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彦
《红楼梦》第四回中,薛姨妈带着一双儿女赶赴京城。去京都说是看望亲戚,其实上是投靠亲戚,盼着家兄王子腾和姐夫贾政能帮些什么忙。只可惜,还没走到京城,家兄王子腾就“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去了外地。不过,薛姨妈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女儿薛宝钗有“金玉配”之说。姐姐王夫人和姐夫贾政之子——贾宝玉胎里带来一块玉,论“人物儿”,论“门第儿”,论“根基儿家私儿”,贾宝玉都是极好的。
途中,薛蟠为夺英莲(后来的香菱)将冯渊打死。贾雨村得知薛家是四大家族之一,又与贾家和王家有直接裙带关系,竞也顾不得受害者是其恩人甄士隐的女儿,“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然后“便急忙修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卖了个大大的人情。这样,《红楼梦》从一开始就表明薛姨妈必须依赖于贾府。
连薛蟠都懂得“咱们一窝一拖地奔了去,岂不没眼色呢”,薛姨妈却不顾儿子的反对,执意要住在贾府。先是住在梨香院,后来,因为贾府安顿从姑苏买的女戏子,薛姨妈一家只得“另迁于东北上幽静房舍居住”(宽敞不宽敞就不知道了)。不过,她正式对贾府承诺“一应日费供给,一概都免”。这不是废话么?虽说“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然而打算长期居住在亲戚家里,这么多人的一切费用不是自己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在金钱方面,薛姨妈是能节省便节省,能不花就不花。薛宝钗过生日,贾母因喜欢其“稳重和平”,拿出“霉烂的二十两银子”(王熙凤语)来做东,让王熙凤去办理。精于算计的凤姐,大声喊“冤”说“这个够酒的,够戏的呢”,少不了“赔上”。凤姐没有说假话,她过生日时大家凑了一百五十多两银子。宝钗的生日也许不需要那么多,但相信不会太少到哪里,而平时爱说话善搭言的薛姨妈,此刻竟然一声不吭。事后,连袭人都预言“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却也没看见她出一点“血”。到了薛姨妈自己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她“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戏是小戏,且只有一本,而众人又多有贺礼,自然吃不了什么亏。
不过,凤姐过生日,贾母张罗着为其凑份子。薛姨妈知道这是每个人都必须出的,躲是无法躲掉的,她第一个响应“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既然躲不掉,莫不如痛快些——薛姨妈明白这个理儿。
“说大话,使小钱儿”,这句明显带有贬义的俗话,撂在薛姨妈身上同样适合,她甚至“不使钱儿”。下头一场大雪,一大家子人在园中赏白雪红梅。薛姨妈也来了,开口便是挑好听的话儿:“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问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说着说着,前言不搭后语起来,有点儿像现编的了,“我原想着今日要……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得早。我闻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这就奇了怪了,既然昨天“一日没过来问候老太太”,怎么“又见老太太安息得早”,这不是前后矛盾么?估计贾母也希望让这位亲家“表示表示”,但这次肯定是来不及,也就顺水推舟,“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费也不迟”。她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并没有说下次自己一定请的话儿。
宝玉因蒋玉涵等事被父亲贾政打个半死,薛姨妈与众多人等都在现场,这种关键时刻,她表现不出什么作为,所以还得去第二次。这一次,贾母等都在宝玉屋里,她表现出对其极度关心,又是“忙扶”其“睡下”,又当着众多管事奶奶和太太们的面询问宝玉“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想想吧,贾宝玉在自己家中想吃什么,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去办置。宝玉想吃“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不是老祖宗说凤姐拿着“官中的钱”,送了个人情,而凤姐则说“还孝敬得起”,是从她自己账上支的银子,做了十碗汤,薛姨妈也跟着“尝个新儿”——她又一文银子未破费。
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趋利避害,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市井之徒的“基本功”。哪怕有能说一句奉承话儿的机会,这位姨太太也从不放过。打牌那会儿,贾母表白自己“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薛姨妈马上接过话茬儿奉承贾母“我们可不这样想,哪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看见贾府的汤模子她也要说几句,“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要不说出来,我见了这样,也不认得是做什么用的”;贾母说“想吃什么,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时,她一句话拍了两个人马屁——老太太与凤姐。她说“老太太也会怄她,时常她弄了东西来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儿”。贾母在潇湘馆谈论窗纱的质地、色泽与名称等时,嘲笑凤姐的见识少。薛姨妈便赶紧捧着老祖宗说“凭她怎么经过见过,怎么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她,连我们也听听”,“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贾母感叹薛宝钗屋子太素气,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给你妹妹,这样小气”。她马上接茬儿“她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这是为了给所有人一个台阶;贾母欲行酒令,她贬低自己抬高贾母“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叫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贾母说她“过谦”,她立刻解释“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这些阿谀之语,想必贾母听了,心里也非常舒坦。
凤姐儿向王夫人汇报各房丫头人数配给与等级,王熙凤说话确是干脆利落,她便不失时机赞扬“你们听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似的,账也清楚,理也公道”。当然,最重要的是“账也清楚,理也公道”。听了这样的表扬话,当家奶奶心中自然乐开了花。
老太妃的“薨”,使贾府里稍能主事一点儿的人不得在家(凤姐有病除外),他们只好把家托给了长期客居的薛姨妈,当时贾母“也十分喜悦放心”。然而,这位姨太太对亲戚的托付,却一点不尽心,除了吃饭“也来了”外,“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在她“照管”的这些日子里,贾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从门房到厨房,从大观园到梨香院,甚至平日里提及不到的角角落落都不曾消停。就这么几日,整个儿贾府便闹了个底儿朝上,若不是有平儿从中调停,真真就无法收拾了!
儿子薛蟠被柳湘莲痛打一顿,做母亲的“又是心疼,又是发恨”,“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亏了宝钗明白这“不是什么大事”,捉拿柳湘莲是“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如今妈妈先当件大事”,“倒显得妈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女儿说了这么一大堆道理,她才肯罢休,说“一时把我气糊涂了”。
其实,薛蟠“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他父亲去世后,母亲“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薛蟠知道自己“长了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所以挨了柳湘莲的打之后,他想要出去走一走,连躲躲羞,带着学做买卖。按说这是个好事,可是,这个当妈的非但不支持,反而对儿子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买卖,也不等这几百银子来用”。瞧看着平时挺“精”,一到正事儿上,她反倒真糊涂起来。
表面看起来火样热情,内心则异常冰冷淡漠,也是此类人物的特征之一。薛蟠在“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不想柳湘莲“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救了薛蟠的命,所以,他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因此,薛姨妈听说尤三姐自尽,柳湘莲出家,也很难过,这倒不是装出来的,她还让儿子“各处找找他”(薛宝钗“并不在意”)。然而,听说没有找见,也就立刻将这桩“公案”放到一边,她替儿子找了个很好的借口:“你既找寻过,没有,也算把你做朋友的心尽了。焉知他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处呢。”不知道这位薛家的管家奶奶是否暗自曾忖思:这回省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了。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薛姨妈终于等来了儿媳妇进门。这位儿媳妇是当年“通家来往的”,与薛蟠“叙起亲是姑舅兄妹”。这个夏金桂比不得一般的儿媳妇,她“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自进了薛家之门,自觉“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渐渐地持戈试马起来”。后来,因一点小事“便气得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薛姨妈骂儿子“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此时,她最心疼的还是钱!再后来,夏金桂欲整治香菱,“一口咬定是香菱”弄个纸人“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薛蟠被激得“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开始,薛姨妈还知道说句公道话“这丫头服侍你这几年,哪一时不小心?她岂肯如今做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青红皂白,再动粗鲁”,但夏金桂“百般无赖的样子”,令这位“善良”的婆婆为图个“心净”,“大家过太平日子”,竟欲将香菱卖掉。她一面吩咐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势在拔去肉中刺,眼中钉”。都到这种时候了,她还惦记着“多少卖几两银子”。甚至连女儿宝钗劝她“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这样的话,也不肯罢休,而且斩钉截铁般说“留下她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她倒干净”。一个人的话能说到如此分儿上,该是怎样的一副冰冷的心肠!
另外,人人皆知薛宝钗是封建时代的正面人物,是“三从四德”之典范。曹公却将其母——薛姨妈刻画成为如此这般形象,这也颇值得我们探究。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