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黛
摘 要:以“女神”与“女汉子”为代表的新兴女性称谓语正在从网络社会逐步走入我们的现实生活,这已然成为了当下一种不容忽视的青年文化现象。文章记录了它们形塑的过程,并对其背后所隐含的关乎男女两性的内涵与深意进行了一些探讨。文章认为,“女神”、“女汉子”等网络青年女性称谓的出现与走红在体现当今女性社会角色转变的同时,背后却仍潜藏有男权色彩。可见,女性真正从边缘走向中心的路还很长。
关键词:女性称谓;女神;女汉子;男权;文化
中图分类号:G2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15)10-0059-03
2015年春晚小品《喜乐街》中瞿颖与贾玲的一段关于“女神与女汉子”的诙谐比拼,在引爆笑点的同时,也使得这两个网络热词再次成为议论的焦点。部分网友认为,它们的出现与走红见证着如今女性角色的转变,形象地展现了现代女性的力量;但也有不少网友指出,小品中关于“女汉子”形象的种种描绘带有歧视女性的嫌疑,是在以自嘲女性特征为噱头博取关注。
若将目光重新放回如今的网络甚至是现实社会,我们会发现,在越来越多长相甜美、气质出众的女性被奉为“女神”的同时,也有数量庞大的女性开始发表自己的“女汉子”宣言。诚然,这些新兴女性称谓语的走俏已经成为了当下一种不容忽视的青年文化现象。
但在这个张扬个性、崇尚自我的年代,这样的称谓时尚是否真如众多女性所期盼的那样正引领着她们由“他者”走向“自我”?亦或它们仍仅是大众虚捧下的由男权意识建构的符号?笔者认为,要对“女神”与“女汉子”背后的这种种深意进行挖掘,还是要从其形塑与发展的过程谈起。
一、“女神”、“女汉子”称谓起源
“女神”的原意为神话中的女性神,它诞生于西方神话故事,之后传入东方,但使用很少,反而是其同素逆序词“神女”更为常用。“女神”一词真正得到广泛使用或是因为郭沫若的同名新诗集。
在经历了由神话中的女性神灵到兼具美貌、智慧、优雅等女神特质的现代女性的俗化与泛化过程之后,今天人们口中的“女神”多指那些外貌、气质、学识等综合素质很高的女性,她们往往拥有众多倾慕者,是其他女性效仿的对象,同时“女神”也会被一些男性用以称谓自己心仪的异性。而随着它的走红,“宅男女神”、“素颜女神”等特色各异的“女神”相继现于网络,受到热捧,就连一贯严肃的高校也纷纷打出“女神”牌,“清华女神”章泽天、“武大女神”黄灿灿等便应运而生。
“女汉子”的诞生过程则更为复杂。“汉子”原为古时北方民族对汉族男子的称呼,后引申为对男子的通称。“女汉子”一词中的两个语素本为语义矛盾,但在实际组合的过程中,“汉子”中标示男性性别的义素脱落,两者进而得以结合。“女汉子”主要指一些在行为、性格等方面带有男性色彩的女性。文献中最早的对这一称谓的使用来自《炎黄春秋》1992年第6期中卢弘的文章。从语境来看,文中的“女汉子”显然就是指行为向男性靠拢的女性,并突出了“汉子”背后所隐含的力量大,甚至凶狠、残暴、无理的一面。“女汉子”真正走红网络则主要源于2013年4月名模李艾发起的微博话题“女汉子的自我修养”。这里“女汉子”的意思显然与卢弘笔下的不太一样,虽然也是向男性靠拢的女性,但更多突出的却是女性所拥有的男性坚强、独立、果断、潇洒的一面。可见,“女汉子”一词在使用中的褒贬色彩往往会随其所实际包含的“汉子”的附加意义而有所不同。而在当下的社会语境中,“女汉子”大多还是会被用来指称那些不拘小节、个性豪爽、敢于担当、自立自强的女性,褒义色彩浓厚,如:“我觉得就应该为我们广大的一线女职工点个赞,因为勇敢,她们毅然放弃了养尊处优的機遇,选择一路驰骋,风餐露宿,因为坚强,她们选择孤身一人独当一面,用女汉子的形象抒写自己的人生” (《中华铁道网》)。
二、“女神”、“女汉子”称谓文化形成的缘由
“语言变化是社会因素、语言结构本身的问题和人的心理作用这三者水乳交融的混合物。[1]”网络称谓语是语言中极其活跃的一部分,它们自然也不是凭空产生的,笔者认为,正是以下多重因素的合力成就了“女神”与“女汉子”。
1.语言自身的因素
语言系统存在“表达空位现象”,“表达空位的存在往往会使语言作为交际工具达不到说话人所期望的最佳表达效果。……在一定条件下,表达空位就会处于强烈的吸收、填补状态,随时准备在适当的时机吸纳合适的语言形式加入。”[2]在“女神”与“女汉子”出现之前,其所属的女性称谓系统即存在这样的“表达空位”。随着“美女”的泛化,当人们开始思考应该怎样称呼那些资质极高或自己所无比中意的女性时,“女神”一词便得到复苏。同样,虽然与“女汉子”意义相似的“男人婆”很早就已经出现,但后者一般泛指那些缺乏女人味,穿衣打扮与行为举止都很男性化的女性,通常带有贬义;而当我们身边出现了一些外貌女性化,但拥有个性豪爽、自立自强等通常认为的男性特质的女性时,用“男人婆”称谓她们显然不够恰当,这一空缺的出现也就将“女汉子”带入了我们的视野之中。此外,语言表达上的求新求异心理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这一过程。
2.男女两性对美的追逐
从古至今,人类对美好事物的追逐从未停止。“女神”一词负载着美貌、智慧等昭示美好的含义,自然会因其“美”而备受追捧。于女性而言,“女神”与她们认同美、追逐美,并渴望拥有美的内心无疑是契合的,而被称为“女神”往往还意味着异性的关注、认可甚至追求,这无疑能予之以满足感,继而又进一步推动了她们寻求美的进程。于男性而言,称女性为“女神”在满足其寻美、审美心理的同时,往往还能成为其博得女性好感的有力武器。此外,这也是对其所谓“女神情结”的一种满足。在笔者看来,“女神情结”即男性在潜意识中对“女神”这一类近乎完美,却在某种程度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女性的赞美、热爱,甚至于崇拜。这也就为这一称谓今天的走红提供了一定的心理依据:男性因其“女神情结”而更为频繁地将他们所认同的女性奉上神坛,众多“女神”的出现也恰好满足了他们内心潜在的对于女性的期待与渴望。
与此同时,在女性审美日趋多元化的今天,还有越来越多独特的“美”正在被接纳与肯定。如今,女性可以因温柔婉约而美,可以因天真烂漫而美,也可以因个性张扬、坚韧睿智而美。社会对女性气质多元化的这种包容正使得“萌妹子”、“御姐”、“女汉子”们的美不断被发掘,自然也就带来了它们的陆续走红。
3.女性社会角色的转变
男女两性自古就在角色定位上界限明确,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虽然在生理上仍有无法逾越的鸿沟,但在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这条界限已经逐渐模糊。越来越多的女性正走出家门,步入职场,然而果敢、主动、独立等传统意义上的男性特质却仍是职场丛林法则中取胜的关键。于是,为寻求认同,女性就不得不尝试习得这部分特质,并下意识地隐藏起她们特有的娇柔与脆弱。而在追求事业成功的同时,“贤妻良母”们所一贯被要求承担的家庭重任却并未明显减轻。在寻求两者间平衡的过程中,面对种种被不断放大的压力,一个职场女性也唯有使自己变得更为独立、坚强。
此外,如今的家庭与学校教育也在无形中促成了女性的转变,多数女孩其实很早就被潜在地灌输了一系列男性特质。作为独子的女孩在家庭中正被赋予更多的责任,望女成凤的家长不再像以往一般本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单单培养女孩的女性气质,转而更加注重其综合素质的提升,以期她们能像男孩一样,在谋求自身发展的基础上承担起赡养父母、维系家庭的重任;当这些女孩进入学校,去性别化的教育更是在无形中加剧了她们与男性同伴间的竞争,为赢得老师更多的赞赏,她们往往也只能设法改变自己。
总而言之,当家庭与社会对女性报以愈来愈高的期望与要求之时,男性特质作为获取主动的有力砝码必将使越来越多“女汉子”诞生。
4.社会“阴阳”力量的失衡
社会发展在带来女孩教育方式转变的同时,也使得男孩的教育方式不同于以往。今天,父母长辈对独子愈加强烈的爱护甚至溺爱使得不少男孩从小便在温室中享受着重重呵护,那种男性应有的阳刚之气在他们身上似乎早已不如以往那般突出。而紧随这种阳刚之气衰弱而来的是,“整个社会都在寻找真正的男子汉,呼唤业已失落的阳刚之气。[3]”双性化的趋势正是在这样的呼唤声中逐渐显露的。“女汉子”等称谓的出现可以说是对传统男性形象与两性角色定位的一种解构:力量、坚毅、果敢、独立等特质至此已经不再为男性所独有,女性也不再像莎翁笔下那样仅仅是脆弱的代名词,她们在保有传统的阴柔之美的同时,也部分地成为了社会中阳刚之气的承担者,而这无疑也可以看作是女性对其所渴求的阳刚之气的一种变相的满足。
5.大众传媒的推波助澜
“女神”与“女汉子”的走红与大众传媒的行为同样密不可分。正是它们的大肆渲染,造就了其不断走红的文化氛围。
如今,呈现于我们眼前的报刊杂志中充斥着各类“女神”与“女汉子”的故事,越来越多“女神”开始自我标榜或被娱乐新闻塑造为“女汉子”,而在“女神”持续活跃银屏的同时,近年来热播的《爱情公寓》《抹布女也有春天》《辣妈正传》等影视剧也开始大打“女汉子”牌,“胡一菲”、“罗小葱”、“夏冰”等“女汉子”一跃成为主角,使其形象愈加深入人心。
网络新媒体则在为女性提供一个与男性同等的信息获取、意见表达的平台的同时,大大提升了这些新兴称谓语的传播效率。公众尤其是年轻人往往会在从众心理的驱使下争相追赶这些所谓的“时尚潮流”,而随着传播范围越来越广,诸如男性称自己中意的女性为“女神”,女性自封为“女汉子”的行为逐渐发展壮大成一股弥漫于青年之中的热潮也定将成为必然。
6.网络空间的调侃、戏谑化
在竞争日益激烈的现代社会,虚拟的网络空间早已成为个体宣泄情绪的最佳平台,调侃、戏谑的表达也随之成为了一种日渐常态化、合理化的释放方式。以“女神”与“女汉子”为代表的女性称谓时尚正是人们,尤其是青年群体通过调侃的方式消解压力的突出表现。“女神”以一种将部分女性神化的夸张方式消弭了这个词的内在神圣感,通过对自古以来高高在上的“神”的形象的俗化凸显了使用者得以制定成神的标准并在现实生活中接近神的优越地位。“女汉子”则是反讽的典型代表,于男性而言,将那些自立自强、事业有成的女性排除出传统女性的范畴,并赋予其带有男性色彩的称谓,无疑能消解其因自身高位被挑战而产生的不安;于女性而言,使用“女汉子”这类称谓则是在以一种自我调侃的方式缓和人际关系,也使得她们能够在面临社会所给予的种种无奈与彷徨时获得一丝平衡与慰藉。
三、“女神”、“女汉子”的社会性别意味
前文谈到,“女神”与“女汉子”的走红是社会变迁的时代投射,是女性地位提升,走向独立的表现。但“女神”、“女汉子”当道是否就真的意味着女性的崛起?
1.男权话语体系的产物
首先我们应该看到,无论是“女神”还是“女汉子”,都还是男权话语系统内的称谓符号。且不说是否有资格被称作“女神”完全由男性掌握,即使是“女汉子”这个如今被众多女性用于自称的词语,也是男性价值观的体现。不难发现,无论是旧时的“女先生”、“女丈夫”,还是如今的“女强人”、“女汉子”,凡是在生活与事业中表现强势的女性均被贴上了男性化的标签。这看似是对女性的肯定与褒扬,实际上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肯定了男性的优势地位,同时也意味着女性尚未真正脱离男权社会的评价标准。
伴随着社会的发展,女性的话语权虽然在不断增加,但男性却仍旧在主流话语中占据着主导地位。诚如法国女权主义文学批评家克莉斯特娃曾指出的那样,女性若想进入为男性把持为男性服务的话语体系,只有两种途径,其一就是借用他的口吻、承袭他的概念、站在他的立场,用他规定的符号系统所认可的方式发言,即作为男性的同性进入话语[4]。显然,在多年后的今天,“女汉子”等新兴称谓语仍是借助于承袭男性概念、赞颂男性气质才得以顺利得到認同,尤其是男性的认同,进而成为所谓“流行语”的,这也正说明,不断崛起的女性在一定程度上仍处于失语的状态之中。
同时,这些看似褒扬的称谓背后或许还带有一丝隐隐的不悦与讽刺。当长久以来由男性统治的领域中开始出现越来越多成功女性的身影,男性必然自感其权威受到挑战,于是,他们便开始利用手中掌控的话语权对女性进行人为地分类,部分女性因备受青睐而被奉上神坛,而那些在生活中自立自强,职场上风生水起的女性则因形成已久的刻板被归入了“女汉子”、“女强人”的行列,不再被视作典型的女性。或许,这种“贴标签”行为的初衷都只是为了让女性能够在话语的施压下依照男性的喜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从而维护男性的至尊地位。
2.男性至尊的心理预设
古老的创世神话中,上帝取下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女性因而沦为男性的“附属品”。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女性被人为规定为弱者,而使她们居于这种从属地位的并不在于生理,而是长久以来的社会性别制度及其所赖以存在的社会文化环境,正是“对男性先天优越这一偏见的普遍认同保障了男性的优越地位和女性的低下地位”[5]。
如今的社会,虽然男女平等早已成为普遍共识,但男性至尊的价值观念却并未完全消失。我们可以看到,“女汉子”这一提法本身就包含了“女性不如男性”的心理预设,其潜在含义就是女性本身并不具备男性所普遍拥有的体力、性格,乃至于智力,因而当她们具备了这些特质时,就不能仅仅用普通的“女性”一词进行称谓。换个角度看,“女汉子”在今天通常被用作褒义,甚至有許多女性正通过近乎炫耀地自称为“女汉子”标榜自我价值。但“娘娘腔”、“伪娘”等对带有女性特征的男性的称谓却更像是贬义词,也极少有男性会以此自称。可见,男性对于那些偏女性化的同性的认同度其实很低。女性身上男性特质的凸显令人欣喜,男性身上女性特质的增加却令人反感,这里显然暗含着对男性的推崇与对女性的贬低。
双性化理论认为,男女两性的人格特质是可以共存于一体的,而这也是最为理想的性别角色模式。因而我们完全可以将男性“女性化”与女性“男性化”看作是两性特质多元化的一种表征。在这一层面上,“女汉子”等称谓的出现看似反男权,实际却只是一种女性抛弃自身的气质与魅力,向男权社会的价值观与审美标准妥协的方式,其背后隐藏的,仍是两性间公平的偏差。
四、结 语
文章的最后,我们可以将视角重新转回春晚中那个备受争议的桥段,的确,这样的鲜明对比凸显了“女神”的骄傲与“女汉子”的深深无奈,但我们或许不应过于深究其中是否包含有对女性的嘲弄与歧视,毕竟小品真实地再现了当今一种颇为普遍的文化现象,段子能博人一笑已是成功。
但当脱离小品回到现实,我们也确实发现以“女神”与“女汉子”为代表的称谓时尚在体现女性角色转变的同时,背后却仍潜藏着男权的色彩。我们还应看到,“女汉子”们在恋爱、婚姻、家庭等方面所面临的尴尬与困境也还没能得到妥善地解决。这一方面体现出女性正在逐渐挣脱依附,进入一些长久以来由男性把控的领域,另一方面也说明女性要想真正突破男权社会所设定的桎梏仍困难重重。归根究底,“女神”与“女汉子”等自网络流行起来的称谓表达还是男权意识建构下的女性称谓系统中的一员,而社会对它们的包容看似是在提倡两性平等,实际却以一种更为隐蔽的方式巩固了男权对于女性的压迫。
在人类社会两性关系的发展历程中,矛盾与冲突从未消散,今天,针对女性的隐性歧视仍时有发生。笔者认为,真正平等的社会性别关系不仅仅是通过颂扬女性所拥有的男性特质而实现的,女性的价值终究应该在属于自己的话语系统之中得到肯定。而显然,这条真正告别偏见、实现平等的路还很长。
参考文献:
[1]简·爱切生著.徐家祯译.语言的变化:进步还是退化?[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7.
[2]胡建刚.表达空位与“忽悠”流行[J].语言文字应用,2007(2).
[3]方克强.文学人类学批评[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
[4]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5]凯特·米利特著.钟良明译.性的政治[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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