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小馆·河豚

2015-05-30 06:25月裹鸿声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2期
关键词:河豚

月裹鸿声

楔子

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随着月亮的升起,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叫卖从此起彼伏,到零星几声,再到完全不见,各个铺面灯火依次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一列星星渐次地灭了。

然而,我的一天却由此时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单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费的,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只要我会做,就给他们上菜。

河豚,并不是我常做的一道菜。它洁白如乳、丰腴鲜美、入口即化、美妙绝伦。

可是,它有剧毒。

每一年,都会听说几起因为贪吃河豚而毙命的消息,前朝甚至发布过法令禁止人们食用河豚,却也还是挡不住人们的食欲。

人世间,有一种感情也是有剧毒的。

它涂染,焚烧,传续,劲力更胜河豚之毒。

第十一话 河豚

冬日,入夜时分,突然下起急冻的雨来,又有雨水,又有冰粒子,打在身上,被北风一吹,湿冷钻心。那些冰粒子落地,叫人、马一踩,很快结成一层冰壳,更是令人三滑一跌,行路艰难。

长长街道,只有一门灯火,暗红的灯笼上,摇曳着“月下小馆”几个墨字。

这便难怪小馆里今天挤得都是人,即便红蝎和吴仵作这样平素不讨喜的家伙在。大家权衡之后,还是宁可看见他们的脸,也不情愿出去打滑受冻。

这时,门响了,门缝里冷风灌进来,离门近的客人都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看过去,进来的人也让人身上发冷,严实的蓑衣上覆盖薄薄一层雪,斗笠上垂下几条冰溜子,身材高瘦而行动迟缓,佝偻着背,看不见面容。

这人进来,沉默地立在那里,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老板与他招呼,他也不言语。

于是老板想,也许他只是来避雪,那么再问,倒好像让人觉得一定要花钱吃东西才能留在这里。

可就在她准备放弃时,那人突然开了口,声音低沉:“河豚。”

老板一怔,刚想说,馆子里备的都是家常菜,并无这种生鲜。那人却手一抖,从蓑衣里掏出一包油纸,打开来,是一尾肥嫩河豚。

旁边众人也忍不住惊诧,这寒冬腊月,他却去哪里搞一尾河豚来?

“这……”老板沉吟道,“河豚鲜美,但内脏有剧毒,若去不干净会出人命,即便你拿了原料来,我也不敢贸然给你做啊。”

“不妨事,你尽管做。”

老板推辞几次,那人却一再坚持,旁边的人也开始打边鼓,有的说相信老板的手艺,有的说做不做在你吃不吃在他。

终于,老板还是洗了手,接过那河豚来。

芳草绿边陋鹦鹉,杨花飞处避河豚。老板不知怎的想起这句诗来。每一年,都会听说几起因为贪吃河豚而毙命的消息,前朝甚至发布过法令禁止人们食用河豚,可也还是挡不住呀。

河豚……其实她很熟的……

老板想着,手上还是很麻利,把细嫩的鱼肉片成片,上锅去蒸。

这时,却听身后响起一片惊呼,一股尖锐寒意直奔后颈而来。

电光石火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可若此时转身,那锐器恰好对上咽喉。

所有人尖叫,有的女客捂上了眼睛。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一切即将发生之际,半空中响彻一声金铁交鸣。

暗器落在地上,叮叮颠了几下,锋刃处隐隐闪着蓝色光泽。

红蝎站在中间,硕大的醉血刀锋上崩出一块小小缺口,向那发射者冷冷道:“我注意你很久了,你身上有要杀人的气味。”

而吴仵作牵头,众人一拥而上,将那发射者制服,众人七嘴八舌喊道:“有没有王法了!”“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老板这么好的人你都要害!”“仵作你是六扇门的人,还不抓他回去!”

那人被众人撕扯,形容狼狈,蓑衣斗笠都掉了,露出的竟是一张少年面庞,气质阴郁却还依稀看得出底子算得清秀。听众人斥责,他并无愧色,却突然凄厉大笑起来。

这人莫不是疯了,他如此反应,把众人都搞蒙了。

“你笑什么?”吴仵作吴莫念禁不住问。

“我笑你们是非不分,黑白颠倒!”

“怎么说?”

“一个人若父母被人害死,卧薪尝胆,矢志复仇,可有错?”

吴莫念沉吟一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于法不容,于情可悯。”

“一个人若与人无冤无仇,甚至还受人之恩,却杀人一家,可是好人?”

“自然不是!几为穷凶极恶之人!”吴莫念惊道。

“那个人就站在那里!你们口中的‘好人!”少年尖叫道,“我爹与她无仇,我娘甚至还有恩于她,却全死在她手上!你不是六扇门的吗?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

“虽然你年纪小,也不可随意诬赖他人,你这样说,有何证据?”吴莫念一惊,压着少年手臂,强自道。

一旁众人也纷纷嘀咕:“这娃子怕不是疯了?还是认错人了?”

一片喧闹中,却听身后传来一个静静的声音:“放开他吧,他说的是真的。”

众人惊转头,只见老板在乌木柜台后,墨蓝深衣,月白围裙,垂手立着。脸上神情与往日有些不同,带着淡淡哀伤。

“你不是说笑吧?”吴莫念一脸惊愕,“你莫不是看他少不更事,可怜他要见官,出言回护?”

其他众人也个个惶惑不已。

老板淡淡一笑:“我非圣人,也做不到以德报怨到如此地步。我只是知道,有一天,他终会来。

“认识大伙儿这么久,从来也没提过自个儿的事,有些对不住大家了。”老板吸一口气,一手摒起另一手的袖子,拿一摞红泥茶盅,依次在柜台上摆开,斟满。

大家看着她一双汉白玉似的手操持这些,姜茶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整个店里鸦雀无声,都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连那个行凶未成的少年都安静下来。

“我无年纪,也无姓氏。”老板顿一下,注释道,“当然不是真的没有,是没有见过父母,所以不知道。自记事起,是在垛子街过活的。”

人群里有人低呼出声,垛子街,是之前京城最鱼龙混杂,又低廉堕落的地方。黑道、娼妓、贫民和乞丐都在此处聚集。无法想象气质不俗的老板竟会出身于此。

“我对垛子街还有些许印象,夏天苍蝇乱飞,冬天污水结成绿色的冰块。隔三岔五打着暗红色灯笼的都是娼寮,而再上了年纪,连娼寮也进不去的妓女就只有到街上自己揽客,脂粉都涂得老厚,身材又发了福,站在那里像许多面袋子。唯一气派的是街尾的一间赌场,昼夜喧哗不停,可里头也没少出事,两个帮派的喽啰互相看不顺眼,在里面一言不合便砍起来,也是常事。”

老板娓娓地说下去:“那时候我们小孩子也没人管,能在垃圾里找一餐剩饭,这一天便打发了,若几日找不到,饿死了,也就是卷一卷草席,往城外一丢。

“那时候我们抬头看天,只会看到乱七八糟的棚子,便以为,天就是只有棚子那么高。这大概是人人晓得垛子街不好,可垛子街长大的孩子少有离得开的原因……因为大伙儿仿佛都觉得,命就是这样定了。女孩子长到十余岁,无师自通地成了娼妓,男孩子长到十余岁,自然而然地去打打杀杀。”

“老板,你……”吴莫念开了个头,却说不下去。

人群里有个性感性的,甚至红了眼眶。

老板摇摇手,示意他不必说什么,自己继续道。

“我本来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直到有一天我福至心灵,去了那间赌场。我本来的想法很简单,赌场里赢钱的客人心情总是比较好,随手打赏几个铜钱,我又一天不用挨饿了。

“那天有个大叔一直赢,我就在后头一直帮他端茶递东西,可他一点赏钱都不给,我都有点灰心了,但也不知为什么,一直留到了最后。

“他赌的东西叫赌石,庄家拿出原石开价,客人可以决定买还是不买,买下来会现场开,也许一文不值,也许价值连城。到最后一块时,庄家拿出一块特别大的,要价三百两银子,问他买还是不买。当时他犹豫了很久,毕竟那么大一块,如果是废石,三百两可就都打水漂了。

“我当时小孩子心性,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忍不住在后面叫了一声‘买啊!结果他转头看了看我,一拍桌子,说‘买!

“当那块石头剖开的时候,光芒照耀了整个赌场。

“然后他站起来,拍着我的头说:‘难怪老赌家说,童女是贵人啊!小丫头,我看你跟我一天了,我今天运气真他妈的好!叫我声干爹,跟我走吧!

“好赌的人大多迷信得厉害,如果哪天穿了某件衣服、某个坠子,赢了钱,就会一直穿、一直戴。所以大抵源于这样的理由,我稀里糊涂地离开了垛子街。他说我是他的贵人,实际他才是我的贵人,很久以后我辗转打听几个儿时的玩伴,三人当了娼妓,两人当了喽啰,还有两人已经过世了。

“他姓陈,本业是玉石商人,生意算蛮辛苦,要在中原和南诏两边跑。虽然好赌迷信又爱吹牛,但总体上还是不坏的一个人,有一个爱唠叨但贤惠的老婆,还有一双大眼睛的儿女,一家人也算和和美美。

“他对我不差,吃饱穿暖,甚至还送我上私塾念书。但跟亲生儿女比当然还是比不了的,比如他从来不接我放学,像对自己儿女那样。

“垛子街长大的孩子是很早熟的,我很难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多么期望着被他像真正父亲那样相待,但头脑中又时时鞭策自己,告诫自己并非亲生。若我只凭那撞大运的一次令他觉得有帮助,以后再也不准,也许不知何时又会被扔回垛子街呢?

“所幸我发现,赌原石或者淘古玉跟其他赌博不一样,有运气的成分,却也有很大一部分在于知识。比如你熟读山川地理志,就知道哪里容易产玉,熟读史书,便知道各朝代玉器的形制。仗着年幼记性好,一两年里我几乎背下了十几本相关的典籍。这样我去看玉的时候,比那些没读过书的,上来就多了六七分把握了。可是对外行人来说,他不懂里头的门道,只会觉得‘咦!她又中了。而那些我没中的时候,又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说起来,我养父本来是个爱吹牛的人,一来二去,传出去我的名声神乎其神,仿佛我天生透视,又或者有什么非同凡人的能力一般。

“日子就这样过着,转眼也经了三四年,童蒙的先生来找我养父,说我读的书已经太多,令他感到有误人子弟的惶恐,因此推荐我到另一个更高等的学堂去。养父听了很高兴,少不得又向四邻夸耀一番。

“我记得很清楚,去新学堂的那一天下了大雨,当时我眼皮一直跳。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了。

“然后放学的时候,我立在门口,看同学一个个被接走。心里是很希望也有人来接我的,可是我又知道,大概是不会有,因为从来没有过。

“然而,就在同学们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看见雨中出现一个人影,撑着把很大的伞,路上有积水,有人铺了几块石头垫脚,所以他一手提着裤腿,一手撑着伞,在石头上跳来跳去,一个胖子做这样的动作是很滑稽的,可是当时,我笑着笑着,发现已经泪流满面……

“在那一刻,我真心地把他当成我爹了,我趴在他厚实的背上,感到自己不再担心会被人抛弃。我还想,这大抵就是我预感的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吧。

“雨停了,第二天是个顶好的晴天,我们一家子按原定的计划坐上马车上南诏去,之前他一对儿女听说南诏风土迥异于中原,一直嚷嚷要去看看。

“路途很远,一路上只吃带的干粮跟水,但我们孩子一点也不觉得累或者无聊,路上的大片花田,或者甚至一只蜻蜓,都能让我们盯着看好久。就连我这样心里总是焦虑的人,也私心决定给自己放个小假,这几天不再背书了。

“养父养母换着驾车了几天,终于进了南诏的边界,那是一条小路,蜿蜒在林子里,路两旁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阳光从枝叶之间洒下来,在路面上摇晃出许多光斑。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之时,突然之间天崩地裂——毫无预兆地,七八个大汉从密林里蹿出来,手持雪亮的长刀。我养父要问他们是谁,只吐出半个‘你字,就被一刀抹在脖子上,血像着火那样喷出来,他睁着眼睛,就倒下去了。

“接下来我的记忆是错乱的,哭喊、尖叫、血腥的味道……他们下手狠且准,等我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几乎散了架,我的养父、养母和哥哥姐姐全都匍匐在路面上,鲜血从他们身下流出来,流成不同方向的溪流。”

老板说到这里,在场的听众几乎都露出惊愕神色,有人捂住嘴巴,有人几乎哽咽。而老板,却还是用一如平常的声调讲下去,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们来,根本不听你解释一句半句,甚至连求饶的时间也不给你,似乎根本冲着不打算留活口来的,当时我也以为我死定了,我跪在那里发抖,抖了很久,却发现自己还活着。领头的大汉把我架起来,丢上另一辆车,车头有一个猛虎的标记。”

“猛虎,难道是昆彪?”听众里有人问。

昆彪,是南诏有名的黑道头子,靠盗墓发家,走私古董,挖玉石矿,开设青楼,豢养私兵,在南诏几乎一手遮天,势力几乎能与当地的政权抗衡。

“不错,是他。”老板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昆彪虽然凶横,你那养父却也不过小小商人,根本谈不上与他有什么冤仇吧?怎么会下这样的毒手?”吴莫念惊道。

老板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却是异常苦涩,许久,道:“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想明白这个问题的……在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之后……”

听众们先是表情疑惑,继而纷纷明白过来,即使红蝎一贯冷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震动神色。

“对,就像你们猜的那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顿了顿,老板说下去,“昆彪的目标是得到我——一个传说中相玉的神器。而杀我养父一家,不过是他做事的一贯风格,做就做绝,斩草除根。

“知道这个理由后,我痛哭不止,多少次我梦到,在那些大汉出现之时,我发疯似的撕咬他们,直至他们被激怒,用长刀把我也切成碎片,像我的家人一样……

“可既然是梦,就说明不是真的。现实情况是,刀口放在我脖子上,我整个人无法自制地发抖,最后瘫在地上,他们像拖一只死鸡一样将我拖走。”老板说到这里,苦笑着叹口气,自嘲似的摇摇头,“千古艰难唯一死。”

听众中有人想要安慰老板,可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有听下去。

“就这样,我开始给我的仇人,杀我一家的仇人相玉。”老板继续缓缓地说,“我想不是什么高尚的理由,只是因为我贪生怕死,我想要活下去。

“有时我也对自己说,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不知这算不算一个借口,但不管怎么说,我开始了新的生活,仿佛我本来就只是一个物件,被转卖了一手而已。

“我想昆彪也是这样想的,在他眼中,陈姓商人也不过是个因为我能带来利益,所以捡来我养育我的人,跟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在物质上,他待我非常优渥,给我住大屋子,买了许多书,还专门派了一个厨娘来照顾我。

“厨娘是个白白胖胖,嫁鸡随鸡的女人,她的丈夫是昆彪身边得力保镖,诨名叫铁虎,她常在背后絮絮叨叨地念佛,求菩萨原谅她丈夫的杀孽,这听起来有点滑稽,但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而且说实话她对我很不错,说我天可怜见的,变着样儿给我做吃的,我能感到她是真心待我,有时我也跟她学,我现在的厨艺,基础就是那时打下的。”老板说着,转向先前那行凶不成的少年,少年嘴被封住了,但此时仍显得异常激动,发出依依呜呜的闷声,“对,我知道,她就是你的娘亲。”

众人看向少年,又看向老板,心中不自禁地都挂上大大问号,若是如此,为何又会成仇。

老板只波澜不惊地说下去:“锦衣玉食,出车入仆,日子看似安稳下来,可只有我知道,我绝对没有忘记恨。他杀了我一家,杀了会来学堂接我的人,夜深人静,这恨意总像黑色的毒液,在我心中沸腾煎熬。

“我求神求佛求菩萨,可第二天总看见昆彪还是那样生龙活虎,后来想想也是,神佛都是保人平安,没听说哪家神佛能保佑人复仇。

“后来的时候,我抱着幻想,昆彪如此无法无天,南诏的衙门会处理他,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当地的父母官走进昆彪的大宅里,笑呵呵地同他坐着饮茶。

“我的幻想破灭了,我知道,要想向昆彪复仇,只有靠我自己的双手了。

“我比过去更加精进,一方面是在读书相玉;另一面是开始练习武功,因为恨透了自己的无力;而还有一面,是跟厨娘学习厨艺。如果说前两项,我都是咬着牙,芒刺在背地做,后面这一项,却像是紧绷生活里难得的休闲。

“有一天,看似我得到了第一个机会,昆彪听说我跟厨娘学了厨艺,指名要我为他做一次河豚。那是他最爱的食物之一。

“我心里狂跳,因为我知道,这是世上最鲜美,却也最毒的东西。是否我可以亲手了结我的仇恨?

“可是我动手处理时,厨娘一直站在我身后。”

多年前,南诏。

是装饰奢华的房间,可只有一扇小窗,让气氛有些阴暗。小窗也没有完全推开,阳光从缝隙间洒进来,照在切菜的木墩上,上头正有一条肥嫩的河豚。

“大娘?”身量未足的女孩子听到脚步,转过头,称呼身后胖胖的女人。

“囡囡。”胖胖的女人应了声,走到她的身后。

“大娘不用担心,大娘教的方法,我都会了。”女孩子说话,话语间却隐隐露出一丝焦躁。

胖女人却没有答她的话,立了半晌,突然道:“囡囡,你常说奇怪,明明做菜是跟我学的,放盐放油都一个分量,为啥人总说你做的没有我做的好吃。”

“啊,是吗?为啥啊?” 女孩子笑着,答应着,可如果有人能听到每句话下的隐藏,那这一句便是:怎么还不走呢?

厨娘不但没走,反而上前几步,去木桶里洗了手,她的手胖胖的,又粗糙,不是好看的手,可是洗得很费心,用皂荚前后都搓了。洗过之后,她去推开那扇没有完全打开的窗户,阳光洒进来,暖洋洋地扩散到两个人身上。

然后她说:“因为你不像我,做菜时把心都搁在里头。”

女孩子愣住了,白皙的面庞映在光里,初初显出美人胚子。

“后来,我把河豚端给昆彪。”多年后,老板的声音在小饭馆中回响,“是认真处理,没有毒的河豚。当时我心中还有些懊丧,觉得错失了一个绝佳机会。

“可是,我才把盘子放下,昆彪身后便转出一个人,就是那位忠心不二的‘铁虎,先尝了一口,等待片刻,然后再递给昆彪。

“我蒙了,张着嘴立了半晌,然后冷汗止不住地从后背往下流。”老板说下去,“我这才知道,这是对我的一次试探,如果我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只会毒死一个不相干的人,和搭上我自己的小命。

“而同时,我也明白了,那个胖胖憨憨的厨娘,不像看上去那样没有脑子。她用她力所能及的方式,保护着她的丈夫,和我。

“经此一次,我更加谨小慎微,不敢露出半分让昆彪怀疑的样子。

“时光流转,我出落得越发美丽,性子乖巧低调,相玉的功夫稳中有升,加上运气不错,几年来每年至少为昆彪相到数块价值万两的宝玉,于是一时风头无两,人人说我是他身边的大红人儿。每日醒来,总有几个人托着成盘的金银在外头候着,想走我的门路,求见昆彪一面。我的居所也一换再换,最初出车入仆,已然不差,而最后所居的屋子琉璃盖顶,锦绣铺地,九曲回廊,堪比王侯,晚上起夜,我自己竟然会在屋子里迷了路。我的厨娘也换了,有四五个大师傅专门伺候我一个人,但我其实,总觉得他们没有那个厨娘做的好吃。或许,就是他们做菜时没有放‘心在里头吧。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忘记,从来就没有忘记。”老板顿了顿,说下去,“那些恨啊,就像黑色的汁液,当它接触到你的心脏时,是很痛的,痛不欲生。可是你又按捺不住,要把心慢慢地泡进去,让那些痛支撑着你,直到那黑色慢慢晕开,整颗心都变成黑色,又冷又硬,无所顾忌。

“而这时,昆彪跟南诏朝廷的关系日趋恶化,南诏新君即位,不满他一家独大,只手遮天,加强了对他的掣肘,明地里搜查打击,暗地里培植其他黑道势力,与其抗衡。”

南诏,昆宅。

昆府的建筑偌大一片,高低不齐,像狮子的獠牙大口,看上去就凶险异常。假使一个人未听过昆彪的大名,见了这宅子,也多半会不自禁地绕道走。所以,居住在狮子獠牙之间的人,总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可狮子獠牙之间,真的安全吗?

穿皂衣的衙役堆满了庭院。另一边是昆彪的人马,也是黑衣,两头倒像黑压压的洪水,随时准备涨潮在一处。

“昆彪,本官传你三次,你不到案,本官只好来府上相请了。”领头那差官向对面一拱手,道。

“于大人。”对面的昆彪掀起茶盅喝了一口,抬起一只眼盯了年轻官吏半天,才缓缓说道,“您的前任们,来鄙人府上喝茶,没有谁带过这么大阵仗。”

“所以他们都丢官去职,才轮到我戴这乌纱,是也不是?”姓于的官吏快人快语,倒噎得昆彪也一哽。

半晌,他才又道:“看于大人年轻,怕是没上过这大青山,不知大青山有多高。”

“山再高高不过太阳。”官吏拍了拍腰牌,上头刻着金乌,是朝廷官员统一的制式。

“这么说来,于大人今天是非要为难在下了?”

“谈什么为难?我等也只是奉旨搜查,事情真不是大人做的,自然还大人一个清白。”

“话说到这份上,昆某再退一步,怕是让兄弟们瞧不起了。”昆彪语气还是冷冷的,但脖子上青筋已经爆出。

双方手中都握紧了兵刃,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可就在这时,只听一阵叮叮咚咚之声,清脆悦耳。转出一位少女,不过十四五年纪,穿着白衣,捧着一堆明器,从后院出来。

“统领大人也不用搜查了,东西都在这儿。小女顽劣贪财,盗挖古墓,事情都是小女一人所为,家主大人并不知晓。”少女走到官吏面前,低头一礼道 。

“什么?你是去给昆彪顶罪吗?”多年后的小馆中,吴莫念忍不住叫了出来。

“没错。”一粒灰尘掉在杯子里,老板用指尖把它掸出去。

“为什么?”

“因为我不顶,也会有其他人顶,因为我当时没到十五,最多判两年,更因为……”老板突然停顿,继而莞尔一笑,“放着王侯的房子不住,去蹲苦窑,你不觉得这是很感人的戏码吗?”

“是……”吴莫念悻悻道,“我若是昆彪,保证也感动得痛哭流涕。”

“驱使我这样做的,却不是爱,而是恨。”老板叹口气,“人人都说河豚毒,仇恨,却比河豚毒多了。

“不管怎么样,我成功了。”她说下去,“我在牢里挨过打,扫过茅房,但等我出来之后,地位扶摇直上,我感觉到,我真的成了昆彪最信任的人之一。

“所以我知道,我终于可以动手了。

“我勾结了另一个帮派的头脑,叫沙凌的。当时我看到那人眼里有团火,我知道,他急切地想在这个江湖上出头。

“而没什么比谋杀一个成名已久的江湖老大更迅速的成名方式了。

“我刺探好了昆彪的行程,巨细靡遗,然后告诉了沙凌。

“那天说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也不为过。傍晚时分,我看见沙凌回来了,活着。也就是说,他成功了。”

南诏,昆宅,虽然这时该叫做沙宅。

喜欢住在狮子獠牙之间的人,还真不少。

沙凌,这里的新主人,站在昆彪原来最爱的庭院中央,负着手,意气风发。

昆彪也依然在这里住着,或者说,至少他的一部分还在这里住着。

他的躯体,吱吱呀呀的,被绳索慢慢吊上他最爱的庭院中最高的旗杆,缺了一只脚,一只眼睁着,凝固了最后时刻的恐惧与慌张,也昭示着新主人的胜利与威权。

女孩子站在旗杆底下看,很长,很长地吐了一口气。

然后,下一个躯体被吊上去,是铁虎,他残破的程度比昆彪严重许多,赤裸的上身上横七竖八有十数条伤口,一根箭镞扎进肉里,至死也没有被拔出,从遗体也可看出,他对昆彪的忠心。

女孩子眼睑动了一下,没说话。

接下来,更多的躯体被吊上去,有的断手,有的断脚,空气里弥漫血腥的味道。

女孩子看着,她认识他们,也许有的叫不上名字,但是每一张脸她都见过,想一想,她在昆彪手下一晃也呆了五六年了。

她开始咬着嘴唇,有些发抖。

最后,一个女人的身体被吊上去,那是个肥胖的女人,肉松懈地向下垂着,能看出她是趴着死的,背上被插了五六刀。

女孩子的眼泪终于下来了,甚至不可控制,开始号啕。

“你怎么了?”沙凌在一旁,撇撇嘴,“别说你没想到。”

“我知道。可,她也只不过是个厨娘……”女孩子抽泣着说。

“乱刀下去,谁顾得上。”沙凌简短回应,并不在意,“对了,你想要什么?”

“没有。”女孩子摇摇头。

“什么?”

“没有。”她重复了一遍。

“人人说,昆彪待你万千恩宠,他死也料不到,是你出卖了他。你落这背义忘恩的名声,树无数潜在的仇家,难道什么也不要?说吧,是金银,是宅邸,还是帮中高位?要什么都随你。”

“如果为了那些,昆彪都给过我,我又何必背叛。”女孩收住眼泪,看着前方,回答。

“是啊,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沙凌笑道,停了停,开了一个蹩脚的玩笑,“难不成你是看上我了?”

女孩子没有搭理这玩笑,只喃喃地说:“让我走吧,我今生不再相玉了。”

“你不相玉?”沙凌惊道,“那你要靠什么吃饭?”

“也许找个地方,去开个小饭馆,做我会做的菜……”

沙凌一脸“你不是开玩笑吧”的神情,可还未说话,被前厅跑上来的一个喽啰打断了,喽啰手中拎一个婴儿,婴儿双腿被倒提,自然大哭不止。

“哪来的孩子?”沙凌皱眉问。

“这是那个什么‘铁虎的孽种!少主交代过,斩草要除根,所以小的挖地三尺,也把他找出来了!”喽啰气喘吁吁,满脸狗腿地回答。

“好,就地摔死吧。”沙凌道。

“慢着!”他身边一直安静的女孩子却突然叫出声。

沙凌瞥一眼:“怎么,你还想留他不成?要知道,他长大的话,第一个怕是找你算账。”

“也许吧……”女孩子不知有没有听清他的话,含混地应了一句,而后却是坚实的声音,“刚刚你说,要什么都随我。那我的要求就是,放了他。”

多年后的小馆,目光齐齐聚集在那个前来刺杀的少年身上。显然,他就是刚才故事里的婴儿。

只有老板没有看他,目光无目标地落向前方,微叹着细语:“你问‘一个人若父母为人害死,卧薪尝胆,矢志复仇,可有错?是的,我也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我一直觉得是没有错的,这是支撑我活下去的重要理由。

“可是,时间一年年过去,你又会遇到许多的人,无辜的人、有恩的人、有情的人。而仇恨像野火,如泼墨,泛滥的时候,谁也没有办法那么精准地避开。

“所以现在你问我,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说完这一句,老板不再出声,低头凝视手中的茶水,现场陷入一阵沉默。

“借口!都是借口!”打破这沉默的还是那蓑衣少年,他涕泗交流地大吼起来,“什么不能精准地避开!你报你的仇,可为什么把我家牵连上?”

老板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里有许多复杂情绪,可最终,只轻轻摇头,无法回答。

围观之人议论纷纷,这,确实是一个难题。

有人认为老板做得没错,也有人同情少年身世堪怜。

人世间,很多事情,本就不是那样非黑即白的。

此时,却只听柜台后一声风响,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红光自老板身后斩下。

众人张大了嘴,一声“啊”堵在嗓子眼里未及发出。

然而,红蝎的刀快,老板的身形更快,向前一俯身,那刀锋堪堪错过要害,齐齐削下她扬起的一片黑发,最后当的一声,深深嵌入柜台的乌木中。

“你干什么!”众人大惊,吴莫念为首喊道。

“不做什么,只是给你们示范一下,她能躲过去。”红蝎还是那一脸拽得二五八万的表情,冷冷道。

众人愣一下,继而先后反应过来,先前少年那暗器再快,也快不过这成名多年的醉血刀,为何那时老板不躲?

然后,大家循着当时暗器的轨迹看过去,发现了答案。

轨迹的另一头,坐着一个白胖妇人,牵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此刻目瞪口呆。

如果当时老板躲了,那一镖,钉在她额上无疑。

险些,又是一个家人无辜为人所害,子女矢志复仇的无尽循环。

行刺的少年看着这一切,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最终,伏在桌上开始号啕。

老板看着这一切,房间里也没有人再说话,只有少年的哭声回荡。

许久,却听门吱呀一响。

“大老远我就闻见了,这感情是河豚的美味?”食神江陶客边大笑着边推门进来,脱下狐裘抖了抖。

然后他突然发现屋里气氛不对,睁大眼睛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老板擦擦眼睛,应对这进来的客人,“是河豚不错,我很久没做过河豚了,不敢保证去得干净。”

“河豚这东西,就是要冒死来吃啊!”江陶客笑道,“要不要我给你签个状子,写‘各安天命?”

“那倒不必了,这么多人做证见。”老板收了戚容,苦笑一下。

江陶客探头向锅里张望了一下,吸吸鼻子,道:“真是上好的。”转而又回头向室内道,“想吃的就来一份,我请客。只是有一点,有毒无毒,各安天命!”

于是老板把鱼盛出来,在场有一半多的人想要尝试。她给吴仵作碗里盛了一块,红蝎碗里盛了一块,行刺的少年碗里盛了一块,自己的碗里也一块。

“各安天命。”她对那少年说,

“各安天命。”那少年也回答。

大家一同举起筷子。

外头的雨停了,寒风仍然凛冽,但把乌云也吹走了,露出一天冬日里极好的星星,北斗七星最为明亮,组成一个勺形,或许,天上的人,也在用它品尝美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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