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人生

2015-05-30 10:48韩静霆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5年11期
关键词:戏院后台戏曲

韩静霆

那些天,画戏曲人物,着了魔。白天,执笔如同使剑,左右开弓,风生水起,好不快意。有时候,咿咿呀呀地边画边唱,管他有调无调,吼得出汗便好。如能模仿一点儿戏曲人物的动作,更是骄傲,忘乎所以,自己把自己笑个前仰后合。到了夜里,蘸满色彩的笔放下了,人却并没从戏曲人物画中出来,虽然像僵尸一般在床上睡着,白天画的那些戏曲人物却全来了。咱不知从哪儿弄了个“令箭”,举着,喊叫着在戏曲人物队列中间穿行。最后的结果是“扑通”一声,我摔到了床下边,眼眶磕青了,牙床磕破了,流着血,原来是梦。哈哈,我赤裸裸在地上待了半天,那些戏曲人物全作鸟兽散,一个也没有了。

绘画就是这么让人着魔,戏曲人物画就是这么让你美,美个死;伤你也伤得很,让你流了血、挂着彩。

我从小就和戏曲结缘了。东北老家后院的栅栏紧挨着地方戏院。小小的戏园子是摄魂夺魄的地方。我经常趴在那个后台的小窗户往里面瞧,看那些化完妆的和没化完妆的红脸、白脸、黑脸、花脸来来去去。戏曲的悲欢离合也都在集合,走动。最让我醉心的就是他们那个扑脸的香粉。演员们画好了眉眼,定妆时拿粉去扑。香粉在后台飘起来,让眼前一切真实的人和道具变得虚幻,都飘到了半空,所谓浮想联翩,大概就是这种场景麻醉的结果吧。现在很难再找到、再闻到那种粉的味道了。演员们在后台飞腾的粉雾里打闹和说笑。前面演着戏,后台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来。

在后台趴窗户看到了初中一年级、同班一个姓郝的同学,他的父亲在地方戏院门口检票,我就想办法去巴结这个同学,力争去看蹭戏。有时候他父亲不在那儿检票,我就“关云长单刀赴会”,往里闯。我引以为幸运的是,有一次帽子被人家抓去了,但是人却留到戏园子那个最黑的角落里,足足看了半场戏,过了半场瘾。

我绝对是那些二人转演员的铁杆粉丝。他们的唱功、他们的绝活和灵活多变的表演方式,包括和观众密不可分的插科打诨,甚至打情骂俏,都让我倾倒。他们是真真正正的“角儿”,他们的名字,像姓李的三姐妹——梦霞、彩霞、晓霞,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深深地记着他们在小戏园子小舞台上给我所讲的那些动人的故事。二人转,一般人以为它就是唱那么几个小曲儿,实际上不是这样,据说二人转有“九腔十八调”,有无数个“嗨嗨”,音乐是非常复杂的,后来在二人转的基础上发展起拉场戏和吉剧。二人转本身具有现代戏剧的最前卫的观念和特色,不是有布莱希特的戏剧观么,要观众和舞台有一种问离感,让他们意识到是在演戏,可以做更深层次的戏剧、哲学和人生的思考。二人转就是这样,两个人在台上,说说笑笑,忽然那边一说“去拿弦子吧”,这就开始动音乐、动弦子了,开始唱了,唱一段又说上了,人物忽进忽出,顷刻之间他就是角色,顷刻之间他又是观众的朋友。这番功夫是非常了不起的,因此让人着魔。再加上我们那个小城市,最漂亮的女子大概都在地方戏院,所以那个地方非常吸引人。也许到那儿去谈不上什么思考,即使是去“找乐儿”也绝不会失望,每天晚上小戏园子里面到处都是“乐儿”。演员在说书人和角色中间转换,那种观剧的亲切感是让人迷醉的。

我还记得在二人转舞台上看过“单出头”《洪月娥做梦》和《王二姐思夫》。那简直是西洋大歌剧里才有的大段的“咏叹调”啊!委婉迷人的曲调,淋漓尽致的表演,可以说是撼人心魄。只可惜,现如今这样的段子很少能听到了。

就这样,毗邻我家后院的地方戏园子,每天晚上都施展着它那不可抗拒的魔法,不知不觉地对我进行了音乐的启蒙。甚至可以说,儿时我能见到的最大最神圣的艺术殿堂就是它,它把我领上了这条异彩纷呈的艺术之路!后来,我和郝同学决心自己拥有乐器,我们便一起到成人干活的工地上去做小工,挖土方啊、挑土啊,干了整整七天,弄得灰头土脸,每人挣了六块四毛四。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如此这般“巨大”数目的人民币给我们带来的喜悦!我们一人买了一个龙头的破二胡,一人买了一支笛子,迫不及待地在街边上就吱扭吱扭地拉起二胡,开始了我们的音乐之旅!

也正是因为那个小小的地方戏院,等我学会拉琴之后,他们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去演出。坐在他们那个骡马大车上,非常骄傲地和演员们坐在一起,有时候还会很自然地碰到女演员的胳膊,我觉得自己高大了很多!我们那时候,在农村,在冬天,常常就在老乡的炕头上演,炕沿下边儿全都是观众,那种土味儿、葱花味儿、旱烟味儿浓浓的。演出结束了,农民朋友甚至会杀猪宰羊款待我们。热腾腾的猪肉粉条儿盛一满碗,我用两只手捧着,太香了!辣辣的高梁小烧锅酒,连我这小孩子也得抿上一口,真开心。这都是地方戏、地方音乐给我带来的恩惠和好处。而它更重要的恩惠和好处,是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了一种东西叫作民间艺术、民族艺术。后来画画,画这个戏曲人物,也是我怀恋乡情、怀恋童年,和地方戏结缘的一种后续吧。情之所至,夜里呜嗷乱喊,白天吱哇乱叫,非常鲜艳的各种颜色放在一起,求得这些原色的互相映衬和抵消,呈现一种崭新的现代绘画的效果。我将戏曲人物尽量地做一些变形,比生活还生活、比艺术还艺术,追求夸张的效果,如此这般,从床上摔在地下挂了彩,也算不了什么。

地方戏院和地方戏,把我和郝同学黏在一起,我们成了志趣相投的好朋友,共同分享那些有音乐的时光。可就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灾祸不期而至。大概是因为郝同学生得一副讨女生喜欢的小白脸儿吧,或者是他和哪个女生说的话多一点儿。一日放学,我们班几个大个儿的同学纠集了一帮人,喊着让我闪开,我回头还没醒过神儿来,雨点儿一般的砖头就砸向郝同学了。他们狂骂着“色迷”,追着打他。我呆呆地站在路上,浑身发抖,觉得冷。这一番砖头和叫骂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生还有这么残酷和丑恶的东西。后来,郝同学退学了,到地方戏院去学习操琴。最后他成了我们那个城市的地方剧院院长。他的爱人是我们那个地方最漂亮的、最好的地方戏演员,姓于。地方戏慷慨地给了郝同学一个好生活。我呢,几经周折,考进了中央音乐学院,开始了音乐人生。

后来的生活就像一部连本儿的大戏,一幕一幕地拉开。我的老伴儿王作琴陪我走过了五十多年,她常常感叹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是啊,戏剧里那些喧叙、咏叹、铺垫、突变,那些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大开大合,人生中都有啊。人生的甜酸苦辣,包括杂烩的那些怪味儿,戏里边都找得到。只可惜,再也不容易找到童年趴戏园子窗台那种天真、新奇、如梦如幻、如痴如醉的感觉了,老花的眼睛是不是也磨出了老茧?老家的旧房院落和地方戏园子全都铲光了。今年母亲病逝,我回家奔丧,真正又成了一个失祜的孤儿!老母亲和老家、老戏园子全舍我而去了……

我幸运地找到了一把让童年复活的钥匙,这就是画戏。比方说《牡丹亭》和《白蛇传》,都是拨动我心弦的好东西。还有《小放牛》和《跑驴儿》,多么开心的童年节日啊!画《跑驴儿》的时候,我就会想象到当年我跟在那个秧歌队后面跑啊,挤在人群当中啊,踩着鞭炮的碎屑啊,非常非常美好。

我把戏曲人物纠集到我的作品里,他们给我带来一种很美好的想象和追忆,调动起我对艺术和人生的这样一种爱、一种融入。正因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们画出来的东西才是多彩的、才是多面的、才是多种情绪和多种角度崭新的对中国戏曲的理解和表现。这里面有《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同时也有《一指禅》。戏里所能表现的,和人生中所能遇到的,不经意地糅在一起,用轻松的线条,洒脱的色彩,别有一番滋味,也许才会真正出现一种禅意。

遵循这样一些艺术原则,既是本真的,又是夸张的。是生活的,但比生活更加浪漫。或许唯有如此,我才可能回到去趴地方戏园子小窗户的年代,回到从少年开始的粉墨人生。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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