语电影中话题最多的一部作品。二○一四年恰逢它上映二十周年的纪念,若再能为这部“经典”翻出些新意,也算正当其时。今天的话题,就是围绕《大话西游》故事的来源,作一番全新的考订。
熟悉的“经典”
电影题目中的“西游”字眼,与故事中孙悟空、唐僧师徒、牛魔王等角色,使观众一眼就看出,这部现代电影是根据古典名著《西游记》改编而来的。不过熟悉电影内容的观众也可以同样轻易地发现,《大话西游》里的情节桥段,跟《西游记》原著几乎没有任何的联系。尽管角色人名甚至地名,如盘丝洞、五岳山(原著里叫“五指山”),皆是旧物,但演的完全不是猪八戒调戏蜘蛛精或者唐僧收悟空为徒的故事。同时,电影里那段跨越时空,且穿梭仙界、人间的情节,也显得九曲婉转,扑朔迷离,似乎也不像一部凭空生造的作品。可以猜到,电影编剧们可能参考了某些古典作品的元素,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谁都不肯透露半点罢了。
说到《大话西游》的情节,熟悉者自当了如指掌;于不熟悉者,也非寥寥几百字能够涵盖,但为了便于分析电影情节的演变,笔者不避繁琐,还是解构一下其中的主要情节,厘清几根叙事线条。
《大话西游》的主线实际上是孙悟空经过五百年的自省,重新成为唐僧的侍从,取经西天。两根叙事的副线,一根是电影中的当下时间,一根是五百年前。“当下”的主人公至尊宝,是个五岳山贼,还不是孙悟空托世。妖怪听说唐僧出现,纷纷在这里现身,寻找猴子,白晶晶姐妹与牛魔王因之大打出手。
“五百年前”的至尊宝,则遇到了紫霞仙子,骗取她信任,想回到五百年后,去救自己的心上人白晶晶,演绎出一段爱情纠葛。至尊宝最终戴上紧箍咒变成了孙悟空。两条线之间,有一个重要的介质“月光宝盒”,能帮助主角在两个时空中来回。
以这样看这两股叙事的侧重,“当下”的故事设置,主要为了现实主人公从山贼到护法的改变,“五百年前”的情节,则是主人公情感的纠缠与割舍。尽管电影中,有时情节上的逻辑与联系未见得绝对密不透风,但故事主线,大概是如上述的。当然这部电影最精彩的情感与搞笑部分,就不赘述了。
“郑节使”与“红白蜘蛛”的故事演变
我曾疑心,时空轮回色彩如此浓重的情节,应当有某些古典作品的影子才对。甲午金秋偶检“三言”之一的《醒世恒言》,看到一段颇有几分《大话西游》雏形的故事,让人精神一振。这篇是《醒世恒言》第三十一卷,名叫《郑节使立功神臂弓》。大家对这篇小说未必都很熟悉,此处也略述其大意。
故事发生在北宋的都城汴梁,有一位家财万贯的员外叫张俊卿,世代乐善好施。家中曾藏有香罗木,是其先父准备施舍给泰山的神明炳灵公建嘉宁大殿的。一天,有位自称竹林寺僧的和尚上门来讨木头,被张氏拒绝后,与张员外说,若他不肯施舍,自己就晚上亲自来取。当晚张宅失火,张俊卿见火光中那位和尚带人把木板搬走,叫苦不迭。
过了几日,张俊卿结社来到东岳,来到一个亭子睡着了,梦见前日取木板的和尚,带他来到寺中喝茶。突然闻听炳灵公来访,张员外遂躲到屏风后面。炳灵公押来一位大汉说,有一人不肯做诸侯,一定要做天子,和尚出主意,打他一顿,才最终屈服,那人答应只做诸侯。张员外梦醒。
冬日时节,张家正施舍穷人衣食,一位穷困的大汉上门,张员外一看大吃一惊,正是那位在炳灵公面前吃打的汉子,名叫郑信,遂留在身边做宅里的主管。一次友朋喝酒,汴京的一位泼皮夏扯驴来捣乱,郑信为主人出气,出手打死了泼皮,被压在监里,张员外在府里使钱,等天恩大赦。
开封府大尹一天在路旁发现一口古井黑气冲天,就派死囚下井查看,但没有能再上来的,最后轮到郑信。郑信挑了披挂,下井查看,却来到了“日霞之殿”,发现了一位女仙叫“日霞仙子”。郑信趁女仙不备,把她的宝物乾红色皮袋藏起来,女仙遂不能现形。日霞仙子说自己与郑信是“五百年前的姻缘”,遂结为夫妇。一日,日霞仙子说要上天赴蟠桃宴,叮嘱郑信不要去后宫。郑信好奇去了后宫,发现有另一位“月华仙子”,住在月华之殿,硬与郑信行夫妇之礼。事毕后,日霞仙子正好归来,遂来后宫夺夫。
日霞、月华二仙子本是姐妹,姐姐日霞质问妹妹月华,妹妹也不依不饶,二人遂大打出手。日霞仙子怀了郑信的孩子,打妹妹不过,让郑信取了自己的神弓,二人打斗时助自己一臂之力。郑信见二位现原形,原来是红白两只蜘蛛,郑信瞅准一箭射下白蜘蛛月华仙子,仙子大骂郑信负心贼,往后殿去了。郑信遂与日霞仙子一起,生下一男一女。
三年后,郑信思量自己要“发迹变泰”,遂辞了日霞仙子,携神弓来到人间投军。仙子把郑氏幼儿托付给张员外。郑信累立战功,升为四川节度使,最终郑氏一家团聚,与张员外配为亲家。
《醒世恒言》里的这则故事,黄永年、章培恒、夏慧勤诸先生都曾有过研究,指出其当出自《新编红白蜘蛛小说》残页。“红白蜘蛛”残页是现存发现最接近宋话本的文献,体裁属宋代“临安说话四家”之一的“小说家”。因为考虑到“红白蜘蛛”是残叶,早期故事原貌已经不能考知;不过这则“红白蜘蛛”的故事,当是宋元明以来,颇为流传的一段“说话”。经过晚明文学家与书商的改造,这篇《郑节使立功神臂弓》变成了“红白蜘蛛”故事最通行的版本。
这则故事在流传演变之中,被强化了几个重要的母题元素,一个是两只蜘蛛化为人妻的母题,一个是“入井”的母题,或遇仙或得到宝物(如神弓)。这些,在宋话本后的元明戏剧及明小说《三遂平妖传》里都有过体现的。《醒世恒言》虽刻在晚明,但里头的《郑节使立功神臂弓》应该还是保留了不少原始的面貌,所以赵景深先生在没有见过《新编红白蜘蛛小说》残页的时候,就断定这篇话本,是《醒世》全书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篇,“也许是宋元人的话本原貌,至少也该是明初的”,这是非常有眼光的。
不过,正因为这篇小说留有宋元时代的遗迹,小说情节的设置从整体来看,还显得有些松散。比如标题里立功的“神臂弓”,通篇读下来,并没让人觉得是最核心的桥段。同时,小说开头张俊卿与竹林寺和尚与泰山炳灵公的过往,虽然引出主人公郑信,但也把主题偏移了不少。不过,细检“郑节使”文本,笔者竟然看到小说中与《大话西游》相近的地方。
从“郑节使”到《大话西游》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这篇小说,它的叙事方式,与《大话西游》电影,就有不少“暗合”的地方,颇值得留意。
主人公郑信的事迹,分仙界与凡间两条线。在“仙界”中,郑信被告知不能做皇帝,只能做诸侯。井中的日霞仙子则对郑信说,与他五百年前是姻眷。而“凡间”的郑信,一开始非常落魄,流落到张俊卿家又经历一番波折,因得了神弓,建立功名。
小说中的这种预设“大人物”诞生及情感准备的情节,与电影里大家熟悉的桥段,颇为相近。作为主人公,他们的事业与情感走向早就注定,并到了某天来实现。就连透露消息的方式也都是在梦中:小说里,张俊卿梦中见降为“诸侯”的郑信;电影里至尊宝梦中被告知是“孙悟空转世”。甚至,二人在一开始知道这种“安排”时,都有相似的不情愿,一个嫌诸侯太小要做帝王;一个贪恋人间美好,不舍得出家。
同时,那根“五百年前”埋下的感情线,也好像在暗示这两部作品可能的因循沿袭之处,日霞仙子初见郑信时:
女子便叫青衣,安排酒来。顷刻之间,酒至面前。百味珍羞俱备。饮至数杯,酒已半酣。女子道:“今日天与之幸,得见丈夫。尽醉方休。”郑信推辞。女子道:“妾与郑郎,是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岂可推托。”又吃了多时,乃令青衣收过杯盘,两个同携素手,共入兰房。正是:绣幌低垂,罗衾漫展。两情欢会,共诉海誓山盟;二意和谐,多少云情雨意。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合欢带。
日霞仙子说出二人情感渊源,郑信就与之结为夫妇。而《大话西游》当中,与主人公有五百年情感之约的女子,不仅有白晶晶,还有紫霞仙子,区别就是至尊宝最终两位都没有得到。
小说里的日霞仙子,笔墨有些单薄;她的妹妹月华仙子,更是交代不详,糊里糊涂与郑信云雨,又被郑信射伤。此处,两姐妹与一男纠葛的桥段,除了引出那把神弓外,似乎没有再推动任何其他情节。这么巧妙的两女一男的对手戏,在《大话西游》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这倒是可以看作《大话西游》在这篇小说的基础上作出的改进和升华。
电影中最精彩的人物,无疑是那两对姐妹:第一部中的春十三娘与白晶晶这对师姐妹,与第二部中的青霞紫霞亲姐妹。两对姐妹最大的特点就是,平日水火不容,关键时刻死命相救。当然在《醒世恒言》里,只表现了那对姐妹仙子平日的水火不容。似乎是因为篇幅和写作重点不在此,小说作者甚至都没介绍:为什么她俩所住那么接近,但又那么的互不待见,这里姐妹相争的故事,被简单地看成夺夫之变,似乎是有些可惜的。
《大话西游》里处理得就精彩许多,日霞、月华姐妹间的矛盾,被放大到两对目的不同的姐妹中去展示。春十三娘与白晶晶不过是为唐僧肉的利益而反目;但青霞、紫霞姐妹在白天黑夜的互相现身,以及引发的一系列事故,都很好地发挥了姐妹不和这一矛盾的特色,是对《醒世恒言》里的那个故事精彩的发挥,想必是观众心中非常熟悉的了。
还是日霞月华姐妹与郑信的桥段,其中“负心人”一出,也可以看出启发电影的一例。日霞斗月华不过,给郑信神弓以助阵:
只见红的输了便走,后面白的赶来,被郑信弯弓,觑得亲,一箭射去,喝声着,把那白蜘蛛射了下来。月华仙子大痛无声,便骂:“郑信负心贼!暗算了我也!”自往后殿去不提。
月华因与郑信有一夜之情,所以才会在郑信背叛自己、放暗箭时,大骂郑信“负心贼”。这“负心”之人,是《大话西游》中白晶晶说至尊宝的一句重要台词。电影给出“负心贼”的解释有些前后矛盾,在第一部里是说,五百年前,孙猴子让小猴子告诉白晶晶二人婚约已断,而第二部回到五百年前,则是白晶晶自己看到紫霞在至尊宝心中的眼泪,才离开的他。但无论如何,月华心中“负心”之人,与白晶晶看至尊宝,也有相似之处。同时,至尊宝也曾对紫霞承认,自己曾骗过她,负过紫霞的心,只是紫霞毫不介意罢了。
最后,提一下两部作品间,最直观的联系,就是女性角色的名字设置。郑信的夫人“日霞仙子”,与电影女主角“紫霞仙子”之间的相关度,显然是不可以忽视的。“日霞”虽没分朝霞还是晚霞,但与“月华”的白月光相对,及红白蜘蛛的呼应,此处“日霞”当隐喻其为红色;电影中成了紫色,可以看作高度相关。鉴于《大话西游》台词里,“青霞”名字和人物性格的设置,带有刻意调侃林青霞与秦汉的意思,那“紫霞”的名字,出于对“郑节使”小说与现实中林青霞的呼应,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同时女性仙子的身份设定,电影与小说之间,也有传承的痕迹。日霞、月华是红白两只蜘蛛,是宋元以来重要的话本元素。电影的一对姐妹中,春十三娘角色也是蜘蛛精,甚至电影中的“蜘蛛精”也怀孕生子,也可视作电影对小说“暗合”的另一处明显例证。
小说当中,那位竹林寺僧,是泄露郑信消息的主要人物。郑信不满只得诸侯,派金人打他的就是这个和尚;这与电影中,编剧刘镇伟亲自出演的可爱的菩提老祖相仿,这位和尚也泄露了孙悟空转世的天机。小说回前诗有句“颠狂弥勒到明州,布袋横拖拄杖头”,好像有暗示那位竹林寺和尚,就是弥勒化身布袋和尚的身份。布袋和尚是个被喜剧化的宗教人物形象,非常深入人心;而电影中的“菩提老祖”,依名字出处好像是《西游记》中的“菩提祖师”,抑或是《封神演义》里面那位“准提道人”;但真实电影里的“菩提老祖”,是个典型的喜剧角色,似乎与“颠狂弥勒到明州”多少有些契合。不过,由僧道透露玄机引出故事情节的做法,古典文学中比比皆是,倒不必拘泥为二者沿袭的根据。
《大话西游》的情节、人物设计,与《醒世恒言》中的《郑节使立功神臂弓》小说,有着不少的联系,尤其小说中对不同时空中人物事件的处理,电影在很多方面显示出了不小的继承和发展,至于小说中最重要的一对女性矛盾的展开,与《大话西游》电影中的女主人公白晶晶、紫霞姐妹,不论角色名字还是人物设置,都有高度的相似,所以笔者推测,电影《大话西游》剧本的创作,可能受到过这部话本小说的影响或者启发。
余论
最后,稍微提一下《郑节使立功神臂弓》这篇小说。今查《宋史》,似乎没有郑信这个人物,其立功而任四川事,似亦无从谈起;宋元以来,说书喜好“说宋事”,所以杜撰一个英雄人物,也是极自然的事情。小说里那位竹林寺和尚,行文没有交代是否就是布袋和尚的化身;但另一位泰山炳灵公,则是一尊真神。传说他是东岳大帝的第三子,又称为“炳灵太子”,道教重要神仙之一。明代以后,因《封神演义》中黄飞虎之子黄天化死后被封神炳灵公,也有把这尊神附会成黄天化的化身。
小说最后说靖康之变后,宋高宗逃难途中郑信显灵,之后“康王既即位,敕封明灵昭惠王”,以示对神明的谢忱。郑信虽史无此人,但“明灵昭惠王”倒真是宋元以来被人供奉的一位神祇,叫作“皮场神”,确实也是宋高宗时候开始的。“皮场神”在宋朝被礼敬,黄永年先生推测可能是出于“神农”的崇拜或者是他有“杀蝎”的功德,这些传统,似乎到了明代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