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坛老酒

王超逸

岁月不居，雪上鬓梢，常易恋旧。

那少时成长的时光，欢乐中伴忧伤，贫瘠中含富饶，单调中蕴多姿。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那仅有几百户的人家，点点地藏在山坳里。那春日午间货郎走街串巷的拨浪鼓声，那夏日雨后宅旁池塘里的蛙鸣，那秋日暮霭收工时耕夫的悠长的号子，那冬日月光下与姐弟们一起的黄鼠狼偷鸡。更怀念那纯真无猜的少时伙伴。那少年情怀是朦胧的淡淡的羞涩的风儿般轻柔的甜甜的涩涩的神秘的倏然而逝的，是山涧的清泉，清凛而甘甜。那时淡时浓的乡韵乡愁哟，是我祖先山西老槐树下的那坛杏花村老酒，历经岁月的风尘，久久地不敢轻易揭开。

在外奔波久了，看惯了他乡他月，才真正感到最美还是故乡月，最真还是少儿伙伴们同一河里摸泥鳅！

其实，最亲的还是故乡，那是我梦中苦苦的眷恋。

掌灯时分，我那善良的守寡的邻居奶奶扯起嗓子，放荡地喊“小～香～哎～你这个小苦瓜，还不来家操饭！”“香子”是奶奶的唯一孙女，是我的街坊姐姐，奶奶的儿子——我称为叔——那时是生产队队长。于是，奶奶的那一嗓子理应覆盖全村，整街的风尚为之传染。

村子的东南角，有我小时的伙伴，他胆子大，水性好，一个猛子扎下去，可以潜泳半支香烟工夫，让我们无不惊骇。那时，农村正放映《渡江侦察记》，伙伴的爹爹据说参加过渡江战役。于是，我的伙伴向我们讲述，在那次战役中，蒋介石也下水渡江，他的水性不及俺爹的好，眼看就要被俺爹逮住了，斜刺里，蒋的警卫将蒋介石从江中架走，情急中俺爹在大江中向蒋介石开了枪。蒋介石八字硬，命大，可是，他后脊梁还是吃了两个窝窝头，那是俺爹送给他的。我们都呆住了，脊背冒汗，下意识地弯臂摸摸自己的脊梁。伙伴在拉大呱时亦庄亦谐，庄比谐大，脸不变色，声不打哽。

伙伴在人生的青年就先我们而去。走得匆忙，惨烈。听说是在大年三十。他提前备好了爆竹，大梨花，雷子，乘家人不备，捆在腰间，望了最后一眼这个世界，断然地引爆了爆竹。据说，他已满肚肿瘤，已经腹水。还听说，他的女人对他不忠。多年后，我村的支书在向我说起时还愤愤不平，“那小子，不该这样走！”后来听到传闻后，让一个侄儿捎去一点钱，让转给伙伴的大哥，请其为兄弟的后代添点学习用具，以释我的哀痛和挂怀。

那一年，我下学后在农村劳动了半年。我的一位街坊长辈，一日在耕地歇脚时，应伙伴们的央求讲故事。他极目朦胧的青山，你们看，就在那片柏林里，从前，有一个打柴的年轻人，见到一条小蛇（又叫“小风梢”）匆匆来到他的面前求救，小风梢的后面有一匹狼正追来。年轻人机智地引开了狼。小风梢感激他的恩情，临别，告诉年轻人，“当你遇到困难时，我将随时报答你。只要你呼我三声，我片刻就到你面前。”一天清晨，年轻人上山呼小风梢，一阵风起，片刻，小风梢来到了眼前。“恩人，啥事？”“俺娘得绝症了，医生说，你的肉俺娘吃了可以得救。”小风梢沉思片刻，“咵”的一声，掉转身子，将尾巴甩过去。转瞬问，小风梢变成了巨蟒。年轻人举刀就剁下了一块肉。巨蟒鲜血直流，颤抖着又变成了小风梢，眨眼问消失了。“后来呢？”过了不久，年轻人又唤小风梢，小风梢片刻而至。“恩人，又有啥事？”“我近来打柴累了，想割块你的肉回家补身子。”小风梢听罢，泪眼汪汪，像是哀求。旋即，“咵”的一声，又将尾巴甩过来，年轻人又拿到了一块肉。“啊？！”又过了不久，年轻人再唤小风梢，小风梢速至。“恩人，又有啥事？”“近来我打柴累了……”这一次，还没等年轻人说完，巨蟒朝年轻人一呼一吸，年轻人被吞入腹中……长辈还梗着脖子瞪大双眼，做呼吸状。

故乡的摇篮哟，那里盛着我的凄美而忧伤的梦，是我最初的憧憬。有我从娘胎落地时向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宣言，有我来到人问，童眼看到的故乡草木，大地山河，有我蹒跚迈出的第一步，还有每个人无论多大年纪，也无论看过了多少晚霞，哪怕到了人生暮年甚至是弥留之际都永恒珍藏着的心底的秘密，还有记忆中的稚童心幕上梦幻般撒娇的那轮时而娇美、时而忧伤的醉月儿……

前几天，临清明节，在这个冷调的节令，我特意从外地奔回故乡。一来我的老哥哥身体不好，我想多陪陪家兄聊聊家常，二来想见见少时的伙伴。后几经周折，才打听到了同学的电话。本想约同学一聚，没想到同学托词婉拒了。过了几日，假期即将结束，我抑郁登上返回的快车。刚上车不久，收到了她的信息——

“听到你的声音，又在我心中扔下了一块石头，脑海中又浮现出你的身影。……你的勤奋学习是我的榜样。每当我想玩一会儿时，回头望去，看你还在那里写什么，我就会专心学习。这个举动引起了同学们的非议，当时我的思想压力很大。后来中考时最后考政治丢了准考证，等张老师补回证已到了交卷时间。我的政治科得了零分，总分距录取线只差五分。从此，我飞翔的心被摔向了悬崖。再后来火车站的那次相遇，你教我走自学成才之路，我的懦弱选择了放弃。……35年转眼过去了。逝者如风，岁月如刀。我们都已青春销蚀，孩子也都大学毕业后就业了。还是永留年少时彼此记忆中的美好吧。没能见到你，没能送你，挺愧！假若时光能倒流，我愿回到小时候……”

啊，啊，这是怎样的莫可名状！她的话还未脱尽初中作文的稚气。她是个善良聪明要强的人，本应得到正常的生长发育，或有大用于社会，就像禾苗发育中本应得到充足的阳光、水、养分，却被生生渴死。她是被活埋的！

在我返回丹江口后不久，意外地收到了她寄来的一个小小的包裹。内里是两副鞋垫和一打煎饼，都是手工做的。鞋垫上绣的是“一帆风顺”几个字，煎饼是过去我在农村时喜欢吃的。

故乡，是坛经年老酒。爷爷的爷爷从大槐树下揣着它一路走来，歇脚到了泰山脚下。我将揣着它行吟在黄河岸边，向着大河入海口，朝着大海洋……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