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瑞平
很多年以前,因为家庭装修的原故,我曾在一家红木家具店里徜徉。转到店铺一角的时候,一阵奇异的香气使我停下了脚步。那里,有一尊木雕的汉代仕女像。
我那时对于名贵木头完全不了解,之所以一眼就能判断她代表的年代,完全是因为这尊仕女雕像的发型和服饰——头发中分脑后垂髻的发型配上窄腰宽袖上孺下裙的汉服,使这翘首远望的小女子看起来朴素、洗练而又优美。汉朝是个开疆拓土、全民皆兵的朝代,国家经常处于战争状态。那么,她是牵挂着正在远方征战的良人吗?
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仕女垂瀑般的及地长裙,又把手指放在鼻端一嗅——这撩人的浓香,果然来自这尊木雕!
店主见我在此停留,马上赶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这是绿檀!”。但是当他解释说这是木头本身的香气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不信——怎么可能呢,即使一朵最香的花,从枝头掉落以后,用不了一两天功夫也就红颜失色,香气不再了。而这雕像原先只是一块儿木头啊!那原本长在原野上的树,谁知道是什么年月被伐倒的,而这块原料与母体分离,又有了多长时间,又是多少机械工具修削过它,人手汗渍浸润过它,历此数劫之后,它甚至完全不是一块木头了,它怎么还能散发出属于天然植物的香气呢。如果真是它本身的香,那什么香奈尔、莎丽玛都统统可以废弃不用了,女人们在衣袋里装上这么一小片木头不就结了?我有点和店主较上劲了。
对于我的怀疑,店主进一步解释:绿檀这种东西,如果长时间放置的话,香气确实会渐渐的淡去,但是你若是去打磨它、切割它,这种香气马上又会很浓郁地散发出来。这尊雕像正是因为才做好不久,所以说香气如此浓冽。半信半疑地正听着,手机铃声突然大响起来,我因为急事离店而去,与绿檀的一面之缘就此戛然而止。
最近我迷上了磨木头,于是开始登陆淘宝,搜索那些售卖红木小料的店铺。在五花八门的红木名录里,一眼就看到了“绿檀”这个名字。我毫不犹豫地点击了它。
星期天的下午,窗外飘雪。我在客厅里设了个空阔的座位,准备一边看电视一边磨刚收到的木头。下意识地在一堆木片里随手拈出一块,定睛看时,土黄色的粗糙表面上赫然印着两个模糊的黑字:“绿檀”!天啊,这就是它吗?那长裙上的美丽花纹,那扑鼻而来的浓香……说好的一切,在哪呢?自己也不由得哑然失笑。可,那也得磨啊!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去套就是:自己买来的木头,含着眼泪也得磨完哪!
随手打开电视,央视记录频道正在播放《我从汉朝来》第二集《汉子的荣耀》,解说词写得朴素,深邃,再加以强大的素材和高超的摄影,从一开始,就吸引我深深地看进去了。作为中国人,特别是长期阅读、写作的中国人,内心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汉朝情结。公元前202年,汉王朝建立。两汉延续400多年,是一个野心勃勃、雄性十足、称霸世界的强大帝国,我们由此被称作汉人,说汉话,写汉字,男人被称作汉子。许多了不起的汉子——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武士侠客们被司马迁写入《史记》,遂成永恒。影片里提到两个古代故事,一个是有名的荆柯刺秦的故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舍生取义;另一个却不甚有名,是季札挂剑的故事。吴国王子季札,出使路过徐国,徐国国君十分喜爱他身上佩戴着的剑,季札答应等出使归来就将宝剑赠送,可是等季札完成了使命又来到徐国,国君已经去世了 。然而季札并没有因此而废约,他摘下宝剑恭恭敬敬地挂在了国君的墓前。按说这个故事跟荆柯刺秦比起来,好像没有那样的份量和激情,但它毕竟是郑重地镌刻在武梁祠里的汉代画像石刻故事,作者的目的很明白,就是要使它名垂千古。那么季札所挂之剑,在这个故事里,就不是一把普通意义上的兵器了。它蕴含了礼,义,信,勇几重意思,足以代表当年古人的价值取向。荆轲刺秦、季札挂剑,教化汉子们在勇武的同时,不忘信义。这是一柄剑同样锋利的两面,也是后世评价一个男人是不是英雄的重要标准。
说起来,那个铁血时代英雄好像特别多。刺秦的荆柯不畏强暴杀身成仁固然是大英雄,被刺的秦王囊括四海并吞八荒,难道不是大英雄?就连把头割下来送给荆柯,以成全刺秦壮举的樊于期也算是英雄!血溅五步、气贯长虹是英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英雄,温良恭俭、墓前挂剑,也是英雄。季札和荆柯分别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人,汉人们尊崇这样的英雄,遂将其事迹画像刻石,世代礼敬,在石壁之上的男性世界里,有重于生命重于欲望的东西存在,于是,大汉朝风起云涌,英雄辈出,一条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就此在血与火的背景下展开……
突然,我鼻端飘过一阵香气,仿佛瞬间让我回到了几年前那尊汉代仕女像前。我把手里一直在磨的木片举到鼻子跟前。哦,哦,那个店主没有说谎,绿檀,它果真有着奇异的香气!随即,香气愈加馥郁,如丝带般缠绕了我。而拂去表面的木屑,原本不起眼的家伙竟如新磨的铜镜般闪出了炫目的华彩,还有黄绿间杂妙不可言的美丽花纹!
信心大增,在一种空前愉快的心情里,接着看电视,接着磨木头。
河北有个荆柯村,据云村子坐落在荆柯的衣冠冢上,而村民皆是荆柯后人。但是村人却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荆柯的故事。受到采访的村支书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也没有觉得什么特别,反正这个社会,大家都在一门心思琢磨挣钱,村里青壮全都外出打工,地里的庄稼只有老人和留守妇女照管。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我最近到村里去挂职第一书记,在村委会上,我也有过与记者同样的发问,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可见无论燕赵故土还是三晋大地,甚或举国上下,我们现在都奉行着同样一个俗世价值观,荆柯之剑与季札之剑都在传世的石壁上静默,汉子们的后人却仿佛视若无睹,一味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了。
那么,我们没有侠客情怀了吗?中国人不再崇拜英雄了吗?不少人对此表示悲观,我想一定不是。如同手中的绿檀,放置久了,就会渐渐平淡。然而香气却是它基因里的东西,存在于木头那隐秘的每一个棕眼每一根导管,即便绿檀被伐倒,被运到千里之外,它的基因没有变,性质没有变,它只是在沉睡。现在国人这种物质第一娱乐至上的颓废情形,亦如一种精神的沉睡,那些存在于我们血脉之中的优秀基因并没有死亡,它只是需要唤醒,就如同绿檀,需要被雕刻,被打磨,然后我们又会闻到它奇异的香气,看到它耀眼的光芒。
影片里出现了一些身影,他们围绕那些汉代画像石刻展开一些与梦想有关的行为,犹如古今汉子跨越时空的对话。90后的琥璟明生活在深圳 ,“心里住着一个古人”,在梦想的牵引下,他用了3年时间做了十八套汉代军服,并与合作伙伴一起开发了虚拟汉朝战争场面的网络游戏,一时网民趋之若骛;另一个沉稳的青年杨晔,他白天担任旅游景点的解说员,热衷于向游客讲述古代侠客的故事,晚上,则带着一帮人打熬力气,习练传统武术。急人危难不事张扬,这是他的信条。他甚至组织民间反扒队去帮警察抓小偷。他在平庸的现世里尽力走着自己所认为的武侠路线。值得提到的还有两位中年人,喜欢冷兵器的李永开和在成都做古玩生意的龚剑,出于共同爱好,两个人一拍即合。对于古剑。他们始于收藏,然后发展到试着脱开所有现代工艺去打造一把真正的汉剑。他们多方求证,他们反复试验,他们汗流浃背,他们因此而学习了冶炼、锻造、木制等多种原始工艺并力图还原汉代的劳动场景。最终,他们制成了八面剑。这里,我注意到一个单位,他们在提到剑的时候用的单位是“面”,八面剑,而不是通常所说的八把、八柄剑。“面”这个不同寻常的表达,又一次延展了“剑”的象征意义,给我的听觉,如同在眼前展开了八面旗帜。而李永开和龚剑,也通过铸剑走进了汉代男人的精神世界。
这三组怀念汉朝心存远志的人物,都是行走在茫茫人海里的草根民众。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是自觉地拜倒在汉代画像石刻前的。在反复擦拭自己内心的过程中,那些沉睡的基因复活了。他们在庸碌的生活中寻回了自己的英雄情结和理想人格。这样的身影行走在茫茫人海中是孤独的,你却不能忽视他们固有的光彩。
而《我从汉朝来》这样的节目,却是对整个沉睡民族的一个唤醒,我们也许可以循这部影片上溯回汉,让引导社会主流的男性公民知道什么才是“汉子”,不是撒娇卖嗲的花样美男,不是被欲望玩弄于鼓掌之中上蹿下跳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丑,即便我们开着汽车打着手机,即便我们喝着古人没有见过的咖啡,但是我们骨子里仍然应该像我们遥远的祖先:朴素庄重、谦逊礼让、义无返顾、一诺千金。
绿檀被打磨好了,它原来有这么美,沉甸的质地,锦缎般的木纹,灯光下偶尔闪耀出奢华的光泽,令人把玩回味不已。手握一枚,即如入芝兰之市,香气沁人心脾。
窗外,依然雪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