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余声

官道上尘土飞扬，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尽头处城楼耸立，依稀可见镌有“汴京”两个烫金大字的匾额。

他驻足不前，抬袖轻拭去额头的汗珠。他的双目已不复旧时清明，遥遥望着熟悉的都城，却踌躇着不敢向前。年少离家，辗转飘零，走时孤身—人，归来依然茕茕孑立。他不无自嘲地笑了一声，当年他视京都为毕生不愿再踏足之处，却不想当华发丛生时，他最想回到的地方竟还是这里。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也罢，他已认命，有生之年只愿终老故土。

汴京的繁华热闹让他恍惚以为是踏错了时空，竟是异样地难以适应。不过匆匆几十年，却恍如隔世。当年，他也曾鲜衣怒马一掷千金，京城里名号响当当的晏家七郎，谁人不仰慕其风华。可如今，连当年宾客盈门的晏府都改换门庭，又有谁记得他这个落魄的旧时公子哥儿。

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连寻常百姓家都寻不到栖身之所。他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旧宅院，明明是自小长大的地方，如今却连大门都迈不进半步。

“大人……”

有谁在他身后低声轻唤，柔声婉转，竟仿似故人。他先是一怔，继而摇头轻笑，他想他的确是老了，见到昔年景象便出现了幻觉。

“晏大人！”

又是一声疾呼，让他刚刚迈出的脚定在原地。他缓缓回首，果见伊人萧然而立双目垂泪。他凝眸看着眼前之人，红颜依旧，却也难免染上风霜之色。他双唇翕动，嗫嚅着吐出两个字，“云儿。”

那女子的眼泪便被勾动，“大人还记得妾身。”

如何会不记得，当年他黯然离京，从此与故人远隔天涯，原以为此生已无再见之期，如今骤然重逢，可他们都已不是旧时模样。他抬手想为云儿拭去眼泪，可是看着自己枯瘦苍老的手指，又堪堪停在了半空。他已不是当年的七郎，如何值得伊人为他洒泪。

云儿一向善解人意，她擦去眼泪，转而绽出一抹微笑，“大人一走便杳无音信，叫云儿好生记挂。这些年，大人都去了哪里？”

去了哪儿……

他去的地方太多，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却始终寻不到一方可以落脚的天地。往事漂浮在眼前，恍如大梦一场，何以走到今日，连他自己都如坠云雾。

他父亲晏殊曾是当朝宰相，位极人臣，而他是晏相的老来之子，家中行末，自幼便受尽宠爱。而他也不负父亲期望，文思斐然聪颖过人，14岁进士及第。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他潇洒不羁，倜傥风流，可是这一切都结束于父亲的离世。

父亲一生知交门生遍天下，可是树倒猢狲散，晏府从此门庭零落车马稀。晏七郎从此卸下满身荣耀，一夕长大，看尽世人冷眼。

他被兄嫂抚养成人，还未及报答分毫，便险些连自身性命都不能保全。

他的好友郑侠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作《流民图》，却不想因此招致灾祸，下放定罪。他所作的一首诗被人从郑侠家中搜出，被有心之人罗织罪名，诬他讽刺新政。满朝权贵竟无一人为他进言半句，后因神宗爱惜他才华，他才被无罪释放。

此事虽有惊无险，却让他遍尝人情冷暖。

他不是只会吟风弄月附庸风雅的纨绔，他是晏殊之子，生来便有的骄傲不允许他昏庸度日。他也曾和好友黄庭坚把酒对饮，高谈阔论，纵论时势，一展胸中抱负。

“七郎，终有一日，你必使晏相含笑九泉！”

彼时他也相信会有那日。醉里乾坤大，他依稀看见父亲含笑的面容，喉头一涩，却又强忍住。他只是不忍见父亲失望。

元丰五年，他在监颖昌许田镇，恰逢父亲门生韩维任此地知府。他怀揣着期待与不安献上词作，渴望被赏识，被认同，被天下人接纳。

然而他还是失败了，是了，父亲已故去多年，他凭什么以为别人会不忘父亲恩德而提携于他。兜头的凉水让他一颗躁动的心平静了下来，他终于明白，无论他怎样不甘，怎样争取，那些曾经属于他的，他希望依旧属于他的，都将与他渐行渐远。

何事吟佘忽惆怅，不过是他一肩担下家族荣耀，却无可奈何地看着门楣日渐衰落。晏氏一族，终究在他眼前幻化如烟。想他大半生，享过人间富贵，沾过世间尘埃，云与泥都曾与他做伴，是旁人无法揣摩的喜与悲，甘与苦。

他兀自出神，云儿却摇了摇他的臂膀，“大人，你我满饮此杯，便是云儿为你接风洗尘。”

他已有七分醉意，再饮一杯，眼前景象便模糊起来。帘幕低垂，烛火昏黄，明眸善睐的佳人素手拨弦，丹唇微启，悠悠唱起了柳永的《少年游》。

歌声低回幽咽，生生刺痛了他的心。他仿佛回到了潇洒无忧的少年时代，白马金鞍，乘风而行，倏然一回首，便是一个飞扬的笑容。酒杯骨碌碌地滚下桌，碎裂的声音惊醒了他。

原来是醉了，真是奇怪，年少时听多了这样的唱词，不过都如流云般被他遗忘在耳后，如今老了老了，怎就偏偏记起这首曲子。天地为熔炉，万物都在其中煎熬。原来经历过人间沧桑，当头发熬白，目光变得浑浊，背脊也不再挺拔，他才明白何谓少年游。

“大人还未告诉云儿，这些年可还安好？”云儿问道。

他的舌底似压着千言万语，但最终只轻扯唇角，勾出一个清淡的笑。

窗外月朗星稀，原来京城的月亮与别处并无分别，那他不惜拖着病躯跋山涉水地归来，又是为何呢？他幽幽一叹，语气便有些飘忽：“云儿，别唱《少年游》了，我为你作新词吧。”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喃喃吟道，却忽觉两颊冰凉，一摸，竟是满脸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