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诗九寸，落月成孤倚

荼墨

不知过了多少年岁，墙角的桐树已高过院墙，枝丫舒展着似要探进闺阁里触碰谁的脸颊。一如不知多少年前，那个被病痛折磨的男子，面对满屋旧物，不禁潸然泪下，轻喊着那人的字——“令晖”。

桐叶剪碎阳光，惹了尘埃纷纷扬扬，光晕里似乎什么都已成永恒。好比天山雪莲，清冷处才有那清冷绝艳的雪莲花。鲍令晖便是这样的莲，安安静静地开在了南北朝。

谈及古时女子，不外乎风花雪月爱恨情愁。鲍令晖颇有些例外。她的一生似夏夜流萤，短暂惊艳，却总少不了兄长鲍照的身影。男女情爱并非最动人，鲍家兄妹感情深厚，化作笔尖墨字，亦温暖了时光。

彼时，鲍家不过落魄士族，家境清寒，人丁单薄，到了鲍令晖这一代，便只有她与鲍照相依为命了。但兄长为男儿，虽合不下妹妹，也不得不离开家乡，踏上仕途。鲍照离去时，鲍令晖依依不舍，百般牵念。只道此后山迢水远，你我一心记挂，各自生活。此后夜半，她不敢拿出砧杵，只怕那一声声闷响，叩得满心思念如泉涌。皎月新挂，也不知兄长路途是否顺畅，可有景致美不胜收。鲍令晖就这样躺在榻上，对着夜空，祈祷着兄长的平安，祈祷着荒秋残冬快快过去，兄长能在春风拂过绿水时归家。

枕着思念浅浅睡去，又被早起的鸟儿唤醒。鲍令晖打点了家事，便开始了一天劳作。她拿笔的手拾起粗糙扎手的木柴，娉婷的身段隐入林中束柴负薪……但再忙再累，鲍令晖依旧将小院打点得十分雅致。穿过田埂，野草高过豆苗，她也能像陶潜一样荷着一锄乘月光归去。心中总有一番风月的女子，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她依旧是那个心思千百转，挥墨成章的可人儿。月起日落不知几番，待到院中桃花吹落，兰花又绽，她踱步于细风暧阳中，却不敢眺望远方，因为她不知道兄长是否一切安好。

也罢也罢，只得研墨小轩窗，提笔老木桌。记下三两句思念，藏进一两句叮嘱，最后唤来鸿雁捎去远方。红笺残烛泪，最悲是思念。无论爱情或亲情，存了惦念，都是最细腻的海沙。

彼时的观念里，含苞的花总比怒放的花来得美丽。如火如荼只是刹那，只有那羞答答的还未见姿态的才有着莫名的魅力，而鲍令晖偏要做一朵开得艳艳的花。她展露着美丽，在一缕缕细腻清雅的花香之中，她似掌间的舞者，莲足轻点，方寸之处也能旋转出妙曼舞姿，裙袂层层叠叠似牡丹，开花时节，惊艳一世。

都说女子似水，心思都藏在贝壳中打磨，熠熠生辉，却是难以瞧见。鲍令晖不同，她是骄阳，一如她的字——令晖，阳光洒下，尘埃无处逃循，耀眼而不容直视。她的情感便是镀了这光芒，直白得让人京叹，又美丽得让人不由细细回味。

几次望向蜿蜒而行的小路，不知又开了几朵野花。可叹鲍照的仕途并不顺遂，几经迁谪。鲍照在风雨中来去，小屋里自有令晖一心挂念。她提笔挥墨，写征人妇，细竹娟娟，梧桐高大。天将来寒，她踽踽而行，登上高楼远眺。天际似有大雁划过，她不由探出素手，幽幽吐出兰气——昔日玩乐山野，秉烛读书的兄长早已离去，又能如何？不过是叹那人远游不回，叹时光白驹过隙，叹总角豆蔻已不再。

山野旁的小木屋又新攀了藤蔓，偶有闲时，鲍令晖对着院中垂桐，提笔写下年年岁岁花相似，客去留琴人不同。那日相赠的漆鸣琴还放在桌旁，缓步走去细细看着。木是思念，弦起别离。佳人坐于前，便是岁寒也抬纤纤素手，脑中似有往日欢笑的光景，如今只是弹一曲阳春聊以慰藉。凝眉细思，时间凝固似万年寒冰。然而锦书已寄，万水千山，兄长何处？

后世有钟嵘说鲍令晖的诗作：“《拟古》尤胜，《百愿》淫矣。”这也是古时候的常态。当时的人们大都认为这样袒露的情谊，瞧着便教人眼羞。鲍令晖的诗作，便因此沦为了南朝的旖旎之作。

但才思隽永的鲍照并不这样认为。一次面圣时，谈及令晖，鲍照对孝武帝刘骏说：“臣妹才自亚于左蔡，臣才不及太冲尔。”作为哥哥，鲍照话中自豪之意立见。鲍令晖之于鲍照，便似珍宝，既想要妥帖安放，又想要放于阳光下让人欣赏。哥哥的推举使得令晖成为南朝唯一留下诗作的女子。

若说鲍令晖的诗意大胆，那她的诗句便是清丽了。捧读《香茗赋集》，看她的诗似晨光熹微，迎面望去，细腻得如脂如膏。鲍令晖擅写思妇诗，比不得诗作大家的暗喻明志，她的诗中满满的小女儿心思，是独属于女子的细腻。

后世有人言，鲍令晖出名不过是因她有个才华横溢的兄长。这话到底是偏颇了。令晖传世的诗作不过寥寥几首，但读来便能见这女子是如何清新巧绝，心思玲珑。只可惜自古天妒英才，满腹才情的鲍令晖并未逃过老天的嫉妒。

黄泉碧落，阴阳相隔，悲入骨血。那时正当鲍照病重，听闻妹妹逝世的消息只觉大恸，此后更是上书乞假百日，怕妹妹离去无人想念，只道是“存没永诀，不获计见”，“私怀感恨，情痛兼深”。

佳人溘然长逝，一身玉骨葬了青山。一年复一年，春风卷玉露。正是山花烂漫时，也许还有那么一棵老树，记得在这鲜人问津的地方，有一位男子痛哭流涕，念的便是：“令晖…一”

古木沉默，枝丫缓缓垂下，不知他是否想起了曾有那么一个女子，眼中似有秋波横陈，她或许背了竹篓，枯木压着她的身躯。她看起来那么普通，却低低吟了清雅的诗句。

“见好花颜色，争笑东风。”如此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