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

2015-05-30 10:48戢兰芬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5年11期
关键词:满院票子梨花

戢兰芬

他是料行老板的独子,她是弟妹成群的长姊。他家是几进几出的青砖大瓦房,她家是竹子夹着黄泥筑的土坯房。出嫁那天,她在花轿里听到轿夫议论:这姑娘好命,从粥锅跳进肉锅里了。

世间的幸福,哪有这样容易得到?

新婚第三日,在洞房簇新的罩子油灯下,他甩给她一沓零零角角的毛票子,轻描淡写地吩咐她:数一下。

她坐到灯下,把鬓角的头发拢到耳后,把那散了一桌的票子先归置整齐,然后,按照元、角、分的不同单位,把这些钱分成若干摞,一张张、一摞摞数给他看。每一摞都数完了,心里已默算出了总数。她抬起头轻启朱唇,镇定地给他报出了结果。

结果当然是对的。他从心里折服的,不是她做事这样有条理,而是不识字的她,是如何能将这笔故意用来刁难的钱算清楚的。她也从心里轻舒了一口气:家里离集镇近,小时候常跟着父亲一起赶集,聪慧的她默默学会了看秤、算账的本领,没想到,新婚开始便已派上了大用场。

从此以后,他便收了心,安安生生地跟她生娃过日子,一辈子依赖她。她去城里帮小儿子带孩子,六十岁的他坐在村头的大树底下抹眼泪;临死前,他拉着她的手说:“我有福气,走在你前头了……”

这故事中的男人和女人,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

奶奶嫁过来后,满院孩子跑,生活就已开始捉襟见肘——原来,那木材铺的名头,早已是徒有其名。不过,爷爷身体弱,长年病,工分自然挣得少,队里看他念过书让他当会计。他嫌麻烦、嫌累人不去……奶奶到处跟人说好话,好在她一双巧手出了名,大姑娘小媳妇要画个花样子,剪个鞋样子,都求她,落下了好口碑。

父亲也常对我讲,奶奶是很会过日子的人,能把一个钱花出十个钱的价值。过年时杀的鸡,要留着正月十五待完客才能煮给孩子们吃。孩子们馋得太狠——腊月二十四接祖先的那一顿鸡杂炖粉条,是让父亲多少年后依然念叨的美味。在奶奶手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无用处的——黄瓜吃完,那苦苦的蒂晒一晒腌了就是极好的下饭菜。到我长大时,有什么针线活,也是去找奶奶。总记得站在她面前,她一边给我缝扣子,一边疼爱地说:“量身连(鄂东方言,缝的意思),得人嫌!”

孩子大了,各种“运动”也来了。自己受点白眼挨点打击也还能忍了,最痛心的是孩子们跟着受牵连。父亲初中毕业,成绩出类拔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话也说不清楚、账也算不明白的某同学去上高中,自己回家里去当一辈子农民。很难相信,一个没读过书也未见什么世面的女人,竟有如此的胆量,到处去求人,还讲得好理,结果是:父亲上高中,考上了大学,他后来和二叔一样,成为了国家干部,吃上了“公家饭”。尤其是三叔,成了十里八乡少有的大学生。

我是奶奶的长孙女,11个月大便跟着她睡,是她用糖水泡着麻花油条喂大的。在我的记忆中,我家和二叔两家一共十几口人,奶奶仍然像个老母鸡一样,护着一大家子,依然是主心骨。

院门口那棵大梨树,年年初春花开花落,俯首看着这一大家人。

奶奶似乎在一刹那间老了。

最后,她老得连牌都打不动了,最常见的姿态就是坐着。那时候,她最高兴的事,就是我们都回去,一群孙辈围在她身边,哪怕叽叽喳喳说着与她无关的话题,她也笑得开心。重孙子满屋满院舞枪弄棍闹得鸡飞狗叫,我们看不过眼拉过来就要训打,她不拉不扯,平和的一句:“弄乱了怕什么呢?等你们走了再收拾,别吓着孩子!”跟她长长的寂寞相比,乱点又算什么呢?

每次回来,我也像当年她对我一样,用心为她购来吃穿用度的东西。可是,于一个整天不出门的老人,钱已并无多少用处。一件新衣,几乎没有出门的机会,也就没了穿的乐趣。给她照相,也只推脱。因为年轻时好看,怕见到自己老了时的样子。只是,年轻时的刚强依然改不了,洗头、洗澡、洗衣服……但凡她能下床挪得动半步,这些事情是绝不让别人插手的!

最后,奶奶终于吃喝拉撒全只能在床上了,不管心里如何不情愿。饭,要等着晚辈喂了才能进口;身子脏了,也要等到媳妇儿腾出手来才能擦洗。就连那过年过节的热闹,也只能隔着几扇门才能听到。我们都没想到,那个到了八十岁依旧要穿得齐整干净的奶奶,有一天,也会被病痛和衰老折磨得不像人样子!

最作不了主的,还是临走的那一刻。养育了满堂儿孙的她,走的时候,身边居然没有一个人!等我赶回家时,看到的只是灵前那一帧遗像……

梨花几度梦里落,梦里却难见亲人。

责任编辑: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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