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纪·踏歌行
一
夜已深。
子楚的房间门窗紧闭,里面却还隐有烛光,低低的人语声仿若泥地里的虫豸在悄悄爬行。
赵狷提着长刀,如往常一样将整个院落检查了一遍——大门落锁,墙下每一寸灌木长草都拨开踏过,柴房马厩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探完锁好。
唯独只剩子楚的房间未查,而他很清楚有谁在里面。
秦国公子子楚、卫国商人吕不韦,还有一个从没露过面的护卫。
这个院落是吕不韦出钱给子楚盖的,他自然常来。像今夜这般抵足密谈到深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赵狷从来不管他们谈什么,他只需要按赵王的命令看住子楚即可,不让子楚在不该跑的时候跑了、不该死的时候死了。其他的,他并没有什么兴趣知道。
不过今天,赵狷有些犹豫了。他有非常强烈的预感——那是他作为赵国最顶尖武士的直觉。
子楚和吕不韦,正在密谋除掉他。
或许就在今夜,当他依例巡视完院落,回房睡觉之后。
想到这,赵狷提着长刀,一步一步踏上了子楚门前的石阶。
“谁?”屋里的人敏锐地发现了,是吕不韦。
“唔,应是狷哥。”子楚低声道,然后簌簌起身,准备过来开门。
刚走两步,衣履摩擦声忽然止了。赵狷似能透过门板看见,是那商人警觉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是我。”赵狷不由紧捏了一下刀鞘,将嗓音刻意拉得慵懒疲惫,“这么晚了,两位还不休息?”
“噢!”吕不韦似是长长舒了口气,“真是赵兄啊。今日叨扰了,围城战事太紧,平原君白日里对子楚多有为难,我等在商议对策。”
赵狷脸上不由浮起了一丝冷笑。
秦国围困邯郸已有两载,月前又刚刚增兵十万。赵国亡国在即,平原君怎么可能还容得下这个秦国质子?
“对策?”赵狷抬手按上门,“咔”的一声门便向里洞开,“除了夤夜出逃,还能有什么对策?”
夜风从他身侧涌过,向房间里灌了进去。桌案上的烛火立刻挣扎狂舞,一旁的赭衣青年“呀”的一声拢手去护。
赵狷微微冷笑,将长刀拄在地上,拉出一条细而歪斜的影子。
“有赵兄在,哪里走得了?”白衣商人却连眼都没抬,自顾从旁多拿了一个陶杯,缓缓斟上茶水。
赵狷眉梢一沉:“故而,你们今夜密谈到这个时辰,无非是因为——你吕不韦想杀了我,而子楚……”他将目光转向赭衣青年,“还拿不定主意。”
“不!不是这样……”子楚立刻站了起来,脸憋得通红,“狷哥这些年对子楚照顾有加,数次救子楚性命,子楚岂会……”
他一句话没说完,吕不韦和赵狷同时皱起了眉。
“赵兄。”吕不韦目光一凝,“你要怎样才肯放我们走?金六百,够也不够?”
赵狷鼻翼一动,将长刀从地上提起,向前走了几步,“当”地一下抛在了桌案上。
“根本没有‘走这个选择。”他睥睨子楚,“要么用这把刀自杀,要么——杀了我。”
“好。”子楚尚未反应,吕不韦已抚掌应道。
就在这一瞬,赵狷身后的阴影里突然刮起一阵旋风。一片雪亮的刀光从黑暗中破壁而出,直切赵狷咽喉。
赵狷身子向后一仰,仿佛直挺挺倒了下去。然而在躲开刀锋的一隙间,他腰身一拧,右腿凌空向来敌肩颈踢去。
“狷哥!”子楚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
“锵”的一声,桌案上的长刀不知怎的就跳回了赵狷手里,随他拧身出鞘。
乌金色的刀光在几人头顶一闪而过,照亮了那永远躲在暗影里的面容——竟是个颇年轻的小哥,神情气势与赵狷还有几分相似。
“哟,齐国东蛟门下的技击之士。”赵狷已飘出战团一丈,嘴角一抿,似笑非笑,“吕先生果然有备而来。”
这句话落,却无一人答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中的长刀上。
那是一柄两尺半长的胡刀,静置在阳光下时是沉闷的黑色,仿佛把所有光芒都吸了进去。
然而在夜晚、在赵狷的手中,它却是一条乌金色的蛟龙,时时绽出锐利无匹的龙瞳之光。
“许久没见这‘不为刀出鞘了。”过了良久,吕不韦长叹了口气,感慨道。
赵狷也心有所感。
的确,上一次用刀,还是三年前,子楚的儿子赵政出生的那一夜。
当时他守在屋外,也是这样拄着长刀,将先后前来的八位刺客一一斩杀在院里。晨光升起时,他收拾完尸首,洗了洗手,进屋去看那哭声震天的新生小儿。
事实上,那些刺客都是赵国人,甚至其中还有他同门学艺的师弟——长平杀降把他们深深激怒了,拼尽全力也要把子楚这个秦国人质杀死雪恨。
可赵狷在此,而他肩负王命。
“狷哥……”子楚看着赵狷眼睛里跳动的火光,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赵狷没有看他,只缓缓抬起了刀:“怎样?想好了么?是自杀,还是杀了我?”
“当然是杀你!”
少年人的嗓音响起,却不是来自子楚。尖利的刀锋再一次卷起旋风,直袭赵狷咽喉。
赵狷只得叹了口气,挥动了长刀。
“狷哥不要!”
“子楚!”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继而是一声痛苦的闷哼。
赵狷的长刀穿过子楚的右手手掌,刺进了少年护卫的胸膛里。而少年手中的短刃,连赵狷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来人!”吕不韦一步向窗边抢去,朝外大喊。
赵狷手肘一撤,刀尖从子楚手掌中脱出,甩下一串鲜血。少年捂住伤口踉跄后退几步,终于仰面倒下,热血汩汩流出,瞬间在身下积了一片。
“吕不韦!”子楚看见赵狷的长刀又亮了起来,咬牙一个挺身,挡在了吕不韦身前,“给我闭嘴!不要喊人!”
赵狷的刀尖悬停在了子楚咽喉前。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赵狷脸色越来越沉,感觉胸口的怒气快要冲破控制。
子楚没有说话,咬唇看着赵狷,坚定地张着手臂。
“子楚!”吕不韦恨恨喊道,“你逞什么……”
“给我出去!”子楚的情绪突然失控,涨红脸嘶声喊了出来,“滚出去!”
“你……”吕不韦惊讶地睁大了眼。
子楚在邯郸为质的十年来,始终寄他篱下,对他毕恭毕敬、战战兢兢。这样激烈地对他说话,还是头一遭——而他们今日密议到这个时辰,得出的计划也绝非是如此!
“我再说一遍。”子楚缓缓转过身来,眼神亮得可怕,“出去。不许喊人,不许出院子,不许向外传任何消息。”他稍事一顿,“我要和狷哥单独说几句话。”
赵狷用衣角慢慢擦去了刀上的血。
对面,子楚跪坐于榻,重新燃火煮茶。他在案上并排放了两个干净的茶碗,抬手将姜黄的茶汁细细斟进去。
他手背上豁开的伤口仍在冒血,沿着手腕一滴滴坠下,落入茶碗中。清茶霎时被染红了,而他却似乎对此毫无觉察。
“狷哥。”子楚端起面前血红的茶,长跪起身,“子楚在赵为质十年,若非有狷哥照应,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这最后一碗茶,我敬狷哥,以谢大恩!”他说罢,仰头将血茶一饮而尽。
赵狷却冷眼瞧他,一动不动,连手指都没抬一下。
子楚有些尴尬,只得再次坐倒,把空碗放回案上,眼中流露出几许伤感。
难道赵狷真的打定了主意要杀他了?此时离吕不韦安排的逃亡时间已不到一刻了,倘若错过,就真的永远没有机会离开邯郸了。
“什么最后一碗茶。”赵狷突然开了口,嗓音里带着几许慵懒,“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放你走。”他顿了一顿,“咱们来日方长。”
听了这句,子楚只得苦笑,摇了摇头,再为自己斟了一碗茶。
“是啊——”他自嘲地道,“在狷哥眼里,子楚不过是个任人操控玩弄的傀儡罢了,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赵狷冷冷地扯了下唇角,懒得应答。
子楚又苦笑了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我怎样暂且不谈。”他抬眼看向赵狷,“骏儿在宫中怎样?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赵狷没有说话,眉头却不由拧了起来。
子楚是个傀儡,他又何尝不是?赵王为控制他这个赵国最顶尖的武士,早已将他十三岁的爱子收编进“黑衣”,严密看管。别说是子楚,连他也已数月没见骏儿了。
“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吗?”子楚看赵狷不答,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兀自惊骇地睁大了眼。
“啪”的一声,赵狷将长刀重重拍在了案上,脸色怒极:“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子楚一惊,眼里光芒忽然熄了,“我只是……想好好地与狷哥道别罢了。”
他说着慢慢垂下头去,神情泫然,仿佛那碗茶把他灌醉了:“狷哥是明白的,今夜,就是你我诀别了。我若不能离开邯郸,便是死。”他顿了下,“就在此处。”
赵狷心中不由一颤。
他的确明白——不然最开始,他也不会丢下长刀,让子楚在自杀和杀他之间选一个。
邯郸快要城破了。秦国的十万增军已至,而六国的合纵兵还不见踪影。
邯郸城破,赵国则亡。而赵王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杀了公子子楚——并且必是虐杀。
到那时,赵国人对秦国所有的仇恨,都会如洪水般层层叠叠地压到眼前这个瘦弱苍白的赭衣青年身上。
“哎——”子楚看不见赵狷心底的浪潮,只失望地长叹了口气,抓起了案上的长刀。
“我知道,狷哥也不是第一次想杀我了。”他“锵”的一声拉刀出鞘,黑色的刀刃上寒气扑面。
赵狷还是没有动。
子楚并不会武,即使拿了刀,也伤不了他分毫。
“我虽愚笨,却看得懂旁人的眼神。”子楚手腕摇晃,把玩着长刀,“一年前,狷哥的妻弟死在邯郸城头那日,狷哥是很想杀我的。”
赵狷心头忽然一阵刺痛,陡然眯起了眼。
是的,那一次,他差一点就要动手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杀子楚的,只需要简单的伪造,就可以让赵王相信子楚是潜逃未遂,被他击毙。
这些年来,唯有他是可以随时杀掉子楚的人。
“然而狷哥却还是没有杀我。”子楚忽然苦笑了下,拿着刀,抬眼看他,“记得那时,我接连好多天都无法合眼,生怕狷哥突然又改了主意。”
“我只是遵从王命罢了。”赵狷冷冷地道。
“是吗?”子楚眉角一挑,“连嫂子的命,都抵不过王命吗?”
赵狷陡然呼吸一窒。
那次的事,子楚竟知道了。
妻弟死于城防那天,妻子伤痛欲绝,在家中与他狠狠闹了一场。当他依例处理好子楚院中事后悄悄地回到家,迎接他的却是满屋的狼藉和举着火把要把家烧为灰烬的几乎癫狂的妻。
的确,对妻子来说,这样绝望的日子真是不过也罢——丈夫冒大不韪保护敌国人质,日夜不离,一月都不见能回一次家;他杀死同胞,受尽唾骂,累得她次次出门都要小心翼翼,门前的秽物怎么也清理不净;旁人想入“黑衣”须年满十四,幼子却才过十岁便被强行收编,日夜受着不可想象的欺辱……
而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就是赵狷莫明其妙地接受了什么“王命”!
赵狷沉默了许久,终于扯动嘴角,缓缓道:“你也不必自作聪明。当时我忧虑骏儿安危,一念之间,未敢杀你。现在看来,倒是可惜了,白白耽误了这一年。”
此话一出,子楚脸色立刻白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手里握的长刀也颤抖了起来。
赵狷露出个轻蔑的笑,转开了眼睛。
良久,子楚终于垂下头,声音低沉而无奈:“看来,果真是命数如此。”他左手两指搭上冰凉刀刃,顺着血槽槽口抚下去,低声喃喃,“今日局面,与一年前也并无不同。不做个了结,倒是真的可惜了这‘不为刀。呵,果真是,经年累月,一无所为——可白白让狷哥受尽了讽刺嘲笑。”
“嘁!”赵狷听到此言,终于按捺不住直起腰来,脸上尽是不屑。
这无知小儿,懂什么叫“不为”?
“拿来。”赵狷手指指节在案面上一敲,要收回长刀,“了不了结,不由你说了算。”
“是吗?”子楚忽然抬头,一转手腕,将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肩颈上,眼中光彩灼然,“狷哥不愿为之事,子楚未必不愿为。”
琅琅的声音落地,赵狷的眉峰陡然耸了一下。
——这个苍白瘦弱的年轻人,终于要赌上他拥有的一切了。
“我本想逃离邯郸,回秦争权,一改天下这荒谬之局。然而如今行至此地,再求狷哥放过,则是置狷哥家小于火坑。子楚虽然无用,却也不甘成为不义之人。”他凄然一笑,刀锋缓缓转动,贴上了自己的皮肤,手臂上的肌肉鼓了起来,“所以——不如就这样吧。多谢狷哥十年照料。”
话音落,子楚手臂一旋,决然切下。
然而赵狷冷冷看着,没有丝毫要去阻拦的意思——就在此时,果然,四面门窗“砰”的一声豁然洞开,一道银光直飞了过来,准准撞开了长刀刃口,继而干脆利落地扑灭了烛火。
“哎——”赵狷一声长叹,“真是可笑。”
他一拳击在桌案上,血红的茶汁跳起又落下。瞬息间,长刀不知怎么已回到了他的手中,斜斜架在子楚的颈畔。
子楚侧身瘫倒,扶着桌案剧烈地咳嗽着,喉咙里呛出星星点点的血沫。
赵狷没有理会,目光向四周一扫,鼻中轻轻“哼”了一声:“吕先生还当真是下了血本,一口气请来五位东蛟门徒。”
斗室里安静而黑暗,看不出与先前任何不同,唯有火烛熄灭后的一缕青烟被窗外灌进的风吹着蜿蜒摇摆。然而,在赵狷眼中,四名绝顶高手已闪身而入,藏身之处皆已清楚了然,毫无意外。
“岂止。”白衣商人踏着银亮的月色走了进来,声音琅琅,一丝不乱,“东蛟门下沧海七渡,可是全都来齐了。”
赵狷眉心微微一耸。
这“沧海七渡”乃是东蛟门下最顶尖的技击武士。倘若整个华夏来一场武艺排名,这七人里没有一人会排到三十名开外去。
之前死在他不为刀下的少年,应是其中年纪最小武艺最弱的东沉;当下屋中围绕他四角对隐、严守所有出路的四人,应是行一至四的风名、夕章、云麓、长垂——而剩下的两人呢?不在院中,却被吕不韦安置到何处去了?
“吕先生确是富可敌国。”赵狷冷冷地道,“然而,请区区‘沧海七渡来杀我赵狷,却是痴妄可笑了。”
“狷、狷哥……”子楚挣扎着想说话。
赵狷手中刀锋微微一倾,内力立刻蔓延过去,扼住了他的喉咙。
“哈哈!”白衣商人一抚掌,朗声笑道,“此话虽狂,却是没错。不韦从未想过靠东蛟门徒就能除去赵兄,这次请他们来,本也并不是做杀手的。”
“哦?”赵狷双目一斜。
吕不韦边说边行,此时已走到了榻边,站在了赵狷面前。他颇为镇定,脸上甚至还带着有礼地微笑,对着赵狷抬手一比:“误会一场罢了。赵兄何不坐下慢谈?”看赵狷不动,他又续了一句,“难道赵兄不想知道,我与子楚深夜密谈,是在谋划何事?”
赵狷微一思忖,倏然手臂一转,一道金光在长锋上绽开,如流星划破黑暗,“噗”的一声把案上的火烛点燃了。
烛龙之照!
眨眼间,赵狷收刀还鞘。子楚立刻伏倒,猛烈地咳嗽起来。吕不韦目露讶然,看着案头上剩下的一杯血茶表面浮起的波纹,一时也有些怔愣。
——那是传闻中赵狷的刀中神华,由他精纯的刀意凝成的龙魂!
赵狷一拂袖,坦然落座。黑沉沉的不为刀横置膝头,沉寂无声。
他心中实也雪亮:吕不韦带着东蛟门徒去而复返,情势已与方才不同。他自忖即便动起手来自己也不会输,但要同时盯住子楚,少不得会费些周章。此时,既然吕不韦要用言语拆解,他赵狷自也不介意拖上一拖。
“咳……说来,与赵兄相交,也有十年了。”吕不韦神情又恢复了闲恬,倒去了杯中血茶,撩起袖子再度煮水,“敝一直好奇,以赵兄才干,为何一再拒绝赵王高爵优聘的‘黑衣统领之位,却要来做一个秦国质子的看守。”
赵狷撇了撇嘴,没有答话。
“先几年也就罢了。可自当骏儿被强行收编入‘黑衣,赵兄明显是落入了困境,辗转不得。”吕不韦续道,一对细长的眼灼灼地看着赵狷,“如今的‘黑衣统领莫迟,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骏儿在他手下,怕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吧。”
“那又如何?”赵狷冷生生地道。
吕不韦一哂,摇了摇头,似乎对这武夫的油盐不进无可奈何:“我知道赵兄早年游历四方,年轻气盛,与赵国这干庙堂权贵有些不快活。拒高职而就守卫,许也是一时赌气,偏不遂彼鼠辈之愿。然而……”他顿了顿,“事到如今,前后两难,倒是龙困浅滩,着实可惜了。”
“所以,吕先生与子楚彻夜密探,是为了救赵某于水火?”赵狷口气里满是揶揄。
“不错。”没想到,吕不韦竟正经地点了点头。
“如何救?”赵狷忍着嘲讽道。
吕不韦微微一笑,抬手为赵狷斟上茶:“赵兄不肯放子楚走,无非是因为骏儿在赵王手上。只要骏儿不在了……”
“你说什么!”赵狷突然暴起,隔着桌案一把揪住了吕不韦的衣领。茶碗倾倒,滚烫的茶汁直向子楚流去。
就在这一瞬,屋内的气流变了。烛火倏然被压得一暗,两道银光从黑暗中破出,一左一右直袭赵狷背后。
赵狷没有回头,一道金色的电光随他掣肘逆劈而出。
“呼”地一下,案头的烛火火焰暴涨,直直冲上半尺之高,瞬时照亮了整个斗室。
在这一刹之间,刀光与火光在半空中交织出一个灼耀的十字,将四个潜藏在黑暗中的影子决然割裂。
“都别动。”赵狷冷冷地道。他一手捏在吕不韦喉间,一手不为刀点在子楚咽下,刀刃上金龙游走。
四名青衣武士在四方持剑而立,目光里透着凶悍和气愤,一时却也未敢动作——这二人毕竟是金主,而赵狷,也不是不会下手杀人的人。
“狷哥……吕公……他不是要杀骏儿,是要救他!”子楚跪在榻上,单薄的身子如同在暴风气旋之外摇摇欲坠的叶子,“你、你别杀他啊!”
救?赵狷不由皱眉。他看了看吕不韦,这个优雅坦荡的白衣商人已经满脸血红、眼睛暴凸,眼看就要毙命。
“你到底想怎样?”赵狷松开手,在吕不韦胸口一推。
吕不韦侧身倒下,捶着胸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却疯魔了一般哈哈笑了起来:“原本……是要救的……咳咳……要从‘鬼手莫迟手底下把人拽出来,‘沧海七渡联手还勉强足够。”他说到这,刻意顿了顿,脸上露出奇异的讥讽,“然而,现在……”
赵狷勃然色变。
他终于知道那剩下的二人去哪儿了。
“赵兄若肯放子楚一条生路,我便告诉你此刻赵骏的所在。”瞬息间,吕不韦已恢复了先前的笃定,坐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整理衣襟,“然而,若再晚一点,只怕你就赶不过去救他了。”
赵狷牙关“咔”的一响,桌案上的烛火再一次发狂地直冲上天。
这吕不韦竟如此精通计算、手腕通天!他先前拖延的那些时间,原来都是为了此时把压力转嫁回赵狷的身上!
“呵!”赵狷听到自己冷笑了一下,握着长刀的手也似乎有些微的颤抖,“你当那‘鬼手莫迟坐上黑衣统领之位,是胡混来的吗?想在他眼皮底下随便杀人,痴人说梦!”
听到此言,吕不韦“哈哈”一笑,自顾整理袖口,并不看赵狷:“这个自然。但也不必真杀,他们二人,只要做出去救赵骏的样子……”他抬起头来,目光狡黠而恶毒,“莫迟自会动手杀人。”
“畜生!”赵狷一脚揣翻桌案,热血从心口直冲顶心。
然而这次四名护卫已有准备,稳稳替吕不韦挡住了攻击。
霎时间,刀锋划破气流声、身法腾挪衣袖声、呼吸吐纳声、心脏跳动声、血液奔流声混杂交响,连绵翻滚,如同一颗被层云包裹的闷雷,“砰”地在这一方斗室里炸响四碎。
“赵兄!只要你离开此地,放子楚一条生路,不韦立刻告诉你骏儿所在,并且命四位高手同你一并前往搭救!不韦说到做到!”商人琅琅的声音里透着热忱和惶急。
赵狷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刀光在转。血液在身体里狼奔豕突,毫无方向,只想冲出。
时间在流逝,无谓地流逝——就如这场战斗,明明毫无意义,却无法停下。
他该屈服。可是他赵狷这辈子,何曾屈服过?
“狷哥!”突然,子楚声嘶力竭地喊道。
赵狷猛然惊醒。
“东门!骏儿在王宫东门!”子楚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
刹那间,不为刀上金光暴涨——那条烛龙终于从锋刃间飞腾而出。
二
夜已深。
寂静的长街上唯有风卷残叶,月光如雪。
赵狷在狂奔,一手臂下夹着瘦弱的赭衣青年,一手刀光灿如游龙,在黑夜里画出一道金色的裂纹。
王宫东门。骏儿今日当值,在王宫东门——这个讯息他是决然打听不到的,没有人会知道。而吕不韦,是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跟黑衣里一个叫“中行”的人搭上了线,反复确认了讯息来源的可信。
不过此时,赵狷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倘若骏儿有什么意外,将这些人统统杀光便是!
极快地,王宫黑沉沉的宫墙在远处出现,越来越近。赵狷稍稍放缓了步伐,敏锐地探查着周遭的形势。
乍看并无异样,一路都没有打斗的痕迹。他这么一缓,后面跟着的四人稍稍逼近了些,杀气又浓烈了起来。
“嘘——赳!”看见东门的一瞬,赵狷噘嘴打了个呼啸。
这声音浸润了内力,在黑夜里传得极远——却只有赵骏能够清楚听到。他父子二人早有约定,倘若陷入危局,便以此特定讯号为凭联络,不懂他赵家武学的人却是无法察觉了。
宫门紧闭着。赵狷缓缓停下步,放下了已然昏迷的子楚,闭上眼睛仔细听着讯息的回音。
就在此时,一阵轻响从前方宫门的阴影里传来。
“爹。”
赵狷猛然睁开眼。
一个瘦瘦的黑衣少年拄着剑慢慢走进了月光里。
“爹,我在这。”少年轻声开口,嗓音有些嘶哑。
赵狷一步跃上,一把揽住了少年的肩膀。
“骏儿……”
浑身的衣物都是潮湿的,好像浸过血。
赵狷抛开长刀,屈膝半跪下来,牙关咯吱作响:“你哪里受了伤?要不要紧?”
四名青衣武士夹扶着吕不韦赶了上来,趁机想夺回子楚,却被无端从地上跃起的不为刀一下子逼开。
“给我滚开!”赵狷怒吼,刀上响起一声铮鸣。
“赵兄!”吕不韦终于失去所有筹码,绝望地跪伏在了地上,“吕某一介商人,精于算计,自作聪明。一切都是吕某之错,可是子楚……他对赵兄……从未有过加害之心啊!”
“狷……狷哥……”子楚微弱的声音响起,慢慢苏醒了过来。
赵狷牙关“咔”的一响,长刀上再次金光一闪。
“爹,我没事!”赵骏忽然抬头,按住了赵狷的手腕,摇了摇头。
赵狷陡然眯住了眼角。这少年人黑白分明的眼眸突然刺了他一下,让他的鼻尖一时有些酸涩。
“爹,放他们走吧!”赵骏稍稍抬高了一点嗓音,“其实,这件事,是我……是我做的。”
“什么?”赵狷倏然一惊。
“嗯?”吕不韦也不甚明白地蹙起了眉。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我要放他们走。”他转头看向吕不韦,“吕先生,我便是‘中行。这个刺杀计划,做得很好。”
“什么!”吕不韦惊骇地睁大了眼。
这一对父子行事的原则,竟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在他的意料之外!
“骏儿……”赵狷压着嗓子里的颤抖问道,“到现在,你竟然还愿意救他们?”
赵骏点了点头:“是的。我答应过父亲,不论何时,都要坚持自己内心的判断,不被强权控制,不被大多数人的作为左右。”他顿了顿,深深望向赵狷的眼,“只有这样,才有资格继承那柄‘不为刀。”
琅琅的话音落尽,宫门前寂静得只剩呼吸声。
良久,赵狷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子楚。”他忽然抬高声音,朗朗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护你十年的原因吗?今日不妨告诉你。”
子楚不断喘息:“请、请说……”
赵狷仰起头,看向夜空中的一轮明月,缓缓地道:“十年前一日,我带骏儿上街玩耍,恰见到你受一群赵国孩童欺辱,浑身烂菜屎尿,甚是可怜。骏儿问我你是谁,犯了什么错误。我告诉他你什么错误也没犯,只是因为你是敌国送来的人质。”他说到此,又叹了口气,“骏儿非常愤慨,问我为什么没有人去帮你。我告诉他帮你会有怎样的后果,问他是否还愿意。”
“结果……结果骏儿……”子楚睁大了眼。
“是。”赵狷眼睛里光彩灿然,“这一切,都是赵骏的选择。若非如此,我赵狷一身本事,赵王求我做‘黑衣统领尚还懒应,何来做你的可笑护卫?而后十年的困苦,我早已一一预见。那却又如何?受人胁迫也罢,为人欺辱也罢,家国大恨也罢,终大不过一个‘冤有头债有主。秦人再恶,战争再苦,又关你个小儿何事?”
此句落,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狷手腕轻转,长刀上亮起了萤火般的微芒,在沉沉的黑夜里分外好看。
“‘不为刀,何为‘不为?”他手腕一定,长刀在半空凝成一支烛火,“在此世道,多数人,都只是一把刀罢了。那些秦兵是秦王的刀,黑衣是赵王的刀——而我赵狷,不、愿、为、刀。”
薄薄的月光洒在两尺半长的不为刀上,慢慢凝成一股柔和的白。
“然而今日,你竟……以骏儿之命迫我。”赵狷喉头竟有些哽咽,突然手臂一振,不为刀上金光暴涨,“我不杀你,倒显我赵狷优柔窝囊了!”
“狷哥……”子楚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都是我的谋划。”吕不韦也整理衣冠,跪下朝着二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稽首大礼,“吕某从未料得赵兄侠肝义胆、一至于斯,甚是惭愧。事已至此,全凭赵兄定夺。”
这句出,黑暗的长街上一时再无声响,只有冰冷的风盘旋而过。
赵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刀刃上点点金光开始流转。
吕不韦这一招,已经把他顶到了杠头上。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杀掉他们,完成赵王使命。
“爹。”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赵狷一转头,又对上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还是……让他们走吧。”骏儿的声音微弱,语气却很坚定。
“骏儿,你……”赵狷瞪大了眼。
赵骏深吸了口气,转身上前,弯下腰扶起了子楚:“现在不救他们,跟十年前不救,又有何分别呢?”
赵狷静默了,长刀上的光慢慢暗淡了下去。
风渐起,月无声。浓夜转淡,星辰消隐。少年人瘦瘦的身影仿佛一盏微弱的烛光,在夜风里倔强地挣扎。
赵狷忽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不知不觉中,这个孩子已经自己长大了。尽管还并不强大,却已不再需要父亲的意志和庇护。他所认为的对与错、善与恶,也许与他的父亲不尽相同——可他所选择的“为”与“不为”,已经足以支持他在这个乱世里走下去。
过了良久,赵狷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罢了。”他抬起手,刀尖遥遥指向公子子楚,“我可以放你们走。但,有个条件。”
“请讲。”吕不韦道。
赵狷突然逆转刀柄,将不为刀送进了儿子手中。
“带赵骏同行。”
“什么!”几人齐齐讶然。
赵狷看着儿子惊讶的眼,嘴角扯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这几个人的命,可是你救的。不跟着去,如何能知道,你救得对是不对?”他拿过儿子手中的黑衣佩剑,把玩了一下,“倘若不对,可莫要心软。至于剩下的烂摊子,便交给老爹吧。”
“什么烂摊子?”赵骏讶然。
就在这时,隆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紧闭的宫门之后,也渐渐弥漫出了一股冰冷的杀气。
“快走!”赵狷最后瞥了一眼那光芒喑哑的不为刀,将赵骏猛地推向吕不韦,“还有,金六百,一两也不能少!”
吕不韦立刻明白了过来,一击掌,四名护卫迅速架起子楚和赵骏,带他一同向黑暗中撤去。
赵骏能如此轻易地被找到,只有一个原因——他是莫迟下的饵。此时,捕鱼的口袋已经收紧。就看谁能更快一点了。
长风渐止,明月隐去。
赵狷看着几人的身影消失,终于转回身来,面向徐徐打开的宫门。
门后,一个瘦高的黑色人影缓步走出,每一步都浸着无边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