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什人

2015-05-30 22:37阿瑟·福特著张子清译
译林 2015年1期
关键词:贝丝汽车旅馆阿米

〔英国〕阿瑟·福特著 张子清译

一堆破碎的灰色木棍和破旧的黑色帆布篷。路边的残骸中唯一可识别的是一个穿着深紫色衣服的女子,脸朝下,躺在脏物堆的一边,她溅满鲜血的头发已经浸透了一顶白色无边女帽。在一英尺高的青玉米地那边,一匹马嘶叫着,嘶鸣声滚过整齐的玉米垄,穿过双车道公路上缓缓行驶的车流。

安迪·辛普森和妻子贝丝3小时前已经离开纽约市,在一个星期五的早晨动身,避开交通高峰,计划今年早春在兰开斯特县阿米什人乡间度周末。他们正沿着老费城公路慢慢行驶—这条老公路在更新更宽的30号公路把兰开斯特县一分为二之前,连接兰开斯特。

“天哪,”贝丝说,“我可不想看到那个人。什么人?”

“我想是一个阿米什人乞丐,”安迪说,“必定有什么东西烧了帐篷,看起来像火绒引燃的。”

“可怜的女人。”

“她已经死了,”安迪说。

当他们慢慢经过事故现场时,安迪把车窗摇下来,听到两个救护员的谈话。

“那个男人在那边玉米地里。”

“必定被甩出了50英尺远,”另一个救护员说。

有人用衣服把那个已死的女子盖了。

与此同时,玉米地里的那匹马脱缰了,跛着腿,蹒跚着跑动,惊叫声划空传来,痛苦和恐惧的叫声刺着救护员、旁观者、驾驶员、安迪和贝丝的耳膜。人们甚至没想去把马抓住。

贝丝开始浑身发抖。

“离开这里吧,”安迪一面说,一面摇上车窗。“也许我们能离开这条公路。”

他朝前看见十字路口有几个路标,其中一个是“距离天堂镇4英里”。他想往回转,但放弃了这个想法。这讽刺意味太多了(“天堂镇”英文是Paradise,也可译为帕拉代斯,但直译是天堂镇,所以安迪才产生了“讽刺意味太多”的想法。——译注)。他得继续向前。

他们默默地行驶了一会儿。

贝丝说:“真遗憾。不知道什么东西让我犯邪。它不像我以前看到的意外事故。那个可怜的女人和在玉米田里什么地方的男人。他们从来没有抓住机会。轻便马车算不了什么。只是一堆棍子。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做?他们为什么这样赶路?他们是自找麻烦。”

“这是他们的马路,”安迪说。

安迪和贝丝的年龄都30大几了。他的相貌平平,梳得整齐的浅棕色头发,棕色眼睛,身高不到6英尺。她浅色头发,身材苗条,太阳镜架在额头前面的头发上。他们结婚已经10年左右。贝丝是纽约人。安迪在宾夕法尼亚州这块地方长大,兰开斯特北60英里,萨斯奎汉纳河畔。他和父母多次访问这里,对生活在这里的阿米什人比较了解。他以前见过阿米什人和他们的轻便马车,但没有见到过这种情况。他从没有见到过阿米什人的这种弱点或这种浩劫。

“你想要回纽约吗?”安迪问,在车座上换了换姿势。

“不知道。你呢?”

“我们可以回去,”安迪半心半意地希望她说回去。

“不,”贝丝说,把手放在眼睛上方。“我们住在这里。几个月来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让我们看看情况如何发展。试试看吧。”

“好吧。也许我们会把事情弄清楚。”

“是啊,”贝丝说,回头又看了一下事发地点,又加了一句,“不过我们别中断这样的一个好开端。”

“对,”安迪说。

“此外,我还想看看你所说的情况。我知道乡下这块地方对你有某种意义。也许我能看到什么意义,或者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意义。也许我以后对你有所了解。哦,我不知道。我不理解。也许这是一个错误。也许我们就不应当来这里。也许我们应当在曼哈顿度一个安静的周末。”

“没有这回事,”安迪说,“我们在这里了。”

路上的车辆开始移动得比较快了。不过,一会儿他们把车慢下来,朝一个小镇驶去。

“性交镇!那是这个小镇的名字(性交镇的英文原文是Intercourse,还有交往和交流的意思。——译注)?”贝丝的心情轻松了起来。

“是的,”安迪说,“这个名字起源于它一度是商业中心。来往车辆在这交叉路口交会。那类的事。”

“对,”贝丝说,“你的意思是,真正住在这里的人都板着脸,一本正经?”

“嗯,他们板着脸不费事,除了看见纽约游客花大笔钱时目瞪口呆。纽约游客花钱购买这里的木制邮箱。”

“但是,性交镇,一个多好的名字!这好像是对着世人翘起那玩意儿什么的。”贝丝说,显然感觉好些了。安迪也放松了下来。

“不,只不过是这地方的名字罢了,”安迪说,“像其他的名字一样,例如,斯特拉斯堡,新荷兰,布卢博尔(布卢博尔的英文原文是Blue Ball,意思是蓝色球,也可引申为蓝色睾丸。——译注)。”

“蓝色睾丸!天哪,这些人在干什么?”

“保尔英汉德[原文Bird-in-Hand,意思是一鸟在手(即:已到手的东西,已定局的事情),这是非自治社区,地处东兰彼得镇、上利科克镇和兰开斯特县之间,有大批阿米什人和门诺人住在这里。——译注]或维尔京维尔(原文Virginville,其中的Virgin有处女的意思。地处宾夕法尼亚州伯克县里士满镇。——译注)这两个地名怎么样?”安迪说。

“你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安迪微笑着说,“其他人对这些地名开玩笑,当地人可不是这样。我有一个特拉华州的同寝室同学。他开车回家经过这里。有一次,我从他那里得到一张旅游明信片,明信片的画面上是一辆轻便马车,马车旁边有一块指向去性交镇的路牌。他在明信片背面写着:‘我敢说,这是一个第一次停留在性交镇的人给你的一张旅游明信片。”

他俩哈哈大笑起来。

安迪继续说:“紧靠性交镇的是什么地方?天堂镇!”

他俩突然沉默起来,记起那个事故地点,记起天堂镇的反讽意义,记起那戴着浸透血的无边女帽的女子和玉米地里嘶叫的马。

“我们住性交镇吧,”安迪说。“你会喜欢这个镇的。我们站在街角看轻便马车驶过去,马真漂亮。”

他俩把汽车停靠在路边,五金店前面,走到街角。

“看,”安迪说,“来了一辆轻便马车。”

他俩看见一辆轻便马车经过身旁。一男一女,大约30岁左右,坐在马车前座。男子蓄胡须,穿黑裤,紫色衬衫,戴一顶草帽,用黑宽带系着。车上女子的穿着和那躺在路边的女子穿着相似,紫色和黑色。她也戴了一顶无边女帽,白色细带垂系在面孔的两侧。这辆轻便马车经过时,贝丝和安迪注视着他们,瞥见开着的马车后窗有两个小孩:女孩留辫子,戴无边女帽,男孩的衬衫和草帽同他的父亲相似。两个小孩面露笑容。

贝丝赶紧退避,好像有人打她。

“怎么啦?”安迪问。

“我想知道,”贝丝说。

“什么?”

“我不禁想知道玉米地路边的那轻便马车里是不是有小孩。哦,天哪,我希望没有。”

她又开始浑身战栗起来。

他俩又缓缓地走近汽车。

“吃饭是不是早了一点?”贝丝问。她停下脚步,开始看屋子前面几条悬挂的被子。

“不在这里,”安迪说,“这里的人起得早,成天干苦活。他们准备在四点半吃晚餐。”

“但我们是游客,”贝丝说,用手摸了摸被子,看看针线活怎么样。

“我们去当地的餐馆,”安迪说。

安迪终于让贝丝坐进车里,他俩行驶了一段路,走进一个名叫七甜七酸的餐馆,点了宾夕法尼亚荷兰特色的自助餐。安迪大快朵颐,从什锦吃到糖浆馅饼,用餐已经使安迪把那个事故丢在脑后了。安迪认为贝丝也不会去想那起事故,不过她又默不作声了。他们回到了车上。

“让我们找个住处,”安迪说,转动汽车钥匙。“我很累。”

“很累?我不明白你吃了这么多东西怎么能动弹。”

他俩缓缓地驶进了车流里。

“在30号公路旁有一家汽船形的大汽车旅馆。”

“饶了我吧。”

“不,这是好地方。罗伯特·富尔顿(美国工程师和发明家。——译注)从前常住在附近。”

“在这路边找一家汽车旅馆吧,至少安静就行。”

他俩到了他俩碰到的第一家小汽车旅馆利奥拉。坐柜台的男子50岁左右,灰白头发,胖乎乎的,告诉他俩说有一间空房。他说,所幸现在仍然是旅游季节初期,再过一个月,就要预定房间了。安迪为他俩欠考虑心生歉意。旅馆老板领他俩到最后一个房间,把门打开。

“钥匙在这里。此处没有人打扰你们。很安静。退房时间是11点钟。”

安迪谢了老板,把行李箱提了过来,放在床旁边的折叠支架上。

“住下之前我们应当查看一下房间,”贝丝说,用手指摸了摸梳妆台,看看有无灰尘。“闻起来像汽车旅馆。”

“是汽车旅馆,”安迪说。“我喜欢正宗的汽车旅馆。”他打开了行李箱。

贝丝没吭声。她开始从行李箱里取出自己的东西。安迪注意到自己居然不认识里面的大多数化妆品。他返身去打开电视机。

“嗨,这是有线电视,”他说。

“好,”贝丝说。“这意味着我们有幸观看棒球比赛了?”

“没有机会看。他们不会把纽约大都会队邀请到这里来。也许是宾州棒球队。”

贝丝坐在床边上,背对安迪。她没有动。

“我只是开玩笑。”安迪说。“我们可以看电影。”

他走近贝丝,在她身旁坐下,用手臂挽着她。

“不然,我们可以找更好玩的事做,我们有整个夜晚在一起呀。”

“我马上回来,”贝丝说。

她拿了一些盥洗用物走进盥洗间,关上门。

“天哪,”安迪暗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

安迪脱了衣服,在床上躺下,头枕在手臂上,望着天花板。不一会儿,贝丝回来了。她穿了惯常在床上穿的T恤衫。安迪喜欢看她这个样子。她身材苗条,两腿漂亮。她的头发垂了下来。贝丝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坐下,开始梳头。安迪走到她的身后。

“你真的好漂亮,”安迪说。

“你知道我不漂亮,但是谢谢夸奖,”说着,她放下梳子。

“不,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总是这样想的。”

她朝后倚靠他,看着镜子里的他。她莞尔一笑。

“我想做爱,”他说。

“我注意到了,”她说,依然背倚靠着他。“你当真要做爱?”

“什么意思?”

贝丝停了停,然后说:“我的意思是,你肯定不是纯粹为了性需要?”

安迪慢慢地脱了T恤衫,扔到房间角落里。他没有搞清她的语调。

“无论为了什么,”他说。

“无论为了什么?”贝丝又看了看镜子里的他。“你没有一点暗示,是吧?”

他把手放在她的胸脯上。

“什么暗示?”

“做爱呀。”贝丝说。

“我说了我爱你,”他正迫不及待。

“你不知道什么是爱,是不是,安迪?”

安迪不知道如何回应。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爱,你如何能知道你是不是爱我,或爱任何人?”

贝丝坐在凳子上返转身,面对安迪,抬头看着他。她的面孔变得温柔。他俯身吻她。她紧紧地抱住他。

“我不知道,安迪。我要你。我现在要你,但不肯定明天要不要你。”

“现在就足够了,”安迪说,用手把她领到床上。他俩躺在一起,紧紧地拥抱。

安迪用手摸贝丝的下身。除了他俩在刚结婚的那个时候,他在入港前还没有这样用手摸过。贝丝这次回应了,紧紧顶住了他的手。

最后,安迪说:“行吗?”

“行。”

那晚性交很成功。安迪感觉到贝丝回应了他的每个需要,很顺利,没有抽出来。她如饥似渴地移动着,让他有了他没记得过的满足感。

然后结束了,太快了。安迪和贝丝躺着,望着天花板。

“上帝啊,”安迪说。

“祷告?”贝丝问。

“感激,”安迪答道。“那……太爽啦。”

“是的,”贝丝说,拉起被单盖在身上。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安迪说:“我想我们一定能行,贝丝。我的意思是,我们应当证明一些事。”

“证明什么,安迪?”

“嗯,我的意思是,我们在一起过真的很好。”

“哦。”

更长的沉默。安迪转身面对贝丝,在窗外射来的灯光下,他看到她在悄悄地饮泣。

“你为什么哭呀?”安迪问。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动。

“贝丝,难道我们不可以谈谈吗?难道你不能说一说吗?”安迪显然感到为难。

“我不知道,”她说。“这性交很好。我需要。只是一会儿工夫。但是,安迪,性交不是生活。还有更多,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了。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曾经有过。”

“是那个事故吗?”

“不是,那令人心烦意乱,难以从脑海里清除出去,但还有更多的东西。”

“像什么?你说的更多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也许我们等到明天再谈。我们都累啦。”

安迪躺着,在黑暗中有好几个小时没有入睡。他知道贝丝也醒着。

终于他入睡了,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是星期六早晨。他发现贝丝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早安,”他说。

“早安。”

安迪在身后叠起枕头靠着,拿不准说什么好。

“今天起得这么早?”

“是的。”贝丝没有主动提供更多的信息。

“去什么地方?”

“我想要散一会儿步。现在是清晨。”

“唯一散步的地方是这条乡间公路。也许交通繁忙。”

“行,”她说。“我大约半个钟头后回来。”

她走到床前吻了他的面颊。

“等会儿见,”她说。

“等会儿见。”

安迪躺在床上想了几分钟,试图弄清出了什么问题。他暗忖,这真的不对劲。他起身,刮胡子,冲澡,穿上一条牛仔裤,移居纽约几年来,他就没有穿它了。裤子很紧。几个月来,他和贝丝第一次一起度周末。平常他编报纸,贝丝从事广告代理。他暗忖:那该死的快车道。他打开电视机,看新闻报道,直到看完。贝丝还没有回来,已经过了45分钟了。

最后他下楼去汽车旅馆办公室,看看是不是能拿到一份《纽约时报》,却发现贝丝坐在办公室外面的凳子上。

“我刚刚回来,”她说。“外面真的很美。我爱这里的农田。”

“现在外面很冷,”安迪说,搓了搓手臂。

“还可以,”贝丝说。她弯下身子。“天气可能变得更坏。”

“是的。”

安迪和贝丝在余下的时间开车,绕着阿米什人的村子,向兰开斯特西边驶去。他俩见到了一辆辆其他的轻便马车,但两人经过轻便马车时没有说话。在车行驶过程中,他俩多数时间没做声。贝丝听收音机,最后把它关了。

下午,他俩在路途中把车停在一座阿米什人农屋旁,农屋既不是原来的,也没有翻修过,说不清农屋究竟是什么样子。屋子有好几个房间,简单的木制家具。一个女子的穿着和躺在路边的那个女子的穿着一模一样,表明阿米什人简朴的生活和信奉的生活原则。贝丝被深深地吸引了。安迪以前听说过。他俩沿着小路朝田埂走去,坐在一张凳子上,展望这富饶的、连绵起伏的农田。

“你就出生在这里?”贝丝说。

“嗯,不完全是这样,”安迪说。“我的家乡森伯里在北边,我现在想起来,实际上距离这里阿米什人农村很远。那里没有阿米什人。我小时候常常喜欢到这里来。在30号公路那里有某种主题公园。我的父亲每次带我来时,总要坐轻便马车兜风。”

“你坐过轻便马车?”

“当然啦。路这边有一个阿米什人带我们到偏僻的道路去,收费两美元。你要乘坐一下轻便马车吗?”

“不,”贝丝说。她用两臂抱住自己。

“我们不一定要乘坐。”

“阿米什人全住在这里?”贝丝似乎想要继续这个话题。

“这里不全是阿米什人,还有一部分门诺人(门诺派教徒,源于16世纪荷兰基督教新派,反对婴儿洗礼、服兵役等,主张生活俭朴。——译注),甚至还有一些不同类型的门诺人。有些门诺人几乎就是阿米什人;其他的门诺人更像我们。嗯,也许不能这样说。我的意思是,在某些基本方面,他们都像我们。”

“像哪些方面?”贝丝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感情方面。”安迪对这些细微的区别没研究过。

贝丝说:“我怀疑。他们处在一个不同的世界。不是纽约,甚至不是兰开斯特。他们是些单纯的人,甚至对没有电或汽车也很高兴。他们甚至不知道费城人的存在。我羡慕他们。”贝丝向前远望农田,对着她自己而不是对着安迪,露出了笑容。

安迪吃不准是不是同意贝丝的看法,甚至吃不准她是不是认真说的。

“你也许是对的,”他终于说。“但是,我想我们不应该给他们浪漫化。我想,他们有时也会受到伤害。”

“也许吧,”贝丝用一种语调说,暗示他俩结束这个话题。

他俩离开阿米什人农田之后,驾车朝兰开斯特驶去。贝丝曾获悉兰开斯特中心农贸市场的消息,她想去看看。他俩把车停在中心广场——有南北战争塑像的老广场,四处转了转,看到了农贸市场。它使安迪想起一座巨大的砖砌谷仓,混凝土地面,灯光暗淡,鳞次栉比的摊位。在许多摊位后面是阿米什人,年老的男人蓄着白胡须,姑娘们的头发挽成发髻,平滑的乳白色面孔,年龄大一点的女人站着相互聊天,或者笑嘻嘻地接待顾客。在那里,游客的社区感显然超越了这一切。

“看那边的那个女子,”贝丝说。

她走近货摊,货摊后面挂着某种熏腊肠。那女子很年轻,20来岁的样子。她对每位顾客笑容可掬,看起来很羞涩。她的黑发髻朝后推得很高,对她的大黑眼睛和白牙齿起了平衡作用。

“她很美,”贝丝说。“站在她身旁的是不是她的丈夫?”

“我想是的,”安迪说。“也许吧。你知道,我不一定猜得准。”

那男子穿着紫色衬衫和宽带吊起的黑色裤子。他开始长胡须,也戴着宽边草帽,用宽宽的黑带系住。他站在货摊旁边,与那年轻女子交谈。

“看起来他俩很幸福,”贝丝说。“他俩必定结婚了。”

“是的,”安迪说,想知道一个人如何应对另一个人。他对贝丝什么也没讲。

他俩决定到市中心一家高档餐馆用餐,忘记了宾夕法尼亚的荷兰餐。这家洛卡德餐馆主要供应法国菜。酒非常好。他俩像是在纽约。

他俩回到原来住的汽车旅馆,很累,上了床。

“这样,”安迪说。“对阿米什人,你看足够了吗?我们明天早晨就离开,还是你想再多看看?”

贝丝转过身。

“不,”她说。“我想,我们可以回去了。星期一之前,我还有些工作要做。晚安。”

“贝丝,”安迪说。“你想谈谈吗?”

“不,我不想谈。”

“晚安,”安迪说,关了灯。“今天玩得真好,是吗?”

“嗯。”

“我的意思是,在我们忘掉昨天那可怕的事故之后。情况变得好多了。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难道你不认为吗?”

贝丝没有回答。

“也许情况将会变好,”安迪自言自语。

他翻转身,把头搁在枕头上。在他刚入睡前,他觉得自己听见贝丝在轻轻地哭泣。

星期天早晨安迪醒来时,贝丝出去了。她留下一张字条:“我去散步。你睡得很香,我不想吵醒你。一会儿回来,然后离开。贝丝。”

安迪迷惑不解,因为他知道贝丝不喜欢起早,但是,他还是放心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刮了胡子,很快冲了个澡,穿上衣服,走到办公室。贝丝没坐在凳子上。

“我想她很快会回来。”

接近退休年龄的汽车旅馆老板先开口讲话。他端了一杯咖啡,站在办公室门口。

“我名叫本,”他说,“要咖啡吗?”

“好,谢谢。”安迪说,拿起咖啡杯。“她喜欢早晨散步。我呢,喜欢睡觉,如果可能。”

“我知道你说的意思,”本说,用嘴吹他的咖啡。“但是干汽车旅馆这一行,我是早起晚睡。”

“谋生很辛苦。”

“还好。有可能更糟哩。当然任何事情都可能会变得更糟。”

“除了死亡之外,”安迪说。他的本意是讲笑话,但没有实指那个死亡事件。

“不知道,”本说。“我的一个顾客曾经说过,唯一比死亡更糟的事是活着。就在你的隔壁房间,他用枪把自己的脑袋打开了花。我想,既然你今天离开,我就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你了。你睡得怎么样啊?”

“睡得很好,”安迪说,在冷风中打了一个战。

本坐上走廊里的一张木椅,把咖啡杯放在小白塑料桌子上。

“放松一下吧,”他说。

安迪坐在他旁边,双手捧着咖啡杯。

本朝后靠着椅背,问:“见到阿米什人了吗?”

“是的,”安迪说。“昨天我们游玩得很好,参观了一个农庄,游览了兰开斯特的农贸市场,多数时间我们开车兜风,见到了农田、轻便马车和在田里劳动的人。”

“是的,他们的农忙季节正在进行,大约一个月前就开始了。他们辛勤劳动到10月秋收,外面一有亮光,就到地里劳动。”

“这是艰苦的生活,”安迪说,“但看起来很好。他们必定邻里和睦,是些善良的人。”

“他们确实是好邻居,这些阿米什人,门诺人,所有这些人都耕种土地。他们大多数人都独来独往,和外界(他们称其他的人为外界)混在一起时,仅仅是为了出售他们的农产品。也许比我们多数人的境况不好也不差。”

“在我看来,他们好得多,”安迪说。“他们似乎更加彼此尊重。”安迪停了停,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也许远比我们大多数人能抵制诱惑,”他又说。

本抿了一口咖啡。“也许吧。”他说。“对他们的情况知道得不太多。当然,除了我们听来的一些传闻。”

“什么意思,传闻?”

“只是传闻而已。也许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但是,你一定要听听这里的和所有的有关情况。”

“什么样的情况?”安迪为急于想听显得尴尬,但他真的想知道。

“和我们多数人的情况一样。他们并不完美无缺。我们谁也不完美无缺。至少,我并不完美。”

安迪点头。

本继续说:“每过一段时间,你就听说他们中的一个姑娘消失不见一段时间,然后怀孕,打胎,或者更可能生下来,把婴儿当作自己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听到的就是这个情况。或者他们中的一个男人追求某个人的妻子。一些年龄大的男人劝说他别干这种偷情事,但这种事还是常常发生。不过,你从没有听说过离婚。当然一些年轻人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生活。我以为他们不喜欢那些限制。越来越多的人看到那里发生的偷情事是乐趣,他们却难以有那乐趣。他们想要那乐趣,他们就去得到了它。但这是另一码事。好多情况就发生在留在这里的一些人中间。不,我不认为你能说他们完美无缺。他们不比我们其他人完美。我想这是人性嘛。”

“是的,”安迪说,想起了他自己的婚姻。

“他们也很难啊,”本说。“你不时听到自杀的消息。特别是女人。我猜想。是受不了啦。”

“这一定是对女人可怕的糟蹋,”安迪说。

他以前对此没有想过,但现在明白了这些女人是多么的痛苦,受到了多大的压力去顺从,她们的生活受到了多么大的限制。他对此懂得何等的少。

“瞧,”本说。“那个女人。她们那些女人今天早晨出来去邻近的农庄或去路边市场。”

那个女人缓缓走来,安迪望着,心想这女人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必定有多艰难。当人影渐渐走近时,他看到的却是贝丝。

他继续望着她慢慢地朝他走来。当她走到他身边时,他俩回到了房间。

“散步愉快吗?”他问。

“是的,”她说,用手平抹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我和店老板作了有趣的交谈,”安迪说。“他告诉了我有关阿米什人生活阴暗面的一些传闻。”

“我不相信有阴暗面,”贝丝说。“他只是逗你乐一乐。”

“也许是吧,”安迪说。“你说的也许是对的。”

他们整理行李,然后把行李放在车上。当安迪准备发动汽车时,贝丝朝安迪的手探身过去。

“等一等,”贝丝说。“我现在有话要说。我不能在车流中说话。我们对这要好好想一想。”

“想什么?”

“关于我俩的事。”

“我俩?关于我俩的什么事啊?”

“现在没有我俩了,”贝丝说。“我俩都努力试过了,但我不认为如此。”

安迪被搞糊涂了。“你认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俩现在甚至不能相互了解,还奢谈什么我们之间缺乏了解的这种事。真滑稽。”

贝丝通过挡风玻璃窗朝前看,发现路上开始了早晨的车流。

“许多游客,”安迪说。

贝丝朝前看。“许多,”她说。

“贝丝?”安迪转头看她。

“什么?”

“我俩应当怎么办?”

“我不知道,”贝丝低下头。

“继续试试?”

“也许。”

“难吧?”

“也许,说不定。”

“贝丝,如果我说我爱你,那会怎么样呢?”

她没有回应。

“那不就足够了吗?”

贝丝转脸朝安迪说:“安迪?”

安迪没有回应。他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启动汽车。他俩默默地驶回纽约。

阿瑟·福特

Arthur L.Ford

宾州黎巴嫩谷学院驻校戏剧家、荣休教授。作为富布莱特教授,曾先后在英国剑桥大学(1972—73)、叙利亚大马士革大学(1984—1985)、南京大学(1988—1989,2013)等高校教授美国文学。这里选译的是小说《避之唯恐不及》的开场部分。小说重点反映美国阿米什人的独特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阿米什人是新教再洗礼派门诺会中的一个信徒分支,以拒绝使用汽车及用电等现代设施,过简朴的生活而闻名。18世纪初,许多阿米什人与门诺会信徒因为诸多原因移居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现在大多数的阿米什人后裔仍然说宾夕法尼亚德语。不过,在某些阿米什人保守派社区,尤其是在印第安纳州,主要使用一种瑞士德语方言。2000年,美国境内有超过16万5千保守派阿米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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