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玉
早些年,他们家祖上在这一带做皮货生意,因为一些不清不白的历史问题,公爹在村上带了二十几年的(牛.鬼.蛇.神)四类坏分子帽子,扫大街.清厕所.蹲牛棚.戴高帽游街挨斗……她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嫁进刘家,也是她时运好,没出几年国家政策变了,实行改革开放后来又给所有四类分子摘帽。从此,他们家重获新生。那个时候,村上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上级政府大力鼓励扶持广大农民发家致富,丈夫重操祖上旧业,不成想没出几年那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红火,也在县城开公司做老板。
也是她苦尽甘来,她成了名副其实的阔太太,由社会最底层摇身一变攀龙附凤妻因夫贵成了当地社会名流。丈夫名下财产数百万,成了的暴发户,当地烁烁耀眼的一颗致富明星。最近家里却又喜上加喜添了个孙子。看着粉红可爱八斤多重的嫡亲孙儿,别说心里有多高兴!儿媳妇坐月子用的老母鸡汤及各种补品早就一应俱全准备好了的,还有几件东西忙中出错忘了带,她风风火火下了县医院的病房楼梯,出门却遇见一件恼心事。
她看见一个人,那个人曾经几乎毁了她的一生……
她差点没背过气去。
本来那些陈年旧事她再也不愿意提及,她已经决定彻底忘掉那些不愉快,开始新的生活。可是,那天她偏偏看见了他!她居然又看见了他!那些噩梦似的往事又历历在目。是命吗?是天啊!刹那间,她感觉一阵眩晕,身体微微摇晃,像要倾倒,她想伸手扶住什么东西,可她正走出楼梯在门诊楼大厅中央,四面空空,她什么也没扶住,她只有停下来,蹲下身子,想尽快镇定下来。稍微定一定神,但觉眼目昏花,闭上眼睛,眼前昏黑一片金星乱跳……
那是他吗?他变了!他老了!一点从前的样子都不见了!可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来,那个人曾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深深的烙印,他就是死了化成灰烂成泥她也能认出他来。他佝偻着腰身.黄瘦憔悴.一脸褶子.脚步蹒跚.头发稀疏灰白一个平平常常糟老头子,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英武神气红得发紫的村民兵连长,他眯细着眼睛拼尽全力的盯着她看,看了足足有一分多钟,然后折转身子,快步离去。
那年,她刚刚二十岁,周围有许多跟她打趣提亲找婆家的。正是青春好年景!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在山上建设大寨田。工地上红旗招展,社员们干劲冲天。她知道自己漂亮,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见了她都要驻足多看一会,一坐下来只要有她在场大家谈论的话题多是她。你看桂珍多漂亮,手嫩的像藕瓜;那眉眼:细细的柳叶眉,圆圆的杏仁眼,纯粹一美人胎子;那身材,多苗条……你想找个啥样的?快说说快说说……每次都被搞得她羞恼无比,她用拳头擂人,吐唾沫吐人,又吵又骂和人恼。
其实,对于找对象,桂珍心里早就有个标准,她就看着村上民兵连长王二柱好。论人才,他英俊威武,精明强干是村上数一数二的好人材;论家庭背景,他家三代贫农,他那么年轻就做了民兵连长,他是村子上顶天立地的人物,听说在部队还立过功受过奖。找个那样的,一定前途无量,有数不清的好日子过。桂珍打定主意,就按王二柱的标准找对象。
那时候,造大寨田,村上组织了突击队。民兵连在工地上做些保卫工作,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桂珍那时候被安排在突击队的伙房里干活。一次,王二柱患重感冒,队上让伙房给他做病号饭,每次,伙房领导都让桂珍前去给二柱送饭。那天下午,桂珍煮好面条去给王二柱送饭。王二柱正在连部写什么东西,那时候,一个姑娘家家的能够单独和村上的三号人物在一起,桂珍是又激动又兴奋。王二柱头也不抬让她把饭搁下。桂珍捧着面条,轻声说:快吃吧,别凉了。二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抬起头,他笑了。似乎一看见她,他那坚定严肃的心一下子就松垮了。他伸手接过碗。然而,在他接碗的时候,他的手触到了桂珍的手,他的手在桂珍手上停留了一会,一抹怪异的表情从他脸上掠过,他立马摆正了自己的表情……
从那时候起,王二柱经常到突击队的伙房里去,已经有了家室子女的王二柱竟然和桂珍恋上了。
那,或许就是属于我的!是上天的安排吧!那时候桂珍那样想。既然碰上了自己想要的,又怎么能够轻言放弃?可是,他有老婆也有孩子,怎么办?管不了那么多了……那时候,桂珍感觉心里就像一团火。
他们已经无法分得开了。那夜,他们相拥相抱在一个山坳里。天很冷,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闪着微光,她把双手伸进他的棉袄里,感到特别的暖和。
我们俩在一起,是不是我有点那个,你们家嫂子……唉!她娇声说。
他说,爱只能是唯一的,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爱,爱是神圣的,不管什么原因,既然发现了爱,我们就应该好好珍惜,不能让她受到一点点的损伤和亵渎。
她看着天上的星星,想到天河,天河两岸的牛郎织女,心中惆怅万千。她和二柱之间不就隔着一条天河吗?现实划下的天河!不知道机缘何时能够打破现实,在那条在天河上架起一座永久真实的桥梁。她把双手抽出来,他的手立马抓住了她的双手,他觉得他的双手有千钧的力量。俩人说着话儿,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被一群人拧着胳膊,押进了民兵连连部里。
先是教育批评,各种各样警示.劝告纷至沓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再是禁闭;后是批斗;最后因犯流氓罪破坏农业学大寨罪被公安机关依法逮捕。
他被判了十年,她被判了六年。
在监房里,想他想急了,就找借口上厕所,她不停敲打厕所墙壁,幻想他在那边。那天,厕所公墙上露出一颗脑袋,看见是他她喜出望外,两人隔着墙说话儿,说不完的知心话。
你有换洗的衣裳,就捎过来,我一天不为你干活就要死。
约个时间,一起上厕所,他从墙上递过衣服让她给洗。
那件事不久又被人发现了,她被关进黑屋子,加刑,又加了五年。
从此,就再也没见到过他。她提前出狱,因为在里边表现不错。出狱的时候,家人不让回家,唯一的条件就是回家后必须立马嫁,嫁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给家人丢人现眼。
她就草草嫁进刘家。男方比她大十岁,哥俩都因家庭成分问题三四大十了没媳妇。
出嫁的时候,她心里恼死了,几次想寻短见。记得拜完天地,她低头透过红盖头下沿看见了他家石头墙门口,她想一头撞过去,可两条胳膊被两位迎亲喜娘死死抓着,她一点也动弹不得。可能人家早就防着她会有这一手。
那天,她心里很乱,最后,她不知怎么突发奇想一门心思要见一见那个人。
在一家小餐馆他俩又见面了。
坐在枣红色四方形大餐桌两端,之间相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壁。
他穿一件有些肥大的深蓝色带拉链的老年服袄,脖子里露出咖啡色毛衣领口和天蓝色春秋衫领子,他没有了当年的生机和活泼,没有了当年的傲气和自信,他显的笨重深沉,有些猥琐自卑。很明显,他落魄了,可他仍不改当年爱清洁的习惯,他的衣着陈旧,但都洗的干干净净。
其实,我.我早就出来了,孩子的娘有病,需要人照顾。你的事我都知道,我很放心,我对不……唉!他用双手挡着脸,他的嗓音有些苍老沙哑,他时不时颇为尴尬的扭动嘴角,聚起右半脸密密的皱纹。
他们让我当村干部,我说我是判过刑的人。他们说我那不是罪,他们说我当过兵,是个老兵,有见识。这几年我们村也没脱贫致富,怎么着?没有能人。
桂珍的脑海里浮现着他从前的样子,她想说什么,可她觉得嗓子眼像被一个什么东西堵住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走上前去,可她怎么也抬不起脚。
他说他儿子遭了车祸,在这家县医院住院。
她的心里吃了一惊,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心里越来越充满了怨恨,她怨恨这个世界太小了。
最后,她说:祝你幸福!有什么事可以到我家公司。然后她从坤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她上了车,不能自己的又回头看了一眼,他正徒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作者单位:费县工业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