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认领

2015-05-30 22:37苏·格拉夫顿著杨蔚译
译林 2015年1期
关键词:戴斯皮特

〔美国〕苏·格拉夫顿著 杨蔚译

序幕

那年秋天,两个死去的男人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一个我认识,另一个在停尸房我才第一次见到。

第一个叫皮特·沃林斯凯,做事不择手段的私人侦探。多年前我在伯德-夏因调查公司认识了他。为了积攒申请执照所需的6000小时工作时间,我给本·伯德和莫利·夏因打了3年工。他们都是受人尊敬的私人侦探,足智多谋、勤奋敬业。本和莫利偶尔与皮特合作,对此人评价不高。他品性不好,账目不干净。他常常缠着本和莫利要活儿干,因为他公关能力极差,名声又差,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推荐他去接单。伯德-夏因公司有时会把临时监视任务分包给他,或者派他去做常规背景调查,但他的名字从不会出现在交给客户的报告中。即便这样,他仍然经常不请自来,或者和律师闲谈时故意搬出公司的名字,暗示自己同公司有着紧密的业务合作关系。皮特爱投机取巧,便认为同行也是如此。更麻烦的是他已然将自己的恶劣行径合理化,并成为行事准则。

8月25日夜里,皮特在圣特雷莎鸟类保护区停车场外一处黑漆漆的人行道上被枪杀。事发地就在卡连特餐厅对面,警察下班后都爱喝上两杯的地方。餐厅里没有目击者似乎有些奇怪,不过那里的音响超过117分贝,基本等同于一台正在工作的气动切割机,好不容易音乐停下来,调酒杯里冰块撞击声也不绝于耳。毕竟,这里每四分半钟就要卖出一份玛格蕾塔鸡尾酒。

要不是有个醉汉到外面去方便,皮特的尸体恐怕得等到天亮才会被发现。我从电视早新闻里得知皮特的死讯时,正吃着脆谷乐麦圈,背对着客厅里的电视,无心地听着。一听到他的名字,我立刻转身,看到夜色中被黄色警戒带围起的现场。那里有新闻记者,尸体已抬进救护车准备送往法医办公室,现场没什么可看。表情严肃的女记者在晃眼的聚光灯下干巴巴地做着报道。肯定已经通知了皮特的直系亲属,否则记者不会报出他的名字。皮特的死令我意外,但谈不上震惊。他过去常常抱怨睡不好,因此总是长时间地在外闲逛。据记者报道,和钱包同时失窃的还有他的手表,一块假白金表带的仿劳力士。我估计如今的抢劫犯分不出真假,所以皮特的死多数是见财起意的冲动犯罪。皮特那么爱冒险,幸运女神找上他,把他推下命运的悬崖,也是迟早的事。

第二个就复杂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真相在几周之后才慢慢浮现。法医办公室在周五下午打电话来,问我能否去辨认一具无名尸,因为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一张写着我姓名和电话的纸片。我怎能拒绝呢?谜案往往有三个层面:真相,表相,侦探区分真相与表相。我可以先解释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然后再来讲这通电话。不过,让诸位和我一样一步一步亲历这奇异的事件,不是更好吗?

1988年10月7日,诸事不顺。国会支出10,640.14亿,联邦债务增至26,010.3亿,失业率高达5.5%,邮票一等品的价格从22美分飞涨至25美分。这是国家大事。我一般不关心自己控制不了的问题。那些经济政策、削减预算、国民生产总量什么的,政治家又不会征求我的意见。当然我也可以谈谈自己的观点(前提是我有一个观点),不过我非常清楚,没人会搭理我,那还谈什么呢?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主宰自己的小日子。我的小日子就在距洛杉矶150公里的南加州小镇里。

我叫金西·米尔霍恩,私人侦探,女,38周岁。我租的办公室是一栋有两间房的小平房,带卫生间和厨房,位于圣特雷莎闹市区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小镇居民85,810人(减去两个刚死的)。既然我是唯一的雇主兼雇员,公司规模不宜大,只做些失踪人口调查、背景调查、证人追查、代办手续之类的业务,自己养活自己,偶尔也接些法律、财务、房产纠纷写诉状的活儿。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法律与秩序,忠诚,爱国情操这些惨遭时代抛弃的传统价值观。我还坚信勤劳致富。我按时纳税,每月还账,所有节余存进退休金账户。

到达法医办公室后,我被领到一处隔间,四周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拉着窗帘。我很好奇,但并不担心,我已经排查了所有我认识的以及我生活中的重要人物。我的圈子里还有一些联系不太紧密的人,但我觉得他们的死不会和我有关系。

尸体平躺在尸检床上,一块白布从脚盖到下巴。一眼就能辨认出不是我认识的人。尸体皮肤灰暗,隐约呈现出的黄色说明肝脏组织严重受损,甚至是致命损伤。他的五官软塌塌的,像被侵蚀了千年的岩石一样松散无力。生命不只让五官动起来,它还赋予了人们灵气。这个人,毫无灵气。

死者70出头,白种人,比每天只吃水果蔬菜的节食者重不了多少。从酒糟鼻子和脸部破裂的静脉血管来看,他的饮酒量远超普通成年人。有时死者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可这人不像。我仔细观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仍有呼吸。不管他被施了什么魔咒,看来是永久生效了。

那天早上,有人在睡袋里发现了他的尸体。睡袋在海滨沙滩上挖出来的洞里,那里是他的露营地。洞的上方有一丛冰雪花,盛开在自行车道和沙滩之间,路过的人很难发现他的露营地。那里是流浪人群白天爱待的地方。到了晚上,运气好的能在当地收容所找到铺位,运气不好的只能自己找地方睡觉。

海滩公园在日落后半小时关闭,第二天早上6点开放。市政条例规定,在公园、公共街道、公共停车场以及公共海滩留宿属非法行为,因此几乎没有公共区域可供免费居住。这条法令意在禁止流浪者随意露宿在商业区,结果迫使他们在桥洞里、高速公路天桥下、树丛等等隐蔽处搭建临时住处。警察有时驱赶他们,有时采取其他方式,这取决于当地居民对穷人的看法,是愿意平等相待还是漠不关心。往往是后者。

初步检查确认,截至法医调查员联系我的时间,死者死亡近18小时。阿伦·布卢姆伯格1975年左右就在圣特雷莎镇法医办公室工作,几乎和我离开圣特雷莎警局、去给本和莫利打工同一时间。我自己的公司开张那一年,阿伦被克恩县治安办公室聘走了,一直干到最近才退休。他和很多热爱执法工作的人一样,一辈子都闲不下来,6个月前又回到了本地法医办公室。

阿伦60多岁,额顶的发际线已悄然后退,头顶上盖着一堆灰色的软毛,类似初生雏鸟的羽毛。两只招风耳,颧骨突出,笑起来时扯起嘴角两边深深的纹路,活像一只牵线木偶。我俩一言不发地站了片刻,他观察着我的反应。“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看像是流浪汉。”

阿伦耸耸肩。“我也这么认为。有一群流浪汉最近聚集在圣特雷莎酒店街对面的草地上,之前他们住在市游泳馆旁边的公园里。”

“谁报的案?”

他摘下眼镜,用领带头擦拭镜片。“一个叫克罗斯的人。今天上午7点,他去沙滩用金属探测器找硬币,看到一只睡袋,以为是扔掉的,但看着有点奇怪,于是就跑到路边,拦下了路过的第一辆警车。”

“当时周围还有别人吗?”

“就是那些流浪汉吧。医务人员到达之后,人都散了。”他看看眼镜上没有污渍,便架回鼻梁上,仔细地把金属腿儿挂到耳后。

“受过虐待吗?”

“表面上没有。帕尔切克医生不在。她已经有了两个尸检预约,这人只能排在最后,等着她出评估报告了。自从医保制度实行以来,不是送来的所有尸体都需要她出具报告。”

“你觉得他的死因是什么?他像是有黄疸。”

“不好说,不过这些人的死因能是什么呢?生活太苦了。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来这么一具尸体。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丙肝、贫血、心脏病、酒精中毒,都有可能。如果知道他的身份,我就可以查询所有医院的记录,他应该在近20天内看过医生。”

“查不到身份?”

阿伦摇头。“只有写着你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片。我取了他全手指纹,传真到萨克拉门托的司法部门。马上就是周末了,等到有人处理,估计在下周三、周四左右。”

“现在怎么办?”

“我查查失踪人口报告里有没有符合他特征的。流浪汉的家人通常不愿意填表格。当然啦,反过来也一样。这些流浪汉也不愿意被所谓的家人找到。”

“其他的呢?痣?文身?”

他掀开白布,露出那人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膝盖骨畸形,形成厚厚的一块突起。沿着小腿骨长满条状的红色伤疤。应该是有过一次极其严重的事故。

“要是一直查不出他的身份怎么办?”

“保留一段时间,然后埋掉。”

“他的遗物呢?”

“垫在背上的衣服,一只睡袋,就这么多。就算还有别的,现在也没了。”

“被偷了?”

“可能。根据我的经验,流浪汉之间不会相互偷东西,不过一旦有人觉得这东西他用不上了,也不排除拿走的可能。”

“他身上的字条呢?我能看看吗?”

他拿起尸检床尾的资料夹,取下装纸片的透明证物袋。纸片明显是从活页线圈本上扯下来的,顶端留有碎纸的痕迹。圆珠笔字迹,米尔霍恩调查公司几个字工整清楚,附有地址和电话。这种是我小学四年级立志要摹仿的字体,当时的老师有一双漂亮的手,用着一支漂亮的自动铅笔。

“是我的公司。他肯定查了黄页,我的家庭电话没有上黄页。为什么流浪汉需要私人侦探呢?”

“流浪汉也和我们一样会遇到各种麻烦吧。”

“可能他觉得我是个女的,要价便宜些。”

“不会吧?米尔霍恩调查公司这几个字看不出性别。”

“有道理。”

“抱歉让你白跑一趟,不过来看看也好。”

“当然。我能查查这事吗?肯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如果他需要帮助,可能会告诉几个亲近的朋友。”

“尽管去查,有进展及时告诉我们。也许你能比我们早查出他的身份。”

“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在停车场坐了一会儿,往随身带的索引卡片上写备忘。我曾经非常相信自己的记忆。抚养我长大的一辈子未婚的姨妈特别相信死记硬背的一套:乘法表,各州首府,英国历代国王、王后及在位时间,世界宗教,元素周期表。她统统利用小蛋糕的不同排列组合来教。蛋糕被裱上蓝色、粉色、黄色和绿色的糖霜,字母用不同颜色的奶油挤在蛋糕上。我几乎已经遗忘童年时被逼迫学习的经历,直到去年4月,我走进一家糕饼店,看到一排复活节小蛋糕。恍惚间,我眼前仿佛闪过一张张照片,1号氢原子、2号氦原子、3号锂原子,直到10号氖原子。我至今仍能背诵英国诗人诺伊斯的长篇叙事诗《拦路强盗》,可惜从来没派上用场。

此类无用的头脑体操倒是让我在小时候参加各种生日宴会时大显身手。大人们会给我们看一堆东西,然后拿走,记住最多的孩子有奖。这在我简直是小菜一碟。四年级时,我拿的奖励包括口袋梳,润唇膏,玻璃弹子,蜡笔,包装精美的酒店香皂,塑料发夹……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渐渐地,妈妈们不满意了,暗示我应该把机会让给大家,不要独占奖品。我那时候就很有平等观念,拒绝了她们的暗示,于是再没有人邀请我参加宴会了。许多年之后,我才领悟到写一张小小的备忘录就能够减轻大脑许多的负担,从此释放了我备受困扰的心灵。但是凭本事获得的奖励,我仍然坚持绝不让出。

离开停车场时,我思考着人生的奇妙,一张无足轻重的小纸片也能激起层层涟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人写下了我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因此与我的生活产生交集。虽然现在已经无法与他交谈,我也不能耸耸肩自顾自地走开。也许他本打算在那天打我电话,可惜没有完成便受到了死神的召唤。也许他想过打电话,后来改变了主意。我倒不想追根究底,不过问问又有何妨。我觉得时间不会长,我问几个问题,没什么进展,这事儿就算了。

有时候,小事件会引发大不同。

1

我在回去的路上停下来洗车。这些年我的车一直是大众甲壳虫,既省油又拉风。一箱油足够跑到全州任何地方。出了小事故,很便宜就能换上新保险杠。这些足以让我傲视那些大排量汽车及车主。我本来就是随意的人,没有外表的光环正合我意。

我的第一辆大众车是1968年款米黄色四门轿车,被一个开卡车的家伙撞到沟里毁了。当时我在加州东南部索尔顿湖寻找失踪人口。那家伙本想撞死我,可惜我只受了轻伤,车却毁了。第二辆大众车是1974年款四门轿车,淡蓝色,只在左后挡泥板上有一处小凹坑。那车没开多久,就在圣路易斯奥比斯波县追人的时候钻进了洞里,英年早逝了。有理论说大多数车祸发生在距家3公里半径的范围内,这和我的经验不符。我不是暗示私人侦探的生活有多危险,其实最大的危险是我在县法庭做标题检索无聊到要死。

我现在的车是1970年款的福特野马,双门轿跑,手动变速箱,前扰流器,宽距轮胎。车开起来相当顺手,就是蓝色强夺者的颜色太招摇,特别不适合我的工作性质。有时我得去监视一位毫不知情的丈夫或妻子,这么一辆伯斯429总在身边出现,不暴露是不可能的。这辆车我开了一年,已经过了痴迷的阶段,并且接受了野马车主这样的事实,只等着哪个不要命的歹徒再来追我。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与此同时,我尽量记住保养的时间,经常开去镇上的修理店检修,每周洗车一次。洗车店9.99美元的“豪华套餐”含内部吸尘、泡沫清洗、上热蜡以及风扇吹干。我拿着票,看着服务人员把野马车开去和其他车一起排队上传送带,然后消失不见了。我走进店内付钱,拒绝了香草味后视镜小挂件的推销,来到等候区,透过长长的观察窗往右看。服务员把野马车开到扁平的机械轨道上,后面紧跟着一辆不知名的白色掀背车。

四大块布将肥皂和水来来回回地抹在车顶上,侧面有密集的布条不断地扫动车身,前面一把圆筒状的软刷欢快地擦洗车前脸。汽车被肥皂、清水、热蜡团团围住,机械的擦拭和清洗动作令人昏昏欲睡。我觉得洗车有趣足以证明我当时的生活多么无趣。

我看得入神,完全没注意有人站到了我的身边,直到他开口说话。

“你的野马车?”

“是啊,”我看了他一眼。40出头,黑发,下巴好看,体型苗条,长相还没有帅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他穿着皮靴和泛白的牛仔裤,卷起蓝色粗布衬衫的袖子,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还有一颗虎牙。

“你是野马车迷?”我问。

“当然啦。我哥哥上高中时有过一辆429。老天,开那车上路简直要飞起来了。那是1969年的吗?”

“差不多,1970年的。进气管和下水道一样粗。”

“那必须的。气流速率多少?”

“80,”我说得好像自己真懂似的。车子往前开,我也沿着玻璃窗往前走。“那是你的掀背车?”

“是的哦,”他说。“买的时候很喜欢,可惜问题不断,我找过经销商三次,他们总说无能为力。”

两辆车都看不见了,我们一起往出口走。他赶到我前面拉开玻璃门,请我先走。现在我看清楚了,他的车是尼桑。两辆车都由一名机师开到柏油路上,再由两组工人用毛巾擦干水迹,在轮胎侧面上油。很快,一名工人举起毛巾向我们示意。

我走过去时,尼桑车主对我说:“你要是打算卖车,在那儿的黑板上贴个条子就行。”

我转身退后几步。“我确实打算换车。”

他哈哈大笑。这时另一名工人示意他的车好了。

我说:“我认真的,这车不适合我。”

“为什么?”

“买的时候太冲动,一直后悔到现在。所有的维修记录都在,轮胎是全新的。而且,绝对不是偷来的,完全归我所有。”

“多少钱?”

“买的时候5万,当然最好还是卖这个价钱。”

这时他已走过来和我站一起了,“确定要卖吗?”

“这么说吧,我有很大的意愿。”我伸手从皮包侧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把家庭电话写在背面,递给他。

他扫了一眼名片。“好的,价钱不错,可是我没有现钱,也许很快能凑齐。”

“我得先考虑换什么车。车是必需的,否则我就失业了。”

“咱们都再考虑考虑吧。有个朋友欠我一笔钱,他答应会还。”

“你有名字吗?”

“德鲁·昂斯尔,本名安德鲁,不过德鲁更好念。”

“我叫金西。”

“我知道。”他举起名片。“这儿写着呢。”

“祝你愉快。”我继续往前走,上车前向他挥手再见。我们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离开了洗车店。

我回到办公室,安心地坐在史密斯-科罗纳打字机前打了半小时报告。刚刚结束的工作是由加利福尼亚州职工忠诚保险提出的工伤索赔。我在忠诚保险工作多年,后来闹到不欢而散,从此我决定自立门户,这事在解雇我的经理自己也被解雇之后才得以成功。人生真是瞬息万变,为此我还幸灾乐祸了好几天。最近这项任务我很满意,不仅因为报酬丰厚。州法律规定雇主有义务保证雇员的健康与安全,工伤事故实际交由保险公司处理。由于需要财产保险许可,并非所有的私营保险公司都设有雇员补偿政策。此案中的伤者是忠诚保险某位经理的丈夫,所以才交给我处理。基于怀疑的天性,我猜这人一定是装病。他妻子熟知工伤索赔这一套,于是教唆他从中渔利。现实情况是,我把此人的受伤情况写进报告,由他的雇主决定给予何种赔偿。且不管这些,看到敌对的双方能够解决争议并达成一致,令我心情愉快。

打完报告,我用新买的二手复印机复印了两份,一份复印件自己留底,一份原件加一份复印件装进写有忠诚保险地址的信封,等回家时投进最近的邮筒。工作做完了,最近也没有要求急迫的新客户,我打算奖励自己,放放假。出门旅游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手头太紧,没闲钱去玩,而且我从来也没有非常想去某个地方。通常来说,不工作就没饭吃,不过我账户里有钱,足够支撑三个月的生活,所以我期待过一段逍遥的日子。

到了卡巴拉大街,我开上了这条与太平洋平行的林荫大道。昨天有雾,下了小雨,天空阴沉,视野不清楚。实际上,整个月的雨量大概只比0.00毫米多一点。但是我知道,濛濛细雨是热带风暴的前奏,长久的潮湿天气预示着季节的转变,圣特雷莎的夏季即将让位给秋季。

再向前1600米,到了米拉格鲁和卡巴拉交界的十字路口,我开进一处公共停车场,停在面对圣特雷莎酒店的车位里。下车之后,我边走边思考,我必须找到认识死者的人。这地方我很熟悉,正是我清晨5公里慢跑的中点。现在是傍晚时分,海滩小径上行人和骑行者熙来攘往,观光客骑着脚踏游览车,孩子们踏着滑板飞速掠过。

早晨我看到的流浪者通常都蜷缩在厚重的毯子下,个人物品高高地堆在购物车里。就算是流浪者,也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贫穷富有,我们都需要从“物质”中获得慰藉。枕头、被子、容身之处。流浪者并不是不想拥有更多,他们的家当必须体积小,易于搬运。

日头缓缓下沉,气温也降了下来。我的目光锁定在一丛棕榈树下的三个人身上。他们懒洋洋地躺在睡袋上,轮流抽一根烟、喝一罐汽水。那罐子很可能早就空了,换上了高浓度的液体。市政条例除了禁止在公共场所睡觉之外,还禁止饮酒。显然,流浪者的行为鲜有合法的。

我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无名尸体的发现处。就在一丛冰雪花后面,有人用砖头精心搭了一座高塔。我数了数,有六层,上层的砖头以极度精妙的方式搭在下层砖头之上,看上去摇摇欲坠,实际却十分稳固。这建筑昨天之前肯定没有,不然我一定会看到的。最下面一层堆着不少五颜六色的玻璃罐,每只罐子里都有一捧野花或是从附近谁家院子里摘来的鲜花。不断地观察分析外界事物是晨跑时唯一保持注意力集中的方式。

我盯着三个流浪者看,其中两个无所谓地望着我,看上去没有明显的敌意。不过我本来也不算高,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我一直牢记要与任何流浪团伙保持距离。这些没有人生目标的流浪者极易被激怒,发生难以预料的后果,尤其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是遵纪守法的人,法律与秩序赋予我安全感。无视法纪的乌合之众只会惹麻烦。如今为了开展调查,我暂时放弃了自己的谨慎。

我向那三人走去,逐个观察每一个人。一个20出头的白人男孩背靠着棕榈树坐着。雷鬼头(把全部头发梳成一根根发辫的发型,也称大脏辫、锁子头。——译注)很惹眼,脸上的胡茬说明至少两周没刮胡子了,从短袖衬衣的V领里露出胸部皮肤,光着的胳膊让我看着都冷,这个时节穿短裤似乎少了点,唯一合适的大概是他脚上的厚羊毛袜和登山靴。腿长得挺好看,就这样。

第二个是非裔美国人,满头半白的灰色卷发,胡须精心修理过,戴着金属框眼镜。大约70多岁,浅蓝色正装衬衫外面是人字纹运动外套,袖口已经磨损。第三个人背对着我盘腿坐在草丛里,浑圆的肩背看上去极像一尊菩萨。他穿一件人造革夹克,胳膊下有一道裂口,戴一顶黑色编织帽,帽檐一直拉到眉毛上。

我说:“你们好,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你们认识今天早上在睡袋里死掉的人吗?”

我指了指海滩那边,忽然发觉提到睡袋真是多余。过去24小时难道还有别人死在海滩上吗?

背对着我的人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我,我这才发现自己犯了错误。那是个女人。她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好意思。我应该先自我介绍,金西·米尔霍恩。你叫什么?”

她别过脸,嘟囔了一句。根据我对不礼貌言语的敏锐感知,那是一句国骂。时常有人批评我牙尖嘴利,管他呢。

白人男孩开了口,努力表现得友好,但避开了我的眼光,“她叫珀尔,那是丹迪,我叫费利克斯。”

“很高兴认识你,”我伸出手,希望这手势能够表达我的好意与信任。气氛有点尴尬,最终费利克斯还是明白了我的意图。他同我握了手,带着谦卑的微笑,眼睛一直盯着草地。我看到他嘴里戴着脏兮兮的金属牙套。现在的医保系统还管牙齿矫正吗?不太可能。也许他十几岁时戴了牙套,没等矫形完成就离家出走了。他的牙看上去挺齐整,我怀疑戴一辈子牙套是否明智。

老绅士丹迪开了口,声音不温不火。“别在意珀尔,该吃晚饭了,她大概是低血糖,所以如此表现。你为什么打听我们的朋友?”

“他口袋里有我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法医办公室请我去指认身份,可我从没见过他。你们知道他去世了吗?”

珀尔哼了一声。“当我们是傻子吗?他肯定死了,不然干吗派法医车过来?天亮之后,他直挺挺地在那儿躺了一个半小时。在那下面,天亮再来,现在赶紧走吧,这里不许游荡,不然警察来抓你了。”她的下排牙齿黑乎乎的,排列稀疏,好像每隔一颗牙就被拔掉了一颗。

“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她打量着我,估摸着我愿意付多少钱。“他的名字值多少钱?”

丹迪说:“可以了,珀尔。为什么不回答这位女士呢?她多么有礼,再看看你的样子。”

“你别管行吗?跟你没关系,我自己会处理。”

“有人去世了,她想知道名字,用不着这么凶。”

“我问她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没有回答我,我干吗要回答她?”

我说:“没什么复杂的。法医办公室希望联系他的直系亲属,由他们决定如何处理遗体。我不想看到他被葬在贫民墓地里。”

“又不花我们半毛钱,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的敌意让我恼火,不过还没必要动用“敏感度训练”(敏感度训练是美国行为科学家布雷福德等人首创的一种训练方法,鼓励学员感受彼此坦诚的交流和沟通。——译注)的技巧,因为她已经在“表达”情绪。她继续说:“和你有关系吗?你是社工?你在圣特雷莎医院工作,还是在大学医院?”

我无比钦佩自己克制脾气的功力。“我是私人调查员。你的朋友应该是从黄页上查到了我的电话。我猜测他当时遇到了麻烦,需要帮助。”

“我们都需要帮助,”珀尔说。她向丹迪伸出手。“拉我一下。”

丹迪站起来,再把她拉起来。我看着她装模作样地掸掸裤子,其实上面没什么草屑。

“很高兴认识你,”丹迪说。

白人男孩看到同伴们的行动,踩熄了最后一厘米香烟,站起来,喝了一口罐子里的液体,把罐子踩扁了。他大概想把罐子丢在草丛里,因为我在一旁看着,便捡起来放进背包,像个训练有素的童子军。他胡乱收起睡袋,随便用绳子绑在背包上。

好吧,亲切友好的会谈到此结束。我说:“你们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吗?”

没人回答。

“给一点点提示可以吗?”

男孩开了口,“特伦斯。”

珀尔嘘了一声,让他闭嘴。

我却一脸茫然。“是什么地方?”

费利克斯将眼光转向一旁。“你问他名字。”

“明白了,特伦斯。非常感谢。他姓什么呢?”

“喂!够了,我们什么都不告诉你,”珀尔说。

我真想亲自动手掐死这女人,这时丹迪说话了。

“你有名片吗?我们不一定会去找你,以防万一。”

“当然有。”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周一到周五我都会晨跑,在自行车道上就能看到我,通常6点15分跑过这里。”

他仔细看着名片。“金西这名字很少见啊?”

“是我母亲的姓。”

他抬起头。“你身上有烟吗?”

“没有,”我拍拍夹克以示证明。我还想补充一句,我身上也没有零钱,不过这么说有点伤自尊,他并没有询问我的经济状况。珀尔不耐烦了,推起购物车,车轮碾过柔软的草地,往自行车道去了。

另外两人也跟着走了,我说:“谢谢你们。如果想起什么,请一定告诉我。”

丹迪停下脚步。“你知道前面街区的小超市吗?”

“知道。”

“买两包烟,珀尔小姐兴许就有情绪聊天了。”

“聊你的头,”珀尔说。

“太谢谢了,真有意思。”望着他们缓步离去,我喃喃自语。

2

我原路返回车上,右转开到海湾路,再左转上了阿尔瓦尼尔,在离家不远处找到一个车位。我推开吱嘎作响的大门,走过后院和石板地露台,打开家门,把皮包扔到厨房凳子上。

这间小屋是我88岁高龄的房东亨利·皮茨的杰作。那一年他建了一间相当宽敞的双车位车库,便把旧的单车位车库改造成出租屋。那时我正想找一处靠海边的房子,整天在那里转悠,希望能看到“出租”招牌,结果就看到他贴在附近自助洗衣店的广告。我们见面后简单聊了两句,同意以3个月作为试租期,以便双方观察。

他高大清瘦,明亮的蓝眼睛,满头银发,神采奕奕。开始我觉得他讨人喜欢,后来发觉我们俩简直是绝配,不是男女朋友那种,而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好友。我的工作要求经常外出,回家之后,我更愿意安静地待着。亨利和我一样崇尚自主。我干净整洁,喜欢独处;他干净整洁,喜欢社交。但他举止得体,进退有度,不到万不得已(这样的时候也是有的),绝不过问我的事情。他是退休的面点师,最高兴有人吃光他现烤的肉桂卷和巧克力布朗尼。很快我俩就结伴去附近的酒吧吃晚餐,一周两晚。有时他烧了炖牛肉或是一大锅蔬菜汤,也会临时发出用餐邀请。

刚搬进来的时候,我32岁,他82岁。年龄差距我认为可以忽略。朋友之间相差50年算什么?如今我已经做了他7年房客,根本无法想象搬去别的地方住。目前最出格的事情就是被一只炸弹把屋顶炸飞。在重建和整修的过程中,亨利自觉担当起总承建商的重任,别出心裁地仿造轮船内部结构,在前门上开了一扇舷窗。

傍晚温度骤降,我只想赶紧回到自己温馨的住所,那里虽小却紧凑,许多嵌入式柜子和架子将空间利用到了极致。楼下的空间不大,却承担了起居室、办公区和卫生间的职责,另有一点小空间做成迷你厨房。小小的旋转楼梯通往阁楼卧室,床上方是一扇树脂玻璃天窗。从楼上卫生间低矮的小窗望出去便是葱翠的树木。

在现代化的生活设施方面,我买了带烘干的洗衣机、微波炉以及轻便吸尘器,用于清理我几米见方的粗羊毛地毯。我很少做饭,除非热一罐西红柿汤也算下厨。像我们这样不做饭的人很少担心水槽里会堆满碗碟,因此洗碗机也省了。吃过早饭,我洗干净麦片碗、勺子、果汁杯和咖啡杯,全部放到碗碟架上沥干待用。午饭在外面吃,有时在办公室吃三明治、苹果加小甜饼。难得在家吃晚饭时,我会在餐巾纸上做一块三明治,吃完了直接扔垃圾箱。插一句,这是另一条单身的理由:随心所欲。

那天晚上亨利要担任邻居莫扎·洛温斯坦小型宴会的主厨。罗西的酒馆本周关门,因为前天罗西和威廉飞去了密歇根州的弗林特,帮忙照顾亨利和威廉的姐姐内尔。继春天摔伤后,她动了第二次股骨手术,刚刚完成康复治疗。罗西和威廉答应在她出院后帮忙到下周五。威廉是亨利的哥哥,比他长1岁。他俩的姐姐内尔,今年99,是皮茨家“五小孩”中的老大,中间是96岁的刘易斯和91岁的查理。

罗西打算在离城期间将房屋彻底消毒。为配合这一目标,酒馆的厨房和储藏间已经清空。亨利家里的两间客卧如今塞满了各种食材。我没有细问原因。罗西独树一帜的匈牙利菜式以动物器官为特色,切成细茸,酱汁浇头里都是黑乎乎、嚼不烂的东西。我尽量不去想老鼠、象鼻虫、鼻烟虫什么的。

我了解亨利,期间有什么好玩的事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汇报,我估计这几天就能听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对我这种个性不讨喜的人而言,是最好的状态。我换上运动衫,做了一个豪华煎蛋三明治,再给自己倒一杯夏敦埃葡萄酒。吃过晚餐,我缩在沙发里看推理小说,直到睡意来袭。

第二天是周六,我沿着海滩寻找那几位流浪的朋友。我不是真把这当回事,我觉得法医办公室会在我之前查明这位特伦斯的身份。不过,既然昨天成功弄到了那人的名字,我有点想乘胜追击。珀尔的敌意也是一个原因。如果她了解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会明白粗鲁对我而言,不是侮辱,而是挑战。

我思前想后,要不要去买丹迪暗示的香烟,以便打开珀尔小姐的话匣子?我质疑以香烟为手段向三人索取情报的伦理基础。根据现有的科研成果,应当指出抽烟是不良习惯,我不愿意助长没有购买能力的人养成这种习惯。不过,既然珀尔在第一次见面时如此刻薄,我又何必考虑那么多?

放弃原则之后,我又开始为牌子而焦虑。我分不清带不带过滤嘴,含不含薄荷醇,只得求助那个看上去只有14岁的超市营业员。

我说:“帮我个忙吧,最便宜的香烟是哪种?”

他转身拿起一盒卡尔顿放到我面前。

“流浪汉抽的是这种吗?”

他想也没想,伸手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包我不认识牌子的香烟。“再买两包。”我已经盘算好了,一人一包,公平合理。

他又拿了两包出来。

“多少钱?”

“1块9。”

“不贵,”我说。我不抽烟,不知道烟应该多贵。

“一包。”

“一包?你开玩笑吧?”

他没开玩笑。我付了三包的钱,把烟扔进了皮包。五块多买几包烟可太贵了,等纳税单寄来之后,我得在减税程序A单上加一条。

我沿着卡巴拉大街一路开回家,没有看到那三个人。

星期天,我又去了一次海滩,野马蓝色强夺者依旧招来惊艳的目光。如果那三位朋友有心躲着我,很容易办到。我开得很慢,惹得后面的司机频频鸣笛催促。我经过游乐中心,开上绕着环礁湖而建的宽阔弯道。环礁湖是鸟类保护区。我想起皮特·沃林斯凯就是在这附近遇害的,但是去搜查现场似乎对死者不敬。

我穿过湖边的小停车场,掉头开回家,一边观察着两侧道路。依然没有收获。我决定执行B计划,在米拉格鲁右转,开到流浪者收容所。收容所在街区的中央,门脸很窄,主楼缩在街道里面。前面有八个车位,全满了。上了挂锁的金属拉门遮住了大门,旁边的窗户上贴着一张手写告示:匿名戒毒互助小组见面时间 每周一 2:00。

虽然互助小组周末不见面,但收容所肯定是开门的。我退后几步,向两边张望。楼右边被一道严密的栅栏挡住了入口,左边是一条双车道的马路,隔开了收容所和旁边的加油站。我顺着柏油马路,走在楼与车道之间,过了一道石灰拱门,来到了一处院子,一群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抽烟。后来我回想起这里的景色:两棵棕榈树,几丛灌木,零散的草皮。装满沙子的咖啡罐肩负起两项职责,烟灰缸和痰盂。尽管我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但我这身高领衫、牛仔裤、破靴子的打扮,和这里的人没什么两样。

拱门处有一把金属折叠椅,但没人看守,也没人注意到我穿过露台来到了门口。我进了门,想着会不会有人盘问我。在清规戒律中长大的我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置于种种假想的限制中。我最欣慰的是看到各种标语:禁止吐痰。禁止随地小便。禁止践踏草坪。尽管我未必遵守,至少我有明确的立场。

我郑重声明:我没有美化或无端怜悯流浪者的处境。我认为贫困的原因很多,有人因为暂时受挫,有人因为负债累累,有人因为走投无路。有人好吃懒做,有人身患恶疾,有人自暴自弃,有人被剥夺了应有的权利。许多人出于生活所迫,而不是自主的选择。酗酒,吸毒,不务正业,文盲,没有一技之长,没有人生目标,各种原因导致他们无力赚钱,只能沉沦到社会的最底层。时间一长,便永远失去了重新站立的能力。这样的人生能被改变吗?我不知道。据我所知,多数救助方式只是维持现状。

房间很大,不断有人走进走出,各式沙发和椅子上都坐着人。右边是服务台,一位65岁左右的英俊男士坐在柜台后的转椅上。我前面排着一位女士。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压膜卡。我微微偏过头,看到上面有她的名字、身份证号和照片。

她把卡片推进柜台里。“你好,肯,帮我看看有没有信好吗?”

她靠在柜台上,斜眼向里瞟。下面的桌面上有一只装满牙刷的瓷杯,牙刷上的玻璃包装纸还没拆掉。“能给我一个吗?”

绅士没有答话,拿起瓷杯,看着她挑走一支红色牙刷装进腰包。他说:“听说你生病了,好点了吗?”

她苦笑。“住了两天医院。排出一块肾结石,只有沙粒大,却吐得我昏天黑地,疼得死去活来。急诊医生觉得我是装的,目的是要几支维柯丁。我气死了,大闹一场。后来别的医生签了单子让我住院。最后我还是打了一针杜冷丁,可不是拒绝我的浑蛋医生开的。”

“现在好了?”

“要是支票来了就更好了,我只有两块钱了。”

绅士拿起她的身份证,用脚推动转椅溜到柜台后面的金属文件柜前,把身份证放在柜子顶上,开始翻查文件。过了一会,他说:“没有,今天没有。”

“能看看箱子里吗?可能是牛皮纸的大信封,还有别的文件。他们说周二寄出的,应该到了。”

他弯腰查看一只白色的美国邮政纸箱,里面按顺序摆放着大件包裹。他一件一件认真地核对名字。

“对不起。”他滑回到柜台前,把身份证还给她。“你见过露西了吗?她找你。”

“只有星期四看到过她。她找我干啥?”

“不知道。你去公告栏看看,或许有她的留言。”

她离开柜台,消失在房间另一头的转角处,公告栏应该就在那里的墙上。

肯开始接待我。“需要帮忙吗?”

我想编个理由,又觉得没有意义。“我想打听一个叫特伦斯的人。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想问问您是否知道?他在两天前死了。”

“我们不能透露人员信息。你可以问问社工,不过今天她不在。”

“丹迪和珀尔你认识吗?”

他仍然不动声色,似乎确认某个人的存在也算打破规矩。“不认识。你可以自己进去看看。”

我吃了一惊,“真的吗?我可以到处看看?”

“这里又不是私人俱乐部,谁都可以来,”他说。

“谢谢。”

我在公共休息室转了一圈。这里很宽敞,足够容纳现有的25人。房间一角有一台大电视机,但屏幕是黑的。唯一的书架上摆着一整套古旧的百科全书。一个家伙占了一张沙发,盖着外套,蜷在上面睡觉。有几个人在说话,大多数人无所事事。唯一例外的是坐在瑙加海德人造革沙发上的两个女人。她们分坐沙发两端,一个在不停地拆一件粉色毛衣,毛衣越拆越小,最后变成她膝上的一团粉色毛线。另一个在用19号毛线针织一团深绿色的羊毛线,织的什么看不出来,有突起,有不规则的边,还有因为掉针形成的洞洞。最近我不怎么织毛衣了,可我深知其中的痛苦。那个强迫我按长度背诵全世界河流的姨妈(尼罗河,亚马逊河,长江,密西西比-密苏里河,叶尼塞河,黄河……)还教会我针织与钩织(不是出于喜爱,而是为了培养耐心)。6岁的孩子没人能坐超过一分钟的,我却要学习这些。

目前的情况是:找不到珀尔,找不到丹迪,找不到费利克斯。我已经尽了力,人都死了,就算他需要帮忙,现在提供服务为时已晚。明天一早我就打电话向阿伦·布卢姆伯格汇报情况。有名字,有体貌特征,他应该可以找到治疗过此人的医生。“名叫特伦斯的流浪者,一腿严重跛足”,尽管不够全面,仍是正确的一步嘛。好了,我的调查到此为止。

3

周一,我打了三次电话去法医办公室找阿伦·布卢姆伯格,都没找到。我留了言,请他有空时回电。其实我完全可以在留言时讲明我得到的那点儿信息,可我希望听他亲口赞赏我机智。我在办公室混了一整天,神不守舍。平时我5点下班到家,今天提前了,4点15分便回到家。找停车位时,我两次经过罗西的酒馆。房子已经被巨大的长方形防水布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红白蓝相间条纹是造出了马戏团的效果。我在海湾路拐弯处一个半正式的停车场泊了车,只有这地方了。

我走进后院,穿着T恤、短裤的亨利正光着脚辛苦地工作,人字拖扔在石板路上,脸上沾着脏,头上冒着汗,腿上带着泥,鼻子和双颊被太阳照得绯红。显然,为了重新种草坪,他已经翻地翻了两三个小时了。有些地方直接用碎土机打碎,然后用专门租来的滚轧机碾平。一块上好的草皮已经被掀到墙边,旁边还立着一把铁锹。

最近他得到了一张松木园艺操作台,目前靠在车库墙边,镀锌的台面外加两只抽屉,用于存放他的手套和园艺工具,下面的架子上放着他的铜水壶和一大包泥炭藓。旁边的墙面用来挂大件工具:木把手的耙子、铲子、耕耘机以及各种大小的修枝剪。墙上画好了区域,确保每件工具用完后回归原位。

他的秋季规划还包括将36株万寿菊从旧塑料花盆移植到陶土花盆。我的小门廊已经被他用6株这种铁红色的花围了起来,挺喜庆的。

“你在忙呢,”我说。

“准备入冬。再过两周取消夏令时,这个时候天就黑了。你怎么样?在忙些什么?”

“没什么。我被叫去停尸房核实一个人的身份,可我从来没见过他。”

“为什么叫你去?”

“他口袋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电话。布卢姆伯格,法医调查员,认为我们认识。”

“怎么回事?”

“谁知道。他是流浪汉,在海滩被发现死在睡袋里,上周五早上。我一直想查出他的身份,但收获很少。最近没什么客户,所以至少这件事情没让我闲着。要我帮忙吗?”

“这阶段快结束了,不过我喜欢有你陪着。我上次什么时候看到你的?周四?”

“是哦,罗西和威廉走了之后。”我把皮包放在走廊上,在台阶上坐下,旁边是他随时备查的档案夹。亨利把两件工具放回车库时,我把档案夹摊在膝上,查看他核对过的事项。喂鸟器已清空、冲洗、重装饲料,最后一批草药已收割,待风干,花坛里的一年生植物已拔掉,长青植物已移植。室外家具已擦拭冲洗,准备晾晒后收进储藏间,开了春再拿出来。

他回来后,拆掉水管上的喷头,开始卷管子。

“下一项是什么?”他问。

我给他刚刚完成的事项打上钩。“草坪搞好之后,只剩下晾干羊毛毯和床罩,然后重新铺床了。内尔怎么样了?”

“她恢复得不错,威廉却搅得大家不得安宁。是真的。内尔出院回家还不到一小时,他就开始喊自己坐骨神经痛。”

“他有坐骨神经问题?什么时候?”

亨利摆摆手。“你了解他,他最爱小题大作。星期五我打电话给他,详细了解了每一个症状。他说幸亏自己带上了手杖,虽然目前的情况,手杖也没什么用,他必须借用内尔的助行器才能一瘸一拐地行动。他以为罗西会马上送他去最近的急诊室,可是她忙着做饭,让查理带他去了。好消息是(可能你认为是坏消息)医生建议做核磁共振,威廉决定回来做。他说他迫切需要看神经科专家,要我帮他预约。”

我说:“哇噢,他本来周末才回来,他能忍耐这么久真不多见。”

“嗯,事情是这样的。我到处打电话问,以为得等上好几星期才能约着。没想到梅茨格医生明天早上9点的预约取消了,于是威廉订了最早的航班回来。”

“罗西呢?”

“她按原计划留到周末。我看没有威廉烦她,她一定很开心,其他兄弟姐妹都解脱了。他们打算教罗西打桥牌,威廉一向打不好。他5点到,所以一旦我接到他,我就全部归他使唤了。他说自己都不能弯腰系鞋带。”

“5点?太好了。还有30分钟?”

他坐直身体。“现在几点?不可能这么迟了啊!”

“我的手表显示4点35分。”

亨利蹦出一个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词儿,我忍俊不禁。

“我可以去接他,”我说着站起来。“你就有时间继续完成家务劳动了,然后冲个澡。”

“现在正是交通高峰期,我真不愿意让你去跑。我还是自己去,我身上没什么味儿吧。”他嗅了嗅自己的T恤,夸张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开车到机场20分钟,小事情。等我到家,给我倒一杯夏敦埃葡萄酒。”

“不止哦,我请你们去埃米尔海滩餐厅吃饭,假如威廉能坐得住。”

“成交。”

圣特雷莎机场初建于1940年代,航站楼有6个出入口,可停靠两架国内航班和三架小型直升机。比普通机场略小,采用常见的西班牙风格:水泥外墙,红砖屋顶,一串火红色的叶子花垂挂在入口处。乘客自己上下旋转楼梯完成登机及转机。行李领取在外面看似临时车棚的地方。

我于4点59分到达停车场,一架联合航班正在往四号门滑行。那是一架小型城际客机,属于不设机餐的短途航班,最多给你两小条口香糖。乘务员会拿着藤篮请你随意取用,其实你只能拿一条。考虑到威廉的严重病情,他应该最后一个下飞机,我并不着急。

我走过办票区,出了落地门,来到铺着草皮的小院子。我站在齐胸高的水泥墙边,透过墙上的玻璃窗看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推着轮椅走向飞机。引擎关闭,舷梯到位,舱门缓缓开启。拄着手杖的威廉出现了,跑道上的气流吹乱了他的白发,掀起了他的西装。一位空姐跟在他身后,在他下舷梯时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肘。他没有打掉她的手,但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迅速挪开了自己的手肘。他盛装出行,穿着参加葬礼和宴会时才穿的黑色西装三件套。他走得很慢,像刚学步的孩子,先下一只脚,再下一只脚,等两只脚都站在一层台阶上,再往下。后面的乘客全部堵在舱门口,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故。威廉依然不紧不慢。他是位举止优雅的绅士,有着亨利一样的清瘦身材。他到达地面后便转身倚着手杖等在舷梯口,后面的乘客蜂拥而下,没好气地看着他。

然后是机长,背着一只两侧都有网袋的大号红色帆布行李袋。接着是副机长,也可能是机械师,提着威廉的黑色滚轮行李箱走出舱门。看来威廉不但要求第一个下飞机,还把所有机组人员都用上了。人人都巴不得早点摆脱他。不知为何,威廉总把使唤别人视作理所当然。

据我观察,他挺好的,至少能够行动。他让机长把行李袋放在轮椅上,自己坐上轮椅,再让机长推着轮椅往出口去。一看到我,他就苦着脸,把手放在自己备受痛苦的屁股上。副机长/机械师拉长滚轮箱的拉手,拖着箱子尽职地跟在后面。威廉及其随行人员到达出口后,我便出来接过箱子,向机组人员小声致谢。

威廉停下来,身体倚在轮椅扶手上。“让我喘口气,”他说。“时间太长了,停了三次,换了三次飞机。”

我看他是想博取同情,“你肯定累坏了,”我立刻致以亲切的慰问,以防他变本加厉。

“别担心,我只要休息一小会儿。”

“你坐在轮椅上休息,我推着你好吗?可以少走几步路。”

“不用不用。我喜欢自食其力……趁我还行,”他说。“你去把车开过来吧,我可能走不到停车场了,我就靠在外面的长椅上。”

“有没有行李要取?”

“都在这里了。”

我决定带着行李袋一起去拿车,行李先放后备箱,然后调头去接他。我抓住拎手把行李袋从轮椅上拿起来,重得出乎我意料,里面的东西像保龄球一样滚来滚去。我说:“哇!里面装了什么?”

我把包斜靠着放下,透过网眼往里看。一只活生生的白猫,脑袋上顶着黑褐色的斑块,竖起耳朵,呼噜噜地直哼。我吓得后退一步,心怦怦乱跳。这猫跟恐怖电影里的猫一模一样。每当手持血淋淋的屠刀的凶手要出场时,总会跳出一只这样的猫。“这东西怎么进去的?”我拍着胸口问。

“我带来的,”他得意地说。“我不能丢下它,刘易斯会把它卖掉的。”

“不奇怪,对这种古怪的生物。”

“要不是我劝服了它,它会更古怪。我想把猫装在笼子里带在身边,但是检票员不让。我知道前面座位下面有地方,可她说必须放行李舱,不然不许上飞机。她的经理更不讲理,非得我把律师搬出来,他们才作罢。”

“你为什么要养猫?”

“这是查理几个月前带回来的流浪猫。刘易斯一直反对,充分说明他是多么铁石心肠。”

“啊,就是这只猫绊倒了内尔,导致她摔伤。”

“呃,是的,但不是猫的错啊。内尔自己都承认走路时应该看清楚。”

威廉温柔地抚摸着行李袋,猫在里面上蹿下跳。“多活泼,”他赞叹着。

猫开始用力抓挠,拉链被抓开一条细缝。我想把它拉好,可又不敢把手放在靠近那东西的地方。我想猫大概抓不到我,问题是猫自己知不知道呢?

我把行李袋放回轮椅上,一直推到门口。要我把猫一路拎到停车场,那绝对不可能。我让威廉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行李袋放在他脚边,我去交费取车,然后再开到门口接他。威廉靠在那里和猫说话,突然一下直起了身体,和我刚才一样。大概是过于沉浸在猫咪的活泼动作里,忘记了自己的病痛。我把滚轮箱放进后备箱,装猫的包放到驾驶座后面,威廉坐上副驾驶座,一脸痛苦。

“你还好吗?”

“挺好的,别管我。”

我开动车子,还没走出三米远,猫就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音调忽高忽低,仿佛在唱山歌。“它经常这样吗?”

“不是哦,就是开车去机场的路上,还有三次转机的时候。有些乘客特别没有忍耐力。坐我前面的女士带了个小女孩,太可怕了,一路上不是叫就是哭,有人投诉她吗?没有。”

“公的还是母的?”

“不确定。恐怕得从下面看了,可是猫不愿意。查理可能知道,他带猫去看过兽医。”

“它有名字吗?乔?萨莉?说不定能看出来。”

“我们都叫它‘猫。我觉得内尔和查理应该起过名字的,但是刘易斯总说要扔掉它,所以他们俩都不想和猫太有感情。想想看,我拯救了一条生命啊,多么无私的行为。”

“做得很好,”我说。“真奇怪罗西居然同意这事。你准备养在哪里?”

威廉和罗西在酒馆楼上有一间两居室的公寓。我没有去过,亨利说房间又小又黑,堆满了庞大的家具。

威廉说:“哦,不是我养。我想亨利会喜欢多个伴儿的。”

“亨利知道吗?”

“还不知道。”

“噢,天哪。”

“你觉得有问题?”

“我可没资格评论。”

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只有猫一直在咆哮,在包里东冲西撞,不停地乱抓。我开始想象亨利的反应,一定是毫不造作的真情流露,兴许还会飙出几句高音来。我自己从来没养过猫,但我知道需要专门用具。我看了威廉一眼,“要不要小盒子?猫是不是在小盒子里方便?”

他眨眨眼睛。“不需要,你说呢?内尔让它在院子里方便。”

“但是我们住在闹市区,猫会被车撞的。亨利得做好多工作才能保证猫不在他的沙发上方便。”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得去一下超市,你进去,我看着猫。”

威廉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提议错了,因为他的坐骨神经痛忽然恶化了。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倒吸着凉气。

“你确定不要我送你到家之后再去买?”说这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威廉这么聪明,不可能选择无人在场的情况下把猫的事儿告诉亨利。有我在场,亨利可能会掩饰自己的反应。

“痛过就好了。有时是钝痛,有时是刺痛,有时是灼痛。急诊医生认为可能是椎间盘突出或椎管狭窄。我还得做些检查。”

“可怜啊。”我说。对威廉来说,“检查”即意味着确诊。

我从101公路转到卡皮罗街,从地面道路绕到最近的超市。猫继续在车里嚎叫,威廉一瘸一拐地在停车场里来回走,不时朝我痛苦地张上两眼。

我进了超市,把宠物用品货架从头走到尾。猫砂盒很好选,猫砂却有五六种,我可不知道什么猫喜欢哪种砂,最后选了包装盒上印着四只可爱小猫咪的。干猫食就在鸡肉味和金枪鱼味里选了一种,然后买了十小罐湿猫食。选择的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猫,但不是邪恶的那种。我差点想用付费电话打给亨利,不过他大概会以为我在捉弄他。

于是同一天下午我第二次在自家门外寻找停车位,这次找的位置离家又远了一些。我自告奋勇负责威廉的活猫包,甚至亲自动手把行李袋从座位底下拿出来,一手拎行李袋,一手拖滚轮箱。威廉替我打开门,然后颇不情愿地跟在我身后。我把行李袋一直拖到亨利的后门,放在地上。

“你来招待客人吧,”我说,回头看着威廉,他深深地弓着腰,眼睛瞪着地面,像是钱掉了一样。

“背要断了,”他说。

亨利打开厨房门。“老天爷,”他边说边走到威廉身边。我们俩把他扶上台阶,进了厨房。威廉哼哼唧唧地倒在亨利的摇椅里。我回去拿滚轮箱,然后就看到猫爪从行李袋的拉链里伸了出来。

我从来没进过产房目睹过婴儿出生的过程,但我感觉跟眼前的景象差不多。拉链缝不超过三厘米长,继猫爪之后,头也出来了,接着是肩膀、另一只连着前腿的白爪子。猫的灵活令人惊叹。我看得入迷,仿佛在见证一次奇迹。“嗨,威廉?”我喊道。就在这时,猫已经逃出背包,往灌木丛跑了。

亨利猛地看到了动静。“那是什么东西?”

威廉嗫嚅着说:“惊喜。”

4

周二早上,我6点起床,刷过牙,穿上运动衣和慢跑鞋。我现在的发型是一边塌下,一边翘起,戴上一顶棒球帽就不用梳头了。出门之后,我发现了猫还在的证据,因为我的门垫上摆着一双老鼠脚和一条灰色的长尾巴。我把钥匙系在一只鞋带上,先慢速跑起来,做做热身。

亨利昨晚的请客被引猫出灌木丛的行动取代了。威廉不能动,只有我和亨利爬进刚刚翻过土的草坪,拿着各种猫食,先引诱再威胁,统统失败。天黑了,我们只得放弃,希望它能乖乖地待到天亮。

预报天气暖和。根据典型的加利福尼亚气候特征,一周前的潮湿寒冷应该被二十六七度的气温取代。积云层像厚重的白棉絮盘桓不动,到中午前才会消散。一道金色阳光撕破云层直穿出来,投射在不远处的海面上。

我跑完5公里,慢慢走着。我没看到三位流浪朋友,真不知道自己会想起他们多少次,仿佛一段印在脑海里的旋律,不停重放。一周前我对死者及他的朋友们一无所知,现在我却在操心看不见他们。我决心抛开这事,但是收效甚微。我放不下特伦斯的事情,期待有人能给我确切的答案。一旦我了解他的全部事实,我就能完全忘记他以及他的朋友们。

回到家,我洗澡,换衣服,吃麦片,看报纸。出门时,亨利、威廉和猫都没动静。要么是亨利把它引回了家,要么它还坚持待在门外。我没动老鼠的遗体,万一猫待会儿过来找点心吃呢?我以前都不知道这里居然还有老鼠,好在现在数量减去一只了。

开车去办公室的路上,我看到半个街区外有个过街的行人器宇轩昂,人字纹的运动外套十分眼熟。他迅速向两边各望一眼,然后看着人行道走了上去,和我同一个方向。我放慢车速,仔细观察。命运显然不打算放过我,因为那正是丹迪无疑,穿着黑色宽松长裤和亮白的慢跑鞋。我靠路边停下,摇下人行道一侧的车窗。“丹迪,我是金西,要带你一段吗?”

他看到我,微微一笑。“真是巧,我正准备去你办公室。”

“快上来,我把你送到门口。”

我打开门锁,丹迪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带上来一阵浓重的烟味,应该是残留在衣服上的。刚熨过的淡粉色衬衫还留着上浆剂的光泽。我猜为了这次见面他可是费了心思。我能闻到肥皂和香波的味道,还有散不去的酒味。真是奇异的组合,讲究个人卫生的努力被抽烟喝酒的习惯大大抵消。他似乎对此完全没有意识,我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够帮助他。

他举起我的名片。“我从来不认识私人侦探,所以就想亲自看看。”

“办公室不大,欢迎你来提建议。我估计珀尔不打算再见到我吧。”

“她不喜欢走路。我嘛,我全城都走。那天她太无礼,我向你道歉。”

“她一直这样不友好吗?”

“换了我,我就不生气。不是针对你。特伦斯是我们的好朋友,他的死对我们打击很大。珀尔还没有恢复。”

“为什么发泄在我身上呢?我根本不认识他啊。”

“她很要强,虽然她其实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坚强。她就是嘴硬心软。”

“是啊,我信。”

我从圣特雷莎大街右转进入卡巴莱罗路,此路为一个街区的长度。我的办公室在三幢小平房的中间。不仅租金便宜,而且位于市中心,市图书馆、法院和警局步行即到。我停在门口。这里车位很多,因为从我搬进来到现在,两边的平房都没住过人。丹迪下车,等我锁好车门一起走。他有种高贵的气质,大概是因为那件礼服衬衫和他眼中的神采。我忽然觉得他是相当有智慧的呢。打住,我怎么能这么想。流浪和有智慧是相互排斥的特征吗?他流落街头可能有很多别的原因。

我率先走上台阶,打开门,请他进来。“我去煮一壶咖啡,你喝吗?”

“好的,”他跟着我进了门。

“你随便坐,我一会儿就来。”

“谢谢。”

我冲了冲咖啡壶,放回咖啡机上,再换上一张干净的滤纸。扭过头,我看到外间的丹迪在浏览我的法律书和各种教材,从《加利福尼亚刑法》到1980年版的《射击圣经》。我的书还包括《指纹技术》《谋杀病理分析》等偷窃、抢劫、纵火案、犯罪心理方面的技术大典。

他慢慢踱到里间办公室时,咖啡已经煮上了。我从厨房出来,脑中忽然一个闪念,他可能想顺走点什么,随即意识到我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没有现金,没有药,没有处方,抽屉里也没有酒。他若是想要支圆珠笔,我很乐意送给他。

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会客椅中,对我的小天地很好奇。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椅里,跟随他的目光四处看。果然,我的办公室丝毫没有个人特色。一棵人造榕树是用来提升品位的,可是假树能有什么品位?没有家庭合影,没有风景画,没有小摆设,没有印着“快速办理保释手续”的镇纸。只能这么说,我的办公室很干净,全部文件都放进文件夹,收进沿墙摆放的文件柜。

他微微一笑。“很舒适。”

“还可以,”我说。“我能问个私人问题吗?”

“趁我还没有起誓。”

“我想知道你来圣特雷莎的原因。”

“我家在这儿,离这里三个街区。四五十年代的时候我父亲在圣特雷莎高中教数学。”

我撇撇嘴。“数学可不是我的强项。”

“我也一样,”他笑起来露出两只酒窝,洁白好看的牙齿和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上过圣特雷莎高中吗?”我问。

“上过。1933级毕业,那时你还没出生呢。我在城市学院读了两年,没什么用。”

“真的吗?我也是,我上了两个学期,然后退学了。现在想想应该坚持,不过要我回去,我是不愿意的。”

“年轻时应该读书,到我这个年纪就太迟了。”

“嗨,到我这年纪也迟了。你喜欢学校吗?我不喜欢,至少不喜欢高中。我是矮墙生,不爱学习,经常抽烟。”矮墙生指那些上课前、下课后在校园后面的矮墙边游荡的学生。

“我当年是全优生。后来嘛,大概在你出人头地的时候,我已经一落千丈了。”

“我算什么出人头地。”

“和我比起来算是。”

他将自己视为命运的牺牲者或是现实主义者,我无从知晓。我听到咖啡机汩汩的叫唤渐渐停止,便站起身。“咖啡里放什么?”

“牛奶,两粒糖,谢谢。”

“糖有,牛奶恐怕危险。我想想办法。”

我走去厨房,打开小冰箱,闻了闻盒装牛奶。有点味道,不过听说牛奶在瓶口的残留一般会先变质。我倒出两杯咖啡,往自己那杯里倒牛奶,发现并没有变质结块。我往他的咖啡里倒了牛奶,把盒子放回冰箱。

我把咖啡杯和两袋糖递给他,重新坐回转椅里。“免得我忘了……”我弯腰从脚边的皮包里拿出三包烟,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算是贿赂吧。”

“非常感谢。我带给他们俩。”

“特别是珀尔,希望能提升我在她心中的形象。”

气氛有点沉闷。通常我不会打破沉默,而是让对方一点点说出心里话。这一次我先开了口。“我想你走这么远不仅仅是礼节性的拜访吧。”

“不完全是。别误会,不过你打听特伦斯的事情的确让珀尔很恼火。”

“这点我很有体会。不能问吗?”

“她说你像警察。”

“我确实曾经是警察,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圣特雷莎警局待了两年,然后离职。我喜欢按规矩办事,但我不喜欢听命于人。”

“可以理解,”他说。“还有,特伦斯才死还不到一天,你就来到处打探。她的原话,不是我说的。”

“‘打探这词用得奇怪。我说过,希望找到他的家人,这不犯法吧。现在他是一具无名尸,名字可能叫特伦斯,我们只知道这些。法医办公室这周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我说我来查查看吧。她觉得我有什么目的?”

“她天生多疑,我和她不一样。未经证实之前,我相信大多数人是诚实的。”

“和我的原则一样,”我说。“她还怀疑什么?既然你来了,我们就把事情全部说清楚。”

“她认为你的身份有假,你的老板另有其人。”

“什么?我是卧底吗?我自己就是老板。我的工作和特伦斯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你不相信,可以看看我的文件。”

“你不在圣特雷莎警局工作?”

“不在。”

“你和医院、大学也没有任何关系?”

“不可能。我是自由职业者。我发誓。我没有医疗界或任何相关行业的客户,包括牙医和足疗师。不知道怎样才能向你证明我的真诚。”

“我会把话带给她。”

“我说清楚了吗?”

“我认为清楚了。”

“好。现在轮到我了。为什么特伦斯需要私人侦探?我问过,但你们没回答。”

“他没有具体说,但我了解他。他认为这里有他的亲戚。他小时候有过一个非常喜欢他的叔叔,两人非常亲近。但是已经很多年没见了。他说这个叔叔搬到圣特雷莎之后不久他去探望过,后来听说叔叔死了。他希望找到叔叔的家人,如果有的话。”

“他没提过这个叔叔的名字?”

“没有。我是偶然听他对别人说的。”

“镇上有七八个私人侦探,为什么选我?”

“你认识一个叫平奇·福特的人吗?”

“当然认识,你怎么知道他?”

“他是镇上的百事通。我好几星期没见到他了。他住在一辆黄色凯迪拉克大车里,到处停。特伦斯那时在四处打听,平奇告诉他你做得相当好。”

“我也这么认为。”

丹迪点点头。“你怎么认识平奇的?你和他不是一类人。”

“说来话长,下次细说。”

“好的,下次一定说,”他说。“特伦斯的事情,你还想了解什么?”

“你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吗?”

“贝克斯菲尔德。不知道是不是出生地,从他说话的样子,应该在那里住了很久。”

“你们在收容所认识的吗?”

“是的。1月他坐灰狗客车来到这里,刚从索莱达监狱出来,他说是终身监禁,我就知道这些。他不喜欢谈这事。他在高速路天桥下面睡了两个晚上,觉得很难受。举着纸板的丐帮可没我们这么善良。站在路边要钱,完全是另一种生活。特伦斯尝试过救援计划,前提是他必须戒酒,可他不想。他听说有收容所,就来了,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珀尔。珀尔带他认识了我和费利克斯。收容所不管你戒不戒酒,只要别闹得太凶。惹麻烦就会被赶走。”

“听上去不错,”我说。“前天我去那里找过你们。”

“星期天,我们玩飞镖去了。街区最南边的运动酒吧每周有一次比赛。”

“你玩得好吗?”

“得看运气,以及喝了多少酒。”

“排在我前面的女人有一张收容所身份证,我猜应该是吧。我想特伦斯也应该有。法医带走他的时候,他的身上没任何身份证明。”

“哦,他有证的,肯定有。收容所给他发了一张,这样他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有人拿走了他的全部家当,证应该在他的购物车里。”

“他不住收容所吗?”

“他不住,他不喜欢床,不喜欢晚上睡觉时旁边全是人。他基本整天都醉醺醺的,和另一个酒鬼混在一起。有时他很努力地要变正常,可惜做不到。”

“那么他在圣特雷莎待了,呃,八九个月?”

“应该是的。他喜欢这里,说再也不去别的地方了。3月,他的同伴死了,他狂喝一通,被关进了监狱。之后他戒了两个星期酒,然后又喝起来了,有一天倒在大街上。幸亏那时候没有死。止痛药和酒精真是恶鬼搭档。”

“说得对。止痛药?为什么吃止痛药?”

“在索莱达监狱,有人用铁管打他,打断了他的腿。他瘸了,经常因为腿痛睡不好觉,必须不停地走动才能抑制疼痛。这是他喜欢住在外面的另一个原因:不打扰其他人。”

“我在停尸房看过他腿上的伤。为什么打他?”

“他不肯说。有些事情你问他,他只是摇头。他第二次倒在大街上,被送进了圣特雷莎医院,被强制戒酒,然后又去了康复中心。后来我听说他出来了,我觉得他坚持不了一星期,恶鬼迟早会再次把他拖进地狱。”

“的确如此吗?”

“不是。他参加了一个项目,开始重新做人。”

“可惜好景不长。”

丹迪笑了。“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好景。‘好景消失在第一杯酒中,消失在复吸的第一粒海洛因中。假如人生的确了无希望,去吸冰毒。特伦斯恢复了老样子,就这样死了。珀尔不愿相信他又开始喝酒。实话告诉你吧,她非常伤心。特伦斯好不容易戒了酒,却无法坚持。这话可能不像我说的,不是酒鬼不知道戒酒有多难。珀尔相信他已经正常了。他向珀尔发过誓,珀尔相信他。”

“你知道他最后一次看医生是什么时候吗?法医办公室可以找这位医生签发死亡证明。”

“项目有个负责医生,因为特伦斯不守规矩,被开除了。我知道最后两周他感觉不舒服。他喝那么多,所以也不奇怪,他不是健康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家人呢?有孩子吗?”

“一年前断绝了关系。前妻恨他,儿女不要他。我不了解详情,只知道儿女把他关在门外。他坚持说自己想尽办法弥补过错,可他们根本不听。”

“为了什么事?”

丹迪温和地笑了。“为了喝酒这事。还能为什么?他离开儿女因为儿女离开了他。这种痛苦没有解药。”

“这样的决定一定很艰难。”

“自那之后他明白了,希望自己在找到亲戚之前戒酒戒毒,所以才会把你的姓名放在口袋里好几个月。他需要一个中间人,帮他做事的人。和儿女们决裂之后,他不会再做给你个惊喜这种事情了。”

“什么意思?”

“根据他的说法,他的儿女不知道他会来敲门。他打电话告诉儿女们他想补偿他们。不过我猜他们压根没想到会真的见到他。他们应该是想早摆脱他早好。他到的时候肯定是喝了不少酒。他告诉我的时候,我把他说了一通。我说,兄弟,这么做可不对,完全不对。关系不好的时候,你不能喝得醉醺醺地去见面,还指望儿女会张开双臂迎接你,行不通的。”

“家庭关系很微妙。就像走在雷区,时刻担心踩上地雷,”我说。“我想知道他坐牢的原因。”

“他没说过。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没有给我打电话,真是可惜。”

“他一定病得很厉害。戒不了酒让他觉得羞愧。夏天他有一个月不见人影,后来又回来了。”

“去哪儿了?”

“洛杉矶,但不知道去做什么。我的态度是大家都需要空间。”

我斜靠在转椅里,脚抵在办公桌边上。“很难过,是不是?”

“不是每个人生都能完整。”

“现在我才明白这道理,”我说。“法医调查员说特伦斯全部的物品就是身上的衣服和死时的睡袋。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当然有。一辆购物推车,放他的炉子、书和一顶定制帐篷。那天早上我们赶到海滩时都不见了。他还有一只非常漂亮的、铝合金边的登山包。都被人拿走了。”

“真麻烦,是些什么书?”

“大部分是课本。他特别喜欢植物,各种树,各种灌木,盆栽园艺,植物的培植。他非常了解加利福尼亚橡树,一说起这个就停不下来,能把你的耳朵听出老茧。”

“他是老师吗?”

“不是,但他特别博学。他说服刑之前正在读园林绿化学位。他本来做的是剪枝工作,靠这个养家,但他想当园林工程师。晚上和周末去上课。”

“他肯定非常聪明。”

“非常聪明,而且非常善良。”丹迪换了个坐姿。“还有,珀尔不让我说,但我觉得应该说。她认为特伦斯有钱,很多钱。”

“是吗?你认为呢?”

“是的,女士。我不知道钱是哪儿来的,但他不像我们,每个月靠寄来的支票生活。他的口袋里总有一卷这么厚的钞票。”他用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个不小的圆圈。

“说不通啊。如果他有钱,为什么会流落街头?为什么不去租间房子?”

“他不愿意那样把钱花掉。别人可能觉得睡在自己的床上最安全,他不是,他觉得装修好的房间都是牢房。闷热,狭小,吵吵嚷嚷。住在外面才自由。这点我也理解,虽然我从来没住过牢,除了一两次……”他坦率地说。“问题是,钱买不来他想要的。”

“你觉得他的钱是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他坐牢可能是因为挪用公款,可能是抢劫银行,他看上去不像做这种事的人,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很清楚自己死了以后该怎么办。”

“怎么办?”

“我知道他去过州街上的文具店,买了一堆法律表格,用来写遗嘱。”

“很有魄力。”

“是的,没错。他填好表格,让我们签名做见证人,我,费利克斯和珀尔。”

我心中一凛,仿佛猎狗听到高频犬笛的召唤。“什么时候的事情?”

“7月,我记得是8号。”

“也就是在7月8号,你见证了他签署遗嘱?”

“还有费利克斯和珀尔,我们都在。”

“那你肯定知道他的全名。”

丹迪猛地被我问住,张口结舌的样子十分滑稽。他一直在巧妙地回避特伦斯的身份,但他忘了修改相关的参照信息。我抓住了他的漏洞,他一时编不出合理的借口。他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个巫婆。“我说的没错吧?”

“我没骗过你,我从来不骗人。”

“那你为什么不坦白说?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而你一直都知道他的名字。”

“你没问。”

“第一次见面我就问了。我去海滩就是为了确定他的身份,只有这一个目的,所以我一开始就问了,当时你们三个人都坐着。”

“珀尔不让我们说。”

“你们还是小孩子吗?谁封她当老大的?我想为那个人做点好事,你们心里不清楚吗?不管他和儿女的关系是好是坏,他们有权知道父亲已经过世了。”

我发现他不再看我,开始不停地抠裤子膝盖上的小线头。

我说:“他叫什么?”

我估计他不会说。他又换了个姿势,内心在挣扎。一边是黑老大珀尔,被她发现他出卖情报,一定会打断他的骨头,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另一边是善良的我,请他喝咖啡,只是偶尔打听打听别人的事情。“丹迪?”

“R.T.戴斯。别人都叫他的中间名,特伦斯。别说是我讲的。”

我用手做了个把嘴锁上、再把钥匙丢掉的动作。

5

15分钟之后,我把丹迪送回收容所。他没说要我送,我主动……不是,我坚持的。他走了我才有时间仔细思考他的话。刚才对他威逼利诱,多少算是补偿吧。

实际上,我听过R.T.戴斯这个名字,确切地说,听过两次。我记不清具体时间,但我记得两次有人打电话来找他。真是见鬼了。

离开收容所之后,我努力回忆当时那两通电话。一边开车一边想问题真难,既要遵守交通规则,还得注意行人。我开进一处面朝大海的公共停车场,熄了火,头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放慢呼吸,让头脑平静下来。

电话是几个月前打来的,差不多仲夏时节。我在办公室接到第一通电话,我只记得这么多。我努力回忆当时在办的案子,但是脑袋一片空白。暂时不想这些了,想想当时电话的内容吧。当时我在办公桌前吃午饭,电话响了,我匆忙把最后一口午饭塞进嘴里吃掉,然后拿起电话。“米尔霍恩调查公司。”

“请找米尔霍恩先生。”

打电话的是个男人,比较年轻,声音低沉,有一丝压抑的焦虑。我以为是电话推销,刚入行的菜鸟在做实训练习。我已经准备好了应对方法,不知道待会他会忽悠我买什么。电话推销员每次都问“您好吗?”,其实根本不在乎你好不好,不过是为了和你搭上话。我说:“这里没有米尔霍恩先生。”

那人打断了我,但他没有口若悬河地演讲,他说:“我是……医生。”

我没有注意听名字,而是一直在辨识这个声音,以为是我认识的人。“我能为您做什么?”

“我正在找戴斯先生。”

“谁?”

“阿蒂·戴斯。我知道他没有电话,希望您能帮我找到他。他现在在吗?”

“你打错电话了,这里没有人叫戴斯。”

“您知道如何找到他吗?我去过收容所,他们不肯说名字。”

“我也一样,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对不起,”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我记得放下电话我便忘了这事。我以为电话还会再响一次。人们通常会连续打错电话,因为觉得问题出在拨号的过程,所以还会再试一次。我盯着电话听筒,电话没有响,我便忙自己的去了。

第二通电话在几天后,我记得是因为有关戴斯这个名字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消失。那天我早下班,把办公室电话设置了呼叫转移,和亨利一起坐在后院。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我把门开着就是以防客户打电话来。铃响第二声,我跳起来,小跑进屋,在铃响第三声时拿起听筒。“米尔霍恩调查公司。”

“请找米尔霍恩先生。”

这次打电话的是位女士,背景声音嘈杂,应该是公共场所。“我是金西·米尔霍恩,有什么能帮您吗?”

她说:“这里是圣特雷莎医院心脏病治疗科。阿蒂·戴斯先生是我们的病人,希望您能告诉我们他现在的用药情况。他精神不稳定,无法回答问题。”

我疑惑地问:“您是?”

“我叫埃洛伊丝·坎特雷尔,我是心脏科的护士长,病人名叫阿蒂·戴斯。”

这一次,我拿起笔,在便笺本上写下护士的名字以及心脏科三个字。“我不认识叫阿蒂的人。”

“他姓戴斯,姓名缩写是R.T.。”

“还是不认识。”

“您是认识这个人的,对吗?”

“不认识,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你怎么会有我的姓名和电话?”

“病人由急诊室转来,一位助理护士记得他来过。医疗记录上有他的病历,所以医生让我联系他。”

“你看,我很想帮忙,可我不认识叫这名字的人,真的。”

对方沉默良久。“不是因为医疗账单,钱由医保系统支付,”她似乎想消除我的顾虑。

“和这没关系,我不认识叫戴斯的人,我也不知道他吃什么药。”

她立刻换了语气。“好,谢谢,麻烦了。”

“没关系。”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我睁开眼睛,眺望大海。也许戴斯的确想找我,但是一直在生病。那位我想不起名字的医生还有护士长埃洛伊丝·坎特雷尔在他口袋里发现了我的名字和电话,就是法医办公室找到的那张纸条,他自己手写的米尔霍恩调查公司和我的办公室电话。打电话的两个人都误认为米尔霍恩是男人。丹迪刚才说我的信息戴斯在身上带了几个月,他希望在自己清醒的时候寻求帮助。

尽管还有遗漏的环节,我基本清楚了事情的发展线索。虽然这世界复杂而混乱,人类天生具有用叙事的方式解释世界的能力。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相互重叠的事件,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如何努力生存。我们所谓的新闻根本就不新:战争,谋杀,饥荒,瘟疫。死亡以各种形式出现。认为每一起偶然事件具有意义极其愚蠢,而我们仍乐此不疲。在这起事件中,6个月前刚认识的平奇·福特再次出现,奇妙地将我和停尸房的男人联系在一起,让我清楚了事件间的关联。戴斯选择我绝非偶然,而是经人推荐。推荐人并没有给我带来实际的工作,然而无心的提及总有可能演变为工作的机会。与此同时,为他打电话来的两个人,以及写着我姓名和电话的纸片,也褪去了神秘的面纱。不对,实际上是三通电话,最后一通来自法医办公室。

想到这里,我想起办公室电话答录机上有过几个未接来电。一共6个,是我外出时没有留言的来电。没有证据表明来电者是同一个人,同样也没有证据表明就是R.T.戴斯。只能说可能。现在一切都迟了,我心中不由得一阵懊悔。

这里离家只有三个街区,我决定回家一趟,看看亨利有没有抓到猫。早上威廉见神经外科专家之前我就走了,我也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我在罗西的酒馆对面找到一个车位,发现防水布已经撤走,有工人正在关楼下的窗户,估计餐馆和楼上的住房已经彻底消毒完毕。

我锁好车,走过半个街区,进了后院。亨利不在,猫不在,威廉也不在。亨利的厨房门开着,我敲敲门框,好久才看到威廉一瘸一拐地从客厅方向过来。他拉开门,我走进厨房。

“亨利不在,一会儿就回来。你坐,我站着。你别介意,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实在太痛了。我还是站着比较好。”

“你是住在这里还是回家?”

“能回家就回家。我走了亨利肯定很高兴。”

“厨房设备和家具怎么办?不要搬回去吗?”

“我想可以等到罗西回来再搬。”

“我愿意帮忙。你指挥,我和亨利干活。”

我拉了一把餐椅过来,把皮包放在旁边的地板上。威廉靠在操作台上,用手杖维持平衡。越过他,我可以望见后院,这样亨利一回来我就能看到。“医生看得怎么样?”我问。

“梅茨格医生给我做了全面检查,认为暂时不需要做核磁共振。他特别强调‘暂时,他的原话是‘做足准备。给我开了消炎药,止痛药,肌肉松弛药。我每周还要做三次理疗,治疗之前要热敷,治疗之后要冷敷。”

威廉的诊断与之前大相径庭,从之前的病情危急、疼痛难耐到现在轻描淡写的吃药、冷敷和理疗,我看他相当接受不了。对猫的错误判断更加剧了他低落的心情。我说:“幸亏你及时回家了。如果在弗林特多待四天,坐骨神经痛还不知恶化到什么程度呢。现在你有专家治疗了。”

“医生也这么说,说换作是他,也会这么做。”

“绝对的,多好啊。你的理疗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下午。治疗中心离这里不远。我不想麻烦别人,我自己打车去。我不愿意成为亨利的负担。”

“昨晚你睡在哪里?他的两间客房都堆着酒馆的东西。”

“他让我睡沙发,但我觉得睡地板最好。我自己好不容易爬下来,我一直抬着膝盖,这样背才能躺平。就这么将就睡了一晚。”

“猫现在什么情况?”

“亨利把猫捉回来了,送去了附近的兽医诊所。他试了各种方法想把猫哄出来,都没用。最后他在黄页上找到兽医的电话,打算问她借一只捕兽笼,结果人家的租给流浪猫救助组织了。兽医建议用一点煮熟的鸡肉,简直神了,猫不但出来了,而且自愿被装进包里带出门。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可怜的猫没有尾巴,只有毛绒绒的一小团,不知道什么原因。亨利说这猫根本不值钱,丑,又凶,还不听话。”

“还算听话的吧,不然亨利也不可能把它装进包里。”

“你说得对,我都没想到,”他说。“我不怕亨利生我的气,我不希望他把气撒在猫身上。”

“亨利不会的,你说呢?”

“他说猫没有用,说得非常直接,我不懂他的意思。他不怎么和我说话,所以也没法问清楚。他肯定想把可怜的猫扔掉。”

“你不会觉得他要把猫弄死吧?”

“他那副样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不肯留下猫,特别是在内尔受伤之后。”

“兽医能不能给猫找个地方?”

“还不知道。亨利很不耐烦,他打电话给刘易斯,刘易斯还是那句话:把猫送去屠宰厂杀了。亨利说不管怎样,我没有事先打电话是不对的。他知道有个人被流浪病猫咬了,胳膊肿成三倍粗,住了一星期医院。亨利说何必冒这个险呢?还有跳蚤什么的。他说猫的命运由我决定。”

“亨利说的?”

“就是那意思。我认为自己做了好事,只是没想到亨利,他有时太固执。”

我瞥见动静,一抬头就看见亨利的旅行车开进车道,等车库的自动门抬起后,停进了车库。我听见关车门的声音,不一会儿,便看到他提着一只包,瞧那轻飘飘的样子,里面肯定是空的。

他绷着脸走进厨房,放下包。“解决了。”看到我之后,僵硬的语气缓和了。“你今天回来得早。”

我轻声答应了一句,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他失望至极。威廉穿越半个国家不辞辛苦地把猫带回来不是他必须把猫留下的理由,亨利从来对动物不感兴趣,我也从没听他说过宠物。就算他有怨言,我仍然希望他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转向威廉。“你欠我50美元。”

威廉不敢反驳,亨利的愠怒吓住了他,让他后悔自己惹出这么多乱子。他的心情一定比我更糟糕。他拿出钱包,数出几张钞票,递给亨利。“我能知道这是什么钱吗?”

亨利说:“兽医得让猫睡着,就是这钱。”

威廉和我同时“哦”了一声,饱含着懊悔与疑惑。

“你们俩什么毛病?”亨利看看我,又看看威廉。

我说:“早知道你准备把猫弄死,我就养它了。”

“你说什么呢?兽医没有把猫弄死。她清理了猫的牙,给它做了绝育。我5点钟去接它。”

我说:“真的吗?那太好了!”

亨利有点不自然,继续说:“医生说它是日本截尾猫,名贵品种。而且是她从业以来看到的第一只日本截尾猫。这种猫非常活泼聪明,训练后很容易给它戴上牵绳。它还爱说话,这点我已经发现了。在等候室有两个人一看到它就争着要我让给他们养,可我不喜欢他们长的那副样子。其中一个带了条小公狗,猫一看就不喜欢。另一个看上去是个没有责任心的年轻姑娘。耳朵上打了洞,头发染了颜色,竖在脑袋上像钉子一样。我告诉兽医我怎么也不可能把猫交给那样的人养。”

“哦,太好了,”我如释重负地拍着胸口。“它是只公猫?”

“它过去是公猫,现在嘛,已经没有性别了。兽医说绝育能够减轻攻击性,避免它和别的猫打架。她还说这只猫属于人们说的鸳鸯眼,就是两只眼睛的颜色不同。一只是蓝色,另一只是金绿色。鸳鸯眼的猫比普通猫名贵。”

威廉激动了,也不怕再次惹怒亨利,问道:“你给猫起名字了吗?”

“当然,叫埃德。”

威廉笑了,“好名字。”

我说:“好听极了。”

6

皮特·沃林斯凯

1988年5月,5个月前

皮特没有接电话,任由电话转到答录机上,自己忙着整理过去一周积攒起来的信件。无聊的时候,他会打开自己的录音留言,欣赏自己成熟稳重又有魅力的嗓音。

“埃布尔与沃林斯凯公司。我们不在办公室,请留下您的姓名和电话,返后即致电给您。我们重视每一位客户,必将为您带来高效周到的服务。”

埃布尔是不存在的。皮特虚构出这位合伙人,好让公司的名字排在私人调查公司的第一个。

打电话的人不需要表明身份,因为他一天要打来七八次。“听好了,狗东西,我知道你在,咱们就不废话了。你要是不还钱,我就带刀上门阉了你……”

皮特边听边笑。又是埃阿斯财务公司的巴纳比,这么巧,他手上正拿着这家公司无理要求的信件,耳朵里听的是同一家公司蠢货雇员的无理取闹。真的,追债通知和电话内容一样粗俗低级,令他心烦无比。这些只会骂人的蠢货根本办不好事情。什么样的人竟会蠢到整天坐在小隔间里骚扰一位工作体面、收入丰厚的市民追讨莫须有的债务?追债人全都恶心、粗鲁、奸诈、卑鄙。他不接这种电话,一听到是追债立刻删除记录。万一他不小心拿起了电话,让某位债主找到他,他就对着听筒吹哨子,让对方耳鸣半个小时也缓不过来。他没有对巴纳比这么做,因为他的威胁比别人更暴力、更可怕。只要再录下一周类似的威胁,他就可以向联邦交易委员会提起诉讼了。

他把埃阿斯公司的信件丢进垃圾箱,另外还有两封逾期通告、一张传票、两份缺席审判书和一封律师函。留下来的信封里装的是信用卡申请单。他哈哈大笑。这些笨蛋真执着。他扶正眼镜,趴在桌子上,仔细填妥了申请单。他用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加了一个中间名缩写X,工作单位、银行账户等其他个人信息都是现编的,不知这家银行会不会蠢到给他签发信用卡。

他一点不在乎破产的事实,他讨厌的是人们的反应,惊叫、谩骂、盘问,逼得他编出诸多的借口,甚至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不喜欢说谎,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整整一年半没有生意,办公室的房租已经拖欠了3个月。女房东常常突然袭击来要钱,所以他尽量不去办公室。自从第3笔支票被退票之后,她坚持不收皮特的支票,必须付现金。

他瞄了一眼手表,惊觉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9点43分,他10点钟约了人,没准儿能愉快地谈成一笔生意呢。那人叫威拉德·布赖斯,听声音是年轻人,第一次找私人侦探。皮特在电话里几次追问具体事情,那家伙却不肯说。皮特猜测是难以启齿的婚姻问题。

他从衣架上取下休闲外套,系好围巾,锁了门,一边走去取车,一边思考人生。公司红火的时候,他根本不屑接这些家庭案件,感情问题很难处理,收益还不高。老婆怀疑老公出轨,明明帮她证明了,她突然矢口否认,照片摆在她面前都不肯承认。还不能多说,否则立刻翻脸不给钱。假如皮特说她老公没出轨,她又会指责他无能。我找个没用的私人侦探干吗?白花30块一小时?她振振有辞地问。

为男人办事也好不到哪里去。皮特查清前妻的全部财产,证明她一边压榨前夫付赡养费,一边在夏威夷买房。等到法庭核实证据时,前夫竟然带着一大堆账单来说他没钱付调查费。而这些账单呢,都是皮特帮他找来的。

他沿着101公路向北开。超车的司机对他投以愠怒的目光,他只能默默挥手。1968年的福特福云时速跑不过80公里,发动机噪音大,原先的消防车红色褪成了难看的火烈鸟粉红。对于服役25年,里程278,000公里的车来说,它已经非常好了。如果天气寒冷,得多点几次才能发动车子,从后视镜里能看到车尾冒出烟雾弹似的阵阵黑烟。买车时正值他事业的巅峰。这车油耗大,一升油只能开20公里,不过维护费用不多。

他不愿多想未来客户住在科盖特的事实,这可不是好兆头。科盖特的房子盖得很乱,成片开发的住宅区取代了原先的柑橘园和鳄梨园。这里的居民多数是管道工,电工,汽车修理工,营业员,垃圾分捡员这样的蓝领,不算穷困,仅靠薪水度日而已。事实上,他们都比皮特赚得多,又怎么样呢?

他曾经是多么出色的侦探啊,现在依然如此,偶尔走走捷径,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嘛。刚入行时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太守规矩赚不到钱。只有把事情办妥,客户才能满意。大部分客户不过问他办事的方式。多年来他常常逾越私人侦探的行规和职业准则。据他回忆,自己基本没遵守过什么规矩,现在又何必这么谨慎呢?客户不在乎他的做法,只要不牵连他们就行。直到如今,他都不曾失手过,这才是重点。只要他没有因犯法被抓,谁都不能谴责他。吊销执照这种威胁他是不在乎的,因为这么多年他就没有过私人侦探执照。雇他办事的人都明白必须先付现金,合同是不签的。双方达成一致,握手同意,点头微笑,这就是合同了。

到达科盖特,他下了高速公路,开上樱桃路,一边向前开一边注意门牌号码。他要找的应该是一幢有着12个单元的公寓楼,外观像是1950年代的建筑,倒不破旧,只是带着一股战后建筑的阴郁气息。他泊好车,走到门口。铁栅栏门敞开着,里面是宽敞的内院,种着几棵小树。他猜客户大概是小学老师,或者是快餐店的大堂经理,不过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个时候在家就说不准了。也许他的麻烦是工作上的,如果是工伤事故,涉及保险公司,那他的费用就能要到四位数了。按工作时间付钱,包括各种开销,多强调工作难度,然后拖延时间。

四单元在一楼较后的位置。他按响门铃之后,迅速观察周围环境。看不到小孩玩具,没有游泳池,中间的草坪上有几把铁艺花园椅,从排列的方式来看,住客们偶尔会围坐在这里谈心。这些大概是相互照顾的人们。多令人钦佩,他心想。灌木需要修剪,花坛里长满杂草,不过花园的总体设计不错。

门开了,他转身看到了未来的客户,不由大吃一惊,但他并未流露丝毫。威拉德·布赖斯受过很严重的伤,但应该不是最近。他撑着一根轻型铝合金拐杖,橡胶手柄,黑胶波纹护腕。左腿还在,右腿只有一半,裤腿自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胯部也能看出粉碎性骨折的痕迹,全身没有明显的伤疤,因此判断不出受伤的原因。

他把红色的头发理得贴在头皮上,浅黄色的眉毛把淡蓝色眼睛衬得几乎失去了颜色,脸皮像过敏一样泛出红光,嘴唇上方和下巴上留着八字胡。人很瘦,西装衬衫的领口敞开着,露出枯瘦干瘪的前胸。衣袖卷到手肘上方,胳膊白皙瘦弱。

年轻人伸出右手,“我是威拉德·布赖斯,沃林斯凯先生,谢谢您能来。”

“乐意从命,”皮特说。他在握手时观察布赖斯看到他的反应。看到皮特的人通常会多看两眼。他高个儿,驼背,胳膊、腿、手、脚,全部长得不成比例。他患有脊柱弯曲和胸骨内陷,不仅高度近视,还有一嘴烂牙。

“请进,”威拉德·布赖斯说,转身拄着拐杖往客厅走,他的动作娴熟老练。皮特关上了门。

这种房屋格局将L形餐厅设计在客厅左边拐弯处,隔一个走道进入开放式厨房。操作台旁有两只高脚凳,形成用餐处。客厅家具是标准的布艺沙发及配套扶手椅,外加一张棕色的懒人牌绒皮沙发。沙发围绕茶几摆放,对面墙上挂着电视。整体色调非棕即灰。一张超大的画图桌占据了光线充足的靠窗位置,把小餐桌和四把木椅挤到一边。边桌上放着一台计算机和两个软驱驱动器。黑白显示器打开着,但是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屏幕。威拉德坐进懒人沙发,拐杖放到一边,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大开本的素描本和一套绘图铅笔。

皮特坐在沙发上,解下围巾拿在手里,手肘支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围巾是露丝织的,他喜欢时刻思念着她的感觉。“你的伤看上去非常严重,”他说,“能问问什么原因吗?”

他通常不会直接询问年轻人的情况,可他不想避而不谈如此明显的事实。也许是产品质量事故,这种情况他要再往账单上加5000块。不管原告胜诉与否,他都能收到钱。如果原告胜诉并获得赔偿金,他还能再获得一笔不菲的奖金。

“17岁时出了车祸,车子失控撞到树上。司机是我的好朋友,当场死了。”他没有提到雨天路滑、超速或者酒驾。

“命运的捉弄,”皮特说,但愿这话不会太老套。

威拉德说:“也许听上去奇怪,假如没有这场车祸,我也不会拼了命想成功。”

“一点不奇怪。我看到绘图桌了。你是建筑师?”

威拉德摇头。“平面设计和插图,主要做漫画。”

皮特一阵失望。“你说的是漫画书吗?”

“书占大部分,还有别的。”

“请原谅我的无知,我不知道画漫画也是职业。您做这行是经过培训的?”

“当然。我在奥克兰的加州艺术学院拿的学位。我是自由工作者,目前和几个同学一起合作。乔可负责文案,我负责铅笔稿,另外两人负责上色。”

“小时候我看过很多漫画书,《地穴传说》之类的。”

威拉德笑了。“那本书我非常熟悉。公司最初叫教育漫画,老板把公司传给儿子威廉·盖恩斯。1947年他和编辑阿尔·费尔德斯坦创作了这套漫画,获得巨大成功,引来无数效仿者。《恐怖奇谈》《惊魂奇谈》《神秘事故》等等,这些经典漫画我有几百本。”

“是吗?现在你自己也在画了。”

“我们有一个团队。我自己也做做业余漫画编辑。我这身体状况倒成了好事,让我能够自由追求梦想,我父母到现在还以为我快饿死了。”

“我钦佩你的勇气,有时间我也看看你的书。”他说,希望这人不会马上跳起来去拿。

“这行对我也是谋生手段,除非能够完成我的梦想作品。”

“是什么呢?”

“图像小说。你听说过吗?”

“没有听过,不过从名字可以想象到。是专门描写超级英雄的漫画书吗?”

“图像小说是另一种艺术形式。在日本,漫画已经流行了许多年,远远超过其他探险、恐怖、侦探小说。我画的不是日式漫画,那是日本风格的。”

“是吗?那你画的是什么呢?我能问吗?”

“我创造了一个人物,叫乔·丘辟特,在事故中跛了一条腿。”

“这么说是描写自己的故事。”

“但是发生在完全不同的时空。他参加了一项科学实验,被注射了促进神经和细胞再生的新药之后获得了超自然能力。由于某种失误—这部分我还在构思,他的腿没治好,却意外获得了心灵感应和思维控制的超能力。”

“由此而发生了一系列惊险故事,”皮特说。

“我太太认为太像科幻小说,那不是我的初衷。确实有幻想的元素,但场景的设定都是真实的。”

“我不懂,不过可以想象。这一行效益好吗?”

“如果能流行,当然能赚钱,”威拉德回答,眼皮越发红了。别人不好意思时脸红,他却是眼皮红。皮特不知道他夸大了哪一点,是赚大钱的可能还是成功的可能。

皮特希望他就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次的工作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人有没有钱付侦探费。“你结婚了。”

“是的。”

“多少年了?”

“四年半。我们在匹兹堡认识,一年前搬到这里。我太太是加州大学圣特雷莎校区的副教授,研究药物,她是乔·丘辟特的灵感来源。”

“那是前景无限的领域,”皮特看着年轻人。

威拉德说:“实际上她就是我找你的原因。”

皮特没有说话,他担心威拉德跑题,又说自己。

“事情是这样,嗯,我太太应聘的时候不知道项目负责人是她过去的同事。”

“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什么时候应聘还是什么时候和那人一起工作?”

“你说过你们一年之前搬过来,我想应聘是在那个时候吧。”

“没错。他们是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同学,很多年前了。我猜他俩谈过恋爱,据她说不算认真。是她提出的分手。”

“原因是……”

“不清楚。”

“花心?”

“可能吧。”

“那人现在什么职位?”

“实验室主任。上面还有领导,但实际上他主持工作。”

“他没有参与招聘吗,比如参加面试之类的?”

威拉德显然没有想过这一点,皮特不再追问,继续道:“无论如何,他们既然天天见面,你担心他们旧情复燃?”

“我倒不是担心,比较关注吧,我并不是不相信我太太。”他突然打住了话头。

“但是……”

“这周末是阵亡将士纪念日,在里诺有一次学术会议,她要参加。两天前我才知道那人也要参加,去宣读论文。”

“你还没告诉我你太太的名字。”

“玛丽·李。”

“两个人打算一起出门?”

“据我所知,没有,她没这么说过。”

“你的愿望是掌握事情的动态。”

“没错。”

“那人叫什么?”

“林顿·里德医生。”

“少年得志的家伙,”皮特说。

“你说什么?”

“他们既然是同学,这人一定爬得很快。既然他已经是实验室主管,肯定相当有影响力。”

“应该是的。”

皮特掏出破旧的活页笔记本,记下名字。“你刚才说医生—他是博士吗?”

“是。他在杜克大学读的医学博士,生化专业。”

“令人钦佩,他住在这里?”

“住在蒙特贝罗。据我所知,他的太太很有钱,非常非常有钱。而且她的家族在镇上很有名,大名鼎鼎,所以他算是高攀了。”

“你的意思,他预备抛弃这一切,只为和你太太旧情复燃?”

“我真的不知道。”

“你见过他吗?”

“见过。”

“长的帅吗?”

“女人可能觉得帅吧,我没什么感觉。”

皮特抿紧嘴唇,随即摇摇头。“现在看不出什么,不过掌握动态总是好的。但是,你这种情况费用比较高啊。”

“钱不是问题。我不确定这种案子是不是你经常办的。”

“你是在问我的资质吗?我能叫你威拉德吗?”

“请便。”

“谢谢,威拉德。说实话,家庭事务是我的专长,特别是你这种情况。不是我自夸,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不仅能办好事情,而且能办得滴水不漏。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可不多。当然啦,这一行不乏年轻的后起之秀,可惜他们缺乏经验。我承认自己比较老派,但我是最好的。”

“很好,很高兴听到这些。”

皮特等待他开口。

威拉德清清喉咙。“你说‘费用比较高,大概是多少呢?希望这么问不会不礼貌。”

“完全没有。你要知道你给的时间很短。今天是17号,也就是说我有十天的时间进行调查,我要准备设备、买机票、在当地租车。找到会议地点之后,我需要时间研究地形,打通关节,确定他们住在哪里……”

“这些信息我可以给你。”

“很好,我喜欢提前做好准备。”

“你有发票吗?”

“没问题。提交书面报告的同时给你发票。当然,得先预付一部分。”

“现在吗?”

“你方便的时候。”

“需要多少?”

“2500元足够了。”

“哦,好。你收信用卡的话,我可以用公司账户。”

“不行,我不收信用卡。我收支票,不过我们先说清楚,支票兑现之后我才会启动调查。”

威拉德的耳朵尖变得红通通的。“问题是账单和支票账户都归我太太管,我不希望她起疑心。”

“那么用现金。”

“只好如此了。我手头没有这么多现金,只有500块,剩下的凭发票报销,我发誓一定会付钱的。”

“布赖斯先生……威拉德,原谅我实话实说,我是开门做生意的,临时垫付少量费用也没什么,但是你这事是要飞机来回的。根据事情进展我可能得飞两次。还有住宿费和餐费。最重要的是,我得到处打点,你懂的。你肯定不想让我留下任何痕迹吧。一旦被发现,你的婚姻就完了,你太太会认为你不相信她。”

“我还有一个账户,大概下午可以给你钱。”

“打电话给我,我再来一趟。”皮特起身。生意谈妥了。

没想到威拉德说:“我能问问吗?”

“什么?”

“你有枪吗?”

皮特眨眨眼睛。“你需要枪?”

“不,不,我不要。我正在画乔·丘辟特被歹徒用枪指着的场景,我自己从没用过枪。如果要画特写,我想弄清楚枪的细节。”

“那确实是,”皮特说。他从肩上的枪套里拿出半自动手枪,取下弹匣,确保枪膛里没有子弹,然后抓着枪口,把它递给威拉德。

威拉德拿着枪在手里掂量。“哇哦,这就是枪?”

“手枪,史密斯-威森的防身系列。我有一把格洛克17,特殊场合才带。这把小枪是我的最爱。”

皮特讲解了枪的特性,威拉德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他把枪放在椅子扶手上,拿起素描本画了起来,眼睛不停地在枪和纸之间交替。寥寥几笔,竟已画得十分传神,令皮特钦佩。

威拉德放下素描本。“你有用枪许可吗?”

皮特把枪放回枪套。“有。蒂黑马郡签发,在北边。那里有茂密的森林,充足的雨水,居民很少。大麻是最能卖钱的作物。我有一项副业是查出隐藏在树林里的大麻田,标出坐标,传给执法部门。这活儿没什么钱赚,作为补偿,我问他们要了持枪许可。”

“在这里合法吗?”

“许可全州通用,我的两把枪都有注册。”

“嗯,那不错。”

皮特耸耸肩,“还有什么吗?”

威拉德摇摇头。“准备好现金就打电话给你。”

皮特一坐上车便哈哈大笑,他太满意这次会面了。他发动汽车,离开樱桃路,开过一个街区后右转上了科盖特的主干道。这里有两家旅游代理公司,他挑了规模较小的一家。玻璃窗上贴着超大幅的旅游宣传海报,原本鲜亮的色彩已经褪色泛黄。他的目光被一张邮轮海报吸引,豪华邮轮游弋在一望无际的平静水面。他凑近去看:浪漫多瑙河豪华邮轮之旅。

他从门内的展示架上拿起一本宣传册,放进外套内袋。海报上的景色令他心生向往。店里有两位工作人员,都是女性,他选了年长的那位,工作牌上的名字是萨布丽娜。萨布丽娜请他坐下,皮特自我介绍之后,短短几分钟便定好了往返圣特雷莎和里诺的机票,20号周五出发,23号周一返回。由于订票时间短,联合航空的票价几乎是全价,1300块。他用自己唯一的信用卡付了款,用完了全部额度。萨布丽娜将打印好的机票、行程单以及发票装在印有旅游公司徽标的信封里,递到他手上。

他走到半个街区之外的UPS营业点,用那里的复印机把机票等复印了多份,放进牛皮纸信封。当天下午,收到威拉德的现金之后,他又去了科盖特的这家旅游代理公司。把车停在公司对面,他一直等到萨布丽娜起身离开,立刻走进店里找到另一位业务员,佯装抱歉地解释自己改变了行程。业务员丝毫没有疑心,应他的要求将航班推迟到阵亡战士纪念日的周末,即26号周四出发,30号周一返回。之前的付款被转付现在的票价,差额退回他的信用卡中。费用不是问题,反正他是不会还款的。他向女业务员道谢,但她的眼光已经飘向下一位顾客了。

他回到办公室,待复印机预热完成后复印新的行程单和机票。这份行程过两天再去取消。他把复印件上的相关日期改掉,在旧的日期上打上新的日期,然后再复印,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熟悉造假技术的人一眼便能识破这种拙劣的手段,不过他相信威拉德没这本事。

他把文件袋放进正在打包的盒子里。不能把重要文件留在办公室,因为女房东有钥匙,不时地会来查看情况,皮特很快就得回家办公了。此时此刻,他对自己非常满意,足不出户,就已搞定3000美元的旅行费用。他就是热爱这一行。

7

4点50分,亨利拿着包离开了家,去兽医处接猫。我趁机回了家。进了门,我把皮包放在厨房凳子上,坐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不需要回办公室,现在属于下班时间,何况我已经无所事事一整天了。由于新客户处于短缺状态,我不要查资料,不要接电话,不要写报告。现在考虑晚饭还早,喝一杯更早。罗西的酒馆仍在歇业,这意味着我必须自己做饭。我的三明治存货刚刚吃完,还剩最后一罐汤。

无聊之下,我清洗了洗碗池,收好干净的碗碟,还把操作台擦干净。我找到一堆抹布,把卧室里的书桌、边桌、窗台、百叶窗擦了个遍,然后拿着抹布趴在地上,沿着踢脚线消灭了全部灰尘。有一次我就是这样发现了家里的窃听器,后来踢脚线便荣登打扫任务清单。

每当处于这种灰姑娘时刻,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别的私人侦探这时都在做什么。射击场打靶?练散打?空手劈砖?我从来不会这些功夫。我没有攻击力,但我有韧劲,善用计谋。最近我一直表现良好,但那不是真正的我。做个乖乖女真是太无聊了,还不如睡大觉。

我收起抹布,拖出吸尘器,开始清理我的粗毛地毯。吸尘器的噪声让人心惊胆寒,就是不见它吸进任何东西。我拔出插头,查看吸尘器的底部。那是装样子,我对内燃机一窍不通,对吸尘器也一样。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亨利带猫回来了。我走到前门,从舷窗向外望。费利克斯站在门廊里向院里张望。他又穿了一件化纤短袖衬衣,上面印满了鹦鹉、茅草小屋、棕榈树、夏威夷姑娘、艳丽的蓝色海浪等波西米亚风格的图案。

我打开门。“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知道自己语气生硬,看到他出现在我家门口令我不安。

他晃了两下,没有挪动脚步,垂眼看着门口的脚垫,猫留下的老鼠残肢还在。“我看到你的车在外面,想着你在家。”他穿着篮球短裤,黑色的面料上布满细小的孔,大概是为了在剧烈运动时散热。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儿?”

他扭头向后望了一眼,又垂下眼睛,避免与我目光接触。我第一次意识到费利克斯可能心智低下,也可能是酗酒的缘故。我心中暗想,要查查他有什么瘾,到什么程度。

他抬起一只肩膀。“那天你说你晨跑,今天早上我就一直等,然后跟着你回家。”

“你今天早上看到我了?可我没有看到你们。”

“你跑过来的时候我在下面的公共浴室。我提前离开了收容所,我想知道你家在哪儿。丹迪和珀尔在里面吃早饭。他们一顿都不会少吃,培根、鸡蛋、女教友烤的小饼。我看到你往回走,我就跟在你后面。”

“你为什么这么做?这是我家。你想找我,你不该来这里。你应该到我办公室,和大家一样。”

“我有事情告诉你。”

“快说。”

“珀尔知道谁偷了特伦斯的背包。”

我瞪着他,考虑自己该如何回应。我很恼火他这样闯进来,可我不能确定他是否理解私人领域的概念,何况我也没有义务传授他社会规范。重点在于: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你想进来吗?”

“不要,这样可以了,我在外面挺好。”

“哦,外面太冷,我不想这么站着,把暖气放出去。”

我略略退后,他挪着步子走进客厅。他一直低头盯着地板,对周围不感兴趣,我可以断定他不是在侦察环境。我关上门,指了指一把帆布折叠椅。他仍然站着,说明不喜欢坐姿。

于是我继续问:“怎么回事?”

“在酒行,珀尔看到高速公路匝道举纸牌的一个家伙。她亲眼看到这家伙大白天背着特伦斯的背包。她认出了包的边,松紧绳也是一样颜色。她知道那人去哪里。丐帮在鸟类保护区的山上搭了帐篷。她等那人走了一会才跟上去,藏在灌木丛里,她看到—”

“珀尔藏在灌木丛里,居然没人发现?”

“应该没有吧。她说没看到特伦斯的购物车,也许他们没法把车子拖上山。但是她看到了他的炉子和防水包,包里是他的工具,还有他的迷彩盒。”

“迷彩服的迷彩吗?”

“就是涂上不同颜色的点点,像树叶一样。她想把他的东西拿回来,但是东西太多,我帮忙也不行。”

“啊哈。”

“她说认识有车的人就好了,我马上就想到你。”

“哈。”

“她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她。”

“我觉得这是个馊主意。珀尔讨厌我,我为什么要帮她?”

“她请你帮忙。”

“她没有。我赌一块钱,她根本就不知道你到这里来。”

“是的,不知道。我觉得,收容所没人能帮她,你是我们认识的唯一有车的人。”

“好吧,你这么说让我受宠若惊。但是这主意很烂,而且很危险。我们不可能抢了丐帮的宿营地,还指望能跑掉。”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但她很坚决。如果她自己一个人去,肯定会被抓住。”

“哦,看在上帝分上,”我故意大声说,“我才不要干这种没脑子的事。”

“要不你跟她谈谈?”

“我不想跟她谈。”

我看到他的目光在地板上打转,小脑袋瓜大概也在不停打转。不一会儿,他开了口,“我能修好。”他指着地板上的吸尘器。

“你会修吸尘器?”

“我知道皮带哪里断了。很快就能修好,要是你同意,只要……”

“只要我去和珀尔谈谈,算交换。”

“那最好了。也许你能说服她不去。”

“我去拿外套。”

我走去衣橱,扭头看到他跪在地板上,几秒钟就把皮带弄顺了,我有点后悔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

于是,那个周二的傍晚,我行驶在卡巴拉大街上,右边坐着梳着雷鬼头、穿着宽松短裤的白人男孩。我很饿,脑子有点糊涂,只有这一点方可解释我冲动的决定。我的内心并不在乎要不要帮珀尔的忙,我只想表现得友好,她要是胡说八道,我转身就走。

到了收容所,我让费利克斯进去找珀尔。“多穿点衣服,”他下车时我喊道。他回头冲我咧嘴傻笑。我看着他走进收容所,从车里甚至能瞥见他们的晚餐,辣椒酱还是千层面还是肉圆意大利面,某种香气扑鼻的食物。能够一天三顿坐下来吃家常饭菜,感觉就像有个家,有人真正关心你吃了什么,有没有吃饱。收容所充当了大家庭的角色,永远有兄弟姐妹来来往往。

每天为150名流浪者提供三餐需要多少钱?丹迪、费利克斯和珀尔似乎不必考虑要床有床,要吃有吃的问题,凭什么呢?我逐渐了解他们之后,就把他们视为永远离不开家的少男少女。我看见里面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家务活,什么才是促使他们走出去自己生活的动力呢?只要他们表现好,基本生活都能满足。在我看来,这种生活是失衡的。我从小学习的是勤劳致富,这三个人的好吃懒做让我生气。我能理解老弱病残需要帮助,四肢健全、年富力强的呢?恐怕不需要吧。关于这个问题,反对派和支持派都有,就是没有一致的解决方法。

天色未暗,空气里已然有了夜晚将临的气息,室外温度不知不觉地冷了。我打开空调,双手夹在膝盖里取暖。我希望看到丹迪,如果他听说这次抢劫计划,也许能劝住他们。

10分钟之后,穿着黑色牛仔裤和黑色运动衫的费利克斯出来了,这身打扮像是准备打劫老太太似的,头上围了一块黑色破布,像个忍者,又像是寿司师傅。珀尔跟在他身后,穿了一条蓝色牛仔裤,尺寸相当于减肥广告前后对比照片里的减肥前。她也穿着慢跑鞋,黑色皮夹克,戴着黑色编织帽。

她走到驾驶座一侧,我下了车,不让她有机会居高临下地看我。费利克斯打开了副驾驶一侧的门,正准备爬到后排座,发现我和珀尔两人对峙着,觉得好玩,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站在珀尔身边。我开始以为他在向珀尔表忠心。这时珀尔掏出一支烟,我才明白他是想蹭两口抽抽。她把烟盒递过去,他抽了一支,从口袋里拿出芝宝打火机,点燃了两支香烟。两个人心满意足地吞云吐雾,仿佛品尝着人间美味。

“他告诉你背包的事情了?”她的语气依然生硬,可能她就这样吧。

“大概知道了。你为什么自己不来说?”

“老兄,我在假释期啊。我不是去小店买烟吗,正好看到那个波加特背着特伦斯的背包。”

“波加特?”

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坏精灵,和诺克精灵差不多,更坏。我奶奶是苏格兰人,晚上哄我睡觉时就给我讲波加特精灵的故事。这种精灵在森林里支起帐篷,过着无赖般的生活。任何东西,只要拿得动,他们就偷。”

“你怎么知道背包是特伦斯的?”

“因为他用防水记号笔在包前面写上了名字。两小时前,我亲眼看到。我跟着那家伙,看到他把背包挂在树枝上,好像怕熊来偷似的。我准备上山把包拿回来,你怎么说?”

“人都不在了,不如算了吧?”

“那包属于特伦斯。”

“你不可能就这么过去,然后拿了就走。”

“为什么不可能?他们偷了特伦斯的包,我为什么不能拿回来?”

“万一被他们抓住呢?”

“不会的。这个时间他们在外面要饭。和工厂轮班一样,5点到7点,不过他们不用打卡。还有,他们只有三个人。”

“我们也是三个人,”费利克斯不失时宜地补充。

珀尔不理他。“首先,我们确认他们都在外面。如果波加特人都不在,我们进去,拿东西,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这么容易,你还找我干啥?”

“除了背包,还有他的炉子和书。特伦斯最喜欢他的书,为了不被雨淋,他把书装在防水盒子里。另外,他还有两大包东西。我和费利克斯两个人拿不动那么多。”

我瞟了一眼收容所。“你们岂不是吃不着晚饭了?”

“是啊,那倒没什么,我们7点之前回不来,就没地方睡觉了,除非有很好的理由,比如这次。否则我们会被排到最后,重新排队领床位,可能要几个月。”

“你们的理由是什么?”

“我告诉接待处的肯,费利克斯和我要去教堂。”

“你真这么说的?他信了?”

“不信,但他不会当面揭穿我。好了,不用担心,这地方关了,我们就去别处。”

“珀尔,用用脑子。你知道后果。那些乞丐一旦看到背包在你手上,就知道你偷了包,就会报复你,然后呢?”

“然后?管他呢。是他们先偷的特伦斯,他们有什么好说的!偷一个死人?多无耻。他们死都不会报警。我只求你开着车待在一边,帮我们把东西放在后备箱,然后就走。”

“地方在哪儿?费利克斯说在鸟类保护区那里。”

“山路北面,有一条弯弯的小道,一直连到动物园。沿着分界线还有一条支路上山,我们走这条道,从后面走。”

“你怎么知道这些?”

“大家都知道。丐帮在那住了五十多年,最早是大萧条时期的失业人员聚集地。丢了工作的人跳上火车,从全国各地过来,筑起围墙。他们自己选举领袖,自食其力。支路是他们的逃跑路线,防止警察突袭。”

“你怎么知道山上不是20个人?”

“因为那地方被波加特人占了,其他人都走了,没人愿意和那三个搅在一起,他们是害人精,”她说。

“如果他们在怎么办?”

“他们不会在的。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他们这会儿忙着在路边敲诈下班回家的人,说自己的车坏了,等着别人高高兴兴地给钱。这些人没脑子的吗?根本没有车,乞丐没有车的。”

“我佩服你的自信,”我说。

“很好。你不相信我是吧?我们先去匝道,确定三个波加特都在,住处没人,我们就去拿东西。最多10分钟,我们就出来了。”

我心里愈发地紧张不安,不由得一阵眩晕。“这行不通。”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见我不回答,她加重了语气说道:“你不帮忙,我们不求你,我们找别人帮忙。我要那个背包,我就一定会拿回来。”

“得了,珀尔,省省吧,太荒唐了。你那么想要一个背包,去附近的军用品商店买一个好了。”

“我就要那个。”

“为什么?”

她避开我的眼光。“你不需要知道。”

“怎么了?难道包里有夹层,特伦斯把魔戒藏在里面了?”

“随便你怎么说。那个背包很重要。”

“你不说原因我一步都不走,”我说。

费利克斯看看我,又看看珀尔。“她嘴很紧的,”他说,“但我不是。”

她眯着眼睛盯着他。“你把嘴闭上好吗?我们俩谈话,没你的事。”

他靠近我,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如同发誓保守秘密又忍不住要说的小孩。

珀尔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可惜迟了。

“背包里有特伦斯银行保管箱的钥匙。”

“保管箱,”我重复着他的话,忘记了这应该是一个问句。

“银行里的,”他说,以示区别于自助洗衣店里的保管箱。

我闭上眼睛,心沉到了谷底。如果特伦斯立下了遗嘱……丹迪证实了这一点……遗嘱很可能在银行保管箱里,还可能包括前妻、儿女的信息以及如何处理他的遗体。正是四天来我要找的信息。“真不知道我怎么会卷进这些破事。”

珀尔说:“老天爷啊,你可算是说话了。”

8

我坐进驾驶座,费利克斯挤进后排座,珀尔用脚蹍熄了香烟,坐进副驾驶座。我感到胸口一阵痉挛,仿佛有只蜂鸟在里面扑腾。我转动钥匙,发动野马车,开了出去。在米拉格鲁右转上了一条与高速公路平行的道路,南北双向的车在这里交会。为调查全面,我从第一个紧靠鸟类保护区的出口开始。我从来没在这个地区看到过乞丐,现在我知道了这是因为离家太近。如果有警察的巡逻车经过,很可能会暴露他们的藏身之处。

等两边的车流情况允许,我开上了往南的匝道,没有乞讨者,其他匝道也一样。我的推测是:开上高速公路的人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因此专注于开车,无暇做出干扰行程的善举;而离开高速道路的人常常被交通灯拦下,有时间注意到那些请求车主帮助的牌子,然后掏钱。

我开了一个长长的八字形,行程将近1.5公里,搜索了波加特人最常占据的几个路口。我发现自己完全接受了珀尔赋予丐帮的新名词,既简洁又贴切。我不认为他们是“坏精灵”,我甚至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坏,但是“波加特”这个词准确地定义了这个小团体。我们开了一个来回,看到了三人中的两个。我开回卡巴拉大街匝道口,慢慢开下高速。在坡道尽头,第三个波加特准确无误地站在边道上,举着一块破烂的纸板,上面歪歪扭扭地用铅笔写着:

破产挨饿,好心人帮帮忙,上帝保佑您。

珀尔说:“那个就是拿背包的。”

我装作不经意地向左瞥了一眼。看一眼我已经记住了这个人。高个子,大块头,发达的肌肉可以媲美过气运动员,1米83左右,光头,戴一顶红色棒球帽,不时地拿下,摸摸光头,再戴上。穿的是牛仔裤,红色法兰绒衬衫,手肘处磨毛了,不然还真像恪尽职守的保安。他面无表情,不给钱也没有怨言。也许下次这些人就会心生愧疚,主动拿出钞票了。他已经准备好一直这样无怨无悔地站着,等待某位好心人从车窗里递出钱来。

前排的珀尔和后排的费利克斯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右边,假装研究窗外的风景。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波加特的眼光飘向我们,盯住了珀尔,不用说是因为她惹人注目的身材,以及神秘的黑色编织帽。他眯起眼睛盯着她。他不可能看出我们图谋不轨,当然,他也不会认为我们是好人。我右转上卡巴拉大街时,他仍盯着野马的背影。难道是1970年的蓝色强夺者太漂亮了?恐怕不是。

我继续沿着弯道向前开,在第一个红绿灯处转上动物园门前的路。动物园已经关闭。停车场没有车,很远我就能看到铸铁大门锁着。

费利克斯向前把手臂搭在前排座椅上,在我右耳朵边说:“沿着这条路开到米拉格鲁。”

我听从指示,难道这就是开车逃亡的银行劫匪的感觉?前方过两个街区的转弯处有一个天天营业的市场和一个收费高昂的停车场。我去过那市场无数次,偶尔也会买新鲜的水果蔬菜。开过市场时我闻到了西芹的香味,那味道我隔着半条街区都能闻出来,真希望此时此刻在家里喝上一碗蔬菜汤,而不是跟两个浑身臭味的流浪者搅在一起。我右转上了米拉格鲁,再右转进了停车场。

太平洋联合铁路的轨道铺设在高速公路和停车场边界线之间。停车场的路面是石子沥青路,靠近市场的区域停着10到12辆车,其他区域都空着。我开到最里面,行车道逐渐变成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地向上,看不到尽头。我沿着小路开上山,两边出现了枝叶如盖的树木。小道仅容一辆车通行,好在路上也没有别的车。

我把车速降到最低,时速约为三公里。动物园后方的建筑不断地出现在右视镜中,从这个角度看有点奇怪。游人行道修建在动物活动区的四周,腹地建筑均为办公之用:修理间,储藏间,可随意安装移动的栅栏,服务车,起重机,维修车,用来搭建野生环境的人造丛林植物和假石头。小时候,我就爱坐上观光儿童小火车到处看。

珀尔指挥我来到栅栏边,说那里离波加特的帐篷最近。“你最好把车调个头,走的时候动作快。”

“快什么?那帮家伙不在,”我说。

“但是他们可能会回来啊。”

那可太好了,我心里暗想。我想找个地方方便,但是没时间了,也可能是高度紧张造成的假象。这里空间狭小,我只能一点点地挪车,费利克斯在下面指挥我往左、往右、停下。给这小子一根橘黄色的警棍,他就能指挥飞机。

完成180度调头之后,我拉紧手刹,熄火下车。栅栏是重型铁丝串连形成的铁丝网,每隔几步远就有一根打进水泥地的桩子。有人用电缆钳沿着一根桩子剪出一个豁口,旁边的铁链网被掀了起来。本以为永远没用的高中几何知识终于派上用场了。桩子和地面形成三角形,斜边约90厘米。珀尔尺寸超宽,不知她怎么才能缩小腰围,穿过这个豁口。反正这是她出的馊主意,我不会主动要求替她去。

看上去这处紧急出口有段时间没用了。周围野草丛生,脚下一层厚厚的腐叶。费利克斯和我用力抬起脱离桩子的三角形铁丝网,珀尔趴在地上缩成一团,这姿势并没有让她变小,人造革夹克放大了她魁梧的身材。被剪断的铁丝网边缘弯弯曲曲,有些尖头向上,有些向下,像是停车场出口的道钉,让你不可能改变主意回头。

费利克斯说:“你为什么不把夹克脱掉?”

“你为什么不闭上嘴,别来管我?”

费利克斯和我对望一眼,他耸耸肩。

珀尔蜗牛一样一寸一寸爬过铁丝网豁口。我和费利克斯学乖了,不再多嘴。她爬过去之后,慢慢直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和草根。费利克斯让我拉住铁丝网,他钻了过去。

两个人连跑带滑地往山下走。几米之后全是树木和杂草,看不见他们了。开始我还能听见沙沙的声音,珀尔气哼哼的抱怨,后来就听不见了。她说特伦斯的背包挂在树枝上,书放在防水盒里。她怎么能同时拿两样东西?其他东西都塞在防水帆布包里,我想象着她拖着包上山的样子,费利克斯和她肯定至少跑两趟。她口口声声说只要10分钟就完事,明显不可能。为什么我们看别人的计划全都一无是处,对自己的却自信满满?

我看看手表,一分钟还没过,怎么像过了10分钟那么久?最近的乞丐所在的匝道口处于南北车道之间,如果他打算回来,10分钟就能走到。我的地形比较有利,可以看到卡拉巴大街以及卡连特餐厅对面停车场的一部分。我看到有辆车开进来,一个女人从车里取下婴儿推车,把小宝贝放进去。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她还不到两厘米高,像个小精灵。

我站在铁丝网边,两手攀在网上,活像渴望自由的囚犯。我努力分辨山下的树木,什么也看不见。从这里听不见车流的声音。我身后的动物园形成天然的隔音板,消减了远处太平洋上隆隆的海浪声。我面前的山坡顺着灌木丛下降两百米之后,变成平地,而后再向上,与铁道相连。铁道被茂密的灌木和成排的树木遮挡。

我不自觉地想最近的乞丐会不会提前回来。我认为可能性不大。我必须假设波加特曾经见过特伦斯、珀尔、丹迪和费利克斯一起躺在草地上,轮流抽烟、分喝一罐酒。流浪者也分成小团体,彼此互不干涉。通常情况下,波加特大概不会偷别人的推车。死亡打破了原则,他们利用了这一点。那么他们为什么不会想到特伦斯的朋友们会来拿回东西呢?

我的内心独白仿佛得到了回应一般,我突然看到下面的停车场里出现一个小红点,帽子和法兰绒衬衫忽隐忽现。我眨眨眼睛,是我的幻觉吗?不是的。我小声喊了一句,“喂,珀尔?”

树丛太密,我的声音传不出去。声波好像一片传单,飞了30厘米便被灌木丛挡住了。我不知道乞丐现在的位置离他的帐篷有多远,知道又能怎样?费利克斯和珀尔才走没多久,不可能完成任务,也就是说,乞丐很快就会撞上他们。

我怎么能站在铁丝网这儿,无所事事?一场伏击近在眼前,而那两人可能想不到派一个人望风。我应该再看清楚些。如果我看错了,就帮他们把东西拖上山;如果我没看错,至少得去警告他们。我躺在地上,一手举起断开的铁丝网,以脚撑地向后挪动。

过了铁丝网,我爬起来就往山下跑,地心引力拉慢了我的速度,脚下的草地像是一张大床垫,我靠抓着树枝、高举双手来保持平衡。灌木太多,我总觉得自己会冲进去。又跑了十步之后,我到达空地,差点摔在地上。我一眼就看到了铝合金边框的登山背包,挂在树上,特伦斯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写在包上,旁边是一只鼓囊囊的软边海员行李袋。

宿营地一眼就能望到边。我扫了一眼,了解了环境,然后再去找费利克斯和珀尔。波加特将防水布挂在晒衣绳上,分隔出一间间“房间”,其中一间放着一套塑料桌椅,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吊床挂在两棵树之间,由于距离太近,倒像是捕鸟的陷阱。地上支着挡风遮雨的帐篷,装牛奶的塑料箱堆在一起用来放生活用品。一张野餐桌上放着一只冷柜,用来存放需冷藏的食物。海滩遮阳伞下堆着他们的东西,但大部分东西直接放在空地上,反正也没人拿。

偷来的电线用橘黄色的带子绑在一起,丢在草地上。带喷嘴的水管随时出水,全由动物园买单。固定在地上的带盖垃圾箱上写着圣特雷莎垃圾管理处,也就是说,根据法律规定,波加特和其他居民一样,享受定时清理垃圾的服务。

唯一没有的是室内抽水马桶。附近传来的气味表明草丛承担了这一职责。没时间继续欣赏波加特的战利品了,因为珀尔和费利克斯正怀着愉快的恶意肆意破坏。费利克斯掀翻了一只军用金属提箱,东西散落一地。他弯腰捡起了什么塞进后裤腰,动作太快我没看清。他继续往帆布行李袋里塞东西,不仅是特伦斯的东西,只要是值钱的都拿,动作像搜刮敌人尸体的士兵一样训练有素。

我再看珀尔,她踢翻了一只油桶,一脚踩在桶身的凹坑上。桶被用作取暖的炉子,里面是烧了一半的柴火,还有做火引的书。课本黑色的书脊像骨头一样支出来,烧成炭的书页形成厚厚的灰堆。

“你在干什么?”我压低声音问。我是来警告他们的,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慌了手脚。那大块头恐怕已经抄近路上山了。

没人理我,我再次出声警告,嗓音沙哑到完全出乎意料。珀尔根本没看到我,费利克斯却突然抬起头。事实证明,警告没用了,穿红色法兰绒衬衣的大块头偏偏在这个时候跨进了宿营地。他立刻反应过来,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跨过满地的狼藉,抓住珀尔的夹克推她。珀尔失去平衡,砰的一声仰面摔倒。换了别的女人,肯定会摔晕,珀尔可不一般,她努力抬起上半身,乞丐狠狠一脚踢在她腰上,随后跪在她胸口上。

费利克斯弯腰捡起一截嫩树枝做成的柴火棍,直径有餐盘那么大,一头被劈成楔形,顶端像弯刀的利刃。他面无表情,稳步靠近乞丐,哪有一点智力低下的模样。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思维非常直接,他不懂拐弯抹角,也不懂思考,他只会行动,他觉得应该做,他就去做。眼下的情况是,应该用木棍把袭击珀尔的大块头打倒,于是费利克斯就这么做了,大块头应声倒下。

我没法再等了,我迅速跑到树边,一把抓过登山背包。奇怪,包怎么这么轻,完全不用费力。我以为要拖着包走呢,现在轻松了。我又拿起旁边的帆布旅行袋,一只手拖旅行袋,另一只手把背包护在胸前,拖进了树丛。四周都是被我们踩踏后倒成一片的树枝。我好不容易走出树丛,开始往山上爬。我喘着粗气,汗流浃背,肩膀上火辣辣地疼。我以为自己身强体壮,显然事实并非如此。但愿后面的费利克斯和珀尔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刚才他们还没有危险。我们的目标是找回背包,如果背包保不住,我们的努力就白费了。等我把背包和旅行袋扔进车后备箱,就回去帮他们。

爬到铁丝网了,我丢下旅行袋,先把背包从豁口塞过去。铁丝钩住了包边,我急了,一把拽下来,再往外塞,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快,快。”后来帆布又被一段铁丝钩住了,我用背包把铁丝网往上顶,把豁口撑大,把背包塞过去之后再把旅行袋拖到洞口,坐在地上,用脚把它踢出去。

后面传来沙沙的声音,被踩踏的树叶和折断的树枝噼啪直响。我自己得钻出去,才能把两只包放进后备箱。来不及了,我扭头看到珀尔跌跌撞撞地爬上来,涨红着脸。后面,费利克斯钻出树林,爬上山坡。两人都没办法从宿营地拿走另一只旅行袋。费利克斯每走三四步都会踉跄一下,因此爬得非常缓慢。珀尔虽然在跑,却没有向前的效果。费利克斯跑得比她快,但从我的角度看去,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缩短。

在珀尔后面我看到了大块头,脸上挂着一道淤黑的血痕。费利克斯猴子一样扑到铁丝网上,脚尖踩在铁丝网缝隙里向上爬,灵活极了。眼看着就要翻过铁丝网,珀尔突然大叫,完全是原始人表达惊恐的语言。费利克斯松开手,从铁丝网上跳下来。

波加特追上了珀尔,珀尔跑不过他。他至少比珀尔年轻十岁,虽然块头大,但是体形并不臃肿。珀尔很有头脑,知道自己在体重上占优势。她气喘吁吁地转过身,面对大块头,稳稳地站着。大块头追上来了,她狠狠一拳砸在他脑袋上,大块头没有躲开,硬生生地吃下了这一拳,像落水狗一样摇晃着脑袋。珀尔继续往山上跑,大块头扑上去,抓住她一只脚,她拼命地踢,想甩掉他,但是大块头再向前,抓住她另一只脚,把她拽了下来。珀尔往前爬,大块头扑到她身上。

费利克斯跑了过去,他的行动完全是无意识的,冲动直接转化为行动。他双臂张开,直冲过去。珀尔被压在地上,大块头抬起一只胳膊,手上握着匕首。刀尖刺下的时候,珀尔拼命闪到一边,刀划破了皮衣的袖子。费利克斯冲了上去,大块头一声嘶吼,缩回了手。后来我才知道费利克斯用防狼喷雾喷了他。大块头倒在地上,闭着双眼痛苦地嚎叫。麻烦的是,珀尔也吸进了少量防狼喷雾,咳得停不下来。

珀尔一边咳一边艰难地爬起来,费利克斯扶住她。大块头缩成一团。防狼喷雾虽然有效,但只是权宜之计,不能一劳永逸地击败对手。费利克斯紧抓着珀尔一只胳膊,两人一起往铁丝网跑。我快速从铁丝网下面滑过去,一秒钟也不敢停,生怕自己被钩住。滑到对面,我站起来,用力把铁丝网往上抬,好让珀尔钻过来。断铁丝像鱼钩一样钩住了她的夹克。这时费利克斯已经翻过铁丝网,跳下来站在我身边。珀尔卡在铁丝网半中间动弹不得。她立刻退回去,脱掉夹克,躺在地上,头向外,和我一样用脚撑地往外挪。我和费利克斯用力抬着铁丝网,然后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出来。她拼命地喘气,嗬嗬乱叫。我想小部分是因为疼痛,大部分是因为害怕。防狼喷雾让她双眼红肿,她又咳了起来,鼻涕像水一样不停地流。我们催她赶紧上车,她不动,手撑在膝盖上。“我要拿回夹克!”

“不要,不要去!”

她不理我,趴在地上,伸手把夹克够了回来。我和费利克斯一人架住她一只胳膊,扶着她往车上跑。到了车上,我们先把门打开,让她斜靠在副驾驶座上,我把后备箱打开,费利克斯把登山背包和旅行包扔进去。我们再回去抬起她的双脚让她坐进车里,费利克斯从驾驶座进去挤到后排座,我把皮包扔进车里,野马车加速往山下冲去。

我从后视镜里对费利克斯说:“干得不错,没想到你带着防狼喷雾。”

他嘻嘻一笑,“不是我的,我从他们那里拿的。”

9

到达山下,我冲过停车场,甩着车尾转上米拉格鲁,后来才想起来忘记看有没有警车了。我知道波加特不可能跟在我们后面,但是我太紧张了,只想赶紧逃走。开了一个街区,我盯着珀尔。“为什么要砸了宿营地?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们烧了他的书,把书当成柴火—”

“那又怎样?他死了,这些书没用了。谁知道那些人会怎么报复你们。”

珀尔抬起一只手。“停车,我要下车。”

“你晕车吗?”

“不是,我不晕车,你个笨蛋,我要抽烟。”

费利克斯说:“喂,我也要。”

“噢,算了吧,”我打断他。

我找到一处路边,避开来往的车流。说实话,这个时候我不适合开车,我的脑子一片混乱,需要时间理清思绪。米拉格鲁车流繁忙,我心烦意乱。我按下左转向灯,开上麦当劳停车场旁边的支路。天色昏暗,车道和人行道之间的绿化带黑乎乎一片。我一眼看到两辆车之间有一个空位,立刻停了过去。

珀尔下了车,费利克斯跟着她,我也下了车,靠在门边,把脸靠在胳膊上,伸直双腿,放松紧张的神经。我看到三米之外的费利克斯手在颤抖。因为剧烈跑动,珀尔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防狼喷雾的作用仍在,她的两眼依然红肿,眼泪不停地流。她吸了吸鼻子,用手一抹,在夹克上把手擦干。对她,我还能有多少期待呢?

我瞄了一眼手表:7点10分,收容所已经关门,来不及送他们回去了。理论上来说,收容所里应该安全,但是我知道,如果波加特来报复,首先会去收容所。

费利克斯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包烟。

我说:“你有干吗还蹭她的烟?”

“她无所谓。”

“谁说我无所谓。”

费利克斯的香烟盒已经被压扁,他拿出来的两根烟断成两截,他扔掉了一根。

“给我,”珀尔抢过第二根烟。那根烟只剩下一小段,里面的烟丝露了出来。他帮她点了火,自己再拿出一根来点着。两人同时吸了一口,深深地吸进肺里,我看他们都快喘不上气了。我的脑海中霎时回想起情绪紧张时抽烟的快感,没想到我居然大声说了出来。

“你们俩没脑子吗?”我说。“香烟那么贵,只会害了你们。”

珀尔皱起眉头。“关你什么事?你肯定这辈子都没抽过烟。”

“我也抽过。我抽过两年,后来戒了。”

“那你应该更理解才对。”

“我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所以我们才能当朋友。”

她笑了,露出四颗稀疏的门牙。“上帝啊,我开始喜欢你了。”

“但愿别。”

她最后吸了一口烟,扔在脚下蹍碎。“哇!好多了。我们看看抢了些什么。”

“好。”我说。

我从后座上拿起皮包,找到我的小手电打开,然后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拿出登山背包递给珀尔,再把旅行袋拎出来放在地上。

珀尔把背包倒过来。包边是四根空心铝合金管,管角套着橡皮帽。珀尔拔掉一个橡皮帽,再把包倒回来,摇了两下,我听到有东西丁丁当当地掉在地上。我拿手电一照,是一根扁长的钥匙。珀尔艰难地弯下腰,捡起钥匙,放在我的手上,我打着手电仔细观察。

是戴斯银行保管箱的钥匙,一边有着长度不一的突起。没有银行名,没有地址,没有保管箱号码。“什么都没有。”

珀尔说:“当然没有。他们可不想让随便什么拿着钥匙的人走进银行,说东西都是他的。”

我说:“那不可能。要取出保管箱,你得出示身份证,签名必须和他们的记录里一致。”

“真的?”费利克斯说。“盒子真是你的,你有钥匙,还得这样?这样不对吧。”

“我看你们都不知道特伦斯去的哪家银行吧?”

珀尔说:“不知道。你应该在走路就能到的范围里找。他瘸了一条腿,走不远的。”

“他可以打车,”我说。

“没错。”

我把钥匙给她。“你来保管吧,你最辛苦。”

“嘿,不要,你拿着。你找到银行就告诉我们。我很好奇他为什么把值钱东西放在银行,抢劫犯最爱抢银行。”

她把背包放到一边,打开了旅行袋,往里面看了两眼,然后倒过袋子,把里面的东西晃出来。一团旧衣服滚了出来,破破烂烂,一股霉味。我拿手电照过去,这一堆破烂里唯一的例外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全棉衬衫,领尖有纽扣,长袖,鲜亮的黄绿格子。她拿起衬衫,一副眼镜和一张带照片的身份证掉了出来。

“是查尔斯,”她说,“特伦斯死掉的朋友。”

“特伦斯为什么留着他的东西?”

“做纪念。特伦斯有点多愁善感,查尔斯只有这些东西。”

剩下的东西有一件洗褪色的灰衬衫,要么是从垃圾箱里捡的,要么是二手店里淘的便宜货。

“这是什么世道,人死了留下的只有破烂。”她拿起格子衬衫,把眼镜和身份证卷起来,和其他东西一起塞回旅行袋。我以为她还有话说,她已经开始往外走了。我们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拿回的东西却没什么价值。

“就这些了?”我问。

“差不多。”

“现在怎么办?”

她说:“你要是愿意,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商量商量。芝士汉堡最好了。”

我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这主意真不赖。”

珀尔和费利克斯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野马车停的地方。我排队点餐,付账,等着配餐:三份芝士汉堡,两份巨无霸,三份大薯条,三杯可乐。巨无霸是给他们点的,我舔舔包装纸就行了。我端着餐盘走过去给大家分餐,我注意到珀尔把背包放在身边,旅行袋夹在两脚之间。

我们安静地享用着香甜的芝士,美味的牛肉,松软的面包,外加从小塑料袋里挤出来的可口的番茄酱。我多要了几包盐,几个人吃得干干净净,什么防腐剂、添加剂、氯化钠,统统下了肚。

我让费利克斯把桌子收干净,然后回到停车场上了车。“送你们去哪儿?”

珀尔说:“到海滩就行,然后我们自己想办法。”

我开动野马,驶过两个街区,然后右转上了米拉格鲁,往卡巴拉大街开。饱餐一顿外加紧张情绪快速缓解,我昏昏欲睡。为了保持清醒,我问:“你们怎么会流浪街头的?这事可不好玩。”

费利克斯把身体挤在前排座位之间,像是被家长带出门放风的狗狗。“比你想的好玩多了。我15岁和我爸住在一起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

珀尔笑了。“这小子有癫痫。脑袋受过伤,对吧?”

“是。我妈拎着榔头追我,说算我走运。她没绷着脸,还笑呢。那一下把我打晕了,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全是星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没流多少血,可我的心碎了。从那以后我开始发作,一天10到15次。”

“他妈说他是故意让她难堪,”珀尔说。

“没错。两年她都没有带我去看病,说我发作是装出来吓她的。我经常好好的就突然倒在地上,大小便失禁。”

珀尔说:“等他妈想起来带他去看病的时候,他的脑子已经坏了。”

“她说反正我也没什么脑子,损失不大,一直吃药就没事。”

“是的,你可别忘了,”珀尔用手指指他。

他开心地笑了,金属牙套亮了一下。“她可厉害了,她和丹迪一起照顾我。”

“比你妈好,肯定的。”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谁给你付牙套钱?”

“我爸。”

“他怎么了?”

“我想是烦我了吧。有一天他走了就再没回来,后来我就自己一个人了。”

“你呢,珀尔?”

“就担心你会问。我一直没工作,一辈子就没工作过,我全家都一样。不对,我老爸有次在工地上干过两星期零两天。他说工钱太少,活太多,认为又是剥削穷人的新花样。后来我们就靠国家救济生活,”她说。“你呢?你干的这行,每天都做些什么?”

“各种事情。代办手续,去法院调档,背景核查,有时做监视。一个案子结束,我要写报告,寄发票,才能付我自己的账单。”

“你瞧,你瞧瞧,我就没账单,我不欠别人一分钱,所以我比你过的好。”

我瞪着她,这是玩笑话吧。

“到那就行了,”她指着卡巴拉大街和州街交会处。

我停在路边,对面是靠近码头的停车场。“你们有地方睡觉?”

“只要警察不赶我们,”她说。

对此我不乐观,其实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邀请他们去我那里。去了之后呢?他们俩睡在沙发床上?费利克斯睡沙发,珀尔和我一起睡床?“我给你们钱住汽车旅馆,”我说。

“我们不是要饭的,波加特才是,”她说。

“对不起,我错了,”我说。

费利克斯说,“没关系啊,你不是故意的。谢谢你请我们吃饭。我拿了两包番茄酱,饿的时候吃。”

他们俩下了车,珀尔提着背包,费利克斯像抱小狗一样抱着旅行袋。

“你们俩要当心,”我说。“那帮人可能会报复的。”

“我不怕,”她说。“全是蠢货。”

我走的时候一直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俩。他们没有走,显然是不愿意让我看到他们的去向,不想让我知道他们去哪里过夜。多么奇怪的一对:珀尔胖得像只水桶,费利克斯是戴着牙套、留着雷鬼头的白人小孩。可为什么看到他们,我就鼻子发酸?

周三早晨,完成每天的常规运动之后,我来到办公室,煮上一壶咖啡,查看邮件,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虽然没有新客户,我仍然觉得坐在办公桌前更愉快。我拿出索引卡片,准备记些备忘。这时电话响了。

是阿伦·布卢姆伯格,他对我表示歉意,周一的电话拖到现在才回。

“不要紧的,”我说。“我知道你忙,我想你有空就会回电话的。萨克拉门托有回音吗?”

“完全没有,”他说。“你呢?你那里有消息吗?”

“说实话,我倒是有不少消息,”我简单向他讲述了我查到的线索,包括死者的姓名,他在贝克斯菲尔德居住多年,以及大部分线索来自丹迪、珀尔和费利克斯。“据他们说,戴斯曾被判终身监禁,但没人知道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后来又被放出来。我很想查清楚。”

“我和你一起查,再说一遍姓名。”

“姓戴斯,第一个名字缩写R—不知道是哪个词,理查德还是罗伯特。他的流浪汉朋友确信他有一笔钱,因为他不辞辛苦地写了遗嘱,还让他们三个做证人。他的遗物里没有遗嘱,你可以看看他的睡袋,会不会缝在夹层里。我这里有他们说的银行保管箱钥匙,也可能在那里。”

“我去检查睡袋,”他说。“你知道他在哪里服刑吗?”

“索莱达,他不愿和别人谈论这事。”

“好的。我在系统里查查他的犯罪记录。出生时间?”

“不知道。之前你在克恩县工作,贝克斯菲尔德警局或者治安办公室可能有人知道。”

“我问问他们。你知道他去的哪家银行吗?”我从电话里听到阿伦敲击计算机键盘的声音。

“不知道。我正打算开始侦查工作。银行里的人口风很紧,希望至少能有人确认见过他。如果谈话的时候能说你的名字,表示我有官方授权,那样会比较顺利。”

“可以的。一旦查到哪家银行,如果开保管箱需要法庭令,我来办。你知道他为什么带着你的电话吗?”

“他想在本地找一位亲戚,需要中间人。有个朋友平奇·福特推荐了我,你还记得他吗?5月的仓库枪战?”

“天哪,我当然忘不了,”他说。“你做得很好。R.特伦斯·戴斯,贝克斯菲尔德人,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我开车回到海滩,从特伦斯支帐篷的地方开始沿着街道一直开。珀尔说他去的银行在步行范围内。他的确可以打车,但他可能不想花这个钱。连收容所住宿费都不愿意付的人基本不会付出租车费。

蒙特贝罗有5家银行。圣特雷莎市中心还有12家,9家分布在州街沿线的6个街区,3家在平行的圣特雷莎大街上。定下路线之后,我往最近的银行开去。

从别人嘴里套取信息是招人讨厌的事情,除非你具有坚定的信念。我有我的心灵禅。这是我给自己安排的任务,我不需要正确的答案,我要的是耐心与坚持。我在意的是过程,今天的任务和别的任务同等重要。

我与每一家银行的谈话内容要点如下。首先询问银行柜员能否见大堂经理,大堂经理通常坐在玻璃隔间里,或者大厅里某个不起眼的办公桌旁。然后向大堂经理或者经理助理自我介绍,出示我的驾照和带照片的侦探证,递上我的名片。接着询问是否有一位名叫R.特伦斯·戴斯的客户,因为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一把银行保管箱的钥匙,趁机搬出阿伦·布卢姆伯格的名头,表示一旦我们确认死者的开户行,法医调查员将安排手续,在银行经理的陪同下打开保管箱。法医调查员的名号简直具有魔力,要不然哪会有人搭理我。

事情终于在第10家银行有了眉目。柜员叫来了副总裁助理特德·希尔,听到戴斯的名字,他点了点头。

“戴斯先生是我行的优质客户,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真令人难过。”

“我听说他病了一段时间,”我说。“法医办公室询问打开保管箱是否需要申请法庭令。”

“不需要。我们乐意与政府机构合作。请转告布卢姆伯格先生,我们将全力配合,请他来电告之我们方便的时间。”

就这样,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第二天我才明白有多少小恶魔从盒子里逃了出来,而当时的我对自己的工作效率无比满意。

10

我离开银行,开车回家。我答应亨利帮他把客房里的东西搬回罗西酒馆厨房外的储藏间,我得说话算数。我找地方停好车,步行一小段回家。亨利的旅行车已经停在门口了,后车门大开着,准备装货。我转弯的时候亨利正好从家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只装满东西的纸箱。我以为会看到威廉倚着拐杖站在后院,可是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威廉呢?我以为他会来监工。”

“我送他去做理疗了,一小时后去接他。我觉得可以趁这段时间开始装箱。只隔着半条街,开车有点浪费,但我不想都用手搬。”

“我去打一个电话,马上就来帮忙,”我说。“有顺序吗?还是都搬走就行?”

“我都是随便搬。等威廉回来,我们把他送到酒馆的厨房,让他来说明该怎么上架。”

“他怎么样了?”

“没问。”

“猫呢?”

“埃德很好,睡在我床上,枕着我旁边的枕头。不许翻眼睛。”

“不翻,我保证。”

一转过身,我便翻起了眼睛,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我打开家门,把皮包放在门口的凳子上,然后打电话给阿伦。他很快接起了电话,我把银行名称和特德·希尔的名字告诉了他。“看样子他不会阻挠我们开保管箱,”我说。

“你想在场吗?”

“我很愿意。”

“好。我给希尔打电话,然后联系你。”

我把大门开着,这样搬东西的时候也能听见电话铃声。亨利装车比我麻利多了,我就负责把箱子搬到车边,由他把箱子装进车里。

猫在车里爬进爬出,监督我们的工作。猫跳上椅背,选择一个最佳观察点,往往正是亨利准备放箱子的地方。兽医告诉亨利这猫不到两岁,明显有小猫的顽皮。亨利坚信埃德听得懂英语,其实猫对我们俩之间的谈话毫无兴趣。不管这猫从前说什么语言,它的嗓音和我们俩用来与它交流的嗲里嗲气的嗓音完全不一样。我一直知道养猫会让人变傻,所以我拒不养猫。我以为亨利和我一样头脑清醒,很明显他糊涂了。

阿伦傍晚6点打来电话。我们已经搬完了,亨利和威廉留在酒馆整理东西。他们坚持不要我帮忙,所以我回家洗澡了。电话响的时候我刚好穿着干净裤子和运动衣下楼。

“我们9点去银行和特德·希尔见面,”阿伦说。“他9点半要去科盖特分行,所以安排了一位柜员协助我们。如果没什么问题,东西就交给我们处理。我们去银行之前,先到街对面的咖啡店,我请你吃早餐怎么样?”

“太好了,为何我能如此荣幸?”

“我们有一笔资金,用来收买线人的情报。我对法医说,你贡献了不少有用的情报,节省了我们的时间,应该给你一定的补偿。”

“既然这样,我就愉快地接受了。”

第二天早上,我取消了慢跑。其实可以早点起来或者适当缩短距离,我一心想休息,睡到7点15,大大超过了平常的时间。为了纪念这次改变,我穿上了连裤袜,小黑裙和黑色平底鞋。这件小黑裙适用于鸡尾酒会、葬礼等任何正式及半正式场合,是我唯一一件真正意义上的裙子。我拍了拍肩上的装饰带,灰尘应声而起。好了,现在可以出发了。

我在咖啡店旁边泊好车,阿伦看到我进了门,立刻彬彬有礼地起身。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能够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上班族、法官、法庭书记员、陪同客户走向法院的律师。圣特雷莎县治安管理办公室的专用车辆,一辆黑白相间的客车,在路边停下,下来一群橘黄衣服、戴着镣铐的犯人,在三名穿制服的法警的监督下拖着脚步走进了法院。

阿伦的头发还没干,梳理的痕迹清晰可见。他递给我一份菜单,查看每日推荐。他穿着蓝白棋盘格衬衫,休闲外套,衬衫口袋里露出整齐的领巾。服务员端着咖啡壶走过来时,他抬头示意。服务员给我们倒满咖啡。我们开始点餐。阿伦喜欢培根、炒鸡蛋和全麦吐司,我要了什锦燕麦粥,配料有红糖、葡萄干、蓝莓、黄油、糖渍核桃,还有一小罐奶油,我换成了牛奶。我们随便聊着,等餐上齐,便开始享用。

阿伦吃得比较快。咽下最后一口吐司后,他拿起餐布擦了擦嘴,再把餐布叠好压在盘子下。“昨天很晚萨克拉门托才有回音,从指纹确认了戴斯的身份。我想去银行之前先和你说说他的犯罪记录。”

“是贝克斯菲尔德的人告诉你的吧。”

“我拿着他的档案给治安管理办公室凶案组打了电话。”

“值得一听吗?”

“应该吧。他的事情其实挺有意思。戴斯坐了12年牢,罪名是一级谋杀,于一年前翻案。”

“他谋杀了谁?”

“一会再说。坐牢之前他有过几次不太严重的案底,两次酒驾,一次醉酒及扰乱社会治安,后来撤销了。他自己开了一家树木剪枝公司,同时在读园艺建筑学位……可惜没机会读完……”

“我知道。丹迪说他非常聪明,非常博学。”

“的确。他口碑不错,凡事亲力亲为。剪枝的工作,他宁愿自己做,也不强迫员工。1968年,他摔断了肩膀和左侧大腿,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活动。在这期间,他依赖上了处方药,并且酗酒,什么时候都抱着酒瓶不放。这些你大概知道了。”

“不完全知道,差不多吧。止痛药成瘾和酗酒我知道,”我说。“我想象不出一个公司老板怎么会变成杀人犯,我想听这个。”

“好吧,他的人生开始走下坡路,你懂的。他酗酒的事情一传开,客户都走了,公司没活干。他老婆扬言要离开他,说不想让孩子们耳濡目染他的恶习。他想努力保住婚姻,可惜没什么起色,他每天只能打打零工。一堆人站在街角,等着开卡车找人干活的雇主过来,像挑应召女郎一样挑他们去干活,他和一个叫赫尔曼·凯茨的人被叫去做两天剪枝工作……”

我一边听一边把糖和牛奶倒进碗里,再把葡萄干压到碗底温一温。金姨妈喜欢放两块黄油,太奢侈了,不适合我。

阿伦继续说:“戴斯不知道那个叫凯茨的是有案底的强奸犯。他盯上了隔壁人家在院子里穿比基尼晒日光浴的小姑娘。那天晚上,小姑娘被绑架了,两天之后在不到两公里之外的下水道里发现了尸体,死者生前被强奸,勒死她的正是戴斯剪枝用的滑轮钢索组中的一段钢索。”

我放下勺子。“消息确实吗?我不相信,虽然我没见过戴斯这个人。”

“治安管理办公室没发现疑点。从现场的掌纹确定了凯茨,而凯茨供出了戴斯。后来凯茨被关进圣昆廷的死囚室,戴斯一再坚称自己是无辜的。他老婆站出来证明女孩失踪当晚他在家里。陪审团认为她的证词不可信,一致投票认定戴斯有罪,法官判决终身监禁。12年来,他不停地写信申冤。”

“我收到过犯人来信,疯话连篇,全是些捏造出来的政治阴谋和司法腐败。”

阿伦凑近了望着我。“高潮来了。两年前,凯茨得了绝症,被准许保外就医。肺癌晚期,还能活3个月。他不想临死前良心不安,向警方坦白戴斯没有参与杀人,那天晚上另有其人。”

“意外啊。”

“我也这么认为。咱们认为凯茨的坦白很有说服力,没有用,公诉人认为那是胡说八道。戴斯当年的律师已经退休,患有轻度老年痴呆,帮不上忙了。法官不想管,没人愿意为他辩护。他写了25封信,终于有一位律师答应关注他的案子。他查阅了当年所有的警方卷宗和证物,其中有一件血衣,戴斯一再坚称不是他的。律师提请法官签署法令,检测精液样本和血衣中的DNA,当年没有DNA技术。结果很明显,不是戴斯的DNA。”

“真正的凶手呢?”

“两个月前在监狱里和人打架,死了。戴斯自由了,可是他的生活全毁了。”

“破镜难圆。”

“事情就是这样,治安管理办公室出了丑,更别提地方检察院了。当时没人相信戴斯是清白的,现在依然有人不愿接受事实,说到底,谁愿意为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承担责任呢?戴斯的律师发现了一连串的问题,关键报告‘不见了,无罪证据被隐瞒。”

阿伦看了看手表,示意服务员结账。“还没说完,以后再说。”

我们喝完咖啡,阿伦付了账,我们沐浴着早晨的阳光,过街来到了银行。我们没有说话,面对戴斯沉痛的人生,任何玩笑都显得不合时宜。

特德·希尔已经在等我们,看到我们过来,便打开门。阿伦先自我介绍,两人握了手。我们都出示了证件,阿伦带来了法医的介绍信,说明无名尸的身份为R.T.戴斯、死亡日期及原因,请银行配合打开他的保管箱。希尔没有仔细看,只要他答应帮忙,那些官方手续只是形式而已。希尔叫来柜员乔伊斯·芒特,由她陪同我们进入保险库。希尔有别的事情要办,请阿伦结束之后联系他。

阿伦和我随芒特小姐来到保险库,他拿着戴斯登山背包里的钥匙,柜员拿着主钥匙。一会儿工夫,保管箱已经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阿伦和我拉出椅子坐下。作为银行代表,柜员仍留在现场,可能她也很好奇吧。

阿伦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所有文本资料整齐地摊放在桌子上。他拿出笔记本和清单,逐一检查登记每一件物品,然后交给我。第一件是银行存折。阿伦翻开存折,看了看存款条目并核对了余额。他皱了皱眉头,记下一条笔记,把存折递给我。

存折是9个月前开立的,日期为1988年1月8日,应该是戴斯到达此地后不久。第一笔存入款为597,500美元,最后一笔取款为200美元,日期为1988年10月1日,余额为595,350美元。

我说:“哇哦,我听说他有钱,真没想到有这么多。我觉得200块差不多了,这钱是哪儿来的?”

“就是我没来得及告诉你的。他起诉州政府,要求赔偿1200万美元。讨价还价之后,他同意以60万美元和解。政府捡了大便宜。他可以再多要些,可能他想尽快恢复正常生活吧。他重获自由,名誉清白了,他想赶快见到孩子们。”

现在我明白银行为何将戴斯视为优质客户了。他们或许认为戴斯头脑不清楚,有那么多钱,偏要流浪街头。

第二件是一只白色信封,里面装着一个男孩两个女孩的照片,我猜是他的子女。每张照片背后都写着名字、学校名称和1973年字样。男孩叫伊桑,照片上看着十五六岁的样子。大一些的女孩叫埃伦,大约14岁,最小的女孩安娜,大概十一二岁。现在两个女儿应该都快奔三了,儿子30出头。阿伦和我认真地看了很久,才把照片放回信封。

第三件是离婚判决书,原告伊夫琳·查斯顿·戴斯,被告R.特伦斯·戴斯。离婚判决于1974年8月生效,附有R.特伦斯·戴斯签名的产权转让协议。戴斯将两人共有的房产与土地转让给伊夫琳·查斯顿·戴斯,包括土地可能含有的石油、煤气和矿物。

第四件牛皮纸信封里装着许多剪报,有《加州贝克斯菲尔德报》和《克恩县新闻》,时间跨度为1972年2月28日至1973年11月15日,全部是有关1972年2月26日女孩遭绑架被杀的新闻。受害人的黑白照片看了真令人心碎,多么漂亮的姑娘,黑色的长发,灿烂的笑容。

我随便翻看着剪报。阿伦早餐时的叙述很有用。赫尔曼·凯茨和R.特伦斯·戴斯分开审理,时间跨度相当长,律师均由法庭指派。

赫尔曼·凯茨与第二被告R.特伦斯·戴斯被控绑架及谋杀15岁的贝克斯菲尔德高一学生卡伦·科菲。戴斯否认全部指控,州检察院立案的理由是邻居的目击证词,她看到绑架当天戴斯出现在事发地点……

戴斯的辩护律师出示了不在场证明,事发当晚他和妻子在家,因此不具备作案时间。戴斯太太的证词获得了邻居洛尔莱·布兰德尔的证实,她当时也在戴斯家里。辩护律师认为凯茨有意拉戴斯下水,其证词不具可信度。陪审团不为所动,经过四小时的辩论,一致认为戴斯谋杀罪名成立。戴斯被判终身监禁,不得假释,于1974年1月开始服刑。

后来的事情不难想象。戴斯被判刑之后,他老婆提出离婚诉讼,强迫他转让房产。或许他自己出于羞愧主动提出房产转让。他一出狱,便起诉州政府,接着达成和解,拿到了一笔补偿金。我能想象他回到贝克斯菲尔德,盼望见到孩子们,让他们知道自己清白了。他错了。根据丹迪的描述,那次家庭团聚是一次彻底失败的尝试。最后,他和家人断绝了关系,来到圣特雷莎,希望找到其他的亲人。

柜员不时地过来拿起一样东西看看,大部分时间她都站在一旁,不发表任何意见。

阿伦拿起了戴斯的社会保障卡以及加州签发的驾驶执照,1965年5月过期。他记下社保号码、戴斯的全名和执照签发时的居住地址。“R是兰德尔的缩写,”他说。

“很好。”

登记在清单上之后,他将两样东西交给我。

我核对了驾驶执照上的出生日期。“看这个。他生于1935年,那么今年53岁。我看到他时觉得他有70多了。”

“没人告诉过你烟酒毒品可以永葆青春吗?”

“好像没有。”

阿伦看过证明戴斯财产来源的和解协议后递给我,他的签名表示协议内容完整、州政府免于其责任等等。我把它和其他查过的文件堆在一起。

下一份是戴斯为三个儿女制作的16页纸的小册子。我认得他独特的书写风格。三本册子均为手写且手工制作。第一本讲解加州可食用植物,第二本讲草药,第三本讲加州的野花。每段文字都配有精美的图案,有些用钢笔绘制,有些用彩色铅笔。三本册子都有一张小条子,标明送给哪个孩子。不知这些是他在狱中制作还是出狱之后。他的爱心深深打动了我。他不可能在醉酒的情况下画出如此精致的插图,如同诗歌一般带给人们生动美妙的感受。我第一次认识到特伦斯·戴斯的天生聪颖和才华横溢,以及常人难以企及的艺术家的敏感。他为这几本小册子花费了多少时间?为这些文字和插图倾注了多少心血?我希望有人能找到他的儿女,替他送出这些画册。也许能减少儿女们对他的恶意。他不应受此对待。

阿伦拿起一只用金属卡子别住的信封,里面是四张黑白照片,都是老式带白边的柯达相纸。阿伦登记了第一张照片,仔细看过之后,再拿起第二张。我接过照片之后同样仔细观察,就连柜员也凑近了来看。第一张照片里,一个蓬松头发的6岁男孩坐在一个瘦高个儿的英俊男人肩上,男人抓住男孩的双脚,让他坐稳。背景是平整空旷的土地,还有一截断裂的篱笆和两棵小树。我觉得是乡村的农田。照片的背面用钢笔写着R叔叔和我,1941年9月。小男孩肯定是特伦斯·戴斯。虽然我只见过他的尸体,而且照片上的男孩和之后的糟老头子差异巨大,二者依然有着微弱的相似。

第二张照片里还是那个蓬头发的男孩,十岁左右,和R叔叔坐在一座白房子的台阶上。R叔叔坐在最上面,特伦斯坐在下一级,叔叔的两腿之间。两人之间的深厚感情毋庸置疑。在他们身后,我看到一扇纱门,最后一级台阶下面放着一台刮土机,右边隐约有一只水泥花架,里面的万寿菊已经萎蔫。这时我已经观察出他们的家族特征:厚重的直发,眼睛微微倾斜。这张照片的标注仍然是R叔叔和我,1945年6月4日。

第三、第四张照片是室内照。一张背景是圣诞树,没有R叔叔,我估计他是摄影师。大约12岁的小特伦斯骄傲地端着来福枪,包装盒和包装纸散落在他脚下,背面没有日期。第四张照片背景是厨房。两张照片里戴斯穿着同样的衬衫,因此应该是同一时期、同一地点。特伦斯和R叔叔高举玻璃杯庆祝节日。杯子里应该是圣诞蛋酒,奶油色的。右边的威士忌瓶子证明R叔叔喝酒的层次极大地提高了,也许他还让戴斯尝了两滴老鸦牌波本威士忌。这次R叔叔坐在小男孩身边,一只胳膊搭着他的肩上。

毫无疑问,戴斯是来找R叔叔的孩子。R叔叔是他的亲人,是他美好童年记忆中的亲人。被亲生子女拒之门外后,他自然希望回到仅有的亲人的身边,他还想着要在见面之前戒酒戒毒。丹迪说过,他临死前还在喝酒。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听见翻纸的声音。

“这真是麻烦了,”阿伦说。

我抬起头,他正认真地阅读最后一份背面为蓝色的文件。“是遗嘱吗?”

“没错。”

“哪一天?丹迪说是7月8日。”

“是的。”

“没有缝进睡袋的夹层?”

“没有。这三个是你说过的见证人吗?”

他翻到最后一页,给我看页尾的打印姓名和签名:珀尔·怀特,丹尼尔·S.辛格,费利克斯·贝德。

“丹迪”是丹尼尔的简称。“除了珀尔,我不知道另外两人姓什么,所以不能确定。丹迪称她珀尔·怀特小姐,我以为开玩笑的。”

阿伦翻回第一页。“没有说明遗体如何处理,不过他的子女应该有决定权。他把三个子女都列上了,但是只有一个地址,是他儿子伊桑的。两个女儿没有,可能他不知道女儿住在哪里。”

他翻到第二页,眼光掠过一行行文字,张大的嘴巴显示出他的惊讶。“这人真无情啊,听这个,‘我自愿取消我的儿子伊桑,我的女儿埃伦和安娜,对此遗嘱的继承权。他们表现出无可挽回的憎恨与鄙视,我与儿女正式断绝所有关系。”

我说:“丹迪说过,当时的场面一定非常激烈。”

“嗯,这个有用。”阿伦继续读。“这里,‘鉴于我没有房产,没有债务,没有其他资产,只有存款账户里的钱,以及保管箱里的个人物品。我希望遗产执行人将我的死讯通知我的子女,并将我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他们。”

“如果他取消了子女的继承权,他的钱是否将归还州政府?那可不好办,”我说。

“哦,不对,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一开始他就指定了遗嘱执行人和继承人,是同一个人。”

“什么意思?是好是坏?”

“不是好坏的问题,我们还没找到关键地方。”

他把文件推过来,我凑近了去看这一页上出现在两处不同地方的人名。

我不由得“啊”了一声。

因为那是我的名字。

11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开回家的。我难抑心潮澎湃,无法接受呈现在我面前白纸黑字的事实。阿伦和我离开银行之前,柜员将物品清单复印了两份,一份给我,一份放进保管箱。她还复印了戴斯的遗嘱以及其他文字材料,原件放回保管箱,阿伦和我各拿一套复印件。由于我是遗产执行人,她将遗嘱原件交给我,以便在法庭认证时提交最高法庭的书记员。我决定立即找律师,因为我自己一窍不通。我需要法律意见,我需要有人帮我理解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没买彩票却中了大奖,50万?不可能!

走出银行,阿伦与我握手告别。我有些不明白,仿佛我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然后用这种谦逊有礼、温文尔雅的古老方式表达交易完成。

他说:“从公事的角度,戴斯的睡袋还在我这里。目前来看睡袋和其他物品都归你所有,需要我交给你吗?”

“不用,谢谢。我现在就可以回答,无论说多少次,我都不会搅进这事里。”

回到家,我泊好车,推开吱吱嘎嘎的大门,穿过露台进了门。我把皮包放在厨房操作台上,坐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只文件夹,里面是我父母亲结婚证的复印件。

四年前,我的身世之谜突然浮现。一次调查中,我约见的一个女人评论起金西这个名字,问我是不是隆波克金西家的人。隆波克距圣特雷莎以北一小时车程。我否认了,但她的话让我心动。我终于还是去了法庭,从记录里查到父母的结婚申请表,上面有我父母的出生时间和地点,以及双方父母的姓名。

金西是我母亲的闺名,她出生于加州隆波克。我的确是金西家的人,只是父母去世后我与家族没有联系而已。那一次,我复印了申请表,收在文件夹里。现在我重新审视这张表格,我爷爷,我父亲的父亲,叫奎林·米尔霍恩。我奶奶的闺名叫丽贝卡·戴斯。他们的独子,我的父亲,就是兰德尔·特伦斯·米尔霍恩,别人通常叫他兰迪。他填写的出生地是加州贝克斯菲尔德。特伦斯·戴斯的全名是兰德尔·特伦斯·戴斯。他们俩的名字一定是相互重复以示家族传承,以便追溯到更久远的时代。如果丽贝卡·戴斯有兄弟,就能解释戴斯这个姓仍在使用的事实。

为什么第一次听见这个姓的时候我没有想起来?不是因为戴斯像史密斯、琼斯这么普通。事实是,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孤儿。我的姨妈金,出于她自己的原因,永远避而不谈家族历史。她当然对家族事务了如指掌,只是觉得没有义务让我了解祖先的历史。当金西家族的成员一个个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的表现好像自己的生活遭遇了外星人入侵。我对那些表兄妹和姨妈很冷淡,讨厌他们的建议,其实他们都是出于好意。外婆科妮莉亚·斯特雷斯·拉格兰德·金西的存在更是让我震惊。过去两年来,我的心情有所改变(或多或少吧),但仍不能完全平复。

我对自己的辩解是,第一次看到这具无名尸躺在法医中心冰冷的尸检床上,我完全没理由相信此人会是自己的亲戚。目前的情况是,尸体归我处理了,我将担负起监督遗产分配的责任,而遗产就是他全部的、由我继承的现金。为什么听上去如此不合情理?遗嘱里没有一个字提到遗体的处理。葬礼将由我安排,而他的子女可能有意见要提。虽然他们不认父亲,父亲也取消了他们的继承权,但父亲终归是父亲,问题并没有解决。无论他的死讯能否改变儿女的心意,我必须完成传达的使命,向他们伸出橄榄枝。他的儿女得知父亲的清白一定如释重负,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疏远父亲,至少不再受到父亲是强奸犯和杀人恶魔的困扰。

第二个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如果R.T.戴斯和我是亲戚,事实的确如此,是什么亲戚关系呢?其实答案很清楚。戴斯来到圣雷特莎,因为听说最喜欢的“R叔叔”和家人一起搬到这里。他知道叔叔死了,但觉得还能找到叔叔的家人。他口袋里纸条上写的姓名,指的不是私人侦探米尔霍恩,而是姓米尔霍恩的这个人。最合理的结论是,戴斯的“R叔叔”就是我的父亲,兰迪·米尔霍恩。特伦斯·兰德尔·米尔霍恩和兰德尔·特伦斯·戴斯有血缘关系,至于是不是叔侄关系,还是更复杂的关系,我就无从知晓了。如果我奶奶丽贝卡·戴斯这条线索正确,那么特伦斯和我在家谱上的关系应该是堂兄妹。

这正是我不想继续的原因。如果判断正确,那四张R叔叔的黑白照片就是我唯一见过的父亲的照片。如果照片在我手上,那感觉必定心如刀绞。如今,它们和其他文件一起锁在戴斯的保管箱里。等我走完法律程序,就可以拿走它们。

我拿出电话号码簿,找到黄页里的“律师”一栏。在“遗嘱、信托和房产规划”分栏里有21位律师,我一个也不认识。还不到中午,我拿起电话打给我的律师朗尼·金曼,碰上法律问题时我首先会找他。这种事情在我的事业发展过程中有过那么几次。我离开加利福尼亚职工忠诚保险之后,有三年时间和他共用办公室,他允许我使用他的会议室接待客户。

他的公司逐渐发展壮大,办公面积不够了,便在州街南边买下了一幢办公楼,两年前搬走了。我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拜访过他的新办公室,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往好处看,说明我没有被捕,没有坐牢,没有法律问题。与此同时,我不得不再次承认我成长过程中的缺憾。金姨妈没有教会我如何维持朋友关系,我自己也没机会习得这项技能。或许我现在该装成热情的朋友了。我拨通了朗尼的电话。

接待员接起了电话,我报上自己的姓名,请求与朗尼通话。接待员说朗尼出国了,预计下周回来。

“约翰·艾夫斯呢?他在吗?”

“他不在,女士。艾夫斯先生已经离开公司,自立门户了。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给您他的电话。”

“马丁·切尔滕纳姆呢?”

“他去洛杉矶了……”

“还有谁在?”

“我可以帮您接齐默曼先生。”

“他擅长哪方面?”

“人身伤害。”

“哪一位擅长财产处理?遗嘱、死亡之类的?”

“伯克·本杰明。”

“好的,就找本杰明先生。”

“本杰明女士。”

“好的,请帮我转接。”

“她现在不在,午餐后会回来,我帮您预约好吗?”

“好的。我是朗尼的朋友,也是长期客户。如果本杰明律师有空,我一点钟可以到。”

“应该可以,我记一下。”

“非常感谢。”

我留下了姓名。她询问电话号码,我也非常配合。我以为她还要信用卡号,类似餐厅确保客户不失约的手段,但是她没有。

利用见律师之前的空当,我拿出索引卡,把戴斯保管箱中所有信息转记下来:加州驾驶执照,地址,社保卡号,儿子在贝克斯菲尔德的住址,就是没有电话号码。其他的一些信息我也转记到索引卡上,总比带着厚厚的文件夹轻松。我专门拿了一只文件夹存放所有的复印件,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朗尼在州街买下的3层办公楼原本是清春冰淇淋公司的产业。那家公司成立于1907年,在1931年大萧条时破产。清春这个名字以及1907这个年份以哥特式字体镌刻在入口处黑灰色的石头门楣上。在公司运营的24年里,一楼一直是清春冰淇淋卖场,后来陆续成为快餐、糖果、可乐、茶点的卖场,上面两层用来办公。我了解这些因为前门右侧的牌匾上记载了大楼的历史变迁以及它成为历史性地标的原因。

我推开玻璃门进入大厅,发现四周的墙壁全部露出内部的砖头。市政府一定是要求朗尼进行防震加固,而钢筋与支架这些现代建筑的基础结构都埋在墙里。我怀疑眼前这些材料是从镇上别处拆下来的。天花板拆掉了,站在大厅中央可以从一楼一直看到高高的圆顶。以黄铜为骨的弧形玻璃顶好似一张巨大的伞,阳光透过玻璃直射下来。

中庭的铁艺旋转楼梯通往第二、第三层,每层都有许多办公室。接待区很大,显得正中心四厘米厚的玻璃桌十分渺小,桌上陈列着各种老式奶罐和搅拌机。墙上挂的不是艺术品,而是上世纪前叶圣特雷莎的黑白老照片。戴圆顶礼帽、穿三件套西装的两位绅士严肃地站在大楼前,旁边停着骡拉的牛奶车。在1926年地震之后的照片里,大楼两边的楼房都震塌了,唯有清春办公楼逃过一劫。

地面铺设的白色大理石上间隔有黑色图案,可能是仿照原先的装修。我发誓空气里全是香草冰淇淋的味道。我查看了指示图,找到伯克·本杰明的办公室,201室,应该在二楼。老式的电梯仍在运行,笼子一般,外罩锃亮的铜门。我走进电梯,拉上铜门,按下铜制的“2”按钮。电梯慢悠悠地向上爬,电梯笼子对面墙上贴着的清春公司精美的海报和广告倒是很好看。

我走出二楼电梯,接待员抬起头,露出愉快的笑容。她50岁左右,满头灰发,穿一件灰色手织毛衣裙。灰色调并未显得她面色灰暗,相反,她浑身散发出动人的温柔气质。

桌上的姓名牌上写着赫斯特·马多克斯。“我叫赫斯特,你一定是金西。”

“是的,很高兴见到您,”我们相互握手。

赫斯特看了一眼老式挂钟。“本杰明律师很快就到。你坐一会好吗?喝点什么?水还是咖啡?”

“不用,谢谢。”

我坐在一张欧式沙发上,焦糖色的天鹅绒沙发套简直让人禁不住想舔一舔。我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摆着《福布斯》《ABA杂志》《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还有5本法律杂志,3本《人物》,我不由一阵兴奋。我不看拳王泰森的报道,略过关爱老龄人口的长篇大论。鉴于我孤儿的身份,我不会遇到此类问题。亨利和他的兄弟姐妹虽说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但他们一直生活自理,假如有人生了病,其他兄弟姐妹一定会倾尽全力照顾。

我拿起1988年10月10日的一期,翻到泽西姑娘帕蒂·莎尔法和摇滚巨星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绯闻,两人的恋情在斯普林斯汀与女影星茱莉安娜·菲利普斯结婚不到三年时浮出水面。文章从莎尔法的早期发展讲到她现在的幸福状态,最后以“天作之合”云云的废话结尾。

我听见电梯门开了,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骑行短裤和跑鞋的卷发少年。我没看见他戴头盔,他妈妈知道吗?他衬衫被汗水湿透,头发湿漉漉地堆在头上。他走过我身边时望了我一眼。“你是金西吗?”

“我就是。”

“我是伯克·本杰明,”她在裤子上擦了擦右手,伸了出来。我们握过手之后,她接着说,“跟我来吧。”

我放下杂志跟着她,她打开办公室门,请我先进。

“请坐,我很快就来。”

我选了一把真皮靠背会客椅坐下,以为她一定先去卫生间冲澡。没想到她拉开办公室下面的抽屉,拿出一块深红色浴巾,踢掉跑鞋,脱下运动袜,交叉双臂把湿透的T恤从头顶脱下,最后脱掉胸衣和骑行短裤。“赫斯特说你是朗尼的朋友。”

“是的,”我转开眼光不看她。她穿了一条丁字裤,这情形让我很难相信这位律师能处理好50万块钱。

她倒是不以为然,用浴巾把汗擦干,把湿衣服卷成一团塞进下面的抽屉,同时拿出干净的胸衣戴好,再拿出一件白T恤穿上。她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海军蓝裙子套上,拉好拉链,再套上高跟鞋,又从另一只抽屉里拿出吹风机。她弯下腰,热风吹干了她的头发,吹得桌上的文件也哗哗作响。她把吹风机放回原处时,已经完全换了副模样,变成了专业干练的律师,只有漂亮的发卷稍稍抵消了严肃的表情。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发现自己处境奇怪,需要帮助。”

“好吧,你来对地方了。出了什么事?”

我把戴斯的遗嘱从皮包里拿出来递给她。

薄薄四张纸,她来回看了很久。完全理解透彻之后,她把遗嘱放在面前。“不错。我认为你们俩关系亲密。”

“我们是亲戚,但我从来没见过他,”我说。

“这种情况,他的儿女指控你对他们亲爱的老爸施加‘不当影响就不成立了,”她说,“你们是什么亲戚?”

“我们俩应该是堂兄妹,我不能确定。除了我爷爷奶奶的姓名,对我父亲的家族一无所知。事情来得太突然。”

我简单讲了事情的过程,总的来说就是离奇加反常。他因谋杀罪入狱,后来又证明无罪,获得60万美元的赔偿,之后与子女断绝关系。好在伯克·本杰明头脑灵活,而且必然见识过更离奇的事情。接近尾声时,我说:“我不知道戴斯最后一次和孩子们见面时的情况。丹迪,遗嘱的三个见证人之一,说戴斯出狱后不久就去了伊桑家。他想做出补偿,却被拒之门外。”

“所以他硬起心肠,剥夺了三个儿女的继承权?”

“他是这么对丹迪说的。还是同一句话,我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家庭情况。”

“他是圣特雷莎居民?”

“我的理解,是的。入狱之前他一直住在贝克斯菲尔德。和儿女决裂之后,他来圣特雷莎找我。他显然非常喜欢这里。他对丹迪说这里很好,他不想再去别处了。”

“就算流浪街头,”她说。

“就算流浪街头,”我微笑。

“那么遗嘱认证权将归属圣特雷莎法院,”她拿起遗嘱,翻看最后两页。“我看到了伊桑·戴斯的地址,另外两个女儿呢?”

“我没有他们的联系电话。我在考虑最好亲自去贝克斯菲尔德把事情告诉他们。伊桑应该可以帮我联系上埃伦和安娜。”

“这件事情要先办。你有责任依法告知他的儿女,这是最基本的。可以信件告知或亲自告知,请他们参加听证会。如果是我,我会把告知书、遗嘱认证申请、附件材料、遗嘱一起寄去。”

“即便我是唯一受益人?”

“正因为你是唯一受益人。遗嘱声明他自愿取消儿女的继承权,这会引起争议。告知书给予他们出席听证会、维护自己权益的机会,前提是他们愿意参加。同时你要在《圣特雷莎报》上刊登申请执行遗嘱的告知书,可以直接寄给报纸的法律通告部。虽然他自己声称没有债务,登报将告知权益方可以在财产的清查、估价及最终分配申请提交之前,通过递交书面特别申请,成为财产代理人。”

我抬起一只手。“你刚才提到听证会?”

“没错。允许我从头解释清楚。遗体现在何处?”

“法医办公室。”

“把遗体送到太平间,他们会交给你6到8份死亡证明复印件,凭此办理后事。你需要通知社会保障局,但可以缓一缓。你先去最高法院拿两份表格。第一份是申请书,写两条要求:进行遗嘱认证,指定代理人,也就是你,戴斯在遗嘱中已经写明。”

“这人一点不让我省心,”我说。“还有什么要办?”

她耸耸肩。“他说除了赔偿金之外没有其他财产,最好进行核实。可能有股票、债券之类的,他自己忘记了。”

“我认为所有财产在他离婚时已经分割了,夫妻共有的房产全部转让给他妻子了。”

“查查离婚协议。很可能判决书要求戴斯支付子女的抚养费。最好的方式是打电话给他的离婚律师,能获得非常有用的信息。所得税的退税也值得一查。”

“说到这里,我需要替他支付财产所得税吗?”

“不要,不需要。就在去年,联邦财产权的起征点已经提高到60万美元。所以需要查清他是否还有其他财产,是否会超过60万美元的起征点。加州的继承税已经在1982年经全民投票废除了。”

“哦,哈利路亚!”

“我还没说完。你需要查他的个人退休金账户以及人寿保险单。如果有,钱将支付给保单上的受益人。”

“你认为他的子女会来找我?”

“你开玩笑吧?为什么不找你?戴斯剥夺了他们的继承权,把所有的钱留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还有,他死前流浪街头,很可能精神状态不稳定。没有遗产给他们……至少目前如此……你有三位见证人……”

我说:“哦,天哪。需要证人出庭吗?我先说清楚,他们三人可不是模范市民。”

“你认识他们?”

“认识。他们目前住在收容所,至少有一个人酗酒。”

“其实我们只需要两个见证人,酗酒的可以不考虑。遗嘱本身即具有法律效力,见证人的签字不仅证明戴斯当时精神状态正常,未受威胁、逼迫、欺骗及不当影响,而且根据伪证罪的规定,声明事实为真实正确。遗嘱在你得知之前已经签了名、加封并送达,对你很有利。”

“事情太复杂了,你能帮我处理这些吗?”

“当然。文书工作不是重点。如果那几位儿女带着一群律师上庭,你就需要代理人了。现在嘛,放轻松。”她拉开抽屉,拿出两张订在一起的纸。“这里有两页说明,你留作参考。要办的事情很多,我刚才说的你大概有一半没听进去吧?”

我浏览着她递给我的说明,但是一个字也看不懂。“我大概是痴呆了,一点看不懂。”

她站起来,隔着桌子看我手上的纸。“噢,那是西班牙语版本。”

她伸出手,我把说明递给她,换回一份英语版本,我不想再看了。

“你什么时候去贝克斯菲尔德?”她问。

“我想明天一早动身。”

“我们早上8点在最高法院书记员办公室见面好吗?在你出发之前启动程序。”

“好的,非常好,”我说。“我是现在付钱还是等你给我账单?”

她摆摆手。“不要紧,我会给你寄账单。你是朗尼的朋友,这就够了。”

12

我遵照伯克·本杰明的指示去了法院登记处,买了两份表格。这两份表格应该在填妥后送交隔壁的最高法院书记员办公室,同时递交戴斯的遗嘱原件。我回到办公室,像复习迎考一样仔细学习申请书。申请书是格式文本,只需在格子里打钩,或者根据情况留空。翻过来,我看到背面还有一套需要填写的问题。我把第一页卷进打字机,仔仔细细地前后调节,务必使纸张与打字机对齐。

面对冗长的表格,比如这份申请书,唯一的办法就是分解任务,依次解决。第一个空格,我打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打上戴斯的全名,在格子里打钩表示申请要求为遗嘱认证和遗嘱执行授权书。我发现这表格类似多项选择题,你得逐一研究每个选项,选出最接近答案的那一个。老师教我们先做容易的题目,再解决难题。我耐着性子钩选了每一个格子,最后到了财产评估价值一项。不知如何作答。我打上戴斯储蓄账户里的总额。“房产”项下,我打上“无”,不知是否正确。快到页面底端时,我实在没心情继续,但强迫自己坚持。看到“建议执行人已列入遗嘱并同意执行”这句话时,我不由得停了下来。

真的吗?我同意?我能不同意吗?我从没动过放弃遗产代理人身份的念头,但这里的确有一个格子,打上钩就算放弃了。我很想这么做,理由呢?没有格子让我打钩,声明自己精神失常、无行为能力,或者智力低下。我无法想象自己在法庭上大声告诉认证法官,谢谢各位,我不想做执行人。那50万块钱必须有所归属,而我的责任就是走完应走的法律程序。

填写完成,我把表格从打字机里拿出来,复印一份,再把戴斯的遗嘱复印了四份,所有文件装进牛皮纸袋,放进皮包。保管箱物品清单和材料复印件我放进了文件夹,也打算随身带着。我已经开始考虑去贝克斯菲尔德的行程,需要占用两天时间,行车时间约两个半小时。如果明天一早先处理申请登记,大约9点可以出发。到达之后,我可以根据遗嘱中的地址找到伊桑,希望他愿意帮助我联系他的妹妹们。我对这个家庭一无所知,如果伊夫琳·戴斯对前夫仍然心怀怨忿,最好别找她。遗嘱中的条款无一与她有关,但愿她有自知之明。

我把打字机装进后备箱,开车回家,感觉自己的情绪由于对未来事件的期待,有些激动。不过这小小的焦虑完全可以被平复,只要亨利给我吃一盘肉桂卷,或是一块巧克力布朗尼蛋糕。总之,我心情不错。我喜欢任务,我喜欢行动。戴斯银行账户的余额对我而言一点也不真实,在了解更多的细节之前我不愿再去想它。

我泊好车,走进吱吱嘎嘎的大门,忽然停了下来。

我的小脑袋出现幻觉了吗?面前的景象忽地下沉,我仿佛看到自己敲响伊桑的家门。你好,你不认识我,我是你的远亲,很远的远亲。你父亲取消了你的继承权,把所有财产留给我了。

这样不行。戴斯的儿女对我一无所知,我对他们仅有一点了解。戴斯一句话就让他们丧失了一笔巨额财产。我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时,他们怎么会表现得彬彬有礼?肯定气疯了。或许用邮件通知伊桑更稳妥。如果他们兄妹三人有异议,可以通过律师联系我,省得我开240公里的路去自讨没趣,我可不想去面对他们的怒火和质疑。我更不愿看到他们对父亲的死讯无动于衷。戴斯曾经让家庭陷入困境,但他一直努力弥补。撇开酗酒和吸毒不谈,他这辈子实在倒霉,是该有人帮他一把了。

就在这时,亨利突然迈着大步拐出来,拎着一桶水,腋下夹着一叠报纸,差点撞上我。水从桶里溅出来,泼到我的万能小黑裙上,我尖叫一声,把亨利吓得够呛。

他放下水桶。“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你会站在这里。”

“没关系,”我说。我的本意是安慰他,但我的语气一定是不自觉地发出了不安与焦虑的信号,他的表情由惊吓转为担心,他伸手碰碰我的胳膊。“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挺好,今天事情多。”

“你看上去心情沉痛。”

“比沉痛还痛,我都不知如何说起。”

“我有时间。”

“不用,真的。你在忙着。我不想打扰你。”

“洗窗户,还没开始呢。有什么比沉痛还痛?”

“有人留给我50万遗产,差不多这个数。”

“谁这么没头脑!”

他以为我会笑,可我竟然忍不住哭了。以前他的好心肠就曾好几次把我弄哭。他把水桶和报纸放到路边,扶着我走到露台后面,让我坐在户外长木椅上。我把胳膊支在膝盖上,垂着头,难受极了。

他搬了一把铝合金草坪椅过来,坐到我面前。“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用手指按住眼睛。“你不会相信的,我自己都不信。”

“说出来听听才知道。”

“记得停尸房那个口袋里有我联系方式的人吗?”

“当然,死在沙滩上的那个。”

“我们是亲戚,我奶奶丽贝卡·戴斯那边的。他来这里希望找到家族里的亲人,结果就是我。不仅如此,他和儿女们决裂了,把所有的钱留给了我,我得开车去贝克斯菲尔德,通知他们这个消息。50万啊,我甚至都没见过他。”

“他哪里来的钱?你说过他是流浪汉。”

“没有家和没有钱,是两回事。他坐了12年冤狱,后来沉冤昭雪,他起诉了政府。”

“赔偿50万?”

“索赔1200万,和解金额是60万。他用掉一点,还有595,350元。”

“没有附加条件?”

“你开玩笑吧?怎么没有条件?他提名我做遗嘱执行人,所以现在我要办很多法律手续。葬礼怎么办?他的葬礼应该办得体面。万一他的儿女不合作怎么办?我必须首先处理这件事。我不明白,我怎么会为一个死人忙得团团转?”

他郑重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我有办法,你跟我来,这事需要用布朗尼蛋糕解决。”

我的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

等布朗尼冷却下来,我一口气吃掉半只,还留下来吃了晚饭。亨利用美味的食物安抚了我的情绪;家常鸡肉面,家常餐包,里面夹着厚厚的黄油和草莓酱。哭泣会阻碍嗅觉和味觉,于是我擦干眼泪,振作起来。为奖励我吃光盘子里的食物,我又吃了两块布朗尼,只留给亨利两块。我们一边吃一边讨论这次行程,现在我很不愿意去。能够掌控的计划才值得完成。

亨利肯定了我最初的想法。“戴斯的儿女已经觉得父亲欺骗了他们,背叛了他们,”他说。“用书面通知、信件告之他们父亲的死讯,有什么好处呢?”

“好过从我这里听说,”我说。“我怎么解释取消他们继承权的事儿?如果我跑到伊桑家去说这事,他会认为我是来奚落他的。”

“你能做好的,你很善于表达。你先开口,告诉他们你怎么卷进这事,你了解特伦斯·戴斯人生的最后几个月,他的儿女们应该知道这些。”

“我不了解他人生的最后几个月,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没关系。你说过戴斯在遗嘱里指明让执行人传达他的死讯。”

我绝望地摇头。“我做不到,真的。他们一定不会给我好脸色,我简直是去自讨没趣。他们先是得知父亲死了,接着就知道父亲活着不让他们好受,死了也不让他们好受。”

“这是你的想象。”

“他活着不是没让他们好受吗?从儿女的立场想想,父亲被捕、受审、判刑,他们是怎么过来的?一定觉得屈辱极了。然后父母离婚,父亲坐牢,坐一辈子牢。他们的生活全毁了。”

“可是他没有犯罪。他受到了诬告,法律体系有漏洞。法官、律师、警察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你应该这么想,儿女们得知父亲说的都是真话,他们该多么激动。”

“不会的。丹迪说那次见面搞砸了。”

“你认为他告诉过儿女自己的财产吗?”

“我哪知道。丹迪和珀尔说他有钱是猜的,他自己从没透露过。这种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我不要去说。一旦那几个儿女发现我是唯一受益人,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

亨利摇头。“你就是不想丢面子。”

“我当然不想!难道你想吗?”

“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告诉他们实情。你怎么告诉我的,也怎么告诉他们。他们断绝了父子关系,不是你的错。你成为遗嘱受益人,不是你的错。”

“你认为他们会这么宽宏大量吗?”

“嗯,不一定。但是光明正大、面对面地解决问题更好。”

我把脑袋抵在桌面,痛苦地哼哼。

“金西,钱不属于他们,从来就不属于他们。他们的父亲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处置这笔钱。”

“如果他们觉得钱应该是他们的呢?他们是亲生的,为什么不认为自己有权利?”

“如果这样,就是法律问题了,他们得找律师。”

我沉思片刻。“如果他们逼得太紧,我可以提出让他们三个平分这笔钱。”

“不行!绝对不行!如果戴斯想把钱留给他们,他早就那么做了。他让你做执行人因为他相信你能够完成他的遗愿,遗嘱里写得非常清楚。”

我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我有个好办法!你和我一起去。这种事情你最在行,你会办事,可我不行,我一定会搞砸。如果你在,我就有后盾了。”

“不行,去不了。我要照顾威廉,得有人送他做理疗。”

“他可以打车,他之前说过。”

“还有埃德呢。我不能一走了之,留小东西一个人在家。我们刚刚建立起关系,它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一只猫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当然,猫怎么不会?它可能不理解这个词。如果我刚赢得它的信任,就把它抛下,它一定非常痛苦。”

“威廉可以照顾它,对吧?他也是埃德信任的人,和你一样。”

“他当然不是!”

“哦,好吧,我的意思是,埃德认识威廉,你不是把它丢给一个陌生人。”

“你换个角度想想,你的家族扎根在贝克斯菲尔德。事实上,那些人和你血脉相连,值得你去追寻答案。把自己当成外交使节,由你的家族派出,去联络他们的家族。开始当然会有点尴尬,然而随着事情的发展,你就能清晰地描画出家族图谱。戴斯给了你一次契机,一次珍贵的机会,成为家族的一分子。抛开面子问题,勇敢地去吧。”

我盯着地面。“真希望我能像你一样自信。”

“你能行的。”

晚上9点,我离开亨利家,去最近的加油站给车加满油。回家的路上,我从银行自动柜员机里取了现金。躺下时已经10点了。我没有睡着,我也不想睡着。2点半醒了一次,4点又醒一次,再睁开眼睛已经5点15分了。我决定不睡了。起床,收拾床铺,穿上运动服,洗上一缸衣服,在衣服翻腾搅动时完成我的5公里晨跑。跑步是我最不爱做的事情,可也是最减压的方式。30分钟后我回到家,把洗好的衣服丢进烘干机,开始洗澡。

待我穿戴整齐,坐下来吃麦片时,感觉好多了。亨利的一番话让我重新审视问题。我把事情复杂化了。去贝克斯菲尔德是我作为戴斯遗嘱执行人最基本的职责,不应该想太多,我也没有理由想象对方的反应。最好的方式是以诚相待,直面问题。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

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时热乎乎的。我把它们塞进旅行袋。我急着上路,但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圣特雷莎县书记员办公室8点上班,只有伯克·本杰明和我在排队。我报上自己的姓名,手里拿着文件,先交费,再递交认证申请书以及戴斯的遗嘱原件。我本可以从贝克斯菲尔德回来之后再走程序,可我知道事情已经不容退却,而我喜欢未雨绸缪。书记员分配了案件号码,告诉我庭审定在12月上旬。我有充足的时间完成复杂的准备工作。伯克检查并确认我拿到所有文件的有效副本。在她的建议下,我领了几份用于在《圣特雷莎报》上刊登通告的申请表格。她说有任何遗漏的地方,她会帮我办好。

我抓紧时间去办公室收取昨天的邮件,在办公桌前处理了一两封。我的主要目的是想把办公室收拾整齐,万一我在路上出车祸死了,我的亲人仍能夸赞我的办公室多么整洁。9点整,我给怀宁肯-布莱克殡仪馆的沙罗森先生打电话,请他将R.T.特伦斯的遗体从法医办公室送到太平间。我能感觉沙罗森先生的吊唁之辞就在嘴边上,立刻假称有另一路电话打进来,结束了通话。

出发之前,我特意去亨利家告诉他我走了。他不在家,却放了一只带盖的柳编野餐篮在我门前。我打开盖子,里面有一块三明治,一只苹果,六块巧克力曲奇饼和炸薯片,居然还有一张贝克斯菲尔德地图。小猫埃德也送上了一份告别礼。它抓到一只鼹鼠,慷慨地把头送给了我,并且是在舔食干净毛和肉之后。9点30分,我开车上路。

命运的转轮启动了。

13

皮特·沃林斯凯

1988年6月,4个月前

6月17日,周五清晨,一份厚实的机打报告寄到,盖的是内华达州里诺市的邮戳。报告落款日期为1988年6月15日,内容是玛丽·李·布赖斯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周末于会议酒店期间的监控记录。随付一张3000多美元的账单,现金支出项和刷卡支付项一一分类列出,并附有相关发票。皮特重新计算了总额,数字没错。居然一个子儿也没多算,真叫皮特难以置信。

皮特不打算亲自去收集情报,因为他买不起飞到里诺的机票。他取消了第二次预定的往返航班。尽管他向旅行社业务员表示自己忘了交还机票办理申请退款,业务员仍保证钱会很快到账。威拉德支付的2500块钱他一分也不想花。他一拿到钱,立即联系了圣特雷莎警局退而不休的警探康·多兰。他提到有活儿需要分包,多兰答应尽快替他找人。多兰的消息一到,皮特便打电话向对方说明情况。那位私人侦探似乎并不热情,但还是答应了,不过要价很高。皮特请他结束工作后寄上发票及任务报告。这是两位职业侦探之间的交易,不需要书面协议。

皮特把报告放在桌上压平,凑近了去看上面的字。他的视力愈来愈差,验光师上次说他需要手术矫正,但是手术风险太大,费用又贵,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一边用手指着一边看,保证不会看漏了一行。

报告结果出人意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玛丽·李·布赖斯与林顿·里德医生关系暧昧。尽管两人参加了相同的研讨会,聆听了相同的学术报告,里德医生在宣读报告时,玛丽·李也是观众之一,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出如痴如醉的样子。两人从不坐在一起,甚至很少说话,没有一起吃过饭,没有一起去过酒吧。两人的房间不仅不在同一楼层,甚至不在同一幢楼。如果两人出现在同一场合,必定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仅此而已。在内华达私人侦探寄来的照片里,两人的肢体语言充分表明相互之间的厌恶,至少是冷淡。这算不上证据,但可以说明问题。

调查结果意外地发现玛丽·李·布赖斯和一名叫作欧文·彭斯凯的记者见了两次面。彭斯凯是《里诺日报》的记者。两人周四晚在酒店餐厅见过一次,一边喝酒一边不时地密谈。周日当天会议结束后,又一起吃了晚餐。两人谈笑风生,虽然没有过于亲密的行为,但彼此的好感显而易见。皮特仔细研究了两人在一起的黑白照片,经常扭曲景物、造成模糊感的长焦镜头居然照得很清楚。

报告里还有更让人兴奋的事情。调查显示玛丽·李·布赖斯的娘家姓是雅各布斯,和彭斯凯是里诺高中同学,1973年毕业。报告附上了高中年鉴复印页,显示两人参加的各种活动。玛丽·李·布赖斯和欧文·彭斯凯同为辩论队成员及校报《红与蓝》成员。虽然不能肯定两人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但他们有着相同的爱好是事实。高中同学多年后再相聚又迸发出火花这种故事皮特不知听过多少次。还有什么比旧爱重燃更激动人心的呢?

内华达侦探主动调查了彭斯凯的背景,发现了一起重大新闻剽窃事件。两年前,欧文·彭斯凯曾任《纽约时报》特约记者,在小有名气之后被控剽窃另一名记者的报道。针对新闻剽窃的调查还发现彭斯凯以前的报道来源造假。于是他所有的文章都受到了怀疑。他被解雇,灰溜溜地离开了纽约。10个月都没有找到工作,不得已去了里诺当地一家报社。对几个月前还是新闻界宠儿的他来说,境遇简直一落千丈。

皮特反复思考如何利用这些意外得到的情报。玛丽·李·布赖斯和欧文·彭斯凯不一定有暧昧关系,也许只是因为开会的关系,老同学重逢叙旧。不管事实如何,重点是如何利用它获得最大利益。第一步要把这些信息分散在几份报告中,没必要一次就把事情说清楚,让威拉德慢慢得知真相是为他着想。皮特挑出了两张里诺高中年鉴的照片。

高中毕业时的玛丽·李·雅各布斯身材娇小,红头发,眉色疏淡,表情紧张严肃。欧文·彭斯凯则是黑框眼镜,发型凌乱,细脖子,大脑袋,典型的高中傻小子。从缺乏自信这一点来看,玛丽·李·布赖斯和欧文·彭斯凯还挺般配。皮特自己在十来岁时也遭人鄙视,不会因此看不起这两人。他暗想彭斯凯或许天性就爱说谎,又或许以此来掩盖不自信的心态。

奇怪的是玛丽·李最终嫁给了与自己相同发色的人。她和威拉德不像夫妻,更像兄妹。不知道威拉德不幸的遭遇在两人的婚姻里起了多少作用。他的好友在车祸中丧生,他自己失去了一条腿,这都是多年前的事情,因此他在第一次认识玛丽·李之前就已经拄拐杖了。有些女人天生容易被残缺的身体吸引,皮特的妻子不就是如此吗?

他滑动椅子,来到打字机桌前,掀开雷明顿流线打字机的盖布。这台机器购于1950年,一直表现良好,仅有过几次小修理。他拉开抽屉,拿出两张印有公司抬头的信纸,中间夹上一张复写纸,随后卷进打字机的滚轴,开始辛苦地重打报告。他做了一些小的改动,使报告更符合自己的语气。

虽然皮特只用两指打字,速度和准确率却是极高。即便如此,他还是花了将近一小时。内华达私人侦探工作极其细致,事无巨细均详尽叙述。皮特可以随意挑选需要的事实,用自己的口吻重述。精心编辑之后,他还能够轻松炮制另一份后续报告,再要一次钱。

玛丽·李·布赖斯和这位彭斯凯的关系迫切需要深入调查。如果他能说服威拉德扩展调查协议,他就可以提交第二份报告,却不需要任何付出。私人侦探没有在报告里对两人关系做出解释或推断。皮特喜欢这种客观的描述,显得专业又简洁。换作是他,也会采用同样的方式。他会先对威拉德做一次口头简报,当作铺垫。得知消息的威拉德一定迫不及待地授权他继续调查。

皮特拿出打好的报告,复印一份留底,再附上两次行程的机票复印件以及相应的费用改动,以表明他工作细致。内华达私人侦探在玛丽·李·布赖斯入住的会议酒店待了四晚。皮特盖住原先的顾客名和信用卡号,复印一份,在空白处打上自己的姓名和卡号,再复印一份。他凑近了仔细检查,确保准确无误。威拉德消化报告的内容还来不及,哪会有时间仔细看账单。皮特大方地将最后的总额减去了20%。

他把所有文件装进一只半满的整理箱,塞进书桌的容膝空当,然后拨出了威拉德的号码。威拉德扑过来接电话时,他都无须自我介绍。

“你有结果了?”他开口就问。“几星期前就应该有结果了。我付了那么多钱,你不应该拖拉。”

“别着急,小伙子。我可不是你的兄弟,私下给你帮帮忙。你聘请我完成任务,我则竭尽所能。我的工作专业全面,对你可是大大地有利,而你的口气似乎有点责难的意味。别的侦探见好就收,我的调查更加深入,更别提为了支持你的事业,我还给你打了20%的折扣。我估计我发现的线索你都不想知道吧?”

他可以想象威拉德的眼皮变成了粉粉的红色,他大概不习惯被人如此批评,过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来。

“我没说不想知道,”他咕哝着。

“你的语气很不客气,这就是我的感觉。”

“对不起,我一直等不到你的回音,我只想表达这个意思。”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马上把结论报告寄给你,当然我亲自解释报告会更清楚。一切由你决定。”

“‘清楚是什么意思?”

“有事实,有证据。有件事情我很想澄清,我应该告诉你在调查期间你可以随时打我电话,我会如实相告。我掌握了一些线索,核实线索花费了不少时间,还请了外州的同行帮忙,纯属私人帮忙。你是愿意听呢?还是不愿意听?”

“当然想听。很抱歉刚才语气不好。玛丽·李回家之后整天坐立不安,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我想和她谈谈,但她不理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好消息是我掌握的线索填补了一些空白。我的报告不是结论性的,仅仅是开始。今天傍晚我可以过来一趟。”

“不行。她这几天经常提前下班,关着门在卧室里打电话。你可以三点钟来,只能待一会儿。”

“在外面见面可能更合适,我来接你好吗?”

“要是她回家看我不在怎么办?”

“留个条,说你和朋友喝咖啡,别说男女。要我说,你应该制造些神秘气氛,她完全忽视你的存在,对你没好处。”

皮特在离威拉德家一个半街区的约定地点接到了他。他喜欢这种秘会的感觉。皮特原本希望先让威拉德有思想准备,等自己口述完情况之后再给他看书面报告。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威拉德伸出一只手,连续打了两次响指,似乎皮特是一只小狗。皮特只得把牛皮纸信封递给他。

他沿着101公路向南开,威拉德开始看报告。他的情绪越来越烦躁,皮特觉得不对劲。他从鸟类保护区出口下了高速,开进距离海边8米远的小型停车带。为了表示友好,他带了一包什锦甜甜圈和两杯超大杯咖啡,希望稍稍缓解威拉德的焦虑。威拉德看到照片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愧疚,仿佛是他自己背叛了这个男人。

皮特把车子熄了火,两人坐在车里。皮特默默凝望前方的环礁湖,一群鸭子蹲在岸边泥地里。每年在特定的时间,环礁湖都散发出臭蛋的味道,真不知附近的商家是如何忍受的。停车带对面有一家餐馆,一处运动设施,一家叫卡连特的酒吧餐厅,那是警察下班爱去的地方。今天环礁湖的味道不算难闻,稍微有些潮湿,外加水草和鸟粪的气味。

报告摊在威拉德的膝上。“真丢人。”

“我不这么想。至少你的直觉是正确的,只不过你需要担心的不是里德医生。从我查到的线索来看,这人是她的高中同学,叫欧文·彭斯凯。”

威拉德的表情混合着疑惑与沮丧。

皮特说:“我不建议你采取行动。由你决定。换作是我,我会继续调查,现在还不能判断事情的性质。”

“为什么她会和这个人说话?我不明白。”

“因为我们没有掌握全部的线索。容我建议,下一步你应该在电话里装窃听器。”

“你是说窃听我家的电话?”

“如果她用的是办公室电话,情况就比较棘手,潜入办公室装窃听器难度很大。监听她在家打的电话就简单多了,也更合理。我们根据电话内容制定下一步行动。”

“这样不好。”

“我理解,”皮特说。“这位彭斯凯和她之间可能根本没事,住在里诺的高中同学嘛,没什么大不了。她知道自己会去开会,因此约了见面叙叙旧。但我怀疑另有隐情,不调查是不可能知道的。”

“妈的。”

“没必要做最坏的打算。可能事情不止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据我观察,我认为他们之间不是暧昧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威拉德又把报告翻了一遍,盯着高中年鉴上的黑白照片不放。天生红润的脸色如今像被火烤过一样通红。

“我不想随意猜测。她从没说起这位彭斯凯吗?”

“没有。”

“可能她到了里诺之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找他,希望他还住在城里。高中同班同学,没什么不正常。”

“但是他们这么亲密。”

“这人可能家庭不和。你想过吗?她只是打电话问好而已,告诉他自己在里诺,这人却想歪了。”

“他结婚了吗?”

“我下一步做背景调查,如果你决定继续。我在里诺时没时间去沃肖县法庭。酒店事情很多,我想最好还是待在原地。”

“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你决定,”皮特说。“关着门在卧室打电话?我觉得有问题。”他摇摇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装窃听器。”

“别再说了,我不能偷听她的电话,这样不对。”

“现在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迟了?当初何必找我这样的专业人士不远万里跑去里诺拍照片呢?轻松就能得到答案的事情为什么要半途而废?”

威拉德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皮特克制着内心的急躁。他循循善诱,费尽心思地向威拉德点明目前的情况。最好是他自己主动提出继续调查,当然是在皮特的正确引导之下。必须让威拉德觉得是他自己的决定。皮特有些担心自己操之过急了。“相信我,我理解你的处境。你爱她,希望维持信任,这很自然。目前的复杂情况当然也可能有其他解释。”

“比如?”

“假设他的生活出现了问题,事业上的低谷之类。他是记者,这条线索值得一查。”

“窃听器怎么装?我是说,如果我同意的话。”

“在她到家之前在听筒里安一个装置,非常简单。我会在附近放一台声控录音机,肯定不在你家里。你不想让她在打扫卫生时发现可疑的仪器吧?我还可以用录音笔,外形是一支圆珠笔,能够传输一定距离内的声音。”

“能听到什么?”

“拭目以待吧。我建议听上几天,看看有什么发现。整件事情也许与你无关。”

威拉德别过脸,望向车窗外。“可以。”

“很好,”皮特答道,然后不再说话。

威拉德盯着他。“就这样?”

“预付款得再付一笔,拿到之后我立即开工。只要他们有联系,我马上再去里诺,调查他的背景。”

两天之后,皮特来到科盖特,穿着连体工装裤在威拉德家卧室窗户下假装拔除花坛里的杂草。他从来不在花园里干活。倒不是他怕辛苦,而是蹲在地上绕着房子转太失体面。今天是第二个除草的傍晚,第一天没有收获。他从中庭开始寻找合适的接收点。有几位住户看到他,礼貌地点点头,没有人上前搭讪。他们似乎很满意终于有人付钱收拾院子了。

除了电话窃听器之外,他还给了威拉德一支笔形麦克风,建议他放在卧室,最好放在离放电话的床头柜最近的地板上。玛丽·李注意到笔形麦克风的可能性很小。既然她有事瞒着丈夫,恐怕不会那么在意家里的事情。

第二天,皮特接收到一段相当振奋人心的谈话。玛丽·李4点回到家。皮特指示威拉德编个借口离开家,给玛丽·李创造打电话的机会。她真的打了。皮特听到一连串嘀嘀嗒嗒欢快地跳动的拨号声,从个数判断是长途。不出所料,对方接起电话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是我,时间不多,你那里有进展吗?”

“没有。我说过我能力有限。记录呢?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我知道在哪,但是拿不到。我试过追查一个人,但是没结果。我给你的线索用不上吗?”

她后来的话皮特没听清,他压紧耳机。

彭斯凯的回答很含糊,“……一次可能是偶然,你必须找到规律。”

“欧文,我知道!不然我怎么可能发现问题呢?有规律,但是我没有证据。而且,我的处境很危险……”

又听不清了。

“你觉得林顿怀疑你了?”彭斯凯问。

“希望不是。你不知道他有多无耻。我只能待在实验室里,不能靠近诊所一步。”

“为什么?”

“实验室在索斯威克楼,诊所在健康科学楼。”

“为什么把记录放在那里?”

“因为实验对象在那里复诊。”

“你不能去那里问问吗?”

“噢,对啊,那简直是自我暴露。”

“你得给我点实在的,否则我帮不上忙,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了。”

玛丽·李十分烦恼,“我想想,或许能想出什么理由来。”

“听我说,昨晚我复查了自己的笔记,恰巧看到你的文章那件事。剽窃是非常严重的指控,瞧瞧我的下场。”

“你对细枝末节的事倒很感兴趣,”她冷冷地说。

“不能在这上面做文章吗?”

“怎么做?杂志在德国出版。要不是有人寄了一份给我,我会一直蒙在鼓里。”

“无巧不成书。”

“根本不是。看到文章的人知道那是我当时的研究领域。他不知道林顿偷了我的成果。系主任当然不听我的解释。林顿是老师们的乖宝贝,怎么可能做错事。”

“太可惜了。”

“可惜就对了。他现在做的事情更可耻。他拿到了项目拨款,所以不能失败。”

“他现在是在找后路了吧?”

“不会,不会。他不知道我开始调查他,否则他早就找理由开除我了。我说过他曾经坑过我,因为……”

后面的词皮特没听到。有动静,他抬起头,是威拉德回家了。他走了多久?最多15分钟?15分钟干不成什么事。威拉德向他打了一个暗号,皮特专心在听电话,没有回他。

“嗨,我明白。我在全面调查,看看从哪里入手。他的电脑呢?”

“我知道密码,仅仅知道而已。”

“密码?好样的,你怎么找到的?”

“写在一张纸上,放在他的抽屉里。他的智商够高吧?”

“如果你没有进入他的数据库,怎么能肯定他篡改了数据?”

“因为我看到了打印稿,在他销毁之前。”

“还有一个术语是什么?”

“伪造实验。别转换话题,”她说。

皮特没听到彭斯凯的回答。他再压紧耳机,闭上眼睛,似乎这样能增强听力。他说的是“试验”吗?如果他们说的是医疗记录,那一定是临床试验。

“听我说,欧文,我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我没时间扮成福尔摩斯,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阿肯色大学的事故呢?”

“没用,听人说的。那女生说他自称‘迫切需要休息,逃避了惩罚。出事之后,他就失踪了,然后又在别处出现。她和斯图帕克医生谈过两次,可他担心影响他的事业,不愿继续追查。”

“斯图帕克的事业?”

“不是斯图帕克,是林顿的事业。这些人都是抱团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勾结起来。不好,我得挂了,再见。”

电话没有了,皮特仍然能通过笔形麦克风听到卧室里的声音。门响了,几句含糊的对话。玛丽·李说,“打错了。”

片刻,门关上,没有声音了。她和威拉德肯定是去了客厅。

他刚才听到的不是暧昧电话,玛丽·李和那男人在算计什么人。算计谁?林顿·里德,没错。为什么算计他?皮特取出录音带,换上一盘空白带,以防他离开之后再有电话。回到办公室桌前,他立即将录音带放进录音机,连听了两遍。开始时他摸不着头脑,心中十分焦急。玛丽·李和欧文·彭斯凯明显是在找林顿·里德的把柄。如果皮特想从中渔利,就得知道他们的目的,不完整的情报没有用处。“格路可泰”是他没有听清的词。第三遍时他把音记了下来,认为指的应该是某种医疗条件,可能是检查什么的。还有篡改数据,应该就是字面意思,通过改动数据得到任何结论,所以林顿才能在关键时刻得到大笔的项目拨款。他担心课题,于是做了这样那样的改动。这是目前唯一的解释。林顿·里德在弄虚作假。玛丽·李是怎么发现的,他不知道,但是她过去就认识林顿,而且还是他无耻手段的早期受害者。

5点钟,他放弃努力,锁好办公室回家了。就在他停车入库的时候,忽然灵光乍现。他一直认为必须了解全部情况之后才能继续行动,现在没有线索,他该怎么办?他忽然想到,他只需要去一趟圣特雷莎的医学图书馆,请人查一查。林顿·里德处境不妙。皮特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他知道玛丽·李和欧文·彭斯凯很快就能找到证据。根据他们的谈话内容,大医生林顿·里德丝毫没有觉察。皮特可以好心提醒他面临的危机,一定有办法防止危机的发生,只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他这么聪明,一定懂的,毕竟他还有个有钱的太太以及无限光明的前途。

14

从圣特雷莎到贝克斯菲尔德的路不复杂,但没有捷径。我可以沿着101公路往北开,再上58号高速往东开,绕一点路,最后接上99号高速,距贝克斯菲尔德仅几公里。计划B先向南开,从126高速转5号州际公路。两种方案都要两个半小时。

我选择往南走,原因之一是为了绕开隆波克镇,即金西家族亲戚的根据地。我对母亲家族的怨忿基于以下事实:我5岁时父母车祸身亡,此后的30年间,他们没有一个人探望过我,虽然我们仅相距一小时车程。

我享受这种义正辞严的感觉,并且满意于自己备受委曲的状态。很不幸,我的结论以及我的假设大错特错。我对金西族人的指责让我发现了前所未知的事实。虽然我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可我不喜欢回想往事。

不知为何父亲的家族没有遭到同样严厉的指责。这些年他们都在哪里?现在我知道了,他们都住在贝克斯菲尔德,还真不近。从地理位置来看,两地相距240公里,但贝克斯菲尔德在加州所处的位置,我很少经过。或许他们因此逃脱了我的怨忿。另一个原因是,我开始厌倦自己的愤怒,喋喋不休地诉说悲惨遭遇听得我自己的耳朵也起了老茧,只有陌生人还会为我掬一把同情之泪。满怀忿恨虽然有趣,可惜同样的剧情,翻来覆去,毫无新意,既不生动,也不可信,业已显示出陈腐的趋势。

我收回思绪,欣赏着此时的景色。天空是清透的蓝色,飞机划过的痕迹好似粉笔胡乱的涂鸦。阳光将电话线变成银色,它们相互串联,形成一张银色的蛛网。快到珀迪多市边界时,我转下101公路,开上向东的126公路。如今我的右边不再是太平洋,而是果园繁多、移动房屋数不胜数的乡村。

地平线上连绵着低矮的小山,矮到连徒步旅行者都看不上。不时就会有前方一百米有果园的标志出现。大部分因为季节不对而关闭。路上跑着皮卡车、翻斗车、厢式货车、半挂卡车等等。我经过一处很像小型棕榈林的农场,以活动房屋充当温室,铺盖在田里的透明塑料膜像是一层浓霜。

到达126公路和5号高速公路的交界处后,我转向北,开过大片平整的农田。远处积雪覆盖的山顶像是贴在天际一般,极不协调。克恩县与新泽西面积相当,最多相差几平方公里。贝克斯菲尔德是县政府所在地,最大的内陆城市,加州第九大城市。往南180公里可达洛杉矶,向北180公里可达弗雷斯诺。这片地域位于加州中心谷地,全年气候宜人。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有湿地万顷,大部分淡水被用于引流灌溉,创造了富饶的农业区,盛产棉花和葡萄。

我从99号高速下匝道,开上加州大道,于11点45分到达贝克斯菲尔德,饥肠辘辘,腰酸腿疼。我在第一个红绿灯处靠边停车,研究起亨利慷慨赠与我的地图。前面是比尔公园,我沿着地面道路一直开到夹竹桃大道,把车泊在德拉塞纳和帕姆之间。公园面积总计两万平方米,园内老树林立,有大片的草坪,一个游戏场,和几张野餐台,卫生间干净整洁。我回到车上,拎出野餐篮,挑了一张树荫下的餐台。

用餐完毕,我把纸巾、锡纸、苹果核扔进附近的垃圾箱,再回到车上,一路开着,直到看到第一家斯莱夫泰快捷连锁酒店。平房,合我心意。前台标价牌上的房价很便宜(每晚24.99美元),有彩电,含欧陆早餐一份。窗户没有装防盗网,说明治安良好。我估计到1点15分的时候,我就可以放下行李,做些勘察工作了。我办了入住,拿到钥匙,拎着旅行袋去了房间。

打开灯,屋内阴暗湿冷。米黄色的地毯上有一道诡异的印子从床头一直到洗手间,另外一道从床头到电视机柜。我迅速检视房内设施。空调系统(假如安装在窗户框下的小盒子也可以被称为系统的话)有制热、制冷、风扇以及自动调节功能。我想试着算算有多少种组合功能,但这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数学知识。卫生间很干净,酒店提供了两块包装整齐的香皂,略大的一块应该是洗澡用的。我拆出小的那块,站到洗手台边。镀铬毛巾杆上有不少凹痕,我洗手时,冷水龙头叽叽嘎嘎地抗议个不停。突然,有什么东西打在我的头顶。我抬头一看,天花板在往下滴水。我从旅行袋里拿出洗发水、护发素、体香、牙刷牙膏等洗漱用品,在洗手台上排列整齐。果然不出所料,酒店没有提供,很高兴我把自己的带来了。我试了试挂墙式电吹风,一股焦糊味。

住这样的地方我的年纪有点嫌大了。急于证明自己不崇尚物质的年轻人才会觉得简陋寒酸的小旅馆正合心意。毕竟,你在心中暗想,我就住一个晚上,睡着了还管房间是什么样儿吗?到我这个年纪,生活的意义决不仅是省下几个钱便会觉得不虚此生。50万块钱已经开始改变我的观念。既然这笔钱在名义上属于我,我当然不舍得把它浪费在无谓的高级货上,我只是担心今晚睡觉时会嫌床单不舒服。

我坐在床沿,拉开床头柜抽屉,拖出一本翻烂了的电话簿,希望能找到埃伦,安娜,甚至伊夫琳的电话。我翻到D部分,却发现很多页都没有了,恰好是我需要的部分。我拿出地图。戴斯遗嘱里写着伊桑的住址在默特尔街。我在街道名称里找到默特尔街,从第13列,G行开始查找门牌号码。我推测戴斯的两个女儿不愿意把联系方式告诉父亲,所以遗嘱里只有姓名,没有电话和住址。

我给亨利打了电话,把旅馆名称和电话告诉他,万一有事可以找到我。后方一切正常,我们聊了一会儿就挂了。

我离开酒店,开回城里的主干道之一,特拉克斯顿。我找到默特尔街,一边慢慢开车一边数着门牌号。找到之后,我立刻靠边停车。房子是黑色的,立在草坪里的木板上贴着“出租”两个字。我熄火下车,走上房前短短的水泥车道。原先的双车位车库用墙封死,重新刷了水泥,或许是为了增加房屋面积。中间有一扇窗户,我凑近去,用手拢在眼睛上往里看。不出所料,房里是空的。

我敲了敲前门,没人回应。门上了锁,我绕到屋后,看到一处相当宽敞的后露台,1米8高的波浪形硬塑顶棚,以6根金属柱子为支撑。右边的窗户被堵了起来。我试着推了推后门,竟然没有锁。我试探性地喊了两声,“喂!有人吗?”

没人答应,于是我领着自己四处转了转。房屋内部像被人洗劫了一般,门把手没了,开关面板没了,地毯被掀起来,露出黑胶斑斑的水泥地面,橱柜上划痕累累,水池上方贴的是仿瓷砖贴纸,天花板上一盏灯也没有。伊桑大概是那种认为付了租金便可以拿走屋里一切可移动物件的房客,所以,坐便器上的垫圈也不见了。洗衣间里霉迹斑斑,卫生间梳妆台上的铰链因渗水而松动,水龙头上的锈迹活像女人脸上被泪水冲下的睫毛膏,所有房间都飘散着霉味和动物粪便的臭味。

“需要我为您介绍介绍这房子吗?”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手按在胸口防止心脏一不小心蹦出来。“啊!”

我瞪着面前这个害我损失好几年寿命的男人。

30出头,黑头发波浪一般覆盖在前额,黑眼睛,浓眉毛,腮帮和嘴唇上的胡子大概是最近才蓄的,还不怎么有型。他穿一件加大码的黑衬衫,下摆放在牛仔裤外面,好遮盖自己的身型。我目测他超过正常体重13公斤,其实看上去不显得太胖。我本打算这么说,想想觉得不妥。男人时常将礼貌的恭维误解成进一步发展的暗示。

他歉意地笑了笑,牙齿很白,可惜不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你。我开车经过时看到你走到房子后面,我以为你看到出租的牌子,想看看房子。”15分钟内他抽过烟。

“其实,我来找伊桑·戴斯。”

“晚了。他一周前搬走了,听邻居说的。”

“他住在这里多久了?”

“不知道。一年半?可能没有。”

“我看他没打招呼就走了吧。”

“还欠了两个月房租。你来收债的吗?”

我摇头。“我来为了私事,他父亲去世了,我想应该有人通知他。”

“为什么是你?”

“我们是远房亲戚。”

“有多远?”

“表亲吧,隔一代还是隔两代的。这是我的概念,我从来弄不清亲戚关系。”

“我估计你没见过伊桑。”

“没机会见。”

“你会失望的。我不是说他人窝囊,但他是个讨厌的房客。经常拖欠租金,甚至付不出钱,看在他有点才华的分上,我就不计较了。每次我上门催他交房租,他都表现得措手不及,给得很不情愿。我已经打算赶他走了,他倒是省了我贴条子。可惜被他逃了房租,肯定要不回来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最有可能回他老婆家了。这是她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把他撵出家门了,为了他不肯找工作而天天吵架。四肢健全的男人,整天坐在家里弹吉他。有时吃吃救济,但不可能长久。问题是,把他赶出门,他老婆就少了一大笔儿童养育费。一个上学,另外两个进了什么‘学前班,一个孩子一星期要两百块!有他在家,他老婆的日子好过些。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用?”

“你知道他没工作为什么还租房给他?”

“我可怜他。”

“他干哪一行?”

“音乐家。我不认为那是个‘行当,就是拿把乐器混日子呗。他有一个乐队,是‘七窍心之类深奥的名字。他是主唱兼吉他手,还有两个人是键盘手和鼓手。每个月有两个周末在镇上表演。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他唱得好吗?”

“不知道,我没听他唱过。他自己说在布兰迪维因有名气,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既然走了,也不关我的事了。”

“你知道他老婆叫什么吗?”

“他的登记表上有。海德尔曼,埃德尔曼,海德什么的,我忘记了,可能不对。名字叫玛米。房子在她的名下。我曾经打过她的电话,指望她会替他还房租,没戏,这女人精着呢。”

“奇怪他们结婚时他老婆没有改他的姓?”

“大概他老婆不喜欢吧,你肯定知道他爸爸的事。”

“1974年那事?”

“有这么久吗?”

“他爸爸从那年开始坐牢。”

“我一直觉得只有五六年。你一说,已经14年了。”

“时光飞逝如电,”我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房子。“是伊桑偷了门把手吗?”

“门把手没了?”

“有几个没了。是他把地毯掀掉的?”

“我掀的。他不在的时候把狗锁在房间里。两条狗,互相打得不可开交,都快把房子拆了。要把狗臭味除干净,只能烧房子了。你闻到没有?不是我的幻觉吧?”

“房里有臭味。”

“谢谢。他花言巧语哄我不收宠物押金,我那天肯定是喝多了。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今早从圣特雷莎开车过来的。”

“老头子怎么死的?”

我觉得没必要和他说太多,于是耸耸肩。“具体情况不知道,估计是普通原因吧。”

“普通原因是什么?”

“可能是心脏病,”我说。“我来这里还想和伊桑的妹妹们谈谈,埃伦和安娜。她们还住在这里吗?”

“小的肯定在。安娜是个野丫头,在一家不入流的店里做手做脚。另外一个,我没见过。”

“‘做手做脚是指美甲吗?”

“哇哦!你真是犀利啊。”

我假装听不懂他的嘲讽。“你知道怎样找到她们吗?”

“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么问?”

“你大老远的开车过来说一件电话就能说清楚的事儿,令人费解啊。”

“我没有伊桑的电话。而且,如果打电话,恐怕一星期也联系不上,对吧?我觉得亲自告诉他们这消息比他们从报纸上看到要好。”

“你真是善良的好人。”

“的确有人这么评价我。”

“好吧,既然你不想租房子,我要锁门了。”

“谢谢你告诉我伊桑妻子的消息,我会想办法联系她。”我伸出手。“我叫金西·米尔霍恩。”

“大家叫我‘大跛,别问原因,说来话长,而且很无聊。”

我们握手。

“如果我碰到伊桑,就告诉他你来了,”他说。

“他不知道我是谁,昨天我才知道他是谁。”

“你要住在这里吗?”

“除非我今天找到他。”

“我碰到他,就告诉你,你住哪里?”

我觉得这事和他无关,于是编了个谎话。

“还没定,没找到旅馆,你有推荐吗?”

“南派酒店,开业很多年,曾经的高档酒店,现在看很普通了,不过地段好,离城中心近。”

“伊夫琳·戴斯怎么样了?”

“跟别人结婚了,同一个教堂的教友。我有朋友租了他们家车库楼上的小房间。”

他从屁股口袋抽出钱包,拿出一张名片。“这么着吧,等我回办公室,查查戴斯的登记表,就能找到他老婆的名字,兴许还有电话号码,能省你点时间。一小时之后打我电话,我尽量帮你。”

“谢谢。”我瞧了一眼名片,他姓里佐。我猜他的外号“大跛”十有八九源自20年前的电影《午夜牛郎》,达斯汀·霍夫曼在里面扮演跛子拉茨·里佐。

大跛说:“他老头子挂了,他不会继承点什么遗产吧?”

“据我所知没有。”

“老天保佑。”

我在车上坐了一会儿,记下伊桑周末演出的酒吧地址以及他妻子可能的姓。我看到大跛锁了前门,爬上斜停在车道上的卡车。他倒出车,调了个头,冲我潇洒地挥挥手,然后消失在街道尽头。红色的尼桑皮卡配上黄色火焰的车身个性涂鸦,简直和我的野马跑车一样拉风。我又找到一条必须换掉野马车的理由。

我开回特拉克斯顿,右转向东开。我承认自己搞不清道路的纵横布局,有些标着数字,有些只有名称。刚才经过的几条又以字母区分,E,F,G,H,I。特拉克斯顿和加州大道应该是平行的,其他道路就完全不一样了,似乎道路规划整体转了45度。我要找比尔纪念图书馆,根据地图,应该近在咫尺。

一看到图书馆,我立即把车泊在楼左边的停车场,走向入口。大楼外部很漂亮,米色调,顶部四周装饰着沙漠玫瑰,侧边的牌匾上写明1988年4月30日,6个月前才投入使用。地基里埋有时光胶囊,将在2038年4月开启,值得大家回来一看。那时候我应该88岁了,是渴望惊喜的年纪,希望不会太劳累。

图书馆内部宽敞气派,有一股商用地毯的味儿。天花板高高在上,光线充足明亮。无法估计这里的面积以及藏书数量,来访者一定对这里的设施叹为观止。我咨询坐在问讯台里的女士,能否找到老城的名址录,她建议我去二楼的杰克·马圭尔本地史阅览室。我没坐电梯,从楼梯小跑到了二楼。阅览室锁着门,透过玻璃看进去,里面没人。我看到旁边阅览室里有一位坐轮椅的工作人员。

“这里怎么进去?我想查阅几年前的名址录。”

“你去找咨询处的维琳恩,她有钥匙。”她指着远处的一张桌子。

我赶紧跑过去,耐心排队。轮到我时,我说明了自己的意愿,维琳恩拿着钥匙陪我一起走回本地史阅览室。

她打开门,又打开顶灯。“你想查阅的卷册在正对面的墙上,这里有1899年至今的城市名址录和1940年至今的电话簿。那边的架子上有本地小学、初中、高中的年鉴,不是每年都有,主要靠读者捐赠。您一个人可以吗?”

“没问题,谢谢。”

“您查好了通知我,我来锁门。”

“我会的。”

我有戴斯入狱之前的住址,从他保管箱里的过期驾照上抄下来的。我感兴趣的是另外两个地址。我希望查到戴斯和好叔叔在一起的时光。那两张黑白照片背后的日期分别是1941年9月和1945年6月4日。我突然呆住了,我父母在1935年结婚,那么我母亲极有可能陪我父亲一起回到贝克斯菲尔德。她会不会就是拍照片的人呢?这念头让我浑身冰冷。

我还要查当年住在此地的叫米尔霍恩的人,特别是奎林和他的妻子丽贝卡。如果我父亲在贝克斯菲尔德长大,这里肯定还有别的家族成员。我抽出1942年,1943年和1946年的波克名址录和海恩名址录。1941年卷约在当年年初出版,那么到1941年秋季,记载的信息已是6个月前的了。1945年6月的照片也一样,搬走的,死去的,离婚的,变化多端的生活状态根本无从记录。

波克公司自1878年起出版城市名址录,初期以最简单的方式将居民按字母排序。1916年,名址录在居民列表的基础上增加了字母排序的地址列表,每个地址对应其居住者。海恩名址录,又称十字名址录,是电话簿信息机械的颠倒。以街道名和电话号码为序,先列地区编码,最后列分机号。如果知道门牌号码,想查住户,两本名址录都能查到。如果只有电话号码而没有姓名,则先查海恩名址录,再根据号码和地址找到号码对应的人。可能有部分号码没有登记,不过能查的信息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除了手上的6卷名址录,我还拿了1972年的波克名址录和海恩名址录,看看那些姓名是否还在。我把八卷名址录抱到最近的桌子上,坐了下来。我喜欢独处一室的宁静感觉,闻着旧纸张的味道,窗明几净,阳光和煦。我从皮包里拿出索引卡片,取下橡皮带,翻到抄着戴斯驾照地址的那张,拿起1942年的波克名址录仔细查了起来。

随着书页的翻动,我的情绪好似在公路飙车一般紧张。不过电话和门牌而已,查到就记下来,以后找到地方再对应相貌和声音。

有两家姓戴斯。第一家,斯特林·戴斯(克拉拉):PG&E公司技工,(家庭住址)帕拉代斯4619号。第二家,兰德尔·J.戴斯(格伦达):PG&E公司服务代表,(家庭住址)戴西街745号。我判断第二家人是戴斯的父母。如此一来,他应该在父母去世之后搬回了家里。我在笔记本上将这个地址圈出来,写上姓名、职业、邻居的地址。我不确定兰德尔和斯特林之间是什么关系。亲兄弟?表兄弟?父子?我翻到M,查到了奎林·米尔霍恩(丽贝卡):绞盘操作员,凯勒娱乐公司,(家庭住址)乔克尔街4602号。

我拿出1946年波克名址录,如宣誓一般将手掌郑重地按在封面,然后在巨大的书页里找到同样地址下同样的姓名,兰德尔·戴斯和斯特林·戴斯。

我再翻回M部,又找到了奎林·米尔霍恩,只有一家米尔霍恩。我抄下乔克尔街两边邻居的姓名地址,说不定健在的人仍记得他们。地图上显示乔克尔街不在巴拿马路上,而且离城太远,现在不需要去。我已经确认戴斯家和我的爷爷奶奶是同辈人,1943和1946年两套名址录上都有他们的姓名、工作及住址。

我翻开1972年的波克名址录,查到R.特伦斯·戴斯。伊夫琳的名字括在他的姓名之后,然后是职业,树木剪枝,家庭住址,戴西街745号。我记下两边邻居的姓名和地址。741号住的是大卫·布兰德尔,743号住的是洛尔莱·布兰德尔,747号住的是彭罗斯和梅丽萨·皮尔彻,没有米尔霍恩。我把名址录还回书架。直觉告诉我现有的电话簿上应该能找到布兰德尔或皮尔彻,不知道戴斯的邻居们是否健在。电话簿里查到一位L.布兰德尔,不确定是否为同一人。没找到皮尔彻先生或太太。我在电话簿上翻看H部的居民列表,想找伊桑的妻子。海曼,海曼丁格,赫姆洛克,海因,海因德,海涅曼,海宁,海因里希,海因茨,海泽,海斯曼。姓氏海斯曼后面跟着玛米的名字以及完整的地址信息,劳雷尔·坎宁大道5600号。这是今天最有用的收获。我记下电话号码,虽然我不会先打电话。干我这一行,联系有些客户必须出其不意。

15

我站在伊桑家门口,按响了电铃。随即在心中默默更正,是玛米的家门口,因为房子在她名下。这房子比伊桑租的房子好太多了。一个把游手好闲的老公踢出家门的老婆不可能付钱让他去别处游手好闲。门前车道上停着一辆老旧的白色丰田车。我走过时朝里望了两眼,座位上堆着玩具、硬皮书、爱心餐盒以及饼干屑,说明他开车带着孩子们跑来跑去。为什么他就不能呢?

这片住宅区约建于10年前,外立面都是桃粉色水泥墙,屋顶则是一色的红瓦。房主对此房产的自豪之情不言而喻。被铁丝栅栏围住的后院一望可知是孩子的天地:低矮的塑料滑梯、一辆三轮童车、两只儿童滑板车、一个充气儿童泳池,还有一个门窗俱全的塑料儿童游戏屋。

伊桑来应门,右手抱着一个女孩,左腿旁跟着一个男孩。他“唷!”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你好,你是伊桑·戴斯吗?”

“我就是。”他愉快的表情转为提防。

“我叫金西·米尔霍恩,”我说着伸出手去。

他只好换只手抱孩子,这才和我握了手。他情绪不错,但对我的名字没有丝毫反应。米尔霍恩在他的家族传承里显然没有一席之地。他说:“如果你来卖东西,我帮不了你,门上写了请勿推销。”

他指着前门右侧的印刷字。

“我看到了,”我说。“我有别的事情。”

“你最好快说,宝宝要换尿片了。”

“我今早从圣特雷莎开车过来,有关你父亲,不幸的消息。我可以进去说吗?”

他瞪着我,表情阴晴不定。“可以吧。”

他侧身让我走进客厅,然后关上门。“我的小孩,两个,还有一个女孩上一年级。”

小男孩盯着我看,努力判断我是否好玩。

小宝宝的年龄看不出。伊桑俯身轻轻摇她,逗她笑。“这是贝萨妮,我们叫她‘贝奇,这是斯科特,阿曼达在学校,一会就该回来了。邻居接她。”

“小宝宝多大了?”

“10个月。斯科特3岁半。”

忽然,两只杜宾犬从后面小跑进客厅,肩并肩打量着我。体型健硕,黑色毛皮,带一圈浅褐色的边。它们走到我的侧面,嗅嗅味道。但愿我能通过检查,不知道我的裤子上有没有沾着埃德的味道。伊桑没有出声阻止,我估计不会有危险。

“狗叫什么?”

“小黑和小烟。孩子们起的,”他说。“坐吧。”

他长相英俊,但不张扬,黑色的披肩直发,有一绺从额前垂下。大多数男人留这种发型都不招人喜欢,但依然坚持不懈。他则不同,脸庞干净,绿色的眼睛,挺拔的眉型。他把宝宝抱到一张棕色皮沙发上,仰面放下,从脚边的藤篮里拿出一片尿不湿。贝奇弓起背,侧过小肩膀,准备翻身。我觉得小婴儿很像乌龟,一旦背朝下,必须努力翻过身来。沙发垫子上有一只门把手,伊桑拿起来递给宝宝,她拿着手柄就开始啃,好像那是一根棒棒糖,伊桑趁机给她换尿片。如果大跛想把门把手要回去,他得到这里来跟贝奇抢,看样子贝奇不会让给他。

她真可爱,像婴儿食品广告上画的一样。她的小哥哥也很漂亮,黑色的大眼睛,黑色的卷发,柔软光滑的皮肤。他走到厨房门右侧摆着的一套小桌椅前,拿起红色马克笔继续他的艺术创作。

伊桑穿着牛仔裤,沙漠靴,长袖方格纹白衬衫,从纽洞里可以看到里面的保暖内衣。我看着他把干净的尿不湿粘好,再把换下来的沉甸甸的尿不湿折好,放在茶几上,看着就像一堆白色塑料废物。他抱起贝奇,让她倚着茶几站好。贝奇开始沿着桌边挪动,手里拿着的门把手不时地打在自己的脸上,打不着的时候一定是她在啃,也许她在长牙,啃金属有利于牙龈生长。

伊桑坐下来,手肘支在膝盖上,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不幸的消息,我猜是他死了吧。”

“是的,上星期,很抱歉如此突然地通知你。”

“谈不上突然,”他说。“什么原因?”

“发现时他在沙滩上自己的睡袋里,可能是心脏病发作。法医调查员仍在查他的医疗记录。”

斯科特大声说:“爸爸,你还没有给我们吃午饭。”他没有抱怨,没有哭泣,仅仅是在陈述事实。

伊桑说:“妈的,等一会儿。”

他起身走出客厅,从门口我可以瞥见一排厨房吊柜,柜门大开。厨房台面下的一只抽屉伸出来15厘米长。我知道很多人对打开的柜门和抽屉熟视无睹,绝不会动手关上,我可不是这种人。

趁着伊桑不在,我迅速观察了四周。地面满铺米色地毯,米色墙面沾着各色蜡笔印子,墙角一个白砖砌成的壁炉,一扇临街的落地观景窗,前门墙边靠着一辆自行车,家具包括两只玩具盒,一台健美骑士,一把高脚椅,一辆婴儿车,还有一台电视机。一套箱子用来装孩子们的用品,每一只都贴有标签。现有的东西全部散放在地板上,屋里一股狗臭味。

右边的一堆衣服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有洁癖,看着一堆小T恤、连体衣、松紧带小牛仔裤,简直忍不住要动手。这不是专业私人侦探应有的行为,尤其在如此特殊的场合,通知陌生人他被剥夺了继承权。我对即将展开的谈话焦虑起来,必须把两手压在双膝之间才能抑制住去叠小袜子的冲动。

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小黑和小烟正在地板上模拟狗狗摔跤比赛,张大嘴巴,露出牙齿吓唬对手。斯科特冲过来,压在一只狗身上,惹得它们紧张地扭来扭去,不时假嚎两声。

“别逗狗狗,”伊桑在厨房慢悠悠地喊。

斯科特爬起来回到小桌边。片刻,伊桑端着两只塑料盘出来了,每只盘里装着一只花生黄油果冻三明治。他放下盘子,斯科特马上吃了起来,左手抓着三明治,右手仍在坚持创作。马克笔装在一只咖啡罐中,他一支一支用,用完后也不盖笔套,就放在桌上。

“嗨,贝奇,吃午饭吗?”

小宝宝立刻趴在地上,从茶几歪歪扭扭地爬到餐盘前,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手脚并用,快速高效。斯科特把她的盘子推到桌边,她自己支着肥肥的小腿站了起来,抓起一半三明治,从桌上拖下来,塞进嘴里。

“不好意思,”伊桑回来坐下。“谢谢你这么远过来。你是他的朋友吗?”

我摇摇头。“亲戚。丽贝卡·戴斯是我奶奶,我爷爷叫奎林·米尔霍恩,他们的儿子,兰迪·米尔霍恩,是你父亲最喜欢的叔叔。”

他表情茫然。“最后一句没明白,谁?”

“我父亲叫兰迪·米尔霍恩,R叔叔。”

“哦,是的,是的,R叔叔,我记得这个名字。”

“我不能确定我父亲和你父亲是叔侄关系,‘叔叔这个称呼可能适用于所有亲戚。”

“所以我们是亲戚?我们俩?”

“应该是。我估计我们是远亲,至于是哪一种,我也不清楚。”

他把手指关节按得啪啪作响,右膝盖抽动了两次。这是我第一次察觉他的紧张。他坐的沙发背上倚着一把吉他。他伸手拿过吉他,抱在胸前,摆成演奏的姿势。这种感觉和伸手拿烟差不多。

“我喜欢这把吉他,”我说。

“是1938年的马丁D-35。盖伊给我赊账试用。3000块,能不喜欢吗?”他说。“不好意思打断了你。你爸爸在这里长大,对不对?”

“对的。后来他搬到圣特雷莎,他和我妈妈1935年结婚,15年之后有了我。”

“那可真是惊喜。”

“很惊喜吧。我5岁时,他们死于一场车祸,我被一位终身未婚的姨妈养大,我妈妈的妹妹。直到最近我才对父亲家族有所了解。”我恨不得踢自己一脚,怎么说得如此滔滔不绝。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惊觉我们直接跳过了他父亲的死讯,不知这种情况是好是坏,至少我们仍在继续谈话。我神经紧张,他却十分满足这种东拉西扯。或许整天被小小孩缠着,需要找个人交流吧。他手指按在弦上,眼睛盯着手指,随意拨动,不成曲调,手指在琴弦间游移时发出细微的弦响。他并非无礼,我却感觉自己在和一个玩填字游戏的人谈话。他觉察到我的目光,望着我笑了一下。“对不起,我走神了,你刚才说到你父亲。”

“我在说对贝克斯菲尔德的亲戚不太了解。”

“那你怎么知道我爸的?”

“我们没见过面。听说这个人的时候他已是停尸房的一具无名尸,因为他口袋里有张纸条写着我的姓名和电话,法医办公室找到我帮忙确认身份。”

“后来发现是亲戚?这也他妈的太巧了吧,啊?”

“也不算,我得知他来圣特雷莎是为了找我。”

“因为他小时候和你父亲的关系,”他在拼接故事。

“没错。”

“圣特雷莎只有你姓米尔霍恩吗?”

“是的。我其实是私人侦探,所以他能在电话簿里找到我。”

“没开玩笑吧,真稀奇,我还不认识私人侦探呢。”

“我就是,”我举起手。

他低下头,弹出一两声和弦,轻声唱出两句即兴创作的歌词。“爸爸死了,你无须讶异……”他停顿片刻,重新唱了一遍。“爸爸死了,你必须领悟……”他摇摇头,抱紧了吉他。

我说:“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9月,一年前,具体日子忘了。我听见敲门,看到是他,差点站不稳。你知道他坐牢的事?”

“听人说过。”

“他是个窝囊废。你怎么办?”后面这句不是向我提问,无意识的。

“我能理解他出现时你的震惊。他说出狱原因了吗?”

“他说他的新律师找出案子里的所有漏洞,坚持查血液和精液里的DNA,不匹配,所以把他放了。”

“有人愿意帮他翻案,他很幸运。”

“是啊。想知道我的想法吗?”

“当然。”

“他被释放并不代表他没犯罪。”

我无言以对,没想到这样的话居然从他嘴里说出来。“这种想法有点不一般。”

“为什么?就没有罪犯逃脱惩罚吗?”

“有时确实有,但你父亲是无罪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犯了罪。”

“不包括凯茨。”

“赫尔曼·凯茨知道自己要死了,承认自己诬陷了你父亲,他的同伙另有其人。”

“听说了,”他的口吻不屑一顾。“无论如何,谢谢你为了不认识的人辛苦赶来。”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我本打算加上“目前”两个字,但是打住了,伊桑看出我欲言又止。

“怎么?”

“我知道你们俩吵过架。”

“谁说的?”

“圣特雷莎他的朋友。”

“我们不是吵架,拌拌嘴而已。”

“他对朋友说场面很难看。”

“你要我怎么样?他喝醉了,有什么新鲜的?每次都是这样,大家都知道,谁也不激动,照过日子。”

“后来你没有联系过他?”

“找不到。他住大街,没有电话,走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知道他得到过一笔钱吗?”

“哦,是的,他说过。我们没谈过钱的事儿,但我大概知道。他说起诉了。”

“他起诉了州政府……”

“对,对,为了他的名誉,我想起来了。”他沉默片刻,拨弄一根琴弦,边听边调音,然后对着吉他头发问。“他死的时候有没有遗嘱?”

“有。”

“钱怎么办了?你可别告诉我他把钱都花光了。”

“没有,没有,钱还在银行。”

他微微一笑。“那很好。他是个废物,一辈子没干过一件好事。这种情况要走什么程序?”

“程序?”

“下一步怎么办?要不要填表?”

我心中震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他的想法。既然不幸消息已经传达完毕,我应该通知他和他的妹妹即将继承的财产。他刚才没有提,是为了不表现得那么贪婪。他以为我是为了考验他才东拉西扯。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之后,他必须首先表现出对逝者的尊重,然后谈财产问题。

“他指定我为遗产执行人。”

“你?”

我耸耸肩。

伊桑思考片刻。“好吧,我想大部分是文书工作吧,对不对?提交申请什么的?”

“差不多,”我说。“遗嘱已经送交认证。”

“管它的,”他说完,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我。“看你的样子,有问题吗?”

“嗯。”

他不耐烦了。“你能不能别磨叽了,有话直说!”

我盯着地板,摇摇头。“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伊桑。他取消了你们的继承权,你们三个。”

他瞪大了眼睛。“你开玩笑吧?”

我摇摇头。

“狗东西。就因为我们吵了一架?我不信。所以你刚才问了那事?‘吵架的事?”说到“吵架”这个词,他抬起双手做出引号的手势,表示那是我的说法,不是事实。

“确实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简直荒谬。你听说的事情,全是胡说八道。”

“我转达你父亲的话,他告诉朋友们的事情,他说你当着他的面摔上门。”

“因为这个,就取消我们的继承权?几句气话,他就把我们拒了?这不公平,这怎么能公平。”

我垂下眼睛,没有说话。他的愤怒是正常反应,应该给他时间接受。

“喂,我跟你说话呢。”

我直视他的眼睛。

“你想知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好啊,我告诉你事实,我有证人。我来这里接孩子,我临时住在别处。我老婆就站在那里,你愿意可以去问她。他喝得醉醺醺地到我家门口,站都站不稳,说什么倒霉,50万,他是无辜的……他不该坐牢……切,我才不信。他求我原谅,要来好好地拥抱我。他其实是想借机认识我老婆和小孩。浑身酒臭,臭不可闻。我不可能让他进门。能让孩子们看到他这样吗?我叫他赶紧滚,除非戒酒一个月,否则别想来。他肯定做不到,因为我从此再没见过他了。”

“那时候他去过你两个妹妹家吗?”

“当然去了。既然你相信他那套鬼话,你肯定知道。他说想找妹妹们,我像白痴一样把安娜工作的地方告诉了他。他去的时候也是醉醺醺的,出尽了洋相,气得安娜一个月都不理我。现在我们没有继承权了,倒像是我们亏待了他。”

“伊桑,说实话,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你凭什么责备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吧,他进索莱达之后就死了,从那天起我就不认这个爸爸了,埃伦和安娜也一样。见鬼去吧,我不要他的钱,让他带进坟墓吧。”

此时不要发表意见为好,说什么都无异于火上浇油。

伊桑瞪着我。“没了?事情说完了?”

我犹豫了,“有些私人物品他希望转交你们,在他的银行保管箱里,12月听证会结束才能取出,到时我寄给你们。”

“私人物品?”

“他给你们每个人制作了一本图册,加州可食用植物和野花。”听到自己如此没有底气,我的脸又烫了起来。

“小图画书?我好想看啊。问一句,钱怎么处理了?刚才忘了。送人了?捐了?用我们的钱扮好人?”

“他把钱留给了我。”

“说什么?”

“他把财产留给了我。”

“全部?”

连点头都显得多余,我的眼神已经表露无遗。

这时,前门开了,伊桑的大女儿背着一只硕大的书包走进来。乌黑的眼睛,乌黑的长发,本来梳得整整齐齐,上了一天学,一根小辫散了,另外的小辫缠成一团。有人解围真是太好了,真想亲亲这孩子,可我忘了她叫什么了。

“嗨,阿曼达,”伊桑瞟了她一眼。

“嗨,老爸。”

“学校怎么样?”

“不错。”

“想吃点心,自己去拿饼干,和斯科特、贝奇一起吃,好吗?”

“好。”

她去了厨房,抱了一盒饼干回来,拿了一块牛顿牌无花果馅饼放进嘴里,然后坐到小桌子边,打开书包,拿出家庭作业。贝奇抱着桌椅站起来,用小胖手掌拍姐姐的作业本,边拍边拖。

“老爸,贝奇撕我的本子。”

“她没有。”

“她把纸弄脏了,我要被扣分了。”

伊桑心不在焉。斯科特过去,双手环住贝奇的腰,把她抱起来往我们这边走。我真怕他闪了腰,或许这个年龄的小孩体格柔软,抱起自己一半体重的物体毫不吃力。他把小宝宝放在茶几边,自己回去继续创作了。贝奇抓着茶几边,不时地瞧瞧自己顺手抓过来的蓝色记号笔。

我很佩服伊桑开放但高效的管理方式。他不闻不问,两只狗不叫,不流口水,不跳上人身,孩子们不哭不闹。虽然不能说我很喜欢他们,也算是相当喜欢了。

忽然,我看到马克笔把贝奇的小嘴和舌头染成了蓝莓色,既然是儿童用品,制造商肯定使用了无毒墨水。

我看了伊桑一眼,“她这样没关系吗?”

他伸手拿掉马克笔。我以为贝奇会哭,她转而玩门把手去了。

我从皮包里拿出牛皮纸信封。“里面有遗嘱复印件以及我填的两份表格,12月举行听证会,如果你们对遗嘱条款有异议。”

伊桑双手抱头,缓缓地前后晃动。“太过分了,老天,我不信。”

我把信封放在桌子上。“我来这里还有一件事。”

伊桑抬头,眼神中充满痛苦。“什么事?”

“请问你们如何处理他的遗体。”

“他的遗体?就是尸体吧?你问我吗,我才不在乎。”

“你们有权决定他的葬礼安排,我征求过你们意见之后再着手安排。”

“随你怎么办,别指望我会付一毛钱。”

“你不需要先问问埃伦和安娜的意见吗?”

“让她们和我一样受这种打击?真好笑。”

“如果你告诉我她们的联系方式,我来解释。”

“我不会告诉的。我为什么帮你?你不是了不起的私人侦探吗?你自己找吧。”

“信封里有我的名片……”

“小姐,你能歇歇不要说了吗?让我冷静一下,太伤自尊了。”

“谢谢你的招待,”我喃喃说道,站起身。

信封已经被贝奇抓到手里,她想塞进嘴里,没塞下。她低头看看,大概是在目测尺寸,准备再塞一次。

伊桑抢下信封,扔到我面前。“拿走。”这一回,小宝宝瘪了瘪嘴,哭了起来。

信封躺在地板上,我没去捡。“我住斯莱夫泰快捷连锁酒店,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不需要,赶紧走,小心狗咬。”

16

我站在阳台上透了会儿气。我为自己的高效感到高兴,才3点10分,最难堪的场面已经过去了。按工作程序,我应该回到车上,趁着记忆犹新,把刚才的谈话记录下来。但我没有。我开着野马过了半个街区,转了一个弯之后停在路边。我做了几个深呼吸。事情进展不顺。我不断地回顾整个过程,考虑各种不同的方式。我本希望说服伊桑告诉我安娜的联系方式,现在不可能了。

我一筹莫展,只能返回旅馆。这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斯莱夫泰快捷连锁酒店,除了快捷,一无是处。我到的时候,停车场只有我一辆车。流言已经传遍整个旅馆业了吗?大家都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吗?为什么没人住在这里?除非只有我不知内情。我打开门走进屋内。我忘记在房里留一盏灯。才下午3点,房间里十分阴暗。我觉得是关着百叶窗的缘故,遮挡了停车场的景致。我走到落地窗前,拽住右边的窗绳,用力一拉,百叶纹丝不动。

我走到洗手间,打开灯,瞪着镜中的自己。我为什么要愧疚?这种消息用什么方式传达都是如此结果,我为什么要苛责自己?我早料到贝克斯菲尔德之行注定失败。伊桑不可能承认自己的行为给父亲造成了伤痛,也不打算对被取消继承权负责。我理解他的愤怒。多年来在人前抬不起头,最后还要接受父亲的打击。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父亲提到了钱,可能伊桑当时说不在乎,之后一定有所想法。我也有这样的时候,面对这笔意外之财,想着如何使用以改变生活。哪怕分成三份,他也能拿到将近20万。这我能理解,然而他对父亲无罪出狱表现出的鄙视,我不理解。不论事实如何,他仍然认为父亲参与了绑架与谋杀。

这种态度,这种场面,我还要经历两次,埃伦一次,安娜一次。我估计伊桑会第一时间把坏消息告诉她们,但不能确定。我可以用邮件的方式通知她们,但内心深处,我仍然认为当面谈话能够减少对她们的打击,虽然迄今为止我还没完成过如此高难度的任务。既然已经开了240公里过来,何妨一试呢?走运的话,他们三个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了。

我离开洗手间,拎起扔在床上的皮包,从外层袋里掏出大跛的名片,拿起电话拨出号码。三声铃响……四声,答录机响了。

“我是大跛,你懂的。”

听到嘀的一声之后,我说:“你好,里佐先生,我是金西·米尔霍恩,我们之前见过面。我在伊桑妻子家找到他,刚刚谈过。你能告诉我安娜在哪家店工作吗?我还是想联系她。我的号码是……”

我低头看电话,通常拨号盘中心都会有总机以及房号。我说:“稍等……”

我四处张望,房间另一边还有一张书桌和一只抽屉柜,都是空的。我拉开床头柜抽屉,有一本电话簿,可是在黄页里查旅馆号码太费事了。没有旅馆火柴盒,没有便笺纸,没有印着地址和电话的圆珠笔。怎么办?斯莱夫泰酒店管理层不肯为营销手段花一分钱,保洁员甚至不乐意在卫生间贴“已消毒”的封条。

“别管号码了,我住在斯莱夫泰连锁酒店,要麻烦你查一查了,请打电话给我。”

我挂了电话。现在怎么办?

我可以待一会儿,等他回电话。我打开旅行袋,拿出迪克·弗朗西斯的小说,躺上床,翻到上次读到的地方。我伸手打开床头灯,灯泡只有40瓦,基本看不清。我侧过身,举起书迎着光,这太傻了。如果看不了书,晚上临睡前我还能干什么?我的最爱就是睡前蜷在床上读书啊。

我关上灯,舔湿了手指,把灯泡拧下来,然后拿上灯泡,来到前台。前台店员正在接电话,一看到我就伸出一根手指,表示打完电话马上接待我。从听到的几个字判断,这是私人电话。于是我靠在服务台边,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听。不出20秒,他找了个理由挂断了电话。

“您好,女士。”

我拿出灯泡。“这个能换成100瓦的吗?”

“我查查。”

他走进后面的办公室,片刻后拿着一只灯泡出来了。“这只60瓦,只有这个了。管理层计算过,使用40瓦灯泡一年节省25美元。”

“真是个利好消息。”

我回到房间,一眼瞥见床头电话的红色留言灯在欢快地闪动。应该是大跛查到了我需要的信息。我坐在床边,准备好纸笔,拿起听筒,按下“0”键。可爱动听的女声告诉我有一条留言。“第一条,”她说。

是亨利,语气低沉。“金西,我是亨利,一直在联系你,我不想留言,不想给你造成不必要的困扰。坏消息,你的朋友费利克斯在医院,情况危急。打电话给我,告诉你详情。”

电话一定是我去换灯泡的时候打来的。

我按下圣特雷莎的区号和亨利的号码。电话占线,我等了几分钟再打,还是占线。我告诉自己镇定,等他打完电话。第三次,铃响两声之后,亨利接起了电话。

“亨利,是我,金西,出什么事了?”

“哦,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抱歉吓着你了,我觉得应该尽快通知你。丹迪昨天下午来了,当然是来找你的,我说你出城了。他说珀尔在收容所给他留了言,是从圣特雷莎医院急诊病房打来的。费利克斯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丹迪打回医院的时候,正准备动手术。”

“什么情况?”

“他被一群浑蛋暴打了一顿。”

我闭上眼睛,不敢想象波加特人骑在费利克斯身上拳打脚踢的场面。“伤势重吗?”

我伸出手按下台灯开关,忘记灯泡还在我旁边的床上呢。

“头骨破裂,两条腿断了,肝脾受伤,可能还有大脑损伤。地点在州街南段自行车出租点外面。好在店主出来制止,可惜迟了。”

“事情不妙。”一定与费利克斯和珀尔拆掉了波加特宿营地有关。下手也太狠了。我把60瓦的灯泡安好拧紧,光明普照。

亨利继续说:“丹迪准备去医院,我开车带他去了。收容所给了他一张公交卡,可是坐公交去哪里赶得及。”

“珀尔在哪儿?”

“我走的时候她还在医院,一直说是她的错,谁劝她也不走,她快撑不住了。”

“但是他会没事的,是不是?”

“医生不肯说,至少还有几个小时观察期。”

“太可怕了,我好难过。”我的脑海飞速闪过一幅幅画面,全都是珀尔。费利克斯总是听她的,费利克斯不是出主意的人。我早该清楚,当时却没有坚持到底,打消她的念头。那就是个馊主意,而我还跟着干了。现在的我和珀尔一样内疚。恶作剧而已,何至于如此凶残?“报警了吗?”

“珀尔坚持报案,目前她离不开医院,她说知道是谁干的。”

“她亲眼看见的吗?”

“没有,她说肯定是鸟类保护区附近的丐帮。”

“没有亲眼目击的事情不能肯定。”

“你得和她谈谈。还有,费利克斯处于药物昏迷状态,医生希望消除他的脑肿胀,这是目前的关键。”

“你见到他了吗?”

“重症病房不允许探视。我偷偷看了两眼,看不到什么。珀尔说自己是他姐姐,所以手术结束后一直陪着他。我和丹迪待了一会儿,我回家了。在打电话的间隙,给你留言,没想到你这么快打回来。”

“我刚才去了前台,一回来就看到电话灯在闪。我现在能做什么?”

“不用,不用。一切还好,只是这种事情太震惊了。你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不顺利。我和伊桑谈过,把遗嘱告诉他。他火了,果然不出所料。回家之后再细谈。”

“什么时候?”

“我本打算再和他妹妹谈谈,可我觉得现在就动身回去比较好,回家比待在这里有用多了。”

“我觉得赶着高峰时间回来不合适。”

“出了城就好了,5号公路不怎么堵。”

“嗯,别做傻事,听上去你今天很辛苦啊。”

“所以我才想回家,”我说。“住的酒店差劲,真不该图便宜。我想念家里的床,我想回家安慰珀尔。罗西回来了吗?”

“还没有。航班5点到达,和威廉一样的美联航班。我去接她,威廉做本周最后一次理疗。把她送到家后,我就回圣特雷莎医院。需要我给你留着廊灯吗?”

“好的。”

“会留的,如果有新情况,我在你门上留言。”

“谢谢,过几小时见。”

“开车小心。”

“我会的。”

我挂上电话,抓起旅行袋进了卫生间,把瓶瓶罐罐扔进包里。刷过牙之后把牙膏牙刷收好。不再想费利克斯的事情,上路之后有很多时间可以考虑。

我关上灯,拿起外套和皮包,到门口最后望一眼室内,确保没有丢下什么。退房手续很快,反正我不打算索要退款。我想要不要把60瓦的灯泡还回前台,最后决定赠送给下一位客人。

电话响了。

我一只手握着门把手,回头望着电话。可能是大跛。亨利已经联系过,大跛是唯一知道我住这里的人……除了伊桑。不可能是伊桑。会不会前台打来告诉我找到了100瓦的灯泡,这种爆炸性新闻几乎不可能。谁来电话又有什么关系呢?等大家休息时,我已经到家了。

第二声。

干吗去接?动作快一点,我现在已经走了,很快就能听到野马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那飞驰在路上的感觉,多希望我是一只狗,把头探出窗外,任风灌满我的耳朵。

第三声。我接起电话。“哪位?”

“你好,金西,我是大跛。我刚回来,很高兴你找到了伊桑。听到他爸的消息,他怎么样?”

“我不能说他很伤心。”

“需要时间适应。我爸走的时候我也一样,”他说。“你不是想问安娜的情况吗?”

“是的。但是家里有事,我必须回去。电话响的时候我刚准备退房。”

“还好在你走之前找到你了。那家店叫哈罗哈美发美甲,哈罗哈三个字后面有一个感叹号。我没有具体门牌号,店在切斯特街南段大约19号,店标是海锚形状。”

“非常感谢。看来找安娜谈话,我得再来一趟了……”

“可以在出城的路上停一下和她聊聊啊。店里6点开门,她肯定在。”

我没说话,我好想回圣特雷莎,我真想一走了之。

“你在听吗?”

“我在,我考虑一下,”我说。“家里的事情非常紧急。”

“你决定,”他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把旅行袋放在地上,综合评价自己的心理和生理状态。伊桑的攻击性直到此刻我觉得自己安全时,才开始显现。职业拳手离开拳击场时就是这感觉。在赛场上心无旁骛地跳跃、闪躲、佯做攻击,判断对手的出招。待退回更衣室,才能验看自己的创伤。我心力憔悴,伤痕累累,肩膀隐隐作痛,脖子僵硬,剧烈的头痛像紧箍咒一样挤压着我的脑袋。再加上费利克斯,我简直要瘫了。我用手扶住额头,小时候金姨妈这样检查我是否发烧。她从不可怜我生病,所以这动作通常预示着她要命令我做事去。我现在正是这么告诉自己。我开了240公里来完成任务,任务尚未完成。我能为费利克斯做的只是站在病房的走廊里焦急徘徊,晚到30分钟又有多少区别?

我按原定计划快步走去前台,交回钥匙,回到车上,旅行袋丢到后排座,开车向西,至切斯特街右转,数着门牌号码从22号到19号。店头不难找,右手边,半个街区前,门前有很长一段人行道。

4点整,我端坐在哈罗哈!美发美甲的接待区。好在美甲接受散客,而安娜是唯一的美甲师。她手上正有一位顾客。虽然我不打算修理指甲,但接待员询问我需要做什么项目时,直接预约总好过大费周章的解释。我随手翻着一本发型图册。多数图片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没有一种适合我。自己在家就能打理,谁还会付钱给美发店呢?

有两个美发师,一个在理男发,一个在为女顾客染发。又进来一位女顾客,第三位美发师便从后面出来了。女顾客坐好,美发师摆出工具,抖开理发围布,给客人套上。男顾客理好了,他留了小费,走到前台付账。安娜请顾客挪到旁边的空位,将新画好的指甲放进龟壳形状的紫外线灯下,以达到快干的效果。我瞄了一眼手表,过去了10分钟。我归心似箭,只想快些完成自己的任务。

17

安娜走到前台查看预约单,随后示意轮到我了。我放下发型册,坐到安娜的工作桌前。我不懂美容界的行规礼仪,没有介绍自己,只含糊地问了一声好。安娜没说自己的名字,也没问我的名字。我面前的桌面上铺着白色方巾。我手掌向下伸出双手,她低头仔细研究我的指甲。

“你在哪里修的指甲?”

“从来不修。”

我等着她的意见,可她面色如常。美甲师守则:专业美甲师不评判顾客,不批评前来寻求帮助的人。假如我的指甲整齐漂亮,还需要你吗?

“时常修理指甲,它们会更漂亮。走时我送你一些样品,”她说。“剪短还是修形状?”

“你看呢?”

“修形状。你手指纤细,修形状好看。”

我凑近了端详自己的指甲,是她说的纤细吗?好吧,有几处倒刺,不过很干净,我从来不咬指甲是很好的习惯。

她的右侧立着一只有机玻璃置物架,指甲油瓶子如阶梯教室一样层层摆放。从炭木黑到火焰红,颜色应有尽有。粉色系从肉粉到玫红,我都不喜欢。“选好颜色了吗?”她问。

“我不涂指甲油。”

“那抛个光,我时间也紧。今天是最忙的一天,露西让你插进来算你走运。”

她拉开工作台小小的抽屉,拿出一支抛光棒,抓起我的左手,似乎那只是一只没有生命的手套。她将指甲修出形状,然后放在台面上,自己起身去水池,拿回一只装满温水的塑料小盆后坐下,将我的左手手指部分浸入盆中,其余部分搭在小盆边缘。泡左手的时候,她修理了右手指甲,使两手保持一致。

我想和她聊聊,可不知如何开口。当身体的某些部分被人呵护时,亲密的感觉油然而生。美发,按摩,蜜蜡脱毛,最后这个我只听过,没试过。把自己交到专业人员手里,一切就听她的了。既然她在全神贯注修理我的指甲,我便可以放心地观察她。

她眉毛浓密,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发髻,用大大的塑料发夹固定,几绺发丝垂在脸侧,皮肤光洁无瑕,真是天生美貌。一只耳朵的耳廓上密密地戴了一排小小的金环,好像截了一段线圈戴上耳朵。她穿着牛仔裤,深V领全棉T恤,皮鞋。

她后来对着我的指尖发表了意见。“我知道你是谁,你不用拐弯抹角。”

“是你哥哥打电话说的吧。”

“你有没有搞错?你前脚刚走,他气得咬牙切齿。这话不应该告诉你。”

她把左手从温水中抬起,放在方巾上,像拍菜叶一样用毛巾拍干水分,随后将小盆移到我的右手边,把右手泡进去,再给我的左手涂上甲缘油。

我说:“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

“别理他,他就爱搞事。你怎么找到我上班的地方?”

“你哥哥的房东。”

“大跛。他俩一个高中,他比伊桑高一年。我俩约会过,你信吗?”

“有点无法想象。”

“我和你有同感。那时我16岁,以为他是镇上的人物。”她不说话了,专心修理我的手。

“你父亲的遗嘱你知道了吧?”我试探道。

“我们都知道了。一小时前,嘭嘭嘭,我看电话线都要烧爆了。”

“你母亲知道了吗?”

“她什么都知道。你问她干吗?”

“不知道她对你父亲的死讯是什么感受。”

“她说‘谢天谢地,懂了吗?你得当心玛米,连我妈也搞不过她。吵架这种事,她俩谁也不让谁。”她拿出一把小剪刀,开始修剪我的甲缘和死皮,“玛米是伊桑的老婆,如果你不知道的话。”

“我没见过她,但知道她的名字。她在上班。”

“那女人可了不得。”

“怎么说?”

“她是市政执法员,物业管理、弃置车辆,随便什么事,只要投诉,她一定解决到底。可惜我爸‘闹事的时候她不在场,否则肯定好好教训他。”

“我估计你母亲不会那么做吧。”

“玛米是那种有话当面说的人,我妈喜欢暗中操作,尤其善于利用负罪感。”她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那一汪蓝色令我怦然心动。“你已经见过伊桑了,还来找我干啥?”

“我把资料留给他,但我担心他不交给你和埃伦。我知道这件事很难接受……”

“不难接受。你觉得我爸有多在乎我们?他是自己喝死的。他不在乎我们,从不考虑我们。他让妈妈受了多大的苦,她根本不该受这些苦。”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抛光块,开始专心地抛光我的指甲。

“如果对你父亲的葬礼有想法,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要求吗?”

她浅浅一笑,“埋下地之前确保他死透了。我们可不希望他哪天再突然跑回来。他喝那么多酒,酒精含量肯定高,省了防腐剂钱了。”

我不知如何接口,只好默默看着她抛光指甲。我不回答她一点也不在乎。

抛光完毕,她打开一大罐乳液,取了一滴在手中揉开,开始按摩我的手指、手掌和小臂。“伊桑说你没见过爸爸,他说爸爸死前你一眼都没见过他。”

“的确如此,我不知道我们是亲戚。”

“可钱都归你了,你真走运。”

“这事我没有发言权。”

“你当然没有,那老家伙昏了头。”

“他不是坏人,他的朋友们对他评价很高,他们非常佩服他的聪明才智,他不是曾经读过园艺设计学位吗?”

“多少年前了,我们还小,他喜欢带我们出门远足,教我们看各种野花野草,妈妈总是为这事发脾气。”她望向店门口,看看刚进门的顾客是谁,然后继续说。“我们崇拜爸爸,可妈妈是家里的女王,她不喜欢有人和她争。”

“他为你们每人做了一本画册,亲手画了插图。”

“不好意思,我有客人来了,她不喜欢等的。老主顾,小费给得多。做你们这行,大概不用考虑这些。”

“我直接付给你还是到前台付?”

“前台,”她瞟一眼接待员。

她刚才提到小费,我觉得自己应该大方些。我从钱包里拿出10元纸钞,塞在方巾下面,她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

“如果你愿意,我和埃伦晚上可以和你一起喝点东西,”我站起来时她说。

我表现出歉意。“我很愿意,可我该回去了,酒店房间已经退了。”

“找不到其他酒店了?”

“可以找到,但我必须回去。”

她显出吃惊的样子,我明白她在演戏。“就这样?一句话不说,就把材料丢下?伊桑说什么‘认证,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我也是边学边干。你们应该咨询律师,如果你们需要法律建议—”

“所以我们现在还要付钱找律师?你跑过来轻飘飘地说我们没了继承权,然后我们还得找法律专家?谁付钱啊?”

“我只是建议你们应该听听客观的意见,可以找法律援助,征求我的意见不是最好的方式。你干吗不和埃伦商量一下,听听她的看法呢?”

“为什么要我去做?你是知情人,你来解释。”

我闭上眼睛,努力克制扑上去咬住她的胳膊,一口一口把她的肉咬下来的冲动。“好吧,给我电话号码,我很乐意和她谈谈。”

“你不想当面跟她说吗?这算什么玩意儿?”

“我不知道她住哪里。”

她瞪了我半天,最后撇撇嘴。“我们可以在布兰迪酒吧见面。8点,她的小孩都睡了,汉克可以在家看孩子。”

我想现在不是时候纠正她的观念,一个父亲不是可以看孩子,而是必须看孩子,因为制造孩子必须有男人的参与。

“布兰迪酒吧在哪里?”

“明街上,你真笨,不会查电话簿么!”

我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我走出店门的时候,她拿出另一套消过毒的工具为下一位顾客服务。服务台告诉我美甲费用为15美元。我为什么不先付钱,再给小费呢?真想踢自己一脚。

在伊桑表演的酒吧见面,我心里略有不安,但是安娜保证10点之前酒吧里人不会太多。她还说吧台服务员认识她,我们谈话时不用担心被一帮呆瓜(她说的,不是我)挤来挤去。

离开美甲店之后,我去了加油站,趁有时间把油加满。服务人员清洗前挡玻璃,检查胎压时,我找出几枚硬币,去了女卫生间旁边的公共电话亭。

我估计这时候亨利已经接到罗西,并且送回酒馆,自己回到圣特雷莎医院了。我不知道如何联系他。他应该在重症室区域,不知道那里是否接收长途电话,护士们肯定不乐意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喊人。我投下两枚硬币,拨出了他家的号码。不出所料,答录机响了,我留言告诉他计划有变,晚上不要等我了。就算和埃伦见面能在9点结束,我也不打算开两个半小时回家。我付过油费,开车到市中心寻找酒店。经过一家麦当劳,我掉头回来。5点半虽然不到晚餐时间,我还是停下车来,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只芝士汉堡,一份薯条,外加一杯可乐。收拾包装纸的时候,我已经无法直视自己吃下去的碳水化合物和脂肪。回到特拉克斯顿,这里俨然已是贝克斯菲尔德我最喜欢的街道,我一眼便看到了假日酒店。和斯莱夫泰相比,这里就是皇宫。既然我已经厌弃了斯莱夫泰,再贵的价格我也能接受。

进了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洗澡。15分钟之后,我披着干净的秀发,带着净化的心灵走出卫生间。我躺上床,想闭上眼睛休息20分钟。我心里惦记着费利克斯,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我只知道是波加特人为了报复他们破坏宿营地打伤了他。惊醒的时候,我已经睡了1小时45分钟。我匆忙穿好衣服,到停车场拿了车,赶在8点整到达布兰迪酒吧。

安娜说得不错,这个时段酒吧几乎没人。我进了门,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两个吧台服务员在准备营业,摆好瓶瓶罐罐,把冰块从塑料桶里倒进啤酒桶。吧台另一头,一个女招待手肘支在台子上,和两个吧台服务员聊天。自动点唱机低声放着音乐。我点了电影《辣身舞》里的一段音乐,应该是个好兆头。喜欢粗放重金属的人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但愿如此。

安娜还没到,我挑了一张能看到前门的台子。大厅光线昏暗,飘散着一股啤酒味。空调开足了马力,恭候大批客人的到来。我看到了供乐队表演的小舞台。我打定主意要在伊桑来之前离开。我听到台球相互撞击的清脆响声,我猜后面有一张台球桌。

终于看到了安娜,她换了打扮。周末盛装包括一条红色包臀皮短裙,一件红色亮片背心,和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她的神情也完全不同,不再是辛劳的美甲店小妹,她盛装而来,期待夜晚的艳遇。眼线是黑的,指甲油和唇膏都选择了浓烈的红色。头上还是那只发夹,但朴素的发髻换成了高贵的法式盘发。一对长长的耳环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摇曳闪耀。她一个人来。

她轻盈地在我对面坐下,带来一阵淡淡的香风。她与其中一位熟悉她的吧台服务员对望一眼。片刻,女招待托着餐盘送来了一杯马丁尼,杯底浸着三只橄榄,杯身蒙着一层薄冰。

安娜瞟了我一眼。“你喝什么?”

“夏敦埃。”

女招待记下后转身走了。

安娜端起酒杯。“忙了整整一星期。不好意思,我先喝了啊。”

“我以为埃伦和你一起来。”

“一会儿就到,汉克也来。隔壁邻居有空,可以来照看孩子。你怎么打算的?过夜吗?”

“我住在假日酒店。”

“不错,”她说。

“周五晚上你都来这里吗?”

“周六晚上也来。我男朋友是伊桑乐队的键盘手。”

“通过伊桑认识的?”

“正好相反。原来的键盘手不干了,我说服伊桑用了他。你从哪里来?”她很快转换了话题,我说过的话伊桑大概一句不漏地全告诉她们了。

“圣特雷莎。”

“不错啊,那里酒吧怎么样?”

“没有酒吧。”

“没意思。”她轻握着杯边,啜了一口马丁尼。她的指甲闪闪发亮,我暗中对比了自己的指甲。她给我抛了光,虽然没上指甲油,我的指甲依然很有光泽,像涂了一层透明甲油。我记得她说我手指纤细,当她把我的双手放在工作台上时,姿势的确很美。

她拿了酒吧杯垫放在面前,细心地将高脚杯放在中央。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有点醉了。“伊桑说你是私人侦探。”

“是真的。”

她用红色的长指甲挑起一只橄榄,像拿棒棒糖一样拿在手里。“怎么才能当上私人侦探?”她用双唇包住橄榄,嚼了起来。

“实习很长时间,完成了必需的小时数才能拿到私人侦探执照。”

“是多少?”

“6000小时。假设一周工作40小时,一年50周,需要三年。”

“肯定要大学文凭吧。”

“我没上过大学。在社区大学读过两个学期,但没毕业。”

“社区大学我也没上过。我是家里最小的,到我上学的时候,爸爸坐了牢,钱都没了。”

“什么钱?”

“房子的钱。妈妈和吉尔伯特结婚时把房子卖了,搬到他家,盖了新房子。280平米,三车车库,简直就是《飘》里的塔拉庄园。”

“伊桑呢?他上了大学吗?”

“没呀。他本来可以,可他一心要搞事业。我得到了什么你知道吗?什么也没有。我知道爸爸没给我们留钱,你就不能想办法借一点出来吗?我保证一定还你。”

“目前财产不归我所有。”

“至少埃伦还有老公,”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她有孩子吗?”

安娜竖起三根手指。“和我哥一样,”她说。“知道那个英国作家吗?弗吉尼亚什么来着?”她拧了几个响指。“伍尔夫。”

“听说过,但没看过她的作品。”

“我在一个读书俱乐部待过两个月,读过一本她写的小说,讲上流社会夫人的一天,书名叫《达洛维夫人》。后来自杀了。作家自杀,不是主人公。知道她怎么自杀的吗?”

“没概念,”我不明白她说这番话的目的。

“在外套口袋里装满大石块,走进河中心,沉到河底,淹死了,完毕。我觉得养孩子也一样,怀孕就是在自己的口袋里装满大石头。”

女招待端来了我的白葡萄酒,味道不赖,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现在是工作时间,我可不能放开喝。

安娜叫住女招待。“我们分开付账。”

“好的。”

安娜单手托腮,大大的蓝眼睛望着我。“圣特雷莎东西贵吗?像我这样租间房要多少钱?”

“确实很贵。很多人会选北边的科盖特,或者南边的温特塞特。”

“单室间多少钱?类似的小房间?”

“月租金600。”

“一间房?抢钱啊。”

我耸耸肩。“就是这个行情。”

“你住在高尚住宅区吗?”

“我住在海滩南边。”

“600块一个月可是很多钱。你能挣多少?”

“够付。你要离开这里吗?”

“嗯,我肯定不能一直在这里混。一辈子待在贝克斯菲尔德?说正经的,我26岁,工作没有出路,和我姐姐的狗一起挤在她家的客房。客房没有卫生间,我得一直走到客厅。月租200块,外加帮忙做家务。我告诉你,她这笔生意赚大了。”

“明白了你需要改变的原因。”

“但愿碰上好机会。你知道难在哪里吗?就算我想去圣特雷莎,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在找到工作之前没地方落脚,拿什么付押金?算了,没办法。”

“你应该攒点钱。”

“凭我的收入?攒到什么时候啊。”她说,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我。“你不认识什么人可以让我住一段时间吗?”

“目前没有。”

“只是临时的,我可以付一点钱,钱不多,也算我的诚意。”

我以为她会把这个话题说透,谁知她不再说话,抿了一口酒。

“你什么时候回家?”

“没定,看我早上什么时候起床。”

“我在想能不能搭你的车。反正你要回去的,我可以给你做个伴。”

“工作怎么办?你不需要提前两周通知老板吗?”

“我拿最低工资,我欠他们什么?”

“礼貌吧,”我说。

“哦,是啊,对,你说得轻巧。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搭你车啊。看看你给我们带来的烂事,我得要点补偿吧,你觉得呢?”

我瞪着她,生平第一次,无言以对。

18

从她身上移开目光,我看到门口站着一对男女,正朝里面张望。“那是埃伦和汉克吗?”

安娜和我是酒吧仅有的客人。汉克很快便看到我们,他立即扬起手打了个招呼。安娜赶紧挥手让他过来,生怕他坐到别处去。

汉克瘦高个子,脸庞干净,浅棕色的头发理成寸头。他伸出手,“汉克·瓦格纳。”

“金西·米尔霍恩,”我说。

他的握手坚强有力,相当懂礼节。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橄榄绿的T恤,非常合身,绝对可以登上海军征兵广告。他身边的埃伦身材娇小,浓密的金发层次分明,齐刘海遮住了眉毛,像是拉低了的帽檐。生了三个孩子,身材却一点没有走样,瘦小的身材看上去永远都像初中女生,瘦削的肩膀,低腰牛仔裤,平跟舞蹈鞋,不穿袜子。我转向她伸出手。“金西。你是埃伦吧?”

她的手绵软无力,目光游移,嘴角动动,强作笑颜。开始我以为她在生气,后来发现她十分腼腆,说话都不敢大声。汉克去吧台买酒,她坐下来,把长长的包带理齐,挂在椅背上。不用管奶瓶、尿片,不用给孩子擦屁股、喂饭,她大概还不适应这种感觉。

汉克回来时拿了一杯啤酒和一杯玛格丽特酒。10分钟过去了,我们随便聊了一阵。埃伦和安娜去了洗手间,只剩下我和汉克。他人不错,话不多,可能不知道说什么好吧。他只知道我抢走了属于一家人的50万。鉴于我就是靠和人谈话谋生,就让我来打破沉默吧。“你做哪一行的?”

“电工。我爸爸有一家公司,我弟弟也在公司里。”

“不错,”我的脑海浮现出工具腰带和电压表。“你和埃伦怎么认识的?”

“那时她在羊毛工餐厅做招待。你去过吗?”

“我刚来一天,没去过太多地方。”

“19世纪巴斯克风格餐厅,有机会应该试试。食物美味,品种丰富。我妈妈去世后,我们每周总要有几个晚上去那里吃饭,我爸爸,我弟弟和我。”

“埃伦做餐厅招待?她这么内向,适合这种工作吗?”

“她做得还好。面对陌生人,她很紧张,说不出话。现在好一些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了解她。我们谈了两年,结婚六年。”

“安娜说和你们住在一起?”

“是的,女士。其实我先认识的安娜。她在一家店里给我妈妈做指甲,在她到哈罗哈!美甲之前。”

“她和你们住在一起多久了?”

“当时她说三个星期,现在已经一年半了。”

“有点不合适,是吧?”

“有一点,房子很小。她不吵,这点我得承认。睡得晚,起得迟,所以我们得把孩子们带出去,以免打扰她。她说是会帮忙收拾房子,做做饭,也没做多少。她付过两个月房租,后来一分钱也没给过。我看她把钱都花在买衣服上了。”

“哦,那可不好。”

他耸耸肩。“我让埃伦处理。她一提房租,安娜就说,‘会付的,没问题。等下次再提同样的问题,又一个月过去了。”

“为什么不直接让她搬出去呢?”

“我不好这么说。埃伦可以请她走的,但她狠不下心。她说安娜是妹妹,这我能理解,只好如此了。”

“他们三个关系好吗?伊桑和她们?”

他耸耸肩。“只要埃伦听另外两个的话。那两个整天唠叨埃伦她爸最喜欢埃伦,对他们不好。都是瞎说,但是他们说得多了,埃伦自己也信了。她害怕惹他们生气,所以不敢反对他们。我认为埃伦的爸爸取消她继承权的原因是,无论留给她多少,都会被那两人花言巧语地骗走。”

“真庆幸我是独生女。”

“很不幸她不是。”

女招待托着小盘走过来,在埃伦座位前的桌面上放下两小杯龙舌兰酒和一杯玛格丽特。安娜和埃伦从洗手间回来了,埃伦面不改色地干掉了一杯龙舌兰,然后坐下来,端起自己的玛格丽特,喝了两小口,这才放下。我观察着她。龙舌兰酒劲很大,我亲眼见过喝酒的人摔椅子砸墙。我觉得她不会斗酒,但喜欢喝快酒。看她喝酒就像用快镜头看花开。一杯下去,她不那么腼腆了,两杯之后,她已经打开了话匣子,什么都说。我猜再来一杯,她就该晕了,第四杯就不省人事了。

汉克和安娜去玩台球了,我换到埃伦身边坐下,这样不必说得太大声。尽管又来了五六位客人,酒吧依然冷清。我实在害怕提起戴斯的事情,最好一劳永逸地解决。没有必要再回头提我没有见过他的事情,伊桑和安娜肯定已经把这事说透了。

这种情况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说谎。我不介意主导谈话,我希望创造一种谈话的氛围,大家畅所欲言,而不是只拣我喜欢听的说。闲聊具有委婉的性质,在交流的空间里再辟出一块空间。我感觉我应该来开这个头,我看着她的眼睛。“安娜说你们全家碰过头了,你有疑问吗?”

“没什么,你知道……”她没把话说完,我怀疑她这话只是随口说说的。

“我想确认你知道12月举行听证会,在圣特雷莎认证法庭,目的是为你们提供一次质疑遗嘱条款的机会,如果你们决定这么做。”

“我无所谓。伊桑和安娜可能会,但我不。”她依然回避我的目光。但是她这一次说了两句连续的话,好现象。

“我跟他们俩都说过,做任何决定之前最好咨询律师。”

她端起第二杯龙舌兰,一饮而尽,轻轻瞟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和安娜一样蓝,虽然没有那么大,但目光真诚。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确是个好人,不像安娜那般奸诈。

她的手优雅地抚在唇边。“知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吗?爸爸一眼都没看过我的孩子。最后一次他回来,我和汉克去约塞米蒂野营了。等我们星期天晚上到家,爸爸已经来过又走了,我后来才知道。伊桑冲他吐了口水,他告诉你了吗?”

我摇头。“我知道他们吵架了。”

“他吐在爸爸的脸上。他告诉我的时候很得意。安娜看不起爸爸。她谁都看不起,却染上他一样的毛病。”

“为什么这么恨他?”

“伊桑想保护妈妈,安娜跟他一样。他们觉得受的罪都是爸爸造成的。”

“你妈妈什么态度?”

“她恨爸爸恨得要死。她嘴上不说,但是事实。”

“安娜说她再婚了。你们的继父是什么人?”

“吉尔伯特给她盖了一座大房子。她应该幸福了吧?不。”

“太遗憾了,为什么呢?”

“不符合她的期望。吉尔伯特有钱,她觉得自己的祈祷灵验了。”

“那是什么问题呢?”

“没有问题。她期待更美好的生活,可惜生活并没有改变。”

“他们认识很久吗?”

“我觉得是。他们在教堂认识。爸爸坐牢之后,她和吉尔伯特离开了原来的教堂,去了另外一家。她说别人在背后说闲话。”

“你喜欢吉尔伯特吗?”

“他对我的孩子不错。”

“除此之外呢?”

“他是个娘娘腔。”

没想到她说出这个词,我不禁大笑。“那你爸爸呢?他怎么样?”

“你知道吗,他是世界上最好脾气的人,就算喝醉了也不骂人、不打人。我知道他戒不掉酒,尤其是后来。我应该恨他的,但我不恨。他受伤之后,非常痛苦。你知道他摔伤过吧?”

“听说过。”

“他明明知道服药期间不能喝酒,可他就是喝了。我很想他。”

“你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

她喝下最后一口玛格丽特,放下杯子,拿起另一杯,再喝了一小口。她的样子不像是醉了,可我分明感觉到她心中的悲伤。“在监狱,在他转去索莱达之前。妈妈不让我们去,说爸爸会觉得难过,反正伊桑和安娜也不想去看他。可是我想。我知道他一旦被转走,就很难见到了。可我怎么去呢?我那时刚满15岁,没有驾照。我知道妈妈是靠不住的,她根本没想过带我去。”

“你怎么去的?”

“我从黄页上查到爸爸律师的电话,打电话问他能否安排我见面。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应该有年龄规定。”

“律师的嘴都很甜。”

“这个就是。爸爸有酒瘾,戒酒是没办法的事。人人都说犯人想要什么都能搞到……酒,毒品……但是爸爸没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爸爸害怕他们。妈妈告诉我们,在索莱达他一直有酒喝。不知道他怎么弄到的,她的说法而已。”

“你们见面说什么了?”

“没什么,瞎说说呗。15岁的小姑娘,爸爸谋杀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能说什么呢?他们只让我待了一小会儿。”

“你一定很难过吧,所有的一切。”

“你知道吗,我心底里一直坚信他是无辜的,就算当年人人都认为他有罪。”

“有机会在他清醒时见他一面,真好。”

“他感觉很好。他自己戒的酒……没让人帮。好吧,也许他在索莱达喝酒了,谁在那里会不喝呢?而且那时他刚出来,只是喝一杯庆贺一下。”

“他的朋友们说他参加了一个项目,至少情况有所好转。可能参加的时候已经晚了,说不清楚。”

“他死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发现他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应该是的。”

她长久不语,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终于,她开了口。“你大概不知道,爸爸身材高大,1米8,140公斤,在他染上酒瘾之前。他在监狱里就像缩了水一样。我们见面的时候,他的手一直不停地抖。真希望是我看错了,他的行动像老年痴呆病人,可他没痴呆。他害怕,怕死。”

“监狱就是地狱。”

“汉克说过一件事。他小时候家里养了一条大丹狗鲁伯特。他说鲁伯特非常聪明,可惜胆量还不如一条小狗,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高大。家里人带它去看兽医时,鲁伯特从头到脚抖个不停,一心认为兽医要让自己安乐死。每一次定期检查,鲁伯特都怕得要死。那条大肥狗,腿抖个不停,汉克说可笑极了。他们忍住不笑,可是忍不住,因为狗狗看出来了。你懂我意思吗?它自己觉得害臊,它知道大家在笑,又不确定是不是在笑它。任凭他们怎么说,狗狗都不觉得安全。后来它12岁了,他们带它去看兽医,兽医当然说需要安乐死了。汉克说狗狗发出奇怪的低鸣,仿佛多年来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却不害怕了,因为大家没有笑它,而是抱着它,亲吻它,诉说对它的感情。它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她沉默良久。“如果我在爸爸身边,我会一直握着他的手。”

后来我去观看安娜打桌球。红色皮短裙,红色亮片背心,周围的人更感兴趣的是她的身材,不是她的球技。她的对手跟她像双胞胎似的,相同的年龄,相同的身材,不同的是头发。安娜黑发,那姑娘一头红发,编成发辫,王冠似的盘在头顶。她穿一件紧身低胸小黑裙。我记得看见那姑娘进来,同来的人看着像赛车手,肥硕,秃顶,浓密的一字胡,戴了一只金耳环。我的推测不具备事实依据,也许不对。肯定有不计其数身材好又英俊的赛车手,在高速公路上风一般地掠过。据我所知,此人是一位名气响当当的神经外科医生,红发美女是他在连日手术后的轻松乐子。她打得相当执着,这一点我很欣赏,安娜最终落败了。这时候她喝的酒从马丁尼换成了香槟,一杯接一杯,好像杯子里只是苹果汁,这大概影响了她的协调性。换胖男上场了,我和她退到一旁,无聊地看着比赛继续进行。

“你认识那女的?”我问。

“她叫玛吉,整天在这儿。”

“她做什么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审美学家。”

“啊,”我点头,其实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说她是妓女倒更像,可我不能瞎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我累了,品质低劣的酒喝得头痛。酒吧已经挤满了人,声音吵到无法忍受,香烟在空气里形成苍白的烟雾。汉克和埃伦不想让邻居过久地照看孩子,来向我们告别。埃伦倚在汉克身上,似乎已经走不动路,前脚跨出去便打软,仿佛踩进了坑里。汉克不得不扶着她,免得她摔倒。这大概是我最后对她的印象。她和汉克,我应该永远不会再见了。

我忽然想到,既然明天一早就要开车回去,今晚应该是向安娜套取消息的最后机会。老天可怜,她不再提跟我回去的事情。没有理由认为她已经接受了父亲将遗产交给外人的惩罚,不过她没再提起过这事。

我看着她喝光了杯里的香槟。女招待走过来,她举起杯子晃晃,示意添满。假如香槟和我喝的夏敦埃品质同样低劣,明天一早她一定头痛难忍。戴斯的三个儿女中,埃伦是唯一关心父亲的人,另外两人在我看来就是无情无义。

安娜至少能和我说话,伊桑完全无法沟通。他满怀愤恨,不肯为自己的父亲着想那么一点点。不知道我的这些远亲看我是不是也同样的固执和不可理喻。我坚持正义、实事求是,任何事情必须分出黑白对错,绝不暧昧糊涂。

伊桑那里还有一个小问题,我觉得应该趁机问清楚。我看着安娜。“我能问个问题吗?”

“付多少钱?”

“够了,你和气点儿吧。”

“有话快说。”

“伊桑说过一句话,我很不理解。我不记得他当时的用词,给我的印象是他不相信你们父亲是无辜的,他认为戴斯与那女孩的死有关吗?”

“我怎么知道他的想法?你自己不会问他吗?”

“算了吧,他气成那样,我不可能回去再问他。”

“我不愿意说这件事情。”

“为什么?”

“因为很无聊。”

“你认为你父亲与那女孩的死有关吗?”

“有区别吗?”

“区别就是认为他犯罪还是认为他无辜。好像有些意义,其实没有。”

女招待又端着盘子送来一杯香槟,安娜接过酒杯,象征性地举了举。“干杯。”

我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她的杯缘。

她说话了。“你知道问题在哪里吗?你觉得一切已成定局,他放出来并不代表他是无辜的。”

“伊桑就是这么说的。”

“长久以来的一致观点,”她说。

“他被无罪释放你不觉得解脱吗?对你没有意义吗?他回来这里,觉得你们会开心。埃伦说你哥哥对着他的脸吐口水,你根本看不起他。”

“你真烦人,你知道什么?!”

“我们都有缺点,继续说。”

“说什么?”

“你觉得他有罪?”

“可能吧。”她思索片刻,耸了耸肩。“大概吧。”

“他当时在家,你母亲为他作了证。”

“她是为了保住他。”

“为什么?他没有犯罪。”

“那么他当时在哪儿?”

“和你妈妈一起在家。”

安娜摇头。“那天傍晚他是在的,后来出去了,到两点之后才回来。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和赫尔曼·凯茨在一起?”

“没有证据证明他与案件有关。”

“没有发现证据,不代表没有证据。”

“凯茨翻供了,承认自己说谎,你父亲与卡伦·科菲的死无关。”

“说说怕什么,你难道不懂这道理?”

“我不明白你们的想法从哪里来的。”

“陪审团判他有罪。我妈妈能为他做的都做了,可惜没用。”

“新闻报道说有邻居在。”

安娜撇撇嘴。“布兰德尔太太最爱管闲事。妈妈说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我不该说这些。妈妈尽了力,如果真相大白,她要惹官司的。”

“你们那天晚上在家吗?”

她摇头。“埃伦和我去了表姐家,她过生日办了一场睡衣派对,我们俩都去了。”

“伊桑呢?”

“他和高中仪仗队参加比赛去了。我不知道地点。当时我12岁,不懂这些事情。我记得他和其他同学一起上了大巴,星期天下午才回来。”

“你们都不知道你爸爸当晚是否在家,你们怎么那么肯定他有罪?你们的依据是什么?”

“妈妈告诉我们的,行了吧?”

“你的意思是你妈妈说谎了?”

“你能不能别问了?”

我盯着她不放。“你妈妈作伪证了?”

她避开我的目光,绷起脸,再追下去也问不出结果了。

“不说‘伪证这个词了,”我说。“案子已经过了追溯期,应该不会有事。我比较好奇,你们怎么发现她在袒护他,肯定是在审判之后。”

她环顾四周。

“告诉我时间而已,不会对你母亲不利。”

“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好奇嘛。是两年之后吗?还是五年?”

“我觉得没必要说。”

我闭上嘴观察她,她在反复思考我的问题,看看哪里藏了陷阱。

“你说的追溯期是真的吗?”

“当然。我不知道具体规定,应该是15年吧。15年之后,谁还会来追究她的责任?”

“是在爸爸打电话告诉伊桑他出狱之后。他告诉伊桑他起诉了政府,拿到了赔偿金,希望和我们见面谈谈。”

“真的吗?你妈妈之前没有说过?”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没用的。那人是个酒鬼,开始是,后来是,永远都是,我们不想要这样的父亲。”

她的目光盯着我背后的某处。“瞧瞧谁来了。”

19

我扭头望向分隔台球房和大厅的拱门,大跛正穿过人流向我们走过来,高举着酒杯,不断请人让让他。我一回头,安娜不见了。我只瞥见出口处一抹亮片上衣的红色,真难想象她能走这么快。大跛倒是满面笑容,和安娜一样,他也是一副猎艳的心态,衣服换成了黑色休闲西装和黑色衬衫,再配银色领带,全然一副趾高气扬的黑帮混混样儿。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她去哪儿了?”

“谁知道。”

“抱歉打断你俩交心啦,不过我看她不太愿意和你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之前路过斯莱夫泰连锁酒店,想着你在贝克斯菲尔德人生地不熟,我可以陪你转转,最起码为你介绍介绍布兰迪酒吧。旅馆停车场里没有你的车,我正准备给你留张字条,前台服务员说你已经退房了。我想起来你说家里有急事,以为你已经出城了。然后我想,管它的呢,既然都来了,就来这里碰碰运气吧。一进门就看到你了,巧不巧?能请你喝一杯吗?”

“不用,谢谢,我该回去休息了。”

“就一杯,来吧。你要夏敦埃还是白索维农?”他瞧见我的眼神,不禁大笑。“以为我不懂白葡萄酒?我说中了吧?”

“问问他们有没有比刚才上来的酒品质好的?如果没有,我宁愿喝冰水。”

“马上回来。”

看着他挤进人群,我忽然有了趁机开溜的念头。好像不礼貌,他真心帮助过我,告诉我安娜的工作地点。在等他回来的空隙,我回味着安娜的话。虽然她没有亲口承认妈妈在戴斯受审时作了伪证,然而这是我从她话里得出的结论,她并没有否认。怪不得有两个孩子如此无情。伊夫琳这么做实际上害了自己的丈夫。对孩子们来说,没有不在场证据等同于犯罪。作伪证是犯法的,除非是事实,否则她何必承认。在案件的追溯期内,她将受到起诉。而追溯期有多久,我一点没概念。对安娜说的话不过为了让她安心而已。事实是,即使她说了谎,对案件也不会产生任何法律影响,因为主要涉案人员赫尔曼·凯茨、特伦斯·戴斯均告死亡。戴斯的错判被纠正了,然而伊夫琳私下对孩子说的话远比法庭宣判更有影响力。想到这里,我心中烦闷。另外还有时间问题:是什么促使她突然坦白?这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她没有公然指控他犯罪,她只是说那么一点点可能,把疑惑的种子播进孩子的心里。时隔多年,几乎不可能查出当时的真相。

周围的人声逐渐变小,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响起了男歌手的声音,我以为是自动点播机。这时大跛回来了,递给我一杯白葡萄酒。“是伊桑。”

“不可能吧。”

我走到门口,向小舞台望去,舞台灯光已经亮起,那里一定是乐队表演处。坐在木凳上的伊桑沐浴在一束灯光下,低头拨弄着吉他。待人们安静下来,他开始唱歌。他的衣着和我下午见到他时一样:牛仔裤,沙漠靴,白色长袖T恤,胸前的扣子只扣了一半。但他已经完全不是下午和我谈话的那个人,他的声音一下子把他从凡夫俗子变成天外来客。我眨眨眼睛,努力把眼前的人和几小时前见过的人合成一个。他的声音饱满深沉,台风随意潇洒,直击心灵的歌曲更是令人动容。是乐队的技术吗?或许他天生就有巨星的风范。他是那么耀眼,深深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仿佛天地间别无他物。

我望望四周,所有人为他心醉神迷。这个简陋的舞台似乎配不上这位巨星。他的神情是如此悠然自得。我猛然醒悟,所有人都是为他而来。大厅里挤满了专程来看他表演的狂热歌迷和忠实粉丝。这种感觉我也曾有过,很多年我才渐渐看透了幻象,认清了本质。

我的第二任丈夫丹尼尔·韦德就是音乐家。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在圣特雷莎市中心一间酒吧弹钢琴。将近午夜,空气里和现在一样烟雾缭绕,我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去那里,是一个人还是有别人陪伴。金色卷发的丹尼尔坐在钢琴前,天籁之音从他的指间流淌。他就是点石成金的魔法师。我如饥似渴地仰望着他,瞬间坠入爱河,不是爱上这个男人,而是爱上这种感觉。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人和音乐一样超凡脱俗,赋予了他许多美好的品质,那些只存在于灵魂深处的美好,而他根本没有。他大概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演魅力,因此不能责备他隐瞒或欺骗。他习惯被人崇拜,从没想过他的技巧掩盖了他的本质。我认为自己看到了真实的丹尼尔,其实那不过是投射在墙上的幻象。

如今,我看着伊桑·戴斯,他现在的样子改变了我之前对他的所有印象。他的声音如此扣人心弦,带着些许痛苦,些许睿智,些许希望。他为什么待在贝克斯菲尔德?在这样的小地方怎么可能成名呢?显然他的才华没有得到贵人的赏识和提携。

大跛突然说话,我才回过神来。“这家伙唱得不错,像摇滚巨星呢。”

“是。”

“他怎么有这一手?他可是个窝囊废啊。”

“显然他并不是。要么就是天才和窝囊废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并存。”

我听完了整场演出。原以为乐队水平业余,只会翻唱流行歌曲,没想到他们演奏的全是原创蓝调和爵士。大跛不知何时走了,到11点我才发现早已过了我的作息时间。女招待走过来,我示意她结账。

她点点头,转身去了吧台。乐队休息了,安静的大厅瞬间恢复了喧哗。魔力退去,这里只是普通的酒吧,灯光昏暗,乌烟瘴气。女招待回来递给我账单。我走到最近的桌边,凑着灯光看到总额:346.75元。

“等等,这不是我的,我喝了两杯葡萄酒。”

“安娜说你们一起付。”

“我?”

“不是你请客吗?”

“我们一起进来,但不是我请客。”

“只能你请了,其他人都走了。”

我又看了一遍账单。“肯定算错了。”

“不会吧,不可能。”她凑过来,用笔挨个指着说。“两杯啤酒,汉克要的。他很可爱,对吧?埃伦三杯玛格丽特,两杯龙舌兰。”

“她喝了两杯玛格丽特。”

“你是每一项都要和我对一对,是吧?她点第三杯的时候,你在旁边的台球室看安娜打台球。到这里了,安娜要了两杯马提尼,然后换了香槟。”

“香槟290块?她喝了多少杯?”

“她要了一瓶。她喜欢法国顶级香槟唐培里侬,想要82年的,我劝她算了。”

“没想到他们竟能做出这种事。”

“可能你不了解他们。你要是早问我,我就提醒你了。”

我从皮包里翻出钱包,拿出一张运通信用卡。

“我们不收运通卡,VISA或是万事达可以。”

我换了一张VISA卡给她。

她仔细看了看。“你有带照片的身份证明吗?”

我竟然忍住没发脾气,打开钱包,举到她眼前让她看清楚我的驾驶执照。

“不好意思,老板规定的,我马上回来。”

“你们真周到,”我说,不过她已经往吧台去了,把我的账单和信用卡递给吧台服务员。不久,她拿回来一张现金收据和刷卡单,刷卡单垫好了复印纸,画出了收取的金额,又递过来一支笔。

我停顿片刻,算算该付多少小费。她似乎没有给我们送过食物。

“这里的消费算便宜的,”她殷勤地说。“我们收的小费全部上交,再和吧台服务员平分,每个人拿不到多少。我们很多人过得很辛苦。我有两个小孩。”

我把小费比率再加了5个点,几乎达到了10%。我走出大门,不经意地回头,在里面的房间,和安娜一起打台球的红发美女靠在墙上,伊桑的食指摸索着她的裙边。仿佛感觉到什么,他朝我的方向瞟了一眼,正撞上我的目光。我不等他有任何反应,赶紧离开了酒吧。

凌晨2点35分,我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推开被子,走到书桌的椅子前。我的皮包挂在椅背上。像大多数酒店房间一样,从停车场照进来的光足以照见所有的平面。我拿起皮包,从外口袋摸出我的索引卡,拆掉橡皮绳,像准备魔术一样一张张按序排好,随便挑了一张。我拧亮台灯,拉出椅子坐了下来。椅子的皮坐垫被空调吹得冰凉,我坐得不舒服。我用水非常节省,不过酒店空调温度打得很低。假日酒店慷慨地提供了一张备用毛毯,已经被我从衣橱的塑料袋里拖出来了。

我照例穿着T恤短裤睡觉,用毛毯和被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房间这么冷,我赶紧回到床上,拿两只枕头靠在床头,盖上被子。我在1942年波克名址录上查到两户姓戴斯的人家:斯特林和克拉拉,住址帕拉代斯4619号;兰德尔·J.和格伦达,住址戴西街745号。在1972年的波克名址录中,我找到了R.特伦斯和伊夫琳,住址同样是戴西街745号。于是我推测戴斯夫妇婚后搬回了父母的房子。我还记下了左右两边的邻居姓名和地址。皮尔彻一家,1974年住在特伦斯和伊夫琳隔壁,后来不知所终。住在743号的洛尔莱·布兰德尔也没了记录,但是在罗尔斯顿还有一位L.布兰德尔。我从现在的电话簿上查到此人,记下电话号码,关上灯,裹了被子继续睡了。

6点钟,我迷迷糊糊地醒了。我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既然不用跑步,我就有时间整理一遍思绪。最重要的一点,我完成了任务。唯一没有解决的问题与我作为遗嘱执行人的义务无关。我想知道伊夫琳·戴斯的态度。事关一个男人的尊严,我必须认真对待。我在想方设法恢复戴斯在儿女心目中的地位,但他的两个孩子就是听不进去。理论上来说,这件事没有回报,不过那50万美元可是真的。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是我接到的最赚钱的生意。我决定要办得漂亮,办得满意。

我在酒店餐厅吃了早饭,点了橙汁、冰麦片、黄油黑麦吐司,外加三杯咖啡,然后回到房间查阅笔记。时间是8点35分,打电话有点早,毕竟是周六早上,但也谈不上失礼。我拿起听筒,拨出外线号,然后拨打L.布兰德尔登记在罗尔斯顿街住址下的电话。成功和失败的几率大致相当。我可能会找错人,这个L.布兰德尔和当年住在戴斯家隔壁的布兰德尔没有关系。那么我在贝克斯菲尔德的任务就结束了,我就打道回府。

铃响三声,一个女人接起了电话。“喂?”

“哦,你好,我找布兰德尔太太。”

电话那端沉默不语,我忍不住解释起来,尽管过多的解释常常坏事。“我打电话来是想找一位洛尔莱·布兰德尔,70年代曾经住在戴西街。”

那女人说:“她现在接不了电话,请问你是?”

“真的是她吗?是当年住在伊夫琳和特伦斯·戴斯隔壁的洛尔莱·布兰德尔吗?”

“她没有用过洛尔莱这个名字,两岁起就一直叫‘洛莉。”

“对不起。”

“6年前她从戴西街搬过来。伊夫琳·戴斯再婚了,我想她还住在贝克斯菲尔德吧,但不知道在哪里。”

“我能不能和洛莉谈谈?”

对方沉默了。“对不起,你叫什么?”

“金西·米尔霍恩。特伦斯·戴斯上周去世了,他是—”

“我知道特伦斯是谁,亲爱的。这里谁不知道他。请别介意我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找洛莉?”

“事情有些复杂,简单地来说戴斯先生是我的远房亲戚,我已经和他家里的其他人见过面。有关卡伦·科菲遇害当晚戴斯的行踪,有一个疑问,我觉得洛尔莱……洛莉……或许能帮帮我们。”

“稍等。”

我听到她放下听筒的声音,之后是长久的静默,直到她回来。

“我刚才去看了她,状态不大好。”

“那真是很遗憾。我昨天从圣特雷莎开车过来,很快就得回去了。希望能和她见面谈谈,你是她的护工吗?”

“我是她的表妹,艾丽斯。”

“我不会打扰她太久,只要几分钟就好。”

“一般来说我不这样做,米……”

“米尔霍恩。”

她压低声音。“5年了,洛莉家没有一个人看望过她。她今年86岁,心情忧郁。坦白说,有人来看她,不管为了什么事情,都能让她开心一些。”

“你刚才是在和她说话吗?”

“是的。她挺高兴,不然我不会和你说这么多。你打算什么时候来?”

“很快,就现在。”

她又沉默了,我担心她要拒绝我,但她说:“我觉得可以。”

“谢谢,非常感谢你的帮忙。我在市区会议中心旁边的假日酒店。我找到的是罗尔斯顿街的地址,但我不知道在哪里。”

“我们在联合公墓的东边,罗尔斯顿在南欧文街和MLK大道之间。”

“呃,能告诉我怎么走吗?”

“好的,离你那里只有10个街区。”

我记下她的指示,甚至还核对了地图,因为道路不复杂。我刚挂好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喂?”

女人的声音。“我找金西·米尔霍恩。”

“我就是。”

“我是玛米,伊桑的妻子。真高兴找到你了,我还担心你已经走了。你好吗?”

“很好,你好吗?”

“挺好的,”她回答。

客套完毕,有短暂的沉默,但我不打算先开口。

她说:“我听说昨天你和伊桑谈了很久,我们对你的出现十分不解。你说特伦斯是你最喜欢的叔叔,但是伊夫琳说他从来没有过侄儿或侄女。”

“伊桑理解错了。我父亲是特伦斯最喜欢的叔叔。我有他们俩多年前的照片。”

“你的父亲,”她茫然地重复。

“兰迪·米尔霍恩。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叫丽贝卡·戴斯。”

“我还是不明白。”

“我父亲出生在贝克斯菲尔德,他的家族和戴斯家族曾经非常亲近。米尔霍恩这名字你有印象吗?”

“我得问问伊夫琳。没有人跟我提过这个名字。你说到照片,照片有什么用呢?我想应该让伊夫琳看看照片,看她能不能认出来。”

“很遗憾,照片在特伦斯的银行保管箱里,遗嘱认证听证会结束后我才有权打开。真希望我能把家族关系讲得更清楚。”

“我也这么希望,”她说。“我的意思不是你有所隐瞒,但是如果你有证据证明你的身份,那就好了。否则,你就这么凭空出现,说继承权归你,太离奇了。你有文件证明吗?”

“我给了伊桑一份他父亲的遗嘱。”

“我是说你。我们如何判断你的身份?”

“我可以给你看驾照,私人调查员执照复印件。你是对事情整体有疑问,还是有特别的问题?”

“两者都有。我看过你留下的材料,有些事情不太理解。我们认为今天应该见一面,毕竟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我心中一沉,回家的计划离我更远了。我最不想和伊桑做市政执法员的妻子见面,不过我至少应该装出合作的样子。“我很愿意见面,可是见面又有什么帮助呢?我曾经建议伊桑咨询法律人士,把问题留给律师解决。我不想把事情演变成我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

“我说‘我们,指的不是伊桑,是我自己。”

“啊。”

“见面谈谈能够帮我们理清头绪。”

“好吧,我很乐意解释清楚我为何卷进这事,但我不会谈遗嘱的具体条款。”

“哦?为什么呢?”

“因为那些属于法律问题。我不是律师,据我所知,你也不是。”

“对,我不是,”她说。“你看什么时间呢?我上午都有空。”

我权衡片刻。据我所知,玛米在遗嘱继承上不享有法律地位,我不愿意让自己再接受一番盘问。另一方面,她在家庭里似乎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把她争取过来能够缓和局面,面对面交流的确是好事。“我得在下午三四点回到圣特雷莎,”我说。

“如果我们见面,最好有伊夫琳参加,谁都没有她清楚家族的历史,”她说。

“我不想把事情复杂化。”

“你最终免不了还是要与她见面。有伊夫琳在场,也可以补充我没有想到的问题。我相信她非常希望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认为她能做到客观吗?”

“恐怕不行,其实我俩也做不到,对吧?”

我承认我对戴斯的前妻很好奇,自从第一次在银行保管箱里的离婚判决和限制令上看到她的名字,她的影子便一直存在于整件事情当中。“好吧,你说的有道理。我现在约了人,应该不会很久。我们约在10点钟可以吗?”

“可以。”

“好,我们在大堂见。”

“很好,”她说。

“昨天晚上我在布兰迪酒吧看见伊桑了。”不知何故,我冲口而出。

“哦。”

我立刻知道有人向她汇报过详情了。

“是安娜的主意,”我说。“她还带了埃伦和汉克来见我。我在酒吧待了很久,听到伊桑的演唱。他很有天赋。”

“出乎你的意料。”

“我想是吧。真奇怪他居然没有引起圈内人士的关注。”

“我认为他很满意目前的状态。更何况有了三个孩子,如果他成名了,孩子们怎么办?”

一瞬间,我的脑海闪过贝奇啃着门把手的模样。如果伊桑走了,她的小心灵一定会受伤。“的确难办。”

“没错。我的意见,如果他渴望的是成名,就应该先发展事业,再要孩子。”

“恐怕是的。”

玛米与我客气地互道再见。我挂上电话,后悔自己答应见面。我不要与她有这次谈话,唯一吸引我的是能够见到戴斯的前妻。

在去罗尔斯顿的途中,我稍稍停顿了10分钟,去沃尔格林连锁店买了一盒惠特曼巧克力,没想到居然仍在生产。这些是罗素斯多佛巧克力工厂的高端产品……椰子……巧克力水果……牛轧糖,全部是我憎恨的食品。盒子正面的小鸟和鲜花图案做成刺绣的感觉。我本可以买一盒无糖的,想想何必呢?我又花了6.99元买了一大捧雏菊、小百合以及一些绿色植物,全部包装在玻璃纸里。

我回到车上,摇下车窗。10月中旬,天气晴朗,空气里有秋天的气息,隐隐还有烧树叶的味道。树叶尚没有变换色彩。除了品种多样的棕榈树外,我还看到了石楠、刺柏、加州月桂和禾叶栎。

罗尔斯顿的房子外形朴实,是方方正正的墨绿色平房,小院四周围着尖桩篱笆。房子应该找人来修理了,院子的前门挂了下来,我得把门往上抬一抬才能推开,阳台的木头台阶需要重漆。我不知道艾丽斯长什么样,听着挺年轻,但声音是具有迷惑性的。我按下门铃。大门旁边的墙上钉着一只扁平的金属信箱,姓名槽里的名字是艾丽斯·希尔德。

前来应门的女人70多岁,戴的应该是假发,因为那一头金发太密太厚,不可能是真的。她的假发是时下常见的造型,齐肩长度,发梢向上翘起。她穿一件黄色圆领毛衣,灰色花呢裙,齐膝袜,平跟鞋。袜子的长度是我的猜测,因为她将袜子卷到脚踝,为了活动方便。

“您好,我是金西,”我说。“您是艾丽斯?”

她打开防风门。“我就是。洛莉的母亲和我母亲是姐妹。这些是送给她的吗?”

“哦,是的,”我说着递上花篮,接着拿出糖果盒。“还有这些。”

她接下两样东西,“你真好。进来吧?”

“谢谢,非常感谢您能让我进来。”

“洛莉在后院,”她说。“我带你去,不过我得事先提醒你,10分钟之后她就不记得你了。她有老年痴呆,容易犯糊涂。”

我心中一沉,要是她在电话里说了多好。我跟着她走进房内,信心慢慢消失。我要向洛莉询问的是16年前的事,当初决定要来的时候,没想到时间跨度这么长。希望一切是有意义的。

20

皮特·沃林斯凯

1988年7月,3个月前

星期六,皮特开车去了圣特雷莎医院,与医学图书馆馆员促膝长谈,认为自己做到了勤奋工作。他将自己的身份描述成自由撰稿人,正着手写一篇格路可泰的文章。另一位撰搞人给了自己一份前期笔记,可惜完全看不懂他的笔迹,无法判断术语的使用,但是他本人迫切希望完成这份将分两期刊登的系列文稿。

两位女馆员负责几千份医学文章和专业期刊,以及皮特无论如何都接触不到的计算机资源。两位女士十分投入,很快就找到了皮特需要的资料,很明显,从前没人提出过类似要求。她们请皮特坐下,给他递上医学文献,供他抄写记录。他不是非常理解文献的语言和医学术语(医生总觉得用拉丁语才高雅),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也能逐渐掌握核心意思。原来,格路可泰是一种口服降糖药,由瑞士帕克斯顿-法伊弗公司生产。此药1969年退出市场,原因是服用者出现了包括视力模糊、贫血、血液异常、头痛、肝性血卟啉病、胃痛、肝内卟啉水平上升导致的神经损伤、肝炎、荨麻疹、瘙痒、皮肤过敏和皮疹等副作用,重者可导致死亡。皮特摇头,糖尿病人最不需要的就是额外的负担。

两篇最新摘要提到该药即将进入第二期核准标示外用途的临床实验,结合第一代磺酰脲类药物(糖尿病口服药)进行酒瘾及烟瘾治疗。一位馆员又送来一份提交给国家酒精滥用及酒精中毒研究所(国家卫生研究院的分支机构)的论文摘要。文中提及的随机双盲实验项目(即不让实验对象和实验者双方知道正在进行的实验,由第三方实施实验刺激和实验检测)采用阿坎酸、环丙甲羟二羟吗啡酮和格路可泰联合给药的方式研究尼古丁和酒精依赖者的行为预防和复发预防。

摘要中写道:“本研究旨在比较辅以三种不同药物的认知疗法的效果。”

项目投资方为帕克斯顿-法伊弗公司与加州圣特雷莎大学圣特雷莎研究院,起始日期,1987年9月,预期结项日期,1989年9月,预期治疗对象,40人。“本研究目前处于治疗对象收治阶段,”摘要写道。项目主持人:林顿·里德,医学博士,哲学博士。皮特抄下11位数的医学实验政府批准文号,仔细思索查到的资料。这件事虽然仍不明了,至少已经有了大概的轮廓。

他回到问讯台,查询一位姓斯图帕克但名字不详的医生。她们立刻在美国医学会(AMA)出版物中查到一位维克托·斯图帕克,包括他的毕业院校、实习医院、历任职务等,目前担任阿肯色州基督教癌症研究中心肿瘤外科主任,该中心隶属康韦市阿肯色州基督学院。

出于好奇,他请馆员查到了林顿·里德的照片和简历,以便他掌握此人的教育经历。里德在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完成本科学业。皮特想起来威拉德说过林顿和玛丽·李就是相识在佛罗里达州立大学。本科毕业之后,他被杜克大学录取,相继拿到了医学博士和哲学博士的学位。完成实习之后,他去了阿肯色州基督教癌症研究中心做外科住院实习医师,正是医学博士维克托·斯图帕克所在的中心。林顿·里德只待了不到6个月。在一段空白期之后,他获得国家科学基金会(NSF)两年研究员职位,事业重新发展。皮特考虑电话联系斯图帕克医生,不过可能没什么用,这种医学研究大多需要保密。

皮特付了复印费,把资料放进一只文件夹。回到车上,他把文件夹放进准备带回家的整理箱里。一有时间,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整理文件材料,按序摆放,便于取阅。皮特总在查找资料上浪费时间,那些资料本该放在手边的。

周一一大早皮特就往加州圣特雷莎大学健康科学楼打了电话,号码由威拉德提供。林顿·里德医生还不算重量级人物,没有专职秘书。接电话的姑娘负责保管所有医学设备,无比看重自己的工作职责。她接了电话后迅速报出自己的姓名,皮特没听清。之后,她竭尽所能,找出各种理由不让皮特与林顿见面。开始她说林顿医生一周只来办公室两天,皮特坚持预约下一次林顿来办公室时见面,于是她便讲起林顿医生的工作性质,提出或许自己可以帮忙,以便节省医生的宝贵时间,不要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这是私事,”皮特说。

这姑娘的词典中显然查不到“私事”这个词。

她说:“我理解您的心情,可实际情况是里德医生本周非常忙,最快只能约到周四,28号。”

“我告诉你,小姐……你叫什么来着?”

“格蕾塔·索贝尔。”

“告诉你吧,索贝尔小姐,我要求见里德医生的这件事非常敏感。你这么为难我他一定会不高兴的。我只需要和他谈20分钟,你要么帮我约明天,要么我告诉他你的所作所为。”

“您这么说又是何必呢。”

“就凭你的态度,当然有必要。”

“请留下姓名和电话,我问过里德医生之后给您回话。”

“你现在就问,不然我就自己过来跟他说。”

姑娘不说话了。“稍等。”

她放下电话,皮特猜测她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很快,她干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1点钟。”

他开口说了声“谢谢”,可姑娘已经挂断了电话。

周二上午,他开车在自己办公室周围绕了一圈,看到房东太太的车停在相邻的停车场,便离开了。他开到海边,沿着卡巴拉大街一直开到鸟类保护区。他总有好办法打发时间。他理好围巾,护住脖子,下车打开后备箱,打开放格洛克手枪的盒子,把枪装进外套口袋。然后从装书和旧文件的整理箱后面拿出枪支护理工具。书和旧文件是一点点从办公室拿出来,准备运回家里车库的。万一房东太太贴了收房通知,他就可以很快搬走。

他带着枪支护理工具和昨天的报纸来到一张野餐台前,把报纸第一版铺在粗糙的原木桌面上,放下保养油、清洁布、棉棒、擦枪毛刷、通枪条和一把旧牙刷,然后从枪肩套里取下史密斯-威森防身枪,从口袋里拿出格洛克17手枪。

他先清理防身枪,拉开枪栓确保枪里没有子弹。他取下弹匣,举起手枪,瞄准一只鸭子,空放了一枪。鸭子根本不理会他。他拆开枪,卸下后座弹簧和枪管,仔细为每个部位上油,再擦掉多余的润滑油,最后用毛刷清理表面。这套动作他已经重复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做好。他想到了里德医生,然后是威拉德,最后是他的妻子露丝,他一生的挚爱。明年是他们结婚40周年纪念,他要给她一个惊喜,一次邮轮旅行,所以他才从旅行社拿走了宣传册。露丝一直希望坐邮轮旅行,他也喜欢这主意。在德国静谧的内陆水道顺流而行,河水发出淡淡的臭味。他们将在每一处景点登岸小游,他在心里勾画出乡村和旷野的景致。偶尔路过稍大的城镇,他们还将上去游玩一番。他计划要游得悠闲舒心,一等舱可能消费不起,但一定不能图便宜。

他把防身枪放到一边,开始清理格洛克。他拖欠了房租,理应尽快补上才是,他已经顾不上了。遇见露丝时她刚从护理学校毕业不到一个月,她在拿到副学士学位之后又读了一个速成班。他也刚毕业,对未来一片茫然。各种工作都试过,最后在一家讨债小公司写报告。做了一段时间私人调查员学徒之后,他发现这才是适合他的职业。可惜发展不像他期望得那么顺利。最近几乎没有单子可接,让他难以为继。

他抬起头,专门在匝道口讨钱的乞丐正盯着他看。这大个子他见过无数次,红色棒球帽,红色法兰绒衬衫,牛仔裤,脚上穿的似乎是一双新皮靴,硬得能一脚把人踢死。他知道讨厌流浪汉的人们希望把他们从天天漫步的草坪上赶走。皮特的原则是与人为善,相安无事。

皮特说:“要帮忙吗,孩子?”

那人把双手插进口袋。他长得不难看,却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皮特挺佩服他的坚持,皮特自己无法容忍路边乞讨这样的生活。

“我爸爸有一把和你一样的枪。”

“手枪样子都差不多。”

“你的是什么?”

“格洛克17。”

“新的吗?”

“对我来说是新的。格洛克17型号1982年开始生产。这把枪我最近才弄到。”

“这种枪要多少钱?”

皮特忽然觉得他的目的不是闲聊这么简单。如果有支枪,可以弄钱的手段就多了。

皮特说:“比我赚得要多,真的。重要的是给予武器应有的尊重,安全第一。”

“你杀过人吗?”

“我没有,你呢?”

“我没有,但是我爸爸在军队的时候杀过一堆人,结果自己也完蛋了。”

“可以想象。”

皮特不再搭话。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你在想什么?”

他直视乞丐的眼睛,那人摇摇头说:“保重。”

“你也保重。”

乞丐后退几步,往灌木丛方向走了。皮特听人说过上坡那里有丐帮的宿营地,但没有亲眼见过。

待枪支擦拭、组装完毕,他收拾起清洁布和毛刷,卷起报纸扔进垃圾箱,把防身枪装进肩枪套,清理套件放回后备箱。然后拿出一袋鸟食,找了一处木椅坐下。他不喜欢鸭子,鸭子太笨,鹅又太有攻击性。在他心目中,鸽子最完美,每只都独一无二,灰与白的羽毛中晕染着虹的色彩。

他刚打开鸟食,一声尖利的叫声刹那间划破长空,告诉周围的鸟类有食物出现。他喜欢鸟类不吝分享的习性。他把鸟食撒在四周,又在自己肩膀上散了一些。鸟儿云一样飞来一片,呼啦啦扑扇着翅膀,落在他的肩上,扒在他的衣袖边,停在他的膝盖上。有些拍拍翅膀又飞走了。它们从他伸出的掌心里啄食,把他撒在头发里的鸟食啄出来。经过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皮特,惊叹这世间罕见的神奇魔力。在他们的眼中,皮特一定就像稻草人,瘦高身材,四肢奇长,败落的牙齿,滑稽的笑容。环礁湖的鸟儿都被他吸引过来,像黑色的旋风盘旋在他的头顶。他满面笑容,轻声哄走鸟儿,折起鸟食袋,用橡皮筋将袋口扎紧。快到午饭时间了,他答应露丝回家吃饭。她是私人护理师,按雇主需要工作,没有固定休息日,不过今天休息。

一回到家里的厨房,他便觉得安心。露丝做了烤奶酪三明治和番茄汤。他在餐桌旁坐下,望着她翻动三明治,直到两面都烤成金黄色。今天她沉默得出奇。把汤分进两只碗,再把三明治移到砧板上,沿对角线切成三角形之后盛到餐盘里。她自己也坐下之后,才瞅了皮特一眼,那一眼饱含着责备。

她脸色憔悴,皮肤依然光洁,但已经褪去了红润,眼角也爬上了几道细纹,下巴略显松弛,漂亮的沙金色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

“有人打电话找你,”她说。“叫巴纳比,埃阿斯财务公司。”

“讨债公司,”皮特说。“这家伙烦了我好几个星期了。搞不懂他为什么打到家里来,我已经寄去支票了。我告诉他寄出去了,他就是不肯罢休,就是那种死不认错的人。”

“他说债主委托他要这笔账,已经欠了6个月,加上滞纳金和利息,总共600美元。”

“好了,幸亏我在他们随意加价之前解决了问题。要我说,这种职业真是贱,靠恐吓老百姓赚钱。”

她认真地望着他。“如果有困难,你一定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绝对会。生意来了。下午1点我约了人,这回肯定能赚不少。”

“你知道有任何困难你都可以告诉我的,对不对?如果有的话。”

“我什么时候没告诉过你呢?这是我们俩的约定,多少年了?我觉着快40年了。”他伸出手,让露丝把手放在他手心里。“说到这个,我要给你一个惊喜,现在不告诉你,不过可以给你一点提示。”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旅游小册子放在餐桌上。一句一句详细解释起来,沿着多瑙河航行,行程中的各个景点,布达佩斯特,维也纳,帕绍。他坦言还没有攒够全部的旅费,但快了。露丝不像他希望的那么激动,可能一时适应不了。对从没踏出过国门的他们来说,欧洲仅仅是个名词而已。他们有护照,按时换新,可惜没机会用。他说到酒店时露丝有些兴奋了。他总是有办法让人信以为真;他没有夸大其辞,这是他们结婚40年来幸福美满、勤俭节约理应享受的回报。吃完午饭,他收拾餐桌,洗好碗盘,准备前往科盖特时,露丝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快乐。他放下心来,未来充满希望,何必忧郁满怀。

与林顿·里德的会面不欢而散。皮特早早便到了大学,因为在校园问讯处拿到的地图没有健康科学楼的标识,他不得已在校园里绕了很多圈。他从自动取卡机上取了停车票,在楼下找到一处停车位。找到医院办公区之前,他特意去拿了停车券,万一谈不出结果,他可不想给学校交停车费。系办秘书不同意他来,又懒得和他啰唆,就在他的票背面贴了三张车券。秘书对他一脸的嫌弃,皮特倒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皮特足足等了35分钟才被领进走廊,进入医生的办公区域。里德医生长相英俊,光洁的面颊,清亮的蓝眼睛,红润的双唇,微微上翘的鼻头。这副面相能赢得大多数人的信任。第一眼瞟见皮特,医生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讶。皮特注意到了,他总能抓住那样的眼神。

林顿·里德像看病人一样观察着他,皮特看得出他的心理活动。里德医生肯定在医学文献中读到过皮特的病,不过这也许是他第一次面对面看到真实的病患,于是自然而然对他产生了兴趣。里德医生说:“你父母哪一方有马方综合征?”

“我父亲,”皮特说,厌恶之情油然而生,面前的年轻人自以为是医生,便可以随意刺探他人的隐私。马方症是一种常染色体显性遗传,只要父母一方基因有缺陷,就可以遗传给下一代,而其后代被遗传的几率是50%。让皮特恼火的是,里德披着“医生”的外衣,说话深沉威严,就是为了显示他的权威,显示“医生”赋予他刺探他人隐私的权利。

医生也许想大谈特谈皮特的病情,不过皮特另有想法。里德外表出众,同时非常善于利用个人魅力。他就像一只牧羊犬,表面上温和无害,却总克制不住奴役他人的欲望。这是一种本性。皮特曾经养过的博德牧羊犬谢普就是这样。谢普和其他狗一起去树林散步,总是前前后后地奔跑,把所有狗拢在一起,不管它们愿不愿意。

皮特鄙视坐在对面的男人。他想起小学里那些装模作样假正经的学生。他们脑瓜聪明,但是内心软弱,被人欺侮只会一动不动地坐着,而皮特这样的学生则会奋起反击。皮特用最残酷的方式捍卫自己,而林顿只会抹眼泪。也许皮特会被打得鼻子流血,衬衫被扯坏,屁股上沾满泥块和草屑,可是先退下的总是打人的小孩。然后他们会带着铁链和石头来报复,只有这个时候皮特才会退让。

里德教授整了整手表带,他没有直接看表,那样显得不礼貌,但是不看表又显得这动作很无谓。

“索贝尔小姐说你有私事找我。”

“我来帮你一个忙。”

他愕然一笑。“什么忙呢?”

皮特打开随身带来的文件夹,放在桌上,用口水沾湿食指,翻开一页。“我无意间发现你处境不妙。”

“哦?”

“有关格路可泰的第二期临床实验。我承认自己不懂医,但是根据我的线索,这种药原本是糖尿病药,后来因为在某些服用者身上出现致命副作用而退出市场。你目前的研究是将它与阿坎酸以及另一种药物配合使用……”

“环丙甲羟二羟吗啡酮,用途广泛,有研究显示它能够缓解酒瘾。”

皮特拿起一张纸。“我知道。这里写着呢。你的理论是这两种药和格路可泰配合使用能够提高烟瘾和酒瘾治疗的效果。”

“数据显示,与没有酒精依赖的吸烟者相比,有酒精依赖的吸烟者更易患上尼古丁依赖。”里德医生说得头头是道,像给皮特上课似的。“我们正在研究它们之间的关系。”

“感谢你的研究,”皮特说。“有关格路可泰,你观察到接受治疗的尼古丁依赖患者时常出现嗜糖症状,导致胰岛素水平紊乱。于是你打算利用控制葡萄糖作为减小峰值和谷值差距的手段。格路可泰的使用,就是你现在的实验,属于核准标示外用途。”

医生笑了。“你怎么会知道的?我很好奇。”

“有NIH拨款的项目很多都是公开的,其余的是我自己的调查。如果成功可是能极大地提升你的事业。说说文章吧,你大大地超前啊。今年发表了多少篇?47篇,我数过。你真高产呢。”

“有些文章是联合署名。”

“我注意到了,做了一份清单。”

里德依然神色自如,没有过激的反应。“我不明白你的目的。”

“你想听详细的还是简短的?”

医生面无表情。“尽量简短。”

“有人发现你使用虚假数据。”

“什么?”

“临床实验。你篡改数据,使之符合你的研究目的。这种事我想你以前就干过吧。阿肯色州的事情,你的问题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吧。”

“你在胡言乱语。”

“虽然我没有掌握全部真相,但足够了。就我个人而言,这种事情我根本不感兴趣。不过对你可就至关重要了。想想你的漂亮太太,老丈人赠送的豪宅、高档汽车。”

“别把我的家人扯进来。”

“只想提醒你会失去什么。体面的工作,高贵的朋友,事情一旦曝光,全部化为乌有。”

“谈话到此为止。”

“谈话可以止,你的危险可止不住。我有个办法帮你保住颜面,你要是愿意我就讲给你听听。”

大医生提高了嗓门,威严地喝道:“你马上走,不然我叫保安了。”

皮特站起身,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我劝你好好想想。这么美满的生活,毁了多可惜。就算这次的指控是空穴来风,找到证据也好,找不到证据也罢,它可是有副作用的,尤其是你从前做过的丑事。”

“滚。”

“想谈谈就打电话给我,我等着你。”

林顿·里德已经拿起电话,准备叫保安,皮特强作镇定地离去,不让任何人瞧出医生召来校园保安的警告已经吓破了他的胆。出门的时候,秘书小姐故意装作没看到他,这倒称了他的心。

他开车驶离停车场的时候,发现岗亭里没人,四处看不到停车场管理员。皮特等了一会儿,便下了车,走到岗亭后面,从窗户里伸手进去启动中控装置,抬起升降杆,然后开车出门。他把贴了券的停车票塞进车里的手套盒,以备将来再用。

皮特往家开去。饵已经下了,就等里德医生上钩了。让他消化一星期,他一定能想明白。然而,对这桩生意,皮特并没有感到满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林顿·里德是个十足的坏蛋,为求出名不择手段,并且利用自己的外貌和魅力,一次次逃脱了惩罚。这次被皮特抓住,本该是桩赚钱的生意,事实上,皮特却心情沉重。

也许该退休了。露丝的工作收入丰厚,用她的钱过日子不成问题。过去18个月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房款已经付清,他们的日常花销很少。她肯定知道皮特没钱了,看穿了皮特马上赚大钱的鬼话。她比皮特自己还了解皮特,但绝不会因此而看不起他,这才是皮特敬爱她的原因。她维护皮特,保全他的面子。皮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里德大医生不打电话,或许是个好兆头。他们能想办法维持生活的。如果大医生不打电话,那就是他该退休的信号了。

第二天一早,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皮特让电话响着,就在答录机即将响起时,他接起了电话。

林顿·里德说:“你想怎么样?”

“看你觉得值多少。”

“我不会给你钱。你搞错了,你什么也不懂。”

“你不想给钱,那我们不必再谈。”

“你自以为抓到我的把柄,那是大错特错。你想敲诈我,我会报告联邦调查局。”

一股怒气在皮特心里升腾。“你付的钱不是我的封口费。我可以帮你摆脱潜在的危险,你遇到麻烦,我帮你解决。”

“因此我要付钱。”

“获得了服务就要付钱,生意都是这么做的。”

“万一你又来要钱呢?”

“一旦我帮你解决了威胁,事情就结束了。”

“你是什么人,职业杀手吗?”

“你什么毛病?我从来不杀人,永远不会。好了,这种事情最好别在电话里说。我们应该找个地方见面,好好谈谈这事。”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皮特耐心等待。

大医生终于蹦出了几个字。“在哪里见面?”

21

我跟着艾丽斯穿过后阳台,走下木楼梯。洛莉坐在木棉树荫下的铁艺花园椅中。我和金姨妈住过的拖车公园里有两把一模一样的椅子,黑色的椅背和坐板,扶手用U形钢管弯成,坐上去摇摇晃晃。洛莉的椅子除了被日光晒脱了漆,其他都很好。两把椅子之间有一张三条腿的铁艺小桌。

后院有一大半种着蔬菜,种得很密,长势茂盛,有小番茄、胡椒、茄子、两个品种的南瓜,沿着菜地边种着一圈甘蓝菜和艳丽的黄色万寿菊,篱笆边的玫瑰修剪成矮小的植株。

艾丽斯说:“洛莉,这位是金西,她是特伦斯和伊夫琳·戴斯的朋友,你和大卫住在戴西街时的邻居,你记得他们吗?”

“噢,记得,真高兴又看到你了,”她说,然后望着表妹,等待进一步的提示。

艾丽斯说:“我去给你们拿些柠檬茶,你给金西讲讲花园。”然后对我说,“洛莉刚搬来和我住的时候,亲自设计了菜园,我们费了好大工夫才整成现在这样。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回房里去了,留下我和洛莉在一起。洛莉完全一副86岁垂垂老者的模样,瘦得只剩下宽大的骨架,眼睛四周堆满皱纹,身上穿着老式的棉布裙子,印着红色粉色的花,肉色袜子,平底鞋,膝盖上放了一只滤盆。她在剥豆子,盆里大半是剥开的空豆荚,偶见翠绿的豆子。她隔一会儿便低头看看,露出奇怪的表情,却不知如何纠正。她的表情一成不变,既显示友善,又保持距离,很像来到陌生国家的旅人,由于语言不通,尽量避免开口。

她不安地望望后门,向我这里靠了靠。“那女人是谁?”

“艾丽斯,你的表妹,你们俩的母亲是姐妹。”

洛莉表情焦虑。“艾丽斯年纪很轻,那是个老女人。她搬到我家里来,一天到晚让我干活,她有什么权利命令我?”

我一下子警觉起来。我的邻居格斯曾经被一个包藏祸心的看护用同样的手段欺骗过,隐瞒病情,无故说他有精神问题。假如格斯告诉别人自己受虐待,听到的人只会认为是格斯的幻觉而不予理会。我看得出洛莉没有说谎。同样,如果艾丽斯的确在利用和欺骗老年人,她一开始就不会同意我来见洛莉,不是吗?

“我第一次见她,”我说。“我打过电话,希望能来拜访您,她同意了。”

“我从来不认识她,你呢?”

“刚刚才认识,”我说。“您还记得特伦斯和伊夫琳·戴斯吗?”

“当然,你是伊夫琳的朋友吗?”

“不是,不过我见过她的儿女,伊桑—”

“埃伦和安娜,”她把家庭关系补充完整了。

好极了,我心中暗想,一切顺利。“您对卡伦·科菲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有啊。她在2月失踪,几天之后找到尸体,塞在下水道里,离戴西街3公里左右。先奸后杀。家里人痛苦极了,他们一家都是我们教堂的教友。”

“您的记忆力相当好。”

“是吗?”她犹豫片刻,又说,“你见过我女儿玛丽吗?”

“我不认识玛丽,我希望能认识她,”我说。“卡伦·科菲失踪那天晚上你在特伦斯家里吗?”

“我在。大卫和我6点钟去隔壁邻居家聚餐。我带去了三豆沙拉和家常肉卷,伊夫琳做了花菜砂锅、酸乳酪和干酪。我问她要了4次食谱,她就是不给我。我跟大卫说她就是这种人。”

“聚餐愉快吗?”

“愉快。我们教堂的牧师夫妇也在。我们吃了饭,然后谈了谈为新的主日学校筹款盖楼的事情。”

“大卫是您先生吗?”

“是的,可他几年前走了,再没回来。要是被他知道那女人指派我干活,他一定生气。你认识她吗?”

“她是你的表妹艾丽斯。”

“回访的护士也这么说。我认识艾丽斯,那女人不是她。”

“你记得那天晚上特伦斯在哪里吗?”

“在家,和我们一起。牧师太太带了烘肉卷,我觉得太干了。这话别外传。特伦斯去买冰淇淋的时候,牧师就不讨论了,等他回来再继续。伊夫琳叫他买香草的,他买回来柠檬的。她能不火吗?我的天哪,那女人大发雷霆。你是她的朋友吗?”

“我没见过她,”我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疯女人。”她对起两只眼珠,吐出一截舌头,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画圈。

“洛莉,能告诉我美国总统是谁吗?”

她靠近我,一根手指掩在唇上。“我没选他啊,别告诉人。”

“他叫什么?”

“理查德·尼克松。”

我继续坐着,喝了半杯柠檬水,闲聊了一阵,暗中看了手表,9点45分。我说要回酒店退房,起身告辞,感谢洛莉陪我说话,感谢艾丽斯同意我前来拜访。艾丽斯陪我走回前门,一路上我没有看到我带来的鲜花和巧克力,希望洛莉能看到鲜花,尝到巧克力。我相信她的回忆吗?是的,我相信。

我穿过假日酒店的大堂,走向电梯。我本计划在玛米和伊夫琳到达之前退房,但是转念一想,还是得回房间,在离开之前给亨利打一次电话。时间足够我收拾行李和准备会见,还能写几句笔记。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金西?”

一转身我便知道眼前的女人一定是伊桑的妻子。玛米一点儿不胖,非常结实,比我高,至少比我重18公斤。圆脸盘黑眼睛,黑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在脖子后面用发夹固定。皮肤晒成古铜色,好像成天在户外工作。她穿了一条黑色宽松长裤,亮白的上衣,下摆长过腰部,系了一根皮带,耳朵上挂着超大的银耳环,手上的牛皮纸信封正是我留给伊桑的那只,因为在信封的一角,我看到了贝奇的小牙印。

玛米身后,坐在沙发上的一定是伊夫琳·戴斯了。她的表情只能用可悲两个字来形容。她穿着棕红色轻薄花呢套装,内衬白色化纤上衣,领口松松地系着一只蝴蝶结。

玛米伸出手来。“玛米·海斯曼。”她的声音低沉有力。

我只好和她握了手,按规矩说了此类场合该说的客套话。

“让我介绍伊夫琳,”她说。“希望你别介意我们早到了。”

“不会,”我违心地说。我想,伊桑和玛米这对夫妻可真不寻常。女的严肃古板,男的极度自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对他的舞台魅力印象深刻,却不大看得起他的为人。玛米知道伊桑背着她干的事情吗?当然,嫁给玩音乐的人,多少都知道这回事的。

我估计伊夫琳的年龄与她前夫相仿,戴斯死时53岁。她有一双蓝眼睛,却没有安娜的眼睛那么清亮,深陷的眼窝造成了眼周的阴影。她保持着矜持的微笑,大约生活的艰难剥夺了她的希望与开朗。

我们握了手。安娜说过玛米和伊夫琳关系不好。两位一定是放下宿怨,形成了联合战线。我理应感到荣幸,不过我更清楚这两位是将心中的怨愤集合起来,矛头对准了我。

玛米说:“我问了经理,他同意我们用会议室,中午之前离开就行。”

两个小时?没门儿!“没问题。我准备回家,所以时间不多,我11点钟得走。”

“你在电话里说过。我希望你不要缩短我们的谈话时间,万一我们不能达成一致怎么办?”

“达成什么一致?”

“好吧,我觉得咱们已经有分歧了。”

“那就谈谈看吧,”我不想解释,我们最终可能不欢而散,但不必现在就吵。

她领头穿过大厅边上一条小走廊,来到酒店专为中小型商业展览和会议设置的区域。我们用的这间会议室最多容纳50人。沿墙一溜窗户,深蓝色地毯,墙面贴有吸音的中性材料。可以想象会议进行时,边柜上放着咖啡壶和点心盘,或许还有果盘,如果企业想要展示健康饮食。大会议桌的每个位置上都摆着笔记本和圆珠笔,附近还得有冰水罐和塑料杯。多希望我能参加这样的会议,而不是和身边这两个女人谈判。

现在,桌上是空的,房间也是空的,只有一张白板和一支记号笔,有人在上面画了幅“到此一游”的漫画。我们三人在会议桌一角坐下,玛米坐主席位,我坐在她右边,面对房门,伊夫琳坐在我对面,面对窗户。窗外光线明亮,她大约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瞟了玛米一眼。“你准备从哪里谈起?”

她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遗嘱复印件,像检控官准备盘问证人前那样一页页翻动文件。拿掉了虚伪的客套,我们直切正题。“我必须说我们有很多疑问。伊夫琳和我一路上过来时还在谈。她提醒了我,特伦斯入狱之前写过一份遗嘱,与这份完全不同。”她的黑眼睛紧盯着我。

“他到了圣特雷莎之后改写了遗嘱,遗嘱上有日期。时间是在他和伊桑吵架,他离开贝克斯菲尔德之后。如果原因是那次吵架,那一定吵得惊天动地。伊桑说你当时在,你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还是不要说的好,”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特伦斯喝醉了,”伊夫琳说。“不奇怪,他永远烂醉如泥。”

“哦,对不起,没想到您在,不然我就先问您了。”

“我说的是别人告诉我的。”

我转向玛米。“埃伦说伊桑往他父亲脸上吐口水,有这事吗?”

“这事的确不对,我说伊桑了,他做得太过分了。即便如此,我想不至于招来这样的报复吧。”

伊夫琳插话了。“我完全同意玛米的看法。我们不明白你凭什么来处理我们的家庭私事,你凭什么是遗产执行人?我丈夫的死已经让我们很难过了,还要加上这码子事!”

“前夫,”玛米纠正她。

“我和你们大家一样意外,”我回答。

“最好是,”伊夫琳打断我的话。

玛米瞪了她一眼。

“好了,我才不会像你这么吞吞吐吐,”伊夫琳气冲冲地说。

“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任由你把好好的谈话搅得乌烟瘴气,”玛米毫不客气地回敬。

“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说说经过,”我说。

玛米的目光马上转向我。“请说。”

“首先,你们知道丽贝卡·戴斯吗?”

伊夫琳马上接话。“特伦斯的姑妈。她哥哥兰德尔是特伦斯的父亲。她还有一个哥哥叫斯特林,前些年去世了。”

“丽贝卡·戴斯嫁给我祖父奎林·米尔霍恩,他们有一个独子,兰德尔·特伦斯·米尔霍恩,就是我父亲。从我掌握的情况判断,他是特伦斯最喜欢的叔叔。”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伊夫琳说。“就凭这么站不住脚的关系,你有什么权利继承我们家的财产?你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这事不对。”

“我在告诉你事情的经过,”我再次重申。在之后讲述的过程中我不吝啬加入所有令人痛苦的细节,希望借此打消她的问题。

我陈述完毕,两个女人瞪大眼睛看着我。

玛米轻轻摇头,仔细察看遗嘱最后一页,确保没有任何遗漏。“那些见证人呢?我们不认识。”

“那些是他的朋友。”

伊夫琳说:“好吧,很高兴知道他还有朋友,以前可不是。你能理解我们的疑问吧?”

“你要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伊夫琳拿起遗嘱,像玛米一样一页页仔细看。“这位辛格先生是谁?你知道吗?”

“他和特伦斯在流浪者收容所认识。上周我才知道这个人。”

“怀特小姐和贝德先生呢?”

“也是上周才见到,”我说。“丹·辛格告诉我,他们三人应特伦斯的要求见证了遗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们是流浪者?”玛米的语气极度轻蔑。

“是的。”

她转转眼珠。“他们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吗?”

“我看不出来。”

“有酒精或药物依赖问题吗?”

我心想,不好。“我认识他们不到一星期,”我回避了问题。

伊夫琳说话了。“你知道我们质疑这些签名的原因吧,这三个可怜虫不是酒鬼就是神经病。”

“事实上,有两个证人就够了,第三个用不着。”

玛米瞪着我。“这是说笑吧?”

“不好意思,恕我无礼。如果你们要质疑见证人的能力,你们需要聘请律师,请见证人出庭。我们之间谈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们都不是精神鉴定专业人士。”我立刻加了一句,“据我所知,”在之前的谈话中我们已经就彼此不具备法律资质达成了共识。

玛米的眉头微微拧成一个疙瘩,语气仍然平和。“聘请律师,你真心希望这么做吗?”

“我真心希望不要把这事变成私人恩怨。”

伊夫琳说:“为什么要找律师?他们最后会吞掉我们一大笔钱,对我们有好处吗?”

“这不是我们三个人能解决的事情,我们不便于—”

“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是是非对错的问题,特伦斯在气头上,”伊夫琳说。

“好吧,就算是吧。”

她略略放缓语气,继续说,“我不怪他,我是说,如果他冷静下来,可能会改变主意。”

“但是他没有。事实是,那份文件里记载的就是他最终的想法。”

“你大概没明白,”玛米说。“特伦斯非常爱他的儿女。你听说的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你一定想不到他们经历的痛苦,我也很难想象伊夫琳如何做到抬起头做人。”玛米边说边瞥了伊夫琳一眼,伊夫琳马上摆出受尽折磨的表情。

“好了,我理解他们的经历。不能说明什么。”

伊夫琳说:“他要给孩子们钱,这事你知道吗?”

“我猜测他去贝克斯菲尔德正是为这事,”我说。

“没错。赔偿款一拿到手,他就打电话给伊桑,表示要补偿,要把钱平分给三个孩子,弥补他们遭受的痛苦。”

“你一直说他们是孩子,其实他们早就成年了,”我说。

她垂下眼睛。“在我心里他们永远是孩子,你有孩子吗?”

“我没有。”

“那么你不会理解母亲的感受。”

“跑题了,”玛米提醒她。

伊夫琳瞪了她一眼,继续看着我。“我想表达,我不懂法律程序,但我认为,特伦斯也同样认为,他对孩子们说分钱就是口头条约。”

玛米说:“伊夫琳,你这么说恐怕没用。既然金西多次提到律师,我想她已经咨询过律师了。”

“我要告诉她我的看法。特伦斯要补偿孩子们,所以他才回来。”

玛米瞟了我一眼。“她说的有道理。”

“谢谢,”伊夫琳刻薄地回答,然后对我说,“当然,你认为条款不公平。经过那件事之后,特伦斯觉得被孩子抛弃,于是也抛弃他们,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特伦斯会后悔自己仓促的决定。不幸的是他没来得及纠正错误就死了,你不觉得是这样的吗?”

我指了指遗嘱。“遗嘱签署时间是1988年7月8日,他和伊桑的争执在9月,10个月之前。很难说是仓促的决定。在立遗嘱的前后他都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伊夫琳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你不知道那笔钱对他们有多重要,能够改变他们的人生,”她的语气微微发颤,我看是装出来的。

“我不是来谈判的,电话里已和玛米说清楚了。”

“听我说完……就当是礼貌吧。”她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许可。

我示意她继续。

“作为遗嘱执行人,你的职责是安抚各方,对不对?”

“不对。”

“那你是什么身份?”

“不是身份,执行人是我的工作。”

“好吧,是工作。”

“我的职责是根据遗嘱条款分配遗产。我不能随意分配,我必须听从法庭决定。”

“一旦法庭判决,之后的事情就由你说了算。”

“如果法官判决遗嘱有效,我必须保证遗嘱按特伦斯的愿望执行,这是我唯一的权利。”

“这里难道没有利益冲突吗?你承认自己和特伦期没有关系,却要横在特伦斯和他的儿女之间。你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

“不必再谈了,我说过这事不取决于我。”

“不对,”伊夫琳说。“所有的钱最后都会给你,对不对?”

“理论上来说,是的。”

“所以我说你拿到之后,钱就归你支配了,这样说对吗?”

我抬起一只手。“我想谈谈另一件事。”

伊夫琳说:“我还没说完。我不是说你不能拿钱,但是请考虑一下,如果把钱平分成四份,每人都能拿到15万左右,挺公平的。”

我不停地摇头,她喋喋不休,让我十分恼火。

玛米适时地打了圆场。“你能让金西说句话吗?你说得够多的了。”她转脸看着我。“你要说什么?”

我就喜欢她的虚伪。我说:“我要谈谈往事,你们别介意。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抛开所有事情不谈,为什么特伦斯无罪释放之后伊桑和安娜不肯原谅他?我知道当时埃伦不在城里,可是伊桑和安娜都相信是他杀了卡伦·科菲。所有证据大白于天下,他们为什么不相信?他们为什么不高兴?这是问题的核心,对不对?不在于他们认为特伦斯有罪,而在于他们不肯相信他的清白。”

“这你得去问他们,我不能代为回答,毕竟他们是成年人。你刚说过。”

我说:“我们说重点好吗?特伦斯取消了他们的继承权,因为他们的无情,是不是?”

“我向你保证,他们的行为不对,可是不要因此让事情恶化,”她说。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争吵吗?”

“因为特伦斯喝醉了,”她说。

“不对,他们吵起来是因为你向孩子们暗示特伦斯确实与那女孩的死有关。”

玛米立刻摆手反对。“这不可能,伊夫琳不可能这么做。”

“不,是她说的。”我直视伊夫琳。“如果没有你颠倒是非,你的‘孩子们或许会接受父亲的归来,相信父亲的清白。如果当年的见面气氛融洽,特伦斯会把全部财产留给他们。所以,这事和我无关,但绝对和你有关。”

伊夫琳垂下眼睛,涨红了脸,一直红到脖根,样子非常恐怖。她说:“你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孩子们崇拜他,他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谋杀案曝出来的时候,他们承受不了。我希望让他们明白,特伦斯不是他自称的那样,是清白无辜的受害者。”

“你认为他杀了那女孩?”

“我认为他有工具,有动机,有时间。”

“你在说什么啊?这可不是演肥皂剧。”

“卡伦是伊桑的朋友,她来过我们家不止一次。”

“所以呢?”

“我知道特伦斯喜欢她,当然我没证据,不过警察来问话时,我一点也不吃惊。他吓坏了,脸色惨白,浑身冒汗,手不停地抖。清白的人不是那种反应。”

玛米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说真的吗?他每次喝酒必然手抖脸白。”

伊夫琳仍然盯着我。“你说我挑拨孩子恨他,不知道你这念头怎么来的,我永远不会那么做,”她说。

“我听安娜说的,昨天晚上。”

“她说了什么?”玛米问,着急自己跟不上节奏。

“没什么,”伊夫琳说。

越来越像政治事件了,除了嫁祸栽赃,就是隐瞒欺骗。

我转向玛米。“安娜告诉我,她父亲打电话说自己出狱的那天,伊夫琳坦白自己当年作了伪证,说特伦斯那晚出去过,凌晨才回来。”

玛米愕然地望着伊夫琳。“真的吗?”

我回答:“哦,是的,真的。她还告诉三个孩子别说出去,以免她被起诉,作伪证可是犯罪。去问伊桑,他会告诉你的。埃伦也会。”

玛米瞪着伊夫琳。“我不相信。你说他在家里,其实他不在?”

我摇摇手指,纠正她。“恰恰相反。她在证人席上说的是真话,却对孩子们撒了谎。”

“她为什么这么做?她一定是昏头了。”

伊夫琳凑近我。“你知道个屁,当时你在场吗?”

“我当然不在,但我可以告诉你当时有谁在场。一小时前,我刚见过洛莉·布兰德尔。”

玛米一脸疑惑。“谁?”

“当年特伦斯和伊夫琳的邻居。卡伦失踪当晚她就在戴斯家里,她说特伦斯整晚都在家,只是中间出去买过一次冰淇淋。”

伊夫琳冷冷地说:“她的话不能信,老年痴呆。”

“她或许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情,但她记得那天晚上,甚至连特伦斯买了什么口味的冰淇淋都一清二楚。伊夫琳,问你个问题。当年的美国总统是谁?”

“我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可是洛莉知道。我问了她同样的问题,她答理查德·尼克松。”

“我看出来了,你相信她的话,不相信我的话,”她说。“我去看过她两次。她不知道我是谁,可我们认识25年了。还有,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出于某种原因在说谎呢?”

“因为你们教堂的牧师夫妇也在。我很乐意找到他们,他们肯定同意洛莉·布兰德尔的说法。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也在说谎?”

“我没犯罪。”

“我知道你没有。你告诉伊桑、埃伦和安娜自己作了伪证,其实你在法庭上说的句句属实。后来,你暗示特伦斯那天晚上不在家,并且和那女孩的死有关。你没有直接指控他,你切断了孩子们对他的信任,你做得不动声色,伊桑和安娜从此完全疏远了父亲,直到现在。”

“你爱怎么说都行,你没有证据,就算你有,你又能怎么样?”

“被你说中了。至少现在玛米知道了,看看她的反应吧。”

22

会谈不欢而散,语言冲撞鲜有满意结果。她们嘟嘟囔囔地说些给你时间想清楚,你再好好想想之类的废话。我没有取得任何决定性成果,双方都坚持立场,毫不动摇。见到伊夫琳是件好事,我现在对她的为人有了清楚的了解。

可怜的戴斯。我用已知的片段拼凑起他的人生,但是缺少了他的人生大事。时间脉络清晰可辨,但是意义呢?人生的意义(假如人生有意义……)是我们串联事件的核心,期望整个人生因此而圆满。出生、成长、死亡并不见得一定意义非凡,特伦斯的人生就只有无尽的痛苦。

我回到房间,收拾好行李,拎着旅行袋坐电梯下楼到前台退房。我走进停车场,忽然看到了伊桑在我的车后面。他把破旧的白色丰田车停在我的野马车左边。开始我以为他躲在两辆车之间不想让别人看到,也许只是在弯腰系鞋带。我差点想问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转念一想,我这辆野马蓝色强夺者比什么霓虹灯都惹眼。

他漫不轻心地转身,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把什么东西扔到座位上,随后摔上门,转身看着我,偏偏头,示意酒店大门的方向。“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我刚才看到我老婆和我老妈,你喊她们来的?”

“那是玛米的主意。她对遗嘱有疑问,我觉得是浪费时间,不过我必须表示友好。”

“你们还谈了什么?”

“就这些,”我忽然灵光一闪。“噢,我知道了,你认为我把玛米和你妈叫来说你的闲话。”

“我没有闲话。”

“我弄错了啊。看起来好像你和那个红头发辣妹在调情。那是安娜的朋友,是吧?我不记得名字了。”

“不关你的事。”

“怕什么啊,我口风很紧的。如果你不介意从我的车门前让开,我就上车了。”

他莫名其妙地发作了,冲到我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瞎晃。他没有提高嗓门,威胁中暗含的怒气甚至比威胁本身更可怕。“你想找麻烦?那就如你所愿,别以为我不敢。”

“你想干什么呢?”

“我要告你,我和我两个妹妹要告到你破产,听清楚了?”

“清楚,非常感谢,还有别的吗?”

“你最好找个律师,就这样。”

“我有律师。”

“我知道你有,一知道自己有钱了,你肯定马上找了一个,因为你心里清楚你是在自掘坟墓。我爸爸是个酒鬼,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是你骗他取消了我们的继承权,然后自己独吞。”

“咱们到此为止,好吗?你想找律师,赶紧去吧,第一次见面我已经说过。你有遗嘱复印件,你知道法庭听证会日期,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绕过自己的车屁股,坐上驾驶座,狠狠地关上车门。

他点了两次火才发动车子,吭哧吭哧地开走了。

安娜说得对,这家伙就爱惹是生非。

我坐进车里,发动车子,开出了停车场。贝克斯菲尔德24小时旅程的骇人高潮过去了。

10点52分,我沿着加利福尼亚大街向西开往99号州际高速的南出口。当时的我对前途的两次阻碍毫不知情,一心为回家而激动。贝克斯菲尔德是一次失败的经历。总体来看,我完成了既定目标,但在完成的过程中,我惹来了一连串的麻烦。戴斯的三个儿女有两个不可理喻,我无法让他们相信自己的父亲蒙受了冤屈。在伊桑和安娜看来,他把钱留给我更加剧了多年来他们对父亲的厌恶。能有什么结果呢?他们当然生气,当然更加厌恶父亲。

还有其他因素。说我不在乎595,350美元是虚伪的,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坦白地说那些不是我的钱,所以必须慎重考虑。我粗略思考了一下更改遗嘱条款,把钱平均分给三个子女的可能。这么做能在多大程度上弥合之前的不和?不能!伊桑和安娜会把自己那份全部败光,然后再向埃伦伸手,直到把她的钱也败光。埃伦不会反对,因为她对哥哥和妹妹心存愧疚,而这愧疚却是那两人多年来强加在她身上的。

我考虑着拿出一部分的可能性,比如拿出10万美元分成3份。这种做法的缺陷在于,如果我认为应该给他们钱,为什么只分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要么都给,要么都不给。违背戴斯的遗愿肯定是错误的,不管伊桑怎么威胁,伊夫琳怎么狡辩。先不谈钱,在他们看来,问题的核心是戴斯对酒精的迷恋以及他不肯戒酒的态度。在孩子们的眼中,他们的父亲宁愿喝到死,也不愿为他们戒酒。

沿着99号高速向南开,还没有出城市边界,就看到巴拿马街出口匝道的标示牌。这地名我知道,在寻找40年代初期米尔霍恩住过的乔克街时曾经看到过同样的标示牌。昨天查地图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地名,因为那时我一心只想着伊桑·戴斯。而现在我开过的这一幢幢房屋与我父亲当年住过的一样,问题是:这事重要吗?耽误回家的行程也无所谓吗?

不,不是。米尔霍恩夫妇早已不在人世,对我而言,回到圣特雷莎比探索家族历史更重要。我的确好奇,但是绕道8公里有点烦人,毕竟我一心只想离开贝克斯菲尔德,而且谁能说我就不会再来呢?亨利会问我了解到了些什么,我能告诉他我放弃了这次机会吗?他不会责备我,但我会责备自己。

我打起转向灯,从匝道下了高速,在第一处可以停车的地方靠边停车。我有些急躁,为什么我要放弃孤儿的身份?一直以来我都是孤儿啊。我抱怨过吗?不,我没有。我甚至为没有家人的羁绊而窃喜。如今我被剥夺了孤独的权利,我讨厌这种转变,就算无亲无故的人生不过是我自己自欺欺人。事实证明,我和所有人一样,陷入了纷乱的家庭矛盾中。

我打开超大的地图,滑溜溜的铜版纸好不容易才铺开。我顺着标识,把巴拿马街从左到右仔细看了一遍。细密的线条表示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存在着相邻的住宅区。从前这里一定是农田,可能现在还有。随着经济发展和人口增长,城市必然东西南北全方位扩张。透过挡风玻璃,我注视着面前平坦的土地。平坦是这里最突出的地貌特征,坑洼的地表是曾经大兴土木的过去。乔克街还在东面,接近木棉路的南北轴心。

我一边开车一边注意看路边的街名标识。我满怀期待,想象着自己一眼认出了家园,然后停下车去敲门,询问现任房主是否准许我看看房子。很可能卖房给现任房主的人了解房子的建造年代以及历任主人。我减速向左转弯,从4800号一直看到4600号,我愈来愈失望,全部住宅都看遍了,没有4602号。我靠边停了车。

曾经是米尔霍恩家的地方变成了公寓楼群,6层楼的水泥房,排列整齐,占地面积足有10万到12万平方米,仅有几棵新栽的小树。与乔克街交会的几条街道都以缅因、佛蒙特、新罕布什尔、康涅狄格、马萨诸塞和罗德艾兰这样的新英格兰各州命名。假如殖民地持续扩张,东海岸的州名就能派上用场了,从新泽西开始,用到佛罗里达。

我沿着乔克街继续开,看到一排装饰铁门。我开了进去,路两旁都是高大的建筑,造型全部一样,没什么好看的。我祖父母的房子肯定已经拆掉了,前后左右6到8个街区的人家也是,就连泥土也被挖出来运走,多少箭镞、晒白的骨头、老汽水瓶盖之类的古物都没了。我应该拿金属探测器来,探探周围5平方公里的土地,估计能找到的只有旧勺子了。

这就是拒绝的代价,我心中暗想。你认为无所谓,所以家园消失了。这种嘲讽对我不起作用,不过是命运小小地捉弄我一下而已。金西族人济济一堂,表兄、堂妹、姨妈、伯父,甚至还有位健在的老外婆,米尔霍恩却消失了。作为惩罚,我和丽贝卡·戴斯那一支的二代还是三代的远亲一家搅在了一起,被迫卷入他们的家事纠纷。我还继承了一具族人的遗体,肩负起举办葬仪的责任。此事唯一的好处是戴斯一家人让我认识到我母亲的家族倒都是心理健康的正常人。

我回到99号高速,继续向南开。出贝克斯菲尔德界64公里后,我看了时间。11点45分,我饿了。离开酒店前我不想吃东西,一心想快点回家。多么愚蠢的想法。不吃东西我永远也开不回圣特雷莎。到达时间预计在下午四五点钟,那时我大概饿得要吃人肉了。我摸到旁边座位上的皮包,伸手进去,只摸出了一片没有营养价值的无糖薄荷口香糖。就在这时,我忽然意识到忘记打电话通知亨利到达的时间。完了。

我开始搜索高速公路上的标识,寻找最近的休息区,特别是刀叉交叉的图案,那是国际通行的餐馆标识。接近蒂洪山出口,我选了弗雷泽山公园路,因为FJ(FJ是美国私营管理公司,经营范围包括便利店、加油站、餐厅、银行、保险等。——译注)的标识代表了各种物资:电子秤,液态丙烷,柴油,游客商店,房车过夜住宿。停车场极大,约有300个车位,只停了一半不到。最重要的是,丹尼餐厅在向我招手。

我停在距餐厅门口两条车道的位置,锁好车,进餐厅找到一张空台坐下。和善的女招待送来水、菜单和银餐具。因为三个小时前刚吃过早餐,我直接跳过早餐部分,翻到各种诱人的汉堡图片。作为一个有智慧的人,我选了沙拉,并且决定在走之前去小超市绕一圈,买上几支巧克力棒。

付钱时,我请收银员帮我换5块钱硬币。我看到服务区外面有公用电话,我正往那里去,一位中年男人从停车场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

“那是你的野马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是的。”

“我想就是,我看到你开进来。我太太和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先发现的,于是我们过来看看。”

“你们是野马迷吧。”

“是的呢,但不是我找你的原因。你知道车胎漏气了吗?”

“真的假的?漏气是漏光了还是漏了一点?”

“你过来看看。我就担心你没注意,等你上了路才发现,情况就危险了。”

他转身向停车场走去,我快步跟上。

“你从哪里来?”他问。

“贝克斯菲尔德,我去圣特雷莎。”

我们走到第二条车道,他太太正站在野马车旁边,冲我抱歉地一笑,似乎我遇到的麻烦事该她负责。

他说:“对了,我叫罗恩·斯温格勒,这是我太太吉尔达。”

“金西·米尔霍恩,”我们相互握了手。“感谢你们通知我,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这对夫妇体型相仿,腰部中央突出得厉害,不用说,一定是相同的生活和饮食习惯造就的结果。

“你们呢?你们从哪里来?”我问。

“得克萨斯。我们度蜜月,我们结婚两天了。”

我的洞察力果然很敏锐。

然后我就看到了野马的左后车胎。“哦,该死,漏光了。”

“看这里。”他指着胎侧和前翼子板之前铅笔头大小的金属圆头。“像是屋面钉,专业上叫油毡钉,扁平钉头,短小钉柄。我靠修屋顶读完了大学。这种钉子我们一般用来固定招牌或屋顶油毡纸,只有这么长,”他用拇指和食指比画给我看。“拔出来,你就能看到钉柄了。”

“这地方有钉子太奇怪了,你觉得哪儿来的?”

“我的看法是故意破坏。有人用锤子把这小玩意儿钉进你的车胎。你停的地方肯定不安全。”

“我想是的,”我想起伊桑出现在两辆车之间,故作随意地把什么东西扔进丰田车里。

罗恩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换车胎,只要你的备胎是好的。”

“谢谢,我可以找服务站里的人换,我不能耽误你们。”

吉尔达说话了,“他不介意,就让他帮帮忙吧。”

“也就15分钟,可能都要不了,”他说。

我思索片刻。他们是好心人,我越是不接受,他们越会坚持。或许他们的善良能稍稍抵消伊桑的恶毒。“其实,我很希望你帮忙,只要你们不介意。”

“乐意之至,”他说。“你和吉尔达去房车坐坐吧,我换好就来找你们。”

于是我们走了。他们的房车停在我泊位后面的车道上。吉尔达打开车门,自己上了车,再转身拉住车门,让我上车。

“你喝咖啡吗?”

“我不喝。我只希望回家之前别再出岔子了。喝了咖啡,我就想上厕所,”我说。

房车内部布置温馨。两条长椅中间放着一张桌子,一个迷你型厨房,车前部是一张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她有一堆话要说,所以也就不算问题了。我们坐下后,她问:“你有孩子吗?有孙子吗?”

我摇头。“没有。”

“你听听,然后说说你的想法。罗恩的孙女爱娃7岁,迷上了花样滑冰,一周练22小时,她的爸爸妈妈一年花9000美元供她上课和比赛。你觉得这正常吗?”

“我觉得训练对她有好处。”

“真不知道怎么说好。才7岁,整天就是滑冰,不读书,不玩娃娃,甚至不出门。老天爷,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成天玩这些。这么做不好。”

“我懂你意思,”我说。

“真不知道她妈妈是怎么想的。”

我已经不再搭腔,她还在继续唠叨,我左耳进右耳出,出于礼貌,不时地应上几声,一面看着她身后的挂钟。

她丈夫终于打开了车门,通知我备胎已经换好,我再三地感谢他们。别人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当然不能说走就走,于是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再次表达了谢意,他摆摆手,他就是那种十分乐于为女士效劳的人。

我们互道了再见之后,我去了电话亭,把硬币叠放在金属架上,投几个进去,拨通了亨利的号码。

他在第三声铃响时接起了电话。“我是亨利。”

“嗨,亨利,我是金西,抱歉没有早点打电话。”

“你究竟在哪?我以为你回来了。”

“是回来了,但是车胎坏了。”我一面告诉他停车吃饭的事情,一面想着如果钉子一直扎在车胎里,我还能开多久。现在不必担心了,于是我问:“费利克斯怎么样了?”

“不好。他的脑袋里有血块,所以医生要开颅动手术。现在他是继发性感染,情况更严重。”

“他能撑过来吗?”

“难说。威廉非常肯定他熬不过去。”

“威廉看谁都是要死的样子。医生怎么说?”

“他们不乐观。他们没说什么,是他们的神情,”他说。“你回来我太高兴了,预计什么时候到达?”

我又看一次时间,1点22分。“至少还有两小时。”

“你要不到这里吃晚饭吧?你肯定累了,需要来点夏敦埃。”

“听着不错。”

我们说得差不多了,我正要挂电话,他突然说:“哦!差点忘了。你的朋友迪斯正从卡森市过来,他说6点到,我请他来吃饭了。”

我不禁皱起眉头。“迪斯?他来干吗?”

“可能是为了介绍客户吧。”

“介绍客户?”

“他是这么说的,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不知道。”

“他来之后你自己问他。”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23

路面在车轮下飞速后退,之后的旅程一帆风顺。我现在倒盼着出点小岔子(车子小故障,要么突然尿急,必须找出口下高速,不然就要尿裤子),可惜一样也没发生。在如此焦虑的心情下,我一直念念不忘伊桑·戴斯把钉子砸进我车胎这件事。我忽然不那么气愤了,思绪飘回到认识罗伯特·迪斯的那些年。

5年前,1983年5月,我认识了他。当时的我被内华达州一名不入流的朋克歌手蒂龙·帕蒂列入暗杀名单。此人因杀害酒行营业员未遂受到起诉,逃窜到圣特雷莎。我接到抓捕他的任务并顺利完成。他被遣送回内华达受审、宣判、服刑。从那时起,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将不满全部发泄在我们四人身上:我,卡森市地区检控官,庭审法官,还有他的公诉辩护律师李·加利史霍夫。在我们接触蒂龙·帕蒂之前,他就是暴力惯犯。他和很多被自己的错误决定引入歧途的人一样,只会往别人身上推卸责任。

他一出狱,立即动手报仇,夺走了三条无辜的生命。当然也怪我们自己疏忽:他还没出狱就放出风来,要让职业杀手取我们四人的命。加利史霍夫收到情报后立即打电话让我请保镖,我没当回事。谁能请得起一天24小时的贴身保镖?他糊涂了吗?他向我推荐罗伯特·迪斯,擅长人身保护的私人侦探。我认识这个人,前一年曾接过卡森市的一份急活,我觉得没必要跑那么远,于是请他帮了忙。

加利史霍夫留下了号码,我记了但不打算联系他。我刚刚接到一份新任务,正准备去莫哈韦沙漠。我没把威胁放在心上,直到有人撞了我的车,导致我连人带车翻在沟里,进了医院,才给迪斯打了电话。他同意护送我回到圣特雷莎,电话里他还告诉我法官在自己家门口中枪身亡,当时还有警察在场。

迪斯开着他的红色保时捷到医院病房来接我回家。警报解除,生活回归正常之后,如果我们俩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可怪不了别人。我们同居了3个月,后来军队请他做反恐培训,迪斯要去德国。我为此闹了一场,能怎么办呢?

他说:“我不能留下。”

我说:“我明白,只是不想你离开我。”

1986年1月,我们再次见面,时隔两年四个月零十天。那次联系一直延续到同年3月。期间他动了膝关节手术,我同意开车送他回内华达。分手之前,我在卡森照顾了他两个月,从此了解了这份能够发光发热的职业。由于他行动不便,我还开着租来的车从卡森市到诺塔河,帮他完成一次调查任务。此后我们再没见面。

我不是喜欢分分合合的女人,迪斯又不愿意受束缚,所以我们总是无法达成一致。公平地说,我们俩都不适合长期稳定的关系。迪斯酷爱游历,我则习惯了长期独处,结过两次婚,离过两过婚。

我的生活是这样的:和朋友说再见是一件平常事,人们不会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位朋友,我不禁想起高中法语课上学过的句子,虽然法语考试我从来只拿过C,但这几个句子我仍然记得清楚。

法国人对分别永远乐观,我却觉得再见无期。迫在眉睫的分离撕扯着我的心,法国人却热切期盼着很快再见面,然后互道你好。我人生中的“再见”经历带来的统统是终结和痛苦。父母亲死了,姨妈死了,第一任丈夫死了。我坚决不养宠物,因为失去的痛苦太折磨人,我无法承受。

上一次分手后,我决定彻底忘记迪斯,打个比方,像后巷清洁工扫垃圾一样把他从我的脑中清除。我偶尔会想起他,不过总的来说,我身边的人都很知趣,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如今他再次出现,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4点25分,我停在了家门口。拿上皮包和旅行袋,锁好车,走进吱嘎作响的大门,来到自家门前。我把史密斯-科罗纳打字机留在后备箱,准备周一早上带去办公室。没有看到亨利,不过后院里飘着炖牛肉和新鲜烤面包的香味,两样都是他的拿手菜。我进了门,拿着旅行袋上了楼。我一直对自己说,迪斯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我还是换过了衣服才去亨利家,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我换上平常的标准着装:黑色高领衫,蓝色牛仔裤,皮靴。我不想表现出费心打扮的样子,所以没有化妆,其实我本来就很少化妆。牙齿倒是刷干净了,还用了牙线,然后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小说里主人公必做的行为,因为作者要利用这个机会描述主人公的外貌。这种情节不适合我,我一直是这副样子。有时我站在超市的结账处,看到时尚杂志封面上狗仔记者偷拍的当红女影星素颜照,真如晴天霹雳。传说中的美女竟是如此平凡邋遢,乱头发、肿眼泡、皮肤上布满斑点,再没有凝脂般的肌肤、魅惑的眼神、闪亮动感的秀发。让人不得不怀疑她们的真实形象。我的长相介于明星照和素颜照之间,更接近素颜照。我不会涂上一堆黏糊糊的东西掩盖自己的真实模样。谁要是看到我觉得变了样儿,一定是他从来没注意过我。

4点55分,我敲开亨利的后门。对迪斯的感觉从紧张变成好奇,现在知道我有多白痴了吧。幸好迪斯一小时后才到,我才有时间和亨利单独谈谈,把贝克斯菲尔德之行的详情告诉他。

亨利已经开了一瓶夏敦埃,浸在厨房操作台上的冰酒器里。虽说现在喝一杯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嫌早,我怎么忍心拒绝亨利递来的酒杯呢?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黑杰克,加上冰块,然后我们在餐桌旁坐下。

亨利有很多招人喜欢的品质,其中之一就是我和他有着相同的兴趣。他能够巨细无遗地回忆我从前的态度和行为,常常果断地打断我的思绪。如果和我意见不一致就直言不讳。最后这条常常惹我生气,也是我最感激他的地方。

两条刚烤的面包放在厨房台面的毛巾上,炉子里残余的热气和香味让整间屋子变得温暖舒心。我知道他准备了沙拉和简单的甜点。在此场景中,唯一特殊的存在就是猫了,它以及它的一切显然完全占据了亨利的心。我出发去贝克斯菲尔德时,埃德才来不过一天,我出门两天,却好像有两个月之久。

我说:“给我说说费利克斯的情况。”

亨利伸出一只手来回摆动,表示情况不好。“吃过晚饭我们可以去圣特雷莎医院看看,如果你愿意。他仍在昏迷,不允许探视,你只能远远地看看他。护士人很好,可我不想麻烦她们。有个护士是这么说的,重症监护室闲人免入。”

“没有任何好转?”

“给他打了抗生素,我看没有效果。这种情况,一般只会更恶化。我不是悲观,只是没必要隐瞒。”

“珀尔怎么样?”

“我听说她刚离开,喝酒去了,你的朋友丹迪也是。”

“你不是说真的吧?”

“是真的。昨晚我在医院,没看到珀尔,非常奇怪。她之前一直守在医院,只要允许,她就待在病床边寸步不离。突然之间就不见了,所以我一出医院就去了收容所。问讯台的那个人,肯,一个字也不告诉我,但是有一个流浪汉听到我打听珀尔,把我拉到一边。”

“他们躲到哪去了?”

“有人说在附近的一家运动酒吧,我不知道名字。”

“丹迪提过,周末如果还清醒,他们就去那里玩飞镖。”

“我看他们不是玩飞镖。我应该亲自去看看,但我没那个耐心。”

正说着,埃德坐上了亨利的摇椅,睁着一蓝一绿两只圆眼睛,严肃地听我们讲话。它的毛很短,通体雪白,右半边脸有一块黑毛,左半边脸夹杂着黑色和淡褐色的毛。它竖直了三角形的耳朵,里面是粉红色,外沿是黑色。截尾极像一只黑黄相间的粉扑。亨利笑眯眯地看着它。

我对着猫努努嘴。“它怎么样?看上去适应了,把这儿当家了。”

“它非常乖,老鼠、鼹鼠,什么都抓。昨天抓了一只蜥蜴,今天又抓了一只。”

“但愿别抓鸟,别抓小兔子。”

“当然不会。我们谈过这事,我向它解释了规矩。不叫它不许过来,不许出门。”

“我以为日本截尾猫健谈,可它一声也没喵过。”

“它有事才会开口。”

“它坐在那儿。我们这么谈论它合适吗?”

“它喜欢成为焦点。它还教了我一个游戏,看好。”亨利拿起一团保龄球大小的毛线球,埃德立刻兴奋起来。亨利把球扔到厨房另一边,埃德箭一般地追过去,叼回来,放到亨利脚边,人和猫无比满足。埃德望着亨利,盼着再玩一次。

我说:“不可思议。感觉它就是你的小宝宝。坐在这里看着这小东西,越看越可爱。”

“说说你的这趟旅行吧。”他说。

我一边摆餐具一边说,亨利听的时候做了一块朴素的苹果馅饼:擀一块圆形面饼,放上苹果块、奶油、糖和肉桂。他明白我仍然无法适应刚认的亲戚,所以只问事实,不问感受。这时候,埃德蜷在摇椅里闭上了眼睛,两只耳朵仍然竖着,像天线一样不时地抽两下。

“迪斯是什么事?难以置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会打电话来。”

“他花了不少力气找你,说打过你办公室电话和家里电话,两个地方都留了言,但是没有回音,所以才打到我这里,问我是否知道你的消息。我说在贝克斯菲尔德,今天下午回来。他说他马上过来,然后就挂了。”

“没说原因?”

“我从来不觉得他是会解释原因的男人。”

“说得对。”

亨利打开冰箱,从果蔬箱拿出一包新鲜的什锦沙拉。“能不能帮忙洗一下。包装上说‘开袋即食,不过还是小心些。生菜搅拌机在那儿。”

他指着角柜上的旋转盘,所有的餐具都放在上面。我打开柜子,搬出搅拌机,拿出里面的带孔碗,把生菜叶放进去,放在水下冲洗。洗好后再把碗放回搅拌机,拉紧绳子,碗开始高速旋转,离心力把多余的水分甩掉,绳子迅速回归原位,啪的一声,打在我的手上。

这意外倒是放松了我紧绷的神经。亨利说过迪斯预计6点左右到达,他一定准时。我偷瞄手表,才5点20,目前仍然安全。我不理解介绍一位客户竟值得他亲自跑一趟圣特雷莎,难道他说的是为我介绍客户?我没有往他那里推荐过客户。亨利家的铝合金纱门上响起敲门声时,我几乎没有注意,所以亨利一打开门,我意外地听到了迪斯的声音。

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故。他的头发仍理得像从前一样短,然而原本的灰色已经完全变白,这种转变暗示他遭受过沉重的精神打击,连眉毛也褪了颜色,仿佛被火烧燎过。我眯起眼睛,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也许须发变白只是自然现象。他的鼻子长而尖,鼻梁隆起,几道皱纹向上生长,与前额的横纹相互交错。令人过目难忘的是那双灰色的眼睛和古铜色的皮肤,还有时常挂在嘴角的浅笑。

他个头不高,1米6左右。身材瘦削,虽没有强壮的肌肉,但精瘦结实。从前他练习负重,每天跑9公里,除了膝盖动手术那段日子。看上去他的膝盖已经完全恢复,至少没有明显的瘸腿。他脸色疲惫,或许岁月催人老,我们都已经面目沧桑。打扮仍然是靴子,泛白的牛仔裤,第一次见面时的呢外套,衬着黑色的高领衫。我不自觉地想到自己的黑色高领衫,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我俩穿的一样。

我肯定还是老样子,他只瞧我一眼就够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出不同来。我瞥见亨利的眼睛来回地看着我和迪斯,身体保持绝对静止,一定要给我俩时间互相打量个够。

我说:“路上顺利吗?”

“顺利,很快,居然没收到罚单。”他语气轻快,却在回避我的目光。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开那辆保时捷吗?我以为隔一个半街区就能听到轰隆隆的引擎。”

“还是。我想过买新车,不过这辆才开了10年。”

亨利说:“喝一杯如何?黑杰克加冰?”

迪斯微笑:“好记性。”

“坐吧,”亨利说。

“让我先洗洗。”

“好的,浴室在那里。”

迪斯走了。亨利和我对望一眼,猜不透促使他驱车9小时前来的原因。没时间讨论了,我们便继续手上的事情,等待迪斯自己来解释。以他的个性,一定会开门见山。

才4分钟而已,他便从浴室出来了。亨利在一只宽口香槟杯中放进冰块,再倒上纯正的威士忌。“水?”

“太好了,谢谢。”

迪斯坐下。埃德像是见到亲人一样,轻巧地从摇椅上跳下来,跳到迪斯膝上。没有弓腰,也没有跃起,它仿佛自由地来回于地面与空中。身体悬空,四爪着地,流畅完美。埃德近距离盯着迪斯,人猫四目交接。迪斯抬起手抚摸猫的脑袋,猫在他的抚触下弓起身体。迪斯在它的耳后轻挠。埃德满足地蜷在迪斯膝上,准备把脑袋枕在爪子上小憩一会儿。亨利注意到埃德的亲昵态度,我则一直忍着不翻白眼。这是那两个男人和猫之间的阴谋,故意忽视我。难道我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吗?

我们边吃边聊,不断转换话题,就是不谈正事。时间越长,我越紧张。不知道迪斯是在故意拖延好单独和我谈话,还是在酝酿发布重磅消息。他发言的时候一定得让亨利在场。我有种负罪感,却不知道为什么而负罪。甜品撤掉后,亨利询问要不要给大家上咖啡。我说不要,迪斯也摇头。

我看着他,“是什么事?”

他挤出一个笑容,我看出来他心里有气。不是火冒三丈的愤怒,而是郁积在心中难以化解的怨恨。

“我希望你来解释,”他说。“你把我推荐给了一个骗子。我完成了任务,并且提交了报告,那是6月15号,没有回音。7月我又寄一次账单,他回电话了,挺有礼貌,说客户付款慢,如果他这周收不到钱,他就先垫付,事后再向客户收账。听上去不错,我就等了,没有回音。8月我再寄一次账单,邮件退回了,大字写着:‘退回寄件人。我就打电话,不通。我联系不上你,所以就来了。”

他瞪着我,我也瞪着他。

“你说的我完全不知情,”我说。

“沃林斯凯,皮特,私人侦探。”

“哦,怪不得他没有回音,他死了。”

“什么时候?”

“8月25日,抢劫时遭枪击,当场死亡。”

“难道你没想过通知我吗?”

我眯起眼睛,“我为什么要通知你?”

“是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他,我才接了他的活儿。”

“我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皮特。”

“是你告诉的,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

“他说的是我吗?什么时候?”

“5月,纪念日前一周,他说在市里碰到你,问你是否认识内华达的私人侦探,你报了我的名字。”

“我很多年没跟皮特讲话了。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不可能把你的名字或者电话号码告诉他。他就是个人渣。”

“他说在伯德-夏因和你是同事。”

“不是的!他从来不是伯德-夏因的员工,我没有把你的号码告诉过他。”

“好吧,你没有告诉他,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

“因为你我才答应的,不然我不可能接这个活。”

“你听不懂吗?他说我推荐了他,不等于我真的推荐了他。”

“那么他怎么知道我的呢?”

“可能是这里其他的私家侦探说的。”

“我只认识你一个。”

我放低声音,佯作镇静。“自从莫利·夏因死后,我没再和皮特讲过话,那已经是5年前了,我在葬礼上见过他,他在四处揽活。”正说着,一丝记忆突然闪过,我抬起手。“哦,不。”

“什么?”

“我想起来了,康·多兰给我打过电话,说有人需要内华达的私人侦探,他要你的电话号码,我给了他。我当时告诉他不知你是否还做这一行,但他可以试试。我没想到问他原因,我知道你觉得他不错,他也挺喜欢你,应该没有问题。”

“应该就是这样,我真倒霉。”

“对不起,坦白地讲,如果我知道是皮特,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亨利起身,又给我倒了一杯葡萄酒,迪斯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中间的黑杰克,一口干掉。亨利把酒瓶递过来,又给他满上了一杯。气氛异常压抑。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欠你多少?”

“3000美元再加零头。”

气氛更加压抑,我在心里反复斟酌。在老天没有给我空降50万美元之前,这绝对是笔大数目。凡事都得看角度,对吧?“什么任务?”

“监视。”

“客户是什么人?”

“你们这里的一个年轻人,怀疑老婆和旧情人出轨。他老婆和旧男友在同一家研究机构工作,两人到里诺参加会议,老公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有事。”

“真有事吗?”

“据我观察,没有。两个人根本没有交流。女的和高中同学见了面,密谈了两次,但不是暧昧关系。我把报告寄给皮特,还有一份分类支出账单以及所有票据。四个全天,我开了发票。”

“你要他的办公室地址吗?”

“这个有我,账单就是寄到办公室。星期一我会去一趟看看情况,他的合伙人可能知情。”

“我觉得皮特没有合伙人。”

“当然有,埃布尔,公司名叫埃布尔-沃林斯凯。”

“这是他的小花招,为了在黄页上排在前面。”

“浑蛋,”迪斯说。

“我的老电话本里有他的家庭号码。现在记不起来,但我知道他住哪里。”

“没关系,不是你的问题,”他说。

“当然是,我当时应该问清楚原因,在说你的号码之前先问问你。”

迪斯说:“还是一样。如果我知道是康找我,我会同意的。另外,皮特打电话来时非常专业。”

“‘专业也有程度之分,”我说。

亨利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好了,既然事情说清楚了,我睡觉去了。你们俩走的时候关上门,插好门闩,慢慢聊。”

迪斯把猫放下地,站起身。“我得走了,我住在水畔酒店,预订了晚上入住,他们千万别把我的房间让给别人。”

他向亨利伸出手,两人握手。“谢谢你请我吃晚饭,我欠你一顿。”

亨利说:“很高兴又见到你了。既然这么老远地来了,希望你多待几天。”

迪斯没有答话。

我俩匆匆道别,连握个手、亲个脸颊也没有。我心中有愧,明明可以在电话里说清楚的事,却让他开了9小时车过来。我打算建议他把账单提交给遗嘱认证法庭,前提是皮特立有遗嘱,不过我知道他肯定想过这个办法,不需要我多嘴。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他,我已经给他带来了损失,虽然不是故意的。

他一直等到我开门进屋之后才离开。我听到他走过吱嘎作响的大门,片刻之后又听到保时捷轰然发动的声音。我看了看表,还不到9点。虽然这一天长途劳顿,意外频发,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我拿起外套、皮包和车钥匙,锁好家门,走了出去。我惦记着费利克斯。

24

到达圣特雷莎医院时,探视时间即将结束,但仍有人进出。重症监护室内静悄悄的,我走过空荡荡的等候区,走廊上灯光昏暗,生与死的较量不停上演。补填表格、定购药品、填写报告,现在是准备交接班材料的时间。大厅里没有人。我在护士站打听费利克斯的情况。穿着实习生制服的拉美姑娘从办公转椅上站起来,为我指明方向。“珀尔怎么不见了?”她扭头问了一句。

“不知道,待会儿找找她,”我说。

她让我在大厅等候,自己轻手轻脚进入费利克斯的病房,拉起从病房天花上垂下的隔帘。我远远地看着费利克斯。病床上的费利克斯被一片灯光笼罩,身上接着病情监控器,血压、呼吸、脉搏。他的头上缠裹着层层纱布,两条腿都打上石膏。周围没有住院病人常见的杂物,没有床头柜,没有鲜花,没有慰问卡片,没有冰桶,没有插着吸管的大号塑料杯。维持生命的药水从立在一旁的静脉输液架上流入他的体内,排泄物悄悄流到床下的容器里。床单雪白,四周光线昏暗。

可怜的费利克斯。大块头波加特,珀尔和费利克斯破坏宿营地时突然回来的那个,一定知道珀尔才是带头人。费利克斯当时是本能反应,没有考虑后果的冲动行为。我能够理解波加特人想报复珀尔的心情,可费利克斯呢?为什么对他下如此毒手?难道他们认为打他比直接报复珀尔更有效果?

我站着,四周没有一丝声响,费利克斯毫无生气,甚至难以看出起伏的呼吸。他活着,他安全了。他还有体温,他似乎并不痛苦,他只是在睡觉,不再受“艰难”生活之苦。他或许能再度苏醒,或许会接受上帝的召唤。我在食指上印了一个吻,压在玻璃上送给他。明天再来,也许那时他已从长睡中醒来。

星期天早上,我应该醒得很迟才对,没想到6点钟就醒了。我没有马上起床,而是享受被窝的温暖。床上方的天窗玻璃透出半圆形的蓝天。睡觉时窗户敞开着,飘进屋里的空气带来了海藻的味道和树叶燃烧的焦味。迪斯离我不到两公里。他属于睡眠很少的一类人。我们同居的时候,他总是2点才睡,躺下4个小时,6点又起来了。特别是星期天,他边喝咖啡边熬夜看材料,不放过我略过的部分。

我推开被子下床,把被褥叠好。一个人住只有两个选择:整洁的宅女还是邋遢的懒鬼。我刷了牙,洗了澡,穿上昨天晚上的衣服,开车到了水畔酒店,把野马车交给酒店的泊车小哥。我穿过酒店大堂,踏上宽阔的走廊,脚下是铺设在高光萨尔蒂约地砖上的波斯地毯。从左手边的窗户望出去,是一处封闭的露台,无花果、盆栽棕榈树、造型滑稽的天堂鸟散栽于各处,分隔了台桌,创造了相对私密的空间。我一眼便瞧见迪斯坐在海景窗边的桌子旁,戴着圆镜片的细腿眼镜,穿着牛仔裤和灰色拉链羊毛衬衫,卷起了长袖。报纸摊在桌上,一角用咖啡壶压住。

女招待走上前来迎接我,我指指迪斯,表示我们是一起的,同时婉拒了她递来的菜单。我走近的时候,迪斯抬起头来,把旁边椅子上的超大版《洛杉矶时报》拿开,让我坐下。我现在可以肯定我最初的直觉是对的。他神情疲惫。他把两手掌心向上摊在桌面,露出不羁的笑容。

我把双手放进他的手心。“你怎么了?”

“内奥米走了。”

“什么原因?”

“癌症,很痛苦,好在时间不长。从确诊到离世6周时间,两个儿子一直陪着,我也是。”

“什么时候的事情?”

“5月10日。我15号回卡森,4天后接到皮特·沃林斯凯的电话。原谅我有点宿命的悲观,我觉得他的电话是一种启示。我接下这单生意完全没问题……我需要转移情绪……但是在我心里我觉得这是和你有关的。内奥米总是说我利用工作来逃避亲密的感情,我曾经矢口否认,现在才恍然大悟。”

“你两个儿子现在在哪里?”

“尼克在旧金山一家经纪公司。他从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的会计专业毕业。学经济是内奥米鼓励他的,看起来很合适。格雷厄姆去年12月刚毕业,跟着尼克混了一阵子就不干了。目前天马行空,无牵无挂。”

“像你。”

“确实。尼克更像内奥米,皮肤、性格都一样。”

“她再婚了吧?”

“两年前。我很同情那人,太可怜。我听说他们婚后很幸福。他前妻癌症去世,他觉得最坏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后来内奥米又病了,他又落单了。”

“你呢?”

“她是我人生的试金石,这是她死后我的另一个顿悟。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知道她总会在。虽然我无法和她一起生活,但是我们有两个儿子,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大概三四年才见她一面,我是多么无情无义。失去才懂珍惜,多数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没想到天一下子就塌了。”

他抬手示意,女招待拿着一壶热咖啡走过来。迪斯起身去邻桌拿了一套咖啡杯和银餐具。他很聪明,不动声色地留给我情感的空间,以理解他话中的含义。我从没见过内奥米,只看过她的照片,惊艳于她的美貌。她和迪斯分开的时间比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两人曾经同居过,但她不愿意结婚,或许是他不曾开口求婚吧。

他回到桌边坐下。

我说:“你一走进亨利的厨房,我就知道出事了,明明白白写在你脸上。”

“我没料到自己会如此惊慌失措。我们不曾相爱,我们之间的感觉很奇妙,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吸引,可我们的性格完全不合,终于让彼此无法忍受。最后一次和她分手是我最快乐的日子。现在她走了,我终于看清了真相。”

“我很难过。”

“冲你发火是一种宣泄。”

“好过独自痛苦。”

“是的,”他说。“好了,我知道我去德国,你非常生气。”

“别夸张,我没有非常生气,”我说。

“我才不信。我经常想起你,可是不敢打电话。我觉得你一定马上就把我从心里挖掉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后来皮特赖账,我觉得是你在报复我。”

“太低调了吧。我报复,一定会报上大名。”

“那现在怎么办?”

“我可以吃早餐啊,我饿了,”我说。

迪斯陪我吃了一大盘培根炒蛋,连配菜也吃得干干净净。这是一餐永远吃不饱的早餐。我还在大口嚼着黄油黑麦吐司,他又谈起了此行的目的。

“我担心的是,”他说。“皮特交给我一项任务,然后就死了,其中有联系吗?”

“嗯,应该没有联系,”我说。“你完成任务是在,5月最后一个周末,对吧?抢劫事件是之后的8月。”

“我知道,可我总觉得两件事之间有联系。一方配偶雇人监视另一方?这件事不正常。在我们这里,离婚不需要追究责任,所以我觉得蹊跷。”

“那你为什么接他的任务?”

“听着挺有意思。我很久没有拿着望远镜潜伏在酒店周围偷拍照片了。这次的任务我干得漂亮极了,连我自己都很满意。突然,雇我干活的人就被杀了,这就不好玩了。”

“两起事件先后发生并不意味着前一事件是后一事件的原因。”

“我懂,希望你说得对,不过我既然来了,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再说一遍监视的事情。昨晚我一直想着怎么辩解,一个字也没听见。”

“我要跟踪一个叫玛丽·李·布赖斯的女人和她的老板林顿·里德医生,两人都是这里研究机构的工作人员。事实是,这两人早年相识,曾有过恋爱关系,是不是认真我就不知道了。关键在于她现在的丈夫对两人同去里诺,同住一家酒店非常担心。”

“他们为什么去里诺?”

“利用小长假参加会议。”

“他们俩有情况吗?”

“据我观察没有,这两人几乎没说过话。”

“可能是掩人耳目。”

“我考虑过这个,在公开场合保持距离,私下里滚床单。问题是他们私下里也没有任何联系,我可以发誓。”

“你不是说过那女人和高中同学见过面?”

“你看,你听到了,”他微微一笑。“是的,那小子叫欧文·彭斯凯,新闻调查记者。我查了他的背景,曾经闹过一次大丑闻。”

“什么丑闻?”

“因剽窃他人作品被《纽约时报》辞退。”

“他在里诺做什么?”

“他住在那儿,在里诺当地一家报社工作。”

“你认为他们之间是工作关系还是私人关系?”

“我不知道。他们见过两次,我没法录音,那地方人太多。如果我提前知道他们见面的地点,我就能装窃听器了,但我可以保证他们俩既没有一起去酒店房间,也没有去那男人的家。”

“他们之间有暧昧的可能。”

“如果是,那么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

“你在报告里是怎么描述的?”

“我很谨慎,不做推断,不谈个人观点,陈述保持中立客观。”

“针对这种情况有相应的规范吗?皮特死了,你能否和那个丈夫谈谈酬劳的问题?”

“只好如此了。我怀疑妻子对监视一事毫不知情,如果我透露给她,场面就难看了。”

“我还是觉得这事和皮特的死没关系,感觉像是诉前调查。”

“肯定是啊,但为什么不能有关系呢?得有人付我钱。”

“皮特可能已经收过钱,但是没给你。”

“不管什么情况,都是我倒霉。还有,我不希望那人因为我而被杀。如果两件事情没有关联,很好。如果我能收到钱,好上加好。”

“你有计划吗?”

“我希望征得皮特妻子的同意,让我们查看他的账户。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我得把野马车送到维修站,有个浑蛋往我车胎里扎了一根钉子,”我说。“你呢?”

“我想先去找康·多兰打听情况。也许警方已经找到嫌犯,说不定已经抓进牢里。如果这样,我就不再考虑这次任务和他离开人世有任何联系。”

“你知道康住在哪里?”

“知道,我不会待很久。之后,如果你有空,我请你去埃米尔吃饭。”

“不错。要我把亨利叫上吗?”

“下次再请他吧。”

“你在这里待几天?”

“还不知道,”他说。

吃完早饭,我们从泊车小哥手上接过各自的车,他去康·多兰家,我去附近的加油站补轮胎。维修区关着门,周一会有两个维修工上班。加油工说周一一早就让他们补胎,补好之后打电话让我去取。在此期间,备胎足够用了。

处理完这件事情,下一步是找到丹迪和珀尔。据说这两人以费利克斯情况危急为由,大开酒戒。我有理由相信他们每周末玩飞镖的运动酒吧就是我在米拉格鲁看到的叫“跑路”的酒吧,距离我给他们买烟的小超市一个半街区。想到这里,简直恍若隔世。

我把车停在酒吧附近转弯处的路边,步行到酒吧。一只垃圾桶占据了极佳的地理位置,肩负起另一项重要职责:在醉酒的顾客勉强走到的地方作为“倾吐”对象。

酒吧开门,那是肯定的。星期天早上10点钟对很多人来说意味着做礼拜的时间。既然这里属于太平洋时区,从中西部和东海岸转播来的足球比赛此刻即将开场。这里是典型的运动酒吧,小包间,可自由搬动的桌椅,间隔排列着6台大电视,每台播出不同的体育节目。长长的吧台在左边,前面一排高脚凳,几乎都有人坐。另一个房间放着桌上足球机和台球桌。我往一排飞镖盘后面瞧了瞧,这时候没人玩。我进门之后,吧台前的12个男人一齐转身张望,然后继续喝酒。

吧台服务员缓步向我走来。这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棉布裤子,一件老式运动外套,像是曲棍球运动服。他在我面前放下一张鸡尾酒纸杯垫。我说:“我找珀尔。”

“迟了。她和丹迪昨天来过,闹得一塌糊涂,现在禁酒86小时。”

86小时禁酒对酒鬼来说等同于终身禁酒,不过大部分酒吧常常提前开禁。

“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就他们那副德性,收容所肯定去不了。7点钟宵禁,我最后看到他们是凌晨两点。”

“他们一直在这里?”

“中间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大概分享快乐去了。”

“他们惹了什么麻烦?”

他苦笑,一只手捏在下巴上不断揉搓,朝天望着,似乎在努力回忆以及组织语言。“嗯,让我想想。他们回来之后,开始猛喝。丹迪不像珀尔,一喝酒就哭,他一喝酒就要找人说话,喜欢和别人东拉西扯。大家都不喜欢。他们俩想玩飞镖,可谁都瞄不准。珀尔向后跌倒,砸坏了一把椅子,然后丹迪也摔倒了,又弄坏一把。珀尔吐了,丹迪晕了。那时我就应该叫警察了,谁叫我心地好呢。”

“我听说他们喝了很多。”

“这我可以作证。你瞧,我喜欢珀尔,我希望她过得好,真心的。为什么我过着现在的生活,她流浪街头,谁知道原因呢?就当是命运吧。可她总认为所有事情都不公平,这我不乐意听。我对她说,游戏不是我发明的,规则不是我定的,也许世界很黑暗,人生不公平,我很理解,不过我得开好我的酒吧。”

“她很固执,”希望我这么说能够缓和他的怒气。

“她说自己运气差,其实不是运气好坏的问题。她和我一样,要做各种选择。不知道是因为她懒,还是蠢,还是头脑不好,我管不着。问题是,有15个员工指望着我呢,像珀尔他们这样进来吐得满地都是,我还怎么开店?”

我摇头,无限同情地说“我懂”。其实我不想听他们过去的行径,我关心他们现在的行踪。

“事实上,她住的房间,吃的饭菜,还有医疗费用,都是我们纳税人出的。你想过吗?你知不知道,我老婆病了,在圣特雷莎医院住了10天。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9万块。你肯定想不到。我到90岁才能还清。如果珀尔病了呢?一个子儿也不用花。他们在福利项目里,包吃包住还发衣服。我也能进个什么项目就好了。问题是,我不想再见到她,不想再见到她那伙人。告诉你一件事:丹迪非常聪明,他父亲是高中数学老师,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丹迪可以过上正常日子的,你知道吧?他自己选了这条路,干吗要害我呢?”

我嗯了几声便离开了。针对流浪群体,人人都有想法。一半居民同情他们,另一半则嗤之以鼻。

我开车沿着米拉格鲁返回海边,开到收容所后右转,泊好车,步行半个街区走进收容所。公共休息室几乎是空的,只有珀尔和丹迪一人躺在一张沙发上,死人一样一动不动。珀尔的脸上盖着自己的外套,不过她的体形太惹眼,我一眼就看到她庞大的躯体深陷在人造革里。丹迪斜靠在一张软垫靠背椅里,两腿伸着,张嘴打鼾,周围一股怪味。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看着他俩,思索着他们的人生。这样的生活我过不了,没有我需要的纪律和约束。我最多闲上半天就得回归正常:6点起床,慢跑5公里,去办公室,步行去罗西的酒馆解决肚子问题。无所事事会令我浑身难受,我不是那种个性,也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

许久,珀尔坐了起来。她脸色潮红,头发干枯。她的头发曾经染过金色,如今只剩发尖上一点颜色。看得出来在狂饮滥醉之后,她浑身酸疼。我不可怜她,我就事论事。她一定觉得自己患上了热带病,某种她不该患上的恶疾。她可能在判断自己晕眩的程度,如果从一级到十级,我的估计在六级以上。

“你感觉如何?”我问。

她答:“天哪,哦,天哪。”

她用手抹了一把脸,眯起眼睛瞧我,似乎光线太刺眼。“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从贝克斯菲尔德回来。”

“事情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呢?”

“我可能传染上了这里的胃病。”

“我听说这病很厉害。”

她抬起一只手。“等一会儿。”她摇摇晃晃下了地,两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神情坚毅地向女厕所走去,快到门口时加快了脚步,隔着门我也能听到翻江倒海的声音。这就是酒精的魔力!如果丹迪能多睡一会儿,让备受摧残的身体慢慢吸收多余的酒精,或许能逃过此劫。

珀尔回来的时候走得很慢。她大概洗过脸了,希望她嘴也漱过了。她一屁股瘫坐进沙发里,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听说,你和丹迪被跑路酒吧禁入86小时,”我不急不缓地说。

“没那么夸张,你知道为什么吗?”

“很愿意听听你的分析。”

“老板心好嘛,而且他喜欢我。”

“那是以前。”

“话说回来,我们做什么了?我们是有时闹得过分,谁呢?……谁不是呢,”她望着我的眼神迷离恍惚,我看不是为了和我说话,她马上又要昏睡过去了。“你特意过来有原因吗?”她问。

“只想知道你们在哪儿。昨晚我去圣特雷莎医院看了费利克斯。”

“倒霉,”她说。“我在那儿待了很久,有人告诉你吗?”

“我听说你对他寸步不离。”

“算你说对了。你没有止痛片吧?”

我摇头。

“退烧片呢?”

“刚用完,”我说。

我身后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有人拿起了听筒,我扭头望去,一位志愿者用手捂住听筒,向我们这里伸过来,“珀尔?”

“我怎么说来着?”她再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老板必须向我道歉,我还不一定接受呢。我最恨被人骂,而且我还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哦,祝你好运,”我说。“别对他太狠。”

珀尔说:“哈。”

这时丹迪坐了起来。我们的谈话大概惊扰了他的宿醉。看他那样子,应该再睡上两天两夜。如果把珀尔的状况比作先遣部队,丹迪就是拆弹部队。

从问讯台的方向传来珀尔的大叫声。“不许说!不许你这么说,你个浑蛋!”

沉默片刻,珀尔又叫起来。“闭嘴!你骗人!你他妈的骗我!”

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

这次珀尔的回答有点头绪了。“喂,你再说一遍,我马上就过来,打扁你的脸!”

她又听了两句,便摔下电话。“胡说!胡说八道。”她踉踉跄跄地走回来,走快一点都不行。她在出汗,因为发怒,皮肤上起了许多斑点。丹迪站了起来。“怎么了?”他问。

“我告诉你怎么了,你想知道怎么了?那浑蛋告诉我费利克斯死了。”

“我昨晚还看过他,”我说。

“哦,是啊,一个小时之前的事。我那么喜欢他,他怎么可以这样?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不再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号哭,尖利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呆立当场,大家以为她的手被电扇页打断了,纷纷跑来帮忙。

25

以下足以证明我的确铁石心肠:我厌烦珀尔的号哭,我觉得她在做戏,是假哭。我的第一反应是让她闭嘴,像拔掉墙上的插头一样干脆。她的过度反应让我无法应对费利克斯的死讯。她的行为遏制了我所有正常的反应。我怀疑自己患有心理障碍,无法体验悲伤。现在不是时候考虑如此复杂的问题,但是这种念头从前也屡次出现过。也许我看得太多,经历过的痛苦太多,导致对痛苦的麻木。我甚至想象自己坐在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小心翼翼地避开类似话题。我是有心理问题吗?

不,有问题的肯定是珀尔。如果我真有心理问题,我还能在这个时候做出理性的思考吗?

于是我站着,珀尔瘫在沙发里,吟唱着拙劣的丧歌。虽然我没有义务评价他人宣泄情绪的方式,不过根据她的音量,满分10分的情况下,我给她打2.5分。丹迪没有过来安慰她。是和我同样感觉,还是面对歇斯底里的女性手足无措?不知道。我不怀疑珀尔对费利克斯的感情,我只是觉得她为了成为焦点才如此表演。我抱起胳膊,盯着地面,以明确的肢体语言表达我的态度:厌烦,冷漠。珀尔肯定觉察了我的冷漠,她继续表演,像个乱发脾气的小孩,逼着妈妈妥协。

有人递给她一杯水,有人沾湿了纸巾,轻拭她的脸颊。我很想狠狠扇她一耳光,但我忍住了。这场戏持续了很久,充分而明确地表达了她的情绪。有两人扶她站起来,她像赛场受伤的运动员一样被扶出房间,其他人神情严肃地站着。丹迪和我对望一眼,但我看不懂他的眼神。

我说:“我去贝克斯菲尔德的时候,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知道那帮人打了费利克斯,是为了什么?他和珀尔又去招惹那帮人了吗?”

“据我所知没有。珀尔基本上待在这里,怕他们会来报复,费利克斯似乎没有这样的担忧。我想他完全没有行为会带来后果这个概念。对他来说,该做就做,做后就忘。那孩子缺乏社会常识。”

“警察什么态度?”

“肯定是四处问问,写写笔录。我知道他们询问了报警的人,他不会说什么的,就是抱歉之类的话吧。三个要饭的打一个要饭的,这种闲事他不会管的。”

“那个时候,你和珀尔去喝酒了,”我说。“为什么?你应该知道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喝醉。”

他面露尴尬,“有时这种感觉很好。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不愿面对,喝醉了,就忘了,不用体会痛苦、愤怒、悲伤。”

“你现在怎么样?你脸色不好。”

“还好,感觉不那么热了。我要找个地方睡一觉。”

“你看着珀尔?”

“当然了,要照顾朋友。”

“你要是再喝醉,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我很想拥抱他,但是忍住了,主要原因是他的破外套上似乎有呕吐后留下的污渍。我拍拍他的胳膊。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走出收容所的时候,问讯台的志愿者向我招手。我扭头看看身后,确定她是在招呼我,于是走上前。她说:“你是特伦斯·戴斯的亲戚吗?”

“是的。”

“他指定的遗产执行人?”

“是我,我叫金西。”

“我叫贝尔瓦。我这里有几封戴斯的信,我觉得应该交给你。”

“好的,谢谢,非常感谢。”

她转身拿出两封银行对账单和一只大号邮政包裹。包裹很厚,我接过来的时候,发觉非常重。包裹是寄给戴斯自己的,我认出了写地址的笔迹,邮戳时间为1988年6月29日。

“谢谢你,”我掏出名片放在柜台上。“如果还有信件,能通知我吗?”

“当然,如果还有信件寄来,我会给其他志愿者留言。”

我再次道谢,然后拿着厚重的包裹回到车上。包裹上缠了一层又一层透明胶带,分辨不出面和底,只能等以后打开才能知道他在离世前几个月寄了什么给自己。我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没必要把费利克斯的死讯记在索引卡上了。我不知道死亡的时间以及主治医生记录的死亡原因,我只知道他永远也摘不下牙套了。我心中的难过无法言语。我转动车钥匙,向州街尽头的自行车店开去。快到十字路口时,我拐进一条支路,找地方停好车,然后步行到街角处的自行车租赁店。

街上正在进行周末艺术展:人行道旁的摊位展示着各种绘画、陶器及手工艺品。有些摊主支起了帐篷展示纯手工制品,比如服装、风铃、草坪装饰物、手饰、陀螺等。时值周日下午,太阳已落山,远处的海滩上有嬉闹的孩子,遛狗的人,脱掉比基尼上衣趴在海滩上的少女。大路边的餐馆敞开了大门,户外餐桌的椅子上坐满了人。

自行车租赁店依旧业务繁忙,特别是深受少年儿童欢迎的脚踏游览车。除了租赁业务之外,店里还出售冲浪板、泳衣、T恤、短裤、棒球帽、太阳镜、防晒霜及各种配饰。我寻找这里的负责人,最后锁定了站在收银台后面收钱的60多岁男人。他穿一件夏威夷衫,颜色都洗掉了,隐约能看出白色背景衬着蓝色棕榈叶子,秃顶上架了一副老花镜,戴着俗不可耐的结婚戒指和手表。

我走到收银台前等候,店主结完前一位顾客的账,抬眼期待地望着我。

我伸出手。“金西·米尔霍恩,您是店主吗?”

这种自我介绍的方式将我和推销员、传单派发员之类的角色归于一类人了。

店主迟疑片刻,和我握了手。“店是我的,没错,我姓帕克特,有什么可以效劳吗?”

“前几天在门口被打的年轻人,我是他朋友。”

他的笑容消失了。“你说的是费利克斯,他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刚死。”

他抬起一只手。“等等,不用你说,我知道你要什么,我帮不上忙。那帮歹徒打得太狠。他死了,我很难过,但我不会去警局指认照片。我知道他们是谁,我天天在这里看见他们。你问这个干吗?”

“我和费利克斯不熟,可我觉得很痛心。”

“我也是,谁不是呢?他是好孩子,可惜事情无法改变了。我恨透了那些流浪汉。他们不是围着游客要钱,就是躺在巷子里睡大觉,占着公园长椅闲聊。我不是不肯给人一处睡觉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我门口的台阶上小便,太可恨了,弄得那里一股骚味。每天晚上都有女的在我家篱笆下面大便。这都是什么人啊?”

“也许精神有问题。”

“那就把她关进来。里根最大的错误就是在70年代把所有疯人院都关了……”

我打断了他,“咱们不谈政治,好吗?我理解你的怨言,我来这里不是要和你辩论。我想谈谈费利克斯,不谈其他事。”

“明白了。那孩子从来不失礼,所以我刚才讲的不包括他。我说的是流浪者的普遍状态。只要他们不动我的地盘,我对他们没意见。城里净是些婆婆妈妈的自由主义分子—”

“喂!”

“不好意思,又扯远了,”他说。“去指认打死他的暴徒,我不去。就算抓了那大块头,体制能把他怎么样?法庭审审,就放出来了。”

“为什么要让那些人逃脱法律的制裁?”我问。“不管他是不是流浪汉,坏人就是坏人。”

“我同意,”他说。“我认识费利克斯比你久。他第一次来是6到8年前,不到16岁。他要两块钱,我没给。我说需要人干活,问他愿不愿意。他说愿意,我就让他扫地,做些拆盒子、倒垃圾的事,我请他吃饭作为回报。不是高档餐馆,但也不是快餐店。有时我给他10块钱,维持到他下一张残疾人支票到账。过了一阵子,我估计他干烦了,或是找到其他糊口的办法,走了。他出了事,我很难过。”

“却不愿意指认照片。”

“是的,我不去。知道去了会有什么结果吗?那帮恶棍会来这里,砸我的灯,我的窗玻璃,我的货架,偷我的东西。我怎么办?”

“能再考虑考虑吗?”

“不能,事情不可能改变。我懂你的意思,你想尽自己的责任,我也一样,但我不能给自己惹麻烦。我有老婆,有孩子,我必须先考虑他们。你大概认为我胆小,其实不是。”

“我理解,我实在不知道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理解你的感情,我不是针对你或者费利克斯,我有我的原则,我只能这么说。”

我拿出名片放在收银台上。“如果想到什么,给我打个电话可以吗?”

“不可以。祝你顺利。”

快到家的时候,我看到迪斯的红色保时捷停在半个街区之外。他要么没有找到康·多兰,要么没打听到太多消息。我停好车,朝家走去。

刚踏进后院,我呆住了。亨利坐在一把户外扶手椅上,另一张上端坐着安娜·戴斯。她的黑发盘在头顶,用一圈银色发夹固定。皮靴,牛仔裤,粗布外套,低领T恤,干净利落。引起我注意的是她脚边超大的行李箱,我还注意到了埃德,蜷在她膝上睡得正香。

我把戴斯的包裹像盔甲一样护在胸前,瞪着她。“你怎么来的?”

“长途大巴。”

“我以为你一个子儿也没有。”

“所以就问埃伦借了。如果你遵守诺言让我搭顺风车,我就不用麻烦她了。”

“我从没同意让你搭车。”

“可你没说不同意啊。”她瞟了亨利一眼。“别扯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亨利很识趣,不随意评价任何一方。他向我微微一笑。“你父亲的亲戚,很不错。”

我仍然瞪着她。“你不能住我这里。”

“谁问你了?我有地方住。”

亨利说:“没关系,我有空房间,我们正准备帮她安顿。我觉得两人住得近,相互了解,你会高兴的。”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

亨利眨眨眼睛。“我不记得了,应该是我。”

“我还有事,”我说。

我没给过迪斯钥匙,他一定是留着上次自己配的钥匙。门没有锁,10月的斜阳挤进半开的门里,照在地板上。我在门口站了片刻,稳定自己的情绪。我不怪亨利,他怎么知道这姑娘有多厉害?

我把包裹放在桌上。

迪斯坐在我的沙发上,一双光脚架在茶几上,翻着我的《洛杉矶时报》。早上我在水畔酒店找到他时,他看的就是这份报纸。他煮了一壶咖啡,手边放着一只空杯。“你脸色不好。”

“没有。”

“你看上去脸色不好。”

“我不想谈,”我说。“与你无关。”

“那我放心了。”

我把皮包扔到厨房凳子上,坐到他身边。“早知道应该让你读完这份报纸,”我说。

他笑了。“我可以看一整天。我喜欢找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小道消息。我看寻人栏目,研究汽车广告,说不定就能碰上一单大生意。”

“康怎么说?”

“他不在家。邻居说他和斯泰茜·奥利芬特两周前去了巴西的卡布。航海钓鱼吧,我估计。明天我们和凶案组警探聊聊,希望他们能有线索。你从前的男朋友还在人身伤害科吗?”

“谁?乔纳?他不是我男朋友。他前妻不跟他闹的时候,我们约会过几次。”

“哦。我不认识这个人,我说的是另一个,卷头发,老爸有大把的钱。”

“不知道是谁,”我嘴上这么说,心里明白他说的是切尼·菲利普。

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我的感情生活。如果是我得知他和另外两个女人交往,我不会提起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在我看来,这正是经常分离以及长期分离带来的问题。我不愿意“分享”。我是独生女,我永远抱有“我的就是我的”这样的信念。实际上,迪斯也是独子,但他是另一个极端。我需要拥有,他喜欢自由。我知道那是他的处世哲学,我不懂。也许他不喜欢约束,所以经常出门,经常搬家。他没兴趣在哪里扎根。对他而言,生活就是一场演出,他喜欢常常变换场景。他喜欢随意,喜欢新奇。我做的事情他不会投入感情因素,特别是与他无关的事情。我不理解男人的这种做法。鉴于我被抛弃的历史(我承认自己极度厌恶这个话题),我一直活在害怕失去的恐惧中,害怕失去稳定、亲密、归属感。我心里是明白的,过度要求实际上会让别人陷入绝境。渴望被拯救的人喜欢这么做,但是渴望不可能被满足,最终只会把人吓跑。谁愿意要一个整天缠着自己,担心你不够关心她,不停问你要承诺的人呢?

“我们做点什么吧,”我说。

“比如?”

“不知道,我们出去吧。”

“我很愿意,不过最好有个目的地。”

“我们可以去看看皮特的办公室。说不定他真有个出钱的合伙人。你拿了钱就可以走了。”

“我没说要走。”

“你总要走的。”

“你态度不好。”

“我知道,我就这态度。”

为了避免磨损我的备胎,我们开迪斯的车去了市里。路线很简单,从卡巴拉大街到州街,再左转。皮特的办公室在格兰尼塔街上一幢历经沧桑的楼里。四周的建筑怪怪的。总有一天,整个街区会被收购,夷为平地,盖上停车场、公寓楼、现代连锁酒店等更赚钱的建筑。皮特的底楼办公室标着A字。

这家公司显然从没红火到要在门口挂牌子的地步。埃布尔和沃林斯凯几个字仍然用红色和黑色的贴纸贴在厚玻璃窗上,已经掉落了大半。右下角贴了一张招租的条子,外加联系电话,没有房地产商或物业经理的名字。迪斯抄下电话号码,我隔着玻璃向里瞧。

办公室是一个大间,立着一只衣柜。我估计他得去走廊另一头用公共厕所。衣柜门开着,露出空的挂衣杆和几块活动搁板。后墙的中间有一扇门,可能通向楼内部的走廊。以我对皮特的了解,可以想象紧急状况下他仓皇逃跑的样子。今天是周日,左右两边的公司都没开门。

“你去找物业经理吗?”迪斯问。

“我觉得最好先找到皮特的妻子。”

我记得伯德-夏因公司营业时期皮特的家庭地址。当时我一边积累实习时间,一边给两位老板煮咖啡、干杂活。如果皮特迟交报告,就让我上门催收。他家离这里10个街区,窄小的阳台只够放下两把灰蒙蒙的白色藤条椅。上下两套双层窗户,右边的单扇菱形窗户里面是阁楼。前门周围的窗框和边条漆成深蓝色,前院一株巨大的桉树被阳台阻碍了长势,像喝醉了一般歪向一边。

我转动机械门铃的手柄,闹钟般的铃声响了。露丝·沃林斯凯打开了门。很多年没见,她还是老样子:瘦高身材,稀疏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穿着白色长袖蕾丝上衣、粗布长裙和皮靴,一眼就能看出她是60岁的老人。头上的发带换了谁戴都不行,只有她戴最合适。棕色的头发白了大半,原来的色泽依稀可见。浅绿色的眼睛,淡淡的眉毛,长脸,高额头,浅浅的皱纹。她立刻认出了我,只是时间太长,叫不出名字。

“金西·米尔霍恩,”我说。“多年前和皮特是同行。”

“我记得你,”她说,转而看着迪斯。

“这是我的同事,罗伯特·迪斯。”

她再度看着我。“皮特8月遇害了,你知道的吧。”

“听说了,请节哀。”

我立刻喜欢上了她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

“有问题吗?”她问。

迪斯说:“我是内华达的私人探侦,5月帮皮特干活,在里诺一家酒店监视4天,他没付钱。”

“你得和其他人一样等了,皮特一分钱也没留下,突然之间冒出来一群债主。”

“我们希望换一种解决方式,最好不牵涉到您,”我说。

她沉思片刻,打开了木框纱门。“请进来。虽然我没有义务替他还债,至少可以听听你们的事情。”

迪斯和我走进门厅,左边是起居室,她领着我们来到坐椅前。迪斯和我一起坐在靠背长沙发上,感觉沙发没怎么用过。

“您怎么样?”我问。“很不容易吧。”

“我调整得不错,虽然每天都有新问题冒出来。”

“比如?”

“比如像你这样的,”她淡淡一笑,语气中不含任何指责的意味。“我已经不看他的信了,付不出钱,看那些账单有什么意思呢?”

“警察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开始还挺上心,现在又有更重要的案子了。”

“没有嫌疑人?”

她摇头。“他们认为枪是皮特自己的,现场没有找到。他每天都把格洛克和史密斯-威森带在身上。尤其是晚上,他一定会带一把,通常是两把都带。”

“两把枪都不见了?”

“格洛克不见了。另一把手枪还给我了,在他车后备箱里找到的。他们认为现场还有一把枪,也不见了。一个名叫菲利普的警官负责这案子,他知道得更详细。”

“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为什么出去?”

“他长期失眠,经常晚上出门,在街上闲逛。那天晚上没什么异常,至少我没有感觉。”

“会不会生意上的事情出问题了?”

“他提过一笔生意,说能赚大钱,后来结果如何我一点也不知道。”

“他的朋友呢?他有没有十分信任的人?”

“你了解皮特,他一向独来独往,没有朋友,也不信任别人。”

迪斯说:“你知道他有财务困难吗?”

“我确实有感觉,没想到实际情况如此严重。人寿保单失效了,没有银行存款,支票透支,信用卡也刷爆了。我知道他有麻烦,没想到麻烦这么大。我们结婚时曾经宣誓彼此忠诚,他终究还是放不下面子。房款付清了,房子属于我们两人共同所有。我还没有咨询过律师,但愿别让我卖房子、抵押房子来还债。”

“他留下遗嘱了吗?”

“目前没有看到。这些事情他总是拖延,他觉得有的是时间。”

“其他财产呢?”迪斯说。“我不是为自己,只想帮您看看有没有遗漏。”

“我很惊讶他没有申报破产。我自己名下有两个账户,他不能动。不然也要被他花光了,他就是有多少花多少。”

“自由惯了,”我补充道。

“这不是自由,我认为,”她冷冷地说。

我终于看到了她的怒气,这是好事。她一直在强压怒火,可怒火一直在那里。

她两眼盯着地板,“两个月前他说在为我们的结婚周年攒钱。明年是我们结婚40周年,他计划坐邮轮旅行。我没当真,但我希望他真的攒下点钱来,哪怕只有一点,至少能打发掉闹得最凶的债主。”

“您什么也没找到?”

她摇头。“我翻遍了家里,除了罐子里的22块钱硬币,什么也没有。”

“没有投资?”

“哦,算了吧,没有股票,没有债券,没有养老金,”她说。“他开的福特车里程表显示20万公里。警察在现场扣押了车子,还给我之后,我卖了100块,已经算是好价钱了。买家本周末来拿车。车停在外面,你们可以去看看,说不定他在手套箱里藏了中大奖的彩票。”

她话带讥讽,但不是挖苦,也不是自嘲。丈夫死后留给她的烂摊子一定让她头痛万分。

迪斯说:“您呢?您工作吗?”

“我是私人看护,工作收入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就算不得已要抵押房产,我也能过下去,只是没想到老了会是这光景。”

“对不起,我们的事情加重了您的负担,”迪斯说。

“他欠你们多少?”

“3000美元出头。”

她说:“我向你们道歉。”

“这不是您的错,”迪斯说。

“你们刚才说的另外的解决方式是?”

迪斯说:“不一定能成功。皮特分包给我的工作,他自己可能还没向客户收款。如果我们能查看他的文件,就能找出应收账款,我们向客户要钱,不来打扰您。”

“假如别人欠他钱,这笔收入难道不算他的财产吗?”

“我做了工作,我得收钱。”

她考虑片刻,似乎妥协了。“车库里有文件,这几个星期他一直往家里拖整理箱,一次几个。现在我知道了,他是担心自己被房东赶出来,提前做准备。”她站起身。“你们跟我来吧。”

26

我们离开客厅,她顺路从厨房抽屉里拿出一串车钥匙。我们跟着她穿过一块荒芜的院子,处于休眠期的草坪呈现出萧索的枯黄色。显然她和皮特都不打理院子。一株矮小的柑橘树上挂着一只空的喂鸟器,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庭院装饰。双车车库是房后独立的白色板房。露丝打开侧门让我们进去。

两扇对着后巷的手动双开门明显已弃用多年。深褐色的铰链生了锈,门缝里结满蛛网,倒像是好莱坞布景。蜘蛛建起小小的育儿室,用薄丝包裹虫卵直至孵出。地面是水泥的,虽然看不到地面。就眼前胡乱堆叠的纸箱数量以及大批杂物来看,没有地方放车了。整个空间塞满了旧家具、电动工具、灯具、文件柜、板条箱、没用的家电、行李箱、废门及各种修剪草坪的工具,因弃用多年而积满灰尘。破纸箱10个一层,堆了足有8层,每个都用封箱带封住,没有标签。有些纸箱塌了,里面的东西掉在地上,没人收拾。空气里有一股骚臭味。

“全在这里了?”迪斯的口气听上去有欲哭无泪的感觉。

“恐怕不止,我还没去他的办公室,那里还有家具和文件。我知道他的房租有问题,不敢联系房东太太,害怕她逼我交房租。如果你们需要检查他的办公桌和文件柜,我给你们钥匙。”

我说:“我们来之前去过他办公室,已经空了。”

她面露惊讶,很快便释然了。“好吧,省了我一件麻烦事。我还在整理这里的柜子和抽屉。你们不知道我去了多少次慈善商店。不少东西我是怕看了伤心,又不想扔进垃圾箱。”

“他的业务记录在哪里?您迟早得接受税务局的调查,”我说。

“他们肯定要来的,”她说。“他怎么付州税和联邦税,我毫不知情。我负责房产税,他负责其他的。”

“你们共同提交税务证明吗?”

“是的,”她说。“我把我的表格和所有收据给他,他的所有表格我也签名,但我不看内容。”

我没有追问。皮特如此不负责任,她为何仍然信任他,由他提交加州税收和联邦税收的表格。不过她的麻烦够多了,而且政府怎么找她与我无关。

我说:“我们估计要在这里待一会儿,结束之后告诉你可以吗?”

“不需要,我们不锁车库。要是有人来,把东西都偷走,我倒欢迎。”

她把车钥匙交给我们便走了。从箱子表面的灰尘厚度和胶带脱落的程度判断,大部分箱子多年未曾动过。这种箱子我们都不看,只管靠门边的那些干净整齐的。据我所知,皮特缺乏条理,哪儿有地方纸箱就放哪儿。迪斯从一堆旧家具里拖出两把户外椅,我们可以一边坐着一边整理。

“她很漂亮,”迪斯说。“那家伙辜负了她的信任。”

“皮特是个你不会多看一眼的家伙,”我说。“真不懂她看上皮特哪一点了。”

“他为邮轮旅行攒钱这事你怎么看?”

“皮特的信念是愿望说出口就能成真,‘让全世界都知道是他的名言。我不觉得他真的会攒钱。”

我们开始整理。大部分文件都没有标签,即使有标签,也被涂改过,用墨水写上新的名称。有的本来有标签,现在掉了,有的标签与内容无关。每只纸箱里的文件没有明显的关联,宣传册、旧信件、应付账单和未开封的信件胡乱塞在一起。我们不得不一页页地看,边看边整理。大部分是没用的文件,可我们一片纸也不敢扔。该留什么毕竟不由我们决定,谁知道露丝的想法呢?

苦干了一小时,我直起腰。“大海捞针。我们太乐观了,以为他会专门把‘应收账款整理出来,现在看来,他就是把现金藏进咖啡罐的主儿。”

“有道理。”

我们望着一地的杂乱发呆。迪斯说:“我们去看看车子吧,可能有没来得及搬进来的箱子。”

“好主意。”

我们把查过的纸箱重新堆好,绕过满屋的杂物走到门口。篱笆上开了一道门,通向小巷。福特车的车位特别宽大,大概原来是放垃圾箱的地方。现在垃圾箱在灌木丛边排成一行,盖子翘着,下面是张着大嘴的黑色垃圾袋。车后座上和后备箱里都没有纸箱。我们只找到一包鸟食和一套枪支护理工具。没有已付账单,没有应收账单,没有合同,没有近期往来信件,更没有藏起来的现金。我们的搜索工作完成了,结果令人失望,但也不算空手而归。手套箱里塞满了东西,我把所有东西拿出来放在副驾驶座上,全是没用的加油收据、停车票及各种废纸。东西塞回去之后,我废了好大力气才把手套箱盖上。

4点整,迪斯送我回到家,然后自己回酒店洗澡,7点再来接我。早上他说过请我去埃米尔餐厅,后来没再提过。下车时,我侧身问他:“穿什么衣服去?”

“就现在这样子。”

我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双手、乌黑的牛仔裤,觉得不行,“这样子太脏了。”

“哪有,你很可爱。”

我目送他开车离去,进家门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到办公桌前,戴斯寄给自己的包裹到现在还没打开。

我翻到包裹有标签的一面,撕掉封边条。里面是三份医疗记录:特伦斯·戴斯,查尔斯·法默和塞巴斯蒂安·格伦。每份记录包括厚厚一沓实验数据、医嘱及病历。戴斯怎么弄到这些的?

我把包裹拿上楼,想在阁楼里找个安全的地方收起来。我拉出床头柜最下面一层,把里面一摞厚毛衣拿出来,腾出地方放包裹,再把毛衣堆到床头柜上面。丹迪或许了解戴斯的想法。

我像往常一样开始淋浴,然后换衣服。迪斯和我相处融洽,我很满意目前的状态。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不急于推进我们的关系。分别多年,我们之间隔着一段空白。从前我们分手后复合,也要经过相同的调整期。最后一次,我的态度乖张多疑,很长时间才卸下防备。这一次虽没有强烈的抗拒情绪,要重燃爱火,还得稍待时日。

正准备下楼时,电话响了。我在铃响第二声时拿起听筒,是迪斯。

“事情麻烦了,刚接到尼克的电话,他正从旧金山过来。”

“怎么了?”

“他说自己休假,我只知道这些。打电话时他在路上,说到了之后详谈。”

“哦,那是挺麻烦。”

“再看吧,听上去还好。”

“他什么时候到?”

“取决于打电话时他的位置。旧金山到这里开车6小时,我估计最早10点钟。”

“如果需要改天去埃米尔,我没问题。”

“不要改天。尼克是大人了,他到了,可以自己拿钥匙开门,自己进房。我会在前台给他留言。”

“还有一个办法。要不我去你住的酒店吧,我们可以叫送餐服务。保证他到时你一定在。”

“也行,你定吧。”

“我们改天再出去吃。”

“你真的不介意吗?”

“一点也不,”我说。

“好极了,一会儿见。”

我挂上电话,穿好外套,背上皮包,抓起车钥匙,直到踏出门的那一刻,才发现外面又黑又冷。去他的酒店绝对是馊主意,我很累,真的不想开车跑那么远。我停下脚步,如果现在打电话取消约会,会不会显得很没诚意?我和他待了几乎整整一天,很想留点时间给自己。我真不该出那个主意!我应该顺水推舟,取消约会,给他自由。既然已经出了门,干脆还是上车吧。我坐进车里,继续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发动了野马,开了出去。我只喝一杯葡萄酒,简单吃点东西,然后就回家。目前的情况,尼克比我更需要他的爸爸。

迪斯打开房门,他换了一条牛仔裤,一件有领衬衣,外套黑色开司米毛衣。头发还未擦干,我闻到香皂和须后水的味道。他帮我脱下外套,扔到扶手椅上。香槟已经点好了,正安静地靠在结着冷霜的银制冰桶里。他拿起香槟,在瓶塞处盖上一块布,徒手取下瓶塞,然后举起一只香槟杯。这是他特有的方式,询问能否为我倒一杯。

“当然可以。”

这房间比我家还大,不奇怪,是我家太小了,所以才适合我住。蓬松洁白的羽绒被像厚厚的积雪覆盖在特大号双人床上,占据了这里的大部分空间。床架顶上镶着奢华的铸铁皇冠。墙壁漆成奶油黄,波斯地毯被洗褪了色,只剩浅浅的一层绿色。墙角有一个用真柴火的壁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从我站的地方几乎觉察不到。古色古香的家具可能是真古董,也可能不是。

迪斯递给我香槟杯,我浅尝一口,体味着舌尖上的惊喜。我不常喝香槟,要喝也不是高档货,基本相当于口感粗糙的开胃酒。这杯香槟醇和细腻,我的唇间仿佛有阳光照耀,有蝴蝶飞舞。迪斯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坐吧,”他说。

我坐进一把真皮靠背安乐椅,前方一只配套的脚踏。这椅子一套两个,一左一右摆在壁炉前方。床上堆了三层枕头,每只都套着荷叶边的纯棉枕套。迪斯很有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赚的。听他说,他的祖先是游手好闲的吉卜赛流浪者,父亲在油田打零工,没活儿干时就坐着破破烂烂的大篷车在全国各地游荡。他母亲坐在前排,脚搁在仪表板上喝啤酒,喝完了就把罐子往车窗外扔。迪斯和外婆坐在后排,打牌、看地图,看看哪个小镇的名字最可笑。他们冬天一定要往南走,去天气暖和的地方,通常是佛罗里达。如果住不起汽车旅馆,就睡在车里。如果钱缺得厉害,就开到乡间小路,从菜地里偷点东西吃。迪斯没有上过学,基本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我想他的工作经历一定十分坎坷,可是他坐在如此奢靡的酒店房间里却没有丝毫的不和谐,我却浑身不自在。

“你饿吗?”他问。

“有一点。”

“我们看看菜单吧,这个时间送餐服务比较慢,越早下单越早上菜。”

他递给我一本菜单,自己拿着另一本坐了下来。

菜单是超大尺寸的对折硬合页。鲜虾鸡尾酒14美元,芦笋汤10美元,所有正菜35美元以上。要是我自己,点个花生酱腌菜三明治就行了,最多75美分。“有点贵啊?”

“没事,我请客。你要想省钱,就点三明治。”

“谁说三明治省钱?芝士汉堡21块!要加培根或鳄梨,还得再付2块。”

“别紧张。汉堡用的是特级牛腰肉,小馅饼是手工做的,可以做成任何你喜欢的口味。”

我举起香槟杯。“我喝这个就行了。”

“别傻了,你不吃饭就会喝醉,没法开车了。”

“我不可能待很久,应该改天吃饭的,我累了。”

“不行,不行,这主意很好,没有两小时尼克不会到的。”

“如果他进来,发现我在这里,会怎么想?”

迪斯疑惑地盯着我:“你担心这个吗?”

“我应该待在家,至少可以换上睡衣,读一本精彩小说。”

“在这儿也行。我箱子里有两本罗伯特·帕克的小说,”他说。“还有别的事情吗?我看不透你的心。”

“我没有心。”

“为什么?”

我真想告诉他戴斯的事情以及他留给我的遗产,只是有些事情我还没想通,不明白自己为何对从天而降的财富无法泰然处之。“你是怎么习惯过有钱人的生活的?在这样的地方你很自在,我却不自在。”

“我喜欢钱能买到的东西。空间,行动自由,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这些我都有。”

“你没有,你生活得像苦行僧。”

“别转换话题。你的钱是哪儿来的?你父亲不是油田工人吗?你告诉我的。你描述童年的语气,我感觉你们很穷。”

“我们很多年穷得叮当响。后来,我父亲给一个叫迈伦·金利的男人当学徒。这个人发明了一套扑灭油井起火的技术,工作虽然很危险,但很赚钱。我父亲就喜欢冒险。我记得我母亲坚决反对。太危险了,所以他后来不干了,不过已经攒下了一大笔钱,多到撑破口袋。我们从俄克拉荷马搬到得克萨斯,他认识了一个一心想当大老板的人。这人想做倒卖石油和天然气许可证的生意,但钱不够。于是我父亲和他各出几千块,低价购入到期许可证,转手卖给有开采能力的石油公司。”

“高招啊。”

“还行。问题是他们俩总是意见不合,一直争来吵去,最后散了伙,把赚的钱对半分了。那个人后来破产了,我父亲就把他的那份也买了过来,然后生意越做越大。这些是他去世后我才知道的。”

“故事不错,我喜欢。”

电话响了,我们都转过脸去。尼克到得似乎太早了,可还会是谁呢?迪斯走到书桌前,拿起听筒。“我是迪斯。”

片刻之后,他说:“好的,让他上来吧。”他放回听筒。“是尼克。”

“幸亏你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他从没想到我会有离开的时候。孩子都是自我中心的,家长存在的意义就是随叫随到。他大概想不到我还有自己的生活。”

我站起来,把酒杯放在茶几上。“我走了,你们俩好好聊吧。”

“打个招呼再走吧。如果他没吃饭,我们可以一起下楼吃。”

“我很愿意见见他,我可不是想趁机开溜。”

敲门声响起,迪斯打开门。两人紧紧地拥抱对方,迪斯搂着尼克的肩膀,领他进屋。“过来见见,”他对尼克说。“这位是金西。”然后对我说:“我儿子,尼克。”

尼克犀利地瞟了我一眼,不自觉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显然没想到自己父亲会有客人。他瘦高个子,五官漂亮,和他母亲照片上一模一样。穿的虽然是泛白的牛仔裤和飞行夹克,依然表现出文雅的举止。在我的概念中,只选长春藤名校的预科学校的小孩就是这副模样。他和迪斯完全是两种类型,他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

他不正眼瞧我,表现出明确的警惕和敌意。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的举动半点也没有泄露我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我没有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我们俩都不在床边,床褥平整干净。就算我俩有过曾经,此时此刻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没有任何暧昧。他一定是联想到了什么,把我当成了敌人。

我笑着伸出手,“你好,尼克。”

他答:“你好。”

我们握了手,我敏锐地感到他的冷漠。

我拿起外套,背好皮包,“我正准备告辞,你父亲和我合作一件案子,我们在讨论案情。”

我不懂自己怎么编出这么蹩脚的理由,反而显得欲盖弥彰。虽然这番话是事实,听上去却令人生疑。通常我说谎时泰然自若,今天说真话反倒心虚了。尼克瞟了父亲一眼,眼光随即落在我身后的安乐椅上,那里放着摊开的菜单,再落到冰桶上、喝了一半的高脚杯上。我心中忽然一阵愧疚,仿佛共进晚饭成了不正当的行为。

这时,迪斯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现在就走?”

“家里有事情,”我说。“我们明天再谈,如果你有空。”

“当然有,”他说。

他送我到门口,直到我踏出房门那一刻,尼克的眼光仍然盯住我不放。

迪斯说:“开车小心。”

“我会的,谢谢你的香槟。”

“不用。”

我望向他的身后,对尼克友好地微笑,“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他说。

才怪,我心中暗道。我转身,略略加快速度,离开了酒店。

泊车小哥送来了我的野马车,换走了一张5美元的小费。这钱给得有点亏。迪斯对我的评价言犹在耳,我不想丢自己的脸,我其实不觉得自己丢脸,21美元买一块破汉堡,那是抢钱。我坐进车里,轻点油门,一拐出酒店,立刻把暖气打到最大,依然一路哆嗦。

第二天清晨,慢跑5公里之后,我开始了一天的日常事务。今天没有安排,最好也别去找迪斯。9点时,我已经洗过澡,穿戴整齐,正品尝着第二杯咖啡。电话响了,我放下报纸,拿起听筒。

迪斯的声音,“嗨,是我,刚和皮特的女房东通过电话,你若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她一会儿就能到办公室。”

“好的。尼克怎么办?”

“还在睡觉。我告诉他今天上午我有工作,回来和他一起吃午饭。要我来接你吗?”

“当然。”

“好,一会儿见。”

迪斯车到的时候我已经在路边等着了。上车之后,我俩相互问好,神情自在,仿佛一切如常,大概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望了我一眼,充满期待和骄傲地问:“你觉得尼克怎么样?”

“好孩子,帅哥,”我说。“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说他很像妈妈了。”

“简直一个模子。”

“他怎么了?”

“他突然打算辞职去旅行。我们谈了一会儿,但没细谈。他的想法并不成熟,等我听过他的全部想法之后再说。”

“我以为喜欢旅行的是格雷厄姆。”

“尼克肯定是跟他学的,要不就是学我。好在他还算谨慎,知道事先征求我的意见,不至于犯下大错。”

“那么,他是来向父亲大人求教的了?”

“但愿不是,我真不习惯。我知道如何教育子女吗?以前都是内奥米在做。”

“啊,是啊,”我说。这类话题我毫无经验,而他也不见得愿意讨论自己新晋的父亲身份。“你和皮特的女房东怎么谈的?出乎我的意料啊。”

“我当时记下了电话号码,今天一早就打过去,说我代表皮特的遗孀来解决拖欠的房租。”

“我还以为房东是男的呢。”

“女房东的口气像男的。她叫利蒂希娅·博德莱尔。她没有让我称呼她莱蒂,这名字大概只有全额支付房租的客人才能叫。我说要来拿走皮特的文件。”

“她客气吗?”

“她很客气。我以为她会推托,但是她说来吧。”

“你之前说房租了。”

“没错,我机智吧。”

和皮特签约的房地产经纪公司同在一幢楼里,就在二楼。我们经过入口的时候又看到了空荡荡的办公室,意外地发现出租信息已经撤下。有油漆工在里面刷墙,家具保护罩,梯子,各种工具设备一应俱全。

迪斯说:“希望她有了新房客,沟通就容易了。”

迪斯推开大厅的玻璃门时,身后走来一位女士,迪斯为她拉住门。她矮矮胖胖,穿着职业套装,细高跟鞋,浑身香水味。

我们一起走到电梯前,迪斯按下二层按钮。进了电梯间,三个人都不说话。我看到她在包里掏东西,肯定是香烟。果然,她从香烟盒里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又开始找打火机。她涂着鲜红的唇膏,短秃的指甲上也是同样的鲜红色。

二楼到了,她走出电梯,边走边点香烟,烟雾飘到她的头顶上,再往我们这里飘来。迪斯停下来看指示左右两边办公室门牌号的箭头。“我们要找213号,”他说。我们向左走,又和那女人同路了。

她已经停在一间办公室门前,门的上半部是透明玻璃。

我们追上她,迪斯问:“你是利蒂希娅吗?”

“我约了你们9点半。”

“是的,”迪斯回答。

“我以为你一个人来,这位是?”

“这位是金西,和我一样是私人侦探。你们俩应该很投缘,她可是硬脾气。”

利蒂希娅拿出嘴里的香烟,一边开门一边打量我。她把皮包放在桌子上,走到窗前,拉开百叶帘。我以为她会好心地开开窗户让我们呼吸点新鲜空气,看来她根本没打算稀释房内二手烟的浓度。

办公室是一个套间,从这里能看到两间,一条短短的过道,尽头锁着门,估计是第三间。不知道公司有多少员工,办公室家具里没有接待台,没有老板桌,甚至连两套办公室桌也没有。椅子太多,导致工作空间狭小。我数了数,有三部电话,两部没接电话线。几乎所有的台面上,包括窗台,摆的都是办公用品。10只文件柜胡乱挤在只能放下8只的空间里,最后两只只能斜着放,抽屉都开不了。

利蒂希娅脱掉外套,我这才看清她穿的是羊毛裙及背心套装,配着硕大的珍珠纽扣,从紧绷程度来看,她最近至少长了10公斤。裙腰高高地勒在腰部,裙摆正好搭在膝上7公分处,是最诱人的高度。背心的前襟完全合不拢。

她沙哑着嗓子问迪斯:“你和皮特·沃林斯凯什么关系?他是老赖。”

“一点不假,”迪斯平静地说。

“他妻子是好人,不过得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

迪斯无言以对,他放眼观察四周。“他办公室里的家具到哪儿去了?露丝希望把它们拖回家。”

“告诉我有什么用呢?她连电话都懒得打来。”

“你打个电话给她也不过分。她的事情太多了。”

“皮特的东西,我卖了两百块,包括那张就快散架的摇椅。破打字机白送都没人要,我扔掉了。”

“真可惜,那是收藏级的古董。”

“骗人,”她说。

迪斯笑了。“他的文件柜呢?”

“就在你面前,我拿来自己用了。”

“我们感兴趣的是里面的文件。他妻子需要他的业务记录处理税务。”

“都在盒子里。”

“我们可以看看吗?”

“不行。他欠我很多钱。我原以为你们来的目的是少付点他欠我的租金呢。你当初是这么说的吧?”

“可以这么理解。”

“就拿他的文件作抵押吧。”

“换句话说,他妻子必须拿钱赎回这些文件。”

“有什么不可以吗?总得有人还钱。他的垃圾装了15箱。”

“都是没用的,”迪斯说。

“肯定有用,不然你们来干吗?”

“我们本想替你处理,省掉你扔垃圾的麻烦。”

她眯起眼睛笑了,“你必须带签名授权书来,不然我不能把他的私人文件交给你,这是违法的。”

迪斯也笑了,“签名授权书,这么说我很高兴。”

他拿出钱包,抽出4张百元大钞,拿在手上给她看。“财务部长詹姆斯·贝克签发的,知道他吧?白宫前办公厅主任。”

他将钞票递出去。

房东没有接,她吸了一口香烟,任由烟雾遮住她的脸。她瞟了我一眼,“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需要保镖。”

“谁不需要呢,”她笑得十分猥琐。

迪斯又加了两张,“最后一次。”

她伸出手,像野猫发现食物一样,飞速从他手上拿走了钞票。

“在那里,”她用香烟指了指过道尽头的房间。

27

皮特·沃林斯凯

1988年8月,两个月前

皮特和大医生里德在见面地点上产生了分歧。见面之前他们在电话里达成了以下协议:里德付皮特4000美元服务费。最多一小时的工作量,这简直是天价了。皮特坚持预付一半款项,事成之后立即支付余款。林顿·里德没怎么还价令皮特感觉意外,认为他不习惯还价,尤其面对如此敏感的问题。皮特最初打算开价6000,为保险起见降了一点。4000块对大医生来说,不算多。

皮特草拟了计划,很想付诸实践。问题是林顿不愿意被人看到,所以不能在学校见面。万一被认识他的人看到,会奇怪大医生怎么跟一个长得像《沉睡谷》里傲慢男教员的人在一起密谈。不能在皮特的办公室见面,皮特自己都不敢回去。房地产经纪的办公室就在楼上。他们又商量在海边停车场见面,那里人还是太多,里德坚决不同意。皮特认为里德有点小题大作,能有多少人在意这位大医生的行踪呢?

两人最终同意在小艇船坞处的海堤见面。8月中的一个傍晚,天色渐暗,海风呼啸,阵阵海浪拍打着石岸,激起层层水花。这种地方不适合皮特,潮气让他骨头酸疼,唯一的好处就是因为环境恶劣,所以人迹罕至。

里德将双手深深插在深色外套口袋里,眺望前方的岛屿,水雾迷蒙了四周的景物。“你有什么计划?”

“我先问几个保安系统的问题。实验室在索斯威克楼,对吗?”

林顿点头。

“大厅里有保安吗?”

林顿转眼看他,“你不是打算去实验室吧?”

“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再说我的想法,有没有保安?”

“不需要,只有电子门禁,大楼和实验室需要刷卡进入。工作人员有带磁条的工作证,上面印着每个人的身份证号码,凭磁条里的身份信息进门。在读卡器上刷卡,然后输入密码。”

“出来也需要刷卡?”

“这套系统是的。”

“闭路监控呢?”

“曾经说过要装摄像头,但是学校没有资金。后来我们认为大学校园不是银行,没有必要。有些门上贴着安全警示语,都是摆样子的。不准进入、非请莫入什么的,都没用。”

“照明系统好吗?”

“校园安全是大事,所以外面很亮,特别是道路照明和停车场照明,楼里面的灯长亮不熄。”

“很多人加班?”

“偶尔加班,我们都有家庭,9点之后实验室基本没人了。不过白天晚上楼里一直有人进进出出,”他说。“好了,现在该你说了。”

“好的。我计划这样,找一个你和你太太同时出席某项重大活动的晚上,保证大家都看到你,喝酒、聊天、吃饭,制造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最近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林顿偏了偏头,答道:“最近有,8月24日,周三晚上。本地的酒精和毒品滥用委员会要开会,先招待晚宴,然后我会和几位医学人员闭门商讨问题。大家看到我出席不会有问题。”

“好。你开会的时候,我用布赖斯的工作证和密码进实验室。”

“她的工作证?你怎么拿到?”

“这事我来解决。我穿上白大褂,戴上工作证,不会有人注意我的。你给我地图,我就能和大家一样在楼里来去自如了。进去一会儿我就出来。刷卡系统保留进出大门的电子记录。等别人查起来,她进楼的时间,停留的时间,出楼的时间,证据确凿。”

“然后呢?我不明白。你去实验室干什么?我们的工作你完全不懂。”

“我不需要懂,你懂就行。在那之前,你登录计算机修改数据。别改太多。要让数据看上去有问题,但又不能太离谱。这儿高一点,那儿低一点,稍微改改,不能过分,能看出来数据被某位熟悉工作的人篡改过就行。”

“我为什么要修改数据?那不是正合她意么?”

皮特亲切地笑了。“第二天早上,你上班时发现自己的计算机竟然开着,你感觉奇怪,因为你清楚记得周三下班时关掉了计算机。看起来有人进入了你的数据库,你非常担心,于是查看了关键文档。”

林顿瞪大眼睛,“然后发现我的数据被篡改了。”

“非常正确。有人动了你的数据,影响了实验结果。你立即向上级汇报,你无比震惊,紧张得脸色发白。有人在破坏实验,你不明白此人的目的,你只知道前一天所有的数据还是正常的,因为你打印了目前的工作进展。你甚至可以对比两天的数据,指出修改之处。有人想抹黑你,要不是你发现得早,将会导致错误的实验结果,背上造假的罪名。”

“我要说出玛丽·李吗?”

“让上面去查。你曾经投诉过她,是不是?”

“是她刚开始工作时。我必须让老板知道,我和她谈过恋爱,以防她打我的小报告。”

“很好。那女人要破坏你的名誉,因为你对她重修旧好的暗示不予理会,所以她就动手了。”

林顿思索片刻,摇摇头。“不行,太冒险。”

“冒险的人是我。”

“如果楼里有人问你怎么办?”

“不会的,我这副样子,没人愿意跟我说话。”

“她怎么可能把工作证给你呢?”

“她不知道工作证在我这儿。”

“你这计划行不通,不可能的。”

“咱们不争论,你再想想,决定了,我们再见面。”

“如果我不找你,交易就算取消了?”

“没错。”

林顿默默站着,内心在激烈地斗争。

皮特说:“不必仓促决定,顺其自然。如果我拿不到工作证,我会通知你。”

林顿摇着头,后退一步,转身离去。皮特目送他手插口袋原路返回。风卷起薄薄的水雾,越过堤岸,打湿了水泥路面,在林顿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皮特最困难的任务是说服威拉德·布赖斯,他的角色是计划成败的关键。第二天早上,皮特估计玛丽·李上班之后,立即给威拉德打了电话。威拉德像特工似的约定时间地点让皮特去接他。和林顿·里德一样,威拉德也喜欢故弄玄虚。两人一路说了些闲话,开到海滩上,停了下来。

威拉德说:“我不懂我们为什么要见面,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你给了我报告,我付了钱。”

“我一直在考虑,应该查查玛丽·李的工作单位,线索或许在她认为安全的地方。”

“不要,够了。”

“听我说。她觉得工作时很舒心,对吧?她很放松,认为你不可能进入实验室,于是她就把东西放在那里,可能是她和彭斯凯之间的往来信件。”

“是你说他们之间没问题。”

“我说的是我认为,我还说可能有其他原因,查查办公室没什么坏处。”

“我不做。我怎么做得到?让我问她要工作证,然后出门?不可能。”

“你没胆量做,我来。据我观察,有两处需刷卡,一个在大楼入口,一个在实验室入口。你只需要把她的工作证和密码拿给我,你知道这两样东西吧?”

“密码是1956,她只用这一个密码。工作证我拿不到,她要带去上班的,不然她怎么进门?”

“那就趁她不上班的时候拿,”皮特耐心地说。威拉德可真笨,竟然没一点想象力。

“我哪里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家?特别是最近,她随时可能回来。”

“她晚上睡觉吗?”

“她晚上当然睡觉,这是什么话?”

“她睡觉时工作证放在哪里?”

“抽屉柜最上层。”

“到时你把它拿出来,放到门口,我拿着它去实验室,查过之后再送回来。一个小时之内,我肯定送回原来的地方。你只需要从门垫底下拿起来,放回抽屉,她就不会发觉。有发现我第一时间联系你。”

“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实验室?”

“还没定,我定好时间再告诉你。”

“我不愿意这么做。”

“我比你更不愿意,有更好的办法,说来听听。”

“我不需要更好的办法,我从来没说要这么做。”

皮特陷入沉默。以他的经验,一个人做过一次出格的事情,就不难说服他再做一次。威拉德那副正直善良的样子绝对是伪装。

威拉德神情阴郁,烦躁不安。“实际上,她工作上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那就对了。你不能自己去,万一她醒来会发现你不在。而且,以你的样子进校园实在惹人注目。”

听了这话,威拉德不知为何哈哈大笑,皮特知道自己成功了。

皮特和林顿·里德的第二次见面约在勒德洛海滩停车场,街对面就是圣特雷莎城市学院田径场。经过一番激烈讨论,大医生终于认可了见面地点。皮特先到。他下了车,穿过草坪来到一张野餐桌前。草坪连接着500米左右的海滩,再过去是42公里的太平洋洋面,尽头的地平线上小岛林立。

皮特买了超大杯的咖啡作为道具,太烫下不了嘴。他听见汽车的声音,转身看到医生正在停车,是一辆蓝色雷鸟。总是担心被看见的男人,居然还开这么招摇的汽车。林顿锁好车,夹着一份《圣特雷莎报》悠闲地走过来。

皮特等到他在野餐桌的另一头坐下,两人不做任何眼神交流。林顿故意打开报纸,似乎看报是他来此的唯一目的。

“什么时候有空了告诉我,”皮特说。

“你说吧。”

皮特说:“人家会以为咱俩在约会,不然你为什么和我坐一张桌子呢?”

“别开玩笑,说正事吧。”

“既然你打了电话,我们的交易就说定了。”

“你想说什么?”林顿不耐烦地问。

皮特注意到他在刻意回避。假如皮特行动失败,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根本没有答应。

皮特说:“如果你同意,我希望你遵守约定,先从地图开始。”

林顿从口袋里掏出一页折起的纸递给皮特。皮特打开来,快速浏览林顿的手绘地图,上面标出了实验室所在大楼和校园各处停车场的位置关系,有些为员工专用。校园对车辆进出没有限制。

林顿标出了第一处需要刷卡的地方,还画了大厅的平面图,在入口有箭头指向各处的电梯。很好。皮特要冒充熟悉环境的人,就不能走错路。整个二层都是实验室。林顿大致标出了办公室内部的工作区,他自己的,玛丽·李的,其他一些重要的地方也有标记。

“看着不错,”皮特说。“你还有事吗?”

林顿拿出一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便走了。

皮特把信封装进外套的内口袋。过会儿再数,数目对了就收好。林顿说风险大是对的,皮特的乐观都是忽悠人的。一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他就脊背发凉。他没有把握计划一定成功,可是揣着口袋里的2000块,再想想很快到手的另外2000块,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等了一天才打电话给威拉德,说8月24号晚上需要工作证。

“为什么挑那天?”

“小周末嘛,没别的原因,觉得是个好日子。”

“那时候学生刚好返校。”

“那又怎样?我是晚上去。你在她睡着之后把工作证放到门口就可以了,很简单。”

威拉德勉强同意了,但他并不满意。皮特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不给他反对的机会。皮特的理由站不住脚,多说只会坏事,不能让威拉德想太多。

8月24日傍晚,皮特进行了一次预演。他开车到了学校,对照林顿的手绘地图熟悉校园。他把车停在远处,徒步走到实验室所在大楼。他知道实验室在二层。即使天色已暗,一长溜实验室和办公室的窗户依然灯火通明。如果遇到某个加班的员工,他不可能不被注意。以他的身高和古怪的身材,走到哪里都会惹人注意,就算穿上实验室白大褂也不像科研人员。当然,科研人员也有不同身材长相。聪明人可以装扮成任何想要的样子,同时不引起别人怀疑。

结束侦察,皮特满意地开车穿过校园,路上已经全是学生了。大部分穿着短裤、拖鞋和T恤,露着胳膊,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圣特雷莎大学是著名的派对学校:酒精、兴奋剂、角落里闲逛的学生。偶尔也能看到读书的学生,但是极其罕见。皮特不禁想,如果自己拥有这么多得天独厚的条件,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思考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就算曾经有过机会,也已经失去了。

他买了汉堡和薯条带回办公室。电话留言灯在闪,他没时间听。他坐在办公桌前吃了起来,面前摊着邮轮旅行宣传册。他告诉露丝自己要监视一整晚,早上才回家。他翻到介绍多瑙河旅行的部分,仔细看着。华美的描述令他无限神往。册子上说,食宿皆在邮轮上,精致料理,新鲜食材,包房每日赠送葡萄酒及纯净水。4个国家,9大景点。“您可选择漫步游览,”他看到这一条,很适合他的身体状况。他手上有威拉德付的一部分钱,加上林顿的4000块,邮轮旅行搞定了。

11点半,他离开办公室,开车去了威拉德的公寓楼。他把车停在小路边,步行走进大门,在院内稍作停顿,确保四下无人之后,不急不缓地走到威拉德家门口,准备拿玛丽·李的工作证。他抬起门垫,以为威拉德会把卡片藏在下面。没有!又打开笔形手电,把门四周的草照了个遍。没有!

他绕到屋侧,找到威拉德的卧室窗户。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电视屏幕忽明忽暗的光亮。威拉德肯定不会记错日期,皮特一阵失望。如果这个时候打电话,接电话的可能是玛丽·李。打电话行不通。另一种可能是那笨蛋一定要等她睡熟了才敢去拿工作证。那么电话一响,计划就泡汤了。

他走回院子,坐到草坪椅上,紧抱双臂抵御夜晚的寒冷。气温只有12度,空气潮湿。他只能等待。他隔一会儿便去威拉德家门口看看,还是没有。他怎么回事?皮特不能在这里冻一夜。1点半,他回到车里,又等了一个小时,便睡着了。

他醒来时6点半,浑身僵硬。天还没有大亮,他赶紧下车方便,然后回到车上继续等到玛丽·李出门。她手里拿着咖啡,皮包夹在胳膊下,上车后先系好安全带,再对着理容镜查看妆容。她要是再不走,皮特就要疯了。她终于开走了,应该是上班去了。

皮特满腔怒火。威拉德没有信守承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是对皮特的无视!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有这样的机会?林顿·里德若是知道计划失败,肯定不满意。他下了车,穿过前院,敲响了威拉德的家门。

门开了,威拉德说:“你想怎么样?”

“你想怎么样?我们说好的,你为什么反悔?”

“我们没说好。我给你的办公室电话留了言。玛丽·李决定辞职了,今天她就去通知人事科,规定提前两周通知。她厌烦这工作,她说人生很短暂。”

皮特大吃一惊。“我不相信。你们已经决定了?”

“你必须相信。如果你敢泄露半个字,我绝对不客气,”威拉德低声恶狠狠地说,随即当着他的面摔上了门。

皮特呆立片刻,思考着目前的情况。很明显,玛丽·李一辞职,林顿就不需要他了。过了今天,没办法栽赃她篡改数据,所有计划都泡汤了。林顿付钱让他去实验室,现在完全没必要了。更麻烦的是咱们的大医生一定会让皮特退钱。皮特不可能退的。这钱是给露丝的,给他们的周年庆,给他们的邮轮之旅。林顿有办法赚钱,皮特·沃林斯凯没有。目前他是安全的,林顿以为他履行了两人的约定。

皮特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前,按下电话答录机的播放键。他听到了威拉德关于玛丽·李准备辞职的留言。还有两条林顿·里德的留言。他没有表明身份,但两次说的是同一件事:交易取消。大医生两次都没有说明具体原因。皮特认为他是临阵退缩。他拨通了医生的电话,电话转到答录机。皮特没说姓名,只留了号码,请医生一有空就回电。林顿肯定就在办公室,故意让电话转到答录机,因为几分钟后,他的电话就到了。“你欠我2000块,”他说。

“为什么呢?”

“出事了。”

“我想也是。你愿意说说出了什么事吗?”

“电话里不方便。”

“那么我们见个面吧?”

“时间?”

“今晚10点?”

“地点?”

“鸟类保护区,”皮特回答,随即压下叉簧切断了电话,不给医生反对的机会。

交通通畅,皮特到达鸟类保护区时不到10点。卡连特餐厅里济济一堂,停车场里车满为患,食客连对面的路边停车带都抢占了。皮特放慢车速,让一位行人过街。事后才发觉,这名戴红色棒球帽、穿红色法兰绒衬衫的大块头乞丐有些眼熟,是辛苦了一天准备回家去吧。这时乞丐扭头望了皮特一眼,皮特没有在意。

皮特希望能找到最后一个车位。当他一眼看到蓝色雷鸟时,便知道林顿抢在前面了。皮特只得停在路边,除了感觉低人一等,倒也没什么。谨慎起见,他绕到后备箱,把史密斯-威森换成了格洛克。

两个男人在路灯间大片的阴影里见面了。路边灌木沙沙作响,枝叶阻断了路过的车灯,造成时明时暗的效果,非常适合谈话,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从环礁湖吹来的湿润夜风带来刺鼻的硫磺气味。

林顿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黑色羊毛外套。相比之下,皮特的休闲外套很不挡风,令他十分羡慕穿着厚衣服的大医生。他还没想清楚如何控制目前的局面,于是把发言权让给了林顿,“出了什么事?”

“玛丽·李辞职,游戏结束了。”

“如果在我去实验室之前告诉我就好了。”

“我给你办公室留了两通留言,告诉你交易取消。”

“什么时候?”

“两点一次,五点一次。”

“我昨天不在办公室。如果我知道她辞职,我就不会去了。”

“没办法了,把2000块还给我。”

“我也没办法。我按约定用她的工作证进去,你问问你们的技术人员,他会找到玛丽·李的出入记录。”

“证据呢?”

“站在这里怎么给你拿证据?你能证明我没做吗?”

“你是个骗子。”

“你才是。”

“我给了你2000块,你什么都没干,把钱还我。”

“不用翻来覆去地说,小子,付出去的钱想要回去?对不起啦。”

“还我钱。”

“情况变了。”

“什么?情况变了,所以2000块就归你了?”

“我遵守了协议,所以理论上说,你还欠我2000块。鉴于目前的情况,我也不计较了,就算你全额付款了。”

“凭什么?我说过我不需要你,你自己一意孤行,为什么要我出钱?”

皮特抬起双手。“嘿,我完成任务,走人。你的钱也付了,咱们就算扯平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你的事情,我从此不提。”

在两人争执的期间,皮特隐约发觉那乞丐站在阴影里。这家伙改变了主意,没有回宿营地,而是留下来看热闹。周围太黑,皮特看不清他的红衣服和红帽子,但是他知道那人的身高体型。

“我的事情?”林顿厉声问。“什么事情?”

皮特压低声音,林顿并不知道有人正在盯着他们。“我知道得很多,必要时我会说的。说真心话,但愿没有这么一天。”

“你在威胁我吗?”

“我只想让你明白你的钱花的值得。那女人一走,责任尽可以往她身上推。她突然辞职,在辞职前破坏了你的工作。同样的结果,都是我给你出的主意,所以你要付我钱。”

“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要是够聪明,就从头再来,把以前的研究全部销毁。”

“我不愿意,为什么要销毁?”

“保你的位置啊。你留着那些数据,她迟早有一天会告发你。现在她不要这份工作了,你觉得她会放过你?她没什么好怕的了,会指名道姓地告发你。不管她是什么目的,你反正完蛋了。”

“你胡说八道,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可是她懂。明白没有?好了,我再帮你一次。都算在你付的2000块里。她联系了记者,你知道这事吗?《纽约时报》的记者,那人已经做了背景调查,他们准备整垮你。”

“我一个字都不信。”

“算了,咱们也别谈了,我该走了,”皮特故意轻松地说。

林顿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喂!不许跑,我还没说完。”

皮特恼怒地抽出手,“不许碰我。”

“知道吗?你比她更危险,”林顿说。“她至少是正义的,你却是恶棍。”

“我跟你没话说,我们的交易结束了。”

“如果你把事情说出去怎么办?”

“说给谁听?谁愿意听?她想整你,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你的毛病就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那记者叫什么?我要知道名字。”

“不行。”

林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枪,打开保险。皮特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其实他的心里好奇多过害怕。这是什么情况?林顿知道下面该怎么办吗?居然做出这样夸张的举动!不会开枪最好别拿枪指着人。

皮特低头看着枪口,光线太暗,他分辨不清,应该是.45口径。格洛克好端端地插在他左肩的枪套里,他知道如何拔枪,他开枪比林顿快。“你从哪儿弄的枪?”他问。

“我岳父的。”

“他告诉过你用枪安全吧?”

“他出城了,我借的。”

“扳机很敏感的,不会用可得小心。”

“这样?”

林顿调整枪口,扣动了扳机,砰的巨响震得两人不自觉地颤抖。子弹像从豆荚蹦出的豆子从他的右边飞过。

皮特明白大医生这是在做秀,在警告自己。皮特不害怕,他两眼盯着面前的男人。情势有些奇怪:林顿似乎变了个人,变成了硬汉,变成了黑社会老大。林顿·里德不是这种人,他被手中的枪冲昏了头脑。问题在于他能装到什么程度呢?皮特估计这是他第一次拿枪,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被枪指着的往往表现得听话顺从,这其实是一种控制策略。

林顿说:“记者叫什么名字?”

“知道和不知道有区别吗?”皮特不耐烦地说。

“我在问你。”

“你干吗不去问玛丽·李?是她找的记者。”

林顿退后一步,抬起手腕,持枪的手微微颤抖。“我不客气啦。”

“好吧,你赢了。那人叫欧文·彭斯凯,但愿对你有用。”

他以为林顿达到目的就会放下枪,但大医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可能他不知道该如何从容收场。皮特需要在事态变化之前打破目前的僵局。他离得很近,一抬脚就能把林顿手里的枪踢飞,可是患有马方综合征的他,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到。如果他要动,必须保证不给林顿反应的时间。枪的保险已经拉开,如果皮特动了,林顿扣扳机的手指可能下意识地收缩,导致子弹射出。但皮特顾不了这么多了。

他握紧双手,侧身上前,由上至下猛力敲击林顿持枪的手。这一下虽然没有打掉林顿的枪,倒也让他吓了一跳。皮特又挥出一拳,林顿灵活地侧身躲开了。皮特再打,他又躲开了,但是这一次他撞在林顿身上,两人一起摔在地上。皮特压在林顿身上,林顿则右手着地,枪柄撞在人行道上,飞了出去,掉在三步远的地方。林顿想爬过去捡枪,但皮特冲过去,把枪踢开了。

皮特从肩套里拔出格洛克,正对着林顿的前胸。“不许动。”

林顿看到枪,不动了。大医生可能不认识这是什么枪,但是他肯定能看出皮特用枪动作的流畅潇洒。林顿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

皮特说:“退后。”

林顿后退了,皮特向左挪了几步,慢慢弯下腰,捡起了大医生的枪,放进肩套,仍然用自己的枪指着他。皮特控制了局面,他感觉好多了。现在他有两把枪。他不希望事态升级,这对双方都没好处。他年纪大,有经验,可协调性差,力气不够。林顿比他矮,却比他重20多公斤。他的矮胖和皮特的瘦高形成强烈对比。

林顿说:“把枪给我。”

“想得美,我寄到你实验室。”

“给我!我说了那是我岳父的,我得还回去。”

“与我无关。”

林顿抓住皮特的外套,皮特用格洛克的枪柄砸掉林顿的手腕,把他推开。林顿站稳身体,双手突然发力,把皮特推倒在地。皮特手里握着枪,往前爬了两步,抱住林顿的双腿。林顿被拉得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他摔下来的时候,皮特的枪走火了,不知打到了何处。巨响刺激了皮特的耳膜,他瞬间失聪。

林顿趁机猛击皮特的脑袋,两个人笨拙地扭在一起,一点不像打架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只打了两分钟,皮特竟觉得打了很久,在林顿的乱踢乱打下,他渐渐没了力气。林顿把皮特推开,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皮特松开手,枪掉在地上,他也失去平衡,跌进了灌木丛。他挣扎着爬起来。他占不了上风,但林顿也不见得能赢。

林顿退后,像是短暂的休战。皮特松了口气。他受伤了,喘不过气来,胸口火烧般地疼。他无奈地挥挥手,垂着头,双手撑在膝盖上。“算了,没意思,我走了,”他说。

他直起腰,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全是沙子和汗水。他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整整自己的外套。

林顿说:“看着我。”

皮特没听清,他的围巾没了,他要找围巾。他看到围巾在后面的地上,于是捡起围巾,围在脖子上,转身向停车的地方走去。放弃这种没意义的打斗不算丢脸,反正打也打过了。够了,他太累了,受的伤需要好几天才能恢复。还没走出四步远,他听到了几声枪响。

他茫然地低下头,左半边身体撕裂般的疼痛。他没有看见火光,因为林顿在他背后开的枪。如果有人在看,那他一定先看到一道炽热的白光闪电般从枪口逸出,随后才是子弹,接着是气体混合产生的爆炸,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皮特转身困惑地望着林顿。“为什么啊?”

皮特看到林顿手里拿着格洛克枪,一定是趁他不注意时捡起来的。他真不该放松警惕,现在来不及了。他检查自己的伤口,都不算严重。林顿的第一枪打中了他的左侧身体,第二颗子弹擦过他的右小腿肚。这不是受伤的问题,是他的尊严,林顿践踏了公平原则。他已经退出了,已经投降了,不可以追杀已经投降的对手。

皮特摇摇头,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着林顿。“救救我,我受伤了。”

林顿打量了皮特的伤势,看到了从他裤腿里渗出来的血迹。从身体左侧伤口流出的血不多,即使是皮特自己也觉得没事。

“你没事,”林顿语气淡定轻松,好像医生安慰病情无碍的病人。

林顿把枪放进口袋,转身往停车场走去,步履悠闲。他知道皮特动不了,不过他仍然希望早点离开这里,以防有人在听见枪响后报警。皮特一定认为他林顿从来不知道拿枪杀人的滋味,他一定是这么想的,认为林顿只会给人拔拔眼睫毛。这么想也没错。要是林顿的确对自己的专业很精通,他就不必造假了。枪树立了他的权威,让他感觉良好。就这么简单。

皮特感到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感觉很不好,最初的愤怒已经消退,他思考着自己的处境。忽然间,他眼前一黑,摇摇欲坠。伸出的双手无法阻挡下跌的速度,他脸朝下倒在地上,竟然没有太多疼痛。

他隐约知道自己摔破了鼻子。他仍然不相信大医生竟然开枪打他,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倒在地上,左侧一处枪伤,右腿一处擦伤。腿伤不是主要的。

子弹打中他的时候,带着一块外套碎片一起进入他的身体。子弹扎进了他的胸腔,打碎了骨头之后突然转向,顺着肠道蜿蜒而下。铅弹头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割伤了肠道内丝线粗细的肠系膜动脉,血开始成小股泵出。就算血止了,肠道排泄物进入腹腔也将危及生命。医学术语、解剖学知识、内出血后果,这些都不是皮特考虑的内容,他心头涌起一阵伤感。子弹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打烂了他的器官,这致命的伤害他心知肚明,他心里的惊愕与懊恼却无法言语。几天之后,法医会用各种名词和干巴巴的数据说明他的伤势,可他能说明皮特此刻的恐惧和痛苦吗?

疼痛像一颗火苗在皮特的体内燃烧跳跃,一点点扩大,直到把每一根神经末梢点燃。还有一支枪呢?他拔出格洛克,想吓退大医生,实际上反而激怒了他。他感到肋骨下有东西压着,枪在下面吗?他闭上眼睛。很快,他听到医生的车门关上了,车灯的亮光照到他的眼睑上。林顿把蓝色雷鸟倒出停车位,掉头开走了。

皮特静静地趴着。还能怎么办呢?他全身无力,昏了过去。像是打了个盹似的,他突然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双皮靴。他抬起眼睛,是红帽子红衬衫的大块头。皮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他要趁这机会说出林顿·里德的名字,把这枪击的罪名归在真正的罪犯身上。等大块头乞丐明天从报纸上看到他的死讯,他就会告诉警察死者临终的遗言。

大块头蹲在他身边,眼神充满同情,他也知道皮特撑不了多久。他弯腰凑近皮特,两人四目相对。他把一只手伸到皮特身下,皮特心存感激,以为他要把自己扶到安全的地方。但太迟了,任何动作都将激活本已麻木的疼痛。那人摸索了片刻,把皮特翻了过来。皮特疼得想叫,却没有力气。他感到手表从手腕上滑下,他感到那人拍打他的裤子,掏出钱包塞进自己口袋。他最后一丝感觉是那人从他的肩套里拿出手枪,塞进自己的后腰。皮特眼睁睁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皮特不可能再站起来了。没想到死亡的过程竟会如此长久。他失血过多,心跳微弱,腹部内出血。死得不算太惨,他心想。他听见翅膀拍动的声音,那几乎细不可闻的震颤。有阵阵疾风吹过他的脸颊,羽毛般柔和优雅。鸟儿回来了,回来向他要食吃,可惜他身上的每一丝善意的冲动都已不复存在了。

28

被皮特的房东敲诈的600美元给我们换来了15只整理箱。迪斯的红色保时捷装不下。这笔钱花得真是冤枉。他现在的损失除了被人骗走了3000多块之外,又加上了自掏腰包的600块。我打电话请亨利帮忙,他二话没说,把旅行车开到了皮特的办公室。我们已经把所有箱子搬下楼,堆在路边,亨利的车一到我们就开始装车。我坐亨利的车回家,迪斯开车跟在后面。

到家后,大家一起把箱子搬到我的客厅。亨利主动提出帮忙检查文件,我们没有同意。我们已经查过一部分文件,知道要找什么,没必要再花时间教亨利熟悉皮特毫无章法的归类方式。我们谢过他,保证晚上向他汇报进展。

只剩下我和迪斯两人盘腿坐在我家客厅的地板上,扒拉着一个个纸箱。“这种无聊事我已经干够了,”我抱怨道。

“如果时间太长,我就不找了,”他说。“善后时间比工作时间还长,这没道理啊。”

“你干了四天,我们讨债讨了一天。”

“对的,我已经烦了。”

我打开的第一个纸箱里装着皮特废纸篓里的东西。利蒂希娅·博德莱尔大概是一把拎起来倒下去的,全是逾期通告、判决书、律师函、催缴通知、因账户余额不足无法兑现支票的银行函。破产的皮特大概就是用开空头支票的手段为自己争取时间。怎么可能有用?皮特穷途末路,拆了东墙,却补不了西墙。

迪斯说:“至少邮轮旅行是真的,看这个。”

他递来一张印刷宣传册,封面的彩照是游曳在水面的漂亮邮轮。不是装载2600名乘客航行在挪威湾峡的大邮轮,而是河道邮轮。近处有村庄,远处是绵延的山脉,河流尽头的教堂钟楼仿佛优美的海市蜃楼。画面中的每一处细节都令人神往,包括站在上层甲板泳池边的游客。“这样的生活我可以学着过过,”我说。

“我说的吧,钱有钱的好处。”

“那是肯定,我不过没想到要什么而已,现在我懂了,”我说。“假如他真能省下钱来支付这次旅行,的确很不错。我觉得露丝应该去散散心。”

“你觉得她会一个人去?”

“不一定,如果她有钱,她一定会先还债。”

迪斯拿起一捆文件,看了两眼,忽然气愤地大叫。“狗东西!看!他都干了些什么?”

我接过文件,扫了两眼。“这是什么?”

“我的报告,被他抄去了。换了几个词,重新打一遍,但内容都是我写的,还有我的收据。他肯定用这些向客户要钱,包括我的工作时间。这是我的原件,你看。”

我把两份报告放在一起比对。皮特把迪斯的报告重新打在自己的信纸上,不时地修饰几笔,换用词汇使语气显得温和。附件包括两套圣特雷莎到里诺的往返机票,他自己绝对没去过。他把酒店账单上迪斯的名字改成自己的,手法很拙劣,可能他认为客户看不出来。我不明白他为何留着迪斯的原件。他要是真聪明,就应该销毁原件,除非他还想再抄袭原件里的细节写一份追加报告。我看他根本就没想过付钱给迪斯,迪斯能有什么办法?在内华达州完成了工作,跑到加州来要钱,本身就让人气愤。把皮特告上法庭又耗费时日,就算迪斯胜诉了,又能怎么样呢?皮特一个子儿也付不出来。

“但愿他没把我的照片用在歪道上,”他说。

迪斯打开写有他自己地址的牛皮纸信封,拿出他拍的照片。

我从他身后看过去。“那是你的监视对象吗?”

“对,玛丽·李·布赖斯。”迪斯一张张把照片翻给我看。“这是她第一天到达酒店,这是欧文·彭斯凯,和她见面的高中同学,这是她和疑似暧昧的老板的照片。”

“看不出特别,”我说。

“除非他们是伪装高手。”

“皮特肯定先拿了钱,而且是现金,他不是那种事成付款的人。”

“真烦人,不过你说得对。”

“如果威拉德·布赖斯已经付了钱给皮特,再问他要钱就没有意义了,他一句话就可以打发你。”

“当时你说皮特是个人渣,我以为你是夸张。”

“我很想说,比起街头抢劫犯,你更有动机给皮特一枪。抢劫犯什么也没抢到,钱包是空的,手表是假货。”

迪斯把信封扔到一边。“知道我在懊恼什么吗?我一直担心他的死和我的监视有关。早知道他在耍我,我根本不会理他。”

“他的理由很充分,说是我介绍的。”

“那倒是。”

我查看了两套飞机票。“你觉得他付过机票钱吗?这些是复印件的复件印。原件在哪里?”

“他一定要付钱,否则不可能拿到机票。但我肯定他没去过里诺。浑蛋,他一次也没去过。”

“他可能拿到了退款。”

“他可能收了钱,然后全部花掉,谁知道呢?”

“这笔意外之财,露丝拿到会高兴的。”

“好啊,把文件给她,让她去弄吧。”

“态度不友好嘛,”我说。

迪斯把文件装回面前的纸箱里,“几点了?”

我看看手表。“10点15,怎么了?”

“我告诉尼克会回去接他吃午饭。”

“才是上午,我们还有8只纸箱。”

“我不干了,我受够了。”

“我可不想一个人查。”

“那就别查,没人付钱给你。”

“好啦,难道你一点不好奇还有谁是他的客户?万一他还有六七个客户,都没付钱呢?”

“不可能,只有布赖斯一个。”

“假如还有一个呢?”

“有又怎么样?如果我是皮特的客户,听说他死了,高兴还来不及,一定躲起来不再联系。”

迪斯站起身,我伸出手,他把我拉起来。

他走进小厨房洗手。我的手也一样脏,可我决定继续查下去。

他抓起车钥匙。“晚些联系你。你干吗不和我们一起吃饭?”

“你和尼克先聊吧,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你这么认为?”

“迪斯,他到这里还不到一天,他来找你谈他的计划,你自己说的,他还没有说完,你必须关心他。”

“会不会很复杂?”

我忍不住想笑,不过他的样子很认真,于是我说:“今天晚上不出去了,了解他的想法,我们以后再一起吃饭。”

他走后,我又投入另外8只纸箱的整理工作中。我承认这工作不像刚才那样愉快,繁重无聊的工作得有朋友一起做才行。这些文件胡乱塞在一起,连皮特随意的整理风格都算不上。这是房东的杰作。我对皮特还有些许怜悯。他的确讨人厌,但他算不上恶棍,就是总想着欺骗和忽悠。

我坐下来继续工作。露丝说他什么都不肯扔是对的。我拆开一个箱子,最上面的文件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打开文件夹,全是有关糖尿病研究论文的复印件。有些是国家卫生研究所批准的圣特雷莎大学的临床实验项目。临床实验、教育经历、个人简历这些材料上都有林顿·里德的名字,还有无数和一种叫格路可泰的药有关的论文。皮特突然对医学文献如此关心,我十分奇怪。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绝不会研究什么问题,除非有钱赚。很明显,他对林顿·里顿的关注不是为了调查他和玛丽·李的关系。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澄清了。我把文件夹拿出来,放到装着迪斯报告和照片的纸箱顶上。

下面是厚厚的一沓合同、监视记录、报告和那些不该由他保存的当年伯德-夏因公司的客户保密资料。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这些材料的?又为什么保存至今?在纸箱最下面,我找到一支笔形麦克风和几盘磁带,还有一台笨重的老式播放机。从顶盖上的窗口望下去,机子里有一盘磁带。这台索尼随身听是他的心爱之物。我记得多年前他刚买到手的时候,我恰好遇见他,他抱着这台高科技产品两眼放光,兴奋不已,好好给我演示了一番。这机器已经过时了,新式的录音机只有它一半大小。

皮特对非法监听具有浓厚兴趣,酷爱在画框背后装麦克、在盆栽里面装窃听器。人都有偏爱。我把随身听放回原处,盖上纸箱,标上一个大大的X。我会告诉露丝不退还这箱文件的原因。就算已经过去10年,伯德-夏因公司的业务仍须保密。这箱文件要么销毁,要么由我永久保管。

另外5只纸箱,我大致翻了翻。我也没了耐心,迪斯说得对,又没人付钱,干吗搞得这么辛苦?我是想翻到一只鼓鼓囊囊装满了钞票的信封吗?看着地上这堆皮特的宝贝,哪里像是有钱的样子?还没到中午,我已经饿了。我浑身是灰,很想再洗一次澡。我小跑步上楼,脱掉衣服。热水疗法令我全身舒畅。我换上干净牛仔裤和高领衫。罗西的酒馆供应午餐,我抓起皮包,披上粗布外套,出了门。正在锁门的时候,我瞥见了威廉。他昂首挺胸坐在户外扶手椅中,照例穿着三件套西装,雪白挺括的衬衫配着精心结上的黑色领带。他微微仰起脸,沐浴在秋日的暖阳中,双手扶在拐杖顶端,拐杖立在两脚之间,脚上是锃亮的尖头皮鞋。

“嗨,威廉,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看看埃德。”

“它在这儿?”

威廉睁开眼睛,四下看看。“刚才在这儿。”

我们找了许多地方,却没看到猫。

“亨利在哪儿?你见过他的客人了吧?”

“安娜不是你的亲戚吗?”

“算是吧。除非她打算永久性更换住址,不然应该住在贝克斯菲尔德。他们大概是出门了吧。”

“美容院。一会儿就回来。你不喜欢她?”

“不喜欢。要不是她,我就不会欠下一大笔酒吧账单,她还想蹭我的车。我没有任何意愿要带她回来,于是呢,她自己坐大巴来了,现在住在我隔壁。你不觉得她烦人吗?”

“非常烦人,我讨厌这种人。”

“我也是。”

我拖来一把铝合金户外椅,坐在他身边。“回来这些天感觉如何?”

“好一些。谢谢你关心。亨利已经问烦了,罗西认为我在装,”他说。“说实话,既然你来了,有件事情我们应该谈谈。”

“好的,什么事?”

“我刚参加葬礼回来。”他的语气变了。

“真遗憾,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不认识那人。昨天我做最后一次理疗时偶然看到他的讣告。他叫哈丁·康斯托克,96岁,只有一行字。没提父母,没提出生年月,没提爱好,也没提工作,也许因为没有人提供这些信息。”

“谁出钱办的葬礼呢?”

“他死前自己安排好了。我佩服他的远见。我觉得他应该是请了几位职业哀悼人。葬礼只有3个人,互相不认识,甚至不认识他们来悼念的人。仪式很圆满。”

“仪式之后,你的朋友沙罗森把我拉到一边,对你还未联系他安排你亲戚的事情表示关心。”

“亲戚?”

“特伦斯·戴斯。”

“哦,戴斯。不好意思,我一直在想着哈丁·康斯托克,没转过弯来。戴斯的遗体已经从法医办公室转走了,目前我必须得到他三个儿女的回音,才能往下办。这有点悬。”

“就我理解,安娜就是为此而来。她想帮忙。”

“借口而已。”

威廉说:“无论如何,我很愿意提供帮助。我具有多年策划仪式的经验,包括遗体告别和下葬仪式,之后最好安排一次小型招待。”

“谢谢。安娜不会出一分力。到时候我们再谈。”

“很好。据我所知,还有第二位。”

“还有第二位?没有吧?”

“费利克斯。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是我朋友,那我就要出钱办他的葬礼吗?我手头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威廉不解地眨眨眼睛。“可能我弄错了。特伦斯·戴斯是你的亲戚,这没错吧?”

“差不多。”

“就我理解,特伦斯和那位费利克斯形影不离。”

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我不这么理解。我不认为他们关系亲密。都是流浪者,住在海滩,所以相互认识,仅此而已。”

“我想既然他们已经……应该会愿意彼此靠得近一些,”威廉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天空。

我抬头,以为他瞥见猫爬到头顶的树上去了。后来才明白他的意思。我苦笑,“你是要双礼齐办啊,一人费用办两人仪式。”

“你愿意这么想也可以。”

我手扶额头。“天哪,容我点时间考虑,好吗?戴斯的事我接受,费利克斯我才认识不到两星期,处理他的遗体不该是我的责任。”

“如果让政府来办,肯定一塌糊涂,你知道的。”

“也许吧。”

“这一点我们一致了,很好。下次见面前我会整理好建议,我们一定能拿出令大家都满意的方案。”

我放弃了去罗西酒馆的念头,返回家里,被突如其来的双人葬礼弄得心烦意乱。和威廉说话的时候,我没有听见电话铃声,一进门就看见电话答录机的灯在闪。我打开台灯,按下播放键。

留言是年轻男性的声音,“你好,金西,我是在洗车行遇见你的德鲁。奇迹中的奇迹,我朋友终于还钱了,我手头就宽裕了。打电话给我,我们商量怎么办。”他报了一串电话号码。

我不认识此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是打错电话的药贩子吗?但是他叫了我名字,而且我不吃药。好吧,只有感冒的时候吃奈奎。可是这种药到处有卖。洗车行?钱?我回听一遍留言,渐渐有了头绪。在洗车行遇见的……那个人啊。德鲁就是那个看上我伯斯429的人。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出价5000块卖车,他表示有兴趣,不过我没当真。车我是想处理掉,但不是现在。在卖掉野马之前,我必须先选好新车,这得花上几星期时间。不能冲进店里就买。野马车就是这么来的,没有好结果吧。我拨了德鲁的号码,占线。我把便笺本放在醒目的地方,以提醒自己有空再打。

我偷偷朝窗外看,威廉还在晒太阳,头向后仰,闭着双眼。这一次埃德站在他的腿上,盯着他的脸,大概以为他死了。我诚心祈祷不要再有人离开这个世界,否则我要安排三场葬礼了。为了安抚我惊恐的神经,我给自己做了第二份热乎乎的鸡蛋三明治。此时此刻我若是在罗西的酒馆,一定要喝一杯葡萄酒为自己压惊。我经常想起戴斯,似乎忘记了他已经死亡的事实。“从前”我渴望家庭的时候(现在的我完全摒弃这种念头),总是想象出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家人。如今,似乎各种亲戚我都有了。

吃完午饭,我打电话去修理部询问车胎的事。接待员听到我的声音非常诧异,他完全忘了这码事。好在修理处的机师答应马上处理。我开了四个街区,外加看完一本漫画,补好的轮胎终于换下了备胎。换好后,机师坚持做一次四轮定位,我只好等着。

回到家,我偷偷摸摸地小步跑过后院,迅速打开自己的家门。安娜迟早要来敲我的门,天晓得她又要编出什么花样来骗我。

我捧着书坐在沙发里,不时地往窗外张望,看看威廉是否还在。他又坐了一会儿,在信封背面写字。午后的时光悠长,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躺在沙发上,于是拉了一床被子来盖。对于生意清淡的无薪假期,这算是完美生活了,一分钱不花,享受家的惬意。很快,我便进入了梦乡。

迪斯果然没来电话。难以相信儿子来了,竟让他变得如此慌乱。我虽然没有小孩,道理我还是清楚的。尼克的防御心理是自然反应,其实没有必要。迪斯和我性格不同,在分分合合的日子里,我们总在彼此疏远。我曾经认为迪斯喜爱流浪,自由的心灵不愿忍受任何牵绊,只愿过属于自己的生活。然而,谁也不能逃避对孩子的责任。迪斯一直过着无需对谁负责的生活,内奥米替他担起了父亲的责任。如今她不在了,他必须面对责任。他显然从没想过尼克和格雷厄姆会向他求助、会需要他陪伴、会问他要零花钱。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他是个“有包袱”的男人。在单身女性的世界里,“有包袱”这个词很难听,包含的意思很多,包括前妻、双重贷款、赡养费、法院判决、扣押权、各年龄段的子女、家庭心理咨询、律师费、家长会、私立学校、大学学费、起诉、出庭,以及针对各种事件的恶毒攻击,比如一方开始约会而另一方竭力反对。

在我和乔纳·罗伯短暂的关系里,我已经尝过这种滋味。他和他的前妻(当时还是妻子)从小学开始便一直上演感情大戏直到如今,我不过是戏里可有可无的配角。幸亏我及时抽身,因为我很快便醒悟,在他和卡米拉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我的位子,更不要提他两个女儿了(名字我一直记不住,有一个可能叫考特妮)。与迪斯发展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尼克第一眼看我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

天黑之后我才起身,刷了牙,沾水打理被压扁的头发,然后出门。我忍不住看了一眼亨利的家,厨房里有灯光,里间卧室的窗户里也有亮光。我应该提醒他提防安娜。

我往罗西的酒馆走去。我知道威廉会在酒吧,不过有罗西在,他不会谈起葬礼这个话题。罗西对这一套毫不买账。我一推开门便看到罗西坐在靠里面的桌边做指甲。安娜带来了修甲工具,摆在桌面上:抛光条,粗金刚砂锉条,修甲锉,死皮剪,以及各色甲油。亨利和她就是为了这些去的美容院吗?她已经在不要脸地占他的便宜了。罗西的双手垫在干净的白毛巾上,旁边放着一小盆温水。她表情满足,抬眼对我报以羞涩的笑容,似乎在替我这位可爱的亲戚和我打招呼。

很好,我心想。用不着我多说一个字,他们很快就能自己想通了。

我走到后面常坐的包厢,几乎紧靠着安娜的“工作站”。

她绷着脸冲我说:“如果不妨碍你,我打算在这里工作。”

“宛若重生啊,”我回答。

罗西做好指甲,侧身向我走来。桃红的指甲油尚未干透,拿不了点菜单。她一边口述菜品,一边时不时地吹吹指甲。我吃了一顿完全不是自愿的饭:辣酱鲤鱼配酸甜卷心菜,还有一盘油爆甜蔬菜,有洋葱、绿薄荷和西红柿。我正用亨利的纯手工面包卷清理盘里的酱汁,一抬头,天哪!切尼·菲利普进了门。他四下巡视,看到我坐在后面,径直走了过来。

安娜已经收拾好工具,正伸手去拿外套,她看见了切尼。切尼无疑是她在圣特雷莎见到的第一个帅哥。她马上重新坐了下来。

切尼来到我面前,“你好。”

“你好。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哪里话。今天我们聊到你了。我在附近,顺便来看看。你气色不错。”

“谢谢,你也不错。”我瞟了安娜一眼。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切尼,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希望切尼不要看到那双蓝眼睛。

罗西拿着点菜单来到桌前。她从来无法抵抗帅哥的魅力。她眼睛望着我,“你朋友介意喝一杯吗?”那晚她的匈牙利口音特别明显。

我看着切尼。“你在值勤吗?喝一杯?”其实罗西说得非常明白,不过我知道她希望我转述她的意思。

切尼说:“问她有没有啤酒?”

罗西耐心地等我复述切尼的要求,然后说:“有,好有品位,我马上拿啤酒。”

我说:“请给安娜上一份辣酱鲤鱼,她会喜欢的。我请客。”

罗西说:“给可爱的安娜,好的。”

望着她优雅地步伐,切尼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我最近很少见到他,感觉有些陌生。他的头发长了,脸庞干净,散发出我很喜欢的香皂味道。他穿着一件淡褐色高领衫,小山羊皮的休闲西装是做旧的巧克力色,让人忍不住想去摸摸。拿两个男人做比较是很无聊的事情,既然迪斯也在这里,我不禁无聊了一次。我还想起了乔纳·罗伯,在过去的6年里我和这3个人都交往过。我不是随便的女性,完全不是。我愿意独身,可我并不拒绝感情。严格来说,我没有同时和这3个男人交往,然而,像我这样既坚持传统道德观,又坚持自我保护的人,这件事情确实值得警惕。

我总结出自己挑选男人的品位。尽管这3个男人各具特点,他们全部聪明、善良、能干、阅历丰富、知识渊博,都在执法部门或相关行业工作:切尼和乔纳在行业中心,而我和迪斯较为边缘。从气质个性来看,我们彼此和谐共处。虽然也互有竞争,但由于我们脾气温和,还能一起打打保龄球、玩玩桥牌。

罗西再次出现,在我们桌上放下一张纸垫,随后放上一只冒着冷气的透明玻璃马克杯,杯子旁边再放上一瓶啤酒。“为你朋友倒酒,需要我吗?”

“谢谢她,我自己来吧。”

“他说感谢你,”我说。“谢谢你的好意。”

“没关系,随时乐意效劳。”

切尼说:“好的。”

我看着他把啤酒瓶斜架在马克杯边上,淡黄的液体注入杯中。

罗西还在桌边站着。

“他说有需要再叫你,非常感谢,”我说。她对我说欢迎他来,我立刻转达。她走了。切尼久久地品尝着啤酒,似乎很合他口味。

我说:“不说废话,你来干吗?”

“我接到露丝·沃林斯凯的电话,她说你和你的朋友迪斯想了解皮特的客户。”

“因为皮特骗了迪斯3000多块,我们希望能找到客户欠他的钱。目前没有结果。抢劫案有什么线索?”

“弹道检测证明现场有两把枪,都不见了。”

“露丝说皮特有两把枪。”

“他名下有一把格洛克17和一把史密斯-威森防身枪。防身枪锁在他的车后备箱里,找不到格洛克。露丝说他两把枪从不离身。我们在他卧室床头柜里找到9毫米的子弹,和他体内的子弹吻合。皮特应该是被他自己的枪打死了。”

“你说现场有两把,但你没说第二把是防身枪。”

“现场有一只弹壳,.45口径,说明皮特和袭击者都有枪,很可能有过打斗。子弹埋在道路一侧的土里。一共找到4颗子弹。格洛克的3颗,.45的1颗。”

“手表、钱包没了,你认为抢劫犯把枪也偷了?”

“偷走或者扔掉。我们派潜水员沿环礁湖摸了一圈。大约4米5范围内的水很浅,都是泥和水藻,几乎看不清。我们在周围做了地毯式搜索。”

“皮特的车钥匙呢?”

“在他口袋里。我们把福特车里里外外都搜了,只找到他自己的指纹。开枪的人大概不敢再加上一条偷车的罪名了。”

“可能是皮特认识的人吗?”

“我和你想法一致。没有目击证人,没人听见枪响。我不是落井下石,不过皮特名声不好。”

“我比你清楚,可我心里还是不好受,我是为他妻子难过。”

“我也是,”他说。“他们说你认识了一个流浪汉?是姓戴斯吗?”

“兰德尔·特伦斯·戴斯。原来我们是亲戚。”我决定不提坐在旁边的他的小女儿。只要切尼往她那儿瞟上一眼,她就能飞扑过来坐在他的大腿上,然后把他吃掉。

“他怎么了?”

“酗酒多年,长期服用处方药,死的时候只有53岁,却尽显老态。我去停尸房时,完全不知道我们是亲戚关系,后来发现我成了他的唯一继承人及遗产执行人。”

“那你不乐上天了。”

“没错,他给我留了50万。”

切尼忽然凑过来,“你有男朋友吗?”

我哈哈大笑,他那副羞涩的表情真可爱。

“别误会,和那没关系,我只是好奇,”他说。

我立刻想到了罗伯特·迪斯,但是,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我们算复合还是算分手?

“很难回答,”我说。“容我想想再告诉你。”

我瞟见安娜走了,但我没有抬头。切尼刚刚向我表白,不要让切尼注意到她。因为担心她会躲在门外,我拖着切尼又聊了半个小时。

29

星期二一早,我在闹铃响起的前一秒钟醒过来并且起了床。阁楼冷飕飕的,我好想再钻进被窝,但是我没有。我穿上运动服,系好跑鞋带,然后刷牙洗脸。我忽略了照镜子的步骤,拿出一顶毛线帽,虽然跑起来这帽子会嫌热,目前它承担了双重职责:为我的头发和眼睛挡住清晨空气中的湿气。

5公里的慢跑满足了我对氧气、对运动、对独处的需求,令我精神百倍。夏令时到月底结束,在慢跑的尾声我欣赏到了破晓的美景。远处银色的太平洋连接天际,天空色彩变幻,从灰色变成暗红再转为淡蓝。不消片刻,四周便亮了起来,盖过了所有的色彩。海鸥随风翱翔,发出快乐的鸣叫。风停了,棕榈树的顶端纹丝不动。海浪缓缓拍打在沙滩上。7点06分,太阳完全升起,我也回到家里,准备检查完皮特的最后两箱垃圾。

我没有去洗澡,直接坐下来吃起了麦片。咖啡在煮着,等我洗干净碗勺,咖啡机的咕噜声正好结束。我带着一身汗坐到地板上,咖啡杯也放在地上,迅速把第一只纸箱翻了一遍。里面装的是旧宣传册以及老家电说明书,估计那些家电都已经没有了。没有找到收据或是个人信函,倒是有一张皮特和露丝结婚当天的黑白新闻照片。1949年9月24日,周六。明年9月将是他们结婚40周年。

年轻的皮特面容消瘦,头发倒是多得出奇,眉毛也极浓。突起的肩头堪比挂衣架的金属头。西装外套的袖子太短,露出枯瘦的手腕。他笑容满面,为娶到露丝感到幸福。露丝和他差不多身高,穿着带垫肩的白色雪纺礼服,下摆打着褶裥。一顶白色宽檐娟丝系带草帽盖住了她的头发,左肩佩一个花束。我拿近照片,看清楚是白玫瑰配白色康乃馨。新婚夫妇站在第一联合卫理教堂的台阶下,身后是前来观礼的宾客。我把照片放在一边,准备还给她。

第二只纸箱里的文件也没用处。我把散在地板上的文件重新装好,把14只纸箱搬上野马车。第15箱由我保管,里面是伯德-夏因公司的客户资料,皮特的窃听设备,以及迪斯撰写的布赖斯任务的报告。我又看了一遍皮特复印的材料,包括林顿·里德提交的格路可泰研究申请。他就是靠这份申请获得资金开始现在的实验。不知皮特出于什么目的复印了这些资料。

装车结束时,后备箱全塞满了,副驾驶一侧已经开不了门,后排座堆了上下两层共8只纸箱,后挡风玻璃基本被堵上了。

我把结婚照片放进皮包,开去皮特家,在房后的巷子里停下车。我本可以停在前门,车不熄火,我去向露丝说明情况。我转念一想,我不是来送皮特的物品,而是来归还它们。既然他把东西都堆在车库,我也应该把纸箱卸在那里,再向露丝说明情况。

皮特的车已经不在灌木边了。我推测,买主悄悄把车提走了。他把皮特的枪支护理工具和鸟食丢在路边,还有一只鼓囊囊的塑料袋。我猜里面装的是两个座位后袋以及手套箱里的东西。我把东西拖到车库的门边放下,再把纸箱搬进车库。一切搞定之后,我拿起护理工具箱、鸟食和一塑料袋的杂物,来到皮特家的后门。

露丝穿一件传统的长款睡衣,胸前系扣的粉青色薄纱睡袍配同质同色的吊带裙。我认识皮特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也是有浪漫生活的人。这种想法不太合时宜,我赶紧移开目光。露丝的长发编成发辫搭在左肩。现在9点30分,我从前认为她是黎明即起、开始一天工作的人。

打开门,她说:“是你呀。正在奇怪谁会敲后门。早知道你要来,我就把衣服穿好了。今天我休息,睡了个懒觉。”

“我们从房东那里拿到了皮特的一些整理箱,我刚刚都送到车库了。”

我举起工具箱和两只袋子。“他的车不在了,买主大概清空了后备箱、座位后袋和手套箱。”

露丝接过三件东西,放到厨房的台面上。“进来喝杯咖啡,陪陪我。”

“非常愿意,谢谢。”

我跟着她进了厨房。上一次来时,前面的房间十分整洁。现在的凌乱一定是因为东西实在太多,无处安放。我猜皮特死后,露丝开始还能打起精神,认为只要凡事安排有序,她就能掌握主动。渐渐地,事态超出了她的控制。换了是我,就让清洁工全部拉走。不过,皮特爱好用纸箱收东西大概是一种强迫症。真的,谁知道他藏起了些什么。有囤积强迫症的人非常依赖他们囤积的旧报纸、轮胎、汽水瓶、摇头娃娃、罐头食品、烈酒杯、棒球帽等。皮特爱囤纸箱。我自己有时也不愿意扔纸箱,尤其是完好无损的。万一需要邮寄东西呢。

我们坐在餐桌边喝咖啡时,我把他们的结婚照片剪报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她。“我想你应该想留着。”

她端详着照片,微微一笑。“1949年,好像就是昨天,我们当时多年轻啊,这裙子当年可是时髦呢。”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那时我刚从城市大学毕业,等着入学上护理学校,在一家小诊所做前台接待。他要补牙,提前来开一张抗生素的药方。我们聊了一会。我下班后发现他在停车场等我,请我喝咖啡,我同意了。”

“故事就这么开始了,”我说。

“是的吧。我被他迷住了,他温柔可爱,彬彬有礼,还有些害羞,因为他有马方症,其实并不严重。他脊椎侧弯,手指过长,视力极差,但我不在乎。”

“你的家人怎么想呢?”

“他们想不通,可是他们没有阻止我。我想他们是觉得这段关系不会长久吧。我不想生孩子,他又有遗传病,风险太大,我们不能要孩子。”

“明白。”

“是的。大家都不理解我怎么会看上他,可我不在乎。”

“他真是幸运儿。”

“我也很幸运。我估计你们没有找到应收账款,也没找到现金吧。”

“是的。不过我承认大部分东西我都没仔细看。你是怎么判断该留什么,该扔什么?好多东西看上去就是垃圾,请原谅。”

“他在家里的东西也一样。他显然有很多秘密,我总担心他把有价值的东西藏在哪个角落了。”

“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说。

“非常感谢。”

“我想说明一件事情。出于某种原因,皮特持有属于原来公司的文件,公司所有人是本·伯德和莫利·夏因。我担心那些合同和报告一旦泄露会引起不良后果,所以我把文件留下来了。如果扔进垃圾堆,真不知道最后会落到谁手上。”

“我哪里能知道少了一箱呢,谢谢你告诉我。”

我们继续聊了一会儿,我便告辞了。我留了一张名片给她,以备不时之需。

临走前,她忽然抓住我,“请帮个忙,请你……要是你觉得为难,你尽管说。我想为皮特办悼念仪式,不是现在,大约一个月后。他没什么密友,不过大家都认识他,也喜欢他。他不可能有仇敌的。不知你是否愿意为他致悼词。你们在一起共事了那么久,你比其他人都了解他。”

我的脸腾地红了。以我对皮特的轻蔑厌恶,她邀请谁也不应该邀请我站到台前颂扬他的优秀品格。可是露丝那么温柔,那么天真,让她去面对这一切真不公平。我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开口。

“不知道啊,”我说,谎话像消化不良时冒出的胃胀气一样,冲口而出。“我最害怕当众发言了,那种场合很吓人。有一次在主日学校要我念一段圣经,我就昏倒了。我真的很想帮忙,可我真做不到。”

“我明白,考虑一下吧,如果你改变主意就通知我。我知道皮特一定会高兴的。”

“我会考虑的,”我再次说出这句万试不爽的谎言。这件事情我压根就不会考虑。她拍拍我的手背,我走了。

回到车上,她提出的骇人要求吓得我手心一片冷汗。就算我擅长说谎,当众颂扬一个我一点都不喜欢的男人,我也做不到啊。

离开皮特家,我去了办公室,检查管道安全以及接收重要留言。我捡起从门缝塞进来的账单、宣传页、小册子,扔到办公桌上,然后回了家。一进后院就看到亨利家后门紧闭,厨房漆黑。不用说,安娜肯定忽悠他购物去了。

埃德在我的门垫上留下两只蜥蜴。我一打开门,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蹿到我前面去了。我刚要反对,发现猫对我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就不狠心赶它走了。

刚关上门,就有人敲门。我透过舷窗观察后打开门。安娜脚踩门垫,抱着胳膊,好像怕冷似的,表情低落,穿着上午的皮靴、牛仔裤和海蓝色绒上衣。

她说:“我知道自己不该不请自来,到圣特雷莎。我想先打电话的,可我害怕你叫我不要来。”

“那是你的事,安娜,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知道你生我气。”

“我不是生气,我觉得烦躁。我希望你不要占亨利的便宜,他心肠软。”

“我知道,他是好人。”

“而你就爱占便宜。我知道你忍不住,我懂,请你别占他便宜。”

“我不想一直住在亨利家,我只借住两三天。一找到工作,我就自己找房子。”

“就凭你那点最低工资?你的保证真有说服力。我不主张你来的原因之一就是你住不起。”

“我是为我爸爸来的。当然不是唯一的理由,但我想了解他在这里的生活。亨利说你一直在寻找真相,所以我想我们可以找机会谈谈,如果你有时间。”

“我会考虑。”

“我没有事先通知你就过来,我道歉。”

“感谢你能道歉。”

她讨好地冲我微笑,我没有当着她的面关门。我说过再见,等她快走到亨利家才关上门。

房间里一股焦糊味,我这才想起来出门时忘记关掉咖啡壶的开关。我伸手关掉电源,再去查看答录机,红色的留言灯欢快地闪动。我把包扔在桌子上,按下播放键。不出所料,又是德鲁打来的,为没联系上我而道歉,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记录显示来电就在10分钟之前,于是我拨通他的号码,屏住呼吸,等待接通。

铃响两声之后,他接起了电话。

“是德鲁吗?我是金西·米尔霍恩。”

“啊,太好了!真不敢相信,你终于打电话来了。”

我们花了几分钟时间互相祝贺通上电话,然后开始谈正事。

“我们说好5000块,对吧?我只有这么多。”

“可以的,”我说。“我需要两三天先买新车。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我哥哥来了,就是我说高中时有一辆伯斯429的。我跟他讲了你的车,他馋死了,一心想开。”

“他在这里待多久?”

“一星期。不是说非得就他的时间,如果能让他看看最好。”

“我手上有事情在忙,不过我会尽快去看车。我不能完全答应你,但我会尽力。”

“谢谢你。”

谈话结束。我立刻查看猫的动向,我家里从来没有过小动物。埃德正躺在沙发床下面,抓垂下的一丝布条玩。

我问:“你刚才在院里干啥?你是想进来吗?”

它扭过头,盯了我几秒,算是一种回应,看看我是否值得搭理。答案是肯定的。它从沙发下面出来,跳到厨房凳子上,再跳上台面,一直走到头,再转身回来,扑进我怀里。我印象中它从来没声音,现在却在跟我交流呢。它在我怀里扭了个身,轻巧地走了,只在我高领衫的袖子上留下一根白毛。

“噢,你现在想跟我好了,”我说。“我看到你坐在安娜的膝盖上,你羞不羞?”

它坐了下来,直视着我。我发誓,那眼神绝对有内涵。

“你想喝牛奶?对不对?”

我拿出一只咖啡碟,往里面倒了一点牛奶。“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养宠物的原因,”我说。“比自言自语麻烦多了。”

它优雅地走过来,嗅了嗅牛奶,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地看着我。

我赶紧去闻,果然,牛奶坏了。我很是自责,它倒无所谓。猫咪来你家,得准备好没有过期的食物款待它才行啊。我坐下来,埃德慷慨地赐予我替它挠头的权利。

有人敲门,我离开埃德,从舷窗望出去,迪斯站在门口。

我打开门,他说:“我能进去吗?”

当然可以,难道我会反对吗?我让到一边,他的行动犹豫不决,我立刻明白,他要走了。到一个男人要离开你的时候,才能做到客观判断,多么可悲。“让我猜猜,”我说。

“不要猜,我自己说。”

“要不先喝杯咖啡?”

“何不等我说完再喝?”

“当然可以。”

我尽量不带任何情绪,保持平和的语气。这次见面,我们还没机会深入发展,他才待了三天,现在却要走了。我们之间注定要说再见。我不由暗想,幸亏没有发展,否则我将痛不欲生。即便如此,我依然舍不得他走。天知道为掩饰这一点,我花了多少力气。

迪斯说:“尼克向公司请了假,我以为他来找我商量他的计划,其实他已经计划好了,他希望和我一起旅行,了解彼此。我能说什么呢?”

“你当然说好啊。”我的语气算不上兴奋,不了解我的人一定觉得我反应正常。

“不是我的主意,”他说。

“哦,别这样,我没责备你。毕竟他是你儿子。”

“好吧,没想到你这么通情达理。”

“是的啊,终于成熟了。你们什么时候走?”

“尼克还在睡觉。我们昨天晚上商量定,我说离开前得先和你谈谈。”

这话伤害了我。如此安排对我不公平。没错,他要和尼克一起走了,却只能腾出5分钟在临走之前与我匆匆道别?

我甩手走进小厨房,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我把杯子放在台面上,推到他面前。

“谢谢,”他喝了一小口,从杯沿偷眼看我,做个鬼脸,垂下眼睛。“这咖啡煮了多久了?”

“我不和你闲聊。”

他放下杯子,“你生气了。”

“何止生气,”我回答。“你不要来拥抱我。你马上一走了之,我心里却不是滋味。”

“我不想惹你生气。”

“难道这不是事实吗?我觉得自己像个烦人的小孩。你这样伤害我的自尊,我受不了。”

“需要我和你一起把剩余的纸箱查完吗?”

“算是安慰奖?谢谢,不需要。我查完了,已经全还给露丝,听她回忆了与皮特共度的40年好时光。”

“你需要我做什么?”他问。“事情已经定了。我不知道尼克会来,我怎么知道他要和我一起旅行?”

“你不知道,不是你的错,永远都是这样。我总在想我要学着化解,可我做不到。”

“如果我没有来过,你会不会感觉好些?”

“如果我不在乎你,我会感觉好些。”

“但是你在乎我。”

“是的。”

“嗨,我喜欢这样,我喜欢你在乎我。”他微笑着抱住我,我双颊发烫,鼻子发酸,泪水涌入眼中。

我大笑起来。“去你的吧,每次我犯傻都把自己弄得很难看。”

“你不傻,你很可爱。虽然煮的咖啡难喝,不过我不怪你。”

“别花言巧语。”

他抱着我轻轻地摇,仿佛在原地慢舞。这次重逢我们还是第一次如此亲密。第一天晚上,他吻过我的脸颊。那时候他仍然生我的气,我也气愤他居然指责我把他推荐给皮特。我的心渐渐融化。

我退后一步。“别这样,没意义。”

“一切都必须有意义吗?”

“是的,必须。告诉你原因,我是被抛弃的那个。我理解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可我不能让自己的心再痛苦。”

“你认为我的心就不痛苦?”

“不痛苦。”

“你错了。”

“好吧,我错了,咱们别吵架,我不想分手时给彼此留下坏印象。假如你还回来,我们再重新谈这个话题。”

“不是假如,是肯定。”

“话别说太满。”

他凝视我良久,相信我的眼神比我的话更有说服力。“我打电话给你好吗?”

“不要。我希望你走得越远越好。祝愿你和儿子旅行愉快,收获惊人,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假如我们再不相见,我也能活下去,所以不必担心我。”

“相当有理,”他说。“就是太刻薄了。”

“我会想你的。”

“我会更想你,有空我就打电话。”

我们就这么分手了。关上门之后,我待在门后,听着他的保时捷发动、离去、声音渐渐消失。我拿起咖啡碟,把变质牛奶倒进厨房下水道,清空咖啡壶,把两样都洗干净,重新回归我的小日子。我望了埃德一眼,“你有什么想法?”

它温驯地坐着,我们凝视着对方。良久,它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我也放慢速度眨了一下眼睛。后来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猫吻。电话铃响了,我指着埃德,“别动。”

我走到书桌前,拿起听筒。

“你好,金西,我是阿伦·布卢姆伯格。”

“哦,阿伦,你好吗?”这就是我,明明心已碎,表面上仍热情有礼。此时此刻,我应该去抱着枕头号啕大哭,不过我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他说:“我很好,谢谢。戴斯的尸检报告和实验数据出来了,所以我打电话过来,你愿意来一趟看看吗?”

“真快啊,”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打电话回来。”

“10天了,”他说。“时间上正常,案子不复杂。我给你寄一份帕尔切克医生的记录复印件,我可以电话里先简单说说。”

“好极了。”

“我先念正式结论,然后回答你的问题。死因为慢性酒精中毒引起的肝功能衰竭。基本在意料之中。”

“好的。”

“他同时患有酒精性酮症酸中毒症,缩写为AKA,指的是血液中酮体水平大幅提高。酮体是人体将脂肪转化为能量时产生的一种酸。典型患者都有近期醉酒史、厌食及持续呕吐,因而导致胰岛素分泌迟缓及水平降低,同时胰高血糖素分泌过量。多余的废话我就不念了……

“AKA患者基本都有脱水症状,可能的原因有流质摄入减少以及乙醇造成的抗利尿激素分泌抑制。血容不足会刺激交感神经系统,导致肝脏分泌酮酸能力的降低,并且引发严重的循环衰竭。

“我估计如果你再和他的朋友们聊聊,他们能够证明他有过以下这些症状。你准备好纸笔了吗?”

我拿起笔,拉过便笺本,他一边报,我一边快速地记。

“腹疼、易怒、精神错乱、清醒水平改变,还有……低血压、疲惫、眩晕。水果味口臭是关键,你一定要问,类似丙酮的气味。”

“需要我核实吗?”

“对像他一样的患者会有帮助,他的家人可能也想知道。说来可惜,如果有人发觉他的症状,及时送他去医院,他可能不会死。”

“哦,天哪,这我就不说了。还有吗?”

“嗯,我在往后看……尸检显示心脏增大,以及严重的肝脏损伤。”

“我猜是慢性酒精中毒引起的吧。”

“应该是。唯一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是血检和尿检都没有查出酒精和麻醉剂。”

我沉默片刻。“你的意思,他没有酒瘾?”

“完全没有。”

“肯定吗?他的两个朋友坚持说他临死前还在喝。实际上,珀尔最气的就是他多次发誓不喝酒,却坚持不了。”

“现在无法知道他代谢酒精的水平,但是10月7号那天他是清醒的,之前应该也是。可能他的行为表现得像醉酒。肾脏停止工作加上毒素堆积造成行为怪异。嗜睡也可能被误认作醉酒。他应该有语无伦次的现象。”

我说:“我去问。他们告诉我几个月来,他的身体情况一直在恶化。”

“他算是发病快的,这点没有疑问。我想说明他的死因不是两三天前喝的酒,不过这个时间只是我的估计。”

“止痛药呢?我听说他离不了止痛药。”

“没有,他的体内没有任何止痛药成分,”他说。“不管怎样,如果你查到相反的证据,一定告诉我。”

“我会的,谢谢你。”

30

我坐在桌前思考如何行动。我肯定不会告诉珀尔,戴斯本来还有救。费利克斯的死已经够她受了,她认为费利克斯被殴致死全是她的责任。我拿起外套、包和钥匙,埃德看样子挺愿意跟着我一起去院子里,但我不敢保证我走之后它还能乖乖地待着。我转身回去拿了亨利的家门钥匙,锁好门,抱起埃德。我们俩身体贴着身体,它快活地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大概以为我们就要这么过一辈子。我真想亲亲它的小脑袋,可我还不完全了解它,万一人家不愿意怎么办?我开了亨利的门,把它丢进屋里。

我沿着海滩开车,在自行车道旁的草地里寻找珀尔和丹迪的身影。我在他们常去的地方,圣特雷莎酒吧街对面棕榈树下的空地上找到了他们。他们支起了宿营帐篷,手推车放在一旁,对着海边吹来的咸湿的微风。两辆偷来的手推车里放着毯子、枕头和装满废瓶子的购物袋。离这里三个街区远有一处垃圾处理站,流浪者靠着捡卖废瓶子贴补可怜的生活费。换来的钱肯定花在买劣质烟酒上,然后指望城里的好心人容留他们吃住。

他们铺防水布的地方正是我第一次遇见他们的地方。丹迪躺在睡袋里,珀尔缩在毯子上,还有第三个人,我没看清他的模样。费利克斯不在了,不知此人是否会成为这里的一员。我把车停进停车场。

特伦斯·戴斯死后当天做成的悼念处简陋凄凉。装着野花的罐子还在沙地里,水没了,花谢了,精心搭建的石塔解体了。没有费利克斯的悼念处,不过他死在医院,不像特伦斯死在海滩上。我无法理解这些无家可归者悼念死去同伴的规矩。

丹迪看着我走过去,珀尔假装没看到,可脸上的轻蔑和冷淡出卖了她。我猜她还在生我的气。她点了一支烟,继续喝汽水,里面肯定掺了威士忌。

我在他们面前的小路上停下脚步。“能坐下吗?”

丹迪移开了背包。“随便坐。”

他换了副模样,衬衫很干净,休闲外套只在袖口有轻微的磨损。他看上去是不酗酒了,但谁知道呢。他可能控制了酒量,或者掩饰得很好,但至少我没有看见大容量的酒瓶。珀尔把汽水罐递给他的时候,他拒绝了。

我坐在丹迪让给我的区域,丹迪替我做了介绍。“这位是金西,我们的好朋友。”

“大家叫我布鲁托,传教士,”他做了个脱帽的动作,咧嘴一笑,嘴里没有牙。他身体消瘦,至少65岁,满头卷曲的白发,胡子又长又乱,耳廓上结满硬皮,像是洒了一层糖霜,脸上有种不正常的红褐色,说明经常不加防护地暴露在户外。我们俩互相问好,算是认识了新人。

地面潮湿坚硬,就算铺上塑料布,垫上睡袋,还是不舒服。“戴斯的事情有进展。”

“好了不起啊,”珀尔一边说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在脑袋边不停转动。

“你很烦人,知道吗?我根本不用开这么远路过来找你们。你想听还是不想听?”

丹迪打了圆场,“别理她,我想听。”

“谢谢你,”我答道。“戴斯死的时候没喝酒。”

“屁话!”珀尔说。“就在那儿,前一天我们看到他,他吐得苦胆都出来了。我知道一讲起身体功能,你就废话多,别的不多说,我只看到地上的东西像一堆咖啡渣,谁都不愿意靠近。”

“他的死因是肝肾衰竭。”

丹迪说:“也就是自然死亡。”

“呃,假如心脏肿大、半数脏器损伤也算自然的话。他没有喝酒,这是关键。”我看着珀尔,“那天你和他说过话吗?”

“就算说过吧,我自己觉得不算。我说,‘情况怎么样?他咕哝了一句,没听懂。他摇摇晃晃地到处走,皮肤和眼白都变黄了。我当时以为他要变身狼人了呢。”

“气味呢?”

“你问他吐过以后嘴臭不臭?像洗甲水的味道,不过特伦斯不至于饥渴到这种程度吧。”

“那是酮酸中毒。别问原因,我只是转述法医调查员的话,”我说。

丹迪打开背包,伸手去掏包底,片刻之后拿出了一只药瓶递给我。

药瓶5厘米高,盖子直径3厘米,瓶身用热收缩膜封住。“是什么?”

“他的药,他叫我收好。”

“为什么封住?”

“保证不会坏。他就是吃了药才生病的,但是医院不信。他们叫他回去,后来医生还威胁要找到这里来。”

“医生?谁?”

“主持他参加的项目的医生。”

“不对劲啊,”我边说边看药瓶标签。果然,是我从没听说过的药。“以前你怎么不说?”

“他叫我别说。从他给我那天起我就一直藏在包里。”

我摇摇瓶子,有轻微的响声。“这药是治什么的?”

“他吃三种药。一种治他的烟瘾和酒瘾。可能不是这个,可能是另外两种。”

“类似戒酒硫?”

“我想是。”

“他说吃了药就生病了?”

“是的。”

“戒酒硫就是这个作用啊。只要一喝酒就生病,所以才能戒酒。”

珀尔插了进来,“戒酒硫不用你教,那东西吃了会怎么样我们一清二楚。事实是,特伦斯没喝酒,刚才你自己说的。这你怎么解释?”

我又看着瓶子,一边转动瓶身一边读标签。开方医生的署名是林顿·里德医生。

丹迪盯着我,“你怎么了?”

“我看到过这个名字,我只是奇怪,竟然出现在这里。”

丹迪说:“他去年春天加入项目之后拿的。”

“匿名戒酒会?”

珀尔撇撇嘴,“不是的,不一样的东西。在新药获得许可前,FDA(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会让制药厂通过层层试验。他吃三种药,其中一种治酒后手抖,但不是这瓶。”

“‘酒后手抖就是字面意思吧。”

“废话。早上起床,不灌下两口烈酒,手就抖得停不下来你知道吗?”

生气、害怕的时候我的手也抖。这时,她和丹迪说起了话。“我觉得这是让他缓和情绪的药,预防情绪波动。”

丹迪说:“不对,不是这种药。那种药是不让他吃甜食的。记得他说吃糖的事情吗?就算喝得烂醉,他还一直想吃甜的。被退出项目的那天,他们叫他把药交出来,有多少交多少,他不肯。”

“他为什么被退出来?”

“他不去复诊,一天到晚提意见,总要惹事,不守规矩。我可没说过他不烦人。”

“你们见过他的医生吗?”我仍然想不通林顿·里德怎么会和特伦斯有交集。

“我没有,最好别让他看见我,”珀尔说。“特伦斯那时候在圣特雷莎医院,他特别害怕那个让他签字进项目的人。”

“什么时候?”

“6月吧,他离开医院—”

“是逃出医院吧,”丹迪打断了她。

“没错,他直接坐大巴去了洛杉矶,”她继续说。“在那里待了一个月,等风声过去之后才回来。”

“他为什么害怕那人?”

“因为他知道戴斯说的是真话啊。”她指着药瓶。“记得他死的那天吗?你出现的时候?我们以为你是为这个来的。”

“这个交给我可以吗?”

丹迪说:“没问题。特伦斯知道你的职业。如果他出了事,他希望你能查清真相。”

“他出事了。他死了,”我说。“至少法医办公室是这么认定的。”

珀尔说:“他才53岁啊!他参加了那种药物项目之后就不行了。你懂不懂啊?他的朋友查尔斯跟他一样一样。”

“查尔斯也在项目里?”

“不是同一时间。特伦斯加入得晚,在查尔斯死了之后。”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我们谈了多少次戴斯的事?今天才第一次听说。”

“我们不知道他的死因。他说他们一定会说‘自然死亡。他偷出药片让我藏起来,”丹迪说。“你一定要查清楚。”

“查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在作践自己,坐了牢又出来,这样还奇怪自己怎么生病了。”

珀尔说:“他偷的不止是药。”

我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你说的是病历记录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我这儿。”

“他寄给你的?”

“他寄给收容所转交自己。志愿者认为应该由我处理他的邮件。”

丹迪说:“哦,不错,他真聪明。我们不知道那些材料在哪里,特别是波加特人偷了他的推车之后。”

“他怎么把病历偷出来的?病历一般都会锁起来。”

丹迪笑了。“容易。他去诊所复诊,他们让他在一间房间脱了衣服等医生。护士把他的病历放在门外的盒子里。等护士走了,他就打开门,确定走廊里没人,就把病历塞进衬衫,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就好啦。”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但那时特伦斯已经走没影儿了,”珀尔补充道。

“他还偷了另外两本病历,”丹迪说。

“我知道。他就是偷窃成癖。他怎么偷到另外两份的?”

珀尔笑了。“干得漂亮极了,这我可喜欢说了。记得他有查尔斯的衬衫和眼镜吗?”

“在他的背包里,还有身份证。黄绿格子衬衫。”

珀尔打了个手势,表示正确。“查尔斯已经躺在停尸间好几天,他们才弄清他的身份。特伦斯已经拿走了他的身份证。他觉得不会有人仔细看流浪汉的脸,所以他穿上查尔斯身份证照片上的黄绿格子衬衫,戴上眼镜,用查尔斯的名字预约,进诊所时亮一下身份证,后面就一样了,趁医生不在偷走病历。”

“他干了2次?”

“他干了3次,算上他自己的。医生每天轮诊,护士也轮班,他把自己弄得很臭,所以人人都巴不得打发他走。”

我笑不出来。“都在里面了,对吧?他生病的证据,他告诉医生的证据,他的实验数据,所有一切。”

丹迪说:“是的。”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丹迪说:“我不知道,但是应该有办法补救,你觉得呢?”

“待我想想。”

我把药瓶放进皮包,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转身走向停车场。“提醒你们一声,他的小女儿安娜在这里,26岁,黑色长发、蓝色眼睛,很会来事。”

珀尔在我身后喊道:“嗨,你有没有安眠药?”

“我放在另一件外套口袋里了,”我的语气真诚得好像的确忘带了似的。她立刻报出一串类似药名,包括宁必妥,可惜我一样也没有。我给了她5块钱买烟,规定她必须分给丹迪和传教士。虽然满足了她的需要,这种做法仍然是不良行为,不过不算太大的罪过吧。

回到车上,我看了手表,竟然已经1点15分。我吃过午饭了吗?没有。我开车回到家,先检查面包,没长绿点。我又搜刮了一阵,找了一罐橄榄甜椒奶酪酱,开始制作三明治:左手掌一片面包,抹上奶酪酱,然后对折。我背上皮包,锁好门,一路走一路吃。手工三明治应该算是快餐吧。四口就结束了。

我透过亨利的纱门,看见他正站在厨房里放杂货。我敲敲门,他伸手拉开门闩,我自己进了门。“坐,我马上就好,”他说。

我不自觉地往走廊里瞟。“安娜呢?”

“出去找工作了。”

“积极上进啊。她准备怎么找?”

“我不知道。她看过分类广告,圈出了五六个。两个在市中心,于是我就把旅行车借给她了。”他坐了下来。“你对亲戚不热情啊。”

“对她绝对不能热情,”我说。埃德突然出现,跳到膝上讨好我。我打赌背着我它对安娜也是这副模样。我揉揉它的耳朵,要让它更喜欢我。

亨利说:“迪斯来了之后我就没见过你。我很想跟他叙叙旧。”

“迟了,他走了,今天早上和他儿子一起……”看亨利的表情,他已经忘记迪斯还有两个儿子。

等亨利把最后一只纸袋里的罐头放好,我从3天前的晚上迪斯质问我皮特的事情,一直到事态的最新发展,花了几分钟解释情况。

亨利坐下来的时候,我已经从皮特·沃林斯凯讲到了戴斯的死亡鉴定,以及我手上掌握的几份病历。我从皮包里拿出药瓶放在桌上。“这就是戴斯藏起来的导致他生病的药,看看医生姓名。”

亨利拿起药瓶。“林顿·里德是戴斯的医生?”

“看起来是的。”

“非常意外吗?”

“有没有联系,我不知道,也许没有。”

我们反反复复地研究这个问题。亨利和我一样,对特伦斯的死和迪斯监视林顿·里德及玛丽·李·布赖斯之间表现出的关联迷惑不解。“一定有什么原因,”他说。

“你觉得有?我不敢断定。可能就是表面上那样:林顿医生主持戴斯所参加的药品研究项目,他同时又是玛丽·李·布赖斯的老板。这没什么奇怪的。”

亨利说:“的确没什么不正常。”

“问题又来了,据丹迪和珀尔说,戴斯怕这个人怕得要死。”

“戴斯病情恶化的情况有别人证实吗?”

“只有丹迪和珀尔。”

“你认为他们可信吗?”

“如果你问我是否信任他们,是的,我信。他们会喝醉,但是他们不骗人。他一定是病得越来越严重,不然不会死。”

亨利认真思考我的话,“可能。”

我想了一会儿。“形容事件同时发生的词叫什么?”

“同步性。两天前的填字游戏横行第八,”他说。

我笑了,“没错。”

“这是荣格用的词汇。他不相信事件的偶然性,他相信表象之下深藏着现实。”

“我相信复活节小兔子。这现实藏得有多深?”我说。“你有小甜饼吗?我得吃点甜的脑子才转得快。”

亨利起身从橱柜里拿出饼干罐,放在桌上,打开盖子。“辣味小甜饼。新配方,非常成功。”

我吃了块小饼,接着说:“假如戴斯是对的,那些药的确让他生病了呢?珀尔强调,他只有53岁,难道不算早逝吗?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可以咨询里德医生。”

“哦,算了吧。”

“我认真的。”

“不可能。假如他和戴斯之间有过节,他不可能告诉我的。”

“问问无妨。”

“我不能追上门去盘问他有关戴斯的事情。他根本不认识我。就算我编个理由去他办公室,他随便说两句医学术语什么的,我哪能分辨真假。再说了,我怎么解释我对这事的兴趣呢?”

“你可以问问项目,十分感谢他为你故去的亲人付出的努力。”

“算了,我知道自己挺能忽悠人,但还没那么专业。”

亨利举起一根手指。“记得你经常对我说,要做专业忽悠者,熟能生巧。”

“我一直在练,”我大声说。

“关键是,你很清楚,这件案子就在于理清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许戴斯弄错了,也许他把药弄混了。医生解释处方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注意听,所以才需要配药师在病人拿药时再次核对。”

我又吃了一块小饼,含糊地哼了两声,表示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话。

“我怎么判断他说的是实话?”

“你听他说,然后找证据证实。”

“我就喜欢听你给我整出个计划。你说服我去贝克斯菲尔德,收获不错。”

“那你是准备去了?”

“可能吧。”

亨利说:“很好,很高兴问题解决了。”

“你还有什么想法吗?”我问。“你的表情不对。”

“安娜。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们在谈论的的确是她父亲。我认为应该告诉她目前的事态。你若不介意,我来告诉她。”

“别让她来烦我就行。”

安娜我才不在乎呢,但我得承认亨利在里德医生这个问题上有一定道理。丹迪和珀尔认为里德为人奸诈,不一定是事实。一想到要打电话,我就手心出汗。明知自己一万个不愿意,我还是坐在桌前,做好准备。拖延回避不想做的事情只会导致更多的麻烦。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才联系上他的办公室。我从圣特雷莎医院开始,先问管理人员药物依赖和酒精依赖的病人想加入某个药品实验项目应该走什么程序,居然没人知道。于是我问还有谁可能知道,接着就是我就被各色人等推来推去,因为谁也不知道。

我找了无数部门,一遍一遍地重复我的说辞,简直是绝好的演练,等我终于找到了位于圣特雷莎大学健康科学楼内的办公室时,我的故事已经说得无懈可击,连我自己都深信不疑。实际上,我说的大部分都是事实,只是为了增强说服力,稍加润色而已。

部门秘书才开口说了几个字,我已经觉察到她冷漠的态度。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障碍。她接起电话先报自己的名字,再报部门名字,声音断续跳跃,听着真让人不舒服。

我不得不打断她,换上无比热情、无比造作的口吻,“你好—我叫金西·米尔霍恩。如果可能,请帮我预约里德医生。”我特意把“你好”字拖得很长。

她稍作停顿,应该是准备拒绝,显然她的职责就是为里德医生挡住所有来访者。“您有什么事吗?”

“我的亲戚刚刚去世,他叫特伦斯·戴斯。不知道你是否听过他的名字,我想他参加了里德医生的研究项目。如果他能和我谈谈情况,我将十分感激。”

她沉默片刻,“请问你的名字?”

“金西·米尔霍恩。特伦斯是我的堂兄,他的家人都在贝克斯菲尔德,他们委托我查清他临终前的生活状况。”

不管之前我有多不想见里德医生,现在我决定一定要去找他。

“明白了,”她说。“不过,我无法确定里德医生是否有权讨论在疗病人的情况。”

“我堂兄死了,两星期前已经是上帝的在疗病人了。”

她乱了阵脚。我接着说,“我要问的不是他的病情!看在上帝的分上,那是他的个人隐私,不是吗?我想知道他的状态……可以说是精神状态吧。他的家人都是虔诚的教徒。他女儿也特意赶来了。他突然去世对家人是严重的打击,你应该理解吧。”

“理解。可惜里德医生周四之前都不会来办公室了,他可能也说不了多少情况。我看看他的日程安排,他现在有客。”

“周四可以,他什么时间方便?”

她带着十分不确定的语气,“他可能上午9点有空,我看一下……”

“很好,周四上午9点我到。非常感谢,谢谢你的帮助。”

我挂断电话,不给她时间索要我的联系号码,这样她就没机会打电话取消预约了。

31

我花了周三一天看新车,以便出手旧车。我在旧车市场转悠了一天,比较满意的是一辆83年的本田雅阁,理由如下:墨蓝色低调稳重,造型简朴;第一次转手,里程少,全部维修记录订好放在牛皮纸信封里。轮胎一般,但我无所谓,换轮胎很容易。我付了3500块,所以这次换车还能赚上1500块。

我很晚才回到家,此时机动车管理局已经关门,卖不成野马车了。我打电话约德鲁明天上午见面,但是他和哥哥有安排,于是我们定在下周一上午交易。他付我5000块现金,我填写过户单交给机动车管理局管理人员,然后各回各家。我觉得挺好。我心里惦记着别的事情。

周四一早,我把自己塞进连裤袜,穿上全能小黑裙,希望给里德医生留下悲伤肃穆的印象。我依旧晨跑了5公里,以此缓解紧张的情绪。要不是因为戴斯害怕这个人,我才没理由害怕他呢。

我带上皮包和车钥匙,刚要出门,电话响了。我不想接任何电话,但还是停下脚步,等电话转到答录机,露丝·沃林斯凯说话了:“金西,我是露丝。不知今天你是否有空来我家。没什么大事,只想和你聊聊。不需要提前打电话,今天我休息,一直在家。”

我锁上门,决定见过医生之后就去她家。露丝的语气不对,有一点紧张,更多的是困惑。我和亨利没有时间讨论与里德医生见面时的谈话策略,我一直在脑子里演练谈话过程。我向北开上101公路,从圣特雷莎出口下了高速。

我告诉岗亭的警卫我要去哪里,他给了我一份校园地图,用笔圈出了健康科学楼。

“车停哪里?”

“灰色表示停车场,”他说。“进楼后拿停车券,就不用付停车费了。”

我谢过他,开进了校园。已经很多年没来大学了,所有新建的大楼我一概不识。地面停车位没有了,原先的两层立体停车场被5层车库取代。新宿舍,新学生会大楼。我把地图摊在方向盘上,寻找目的地。最后,我找到了停车场。

我把车停在第一个找到的空位上,检查过自己的牙齿、头发以及妆容之后才下了车。我说的妆容是我出发前曾刷了四下睫毛膏,结果,睫毛上只沾了一个小黑点。我还涂了唇膏,现在已经没了。我真搞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健康科学楼大门敞开,学生进进出出,大多数人非常节省衣料—只穿背心短裤,满眼的露肩低胸、平坦的小腹。鞋子要么是夹趾凉拖,要么是粗跟军靴。楼外至少拴了100辆自行车。

进门之后我转弯到电梯处,查看墙上的楼层指引。诊所在一楼。我走过去时,特意往里面张望,不少学生坐在候诊室。我一边走一边看着门牌号。我找到管理办公室,两名秘书和三名打字员正在辛苦工作。

林顿的秘书格蕾塔不在。我本打算自报姓名,提醒她预约的时间,可她座位上没人,其他人都埋头摆弄自己的计算机。她的预约本打开在桌上,但没有今天的日程。我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看到墙上挂着里德医生的白色铭牌。于是,我走了出去。

里德医生的办公室开着门。外间是接待处,里面才是医生的办公室。医生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放着一本病历,正在专心地写着什么。他用的是左手,我始终对左撇子很好奇。我敲敲门框,“里德医生?”

他抬头,“什么事?”

“金西·米尔霍恩。”

他没有反应,我接着说:“我约了您9点钟。”

他表情困惑,翻了翻桌上的台历,站起身。“抱歉,我不知道今天有预约,秘书通常会提前通知我。”

“现在不合适吗?”

“没关系。抱歉,能再说一遍您的姓名吗?”

“金西,我姓米尔霍恩。”

我走到办公室前与他握手,他请我坐下。他的手掌温暖,动作迅速有力,礼数周到。他原来在我脑海中的形象是30出头,脸庞丰满,蓝眼狮鼻,笑容和善,牙齿整洁,浅棕色的浓密头发。办公桌上摆着结婚照。他穿着燕尾服站着,挽着年轻貌美的新娘。从照片的光线判断,应该是夏天,但无法确定是今年还是去年。背景我认得是水畔酒店的花园,估计他们在那里度过蜜月旅行前的新婚之夜。我不由把他俩想象成芭比小姐及其男友肯先生,先飞法国南部,再飞斐济,还要登上瑞士的雪山,穿着昂贵的情侣滑雪服从雪坡上飞翔而下。阿尔卑斯山仲夏时节会下雪吗?希望如此,否则他俩的小腿就要走断了。

新娘金发碧眼,露肩婚纱紧紧包裹着苗条的身材,微风吹起面纱,露出她蓝色的眼睛、细腻的皮肤。她全身上下无不透露着贵气,订婚戒指上镶着几颗硕大的钻石。

我意识到里德医生在等我开口,忽然有点措手不及,因为我还在先等他开口呢。问题是他不知道我拜访的目的。在此我不得不表扬一下秘书高明的整人手段:她居然只字未提我来访的目的,我只能再重复一遍了。

“抱歉没有事先通知,”我说。“周二时我已将全部情况详细告诉了你的秘书,她为我预约了今天的时间。听起来她很有把握……”

我故意不再说下去,同时真诚地望着他,表达我深切的同情:秘书居然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尴尬地笑着耸耸肩,“不知道哪里出错了,她平时很能干。”

“啊,好的,我知道你时间宝贵,我先说我来的原因。”

“不着急,今天上午我都有空,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相当轻松自如,我倒要看看抛出特伦斯·戴斯的名字之后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来是想谈谈我的堂兄,他上周刚刚过世。他参加了你主持的研究项目,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他的名字。”

“目前阶段的研究只有40名参与者,大部分我都认识,”他说。“如果你说的是特伦斯,我得说对他的去世我感到非常难过。阿伦·布卢姆伯格知道他在我的项目之后立刻打电话通知了我。”

“很高兴阿伦通知了你。我真担心要从头说起,我知道你不能讨论我堂兄的身体情况……”

“为什么不能?阿伦说尸检已经完成,报告交给了你,现在你对情况的了解应该和我一样。”

“我不这么认为,我有几个问题,但我不想违反医患保密协议。”

“我对特伦斯的了解主要来自我的研究,我其实不是他的医生。我们虽然没有推心置腹地谈过,但我知道他聪明能干,看这个。”他侧身拉开办公室抽屉,拿出一本画册,上面正是特伦斯独特的手写体,字迹整齐干净。他把画册递给我,“南加州路边植物。”和特伦斯做过的其他画册一样,是16页的手工小画册。我微笑着翻看画册,有些插图用的墨水笔,有些用的彩绘铅笔。野樱桃、野黄瓜,还有一种植物我不认识,叫作帕里酒瓶兰,总共三四十种。每幅精美的插图都配有简短的文字描述。“他给你的?”

“我向他借的。我想,他并不打算永远借给我。你可以拿走。”

“好的,谢谢。他给儿女们一人留了一本,当然主题不同。不知你是否了解,他在去世前离开了家人。我来的原因之一是希望从你这里了解他的情况,以慰藉他的家人。”

“他的个人情况我是通过小组讨论了解到的,我认为他部分行为动机源自对过去的耻辱感。”

“说实话,我们从没见过面。我是在非常复杂的情况下得知他和我是亲戚关系。那时他已经去世了。”

“他的内心相当迷茫,真希望能为他多做一些事情。”

“他何时加入你的项目?”

“大约在3月。当时因为急性酒精中毒住院,治疗完成之后,社工介绍他加入项目,以便得到长期的治疗。”

“你觉得对他有好处?”

“我们希望如此。你对我们的研究有了解吗?”

我摇头,不想打断他的话。他比预计的要坦诚。

“我们研究三种药物的混合疗效,其中一种叫格路可泰的是研究重点。特伦斯参加项目的时候,我们向他说明项目采取随机双盲取样方式,不能保证他分配到哪一组。一组受试服用药物,一组受试服用安慰剂。”

“我正要问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服药之后开始生病的。”

“他也这么对我说过,他认为自己服用了格路可泰。那是实验第一周,我们尚在准备阶段。可能性一半对一半,受试者不知道自己服用的药物,我们的实验员也不知道。‘双盲就是这个意思。”

“是吗?你不知道他服用的是什么?”

“我现在才知道。你可能不了解我们的研究策略。实验由我设计,经费也由我申请,实验结果对我至关重要,你一定能理解。如果我们双方都知道他服用了格路可泰,必然会影响问卷调查。就算我知道而他不知道,也会有影响,因为我们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暗示。服用安慰剂的受试者实际上好转得更快,人的天性嘛。信念对健康有很大作用。如果我们内心焦虑,心跳便会加快;如果我们感觉安全,呼吸便会减缓。”

“我有同感。”

“在临床实验中,我们的任务是得到客观的实验结果。有些依赖血液检测,有些通过透视检查,还有一些是病人提交的自我汇报。”

“如果他提出异议,你会调查吗?”

“当然会,肯定会。你应该知道,特伦斯确实提出过异议。我们组织了复查。由另外三位医生检查他的身体,我们密切观察他的实验数据,做常规身体检查。如果他出现严重的副作用,一定会有症状。”

“没有症状吗?”

“我希望能够给你肯定的答复,但是他没有来复诊,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服药?”

“因为个性问题。我们非常重视对门诊病人的监控,但也得病人合作才行,否则,数据就没有意义。”

“他退出项目是主动还是被动?”

“我们不得不中止合作关系。我也很难过。他是个好人,我们尽力帮助他,可惜他没有坚持。”

“他有个朋友叫查尔斯·法默。”

“我记得查尔斯,和他情况一样,也是难办的病例。查尔斯有一次来检查时异常兴奋,站都站不起来。我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但我当天就中止了和他的合作。反馈数据不可信,我们只能放弃受试者。我们必须掌握病人服用药物的情况,因为即使是维生素、营养品这样无害的东西,都可能影响结果。”

“两个人都在加入项目后死去,你不紧张吗?”

“当然紧张。所以我才联系了法医办公室。我担心他患有未被查出的疾病,影响了他的康复。”

“有吗?”

“无法确认,包括帕尔切克医生的尸检。受试者总会隐瞒病史。具有健康隐患的参与者很可能造成逆转性的结果。我们尽量做到严格监控,但始终无法做到关注每一个细微的信号,特别是病人本身的隐瞒。”

“刚才你说到了暗示。你的意思是,如果特伦斯坚持认为自己每天都在服用格路可泰,他感觉到的症状很可能是……臆想的?”

“这个词现在不用了。我们已经认识到不能将非正常行为认定为纯生理性或纯心理性。很多生理性疾病由心理因素决定其发病时间、发病表征以及治疗感受。特伦斯·戴斯的症状是真实存在的,我们要考虑的是病因。这一点上我就帮不上忙了。”

“明白,”我突然发觉自己没话讲了,真后悔竟然没先写好谈话要点。

“你还需要了解什么?”

“我想就这些了。”我不再追问。从头到尾我都温和有礼,绝对不是咄咄逼人的调查记者。我们谈了不少问题,但都浅尝辄止,我也不愿过多占用他的时间。“你有话需要我带给他的女儿吗?”

“请转达我的哀悼,我能理解其中的痛苦。”他靠在椅子里。“既然你来了,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请。”

“特伦斯退出项目后,我们要求他退还全部药物。”

“听说了,”我说。此刻那小药瓶就在我包里放着呢。我的本能是要回避他的眼睛,我的行动是镇定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当时他刚拿走一份实验用药。这是我们保持实验连续性的方式,只针对那些不能24小时监护的病人。医院配药师说,他拿走了14颗药,一周的药量。如果你知道药的下落,请一定告诉我们。”

我心里的小坏人毫不迟疑地跳了出来,傻子才会把可能有用的线索交出去。“不知道,”我说。“你要找的是什么药?”

“药一定要找到。为了社会健康考虑,这很危险。不止危险,没有标识的药品在流浪人群中流通很可能出人命,他们很多人都有酒瘾或毒瘾。”

我说:“你可能不知道,发现他尸体的那天早上,有人把他的东西全偷走了。有些后来找到了,但大部分没有了。药瓶很可能在他的推车里。”

“但愿看到药的人把它当垃圾扔了,”他说。“酗酒者只要能让自己兴奋起来,根本不考虑后果。如果找到他的药,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我低头看了一眼皮包,看到了停车票,我拿了出来,“你有停车券吗?”

“当然有,稍等。”他打开抽屉,翻找了一阵,终于拿出一本邮票大小的票册。我递上停车票,他看了手表,撕下三张票贴在背面。“每张15分钟,应该绰绰有余。”

“谢谢。”

我把停车票放回皮包,心中突然一个闪念。我在皮特的手套箱里看到过同样的停车票。我紧紧盯住里德,这时电话响了。

他拿起电话,“林顿医生。”他听了两句,抬头看看我,“我给你回电话好吗?我正有客人。”

待对方回应之后,他又说:“5分钟。”他挂断电话,对我笑笑,似乎对匆促结束谈话表示歉意。

我抬起手,“你给我打过电话。”

“你说什么?”

“6月,或者是7月,有人打电话给我,找R.T.特伦斯。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我的号码,但是打电话来的是一位医生。当时我没有记住名字,刚才听到你的声音,我想起来了。”

他摇头。“没有,我不记得,我们从来没有特伦斯的联系电话。可能是实验室里别的人打的吧。”

“可能吧。大概是别人。”

我起身,背上皮包。“不打扰你工作了,谢谢你的接待。”

“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否令你满意。如果他的家人还有别的问题,请他们尽管来找我,哪怕只是聊聊也行。”他站起身,我们握手道别。这一次他手心冰凉潮湿。“再次表达我的哀悼,我很喜欢他。”

“谢谢你这么说,”我拿起画册。“还有这个。”

“应该的。”

他微微一笑,重新坐下,心里一定盘算着等我一走远就赶紧回复刚才的电话。

快走到门口时,我犹豫了。“请别介意,我还有一个问题,可能有点不着边际,如果你不愿意或是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他看着我,做了个手势,表示愿意。

“你说过复查了他的药,那么他服用的是格路可泰还是安慰剂?”

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看得出他的内心在激烈斗争,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但他终于还是开了口,“告诉你无妨,他服用的是安慰剂。”

我在走廊里停下思索片刻。我没有出门,而是折回了门诊办公室。格蕾塔不在。我走过去拿起预约本,大模大样地翻看前几周的预约。8月:没有。7月12日,周二,下午1点,格子里写着的是皮特的名字。

走回停车场的路上,我反复回顾着刚才的谈话。戴斯6月离开圣特雷莎医院,逃到洛杉矶。里德医生为了找他打电话给我,现在却不承认。手掌由热变冷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再狡诈,也控制不了内心的恐惧。

我扭动露丝的门铃,她过来开了门。她穿着牛仔裤和毛衣,扎一条头巾,手里拿着抹布。“哦,快进来,我正好要休息一会儿。”

我走进前厅,“看来你在重新安排生活了。”

她关上门,我们一边走一边聊。“不是。我清空了两只柜子,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了。46条领带,你觉得用得着吗?每条都是我买的,可他只戴那两条。”

“我不用领带,不好意思。”

“可惜。有几条很好的。你收到我的留言了。”

“我约了人,不然刚才就来了。”

“但愿我的语气不是太奇怪。”

“确实令我很好奇。”

厨房和上次我来时差不多,纸箱、褐色纸袋、塑料袋,台面上到处是杂物。

她拿起我昨天送来的那袋鸟食,像做展示一样拎在右手。“是这样。我想把喂鸟器装满,以前是皮特的事,我可不管,那些小东西肯定饿死了。昨天有只山雀撞我的窗玻璃,差点把自己撞昏。反正我有这包鸟食,于是我就去了。”

这时,她伸出别在身后的左手,手里厚厚一沓对折的钞票。最外面一张是一美元。“他把小面额的放在外面,”她补充道。

“有多少?”

“我没数。我想要是他抢了银行,警察要取指纹的。”

“不会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他不是说过要攒钱去坐邮轮吗?”

“他只会说漂亮话。他一辈子都没拿过这么多钱。”

我看看她,又看看那沓钱。

她有些难为情,“好吧,我确实往里面看了,里面的钞票是100元的,很多张。”

她把钱递给我,我坐下来把钞票卷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大概两到三千美元。”

“我估计也是。”

“你知道我为什么难受了吧?债主一直追他,像猎狗一样追着他。很多都是几块几毛的小钱,还有一些在两三百的范围内,除了拖欠的房租,没有特别大的债务。一想到这笔钱可以还清许多债务,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你了解他的为人。在他看来,还债不是好事,所以他躲着。但攒钱坐邮轮是好事,至少是正当的。”

“哦,好吧,你可真会安慰人啊,姑娘。旅行的事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这么说也许能让你好受些,他可能还没预订。”

“感谢上帝。”

我把钞票放在我俩之间的桌面上。“你觉得这钱是怎么来的?”

“你先说。”

“不,你先,你是他妻子。”

“我觉得他在敲诈什么人。7月中,他告诉我有笔生意能赚很多。‘能赚不少,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他确实接到一笔生意,去里诺监视,就是他让迪斯替他做的。”

露丝思索着我的话,我们俩的目光都放在钞票上。“你确实认为这就是那笔钱吗?”

“不是。”

露丝忍不住笑了。“我喜欢你的坦率。我认为更大的可能是封口费。谁付的?你有什么想法吗?”

“据我们所知,过去的6个月里,皮特只接到一个单子。有两到三个人与他的那位客户有关联,其中只有一个人有钱:圣特雷莎大学某位医生。一小时前我刚去过他的办公室,事情不对劲。应该是皮特抓住了他的把柄,敲诈了他。目前我没有证据,但是我十分肯定。”

“说实话,我不是在维护他。如果我丈夫真是个骗子,至少希望他是个精明的骗子。”

“皮特就是这样,他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你有什么建议?我需要去警局吗?”

“去说什么呢?目前都是你的猜测,也是我正在查的事情。但是保留指纹这件事你做得对。只要你不打算花掉这笔钱,那就先放着吧,把钱藏好。”

“那是一定的。”她手托下颌。“不知你是否了解他做事轻率的毛病。我不愿意这么说,你也知道他的出身。”

“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那时他就不是模范市民,但是讨人喜欢,”我赶紧补上一句。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她带着忧伤的笑容。“我会慢慢习惯的。”

32

我回到家,门前恰好有一处车位。是个好兆头。我走进后院,正好看到亨利在锁车库的门。他拎着满满四只购物袋转过身。

“我以为购物活动已经结束了。”

“这些是给埃德买的。我买了五种不同的猫粮,看它喜欢哪种。牛肉它动都不动。”

“小东西真有主见,对吧?星期二我回家的时候,它跑到我房间里到处看,我还奇怪它怎么出门了。”

“星期二它出门了?不是吧,我走的时候它在家,我回来的时候它也在。”

“是我把它放回去的。”

“它怎么出去的?”

“我哪知道。猫是魔法生物,它大概化成一缕青烟从门缝里钻出去了。”

“你认为它有这种能力?”

“我怎么知道?它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二只还是第三只猫。”

“我得多注意它,”他说。“你和里德医生谈得如何?希望他的话能让你安心。”

“我不这么认为。他隐瞒了很多信息。不过,找他谈话是对的。我应该感谢你。”

“非常荣幸。”

我一进家门便直奔电话,打给露丝。她接起电话我便说:“露丝,又是我,金西·米尔霍恩。”

“用不着报姓了,叫金西的就你一个。”

“不好意思,习惯了。刚才有件事忘了问你,买走皮特车的人把座位后套和手套箱的东西都拿出来了。那个塑料袋还在吗?”

“就在我手边,我正准备找保险卡,然后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取消保单。”

“你能不能看看里面有没有停车票,应该是淡黄色,背面贴着浅绿色的票。”

“等等,我把电话放下,你别挂。”

“好。”

“我现在把东西都倒出来了,摊在台子上,”她大声喊。“啊!一只死虫子。这是什么玩意儿?”

“不着急,”我说。

她重新拿起了电话,“好消息,找到一本从来没见过的存折。有了,我找到一张背面贴着券的圣特雷莎大学停车票。”

“票上有没有时间?”

“7月12日。机打的发票时间是中午12点45分,没有回收的时间。回收了就没票了。”

“你收着行吗?我一有空就过去拿。”

“没问题。”

我快步上楼,脱掉全能小黑裙,褪掉长统袜,终于解放了。我换上家常衣服下了楼。

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安娜站在门口,蓝色针织上衣配牛仔裤,衬得蓝眼睛恰如一汪湖水。“我们得谈谈。”

“谈吧。”

我侧身让她进门,“随便坐。”

她选了厨房凳子,我绕到对面,和她面对面。我知道这么做无疑是在我俩之间树起一道屏障,但这是必须的。鉴于她的行为,这不可能是一场愉快的谈话。她曾经耍过我,现在该我报复了。

她说:“我把亨利的电话告诉了伊桑,让他知道我的去向。他有几个疑问。”

“什么疑问呢?”

“不是针对你。伊桑认为我应该直接去问爸爸的医生。亨利说你有他的号码。”

“里德医生不是他的主治医生,他是你父亲加入的研究项目的负责人。”

“如果没有不方便的话,我希望和他谈谈。”

“我能先说一件事情吗?”

“尽管说。”

“你父亲非常害怕里德医生,他认为研究用的药物是致命的,所以他退出了。我相信他,他的朋友们也相信,不过呢,里德医生是一定不会承认的。据他说,你父亲不遵守项目规定,因此诊所把他清退了。”

“如果这不是事实,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有自己的理由。他撰写了一份可行性报告,认为某种药物对治疗酒瘾有效。现在的情况是,他得到了巨额研究经费,但他的理论可能是错的。”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说爸爸生我们的气,所以更改了遗嘱,好像全是我们的错,必须心甘情愿把钱都给你。我知道你的目的,这对我们不公平。”

“除了监督执行他的遗嘱,我没有目的。”

“你从来不认识他,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正确。”

“所以你不知道他的想法。”

“正确。”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老年痴呆?伊桑认为他当时神志不清。”

“伊桑这么认为是基于什么呢?”

“基于他反常的行为。他糊涂了、不清醒。”

“我懂了。你们需要认定你们的父亲有精神疾病,这样就可以让遗嘱作废。你们希望得到里德医生的支持。”

“比你的理由站得住脚。如果吃药让他生病,为什么就不能损害他的精神状态呢?”

“可能性永远存在,”我说。

“你怎么知道里德医生不愿意帮忙?如果我父亲听了医生的话,你怎么知道他不可能活到今天?”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想找里德医生,我拦不住,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会有好结果。”

我走到书桌前,把笔记本上里德的号码抄在便笺上,撕下来放在她面前。“今天下午他没有预约,如果你跑得快,今天就能见到他。告诉我他说了什么,我很好奇他的反应。还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吗?”

“滚一边去。”

“你也是!”

我打开门,她刚走出去,我就狠狠地摔上了门。

我闭上眼睛,气得发抖。

我坐下来,做了一个深呼吸。我必须找点事情做,比如打扫全家的卫生。

我环顾四周,一眼便看到了我留下来的皮特的纸箱,盒盖上标着X,上面还有几份文件夹。这破东西要放到哪里呢?这么放着肯定不行。我的家温馨可爱,可惜地方太小。亨利把所有的边边角角都打上抽屉、架子和不规则形状的柜子,充分利用了所有空间。虽然我尽量不多买东西,有时还得求亨利把车库里的架子借我几层用用。我可不会为了皮特的垃圾去求人。我坐在椅子上,前后左右看了个遍,最后决定把纸箱塞到书桌下面。

我低下头,忽然看到了便笺本上的一个人名,埃洛伊丝·坎特雷尔,写在德鲁的电话上面,名字下面记着心脏病科的缩写,CCU。

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和里德医生的谈话没有消除丹迪和珀尔提出的疑问。里德医生见过皮特·沃林斯凯。戴斯因醉酒住院时,埃洛伊丝·坎特雷尔是圣特雷莎心脏病科的护士长。之后,他逃出医院,上车去了洛杉矶。如果他害怕的是里德医生,护士长应该是知情人。没错,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我拿起笔圈起她的名字。我没有记日期,当时以为是打错的电话如今变成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我打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黄页,翻到S开头的公司电话,找到圣特雷莎医院。上面有总机号码、急诊室号码、电话救助中心号码,还有行政办公室、财务室、缴费室、人事科、发展科以及宣传科等的直拨号码。

我拨出总机号码,询问了心脏科的联系方式。我完全凭直觉办事。来不及制订计划了,有时思前想后反而有害无益。

病区值班员接起电话,“心脏科病房,我是帕梅拉。”

“哦,你好,埃洛伊丝今天在吗?”

“她在开工作会议,需要留言给她吗?”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交班吗?她告诉我的,但是我忘记了。”

“她上早上7点到下午3点的班。”

“太好了,非常感谢。”

我感觉帕梅拉已经准备好写留言了,说不定已经在留言条上记下了时间。不等她开口询问更多的情况,我就果断挂了电话。

两点半,出于谨慎,我把车停在圣特雷莎医院对面的停车场,一路走到大厅。我问心脏科病房的位置,一位志愿者送我来到必经的走廊,为我指明了方向。我扪心自问,我自己能做到这样主动热情吗?应该不会。

到达心脏病科,我立刻看到一位从库房出来的助理护士,双手抱着干净的床单。我追上她,问她埃洛伊丝·坎特雷尔在哪里。

“她在护士站。”

“她是矮个儿金发吗?”

助理护士表情夸张,语气仍然耐心,“不是不是,埃洛伊丝1米82,是非洲裔。”

于是我轻松地从一堆白人护士里找到了埃洛伊丝。我在等候区坐下,翻着一本4年前的女性杂志,抬眼就能看到护士站。杂志里各种香草布丁的做法深深吸引了我。家庭料理这一行真是花样百出,永无止境。

埃洛伊丝下班了。我等她先出门,然后跟着她出了大楼。路上有不少行人,她没有发现我。等她转弯上了德尔加多道,我追了上去。“埃洛伊丝,是你吗?”

她转过身,以为叫她的是熟人,所以半张着嘴,似乎准备说话。

“金西·米尔霍恩,”我说完,等待她的反应。

她皮肤黝黑,头发密密地编成很多条辫子,每根辫梢系一只灰绿色的珠子,她淡褐色的虹膜配衬黝黑的肤色,十分惊艳。她的表情虽然算不上凶狠,但至少不那么友好。

“几个月前你打过电话给我,询问R.T.特伦斯的消息。”

我略略停顿,希望她能想起来。“我以为你说的是阿蒂,想起来了吗?但你说是兰德尔·特伦斯·戴斯……所以是R.T.,”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这两个字母。她仍然没反应,我便继续说,“你找米尔霍恩先生,以为我是男人。”

她闭上了嘴,我知道她想起来了。

“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有我的姓名和电话。”

她思忖着该如何开口,最后说:“在他的住院单上你是直系亲属。”

“你知道他10天前去世了吗?”我问。

她丝毫不惊讶,“不奇怪,最后一次我看到他时,他情况很差。”

“我能问你一两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知道他参加了一项药品实验吗?”

她考虑片刻,答道:“知道。”

“你认识项目负责医生吗?”

“认识,里德医生。”

“特伦斯住在心脏科的时候,他去过病房吗?”

“来探望过一次,你为什么问这些?”

“有人告诉我特伦斯不经医生允许就离开了心脏病科。”

她的眼睛盯着我不放。

“你们没讨论过原因吗?”我问。

她垂下眼睛,我看不到她的眼神。

我继续追问,“他的朋友说,他非常害怕里德医生。我想知道原因,你知道吗?”

她扭头便走。

我跟在她身后两米左右,我的声音哀伤得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我听说里德医生因为他不配合,中止了协议。但是他死的时候没有喝酒,他身体里没有酒精,也没有毒品,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她回头瞟了我一眼,“我为医院工作,我不为学校工作。你想知道里德医生的事,你去找他。还有,如果你觉得我会散布谣言、胡说八道,那你找错人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渐渐走远,我不再追了。她刚才说了什么?如果我觉得她会“散布谣言、胡说八道”?

“什么谣言?”我在她身后大叫。

没有回答。

我不会放弃。亨利说过如果我发现里德有所隐瞒,应该寻找另外的知情人。找埃洛伊丝·坎特雷尔了解情况显然不对,她所了解的事情很可能是道听途说。我需要找到里德身边的人,最合适的人选就是玛丽·李·布赖斯。她一定知道背后的黑幕。问题是,我没办法绕过威拉德去找她。如果我直接打电话,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解释我对她的工作特别感兴趣?因为威拉德与皮特的雇佣关系我才知道她。去接触威拉德让我感觉不安。我没有义务在他妻子面前保守他和皮特之间的秘密,我对他们俩都没有义务。威拉德不是我的客户,皮特已经死了。我们这行有不成文的职业道德操守,我得想办法绕过去。

回到家,我坐在书桌前,拿出那两本文件夹,很快找到了写在纸片上的威拉德的地址:科盖特的樱桃路。我再次出门,跳上野马车,直奔101公路。

我站在威拉德家门口,手持记事板,希望自己显得很专业。我敲敲门,在内心最深处虔诚地祈祷开门的不要是玛丽·李。我需要和她谈话,但我需要先处理另外的问题。我不认识威拉德。我见过玛丽·李的照片,但没有他的。

第一眼看到来开门的男人,我大吃一惊。他的皮肤又红又干,红色头发理成板寸,紧贴着头皮,两只耳朵尖居然是粉色的。我曾经看到过一只刚出生的小老鼠,裸露的皮肤就是这种样子。男人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眼睫毛也很淡,他的白衬衫袖子卷着,穿一条宽松裤。

他只有一条腿,身体靠前臂撑拐杖支撑。“你是?”

“布赖斯先生?”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于是我抬起记事板。“我是皮特·沃林斯凯从前的同事。”

他仍然不说话,但是表情变了,红色的脸上出现了白色的斑块。他的嘴巴一定发干,因为他舔了嘴唇。“你知道皮特·沃林斯凯遇害了吗?”

“报纸上看到了,很遗憾。”

“非常可怕,”我说。一件事情讲完了,我继续说:“他妻子请我查看他的工作文档以便报税,我看到了他的报告,希望你能回答几个问题。”

他摇头,“不行,我没什么好回答的。”

“可你是他的客户啊。”

“呃,不是,不算是。我认识他,谈过两次,就这样,我们是朋友。”

骗人吧?我低头看看记事板,故意微微皱起眉头。“根据他的记录,他大约收取了……我看不清他的笔迹,好像是2000美元,你支付给他用于跟踪你的妻子……”

他扭头望望身后,然后悄悄出了门。

我靠在墙边,向他身后张望。“哦,她在家?”

“不在,她出去了。我不想谈这事。我妻子不知情,希望她永远不知道。”

“她在上班?”

“她辞职了,这与你无关。她去超市了。喂,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但是你必须在她回家前离开。”

“那我们得抓紧了。她在里诺和一名叫欧文·彭斯凯的男人见了两次面,是她的高中同学。你知道他们俩的谈话内容吗?”

威拉德皱着眉头。“你说是为了报税,这和报税有什么关系。”

“别问我,我可猜不到国税局在查什么。”

“国税局?”

“这个彭斯凯大概是他们的调查对象。我真的不知道。皮特很负责任,有不少记录。”

“呃,应该是因为我吧。我妻子从里诺回来后,经常关在卧室里打长途电话。我告诉了皮特,他觉得有问题。”

“他猜得不错。”我说完便看着他,用沉默制造压力。

威拉德换了换姿势。“后来的事情,他听到了玛丽·李和欧文·彭斯凯的电话……”

“他怎么做到的?”

“什么?”

“他怎么听到电话的?我刚才没听到。”

他动了动拐杖,后退一步。“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你去找别人帮忙吧。”

“等等,别走。我的问题也许不太合适,布赖斯先生,根据我和皮特的合作经历,他确实有过安装窃听器的行为。这次也是吗?如果是经过你的同意,可能就涉及法律问题了。”

“我没有同意,我反对的,我根本不同意他的计划,可他说如果他们俩有事,我们就能知道真相。”

“也就是说他录下了私人电话。”

“他是背着我干的。”

“你听过磁带?”

“没有。我付了钱之后再没见过他。”

“磁带呢?”

“他拿走了,我想是的吧……如果真有磁带。”

“我明白了。‘如果真有磁带,会在哪里?”

“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难道他就这么算了吗?”我的口吻带着质疑。

“是的。”

“他就这么算了,事情结束了?我们说的是皮特·沃林斯凯吧?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皮特不可能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好吧,他是提过另外的计划。他觉得我妻子把东西藏在办公室了……信件什么的,所以他提出用她的工作证到实验室去,工作证要我拿给他。”

出乎我的意料。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8月24日,但是我妻子那天去交了辞职申请,所以这件事情完全没必要了。她辞职了,一切结束了,后来她再没和彭斯凯联系过。”

“啊。”

“当时我已经很烦了,我觉得皮特在故意找理由,我不愿意一直被他耍。”

“你最后一次和他联系是什么时候?”

“第二天早上。他可能在车上睡了一整夜,因为玛丽·李一上班,他就来敲门了,很粗鲁,逼问我为什么没把工作证拿给他,当时我就炒了他。”

“当晚他就被人开枪打死了。”

威拉德立刻抬起一只手抗议,“哦,不,不是那天晚上,不是吧?”

“25号。”

“和我无关,完全无关。”

我瞪大眼睛,“我想和你妻子谈谈。”

“不行。”

“她和欧文·彭斯凯在谈论的事情,她是唯一的知情人。哦,不对,彭斯凯肯定也知道。皮特也知道,是不是?”

“我怎么知道皮特知道什么?你走吧,我完全没必要跟你说。我是出于好心。你没有权利骚扰我妻子。你想知道他们谈什么,打电话问彭斯凯。”

“好主意,我会的,不过我提醒你,如果我在彭斯凯那里找不到答案,我还会找你妻子。”

“不行,绝对不行。”

“不需要你同意,布赖斯先生。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坦白的,我建议你赶紧说。”

我拿出一张名片,放进他的衬衣口袋,还轻轻拍了一下。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路开回家。可惜玛丽·李辞了职,接触不到敏感信息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现在的她完全自由了,里德出任何事情都牵连不到她了。如果皮特窃听到的谈话是关于实验以及跑掉的病人,他一定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捞钱机会。

回到书桌前,我拖出皮特的纸箱,打开盖子。随身听还在上次看到的角落里。我拿出来放到桌上,弹开盖子,看见了里面的磁带。一大半磁带已经从左边走到右边,我按下后退键,望着转轴不停地转啊转,直到停下。

我轻轻闭上眼睛,天堂里真的有天使吗?答案只有一个……

我睁开眼睛,按下播放键。

第一段录音和我的调查毫不相关。终于,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一两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音质相当清楚,但是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一个女人,声音疲惫,“是我,时间不多,你那里有进展吗?”

我没有听玛丽·李说过话,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她的声音。

和她通话的人说的话录音机录不到,然后她说:“还没有,我知道在哪,但是拿不到。我试过追查一个人,但是没结果。我给你的线索用不上吗?”

电话那头说了几个字,我听不到,甚至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

“欧文,我知道!不然我怎么可能发现问题呢?有规律,但是我没有证据。而且,我的处境很危险……”

啊,欧文·彭斯凯和玛丽·李·布赖斯,找到你们真高兴啊。

她说:“希望不是。你不知道他有多无耻。我只能待在实验室里,不能靠近诊所一步。”

欧文提了一个问题。

她回答:“实验室在索斯威克楼,诊所在健康科学楼。”

我按下停止键,快速记下听到的内容,再继续播放。我好像在听一段广播剧,只有玛丽·李和欧文两个角色,而且欧文的话还听不见,要说她自言自语也可以。

“因为实验对象在那里复诊。”

欧文的回答引来了嘲笑。“噢,对啊,那简直是自我暴露。”

过了一会儿,“你对细枝末节的事倒很感兴趣。”

两人谈起了德国的一本期刊。我眯起眼睛,没关联啊,于是我快进了一点。

玛丽·李说:“可惜就对了。他现在做的事情更可耻。他拿到了项目拨款,所以不能失败。”

无声。

“不会,不会。他不知道我开始调查他,否则他早就找理由开除我了。我说过他曾经坑过我,因为……”

我再次按下停止键写笔记。高中时我姨妈金一直不肯让我学文秘课程,所以才造成我现在停停记记的麻烦。如果我会速记,就不需要停下磁带了。我继续播放,漏掉了一两句含糊不清的话,但是我清楚地听到她说了格路可泰这几个字。

“我知道密码,仅仅知道而已。”

欧文有反应,但是听不到。

“写在一张纸上,放在他的抽屉里。他的智商够高吧?”

又是空白。

“因为我看到了打印稿,在他销毁之前。”

我不断地停止再播放,终于听到她说:“不是斯图帕克,是林顿的事业。这些人都是抱团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勾结起来。不好,我得挂了,再见。”

我现在知道交易为什么中止了。皮特说服威拉德装了一支笔形话筒,于是得到了这段录音。如果他用的是窃听器,就能录下双方的谈话。就内容来看,他一定是嗅到了其中的重要性。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呢?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调查了林顿·里德和格路可泰,之后约见里德医生,以便密谈。

我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林顿·里德狡诈冷静,他只要按兵不动就行了。不管他在研究中动了什么手脚,都不可能被发现。如果皮特找上门去敲诈他,证据怎么可能暴露出来呢?现在皮特死了,在法院眼里,这盘磁带也不足为证。怎么办?

33

周五傍晚,我终于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开到科盖特,敲开威拉德家的门,这一次我希望在家的是玛丽·李。她打开门,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她个子不高,标准的椭圆脸,五官清秀。红色的直发剪至耳畔,高额头,淡淡的红色雀斑让肤色略有些发红。淡眉毛,短睫毛,蓝色眼睛,嘴唇红润。她身材娇小,体格纤细,因此脚显得特别大。“你是之前来过的私人侦探。”

“是的。”

她苦笑,“你应该高兴威拉德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完全坦白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不能确信威拉德说出了全部真相,没有丝毫隐瞒,然而我不愿这么说。“我能和你谈两句吗?”

“当然。我要走啦。你能找到我,挺走运的。我们可以一边收拾一边谈。”

我跟她走进房间。威拉德应该还在,但我没有问。玛丽·李朝卧室走去。那是一间刷成白色的小房间,床铺整齐,一只打开的大旅行箱放在床上。这对夫妻似乎不常住在这里。房间整洁,没有书,没有舒适的椅子,没有台灯,没有照片。衣柜开着门,里面的空间分配相当民主:四分之一给丈夫,四分之三给妻子。

我站到床脚边,她继续收拾衣服。她从挂衣架上取下一条宽松裤,仔细叠好,放进旅行箱的右侧。床上有一包面巾纸,收鞋子时一只鞋尖内塞一张。内衣和毛衣已经收拾好了。

我问:“你要去哪?”

“先到旅馆住几天,然后我也不知道。”

“威拉德解释了我来的原因吗?”

“因为你是他雇佣的私人侦探的朋友。”

“不是朋友,我们过去一起合作过。”

“他把威拉德耍得团团转。我到现在都不能相信他居然雇人跟踪我,他脑子是怎么想的?”

“他可能觉得紧张。”

“他是个白痴,我怎么没早点看出来。”

“他告诉我你辞职了。”

“这件事我会后悔一辈子,”她说。“工作难找。我已经寄了两个月简历,没一点回音。假如我还能找到工作,从今以后我只管自己的事情。”

她又从衣柜里拿下两只挂着裙子的衣架,回到床边,取下裙子折好,垫上面巾纸以防产生皱褶。

“皮特录了一段你和欧文·彭斯凯的电话录音。”

“很好。他有没有在我家装摄像头,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如果可能,他恐怕会的。”

她走到我身后的抽屉柜。第一个抽屉是空的,她从第二个抽屉里拿出一摞叠得整齐的T恤衫,放到旅行箱的左侧。“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

“我是特伦斯·戴斯的远亲。”

她盯着我,“对不起。”

“你认为特伦斯的死和里德医生有关吗?”

“你是问我的想法还是问我有没有证据?”

“都可以。”

“我不认为里德医生与此有关,就像醉驾的司机与肇事逃逸的关系一样。他的所作所为就是维护自己的利益,特伦斯·戴斯属于附带损害。”

“他偷了3份病历,他自己的,查尔斯·法默的,还有塞巴斯蒂安·格伦的,”我说。

“我不知道。干得不错。塞巴斯蒂安·格伦是第一个死亡病例。林顿认为是偶然事件。”

“其实不是。”

“一个可能是偶然,三个就是规律。”

“他们有什么共性,比如某种非常危险的疾病?”

“他们可能有健康问题。糖尿病前期或是隐性糖尿病,心脏问题。我真说不清。大部分病人适用格路可泰。我无法接近他们看病的门诊病室。我和林顿在同一处实验室工作,但我不在他的实验小组。”

“你告诉欧文·彭斯凯,里德医生销毁了某些东西,是什么?我只能听到你说的话。”

“原始数据。打印稿摆在他的办公桌上,我无意中瞥见了他绘制的表格,完全照抄他的早期实验。他傻不傻?他若是存心欺骗,能不能更有创意些?”

“那么他就是,呃,递交了虚假结果?”

“这叫润饰,如果某些数据超出范围,他可以进行调整。”

“你向他的上级汇报过吗?”

“没有意义的。项目基金的主管就是招聘林顿进来的人,他认为林顿是天才,特别是他弄来经费之后。”

“实际上,昨天我见过林顿医生。”

“你对他什么印象?是个跳梁小丑吗?”

“不是。”

“他态度可亲吗?他的手颤抖了吗?他欲言又止了吗?”

“只有一次,在告别的时候。”

“相信我,他在装腔作势,他要在开口之前先想好对策。”

“我们握手道别时,他的手冰冷。”

她扬起眉毛。“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我问了几个有关戴斯的问题。我认为他很坦率,没有紧张也不显得警惕。有一点我知道他说了谎,但不是关键问题,我不想逼得太紧。”

她笑了,“他就是这种小滑头,没想到你竟被他骗了。”

“一定有办法让他曝光。”

“别看我。”

“那看谁呢?”

“我不是悲观,你觉得大家会相信我的话吗?我是被他抛弃的前女友。这些都是他散布的谣言。我第一天去上班,谣言就已经传开了。他说我们在大学时谈过恋爱,这是事实。可他说我贪婪又神经质,嫉妒他的成功,所以他提出了分手。全是骗人的。现在不论我说他什么不好,都是在报复。女人的报复。”

“事实是什么?”

“是我提出分手。他抄袭了我的论文,剽窃了我的成果。他就是这种人。他抄走了题目,捏造了5个作者,有2个肯定是假的,世上根本不存在这2个人,然后把文章寄给杂志社。发表之后,我跑去质问他。论文中错误百出。你知道我发表了多少篇文章吗?6篇。他单是那一年就发表了50篇。可惜领导们都忽略了这一点。写那么多文章,他哪有时间做实验?”

“你为什么应聘这份工作?”

“我错了!错得离谱。我明知他是实验室主管,可我忘记了他的无耻。”

“他还是很聪明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他不仅自大而且自恋,致命的组合。他不能承受压力。几年前在阿肯色出过事。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只知道病人死了,死因追查到他头上。他无法处理,精神崩溃,最后被送到什么农场去了。”

“这事没有影响他的事业吗?”

“不仅是他的事业,还有他的行医资质。你看看他的简历就能看到这一段空白,那以后他就从肿瘤外科转向医药科研。”

“如果再出事情呢?”

“别牵连到我就行。如果再出事情,他的计算机会突然坏掉,所有资料全部丢失,再也不可能找到证据。想想人们会多么同情他。一年的辛苦劳动化为乌有,并且在科研进展非常顺利的情况下。”

“我想就算计算机坏了,也有办法恢复文件。”

“他可以往CPU上泼一杯咖啡,要么让实验室着火。他还可以改动个别数据。数据都在计算机里,只有他有权查看。”

“如果我说病历在我手上,你愿意帮忙吗?”

“可能吧。听我说,我不是唯一有疑惑的人。实验室里有一位博士后,曾看到林顿在篡改数据。”

“这位博士后会同意和我见面吗?”

“不会。他有家有孩子。他会拿自己的生活冒险吗?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不会。就算他同意见面,你也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我还可以做什么呢?”

她挤出一丝笑容。“你可以像我一样打包离开。”

离开她家后,我坐在车里,像平常一样整理笔记。我望着满满的两抽屉索引卡,心里想着她提到的阿肯色,这是一条新线索。林顿由于精神崩溃,从肿瘤外科转到医药科研,的确明智稳妥。但后来塞巴斯蒂安·格伦死了。事情一旦败露,他将重归一无所有的境地,不同的是,如今他建立了家庭,会失去更多。

星期六早晨,我开着野马车来到洗车店,为德鲁取车做些美容工作。负责汽车美容的米格尔说需要一个半小时,我无所谓,今天我没有安排,时间充裕。我告诉他我在休息室等,里面有两把金属折叠椅,墙上挂满各种汽车配件样品。我拿出小说来消磨时间。

10分钟之后,米格尔进来了。他大约19岁,一看就是想装成熟却装不像的毛头小伙子。米格尔的生意叫作米格尔汽车美容。他穿一件黑色T恤,上面印着红色的公司名。

他抱着双臂站在我面前。“我把枪放在座位下面还是别处?”

我一边分析语法结构,一边在心中复述,试图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我的赫克勒-科赫手枪一直放在手提箱里,我非常肯定出门前从后备箱里拿出来放家里了。“我车上没有枪。”

“女士,别蒙我,你自己去看。”

“蒙你?”

我跟着他走出后门,穿过停车场,经过两排等待洗前吸尘的车。他的光杆公司设在一处临时的凉篷下,好让他给车打蜡时晒不到太阳。我的车还在内部清理阶段。驾驶室一侧的车门开着,他的工业吸尘器放在门口。他指了指,退后几步,“我没碰过。”

我钻进后排座,看他指的方向。在驾驶座位下面的滑轨上,赫然倚着一把.45口径的半自动手枪。

我看了半天,退出车子,站直身体,我瞟了米格尔一眼,“稍等。”

枪不是我放在座位下面的,这我很清楚。最近我听说的.45口径手枪只有两个月前从皮特·沃林斯凯现场丢失的那把,星期一晚上切尼到罗西的酒馆时提过。我无法统计全世界有多少把在用的半自动手枪,肯定是天文数字,那么,这是结束皮特生命的凶器的可能性有多大?

几个月来,我的车没有到过鸟类保护区附近,最近的一次就是那天晚上以每小时5公里的速度沿着动物园后面的地界线勘查地形。那天实在离奇,我头脑短路,竟然答应帮助珀尔和费利克斯从波加特人的宿营地偷出戴斯的背包。环礁湖附近的停车带和山上的宿营地,这两处地点相距约400米。手枪不可能自己从一处跑到另一处,这是普遍真理。手枪的移动必须有人为介入。但那天晚上,除了费利克斯,野马车后座上没有坐过别人。

米格尔问:“你没事吧?”

“我很好,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记得自己走得很吃力,跨过灌木丛去警告他们波加特就要来了。珀尔当时在踩烧东西的简易炉子,费利克斯弄倒了一只金属提箱,里面的东西全部散在他的脚边。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捡起了什么塞进裤子后腰。由于距离远,他动作太快,我没看清那是什么。之后他用一罐防狼喷雾赶走了波加特,我便以为就是喷雾,他自己也承认是从宿营地偷的。

是波加特路过案发现场时偶然发现了手枪吗?鸟类保护区是他们的活动区之一,存在这种可能性。如果凶手将一把枪扔进环礁湖,另一把随便丢掉,就可能在当天被波加特捡到。如果是那样,再如果费利克斯从波加特那里偷了枪,波加特下狠手打死他就有动机了。或许这就是真相。

我关上车门,锁好车,从钱包里拿出一张10美元塞到米格尔手中。“看好车,我马上回来。”

我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休息室,找了一部公用电话打给切尼·菲利普警官。我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两周前的那个周二的事件,以及.45口径手枪出现在我车里的原因。我知道自己说得没头没脑,特别是我尽力淡化抢劫事件的影响以及我是共犯的事实。他很大度,没有提出质疑,并且说20分钟内赶到。其实他15分钟就到了。

我坐在警察局切尼的办公隔断内,两个人面对面,我又把情况复述了一遍。野马车留在米格尔那里继续美容。切尼到现场后确认枪是一把.45口径的鲁格枪。他拍了现场照片,戴上乳胶手套,用一支铅笔套进扳机护圈,在不产生触碰的情况下把枪从座位下取出来,放进证物袋,贴上标签,要求我跟他回警局。为了表现我高尚的正义感,我同意了。他说弄清情况后就送我回洗车店。

如果鲁格枪不是失踪的凶器,与目前的调查无关,它就会被送到证物室,最终被遗忘在架子上。但我不这么认为。枪击现场的弹壳是.45口径手枪子弹,正是鲁格枪使用的类型。

切尼在回办公室之前,把枪送去了实验室,由弹道专家检测枪里射出的子弹是否与现场发现的子弹吻合。枪的序列号已经抄下,由档案科的同事从系统中查询枪是否登记。初步检查发现枪上的指纹已被擦拭干净,并且只开过一次火。等我们终于坐下来时,我问:“多久能查到鲁格枪的持枪人?”

“如果枪有登记,只要几分钟。档案科已经在办了,不需要我去催。我特别想知道枪怎么会到你车里的?”

“我告诉你最可能的情况,”我如此这番解释了乞丐偷走特伦斯·戴斯的背包,被珀尔发现之后决定拿回的过程。

切尼比我预期的更有耐心。

除了详细讲述我在此次抢劫中的角色以及费利克斯的行为,我特别讲到了波加特人残忍的报复行为,原因就是费利克斯拿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问:“你认为枪是费利克斯从他们那里偷的?”

“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我们离开时,他缩在后排座,而且他是唯一坐过那里的人。因为他在宿营地看到并且拿走了枪,所以才被打。我认为丐帮一直在伺机报复。假如他说出枪藏在哪里,他们就会来找我了。州街南头的租车店老板目睹了整个过程,是他打的911。几天前我找过他,希望他能来认人。他看着这帮乞丐在海滩区域晃荡了这么多年,他知道是谁,但他害怕报复,不肯帮忙,你能怪他吗?”

切尼做着记录。“我去看看案子由谁负责,然后再想办法。你说有3个?”

“我说的是那个傻大个,秃头,戴红色棒球帽。”

“知道名字吗?”

“不知道,但是不难找。交通高峰期,他经常拿着一块硬纸板站在卡巴拉大街出口,肯定能找到。”

“你认为他和皮特的死有关?”

“或者有关,或者在案发之后捡走了枪,我觉得只有这两种可能。”

“也许完全无关,”切尼说。“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证明这把枪就是现场失踪的枪。外面那么多在用的枪支,很多都没有登记,无法查证。”

“我告诉你吧,那帮乞丐没人性的。他们的营地里全是偷来的东西,他们从动物园偷接水管、偷接电线,还抢垃圾车,要抓他们有的是理由。”

“我们会尽力的。如果你描述的人触犯了法律,我们会找他回来谈话。”

“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我刚才一直在想,我需要听听你的意见。先别管我是怎么卷进这事的……”

“什么事?”

“让我说完行吗?非常关键。”

“好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移开目光,觉得还是不看他比较好。我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需要组织好语言再开口。

“事情比较复杂,你耐心听。开始,一个叫威拉德·布赖斯的人找到了皮特·沃林斯凯,”我按时间顺序讲完了整件事:皮特找了迪斯,迪斯在里诺监视,迪斯要求皮特付酬金无果。我还说了玛丽·李与欧文·彭斯凯的会面,她辞职的同一天皮特遇害,以及偷出来的病历,埃洛伊斯·坎特雷尔暗示里德医生的工作有问题。在我叙述的过程中,看出来切尼一直在认真听,他没有表达任何意见,但我说着说着就没有了底气。

“皮特欠了一屁股债,急需现金。我认为他嗅出里德医生有问题,于是前去敲诈。‘不付钱我就告诉你老板,我就举报到国家卫生研究院,你懂的。”

切尼插了一句。“皮特掌握了准确的犯罪证据吗?”

“我不知道,可能没有。他会暗示里德,就算有一点点犯罪的嫌疑,也能毁掉他的名声和事业。”

“所以你认为他试图为了一件没有证据支撑的罪名敲诈林顿·里德。”

“他有没有证据无所谓,林顿·里德相不相信皮特会举报他才是关键,林顿对皮特的行为有多担心才是关键。”

“你说的是科研造假吗?”

“应该是的。他之前也做过类似事情,只是没有这么严重。”

“你说玛丽·李辞职了。”

“是的,就在皮特遇害的当天。”

“如果她辞了职,还有什么能威胁里德呢?”

“她现在打算举报他。另外,我手上有戴斯偷出的三份病历。应该有用。还有,我见过里德医生。”

他很奇怪,“为什么?”

“我想听听他对特伦斯·戴斯的看法。”

“然后呢?”

“他对戴斯的死表示遗憾。他谈到了研究立项,以及中止和戴斯的合作。说实话,他的话听上去合情合理。”

“我觉得也是,”他说。

“切尼,我希望保持客观的立场,这才是我想表达的。我不想丑化他,我甚至不觉得他是故意的。他的确对格路可泰有理论设想,但是当实验遇到障碍,他不是立即中止研究,而是篡改了数据。”

“站不住脚。”

“我知道,大部分没有办法证实,但是我们不能坐在这儿空谈啊。”

“纯属推测,没有事实基础。你认为当医生的在这种情况下不会相互支持?”

“相信我一次吧,好吗?”

他笑了,“我相信你啊,也就我相信你了。”

“听我说,露丝找到了皮特藏起来的一卷钱。如果上面有林顿的指纹,能证明我的推测正确吗?”

“你这是牵强附会。我看不出科研造假如何演变成了谋杀。”

“很容易啊。皮特敲诈里德,里德付了一次钱,他不想再付第二次,所以杀了皮特。”

“枪在哪儿?林顿自己有枪吗?”

“我不知道。”

“你甚至不能确定林顿和皮特有没有见过面。”

“哦,这个我确定。皮特7月12日到圣特雷莎大学见过里德。我在预约簿上看到他的名字,露丝那儿还有贴了券的停车票。”

“我的工作是告诉你什么能行,什么不行。辩护律师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从不同的角度提供合理的解释。同一件事情,你觉得是这样?好,他能说出另一番话来。现在,没有目击证人,没有动机。假如有人要举报你,你会叫他一边待着去,不会先给他几千块钱,再把他干掉。”

我拎起放在脚边的包,拿出镀膜的药瓶。“这是戴斯吃的一种药。他认为医生让他服用了格路可泰,另外还有戒酒硫和抗烟瘾的药。我当面问里德,戴斯用的是格路可泰还是安慰剂,他想了想说是安慰剂。你能不能查出这药是什么?”

“有什么好查的?又没有立案。”

“如果这药真是格路可泰,就证实了我的推测,不是吗?”

“勉强而已。”

“你有更好的解释?你有嫌疑人吗?我可是两个都有。”

“我不是说你不对,但是证据的确不够过硬。检控官很不好说话,没有过硬的证据摆在她面前,她不可能立案。”我看得出来,他在认真考虑。“你得保证你查到的证据全部合法。”

“当然,”我把药瓶收进皮包。

“没有非法闯入。”

我抬起一只手作起誓状。

“没有假冒工作人员。”

“我没有假冒任何人。我找到威拉德时,我说自己是皮特的前同事,这是事实。我给了他一张名片,没有任何隐瞒。”

他摇头。“调查这种案子总要几个月。”

“知道,告诉我最新进展,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好的,不过别抱太大希望。”

34

一周后的星期二,切尼才打来电话。“鲁格枪的登记人叫桑福德·雷伊。”

我以为他说的名字我应该知道,其实不然。“什么人?”

“电影制片人。做风险投资起家,近6年一直在好莱坞。他住在蒙特贝罗,工作时往来于两地之间。乔纳在做背景调查。雷伊热衷于慈善事业,是六七个协会的成员,镇上的大人物。”

“他有案底吗?”

“没有,清清白白。”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你认识吗?”

切尼说:“我对好莱坞的大腕没兴趣。最后一次看的电影是克林特·伊斯特伍特的《肮脏的哈里》。”

“桑福德·雷伊怎么会认识皮特?”

“有待调查。我们还没找他谈过。”

“你们什么时候去?”

“乔纳在查他是否在镇上。一旦确定他的行踪,我们就去找他好好谈谈。”

“我非常愿意和你们一起去。”

切尼怪叫一声,表示绝对不可能。“我们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他可能躲在房子里,打破窗户,朝我们开枪,我们很可能要叫特警队增援。”

“也可能不会,”我坐了下来,努力平静心情。我不知道自己是紧张、焦虑还是兴奋,我只觉得血压在飙升。

切尼说:“他可能是无辜的。枪支被盗了,他却不知道,或者他知道枪不见了却没有报警。如果有非执法人员在场,他就有权投诉我们。”

“我知道不应该跟你们去。部门规定、安全条例,随便你怎么说。”

“好姑娘。”

“你会告诉我他怎么说的吗?”

“可以,至少告诉你关键内容。”

“不止是关键内容。你必须发誓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回来复述给我听,一个字也不能差。”

“好吧,一个字也不差。”

我不知如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道巨大的信息鸿沟出现在我面前。上流社会的潮人桑福德·雷伊?在切尼回来之前,我不能再想了。我回到办公室,很高兴自己又要做原来的那些事了。还是没有生意,顺其自然吧。威廉仍在努力说服我出钱操办两场葬礼,我就快妥协了,至少有件事情让我忙忙。我就这么坐在市中心的小平房里,忽然,我听见前门被人打开又关上了。

安娜走了进来,10月的天气,她穿着背心短裤。“能和你谈谈吗?”

我有几天没见到她了,听亨利说她在州街南边一家美容院找了份工作,可以走路去上班。她依然赖在亨利家,不过既然亨利没意见,我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我说:“可以啊,坐吧。听说你上班了,怎么样?”

她坐在椅子的一角。“工作还行,拿的是最低工资,但我喜欢那里。”

“不错,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

“呵呵,好啊,我们就谈正事吧。”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是来聊天的。”

“我想我错了。”

有意思啊。这会要是有条手帕在她手上,她能哭出来。可惜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对我无效,我等她说下去。

“我见过里德医生了。我借了亨利的车,开车去的。”

“是上周四吗?”

“是的,但是之后没见过你,不然我早就告诉你了。”

“我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

“我告诉里德医生我是特伦斯·戴斯的女儿,他很奇怪我为什么还要来,那天上午他已经和你谈过了。他非常恼火,说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我。”

“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很害怕,我不记得了,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他知道你做什么了……”

“什么做什么?”

“他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他不知道你是私人侦探。”

“他怎么知道的?”

“我跟他谈话嘛,我说我刚到镇上不久,我住在你房东家,你的房子就在房东家的院子里面。我说这样对你们俩都方便,因为你经常外出。里德医生问你是做销售吗,我就说了你的工作。他非常紧张,因为你自己没有说过。他说你装得像来了解亲戚情况似的。”

“的确是的,我找他没有任何职业目的。”

“但你的问题都是关于项目的。”

“他主动说的,我这外行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他不是这么说的。”

我略一思索。“我想没什么关系吧,”我说。“我希望你不要散播我的个人情况,不过现在担心已经迟了。”

“我撒了一点点谎,说你告诉我一些事情,不过我去不是为这些。我说了伊桑的疑虑,爸爸的治疗是否会影响他的精神状态。里德医生就发火了,大喊大叫,说为什么突然人人都跑来找他。他说我父亲没有痴呆,没有任何精神障碍。他服用的是安慰剂,不可能造成这种副作用。”

“我的好消息,你的坏消息,”我说。“这下遗嘱可以生效了吧。”

“你不用这么冷嘲热讽。”

“对不起,我无心的。”

“不管怎样,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暴跳如雷,我觉得是我说错了话。后来又发生一件事,局面更难堪了。”

“你说吧。”

“嗯,我知道有一个流浪汉给了你一瓶爸爸的药……”

我打断了她,“谁告诉你的?”

“亨利。”

我本想追问下去,突然感觉不妙,我问她:“你告诉里德医生了?”

我自己觉得还好,不过她一定是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震怒。

“我不知道这事不能说。”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怎么会提起这事的?”

“因为他叫我整理爸爸遗物的时候要留意,他说少了14片药,于是我说在你手里。”

“不要搬弄是非这句话对你很陌生吗?我警告过你别去找他,我就知道没好结果!”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说,我去是有目的,但我不想制造麻烦。就是这样啊。我想帮忙的,我想把事情办好。”

“所以现在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他说希望你把药还给他,说成瘾患者为了追求刺激什么药都会吃。”

“可那些是安慰剂啊,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转述他的话。爸爸签了一份表格,同意遵守规矩。”

“不过你的父亲没有遵守规矩,安娜,所以他们才清退了他,并且是里德医生的要求。因此以我的观点,所有规矩都无效了。”

“我明白你为什么生气。你已经去过一次了,不过不用着急,他说这周之前送回去都可以。”

“没什么好谈的。我什么都不会给他,我没签过任何协议,规矩对我无效。”

“你不能这样。他有政府的拨款,他必须负全部责任。做临床实验,你不能随心所欲,有严格规定的。”

“严格规定。哇!我真是无话可说。”

“我来这里不是想跟你吵架的。”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不懂你为何这么小题大作。”

“因为我今天很心烦,与你无关,行吗?与林顿·里德也无关。”

“好吧,你用不着这种态度。他说如果你不愿意开车去学校,他就自己过来拿。”

“他是药品警察?”

“他有责任。”

“行,我们不争这个。幸亏他不知道我住哪里。”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双蓝色大眼睛。“别告诉我,你把我的地址告诉他了。”

她垂下眼睛。“他问我,我说了我的地址。”

我站起身,隔着桌子冲到她面前,我的声音低极了,除非她会读唇语,否则很可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马上滚出我的办公室。我不想看到你,不想和你说话,永远不许在我的面前出现,听清楚没有?”

她立刻站起来,摔门而去。

我把办公室上上下下全部打扫干净之后,才意识到对她太凶了。他知道我的住址又能怎样?我的确怀疑他与皮特的死有关,可他并不知道。据我判断,他奈何不了我,所以有什么必要害怕呢?如果他胆敢找上门来,我就告诉他药被我扔了。想通之后,我从包里拿出药瓶,拉开地毯,打开地下保险箱,把药瓶锁了进去。

傍晚时分,切尼来了电话,“我有一小时的晚餐时间,如果你愿意过来,我请客。”

他明知道我不可能拒绝。

我说:“你和桑福德·雷伊谈过了,对吧?”我轻轻拿着话筒,准备好纸笔,以便在需要时记笔记。

“一早就谈过了。嗨,我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他让我叫他雷伊先生,多够朋友。”

“枪的事情他怎么说?”

“电话里不好说。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准备立案了。我们拿到了部分指纹,大拇指和食指。”

“哦,行了,切尼,别卖关子了,我想知道事情的进展。”

“一小时后来接你。你觉得晚饭时间吃早餐怎么样?”

“很有创意。”

我等在家门口的马路边,看着切尼的红色奔驰敞篷跑车转过弯来,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罗伯特·迪斯和他的红色保时捷,不知道乔纳·罗伯会不会也有一辆红色跑车呢。切尼伸手打开副驾驶的门。“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你开的是这车吗?”

“那是87年款,这是88年款,560SL,喜欢吗?”

“我以为上一辆是560SL。”

“没错,我太爱这车了,买了一辆一模一样的。”

他把车开上了码头,车轮轰隆隆地滚过巨大的原木。餐厅离我家只有3个街区远,不过我不常去。我们坐在能看见港口的座位上,望着港内来来往往的汽艇和渔船。餐厅果然采用了航海主题:黑白帆船照片,挂墙装饰渔网,古木,浮标,以及玻璃鱼雕等各种海洋工艺品。

我一边吃一边胡思乱想,可以依据早餐偏好将男人分类吗?切尼喜欢吃薄煎饼、煎培根、早餐肠、鸡蛋要双面煎。他把东西堆在一起,浇上糖浆,再切成大块,无比满足地塞进嘴里。他身材不高,似乎从来没胖过。

我点了炒蛋、培根、黑麦吐司和橙汁。等我们终于放下刀叉,服务员续上咖啡之后,我问:“你是要主动汇报呢还是得我求你?”

“非常愿意向你汇报,废话我就不说了。你知道程序,上门寻问枪支下落,必须说上一堆废话,向他说明权利和义务,由他决定让你踏进他的家门之前是否需要聘请法律顾问。好了,告诉你吧。他开了门,我们表明身份,问他是否有一把.45口径的鲁格半自动手枪登记在他名下。顺便告诉你,去的人是我和乔纳。他说是。我们问枪在哪里。他说在床头柜抽屉里。我们问他是否同意让我们看一看。他说:‘随便。

“进展挺顺利,保险起见,我们申明了要求,同时让他知道自己有权拒绝。这时候,他变得不耐烦了。我们重申是在得到他许可的情况下进房查看。他说,‘到底为什么?我们说鲁格枪可能出现在一次凶案现场,他说不可能。”

“我觉得你没有向他说明权利与义务。”

“这可是第四修正案的重要内容(美国宪法第四条修正案是美国权利法案的一部分,旨在禁止无理搜查和扣押,并要求搜查和扣押状的发出有相当理由的支持。——译注)。情况不对,我不希望被他投诉,所以又交流了几个回合,他总算同意了。

“好了,在短暂的争论之后,他妥协了。我们全都进了卧室,他打开床头柜抽屉。没错,是有枪,但肯定不是鲁格枪,因为那枪在乔纳的证物袋里。雷伊开口就说,‘那不是我的枪。

“于是我们问他是否认识这把枪,他说当然不认识,从来没见过。然后我们退出卧室,询问他8月25日晚上的行踪。当时他在北卡罗来纳什么地方拍电影。我们把鲁格枪拿给他看,他认出是自己的枪。现在我们有进展了。我们问他枪的来历,他说自己两年前住在洛杉矶时遭遇过一次入室抢劫,于是买了枪。在买枪之前他和妻子都拿到了持枪许可,并且学习了射击。行为认真谨慎,我们也及时赞扬了他好市民的品格。我们询问他和妻子最后一次拿鲁格枪的时间,应该是5个月前,他们去练习射击,事后他还擦过枪。”

我问:“他能证明自己不在本地吗?”

“没问题。你得知道,我们找他完全是突然的,他没时间准备。”

“好吧,所以枪是他的,事发时他不在本地,现在怎么办?”

“还有件好玩的事。”

“但愿真好玩。”我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说。

“我们告诉他抽屉里的半自动手枪可能是案发现场的凶器,他居然求我们把它带走。我们把枪放进塑料袋,贴上标签,回到警局,然后查了枪的序列号,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枪没有登记。”

“登记了,猜猜在谁的名下?”

“切尼,够了吧你?要么快说,要么别说,别卖关子,枪是谁的?”

“皮特·沃林斯凯。”

我告诉切尼说我走路回家。他得回去上班,而我需要透透气。解释不通。皮特的格洛克17怎么会跑到陌生人的床头柜里去的呢?事情的经过我们已经梳理过两遍。证实枪属于皮特之后,雷伊夫妇立即被请来警局谈话。他们非常配合,两人都同意交验指纹。桑福德·雷伊和妻子盖尔都不认识皮特·沃林斯凯,连这名字都没听过。两人都没有案底,皮特遇害当晚两人都不在加州,这期间他们启动了家庭安全系统,没有报警记录。乔纳请他们写下有权限进入房屋的人名单,只有几个人而已:清洁工,雷伊的私人助理,两位家庭成员。乔纳一一请他们来谈话。同时,鲁格枪和格洛克17的弹道报告都出来了,可以判断现场的子弹是哪支枪射出的。

我回到家时已快天黑。我给自己留了灯,但亨利家是黑的。我估计他在罗西的酒馆,于是我转身往半个街区外的酒馆走去。我心里焦躁不安,但不合适去公众场合,除非我和亨利可以私下交谈。酒馆的玻璃窗上贴着啤酒和烈酒的广告,但我一眼就看到了安娜,她和亨利坐在一张桌上。除了胸大之外,我不嫉妒她,但我讨厌她。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一辆不认识的蓝色蜂鸟车,大概是去酒馆的客人霸占了我们宝贵的停车位吧。我走进小屋,关掉廊灯,坐在书桌前把全部索引卡片用橡皮筋扎好,扔进最下面的抽屉。有切尼和乔纳查案子,用不着我的笔记了。唯一有意义的纪念品就是皮特的纸箱、我现在的踩脚凳了。直到这个时候,我仍然相信自己是对的。我个性古怪而混乱,一旦有了某个念头,就再也甩不掉。

我忽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要为皮特的死谋求更合理的解释,但我克制住了。一旦我确信A是B的原因,Z是Y的结果,再有什么证据出来,我都听不进去,我相信这就是真相。我已经解释了皮特和林顿的关系,而且合情合理……我忽然意识到林顿修改自己的实验数据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只是没想到会出人命。

我心想(早这么想就好了),我插手这整件事情是为了逃避因生意清淡产生的焦虑吗?我把过去几周的无薪假期都花在这事上面,全力处理戴斯的遗嘱和认证,给自己创造忙碌感、充实感,其实一分钱进账都没有。我不是没有存款,可我不想动用自己的备用资金。我很小气,从小家境贫寒。我喜欢有钱。

我抬起头,因为我听到猫在窗外不停地说话。埃德可能已经说了好一会儿,可惜我没有注意。我走到门口,从舷窗往下看门垫。埃德果然坐在上面。

我打开廊灯,开了门,“你怎么出来的?亨利不许你出门。”

它说了什么我听不懂。猫进了门,大概要检查房间,开始四处转悠,看看一切是否正常。

“等等,”我说。

也许安娜忘了关门,或者猫有自己的秘密通道。

我拿起亨利的钥匙,抱起埃德夹在胳膊下面,开门之前打开了门锁的保险。我的护送对象大概是得偿所愿,立刻开始咕噜咕噜地哼哼。我打开亨利的家门,把猫扔了进去。我转身往回走,露台上只有从我的廊灯照出来的微弱的光。我转动门把,发现自己被锁在门外了。真烦人,我刚才以为自己开了门保险,其实是锁上了。我的包和钥匙都在家里,人却在门外。我评估了目前的情况,发现不过是小小的不便,很容易解决。我可以去亨利的厨房,那里有备用钥匙,或者小跑去罗西的酒馆,忍住对安娜的讨厌,让亨利请我喝一杯。我决定喝一杯。

我刚转过身,就看到林顿·里德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他穿一件黑外套,与我熟悉的景物格格不入。户外扶手椅和铝合金草坪椅仍然摆在一起,仿佛威廉和我还在聊天。亨利的园艺操作台上摆着一把抹泥刀,种在陶罐里的万寿菊整齐地排列在露台四周。

林顿·里德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觉得诡异。这些白人帅哥永远都在兴奋、骚动,靠的不过是些小花招,一个眼神,一种腔调,显示他们的精神生活有多么丰富多彩,多么符合他们的公众形象。他们永远在骚动,因为他们没有灵魂,他们拼命掩饰自己没有灵魂的事实。

“你好啊,里德医生,”我说。“安娜说你会过来。”我走近他,展示我的友好与可爱。

他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说:“她现在才说啊。”语气不带责备。他似乎在深思,在考量各种可能性。

“她说你想拿走那瓶药。”

他的回答依然慢半拍。“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没说药在你手上。”

“因为当时确实不在。你告诉我无名药物的潜在危险之后,我去问戴斯的朋友,知不知道他的药哪儿去了。原来他把药给了一个流浪汉,那人把药交给我之后我扔掉了。应该没问题吧。”他的出现激活了我健谈的天性,通常只出现在我极度紧张的时刻。

“我不是为此而来。”

“噢,那好啊。其实呢,我没有药了。如果我有,我一定会给你。我自己留着它们没用嘛。”

“你欺骗了我,以为你只是来了解亲戚的情况,可是从头到尾你都认为我是坏人。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药,你却一下子就说起来,因为你心里有鬼,你欺骗了我。”

“我问心无愧。”

他不理会,“埃洛伊丝·坎特雷尔打电话告诉我,你在路上堵住她,问她我的事情。”

“我哪有堵住她,太可笑了。那天她下班我碰巧在圣特雷莎医院遇到她。我知道她在心脏病科工作,因为几个月前戴斯住院的时候她打过电话给我。我问她是否认识你,她说认识啊,就这些。我之前刚和你见过面,巧合啊。”

他沉下脸,皱着眉头摇头。“不对,我们从头再来。你不打招呼闯进我的办公室,你掩盖真实的身份,为了个人目的收集情报。”

“我应该更加坦诚,”我说。“事情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特伦斯·戴斯多疑又糊涂,行为古怪,有妄想症。我觉得应该查查原因。不是针对你哦。戴斯修改了遗嘱,取消了所有子女的继承权,把钱都留给了我,所以我才被卷进这事。我担心他们会质疑遗嘱的合法性,所以打算自己先查清楚……”

他皱着眉,一只手按在脑袋一侧,像个耳朵疼的小孩。“你一直说个不停,你在掩饰自己,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真没掩饰,你误会了。”

“没有,我没误会。你太狡猾,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你。”

“我真不是狡猾。”

“你天性如此吧,是不是?”

“你错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吗?”

“危险?”

“这一切都得多谢你。就这么简单。我们在办公室谈话时,我不了解你的目的。我没立刻采取行动是我的失误,我向你道歉。”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知道自己推测正确也无所谓了。我对林顿的看法是对的。我一直都是对的,可现在还能说给谁听呢?

“我没有目的,”我说。

“不,你有。你到处打听我,你多管闲事。”

“我没有打听你,我问了几个问题,只是为了确认戴斯修改遗嘱时的精神状态。”

里德医生发火了。“你又说谎了,你根本不值得我相信,我给了你解释的机会,你却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只有一条原则,就是不和疯子理论。和疯子理论只能让你自己变得和他一样疯狂,你必须退让。

他举起右手,“看见没有?”

他的指尖是黑的。

“警察一定要我验指纹。你知道我有多丢脸吗?我妻子也在,他们还要她的指纹。警察很有礼貌,但是我痛恨他看我的眼神。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怀疑我说的每句话,我一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对待,我还得保持形象,因为他会把每个字都记下来。”

站在露台昏暗的灯光下,我越来越冷。我心中突然一个闪念,可惜这领悟来得太迟。我问:“桑福德·雷伊是谁?”

“我的岳父。”

我点点头,忽然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门口有动静,我望过去,一眼看到了安娜,她也看到了我,她立刻转身走了。林顿也向后看去,“你在看谁?”

我清清嗓子,现在能说话了。“邻居家的狗,经常跑来这里乱转。”

他闭上眼睛,判断这句话的真伪。我就说了这么一次谎话,他竟没看出来。他大概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其实我也不聪明,要不是我对她下了逐客令,说不定她能帮上忙。

我说:“你瞧,我们干吗不摒弃前嫌,重新开始呢?假如我给你留下了不好印象,我道歉。”

“印象?现在不是在说印象,是在说事情的真相。”

“什么事情?我不懂。”

“你毁了我的生活,你让我辛苦建立的一切毁于一旦。”

我摇头,“我没有,我不可能那么做。”

他淡淡一笑,“好吧,也许你说得对,反正改变不了什么,我看没必要争论了。”

我良久无语。林顿·里德就要坦白了。可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

他高傲地垂眼看着我,在他扭曲的内心世界里,他永远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是什么?”

“你分辨不出鲁格枪和格洛克枪。”

他隐去笑容,面如死灰。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色扁盒,弹开盖子。

我不敢去看,眼睛死盯着他。这里还有活人吗?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是刚爬完10层楼。

“看看我带了什么给你,”他说。

我低头望去,盒内衬着黑色丝绒,中间躺着一把手术刀。一股寒意霎时从头顶直贯脚下,我浑身冰冷。这感觉就像抓了高压电线一样诡异。

“这是我的最爱,我的宝贝,”他说。

他从丝绒内衬上取下手术刀,啪的一声关上盒盖,放回口袋。他迎着光线举起刀,“它的名字叫‘灵蛇,又快又狠,我最爱它的刀刃。12号。你看这曲线,那是它的旋律,待它轻盈地刺进你的身体,你就能听到那美妙高昂的旋律。”

他把目光转向我。“无需担心,不会疼的,它会很小心。一阵灼烧感而已,很快就过去了。它将成为一道闪电,照亮你的灵魂,在寂静中绽放出无尽的光芒。”

我眼泪都出来了。“特伦斯·戴斯住在心脏病科的时候你肯定也给他看过这把刀。”

“他病得很重,他活不长了,我本想让他死得痛快些。后来助理护士进来了,我只好说晚安了。我说了过会儿再谈他的事。”

他突然向我扑来,刀刃像风一般拂过我的脸颊,我踉跄后退,反手抓住身后铝合金椅子保持平衡。我弯下腰,搬起椅子朝他挥过去。林顿吃了一惊,抬起手臂挡住了。他饶有意味地盯着我,颇有些欣赏,可能因为我没有吓得一屁股倒在地上吧。

我把椅子举在面前,用四只脚挡住他。他停下来思考对策后,又冲了过来,这一次迅速得像咬人的毒蛇,一定要把刀刺进我的身体。我抓着椅子冲上去,两只椅脚硬生生地砸在他的胸口。

猫跑出来了。

林顿和我同时看到了猫,他眼里闪着凶光,朝埃德走去。我再次举起椅子打他,分散他的注意力。埃德谁都不理,坐在那里舔起了爪子,然后扭着身体抹脸,我简直无语。

林顿动手了,我知道他的目的。他要做一次演示,用灵蛇切肉。很简单,不是切我就是切猫。我唯一的优势就是我可以双手举着椅子,而他是左手拿着手术刀。他是左撇子,我差点忘了。我紧紧抓住椅子,像驯兽员一样左抵右挡,铝合金椅子太轻,伤不了他,但至少减缓了他的攻势。

他一把握住椅子,我向前猛推,他踉跄后退。我从左边抓起一盆万寿菊,用力扔出去,砸中了他的脸,这场面真像电影里的桥段。他没反应,仿佛没有知觉。灵蛇再次刺出,这一次我避之不及,刀刃割伤了我的脸。我丢掉椅子,抓起装泥炭藓的大塑料袋,护在胸前。林顿挥动手术刀,把袋子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泥灰炭藓像被解放了的内脏一样鼓了出来。

我弯腰扬起在地上堆积起来的泥灰,一阵灰雾扑到他脸上,他吸进一大口,咳了起来。他退后几步,咳得四肢颤抖,泥灰沾在他流满汗水的皮肤上,活像花脸小丑。

我抓起一只陶盆砸过去,他用一只胳膊挡掉了。我唯一的希望是打中他的脑袋。他穿着厚外套,我穿着衬衫牛仔裤和运动鞋。我行动敏捷而他有厚外套保护。我俩就像在打网球一样,一面喘气,一面抓到什么东西就向对方砸过去。我本来降至冰点的体温很快飙升,我浑身像着了火一样。他也在流汗,灵蛇一定滑手,可他仍攥得紧紧的。

我又看见了他眼里的凶光。我不知道猫躲哪儿去了,但林顿知道。埃德躲在灌木丛中偷偷看我们。它的藏身之处离林顿更近。我不能让他伤害猫。林顿猛地把手伸进灌木丛,抓出了猫。他错了。埃德又扭又抓,边咬边叫。林顿不想放手,但是埃德还是挣脱了林顿的魔爪。林顿叫了一声,猫嗖地一下逃了。他先是捂住腮帮,然后看了看指尖。他在流血。我看到了埃德后爪在他脸上留下的伤痕。

我需要一个可以挡住刀刃的东西。那把铝合金椅子此时折叠起来,变成了一块板。我俩同时抓住了椅子。林顿手里仍然握着灵蛇,所以不可能在抓着椅子的同时挥动刀子。他松开手,把椅子全部让给我。椅子做工粗糙,无法承受如此激烈的拉扯,几乎就要散架,我的胳膊也快要抬不动了。

林顿要扫除一切障碍,在我和他之间只能存在那把手指长短的死亡之刀。我把椅子朝他扔去,但我太着急了,没使足力气,他退后一步闪开,椅子砰的一声落在地上。他扑了过来,后退的我撞在园艺操作台上,赶忙顺手去抓那把挂在车库外墙上的修枝剪。第二把剪刀比较大,但我只能抓到离我最近的那把。我拉开剪刀,冲他剪去,声音真好听。

我挥舞着剪刀,林顿涨红了脸,呼吸急促,像是患了哮喘。我刚想垂下手臂休息,他的刀又刺过来,我举着剪刀往后一跳,然后冲着他的左手剪过去,想打掉他手上的刀,他后退了半步,喘息着。

他手里的灵蛇尖利可怕。

我们俩的区别在于,他是疯子,而我被他逼成了疯子。他的思维是扭曲的,我则根本无法思考。

我再次出击,希望能耗尽他的体力。他比我足足重了30公斤,但是我胜在鞋子轻便,行动灵活。我绝不放弃,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他双手按在膝上,直喘粗气。我像举棒球棒一样举着剪刀,靠了过去。我知道这样有风险。他可能是在装出虚弱的样子,而我也没那么大的力气。我瞄准他的脑袋砸了下去,他急忙抬手护头,于是,他手里的刀飞了,在黑暗里不知所终。等我往下看的时候,只见林顿躺在地上,外套张开着,露出了肚子。我将剪刀高高地举过头顶。

这时,我听见有人说:“金西,好了,没事了。”

切尼站在门口,手上并没有拿枪。他知道我下得了手,但是我不会这么做。脸色惨白的安娜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

后记

地区检控官以一级谋杀罪名起诉林顿·里德医生杀害了皮特·沃林斯凯,同时以过失杀人罪起诉他杀害了特伦斯·戴斯、查尔斯·法默和塞巴斯蒂安·格伦,理由是在格路可泰医疗丑闻中对三人造成误诊及医疗处置失当。检控官的理论是,里德在第一起病例死亡之后未能及时中止研究。

林顿·里德医生通过律师拒认全部指控。他向学校请了假,研究工作也停了。他妻子家里有钱,完全可以支付他的全部诉讼费用,但是,在看到大量的犯罪证据之后,他的妻子离开了这位曾经备受瞩目的年轻学者,天上的明星一下子跌进了地上的泥潭。嫁给要饭的也比嫁给杀人犯强,她是这么说的。

后来检控官和里德的律师达成协议,里德承认持枪故意杀人的罪名,接受21年的刑期,检控官放弃对过失杀人的指控,原因是三名流浪者本身都患有多种足以致命的衰竭性疾病。药品检测证明了戴斯的话,他的确服用了格路可泰,这很可能就是导致他和查尔斯·法默、塞巴斯蒂安·格伦健康状况恶化、最终不治身亡的元凶。检控官与里德的认罪协议得到了戴斯子女的支持,他们同时与里德、圣特雷莎大学以及支持里德研究项目的帕克斯顿-法伊弗制药公司庭外和解,每人获得15万美元的精神赔偿。

戴斯的遗嘱执行顺利,部分原因是重新鉴定遗嘱的法律费用太高,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来,在民事讼诉案中承认父亲头脑清醒、身体健康、因里德医生不当治疗而过早死亡,从而获得金钱赔偿,却又声称父亲在分配遗产时因过度饮酒而虚弱无能,不是前后矛盾吗?

你一定想知道(谁不想知道呢?)我如何安排这从天而降的50万美元。经过一分钟的深思熟虑,我决定向收容所捐赠一笔钱,余款存入我的退休金账户。我会不会对自己的好福气感到不安?当然不会!

只是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程序要走,有些甚至要准备好几个月,还要处理特伦斯和费利克斯的骨灰。我付钱火化了他们的遗体,预备将来扬洒骨灰。根据相关市政条例,禁止将骨灰扬洒至公共高尔夫球场、公共海滩及公园。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我估计把骨灰从天桥上洒下来也会引起非议,于是,这个决定就暂时搁置了。

我请威廉主持葬礼仪式,地点选在流浪人群在好天气时最爱聚集的海滩草坪。伊桑没有到场,安娜来了,还有埃伦一家从贝克斯菲尔德开车赶来。从来没见过大海的孩子赤着脚在水边兴奋地尖叫,汉克在一旁小心看护。威廉看着孩子们在浪花中跳舞,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一直望着他们微笑。

在葬礼的纪念活动中,亨利使用了戴斯的植物画册的片段。珀尔和丹迪来了,还有他们的新伙伴传道士布鲁托。肯、贝尔瓦、收容所的其他志愿者以及员工也来了。全程没人喝酒,这是肯定的,我很高兴地宣布珀尔只有那么一次躲到树后吸了几口烟。

那天阳光明媚,气温宜人。威廉身着最适合此类场合的三件套西装,银白的头发随着海风轻轻飘动,声音苍老却清晰响亮,后来他说那得益于年轻时的朗诵训练。

音乐全部由威廉挑选安排,他说没有赞美诗的仪式不完整。他请了一位小号手(当然是我花钱)在开场时吹奏《天赐恩宠》。路过海滩的人看到如此庄严肃穆的场景,都恭敬地驻足。骑车人、步行者、慢跑者、推着婴儿车的妈妈,人越聚越多,我数了数,差不多有60人。

小号手演奏完毕,威廉感谢各位的到场。他吟诵了主祷文,有人跟着他一起吟诵。他接着朗读了《诗篇》第23章。整场仪式不拘泥于基督教的繁文缛节。他说,他的目的是以各种形式传递信仰。他和亨利合作,清唱了一段灵歌《回家》,两个高昂的男高音在简洁却庄严的旋律中和谐交融。

之后,威廉邀请熟悉特伦斯和费利克斯的人致辞。埃伦开不了口,她不习惯公开演讲,加上谈起自己的父亲太伤心。安娜讲了父亲对自然的热爱。丹迪和珀尔也说了两人的故事。他们的故事精彩纷呈,引来阵阵笑声。也许笑声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参加葬礼的人们笑着流泪,泪中带笑。最后,威廉简短的悼辞抓住了人们的情绪。

今天我们相聚在此,悼念两位逝去的朋友,特伦斯·戴斯和费利克斯·贝德。他们流浪于街头,过着我们大多数人不屑一顾的生活,然而这并非他们的错误。我们总是下定决心对流浪者施以援手,改变他们,使他们脱离原有的生活。我们希望他们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但他们并不是。

流浪者不需要我们的怜悯,我们更没有理由对他们投以蔑视的眼光。我们的评头论足,无论善恶,都是对他们自由意志的剥夺。无论我们心怀救赎的冲动,或是存着蔑视的心思,都是对他们个人自由的无视。他们可以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将自己认为合适的行为付诸实践。流浪并非低人一等。特伦斯和费利克斯承受着内心的煎熬和世人的目光。我将他们视作穷人中的战士,非常规生活大军中的一员。流浪者群体在大国中建立了自己的小国,但大国和小国不是对立的双方。为何我们不能和平共处?或许需要救赎的正是我们。

流浪者需要尊重、温饱、安全和陪伴。他们渴望安全的生活,在自由呼吸时不受到伤害;他们渴望温暖,生病时有一张干净的床、一双温柔的手。正常的交流,简单的需求。我们为何难以接受他们的选择?

各位现在看到的正是他们的家,他们生活的地方。青草,阳光,棕榈树,广袤的大海,月光,群星,有时会带来雨水的云海。他们在这片天空下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对特伦斯和费利克斯来说,他们在这里跨越了生与死的鸿沟。他们安息在大地温暖的怀抱,虽然他们的墓地没有标志,但是大地将记住他们,天空将记住他们,而我们也将从此永志不忘。

小号手在结束时吹奏出“嗒嗒”的声音。人们拥抱、握手、拭泪。这样的情谊或许是刚刚产生,但我毫不怀疑它的真诚与永恒。

关于骨灰,威廉、亨利和我本打算洒在海边,但这样一来就触犯了市政法规。后来亨利想了个好主意。我们把骨灰带回家,举行了一次小小的仪式之后,埋入花床肥沃的泥土中。待到来年开春,定会开出美丽的玫瑰花。

金西·米尔霍恩 敬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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