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枢尧
一
我生活在一个偏僻山区的小县城里,青黢黢的群山绵延环绕,犹如真空的瓶子与外界隔绝。那天,在外面发了大财的张大嘴忽然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一个银行帐号,说是要往我名下打十万块钱的款子。我说,老同学,你喝多了吧?张大嘴急吼吼地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我要组织咱们全班聚会,这笔钱一是在县里最好的宾馆包个房间,成立筹备组;二是在县电视台每天滚动打聚会广告,钱不够找我秘书要,我都交代过了。我倒吸一口凉气说,老同学,咱班散伙都三十年啦,好几个人都见了阎王。张大嘴说,我不管那么多,只要是还有一口气的,就是抬也要抬到宾馆。妈妈的,有钱人就是口气大。最后,张大嘴补充说,关小辉你还记得吗?我说当然记得啦,你俩打架他把你头发抓掉一大把。不过他过的也不咋样,在乡下放了一辈子的水,很少回县里。张大嘴说,务必请到,反正你也没啥事,就下乡去找他吧。
我在县文化馆工作,这是个稀松单位,没啥大事,我打算去北岭乡水管站找关小辉。三十年前,我和关小辉在县高中读书,坐同桌,坐同一个没有靠背的条凳。关小辉是个老复读生,比我大三岁,他那年是第三次参加高考,那年我考上了,他没考上,从此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那天,当我开着县文化馆的破面包车赶到北岭乡水管站的时候,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穿着黄军裤和一双解放鞋,坐在河渠边的一棵树下钓鱼。可以看出由于一年四季的日晒风吹,脸上肤色黝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那人一看到我,愣住了,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凑近我看看,然后退后一步,惊叫道,啊……啊……老同学,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认不出来啦?我是关小辉!经关小辉这么一提醒,我才认出了他。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关小辉腾出一只手用力拍打我的后背说,你还是老样子,没啥变化。我说,你的变化太大,判若两人。你当年可是一表人材,梳着一丝不苟的分头,双眼如电,唇红齿白,身上总是散发着高级香皂的味道。现在,咋变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农?关小辉感叹道,岁月不饶人啊,你今天别走了,咱俩好好喝几盅。说着,关小辉就去乡水管站食堂里炒菜。由于是周末,站里人都走了,只有关小辉在这里看门。
一会儿工夫,菜炒好了,我俩用碗喝酒,关小辉用碗和我的碗碰了一下,就端起碗仰起脖子咕噜噜喝了一半,停下来喘息,接着又喝,喝完,擦擦嘴巴说,你咋想着来找我了?我把来历一说,关小辉高兴得不得了,表扬张大嘴,说这家伙不记仇。我说,都老同学了,那点事算啥?再说那家伙上高中的时候就很讲义气。你呢,你这些年是咋回事?也不和我们联系了。关小辉摆摆手说,我这辈子过得不顺溜,没脸见你们。我说,咋不顺溜?不缺吃不缺喝的,说来我听听。
二
关小辉说,他这辈子活得很失败,想上大学没有考上,想当官没有门路,想到大城市去却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关小辉曾参加过三次高考,都是为了一个叫贾美丽的女人。贾美丽凭她一口在我们县罕见的普通话到县广播站,当了播音员。
贾美丽人漂亮,是个细皮嫩肉的美人坯子,瓜子脸,一笑俩酒窝。眼角还有点朝上翘,是一双凤眼。贾美丽找对象很挑剔,一般人家她看不上。问题是她每天都要播音,她一播音我们学校的广播里就会传来她的声音,张大嘴就起哄说,哇……关小辉的老婆又播音啦。关小辉的脸上登时露出一副美滋滋的样子,忽而红,忽而白,于红白不定之中又显露出一丝笑容,那美滋滋的感觉如水一般在他心头荡漾。那段时间,关小辉上课思想光开小差,有时老师提问他,他还犯迷糊,他双手托腮眼睛直直地盯着黑板,可思想早跑到贾美丽身上去了。我踢他一脚,他才猛然醒悟过来,跟才睡醒似的眨巴着眼睛问我,你踢我干啥?我指指讲台说,老师提问你呢。老师一看他那个“心猿意马”的样子,就换别人提问了。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关小辉被贾美丽迷住了,他就跟犯了春病一样,脑子里啥也装不进去,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关小辉第三次参加高考是1981年,那年他又落榜了。到发榜那天,关小辉特别紧张,在心里暗暗祷告,千万不要名落孙山啊。我们县每年的高考录取红榜都贴在县城十字路口西南角的一溜墙上,那儿是我们县城最热闹的地方。每逢发榜的时候,俨然是我们县里的一项重大盛事,很有黄梅戏《女驸马》里的气氛: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啊……
当时,考上大学在我们小城县里就和中状元差不多,一是国家分配工作;二是可以去大城市生活;三是有机会出国留学。所以,每当看到谁家的孩子上了红榜,围观的人群就感叹不已,羡慕人家的福气。一些有闺女的人家就把眼光瞄准了红榜上的男孩,先送贺礼探底,逮着机会订婚。但是大家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等发红榜的时候去订婚似乎有些晚了。于是乎,大家就把眼光瞄向了县高中,瞄向了那些学习成绩优异的准大学生们,关小辉就是那个时候被贾美丽家订下的。
那天,当关小辉走到县城十字路口的时候,那里已经集聚了许多人。大学录取红榜已经张贴在墙上,红榜上用毛笔写满了考生名字和录取院校,字体清秀工整,只是墨迹未干,像是连夜誊写出来的。许多考生都在拥挤的人群里从红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关小辉心里怦怦直跳,他双手合十虔诚地在心里拜佛拜观音拜能想到的各路神仙,他嘴里念念有词,求老天保佑,保佑我考上大学吧。关小辉从第一张红榜看到最后一张红榜都没有看到他的名字,是不是看漏了?他揉揉眼睛,在心里又把各路神仙拜了一遍,还临时拜了一下孔夫子。他接着从最后一张往前看,看到第一张还是没有他的名字,他顿感脑袋跟炸了似的一片空白,没了思维。
过了许久,关小辉才缓过神来,这可咋办呢?录取红榜贴在大街上,贾美丽要是知道了结果她会怎么想?还有,此时父母正在家里眼巴巴地等我的好消息,可我带给他们的又是坏消息。关小辉脑门上冒出一阵阵虚汗,其间有几个同学喊他,他也没心思搭理。他神态麻木、步履踉跄地走过人群拥挤的街道,蹲在街道对面朝这边观望。天空艳阳似火,火热的太阳照在他身上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他张望了一会儿,感到脸上湿漉漉的,用手抹了抹脸,举起手指端详,手指上居然沾着眼泪,他不相信这是他的眼泪,用手指再抹,手指湿得厉害,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我怎么流泪了?关小辉看着自己的手指,开始还强忍着,只是无声地抽泣。抽泣了一会儿,他就控制不住了,背过身去,捂着脸偷偷大哭起来,泪水立刻像涌泉一般地从指缝里淌出来了……
三
关小辉说,在一个雨天的傍晚,贾美丽的母亲突然打着雨伞来到他家。关小辉看到未来的岳母大人来了,应该礼貌地问候一声,可是贾美丽母亲的脸色很难看,她冷冰冰的眼光一下就把关小辉逼退了。关小辉惭愧地把头一低,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说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赶紧躲了出去。关小辉父亲是县水利局的人事股长,当然明白人家来的意思,还没等人家开口,关小辉父亲就说,没啥说的,解除婚约。贾美丽母亲还是把当初订婚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核心内容就是关小辉考不上大学婚约自动作废。说完,贾美丽母亲把订婚礼金的事提了出来。关小辉父亲豪爽地摆摆手说,这事耽误了你家孩子两年,订婚礼金,我们不要啦。关小辉母亲一直歪着脑袋,坐在一旁细细听了一遍,偷偷拉关小辉父亲衣角,关小辉父亲假装不知道。等送走贾美丽的母亲,关小辉父亲伸伸脖子,喉咙里咕噜响了一下,不满地剜了关小辉母亲一眼说,你傻呀,啊?人家男人在县组织部,咱得罪得起?关小辉母亲涨红了脸,心疼地说,那可不是个小数目,退一半也说得过去。关小辉父亲呵斥道,你懂啥!关小辉母亲张了张嘴,吐出一口气,嘀咕道,就你大方。
关小辉父亲一直都在做着当县水利局副局长的准备,所以他格外巴结县组织部的人。那天,关小辉父亲送走贾美丽的母亲后,冲躲在厨房里的关小辉大喊一声,出来吧!关小辉家住的是带院落的青砖黑瓦的平房,厨房在院子西南角,关小辉从厨房里钻出来站到他父亲面前,他父亲叹口气说,你以后打算咋办?关小辉小声说,再复读一次吧。关小辉父亲挥挥手说,算啦,你高考也没个准头,还是先抓住机会工作吧。
原来县水利局要招一批工作人员,解决县里干部子弟的就业问题,由于名额有限,需要通过考试录取。关小辉有些不甘心放弃高考,其实他读书还是很用心的,无论中学还是高中,他一直都是班上的学习尖子,第一次高考被中专录取了,不甘心,选择了复读,结果后两次连中专都没考上。这就像够树上的果子,手指头都触碰到果子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是够不下来。关小辉父亲看出了他的心思,知道他有些不甘心,就嘴一撇说,算了吧,别弄得鸡飞蛋打,大学考不上,连工作机会也错过了。
关小辉想想也是,他招工考试倒是很出色,考了个全县第一名。关小辉父亲沮丧地说,你把劲使错地方了,能考上就行,没必要整个第一,你高考要能考个第一就露脸啦。很快,关小辉被分到了北岭乡水管站,在我们县城东南方向,距离县城60公里,和邻县搭界。当时,我们县每个乡都有水管站,但是水管站和水管站不一样,有离县城近的有离县城远的。近的水管站就在县城边上,而最远的水管站离县城有好几十公里,甚至在山区,交通十分不便,所以大家都争着去离县城近的水管站。关小辉反倒选择了离县城最远的北岭乡水管站,一是北岭乡关家寨是关小辉的老家,他父亲就是从关家寨走出来的农家子弟,参军提干转业后到县水利局当了干部。二是关小辉想离贾美丽远些,越远越好,听不到她的声音最好。当时关小辉的想法是,等他和贾美丽的事情被大家淡忘后,再让他父亲把他调到离县城近的水管站,这不是啥难事。
四
那天,我和关小辉聊了大半夜,天还没亮时我起来尿了一泡,等再次醒来已是旭日东升,阳光照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关小辉的宿舍是个狭长的单间,青砖铺地,一张黑黢黢的桌子两边靠墙摆着一张单人木床和一张单人铁床。单人木床是关小辉的床铺,他油性大,浑身出油,连床铺上也带着他那油腻味儿。两张单人床之间是张桌子,桌子刷着暗红色的漆,桌面上被磨得露出一道道白色的木纹。
这时,屋顶上的吊扇缓慢地旋着,但感觉不到凉意。清晨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门口靠墙而立的办公桌和公文柜上。我在关小辉屋里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看见墙上挂着一幅挂历,挂历上面圈圈点点,都是关小辉平日记下的日子。在吊挂历的钉子上还挂了一串钥匙,这些钥匙很特别,是一种三角形的特制钥匙。正巧这个时候关小辉回来了,见我在研究钥匙,就取下钥匙说,这是水闸钥匙,插到卡口里,就可以让水闸门的螺杆松开,再用启动闸门的摇把,把闸门摇起来或是放下去,随着闸门的启闭,河水可大可小,可急可缓。接着,关小辉拿起靠墙竖着的一根塑料长杆,手一拉一合,塑料杆子就可以伸缩,杆子中间套了个测量仪。测量仪有一圈塑料桨叶,放进河水里就可以旋转起来。塑料桨叶连着流速传感器,所测的流速和流量值由显示器以数字形式直接显示出来。关小辉说,水管站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把测量杆插到水底,让塑料桨叶在河水中平稳而且均匀地旋转,然后把水深和显示器显示出来的数字记录在本子上,并签上测水员的名字和日期。
关小辉说着就去食堂做早饭,我说搭把手帮他做饭,他摆摆手说,不用,你随便看看吧,这是老宅院,很有看头。此时正值麦收季节,水管站里没什么人。北岭乡水管站就设在北岭乡水塘村,据关小辉说,水管站的院子过去是水塘村一家地主的院落,就在水塘村街西头。院落有一个砖雕的门楼,门楼两旁的内墙被来往车辆蹭出了一道道刮痕。门楼里面是一道影壁,瓦顶、砖基,四周装饰着砖雕。影壁中心是一面粉墙,无字无画,像一片清澈的月光。绕过影壁是一个长长的通道,通道一边是作为职工宿舍的青砖黑瓦的房屋,屋顶高耸着雕花石刻。通道另一边是菜园、鱼塘,通道尽头正对影壁的地方是食堂。
食堂的烟囱冒着青烟,大锅炒菜的声音伴着阵阵香味儿在大院上空飘荡着。食堂门口柴码得像一座山,横七竖八地堆到了院子的中央,有几只麻雀从那柴堆上飞下来,在地上叽叽地叫着,寻觅丢落的饭粒。我到厨房里一看,关小辉已经把早饭做好了,煮了稀饭,大铁锅冒着热气,一掀开木板锅盖,关小辉伸手指在馒头上摁了一下,立刻缩回手指说,馍也熘好了,吃饭吧。
我和关小辉围坐在食堂门口的圆形石桌边吃饭,我问关小辉,你们站里几个人?关小辉说一共五个人。我说,那站长是谁呢?关小辉嘿嘿笑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就是站长,相当于古时候的九品官,也是有顶戴花翎的。我“哦”了一声,关小辉笑着说,这个官嘛没油水,还要经常去乡里开会,组织村民进行防汛抗旱管理,做好计划用水、节约用水宣传等等,都是很繁琐的小事情。一句话,当了这个官人就被拴死了,所以谁都不愿意当,就把我推上来了。你问我,水管站里的人都去哪了?人人都说是去测量水流,但我知道,他们都偷跑回家忙农活去了。
五
我对水管站院子里的鱼塘很感兴趣,关小辉看出来了,就找来两把小椅子还有渔竿,坐在鱼塘边的一棵树下钓鱼玩。这个鱼塘西头连着外面的水渠,东头通向村里的沟渠,东西两个跑水的地方都有铁栅栏,水可以过去,鱼过不去。我和关小辉就在下铁栅栏的鱼塘口钓鱼。鱼塘大,沟渠口小,水流到这里突然变窄了,由于水势太急,挨着岸边的水会倒流回去,关小辉说这是“回溜”。关小辉自己研制了一种钓鱼用的香味诱饵,使劲揉成一团团像玉米粉团一样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捏成一个个味香柔软的大黄球。我学着关小辉把黄色香球插在鱼钩上,再把钓鱼竿的线扔进水里,把竿子架在一个树杈上,继续和关小辉闲聊,一来打发时光,二来静候鱼儿的“光临”
三十年前,关小辉说,他随身带了一只军绿色挎包,包里装有毛巾、牙刷、手电筒等来到这个院落上班,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鱼塘。当时,关小辉的到来引起了水塘村人的注意。那时候吃商品粮的人在水塘村有很高的地位,加上关小辉又是一个标致漂亮的小伙子,更使他具有一种吸引力了。不久,人们便开始纷纷打问:新来的这个小伙子,叫什么?什么出身?多大年纪?父母是做啥的?村里的青年男子,又羡慕,又眼红。村里许多还没有订婚的姑娘也在一些场合给关小辉抛飞眼,千方百计想接近他。
那时候的水塘村田野里水网交错,没有人外出打工,都老老实实在家种田。关小辉一到水塘村,就被这里的风景迷住了,望着浓绿笼罩的村庄,村子外面是连绵的山峰,上面长满了青翠欲滴的绿树。水塘村至少在清朝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那时,村里一个一百多岁的老寿星说,她从清末活到现在,见过光绪皇帝还有慈禧太后。的确,在这里可以看到风格古雅的祠堂,祠堂门前有牌楼,祠堂里最前面是照壁,最后面是大殿,大殿一旁是村里的私塾,现在已经废弃坍塌了。水塘村街道的路面都是用石条铺成的,根本看不到泥土,看不到地面,一切都在绿色的掩映之中,发散着淳朴的年代久远的气味。
关小辉宿舍后窗是像镜面一样平静的水田,水田上升腾着雾气,很稀薄,遇到风很快就消逝了。傍晚时,整个村庄浸泡在黄昏里,像一只古老而迟钝的陶罐。村头的木桥上出现了三三两两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往回走的农人,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了炊烟,整个村庄的上空都是大米的清香。
就在那个时候,村里一个叫田贵珍的女孩和关小辉对上了眼。贵珍爹是个很有权势的大队支书,管辖着包括水塘村在内的十几个村寨。贵珍的爹经常骑着自行车急急忙忙去乡里开会,关小辉亲眼看见贵珍的爹从村口的小石桥上飞驰而过,一条迎面而来的狗惊慌失措,一头栽倒了河里。狗游上岸,连打几个喷嚏,塌着腰夹着尾巴逃走了。那时候公社刚改称乡,村民们还不习惯那么叫,依然把去乡里说成是去公社。关小辉和贵珍相识那天,天气特别好,贵珍正在水管站对面街边的一片小树林里晾晒床单、被罩、褥子面。她洗了那么多东西,也只有他们家里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拿出来洗。小树林里的树被一根很长的铁丝连成了四方形,铁丝上晾满东西,风一吹,纷纷扬扬地飘起来。那天,贵珍梳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穿着在乡村罕见的连衣裙,她撩起裙子,露出白胖的腿肚子,给关小辉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时,关小辉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生理上有了变化,就像发情期的雄鹿一样,对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乡镇上看见那些一对一对挽着胳膊走路的时髦青年男女,就想,我还从来没有和女人手挽着手,旁若无人地徜徉在大街上。关小辉经常一边遐想,一边难受地咽着唾沫,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
那天,关小辉躲在水管站院门里偷看贵珍晾晒床单,发现贵珍的身段特别耐看,不像贾美丽虽然脸蛋子好看,身段干巴巴的没有一点肉。贵珍的胸、腰和屁股都是贾美丽没法比的。关小辉觉得天都是亮闪闪的一片,电影上的女人也没有贵珍好看。关小辉正浮想联翩着,贵珍突然跳到了他面前,问他,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放水人吧?关小辉吓了一跳,偷看女人是很猥琐的事情,心虚使他满脸涨红,身上像火烧着一般烫热。过了好一会儿,关小辉的脑子才转过弯来。他艰难地咽着吐沫,躲避着贵珍的眼睛说,啊……啊……我就是新来的放水人,你晾衣服啊。贵珍手里拎着滴水的洗衣盆,额前的刘海儿有些湿了,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她脸颊落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贵珍脸红扑扑地又说,听说,你有好多水闸钥匙?关小辉说,啊……这个是的。说着,关小辉从腰带上取下来一大串“哗啦啦”乱响的水闸钥匙递给贵珍看。贵珍羡慕地用手摸摸水闸钥匙说,我们村好多女孩都想嫁给你呢。
关小辉激动了,在心里嘀咕说,那你想不想嫁给我呀?没料到嘴没把好门,脑子一迷糊,稀里糊涂地把这句话给冒出来了。贵珍倒很冷静,她撩了一下耷拉到额头上的头发,大大方方地看着关小辉说,难道你看上我啦?关小辉看见贵珍身后的树叶,如同玻璃纸一样清澈透明,树叶子被风一吹,上下翻滚,闪烁着乳蓝色的光亮。关小辉说,我……我……这个时候,关小辉突然想到了阿Q,阿Q就胆大,对吴妈说,我要和你困觉。于是,关小辉对贵珍说,我喜欢你。贵珍嘻嘻笑起来说,怪不得你要偷看我,你看上我哪了?关小辉不假思索地说,你全身上下我都喜欢。
六
关小辉和贵珍偷偷好上以后,经常在梦里胡思乱想,猛然醒来也是大汗淋漓。他先是从床上坐起来,发了几分钟的呆,发呆的过程中眼睛不自觉地盯在床上。假若他闭上眼睛,贵珍好像就坐在床边。他傻坐那儿,过了许久他才想起来,他需要托一个人去说合说合他和贵珍的事。想来想去,想不到合适的人选,最后他打算自己去提亲。
在一个蒙蒙细雨的下午,关小辉拎着礼品心里默默为自己加油,他抬头望着山坳里亮晶晶的水田,望着浓绿笼罩的村庄,对这单纯而又丰富的乡村,心中涌起了一种非常亲近的情感。贵珍家在村子街道中间,是个带院落的两层小楼。那天,关小辉来到贵珍家的时候,贵珍爹一看到关小辉来访,立刻扭身盘腿坐在床上,就像一尊大佛,拿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村里所有人都敬重他,很多人都怕他。据说,贵珍爹在几里外跺跺脚,整个水塘村都能感到摇晃。
贵珍爹知道关小辉的来意后,用手指在头上挠来挠去说,我已经把贵珍说给了乡政府的通讯员。你说这事咋整?贵珍爹嗓音洪亮,犹如洪钟,一说话,连屋顶都震动得掉落灰尘。关小辉脑子异常清醒,他拉把椅子,坐在贵珍爹对面说,没有锯不倒的树,也没有蹚不过去的河。一个通讯员兴许还不如我。贵珍爹说,人家在政府工作,比你有前途,你只是一个放水的。关小辉说,我放的是国家的水,再说,我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关上水闸,断掉你们村的浇灌用水!贵珍爹拍着腿,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敢吗?关小辉经常用这个办法来吓唬那些胆小的村长,很灵很管用,没料想贵珍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关小辉有些泄气,口气也软了下来,他说,主要是贵珍不喜欢那个通讯员,嫌那家伙粗俗土气,一看就恶心,难道你愿意把贵珍往火坑里推?贵珍爹翻着眼皮想了想,想了一会儿,从床上下来,用脚找着鞋,转身出去了。关小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为难。贵珍爹手里拎瓶酒回来,用牙咬掉瓶盖,一人一茶杯满上。贵珍爹对关小辉说,咱爷儿俩今天喝两盅。关小辉说,我和贵珍的事?贵珍爹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蹾说,我是瞎子称秤,认不到斤两。国际歌上不是说,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吗?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做主吧。关小辉顿时眼前一亮,他端起茶杯,一口喝尽说,岳父……爹!贵珍爹差点被酒呛着,连忙摆手说,嗐……早啦,叫早啦!
就此,关小辉和贵珍热恋了,俩人经常在村里人众目睽睽之下,脸对脸双手互相按着对方的肩说话,这无疑是一个大胆的挑战,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他俩之所以不怕村里人笑话,完全是因为他们之间痴迷的爱情!只要能在一起,就是一起跳崖,他们也会眼睛不闭就跳下去!
就这个时候,关小辉遇到了来自他父母的压力,他父母反对他和贵珍的婚事,理由是,以后有了孩子,孩子上户口要随女方,这样他们的孙子或孙女将是农村户口。关小辉父亲是农家子弟,好不容易从农村出来,岂能允许儿子返回农村娶老婆?其实,关小辉父母反对的是这门婚事而不是贵珍这个人,一次次阻挠无用后,关小辉父母提出最后通牒,你非要找农村老婆,那你就不要回来了,在农村呆一辈子吧。
关小辉是铁了心要娶贵珍。贵珍爹更是气恼关小辉父母的态度,他对关小辉说,趁热打铁才能成功,赶紧办婚事!关小辉说,爹,我听你的。
有天,天刚亮,关小辉正在屋里和贵珍说话,商量着在乡镇订个大酒店举办婚礼的事情。就听见贵珍爹跺着脚在院子里骂人,你个猪脑子,哪个让你今天来了?贵珍爹骂着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摇来摇去,气得眼睛都发红了。一个身穿白褂子、头戴厨师大白高帽子的汉子挑着一副担子,里面装满了碗盏等做饭的家什,原来是个专门跑红白喜事的乡下厨子。厨子擦着头上的汗说,我的爷!从鸡叫头遍到现在,饿着肚皮走了三十多里路,我没事撑得会搞错日子?厨子说着把炒菜的勺子往地上一掼,摘下大白帽子从里面抠出一片纸来,一看跑错家了,赶紧忙不迭地赔不是,挑起担子飞也似的奔别人家去了。
原来,贵珍爹没和关小辉商量就打算请厨子在家里办婚礼,这和关小辉打算在酒店办婚礼冲突了。关小辉不想把婚礼办得太农村化,毕竟他还是个城里人,贵珍爹拗不过这个上门女婿,只好让步说,我的小祖宗,就按你的指示办。以后我退居二线,家里啥事我都不管了。
七
那天,我和关小辉聊得甚是愉快的时候,水管站锈迹斑斑的院门被人拍得“砰砰”乱响,间接还踢上几脚。关小辉放下鱼竿去开门,还没跑到门口,门就被人踢开了。
水塘村的村民组长潘铁嘴急吼吼地对关小辉说,出事了,你帮我们去乡里说说吧。可以看出来,关小辉在这里呆久了,与村里人无里外,熟络得狠。关小辉说,啥球事还要我去说?
潘铁嘴跟没睡够似的,泡着个眼,咽下一口唾沫说,昨夜在村里抓了临村一个来胡搞的男人,将他按倒用了四个人,手脚一起捆绑起来用了五个人,穿根扁担挑起来用了六个人,要把他抬到乡里去报案。乡里却在报案电话里说,这是通奸,不许我们瞎胡闹,让马上放人。要不就把我们的人铐走。妈妈的,还有天理吗?我插嘴说,乡里的答复没有问题。关小辉接着说,就是,是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潘铁嘴盯着我说,你是县里下来的干部吧,我们现在就找你上访。我吓了一跳,忙说这事不归我管。潘铁嘴说,你是吃县上公家饭的人,村里出了事不论是谁的对错都应该去管管,去调解一下。我被纠缠得没办法,只好拉着关小辉随潘铁嘴去现场走一趟。
水塘村位于大山深处,乡政府所在的集镇就连着村子的南头,这里三面是连绵的群山,只有一面是开阔的田野,田野上一条干渠穿村而过,水管站的院落就在水塘村街上。水管站院子后门对着干渠,前门对着水塘村仅有的一条街道,村民房屋依街而建,三三两两分散在街两边。
现在,水塘村是典型的“留守村”,映入眼帘的是老人和在家门口闲聊的妇女,小孩围着大人嬉戏,有些人家连小孩也接到城里去了。关小辉对水塘村的变化深有感触,现在村里最大的问题就是人们都不想种地了,都想离开,种地太苦,看不到挣钱的希望,这种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村里有文化还是没文化的年轻人,十几岁就出去打工,不愿意在家种地,所以农村大部分人都是老人孩子。这让关小辉想起一件事来,这是他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书上说,1905 年中国废除科举制度,减弱了人们在乡村静心耕读的耐性,使读书人在乡村看不到步入仕途的希望,于是村里读书人都流向城市寻求发展。可是,关小辉也想,乡村那么广阔,如果没有人了怎么办?
走在村里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路过一栋三层楼房的时候,关小辉告诉我,这里就是他过去和贵珍的家,他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现在是人去楼空了。
我对关小辉在水塘村的这个家产生了浓厚兴趣,就板着脸对潘铁嘴说,你去把那个捆住的男人放了,就说是政府的指示。潘铁嘴手里捏着烟,嘴里正噗噗地往外吐烟圈,一听我这么说,立刻急眉急眼地说,你说得轻巧,放啦?我们村的女人就让那龟孙白弄啦?我不耐烦地敷衍说,本来就是愿打愿挨的事嘛,啊?我接着挥挥手说,你们自己先协商,协商不了再来喊我,这里就是指挥部。潘铁嘴浑身上下一嘟噜一嘟噜的都是赘肉,胖得不像个农民,翻着眼皮看我。我又胡乱挥挥手说,去吧去吧,芝麻大点的屁事,搁不住闹这么大动静。潘铁嘴这才不情愿地走了,走了两步回头说,你可不许跑,你要跑了,就是那个……什么……作为。我说是行政不作为。潘铁嘴说,对了,电视里就是这么说的。我说,日他先人啊,你个猪脑子,我一个文化干部能管得了这烂事吗?这是鸡食盆里插进一张鸭嘴!潘铁嘴说,鸡鸭都差不多。你吃公家的饭,就得干公家的事,谁让你遇上啦!
山里人脾气倔强,认死理。打发走潘铁嘴,关小辉掏出钥匙打开贵珍家的院门。院门下面带铁轮子,铁轮子锈死了,吱吱嘎嘎响了好一阵子,把水泥地面划出一条白道子,院门才推开一点,我和关小辉侧着身子挤进去。院子四周种了一圈树,周围是嘶鸣萦绕的蝉叫声。院子后面是用篱笆隔开了的一片菜地,菜地边一个石碾,石碾边杂草丛生,石碾上凹下去的地方有积水和青苔,破败在那里。三层楼房的外墙壁上是满满一墙的爬山虎。
关小辉是上门女婿,和岳父母住一起,贵珍哥自建宅院搬出去住了。关小辉和贵珍住在三楼。房门吱吱呀呀地开了,无论是一楼还是别的楼层的房间都很冷清,一张床是空的,另一张床是空的,关小辉和贵珍的双人床也是空的。所有的床都只剩下裸露的床板,空床板结束了一切。关小辉睹物思人,当年的房屋,当年的木床,当年的书桌,当年的茶几。坐在那里,凝视时空,如幻如梦。我不忍心打扰关小辉,推开窗户风在空中呜呜地响,看见河渠里一片芦席片呀什么样的东西正从河面上悠悠地飘过去。
这里曾和关小辉密不可分,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也承载了他太多的遗憾。关小辉和贵珍婚后,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小刚,这个小家伙聪明有心眼,知道他爷爷奶奶在县城水利局家属院住,也知道他爷爷奶奶叫啥名字。一次,贵珍带儿子进城,儿子偷偷溜掉了,找到水利局家属院,对家属院门卫说,我找关天雷,他是我爷爷。这个时候的关天雷同志已经升任了县水利局的副局长,门卫当然是要巴结的,赶紧领了小家伙去找他爷爷。小家伙一点不认生,进门就喊,爷爷奶奶,我饿啦,快给我做饭吃。由于是星期天,关天雷同志正在看报纸,一看这小家伙眉眼有自己的样子,就乐了,把小家伙抱起来说,你跟谁来的?小家伙不以为然地说,我把她甩掉了——就是我妈!
关天雷在孙子脸蛋上亲了一口,又亲一口,就拨打关小辉的传呼机,一会儿关小辉回过来电话说,爸,小刚走丢了。关天雷不紧不慢地说,在我这呢,以后就让小刚在县里上学,不用你们管了。
从那后,关小辉和家里的关系和解了,也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关小辉的爹突然从县水利局副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由于还不到退休年龄,是退居二线。退居二线手里权都交出去了,说话也不灵了,这个时候再想把关小辉调到县里工作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水塘村的人不安分了,一拨一拨外出打工,一些挣着钱的人回来就大张旗鼓地建新屋,遇见贵珍爹连眼皮子都懒得翻一下。贵珍爹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他手下的村民纷纷离他而去,就连村里的狗也翘起了尾巴。贵珍爹的腰弯了,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骑着自行车从村口的小石桥上飞驰而过。在桥上,贵珍爹再遇见狗,发现狗都是宠物了,个头高大,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赶紧骗腿从自行车上下来,倒退着把自行车推下石桥,给狗让出一条道来。
贵珍哥当然也不会闲着,他在省军区当过三年兵,就投靠他的战友去省城找活干。贵珍哥的战友是房地产开发商,把楼房装修的活包给他做。几年做下来,贵珍哥的生意越做越大,再回来的时候梳着中分大背头,穿着昂贵的黑西服,脖子上吊着红领带,皮鞋擦得锃亮。不管他去哪里,都扎眼得很。贵珍爹又重新受到了村民们的羡慕和尊重。每到贵珍父母的生日,贵珍哥都要在镇上最好的酒店大摆酒席,请全村人来吃饭。村里人都露出羡慕之情,夸贵珍父母老来有福,才五十多岁,子孙满堂,事业红火。村里人的祝酒词,少不了“家和万事兴”一类好听的套话。贵珍爹听了心里十分舒坦,脸上的笑容挂着自豪。这个家庭,还和过去一样在村里名气很大,很有分量。村里人数落自己不成器的孩子,都这样说,你看人家贵珍一家,过去出人头地,现在家里的钱还是乌泱乌泱的,在省城买了好几套房子,把父母也接去享福了。
八
那时候,关小辉和贵珍的日子过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反正有吃有喝。关小辉忙水管站的工作,贵珍虽说出生在农村,可是她一点农活都不会干,甚至连做饭这样的家务活也不熟练。贵珍闲着没事就在镇上摆了一个凉茶摊子,权当是散心。镇上有一条主干道,两边饭馆、超市、理发馆、药店、五金店林立路旁。街上新添了几座三四层的楼房,显得洋气了一些。横穿乡里的河上新架起了一座宏伟的大桥,一头连着河对面通往县城的大路,另一头直接伸到乡镇的大街上。
贵珍的凉茶摊子在镇上的广场边上,这儿临着镇上的主干道,是乡镇风景最优美的地方,经常来这里的大部分是乡镇机关、学校、卫生院里的大夫这样一些乡镇里有头面的人。广场很大,显得幽静极了。贵珍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可以看见主干道的全貌。贵珍的摊子上空扯着一个布棚,在布棚靠街的一面摆着长条桌子,上边整整齐齐放着玻璃杯,里面是桔红色茶水,也有放薄荷糖的,掰开一小块薄荷糖放进茶水,就很清凉解渴,两角钱一杯。有时候,关小辉也过来帮忙。虽说是下午了,太阳依然灼热,在广场上热衷练习跳舞的女人们脸色变得通红,汗珠涔涔从她们脑门和鬓角流下。关小辉就喊,喝杯凉茶歇会儿吧,大姐们。就有女人微笑着过来,揭开玻璃罩子,拿起一杯凉茶喝了起来。看得出已经很渴了。关小辉起身搬来把椅子,放在了女人身边。女人说,你老婆舞跳得真好。关小辉说,瞎跳,要是每天锄二亩地哪还有力气跳舞?女人不满意地抢白说,你这是啥话,难道农村女人就不兴跳个舞?关小辉说,我看不惯,不伦不类的,就像猴子戴上了大礼帽!女人扔下两角钱气呼呼地走了,再也不来喝茶了。
这个时候,留在村里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女人没有了男人的约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闲着没事的妇女们纷纷喜欢上了跳舞,她们认准的事情儿,谁也别想扳过来。为了给跳舞伴奏贵珍买了一个小音箱,一天到晚播放着流行歌曲。贵珍每次去广场上跳舞还要化妆,女人有明星梦,如同许多男人有发财梦一样,这是性别的差异。关小辉开始还忍耐,后来就看不下去了,他说贵珍,跳舞就跳舞,化妆谁看呢?贵珍不满地噘起了嘴,关小辉看到贵珍的嘴唇涂了一种银光闪闪的口红。贵珍说,你就是不想让我去跳舞,我们那是锻炼身体。关小辉说,脸化得跟鬼一样,再跳起来,狂魔乱舞,很吓人的。
你少说风凉话。贵珍从沙发上蹦起来数落关小辉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去跳舞嘛,我今天不去了。说着,贵珍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她哥来电话,说他身边缺少信得过的人,想让她进城帮助打理账目。贵珍哥脑筋活络,又特别会来事,在省城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圈子,在朋友的帮助下,贵珍哥生意越做越大,业务发展到了房地产领域,接手了一个住宅小区的楼盘建设,地基挖得跟个小水库似的那么深。
贵珍知道关小辉不想让她去省城,主要是她一走,偌大的院落里就只剩下关小辉一个人。这会儿俩人一吵嘴,贵珍又把这事想起来了,她说,我哥让我帮他管理账目,我想了一下,不去不合适。我走了,这个家就交给你啦,反正你是公家人哪也去不了。
关小辉一听软了下来,顺眉耷眼地哄贵珍,还打自己的嘴巴说,都怪我胡说八道。说着,又在脸上 “啪啪”拍了两下。贵珍说,用劲打呀,别拿哄小孩的那套把戏来哄我,有本事你真掌嘴。你就那点出息,不敢了吧?关小辉的手僵住了,他看着贵珍,难道她真要离开水塘村?
贵珍开始收拾衣物,又张罗着洗澡,顾不上搭理关小辉。关小辉呆坐了一会儿,感觉脑子里疲乏得要命,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扭”一声响,把关小辉惊醒了,他睁开眼,是贵珍洗完澡出来了。贵珍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双颊通红,鼻尖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过去关小辉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贵珍的身子胖了,呈丰满袅娜之态。贵珍的肌肤保养得很好,关小辉看到贵珍白胖的大腿肌肤竟然还是那样鲜嫩滑润。关小辉有种不悦之感,感到贵珍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现在,村里但凡在城里挣了钱的人家都进城了,在村里留下了一座座废弃的院落。关小辉在这里工作,他不能像农民那样说走就走。到这个时候,关小辉反倒羡慕起农民的自由,不被工作束缚,想去哪就去哪,想做啥就做啥,真是一只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啊。
关小辉想挽留贵珍,他望着贵珍的脸,他说,你真要去省里呀?贵珍的脸有些红涨,说话也有些气喘,她说,我哥要我管理账目,我不去,怎么可以?关小辉笑了一下,笑得不像平常,他说,不会是因为不让你跳舞,赌气去省里吧。贵珍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说,跳舞有啥意思?北岭乡这么小,水塘村更小,我也想出去看看。说罢,贵珍安慰关小辉说,你先看着家,等退休了,你也去省里住。
九
当时,关小辉一直把贵珍送到县城汽车站,贵珍先到市里,然后转乘火车到省城。现在转眼十年过去了,关小辉的儿子也被贵珍接到省城上学去了。
这十年来,贵珍开始逢年过节还回村里,后来就不回来了,甚至连电话都懒得打,总说忙。关小辉想既然你忙没时间回来,那我就去找你吧,关小辉没有给贵珍打招呼就去了省城。大约凌晨五点多火车到了省城火车站,走在省城火车站广场上,四周高楼林立,半个天灰着,天上落着小雨,星星点点,掉进脖子里又有点凉。关小辉走得匆忙,忘了带伞,又舍不得花钱买伞,就把在广场上拾到的一个白色塑料袋子套在头上,去找公交车站台。
关小辉在公交车站台拥挤的人群里喘口气,摸出一根挤扁的过滤嘴烟,用一次性塑料壳的气体打火机点燃。他喷出一团烟雾,接着咳出一口痰,眼睛朝四周偷看,没有发现城管呀卫生呀之类的危险人物,就把痰吐在地上,赶紧用脚踩住这才放心。关小辉又摸出手机,他在火车上已经看过多次手机了,手机里记有贵珍的地址和乘坐公交车的车次。随着人群的涌动关小辉要乘坐的公交车来了,关小辉没带什么东西很快就被人群挤到了车里,一个中年女人埋怨他,往哪挤呀?都是人……你到哪下车?关小辉说了要去的地方,中年女人不耐烦地说,坐反啦,去马路对面坐车。公交车到站,关小辉赶紧下车,朝马路对面才跨了一大步,“嘀”的一声喇叭响,一辆黑色轿车像是突然冒了出来,从他眼前“嗡”地一下过去了,接着五颜六色的轿车像闪电一样从他眼前飞过,吹得他的头发像草一样乱摆起来。关小辉腿打弯,胳膊下垂,做了个深呼吸,瞄准来往车辆的缝隙闭着眼睛冲到了马路对面,等他坐上公交车到达贵珍所在公司的时候,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贵珍所在的公司其实就是个大工地,在工地前面临街的地方有一排漂亮的房子是售楼部,门口铺了红地毯,一直铺到人行道上。关小辉从没有走过红地毯,也没有进过这么气派的房子,他到门口的时候两个站得笔直的保安突然同时向他敬礼,他本能地躲闪了一下,以为保安要打他。关小辉在县里有城里人的感觉,到了省城就和乡巴佬差不多。关小辉哈哈腰说,我找田贵珍。田贵珍是贵珍的大名。保安上下打量一番关小辉,鼻子哼了一下说,啥事?关小辉说,田贵珍是我老婆。两个保安吃了一惊,互相翻了翻眼皮,其中一个保安不客气地对关小辉说,走走走,我们田总有老公。另一个保安插嘴说,你疯了吧?说着,手指门口停放的一辆锃光发亮的黑色轿车说,那就是田总老公的车。关小辉感觉脑子乱了,他吭哧了半天,脸都憋红了说,怎……怎么会呢?我们真是两口子,我手机里还有她的照片呢。两个保安看了照片互相挠挠头又互相看看,正巧这个时候一个穿高跟鞋、腿上穿肉色打底裤的女人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其中一个保安赶紧敬礼说,报告张经理,这里有一个乡下人要找田总。说着指了一下关小辉。张经理看了一眼关小辉说,你哪里来的?关小辉听出来,这个张经理乡下口音还没有转过来,也是个从农村打拼出来的乡下人,就像是遇到了自己人马上就不紧张了。关小辉说,我叫关小辉,是水塘村的,我和田贵珍是两口子。张经理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朝两个保安挥挥手说,站岗去!两个保安立刻恢复原状站得笔直。
张经理把关小辉领到一间办公室里,又避着关小辉打电话,过了一会儿回来说,你跟我走吧。关小辉有些疲劳了,他跟着张经理走出办公室,神态麻木地问,去哪?张经理头也不回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说着张经理就在前面带路,出了售楼部,张经理钻进一辆红色轿车里,伸出头说,坐进来呀。关小辉这才迷瞪过来,他在地上跺跺脚把鞋底弄干净了,才爬进车子后排座位上,车子里面一股子强烈的香水味,呛得关小辉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喷嚏,他对香水过敏。张经理拉着个脸,一路上也不搭理关小辉,车子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拐弯抹角地穿行。关小辉就看街景,街两边依然是工地连着工地,有的拆有的建。一会儿,路两旁出现了树,枝叶纷披,郁郁葱葱。接着,关小辉感到眼前突然一黑,车子一头扎进了一个地下车库,车库跟个地下广场一样,停满了车。张经理扭着屁股在前面带路,把关小辉带进车库的电梯里面。电梯一升,再一开,就到了楼房走廊,摁一下门铃,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姆开了门,探头朝外看看,眼睛看着关小辉,问张经理,这人是谁呀?张经理说,这人是田总的老乡。保姆点点头,把关小辉让到屋里。门厅里有一座鱼缸,内设一座造型奇特的假山石,假山石上旋转着一辆红色风车。一群热带鱼在鱼缸里欢快地游着,红黄绿黑紫,颜色各异,色彩缤纷,身上还间或着黑色的斑点,那幸福的小尾巴搖曳着,在一方自由的世界里欢畅。鱼缸旁边摆了五颜六色的拖鞋,其中只有一双男式拖鞋,关小辉就换上了那双男式拖鞋。他一看好大的复式屋子,装修得金碧辉煌,门口靠边竖着一面大镜子,里面出现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男人,男人脸色苍白,额头上显出了深深的皱纹。关小辉仔细分辨,哦,镜子里面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进了房屋,里面是宽敞明亮的客厅,客厅里有一座蜿蜒向上的楼梯,扶手是和地板同色系的红橡木,雕刻着精致的花纹。楼梯一侧的墙壁上挂满了贵珍和一个憨头土脑的男人外出旅游的照片。有国内的,还有国外埃及的金字塔,法国的埃菲尔铁塔,伦敦,罗马,西雅图,尼亚加拉大瀑布等,关小辉仔细地看过,所有的这些地方他只是在地理课本里面见过,高考时还考过这些地方,所以关小辉能看懂。关小辉看到这些照片心里隐隐作痛,一股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
过了一会儿,从楼梯上下来一个女人,女人白皙丰满赛过杨贵妃。穿着一件白色紧身鸡心领小开衫,下面是一件天蓝色的裙子,宽松式的,直抵脚面。头发乌黑发亮,自然地纷披着,像一袭黑色的瀑布从肩头倾泻下来。张经理朝前走几步,双手扣在胸前,身体前倾说,田总,人我给你带来了。关小辉睁大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是贵珍,这才松了口气,坐在松软的沙发上说,我想喝水。保姆立刻端上一盘子水杯来,有纯净水、矿泉水、还有好几种饮料。关小辉一口气喝了三杯水,擦擦嘴巴一看,只有贵珍在对面远远地坐着,张经理和保姆都不见了。关小辉一看贵珍和过去大变样子,就像和陌生人见面一样。贵珍面色冷冷地看着关小辉说,你咋跑来了?关小辉有些紧张了,他被贵珍这里豪华的居舍还有镀金面的家具给镇住了。关小辉吞吞吐吐地说,你一直不回去,也不打电话,我怕有啥事,就来了。贵珍一手托腮,表面不动声色,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过去总觉得你离我那么远,远得够不着;现在反而感觉是我离你越来越远,也远得够不着。咱俩不适合在一起了,明白我的意思吧?关小辉对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吃惊,现在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他们之间已经有隔阂不是一路人了。关小辉使劲咬住牙齿,挠了挠头,想了想才“噢”了一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离婚,啥时候?贵珍面无表情地说,就现在,张经理去拿离婚协议书了。
说着,贵珍拍了拍手,关小辉扭脸看了看,觉得贵珍拍手的动作很古怪,想起来了,一定是跟电影里面的大户人家学的。听到拍手声,张经理就走了出来,她手里面拿着一张纸,把纸放到关小辉面前,关小辉探头看看纸是离婚协议书。张经理把一支笔塞到关小辉手里,又指着签名的地方说,你只要签个名,一切就办妥了。当然,张经理接着说,我们田总也是仁至义尽,给你补贴三十万生活费。关小辉感到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就照着张经理的吩咐把名字签了。张经理把开成关小辉户头的存折给他,并告知了密码。关小辉看着张经理把协议书递给贵珍,就问,要不要我出面什么的?张经理笑道,一切都有人代办,就不用你费心了。
贵珍把离婚协议书看了一眼,就交给张经理处理,她起身离开,走上楼梯,转过身来,她背后是她和她新丈夫合影的大幅照片。她新丈夫头发短硬,目光浑浊,满脸横肉,脸上飞扬着那种骄横自得的土豪神情。贵珍面无表情地对关小辉说,我们家在水塘村的房子,你还可以住,不住也浪费了。
关小辉张了张嘴,只是吐出来一口气,看来贵珍真是不打算回水塘村了。从贵珍家出来,走在寂静无人的走廊里,关小辉突然笑了起来,为什么笑,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关小辉走出门洞的时候,不小心一头撞到了门洞的玻璃门上,玻璃被震碎落地,哗啦啦地摔成了碎片。关小辉捂着脑门发现脑门只是肿了没有流血,张经理一改来时的客气,声色俱厉地埋怨关小辉,真笨!连路也走不好。说着招呼保安把碎玻璃打扫干净,又掏钱让换新玻璃。然后气呼呼地开车把关小辉送到售楼部,让他自己坐公交车去火车站回家。
关小辉回到水塘村后,就从贵珍家搬走了,住到了水管站里。村里人经常可以看见关小辉坐在水管站门口的石凳上发呆。夜晚,村里人都入了梦乡,看不见一星灯火,关小辉还望着星光朦胧的水塘村出神,夜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像心绪一样烦乱。
十
潘铁嘴急急惶惶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俩别在这聊天啦,那男人村里来了一大帮子人,要出大事啦。
我忽地一下跳起来埋怨潘铁嘴说,你咋[求]弄得,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潘铁嘴说,我的爷,你去看看吧,去了你就知道了。我说,你们这是自找麻烦,绑他干啥?他想弄就让他弄嘛。现在知道咬手了吧?潘铁嘴不服气,跟在我和关小辉后面嘀嘀咕咕地说,说得轻巧,事没摊到你们身上。
水塘村中央有一棵繁茂的大槐树,绽放着细密的叶芽和花穗,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树下聚集着不少人,一些手拿棍棒的外村人正怒气冲冲地护着那个被捆住的男人,不让水塘村的人接近。这要打起来可就是群死群伤事件呀,我冷不防夺掉一个男人手里的棍子,扔到地上,那个被夺掉棍子的男人吃惊地问我,你想干啥?几个男人立刻围上来,其中一个人对准我的脑袋举起棍子说,你想找事!我说,我是县里的干部!众人听了,放下手里的棍子说,那好,你来评评理。
一个男人弯曲着身子侧躺在废弃的石磨上,手脚被绳子像捆猪样捆了起来,一根扁担还在那男人怀里。那男人双手攥住扁担像是怕被人抽走了,脸贴在石磨上,一个人手拿瓶子正往那男人嘴里喂水。这时,一条大黑狗不知从何处而来,从人缝里钻到石磨跟前,东嗅嗅西嗅嗅,慌乱地辨别眼前的事态,它直起身子趴在石磨壁上,挥动两只前爪在石磨壁上刨着,发出尖利的声音。大黑狗伸出舌头去舔被捆住男人的头发,鼻孔喷出超频率的“哼哼”声,像在怒问围观的人群为啥把他的主人捆起来。人群里就有人说,看看,连狗都和他有感情了,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大黑狗是和这个男人相好的那个女人家的。关小辉和两个村里的人都熟,他举起双手向下压着说,都放下武器,有事好好商量。众人纷纷收起棍棒,一个外村人为这种男女婚外情辩解说,现在很多家男的都外出打工,媳妇在家带孩子,闲暇之余找人说说话,经常和某人在一起,日久生情嘛。
我打算先给那个男人松绑,我说,你这样捆住多难受呀,再说也不雅观嘛。不料那男人挣扎着说,我不要你解开,得给我个说法。那男人村里的人也争先恐后地说,对,不给个说法,休想松绑,谁都不是好欺负的!我说,有话好好说,这样捆时间长了血液不循环,出了事谁负责?不料我肩膀被人猛拍了一巴掌,我回头一看,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呲着满嘴乱牙朝我吼,你个龟孙,敢松开给我看看。我一看这汉子拄着单拐,空着的一只手里拎着一把尖利的杀猪刀。大家被突如其来的情景弄得瞠目结舌,就有人偷偷给我说,仇家来了,这是被戴绿帽子男人的哥。我知道了这层关系,就问那汉子,你是啥意思?那汉子怒目圆睁地说,谁要敢松绑我就杀谁,谁来我也不怕!那汉子说着拄着单拐朝我靠了过来,关小辉赶紧拦着说,你腿都瘸了,脾气咋还这样?人家是县里干部!瘸腿汉子吼起来,谁松绑,我就和谁过命!
双方僵持着都不让松绑,关小辉偷偷对我耳语说,麻缠了,还是让乡里来人处理吧。说着,关小辉就给乡里打电话,介绍了这里的情况,乡里人一听,就发牢骚说,我日……都闹他妈好几回了,没个完啦。
很快,乡里开来一辆轿车和一辆面包车,两辆车怒气冲冲地“嘎嘎”两声停在人群外面,卷起一阵尘土。潘铁嘴赶紧迎上去,车里下来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一男一女,女的我认识是贾美丽,已经五十岁了,离开县广播站来乡里当负责信访工作的副乡长,算是退休前过渡一下,享受副科级待遇。那男的也是副乡长,姓罗,是包水塘村工作的罗副乡长,据关小辉介绍那男的过去是乡政府的通讯员。
我把情况向贾美丽作了汇报,应该不算是汇报是介绍,因为我和贾美丽的级别是一样的,不存在上下级关系。我还额外介绍说,农村留守妇女的情感生活绝非一个简单的情感和道德问题。从宏观角度看,这也是一个复杂而重要的社会和民生问题。应该通过加快新型城镇化改革,进一步缩小城乡差距,使农民及其家庭得以在故土安居乐业。同时,应通过制度改革和体制完善等多种途径,给进城务工人员及其家庭成员更多关爱和便利,使其享受更多的住房、教育等公共资源,努力减少他们的后顾之忧。贾美丽不耐烦地胡乱摆手说,我管不了,你回去给县长汇报吧。
贾美丽转身对被捆住的男人耐心劝说,几乎要磨破了嘴皮子。那被捆住的男人眼睛一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贾美丽恼怒地指着那个被捆住的男人的头说,瞧你们这些愚夫愚妇……关小辉这个时候已经后退一步,站到人群外面,躲开了贾美丽的视线。乡政府来人劝说调解,双方还是僵持不下,都说乡里解决不了,要去县里上访。
看着乡里干部为这事作难,关小辉就拉着我去找那个偷情的女人。一路蜿蜒,转了几个弯,一路上映入眼帘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嬉戏的孩童,写在他们脸上的是休闲和无聊。一些闲人就坐在树阴下面的躺椅里面,听着天上的风在响,斑鸠在树上“咕咕”叫着。关小辉说,这些人树阴在东,就躺在东面;树阴在西,就躺在西面,围着树躺了一圈,天就黑了。
女人家也是一个大院落,大门两侧是两个高大威武的砖垛,中间是两扇铁门。铁门下部是生硬的铁板,上部是空格的栏杆,足有两米高。推开铁门,里面是一个东西狭长的院子,院内二楼上一个女人探头往下看,看见关小辉就说,你来干啥?关小辉笑嘻嘻地说,我来看看你。我偷偷问关小辉,你和这个女人也有一腿?关小辉小声说,没有,就是平时好开玩笑。女人知道我们的来意,就解释说,我正打算和我那口子离婚呢,谈得差不多了。我说,我们不管你离婚的事,你劝劝那个男人,让他别闹了。女人说,我小孩大伯在那里,我不方便过去。我说,你会写字吗?女人说,会,初中毕业呢。说着女人就在我的口述下写字条子,字写得歪歪扭扭,问了几个不会写的字,吭吭哧哧费了好大劲算是把字条子写完了,大意就是松绑,赶快回家。
那被捆住的男人见了字条子果然听话,让人解开绳子,坐在石磨上活动了一阵子手腕,嘿嘿笑着推开人群往外走,他村里的人就喊,去哪?那男人回头说,回家。有人问,回哪个家?那男人说,回我自己的家!那男人村里的人就把棍子摔到地上,骂道,孬种,软蛋,没有骨气的东西!
十一
大伙一轰而散,一场看似很暴力的上访事件就此结束。我和贾美丽都在县里文化口工作,过去开会经常见面,算是老熟人了。贾美丽烫着蓬松柔软的头发,握着我的手说感谢,我抓着贾美丽肉乎乎的手不肯松开。她可是我们县里的大美人,过去连看一眼都难,现在虽说是人老珠黄,但是丰韵犹存。贾美丽身体比过去胖了一圈,丰乳如兔,小肚如鼓,令人神摇。
贾美丽挣了几下手,没有挣开。我笑呵呵地说,你感谢错了,应该感谢的是他。我把贾美丽的手故意送到关小辉的手里,贾美丽握着关小辉的手说,感谢你啊。我在一旁补充说,他是乡水管站的站长,叫……
关小辉赶紧打断我的话说,我们没做啥,工作是你们做的,你们一来闹事的人就灰飞烟灭啦。还是贾美丽副乡长风趣,立马把话题调动起来说,都看到了吧,工作要靠大家,要我一个人,那些人还不把我生吞活剥!显然,贾美丽没有把眼前的关小辉认出来。看来上了五十岁,记忆总是这么差三落四的,要不然贾美丽不会那么坦然地和关小辉握手。
贾美丽问我,你不呆在县里,跑这里来干啥?我说,张大嘴你知道吧?贾美丽一听脸红了,我发现了贾美丽脸上表情的变化。张大嘴这个暴发户早已垂涎贾美丽的风姿,有意接近,就让我从中撮合邀请到一起吃饭。席间,张大嘴趁贾美丽离席接电话,跟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只有张大嘴脸色难堪地回来,贾美丽不辞而别了。后来我才知道,张大嘴仗着自己有钱,跟着接电话的贾美丽出去,没说几句话就动手动脚,被贾美丽打了一耳刮子。贾美丽埋怨我,你交的啥朋友,就是个流氓!我反过来埋怨张大嘴,你个兴球,急啥?这又不是做生意,要循序渐进慢慢来,不可能一步到位!张大嘴说,球,慢慢来有啥意思。不识抬举!
其实,张大嘴和贾美丽之间也没啥事,后来好像是不了了之了。当事人自己都不能搞清的事情,别的人就更难明明白白了。我给贾美丽说了张大嘴要请我们全班聚会的事情,还说了关小辉和我是同学,我是来找关小辉的。这个时候,关小辉已经骗腿骑上自行车走了,看着关小辉的背影,贾美丽自言自语地说,他就是关小辉呀,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我把张大嘴和贾美丽的事情说给关小辉后,本来已经坐上面包车的关小辉突然跳下车说,我不去了。我发动了几下面包车没有发动着,估计是这里空气太潮湿,面包车受凉感冒了。我就让关小辉推车,还真把车推着了,我就催促关小辉说,赶紧上来,要不又熄火了。关小辉阴沉着脸说,你去吧,我不想见张大嘴。我挠挠头说,为啥?车子又想熄火,我赶紧加几脚油门把车又轰起来。关小辉说,不为啥,就是不想见他。我说,还为你俩打架的事生气?都过去三十年了,他都不计较了,你还计较啥?关小辉摆摆手说,不是为那事。我说,不是为那事,那是为啥事,你总得给个理由吧?关小辉说,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去。我左思右想,想来想去,一拍脑袋说,是不是为贾美丽的事情,你吃醋了?关小辉翻了一下眼皮没有说话,我说,贾美丽又不是你老婆,你吃哪门子醋?你不会是在乡下把脑子呆坏了吧?关小辉双手抱拳,一拱说,对不起啦,天要下雨,你快走吧。我说,张大嘴特意交待要我请你。关小辉说,折我的寿啊?我有那么重要嘛。
我叹口气,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都怪我多嘴,给关小辉说张大嘴和贾美丽的事情干啥?我仰头看看天空,不知何时已布上了片片浮云,鱼鳞似的,看来连续数日的晴天就要结束了。我扬扬手,开着面包车就回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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