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水新编

2015-05-30 10:48阿木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2期

阿木

一、自有横祸从天降

那个时节,是所谓的“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不过那个时节,民众的生活,也未必如你我现在所想象的那般困苦。人们住在木筏上,并且在木筏上种植蘑菇、青苔,间或还会从水里捞些水草、海带作为食物。官府将几个、几十个木筏连接在一起,作为街道;将几百、几千个木筏连接在一起,作为乡镇;又将几万、几十万个木筏连接在一起,作为城市。远远看去,颇为宏伟壮观。

洪水肆虐了几十年,大学解散了,中学、小学也停办了。食物虽不曾短缺,然而老百姓的精神生活不免匮乏。好在,有一批依赖着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思考,用言论关怀和介入公共事务的文化人,挺身而出,近乎义务地为人民讲解时事、指点江山,在一片混沌中,为人们打开一扇充满希望的门。

“使用‘疏这种方法对抗洪水,那是大错特错。现在看起来好像有那么一丁点成效,实际上却后患无穷。”应龙站在高高的木台子上大声说。为了增强说服力,还用力跺了跺脚,震得木筏一阵摇晃。

“到处都是水,我们能把洪水疏到哪里去呢?疏到奇肱国,还是疏到奢比尸国?这样做了,会不会引起国际争端?又会不会给我们中华民族的列祖列宗脸上抹黑?所以要我说,还是鲧大人当初用的那‘湮的法子好,把水堵住,让泥土一点一点地吸收。虽然说见效是慢了点,但安全、天然,没有任何的负作用。”

“可是,我听说自从禹大人使用‘疏的方法治水后,见了极大的成效。据说豫州和雍州那边,水已经渐渐退了,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能够看见露出水面的山顶。”台下有个年轻人小声地说。

“你那是受了谣言的骗!”应龙嘴角慢慢咧开,笑得宽厚而又无奈,像是看到自己家里调皮的小孩,“且不论‘疏这法子是不是真比‘湮更好,只说那个禹,只怕也是官府杜撰出来,蒙骗你们这些无知草民的。”

“可是、可是……”

台下那人吭吭哧哧地还想说些什么,应龙有些不耐烦了,眉头轻轻皱了一皱。这时,听他宣讲道理的人群里,一个叫做张三的愚民跳出来,手指着年轻人破口大骂:“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应龙先生乃是文曲星下凡一般的人物,在国际上都有鼎鼎大名。奇肱国、黑齿国,还有困民国的君王,不止一次许了绿卡和大洋邀请应龙先生到海外的大学堂去担任祭酒,可是应龙先生宅心仁厚,为了开拓民智,毅然留在国内义务为大家伙讲学。国民们谁不感激涕零,偏生你三番五次地跳出来捣蛋,说!你是不是奇肱国派来的奸细?”

“不不,对于应龙先生,我的敬仰之情同大家一样,别无二致,只是……”

此獠到了这个地步,仍然嘴硬至此,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便有愚民李四跳出来振臂大呼一声“揍他”,接着便举起醋钵大的拳头劈头盖脸向他打去。中国人喜欢凑热闹,往往有人挑头做了什么,其他人便一拥而上地跟风。当下一群人喊打喊杀地围了上去,应龙拉住了这个,却拉不住那个。眼见那年轻人刹那间便被揍得鼻青脸肿,应龙只急得不断跺脚,嘴里喃喃地念叨:“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

幸好我国对于十人以上的民众集会监控一向严密,保长远远见这边起了骚乱,立即点燃烽烟,不多时便有数十名持戈兵士乘着木筏奋力向这里划来。众人听到警哨响,赶紧一哄而散,应龙先生还欲待救人,却不想被人流簇拥着,身不由已地向着相反方向越行越远……

“亏了,亏大发了……”应龙一边划着他的单人木筏,一边计算着今天的收益,心疼得几乎要落下眼泪。

奇肱国给了他五十枚现大洋,让他对大众宣讲反对以“疏”治水的道理,免得禹将水疏导入奇肱国的境内。谁想今天碰上了个爱较真的犟头,迫使他不得不动用张三、李四这两个杀手锏,事后起码得支付五枚大洋的出场费;黄河流域杰出文化人才联盟那边,也得上缴五枚大洋的管理费。再加上惊动了官府,至少也需要用十枚大洋进行疏通才不会被衙门追讨后账。这样一来,落到他手上的,最多也只能剩下三十枚大洋了。

区区三十枚大洋,不过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伙食费,能管什么用?

一路自怨自艾,盘算着要去哪儿弄一笔钱,替怡红院的珠儿赎身;又要去哪儿再弄一笔钱,买个玄股国产的LV草编背包,为佳人阁的汀儿庆生。直到半空中一声霹雳响起,才将应龙猛地震醒。抬头看去,只见一艘独木大舟正朝他这边笔直驶来。做应龙这一行的,得罪的人多了,警戒心自然强。一见这艘大船不是路数,就想要撑着木筏避开。可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在木筏与大船交错的一瞬间,三条大汉从大船内跳下,像大鸟一样轻巧地落在木筏上。

“你就是应龙先生?”第一个大汉问。

“你就是那个专门散布不合时宜的言论,借此勒索官绅富豪,让他们花钱请你闭嘴的应龙先生?”第二个大汉接着问。

第三个大汉冷笑了一声:“请你和我们走上一遭,我家主子要见你!”

应龙吃了一吓,赶紧堆上满脸笑,拱拱手道:“各位兄弟,可是有什么误会?我与你家主子素不相识,好端端请我去见他有何用意?”

“叫你去你就去,啰啰唆唆做什么?”第一个大汉嗡声嗡气地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他忽然弹身而起,抓住半空中飞过的一只老鹰,双膀一用力,便将老鹰撕成两半。

“好轻功,好爪力!”应龙不禁咋舌。

“还有更好的呢!”另两名大汉对视一眼,不甘示弱。一人吐气开声,一拳击向水面,劲力透出十余丈,将一只游来的鳄鱼震晕;另一人脚尖那么轻轻一挑,便将那百十来斤重的鳄鱼挑起一人多高,接着左右两脚连环飞踢,不断轰打在鳄鱼胸腹处,竟生生将偌大的鳄鱼踢得喷血而亡。

应龙倒吸了口凉气:“好拳法,好腿功!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比我还差了那么一丁点。”话音刚落,应龙就出了手。他先拗断了第一个大汉的五根手指,接着又一拳打折了第二个大汉的手腕,然后双脚连环飞踢,将第三个大汉的膝盖骨踢得粉碎。三名大汉捂着伤处,满头冷汗,瞪大了眼睛,就好像看见了前两年才灭绝的恐龙。

上古时期的文化人,可不比现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他们写传世著作,得用斧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石板上,一本书往少了说也得有两三千斤重,就算只是随便翻一翻,没两膀子力气也不成。更何况应龙从事的这行当,更是属于文化人当中比较危险的职业,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可谓仇家遍地,要没点儿伏虎降龙的手段,早被人套进麻袋里沉了河。

“应龙先生果然好身手!”一个人在大船上拍掌大笑道。紧接着,船头上探出张满是横肉的马脸,匪气十足,偏偏又附庸风雅,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奢比尸国秘制的金边墨玉眼镜,汇聚了两眼的凶光,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一笑起来,面孔扭曲,倒比不笑时更添了十二分狰狞。应龙见了,不禁在心里打了个突,这回是真吓到了,双腿不知怎么就有些软软地站不稳。

船头上站着的那个人是一个大官。他叫丹朱,乃是太上皇尧爷的长子,其人武艺高强不说,手底下还有一旅雄兵,连现在的皇帝舜爷,和朝廷里权势最大的水利大臣禹,明面上也得让他三分。据说他孝义双全,爱民如子,智可以止谤,文可以饰非。虽出身高贵,却全无半点纨绔姿态,对平民百姓的财产有十二万分的关注。自从他主政丹渊府后,丹渊府可谓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唯家家户户皆在大门口挂上三尺长匾,上书“洗劫一空”四个大字。几年工夫下来,丹渊府的第一、第二产业虽然日渐萎靡,但第三产业却是蓬勃发展,府中居民卖儿卖女也缴纳不完国税皇粮,接着便只好自卖自身,十户中倒有九户踊跃投身于特种服务行业。不几年工夫,丹渊船娘就力压扬州瘦马、大同婆姨被称为天朝一绝,其影响力走出国门,名扬世界。便是遥远的欧罗巴和亚美利坚,亦有客户闻名而来一品芳泽,为我朝的出口创汇大业立下赫赫功勋。朝野军民,尽皆对其赞誉有加。偶有口出恶言者,丹朱也会秉承着民主精神,先耐心听完对方的指责,再将其头颅一刀斩下制成酒具,每日把玩,以提醒自己时刻莫忘太上皇“仁恕爱民”的教诲。面对这样一位伟人,纵然应龙先生铁笔可当利刃,舌中能灿莲花,也不得不暂时做小伏低,举止分外礼貌文明。

“不知是丹朱大人大驾光临,草民失礼了。”应龙说着深深一揖。

“呶呶呶,这就是我不愿意和你们文化人打交道的原因,礼节太多了!你我虽是初见,但慕名已久,还是以兄弟相称显得亲切。”丹朱笑得见牙不见脸,搂住应龙的肩膀一边往船上走一边说,“应龙兄弟,实不相瞒,大哥这次遇到个坎了,你要是不拉大哥一把,大哥以后可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我得做了几辈子恶事,才能摊上你这样一个大哥?

应龙心中腹诽,脸上却笑得愈是欢畅:“丹朱大人英明神武,侠名远播,便是遇到什么沟沟坎坎,也不过似三尺溪水,一跃可过。草民区区一介文人,哪能帮得上大人什么忙?”

“呶呶呶,还叫我大人?”丹朱瞪起眼,直到应龙逼不得已捏着鼻子唤了他声大哥,才重新眉开眼笑。

“说起来,也怪大哥这些日子过得太过顺风顺水,放松了警惕。半个月前,有个小贼冒充下人混进了大哥的府邸,偷走了大哥的一册账本。若这小贼使用这册账本勒索于我也就罢了,大哥我也不差这点小钱。怕就怕,这人读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章,中了所谓公平正义的毒素,非要将账册里的内容公诸于众……”

应龙明白了:“大哥放心,若是有人拿着账册要求小弟公开宣讲,小弟定当将账册完璧奉还。”

“呶呶呶,账册我要,人我也要!天知道那小贼还顺手牵羊盗走了什么东西是不是?兄弟若是帮了大哥这个忙,大哥我决不会亏待于你。”丹朱说着从怀里掏出两枚大洋,想想忽然有些肉疼,又拿回一枚,将剩下的一枚豪气干云地拍在应龙手心。

“兄弟,若是那小贼真找上你,想必你是不会让大哥失望的,对么?”

二、素来老吏滑如油

虽然洪水遍布大地,但依然阻挡不住春天的脚步蹦蹦跳跳地到来。到处都充满了春的气息,连木筏上种植的青苔也显出更浓的绿意。然可叹,往日里的青山绿柳早已没了踪迹,以至于无处可以安放春的嚣闹,反而流露出一种春的寂寞,分外地撩人遐思,给予才子佳人们别样的刺激。只是现在的应龙却感受不到这些,仿佛还置身于寒冬之中,身子不时在瑟瑟发抖。目光扫过几乎是大摇大摆模样跟踪着他的丹朱门下走狗,他脑子里翻过来覆过去只想着一个问题:

丹朱怎么知道,账册在我手中?

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昨日午夜,约摸是亥时三刻这样的光景吧。应龙正在自己家里,和两名文学女青年“秉烛夜谈”,突然“啪哒”一声,有人将一块石板从窗口掷入,正砸在床上。应龙拿到石板一看,却是傻了眼,石板内倒也没记载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容,只流水账般记录了诸如:“某年某月某日,收黑、支祁、一百”;“某年某月某日,支西北、防风、五十”之类含混不清的文字,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劲爆内容,连账本主人的签字也没有一个。应龙只读了一遍,就将石板随手丢到一边。却怎料到,丹朱竟如此着紧这本账册。

好在应龙本身也非凡人,多少见过些场面。他和西洋领事喝过花酒,他为中华文化传承做过贡献。没多会工夫,他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推算出自己的处境究竟有多么险恶。

那小贼从丹朱家中盗来账册后,可能也知道自己偷到的是一个烫手山芋。为了脱身,他便将账册偷偷扔进应龙的院子里,又故意留下线索,让丹朱可以查到账册下落。只是,干这种栽赃嫁祸的勾当,留下的线索决不能明了清晰,越是模糊隐约,就越不会惹人怀疑。想来那丹朱查到线索后,也不能确定便是应龙盗走了账册,于是才有了刚才敲山震虎的巧遇。也幸好应龙应对得体,不然,丹朱早招来大军抄了应龙的家,再摆出一碗板刀面和一碗馄饨面,请应龙吃饱了早些上路去。饶是如此,丹朱对待应龙的态度,离图穷匕现也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体制问题!这绝对是体制问题!应龙懊恼地直跺脚。他当初踊跃投身于公共知识分子行列,是因为这行当既风光,又能来钱。只是没料到,做公知风光是够风光了,弄钱也不慢,却少了权势带来的威风和保护。如果应龙是体制内的官僚,哪怕只是个鼻屎大的九品小吏,饶是丹朱这样可以一手遮天的一方诸侯,也绝对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步步紧逼。

掰着手指头历数一遍社会关系,交情足够,级别上能够与丹朱大体相当的官员也只认识一个,而且那个老家伙还是出了名的没担待。只是应龙很快就下定决心,成不成也只好试一试。老头子滑头是滑头了些,总好过没有。

“老头子”在中国的语言当中,是一个相当中性化的词汇,无论表达亲热、尊敬还是鄙夷,都可以为对方冠上“老头子”的称呼。但并不是所有的老年男性,都可以被称为“老头子”,因为这个“老”,并非单单指的是年龄,更多的是包含着人们对其资历的认可。

冯夷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被称之为“老头子”的人物。从三十五岁起,他就牢牢地把持住了黄河流域杰出文化人才联盟盟主这张宝座,享受从五品待遇,迄今已整整二十一年。就算再粪土王侯的桀骜愤青,就算再看不上他的官衔,看不惯他的“无为而治”,后辈文化人也得按照文化圈子里的规矩,乖乖地称呼他一声“老师”。

众所周知,我朝规矩,如文联这类半官方性质的社会团体,历来是安置到站官员的养老院。百姓的老父母们辛辛苦苦为百姓奉献了大半辈子,临到要告老还乡了,多半要进这类社会团体中占个位置,过渡一两年。既给新同志腾出位置,也让老同志有个发挥余热的去处。冯夷三十多岁就提前享受到这般待遇,而且在盟主的位置上一坐二十年,可想而知他在体制里混得有多么“风光”。

但这并不意味着,冯夷当年没有“阔”过!早年间,冯夷曾担任过黄河治理规划院的总负责人,若不是巴结的上司犯了事,只凭这资历,就算当朝翰林院里的位置也能争上一争。他的签押房里,最醒目的地方,永远挂着一张三千人集体画像。虽然冯夷本人站在最后排最角落的位置,还只露出半张脸孔,可站在画像最当中的,却是当年威名赫赫的轩辕黄帝。他的办公桌上,亦永远摆了一封题头为“冯夷小友”,落款写着某致仕吏部天官姓名的信封。若有人问起,冯夷便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我老领导写给我的私信。”当然,冯夷也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讲,这封私信不过是由老领导的六房小妾代笔,而且在接到这封信后,冯夷又热情百倍地连续写了百余封洋溢着浓郁马臀气息的信件,却再没得到一纸半墨的回音。

这样落魄不得志的人到处都有,但若你以为,对这些人你可随意欺凌那就大错特错。参加过当年那场战役的人中,不少穷棒子出身的也摇身一变成为高官显宦,战后就算没当上将军,至少也当上某部侍郎,更有极少数几个幸运儿坐上尚书、三公的位置。虽说现今大多数都已告老还乡,成为被后浪打死在沙滩上的前浪,但影响力尚在。偏偏这些人又极为注重战友之情,若是写一封书信向老战友们诉诉苦,这拨儿在家正闲得发慌的元老们说不得就要集体闹起来,那时只怕连舜爷也得赔笑安抚。

应龙估计,如果冯夷能帮他说两句话,怎么着也能把丹朱拖上一拖。有了一段时间作为缓冲,只要应龙细心查访,把真凶揪出来也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可惜应龙万万想不到,好容易约了冯夷在天外天的雅室里见面,吃饱喝足之余又叫上两名新近出阁的名妓,将冯夷哄开心之后,打发走外人,从头至尾把事情讲了一遍。刚想喝口茶润润嗓子,就听见冯夷微微的鼾声。气得应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茶杯都震碎了好几个。

“咦,什么声音?应龙,你刚才要对我说什么?”冯夷揉着惺忪睡眼打个哈欠问。

应龙嘴角笑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绽开,笑得卑微中又带了点疯狂。

“老爷子,您这一套应付别人可以,却应付不了我。你我相交十余年,我也为您鞍前马后地卖了十多年命。说句不客气的话,您老屁股一撅,我就知道您要拉什么屎。这道坎,您要助我过去了,我必有后报。但若要是我过不去……嘿嘿,哈哈,嘻嘻,哼!”

见糊弄不过去,冯夷苦着脸说了实话:“我今年五十六岁啦!就算是实权在握的知府、道台,到了我这把年纪,也没有升官的指望,说不定还要被逼着退居二线为年轻人让道,更何况我这样的仆街从五品?所以我现在除了想平平安安地退下去,别无所求。以你我的交情,若是别的事,我肯定一力担待下来,但要和丹朱这样的当红炸子鸡对上,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

“不是要您和丹朱对上,只是请您老人家帮忙说几句好话。”冯夷是别无所求了,可应龙却只求保住自己一条小命,为达目的,撕破脸也在所不惜,“冯大人,这些年我为您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光是您在佳人阁养的几名外室,每月我都送去不少孝敬……”

冯夷拈着白胡须像白毛老狐狸那样微笑:“你给我孝敬,我给你照应,这样一来一往其实你我两不相欠。这些年若不是有我的照应,你又怎能这么快在这圈子里出人头地?至于你手里掌握的那点黑材料……嘿嘿,哈哈,嘻嘻,呸!”

我朝官员,但凡落马的,必定是有作风问题;可但凡一点点作风问题,却又决不至于使官员落马。特别是对冯夷这样已经仆得不能再仆的官吏,体制内素来有“穷寇勿追”和“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默契在心。只要不犯路线性的错误,就算你把告状信送到皋陶大法官的案前,也不过批上“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大字而已。

冯夷见应龙哑然不言,长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道:“老弟,听哥哥一句话,还是拿着账本向丹朱大人负荆请罪吧。不然的话,难道你还想和他硬顶不成?老话说得好哪,正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人步步紧逼,拿着明晃晃的刀把子,还能退吗?当然能!反正退掉的也不是冯夷的性命。若丹朱心情好高抬贵手,冯夷还能从应龙那里落份人情;若是心情不好嘛……好吧,想必那个时节,应龙也不能从坟地里爬起来找冯老先生算账。可惜,应龙到底年少识浅,再加上耳根子软,竟然被冯夷说得有些意动起来。

应龙这人,小聪明倒有那么一点,可惜还是嫩了些——冯夷得意洋洋地在心里给应龙下了断语。哪知下一刻,雅室的大门“轰”地被人撞开,七八条舞刀弄枪的大汉闯进来,白晃晃的刀子当头便向冯夷、应龙砍落。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速速把欠下的钱财还来!”

“好贼子,没钱还债,却有钱在此吃喝玩乐,当真可恼!”

大汉们虽然嚷着类似的话杀进来,冯夷却决不会误会他们是认错了人。刀枪剑戟,尽往要命的地方捅不说,招数间也掩不住一击必杀的军旅风范。只是认清了这个事实,却令得冯夷更是惊恐加交——他可是享受从五品待遇的体制内人物,整个省城,从五品官员的数量,也不过两手外加两脚就能数得过来。这些人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怎么就胆敢向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出手,而且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只是很快,他就不用再纠结这个小问题,转而大笑着拍起手掌:“好好好,应龙你不只有小聪明,想不到还有副好身手!”

应龙的身手决不只是一个“好”字就能形容。当先攻过来的两人,练就一番合击功法。一个把手中长刀舞得滴水不漏,守得全无半点破绽。另一个却舞着长枪,点出百点寒芒,仿若百余条毒蛇,一起噬向应龙。

可应龙却毫不畏惧,暴喝一声:“中!”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右手就从刀光中穿入。使枪的那大汉正得意自己这一枪使得出神入化,比平日训练时更增三分威势,哪想忽然就伸出一只拳头,正打在心口上,当下喉咙一甜,喷出一口血,倒飞出去,胸前肋骨折断了好几根,刺入内腑,眼见是不能活了。

应龙一拳打飞使枪的汉子,也不停手,顺势砸向使刀的那人。使刀者赶紧横刀一拦,刀口朝上,想削断应龙手臂。却怎想应龙的手像蛇一样扭了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一拳砸在刀面上,将整把长刀打得扭曲。然后再一扭,无声无息地搭上使刀者的喉咙,“咔”的一声捏碎了喉骨。

应龙弹指间连杀二人,当真是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接下来他也不停顿,竟合身向杀手们冲去。这些杀手虽是军旅出身,意志坚韧,但在应龙如同疯虎一样的攻击下,不知怎么心下惧是一寒,手底慢了几分。转眼间,又被应龙踢飞二人,打伤一人。

“痛快!痛快!”应龙一边挥拳一边扬声大笑,“我大荒应龙氏世代从军,家父曾追随轩辕黄帝大战于涿鹿,为促进祖国统一大业流过鲜血。到了我这一代,天下太平,原以为一身家传武功已派不上用场,哪知今日还有得以施展的机会。”

冯夷却是看出危机:“应龙吾弟,不要恋战,快些掩护老夫向后方转进。”

主导这次刺杀的幕后黑手,显然下了极大的本钱。当先冲进来的七八名大汉,只是第一拨,屋外至少还有三四十人,正准备一拥而上。

可惜应龙打发了性子,竟不听劝告,纵声大笑,狂态毕露:“还有杀手?好好好!来得越多越好!当年家父凭借一套龙蛇九变,赤手空拳在涿鹿杀了个七进七出,伤敌毙敌不计其数。今日不肖儿孙,要斗胆尝试着挑战一下家父的丰功伟绩。”

然后话音才落,应龙忽然右脚使劲往下一跺,震开组成地板的木筏,显出底下滔滔水流。杀手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哧溜”一下,跃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三、背水横刀无奈战

应龙跑得快,冯夷却比应龙还要更快。当应龙跳入水中时,冯夷早已游出十来丈远。饶是应龙对自己机变百出颇为自负,此刻也不禁暗暗佩服:体制内果然锻炼人,就连冯夷这在官场混到仆街的老头子,这观风辨色、脚底抹油的功夫也修炼得如此炉火纯青。

可是应龙很快知道,用“炉火纯青”这四个字来形容冯夷脚底抹油的功夫绝对是一种侮辱。毕竟担任过黄河治理规划院的总负责人,这水底哪里有暗流,哪里有礁石他一清二楚。只是东一划西一游,没两下子就甩掉了后面的追兵。当应龙跟随着冯夷再爬上木筏时,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于七八条街区之外,料那些杀手们再精明强干,一时半会也追杀不过来。

“哎呀呀,累煞老夫了!”冯夷颤巍巍地问,“应龙吾弟,快帮老夫看看,那些杀手追上来了没有?”

“大人,我们已经把杀手甩掉了!”

“当真甩掉了?”

“当真甩掉了!”

“应龙你这个乌龟儿子王八蛋!”冯夷立刻变了脸,一巴掌就甩在应龙脸上。若不是老胳膊老腿运动过度,累得站不起来,老爷子今儿就要豁出去和应龙拼了性命。

“老夫我混迹官场四十载,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陷害过同僚,也被同僚陷害过。浮浮沉沉到了今天,眼看马上就要平平安安地告老还乡。容易么?”

冯夷边说边捂住心口,委屈得几乎要老泪纵横:“四十年来官场搏杀,如今要毁于一旦呀!应龙啊应龙,你好端端干吗要招惹那丹朱?招惹了丹朱就算了,又为何要把我拖下水来?”

应龙也挺委屈的:“我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啊!也就捡到了一本莫明其妙的账册,看也看不懂,谁知那丹朱为啥会如此着急上火?”

还是老爷子有经验,听应龙一说便有了答案:“如果我猜得不错,这账册应该是阴阳账。想来你拿到的,只是其中一本。必须两账合并,才能看出端倪。比方说上册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收扬州府,五百。下账同一页上肯定便写着送礼者的官阶、姓名,以及求办事项……嘿,这个丹朱,真不懂事。不就是收了点礼金,至于这么紧张么?年轻人就是太毛躁,这点小事何至于就喊打喊杀。若当真惹恼了老夫……”

冯夷还要发几句狠,可揪着胡子转念想想,却也只能无奈地吐出口长气:“若当真惹恼了老夫……唉,估计老夫也是拿他没辙。”

丹朱是谁?他可是太上皇尧爷的嫡长子。就算他再惹得天怒人怨,当今圣上舜爷只怕也不好出手惩治。被人说成是过河拆桥、上楼抽梯这还是轻的,以天朝人民的碎嘴德性,就算传出诸如斧影烛摇之类的闲话也不奇怪。就算为了自身的千秋清名计,舜爷就是再生丹朱的气,那也得打落了门牙往肚里咽——忍着!连当今圣上都忍了,你冯夷一个小小的仆街从五品,能不忍着吗?

冯夷这么一分析,应龙立时就急眼了:“冯老师!冯老爷子!冯大人!您可得想个法子哪!人家可都打上门来了,是战是和您要再不拿出个主意,说不得咱们爷俩明天就得结伴赴了黄泉!”

“说主意,老夫倒有那么一个。只是,要看你应龙有没有这个胆子。”冯夷一发狠揪断下巴上一撮胡须,“唯今之计,就是你摆明车马跟他来个硬碰硬,借用你的名声,四处宣讲丹朱的恶行,尽力掀起点浪花来。想那丹朱,但凡还要些脸面,就决不敢在这舆论汹汹的风口浪尖上,对你悍然出手!”

应龙眼睛一亮,可转瞬就回过味:“老爷子,您这招只是治标不治本哪。等风头一过,丹朱要不加倍地报复回来,我就是您孙子!”

“你这样能惹事的孙子,老夫可伺候不起。”冯夷气哼哼地道,“你要想不被丹朱找后账,就得尽快抓到丹朱的小辫子。比方说,弄到他另一本账册,和你手中的账册两账合一,坐实了丹朱贪渎的证据。有了他的把柄在手,两方面谈判,至少也多了点底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应龙皱眉:“连当今圣上都管不了丹朱,就算我们抓了他的把柄能有什么作用?再说了,您刚才不是还在劝我,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么?”

“我是这么说的吗?老夫明明说的是,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一世风流云散;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两步人去楼空!”冯夷哼一声, “当今圣上管不了丹朱,不代表其他人也管不了。朝廷里有传闻,说是因为大禹治水颇有成效,舜爷有意让他做接班人。禹爷要上了台,可不会顾念丹朱他老子的情面,只要有确实的证据交给禹爷,丹朱不死也得脱层皮!”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几乎是弹指之间就想出应对办法!当下应龙捏起左拳往右掌一砸,好像黑漆漆的大海上多了盏指路明灯,立时便下定了追随行动的决心。

于是他说做就做。应龙从木筏子上刮了树皮当纸张,又以泛黑的青苔和水混在一起调成墨汁,手指头蘸蘸,用蝌蚪文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写成好几千字的揭帖,将丹朱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样还没完,应龙又接下来抄录了几十份,趁着夜色,贴遍城里的大街小巷。

作为公知,写揭帖本就是应龙的拿手好戏。更何况丹朱本就民怨极大,坏事做绝,在应龙的妙笔生花下,更是足尺加三。很快,应龙的揭帖便在省城里引起极大反响。

横竖到处都是水,猎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种,捞鱼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人们有的是闲工夫。见有热闹可瞧,个个围拢上来,央识字的街坊为他们念揭贴上的内容。更妙的是,这次衙门的反应还非常迅速,不到晌午时分,就派出衙役挨街收缴违禁揭贴。

大天朝的国情就是如此,衙门越是要禁止的文化产品,国民们就越是对它兴趣盎然。很快应龙的揭帖就出现了所谓的“盗版”,行人只要一走到黑漆漆的小巷子里,准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凑过来低声问:“要应龙先生的揭帖么?三枚铜板一份,还附赠明秀阁小泪姑娘着西洋透明睡衣的画像一张。”

就是这样,不到晚饭时分,省城里但凡识字的人,几乎都将揭帖看过一遍。就算是不识字的,多半也听人念过其中几段。

消息传到丹朱的耳朵里,气得他接连砍翻了三个新罗买来的小妾。好在他脑子还算清醒,知道省城不比丹渊府,没说出什么“凡私藏揭帖者一律全家斩首”之类的蠢话。又忍痛花了几十块大洋,请来省城书院里一位潜心研究公共关系学数十年,须发皆白的老学者,替他平息波澜。

只是丹朱到底出身富贵,对于民间的事情了解得不多,仍抱着书院教授越老便越是学识渊博的旧思想。哪知道这年头,人人皆向钱看。但凡有点本事的专家教授,要么下海去了西洋商社当高管,要么就干脆自己卷起袖子创业,去做些忽悠外国傻冒以及天朝土豪的风险投资。唯有那些食古不化,脑筋和学问仍旧停滞在白垩纪元,蒙骗不到外快的老学究,才留在学院里凭资历换几个饷钱苦熬日子。

在老学者的建议下,丹朱先是高调地参加了一个慈善晚宴,宣布捐出十万块现大洋用于资助贫困学子。当然,宣布捐赠的数额与实际到账的数额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偏差,不过差得也不多,才差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大洋而已。只是万万想不到,如今社会上却有那么些闲极无聊的家伙,居然掰手指计算丹朱的官俸,发现十万大洋是需要丹朱不吃不喝攒八十年才能赚取到的数字,然后公开置疑这些大洋的来历。紧接着,老学者又建议丹朱走访贫民窟,慰问孤寡老人,并绘了一张集体画像四处张贴。然而,肥头大耳的丹朱,站在一群瘦骨伶仃的贫苦百姓中央,纵然他已努力摆出亲民姿态,那张画像还是给他带来不少的负面效应。

只是到了四月初七的时候,省城的局势突然就极为诡异地平静下来,像一只撤去柴薪的鼎,里面沸腾的汤水再翻不起什么波涛。这倒不是丹朱施加了什么压力,而是因为从极远极远的远方,传来了一个消息。

传说,从国都的方向,开出了一支船队。这支船队由一百零八艘比山还要高大的楼船组成,上面站满了持戈的武士,红色的旌旗随着风猎猎飘扬。

传说——当然,这依然只是个传说——传说这支船队的指挥官,是朝中正当红的水利大臣禹。而他此行的目的地,就是省城。

“火候差不多,该动手了。”冯夷对应龙说。

“丹朱阵脚已乱,趁着这空当,今夜子时你我潜入丹朱的官船,务必要将另一本账册拿到手中。”

四、狂风疾浪起苍茫

在许多人看来,很多的历史其实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偶然组成。但如果把偶然发生的事件,放在整个历史的大背景下,人们就会惊奇地发现,某些看似极小概率才会发生的事件,其实就如同水到渠成一样必然。原因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需要这些偶然做由头,去做他们必然要去完成的事,然后把这些“偶然”大加宣传,以彰显自己的无辜或者英明。

同样,现在发生在省城的那点芝麻大的破事,如果放在全局的战略眼光去看,便也不免让人觉得有点意味深长。

自从前任水利大臣鲧治水失败后,首先是西南方的蚩尤余孽开始蠢蠢欲动。舜爷仁厚,仍使用安抚的老办法,却不想西贼奸诈,一方面表示愿意加入联合自治政府,一方面却出兵偷袭,将西南总兵打得大败而逃。

舜爷闻报大怒,令甘肃将军防风氏领兵讨伐,可惜他却忘了,甘肃将军亦是他先前招抚的马贼。马贼对叛匪,本来也不过就是半斤八两,何况防风氏为教导部下养成勤俭节约的美德,一向不太乐意给部下发军饷,所以他麾下大军,一直有着兵匪一家的好名声。白日里剿贼未必卖什么力气,可夜里做打家劫舍的勾当却是一等一的好手。西南三省的叛贼原本不过八千,经防风氏这么一剿,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发展到十万之众。

朝廷派出御史要追究防风氏的责任,哪晓得防风氏对手下官兵掌握得却是严密,当即整出个全军哗变的闹剧。为避免马贼与叛匪合流,舜爷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这口气,仅给出一句“下不为例”的申斥。

通常在军阀的理解下,所谓“下不为例”,和“再来一次”基本上是个近义词。于是防风氏愈加跋扈,一面拿着朝廷的军饷,一面竟与叛贼做起了军火生意,双方维持着一种剿而不打的奇怪局面。

西南糜烂至此,东北情势亦很紧张。兵车国八万铁骑陈兵边境,搞了个什么所谓的“驯龙一号维和演习”。可摆出的架势,却是随时要南下入侵的模样。舜爷一面严令东北边防三镇官兵务必忍耐,不可擅启边衅,一边调派军队北上,组成第二道防线,整戈待旦,准备予以入侵敌军当头痛击。西南和东北既然乱了,那么东南六省作为朝廷的财赋来源地,便显得愈发重要起来。军心要收拢,民心亦要收拢。也无怪乎舜爷会派出大禹巡查东南。

“正所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那丹朱不识大势,兀自倒行逆施,嘿嘿,岂不知大禹正憋着股子力气,准备找些够分量的鸡宰上一只,骇骇其他那些上蹦下跳的猴子,把东南的局势稳定下来。”冯夷拈须笑道。

应龙闻言亦是大力鼓掌:“正是如此!那丹朱逆历史潮流而动,妄图螳臂当车,迟早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冯夷定定地望了应龙半晌,最终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应龙贤弟,我已为你分析了敌有十败,我有十胜,可你为何仍是……”

“我也不想啊!”应龙脸上笑容一滞,“以我国素来的传统,从来民不与官斗,何况他还是背景通了天的高官。就算这次斗倒了丹朱,事后他那些亲朋同党报复起来,我一介小民,照样没有好果子吃!”

冯夷嘴角抽动两下,只觉胸口憋闷,恨不能在应龙脸上打一套工字伏虎拳,揍他个鼻青脸肿方能解气。应龙这厮,身高体壮,平日里在文化圈也算是个横行无忌的人物,常常在邸报上指点朝政、挥斥方遒,号称嘴炮无敌。哪晓得一旦正面对上朝廷大员,胆量却比一只小鸡仔也大不了多少。明明说好子时一起潜入丹朱官船盗取账册,可好不容易绕过警戒潜入官船之下,他却打起了退堂鼓,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继续下一步行动。无奈之下,冯夷只得说了实话。

“老弟,丹朱的那本账册,其实是老夫偷的,也是老夫半夜扔进你家院子。至于丹朱为何会怀疑你藏匿账册,其中自然也有老夫的关系。目的,就是想让你助老夫一臂之力,一起去偷丹朱剩下的那本账册。”

听了这话,应龙下巴差点掉到胸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作势就要去掐冯夷:“好你个老匹夫……”

冯夷轻描淡写地拨开他的手:“老弟,要是论起官位,老夫只差丹朱半阶。可论起权势、背景,他却比老夫高了十万八千里也不止。你可知老夫为何有胆子和他作对?”

“为何?”

冯夷微微一笑:“因为此次老夫身后有洋老爷的支持!”

“洋人?”应龙一惊,手上动作立时缓了。

冯夷拈着须子,愈发得意洋洋。

自禹接任水利大臣后,提出以“疏”的法子治水。奇肱国、黑齿国的政府,屡次抗议禹将洪水疏入他们国度,却总被禹一句“此乃本国内政,尔等不得干涉”给堵了回来。

禹怎能用这样的口吻和洋老爷说话?简直太不文明,太不礼貌,太有损我中央之国的泱泱大国气度!也幸好洋老爷仁慈,不愿为此区区口角之事就动用刀兵,只资助了西南反贼,挑拨了兵车国君王,小打小闹地以示教训。本来,丹朱就是奇肱、黑齿二国的重点投资对象,那本账册记录的就是二国予以丹朱的人道主义援助物资。岂料丹朱瞻前顾后,迟迟不敢举起反旗,令洋大人的巨额投资几乎落空。

无奈之下,两国领事只好联系上冯夷,许下重金请他出手。正巧冯夷仆街几十年,也想做出一番事业,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结为同盟。

“领事老爷说啦,只要我们偷到下半本账册,帮他拿住丹朱的痛脚,迫丹朱起兵造反,他就作主给予我们两张绿卡,让我们可以到自由国度里,自由地呼吸自由空气!”

绿卡!这可是和西王母的蟠桃、太上老君的仙丹一样稀罕的玩意哪!在水深火热中生活的天朝公知,谁不想拿到绿卡,去那堪比人间天堂的自由之国做那自由之民?为了它,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值得闯一闯!

只是,为何良心有些隐隐作痛?

“老爷子,这种时候起兵造反,天下可是要大乱的……”应龙犹豫着说。

冯夷“嘿嘿”一乐:“天下大乱关我们屁事?俗话说,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这天下越乱,我们才越好浑水摸鱼哪。”

应龙默然半晌,瞪大通红的眼珠子,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猛然间右掌往官船的船身一拍,紧接着人已借力长身而起,似雄鹰般轻巧地落在甲板上。冯夷也紧随而上,身法逊了应龙三分飘逸自然,却足足多出七分诡异迅捷。竟然后发先至,抢先着地。应龙眼睛一亮,刚想习惯性地奉上两句马屁,只是接下来,整张脸却立刻垮下。

说来也是二人业务不熟,侵入官船之前,竟都未曾仔细观察过官船上的动静。此刻一落地才发现,竟落在巡逻的守卫身边。那些守卫都是精锐之士,处变不惊,一转念间便迅速地将明晃晃的戈尖对准入侵者的脖子。应龙与冯夷相对苦笑,除了举起双手别无他法。此刻动手就算能够打倒守卫,也免不了要惊动他人。

一名守卫快速地在他俩身上搜索一番,将二人身上的东西都给掏出来。几名守卫挑挑眉,倒有些犯起嘀咕:说这二人是刺客吧,身上却没带武器;说他们是小偷吧,不提他俩装满现大洋的荷包,光是身上佩戴的玉饰、腰带,亦全是价值不菲的限量版国际顶尖品牌。

应龙眨眨眼睛:“各位军爷,千万别误会。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趁着夜色来给丹朱大人送礼的。”

守卫却是精明得很,哈哈一笑:“你这厮哄不了我。我们丹朱大人收礼从来收得光明正大,像你们这样鬼鬼祟祟半夜前来的,定是非奸即盗!”

冯夷一脸吃惊:“哎呀妈呀,想不到丹朱大人如此豪放!俺们东北那旮旯的官,收几百块大洋都要三推四让好几回。”

应龙耐心解释,一脸无辜:“我们是外地来的客商,不知丹朱大人的规矩。还请几位通融通融,兄弟必有后报。”

“那……我先带你们去见总管,不过在总管发话之前,你们最好老实点,不要乱说乱动,要是引起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冯夷和应龙都是五官端正、举止儒雅,做惯了官员和公知,亦自有一股人上人的气度,怎么瞧都不像是偷鸡摸狗之辈。四名守卫将信将疑,不过除了找上官验证,似乎也别无他法。

应龙连连点头:“好说好说,一切都听各位军爷吩咐。兄弟我在东三省开着家青楼连锁店,最近正准备将业务拓展到东南。日后几位军爷若是想要乐呵乐呵,务必记得光顾小店,所有花费兄弟全包了……”

应龙嘻嘻哈哈,不断说话舒缓守卫们紧绷的神经,心中暗自欢喜。大户人家的机密账册,通常都由总管贴身收藏。有人带路,总比自己无头苍蝇般四处搜寻要好。

这回冯夷学了乖,功聚双耳,然后向应龙示意,官船上最多只有十余个呼吸声音,且都与他们相距极远。应龙微微点头,左手贴在大腿边比出一个七,眼见前方就是一间豪华舱室,他示意冯夷一起稍微加快脚步。

一、二、三……应龙以极为诡异的节奏踏出脚步,四名守卫不知不觉间步伐被带动得保持一致。他们还没意识到这就是攻击的前奏,潜意识下的紧随已经给了应龙和冯夷出手的最佳攻击时机。二人看似行走得极为放松,力道却已悄然聚集在双手上。

六、七……迈到第七步时,冯夷与应龙一起刹住脚步,可四名守卫却同时迈出第八步,觉察到异样时才一起惊讶转头。

只这一瞬的迟疑就够了!冯夷、应龙四掌齐出,悍然印在守卫脑门,力道极刚中带些许柔,四名守卫全身一震,紧接着便软软地瘫倒,惊讶的神情还凝在脸上,人已被击晕。

冯夷、应龙更不迟疑,打开前方舱门纵身冲入,势头凶猛似虎如狼。别说舱室内仅有区区一名总管,便是有十个八个精锐武士,应龙也有信心一举擒下。

可惜,舱内既无总管也无武士,仅有一个戴着奢比尸国秘制的金边墨玉眼镜,满脸横肉、匪气十足的——官。

“账册就在这儿,可惜,你们却来晚了。”丹朱拍拍手里的账册说。他轻轻弹指,无数盏灯笼一起点亮,将整间舱室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远近响起哗哗水声,数百名潜藏在水底的武士同时扔出鹰爪抓住船舷攀登而上,将冯夷、应龙团团包围。“呶呶呶,我是坏人,却不是个蠢人。这样简单的调虎离山计,怎么可能骗得到我!”丹朱笑得癫狂而残忍,定定看着冯夷、应龙,“说吧,你们想怎么死?”

冯夷、应龙脸色苍白,看看周围持刀绰枪的武士,目光又忍不住在对方脸上打转,心下均自思量:丹朱此次动用的武士虽多,可其中并无绝顶高手。若是冯夷与丹朱团结一心,也未必不能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破围而出。只是对方真是那种值得托付后背的坚定战友吗?

冯夷嘴唇翕动刚要说话,哪晓得应龙反应更快。只见他双手高举,忽然身子一矮,已是五体投地地拜倒:“我投降!我与冯夷老贼割袍断义划清界线画地绝交!丹朱大人,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狗,您让我咬谁我便冲谁汪汪!”

“孙子!”冯夷只恨自己脸皮太薄,稍一犹豫便错失了投诚良机,只好指着应龙鼻子骂道,“你这贼胚狼子野心,先是教唆老夫随你陷害丹朱大人,现在竟又反手卖了老夫,真真不当人子!”

应龙也不辩驳,半趴在地下,像只迷路的羔羊低声啜泣。丹朱自然也是不信,呵呵笑几声:“呶呶呶,都说了我不是傻子,冯大人怎么还想继续骗我。就像刚才应龙兄说的,似他这样的文人骚客,都是被达官贵人圈养的狗。主人没发话,他怎敢乱咬人。冯大人哪,想不到您这么大的年纪,官瘾还这么足。倒也是,若不扳倒我这样重量级的官员,你这样的万年咸鱼又怎能翻身?”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冯夷萧索长叹,垂下双手,“罢罢罢,为老夫一世清名计,老夫宁愿束手就擒,与应龙这奸贼当堂对证……”

嘴里说束手就擒,冯夷身形却在此时突然化作一阵风。一阵无论多么锋利的刀枪,也无法杀死的狂风。

所有人都觉得天地间仿佛都暗了起来。紧接着一道剑光泛出百道闪电划破黑暗,耀花了所有人的眼。在这阵狂风过后,起码有五个挡住冯夷去路的武士被那一双利爪分尸。

“好!好一套依律当诛剑!”丹朱看着满地的鲜血,只顾拍手大笑。他喜欢杀人这种极具观赏性的体育运动。无论是他的手下杀人,还是被人杀,只要看到鲜血在飞溅,他都会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快活地跳动。

“好!好一个冯夷!”应龙张大了嘴。原本他对自己的身手还颇为自矜,却不想冯夷这半辈子窝窝囊囊、纵情声色的糟老头认真起来,武功足足甩开他十条街。如此武功,如此身手,却依然甘心收敛爪牙困居于仆街从五品的官位上二十余年。也不知这顶官帽究竟有什么好,竟可令无数豪杰竞相折腰。

甬道之间,乍现铁栏,忽显陷阱;盆景之间,寒光凛烈,风声呼啸;就连两旁摆放的古玩珍奇、壁画书卷,亦是寒芒闪动,不知抛打出多少暗剑明刀。

应龙目瞪口呆地看着冯夷冲过舱门,那扇门他刚才打开时并无异样,可现在却化身为噬人的机关兽,却也在一瞬间被冯夷切成碎片。

应龙看冯夷跃过甬道,两边悬挂的名家书画,原本令他心动不已,还暗自打算若有可能便顺手牵羊。可现在他才知道,那些古玩珍宝上竟附有那么多的杀人陷阱。铁枪、铁网、铁荆棘,不要钱般射出,间或还喷出一股股或绿或红的毒水迷烟。

无数人影从前、从后、从两边的舱室里扑向冯夷,甚至有人从甲板之下刺来杀人钢刀。可转瞬间,那些人便变为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下,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淌。

剑光如电,肆意猖狂飞掠。剑气如雨,千沟万壑纵横。

只是武功再高,力气却终有用竭的时候,而丹朱的手下,竟是源源不绝地杀至。当冯夷终于踏上甲板时,就再也前进不了一步。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膛不停起伏,稍一疏忽,身上便平添了几处伤痕。就算不会任何武功的人也能看出,行到此处,就已是冯夷的极限。不出一时三刻,他就要化为刀下冤魂。

“应龙,动手!”冯夷突然大喝。

下意识,应龙发誓当时所有人都是下意识地——直到许多年后,应龙用慢镜头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一切,仍然忍不住大骂冯夷的奸猾。

丹朱下意识地将头转向应龙,瞪起眼珠;他身边的护卫下意识地抽出刀,向应龙当头劈下。在这种情况下,应龙亦只能够下意识地一脚将护卫踹飞,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夺过丹朱手中的账册,纵身跳河。

扑通!在官船的另一边,也同时溅起一朵小小水花。冯夷趁着应龙发难的空当,趁机脱困。

应龙向冯夷落水的地方游去,想同他兵合一处。岂知冯夷远远看到他游过来,竟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向相反的方向快速逃离。那惊人的速度,那恐惧的眼神,就好像应龙身上有什么必死的瘟疫,只要多接近他一点,就有被传染上的可能。

五、方知命贱如猪狗

冯夷不与应龙一起逃离,是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应龙面对的,将是一场不死不休的追杀。不同于上一次略带试探性质的围杀,同时拿到丹朱两本账册的应龙,已经成为丹朱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丹朱会动用他的全部力量,务必保证要将应龙擒杀。

所以现在应龙很害怕,非常非常的害怕。他这一逃便是三天三夜,期间曾施放七十一处烟雾,布下三十九种阵法,暂时甩开追兵。但每次才刚松一口气,不到半炷香工夫,丹朱手下的武士便又乌泱乌泱地围了上去,迫得他连吃饭睡觉解手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一直逃、逃、逃……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应龙这样对自己说,然后他就变得更加慌乱。他疲惫、他害怕、他渴睡,若不是还尚有一丝理智存在,他可能早已向丹朱的手下投降,宁可遭受千刀万剐的刑罚,也要结束这场令人绝望的逃亡。

应龙再一次甩开追兵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在他前方,是一片由木筏组成的街道。这三天来,他一直在野外兜兜转转,就是不敢进入城市,因为他害怕遭到出卖。但是现在,如果再不到城市里取得补给,他就得被活活饿死。

“上天保佑,千万不要碰上认识我的人。”应龙祈祷。但很明显,似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什么神佛会加以庇佑。当应龙湿漉漉地爬上木筏后,应龙绝望地发现,这条街道他竟无比熟悉。

“怡、红、院!”应龙脸色铁青,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就走。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现在应龙最不想遇到的,就是那些平素里看到他便眉开眼笑腻上来的名妓们。据他所知,能自卖自身的姑娘,若有机会卖起别人,恐怕也不会手软。

“您是……应龙先生?”一个人看到应龙,木讷地叫了一声。应龙抬头一看,暗暗叫苦。因为叫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经常被他雇佣的打手张三。若是遇见了某些感情丰富点的姑娘,应龙说不定还能扮演个与黑恶权势作对不幸失败的悲情英雄形象,骗点钱财继续跑路。但张三熟知应龙私底下的诸般龌龊,怎么也不可能蒙混过去。

软的不行,便只好来硬的。应龙猛地掐住张三的脖子,低声恐吓:“不准叫!把钱和吃的都拿出来,不然我就掐死你!”

其实现在应龙疲倦得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别说掐死人,便连一只鸡也掐不死。好在张三似乎被应龙积威所慑,竟呆呆地站在那儿,一点都没想到要反抗。

“钱和食物,只有院子里才有。”张三轻声说。

所谓院子,指的当然是怡红院。应龙嗅到怡红院里散发出来的食物香气,腹内发出雷鸣一样的响声。

便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应龙咽了口唾沫。

“不要惊动任何人,悄悄带我去珠儿的房间,再给我弄点吃的来。你别想耍花招,我知道珠儿是你的亲妹子,要是敢乱说乱动,我就先杀她,再杀你。我现在可是个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应龙故意作出狰狞的模样威胁说。

恶人,总是令人害怕的。于是一盏茶工夫之后,他便来到怡红院里,一边享受着珠儿的按摩,一边大口大口喝着张三端来的鱼汤。

“张三、珠儿,若有朝一日我东山再起,一定会报答你们这一饭之恩。到时候,张三你就是我的兄弟,我们有福同享;至于珠儿,我会娶你当我的正房太太……”应龙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汤,一边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废话和鬼话,都有存在的必要。因为人心贪婪,纵然张三和珠儿不信,但只要在心中留下一丝缝隙,也许就能令他们延后几分向丹朱举报应龙的去向。

“听说,丹朱大人正在通缉您?”

“哈哈,丹朱不过是只小臭虫。我现在只是避他锋芒而已。不瞒你们说,我应龙在朝中可是有很多朋友的,一旦待我缓过这口气,要辗死他易如反掌。”应龙随口胡诌,只是说着说着,应龙的眼皮却慢慢变得沉重。

“他怎么了?”

“应该是太累了。吃饱了本就易困,加上房间内又点了宁神的香。”

“那么我们……”

耳边蒙蒙眬眬传来张三兄妹的对话,应龙心知不对,不断提醒自己应该醒来,可却像着了梦魇,明明神志还算清醒,可眼皮就是睁不开,身体更是软洋洋的,聚不起半点力气。

“不好了!”又有人冲进房间里,几个人压低声音,不知在商量些什么。然后应龙感到身体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起来,又放到了另一个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两个时辰,又也许只是眨了几下眼的工夫,应龙终于使出全身力气,用力一咬舌尖。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虽然身体还是软软的,但至少眼皮已能够睁开一条缝隙。只看了一眼,他便怔住了。

首先,他现在正身处于一个很昏暗低矮的空间中,好像是床底下。其次,珠儿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五六个人。这些人中,有白发苍颜的老汉,亦有年刚及笄的少年;有身高八尺的壮汉,亦有婀娜多娇的红颜。

所有人都脸色青白,惨然地跪着,全身颤抖如风中落叶,神情惶恐似大祸将临,眼神迷茫、面容沮丧,却一动也不敢稍动。而他们的对面,却仅仅站着一名傲慢的持剑武士。

应龙微微张开嘴。他不晓得张三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恭顺。因为他看得出,那名武士脚步虚浮,武功应该不算高。如果真要动起手来,仅仅张三一个人,就足以把武士给打趴下。

武士到底有何种神奇的力量,使得这些人像见了猫的老鼠一般,瑟瑟地缩成一团?

“我听说,刚才有一个人偷偷溜进了怡红院,你们快把他交出来!”

武士明显只是讹诈,但张三等人却抖得更厉害了,头死死地顶着地板,嘴里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贱民就是贱民,连话都不会说。”武士抱怨。这些天追捕应龙,这些武士们的精神和体力也透支不少,变得暴躁易怒。他顺手挥了挥刀——真的只是顺手——就一刀砍在珠儿的脖子上。

他的剑很利。珠儿的脖子上先是出现一条红线,然后血才猛地喷涌出来。那颗还大张着双眼的头颅滴溜溜在地下转了几个圈,滚到床底下,正好与应龙四目相对。一瞬间,应龙全身的毛孔一齐竖了起来,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反正已经开了杀戒——武士无趣地想。于是他继续挥舞着剑问:“说,刚才逃进来的人在哪里?”

没有回答,如他预料的那般没有回答。于是他一剑接着一剑,将跪倒的人逐一刺死。最后,他走到张三面前,再次问:“那个人在哪?”

张三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像风中的枯草。应龙清楚地看到,他好几次试图握紧拳头,也好几次试图张开嘴。可惜,武士不耐烦了,一剑刺穿他后心,又用他的衣服拭了拭剑上的血迹,怏怏地走出门。

足足又过了一炷香工夫,应龙僵直的身体才又重新能够活动。他惊惶地瞪大眼睛,连滚带爬地从床底蹿出来。

“你有病啊!”他冲着快要死掉的张三大叫,声音嘶哑,愤怒而且不解。

“我们不能反抗。”张三喘息着解释,“我们这些丹渊府出来的贱民,如果伤了一个丹朱大人的手下,就得有一百人为他抵命。”

应龙不屑地哼了一声。别看他对丹朱畏如蛇蝎,但面对丹朱的那些手下可毫无压力。反抗么,终究是要死人的。

在应龙鄙夷的目光下,张三开始颤抖,然后他捂着脸大哭:“是!这些都是借口!我们懦弱,我们没用,所以我们不敢对抗丹朱,只希望有一天能出现一位英雄,把我们从丹朱的暴政下解救出来。应龙先生,我们看了您的揭帖,知道您和丹朱是死敌。所以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

应龙更生气了,大声咆哮:“我是那样的英雄?当年我父亲的武功冠绝天下,为抗击蚩尤侵略,他身经百战从未后退半步。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做到轩辕军正一品先锋官的位置。可那又怎样?他武功高,可不会做人哪!蚩尤的头刚被他斩下,那些大人物就借口他身染恶疾,把他削职为民。他死的时候,孤零零的,只有我陪在身边。看着他旧伤发作,看着他痛得满地打滚,用头撞墙。从那时候起,我就告诉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指望我帮你们扳倒丹朱,还不如指望明天老天爷突然降下天雷把他轰死!”

只是,张三已经死了,吐出最后一口气,再听不见他的反驳。应龙无比愤怒,气得直揪自己头发。愤怒之后接着就是茫然,那感觉就像一个有钱人,有天早晨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多得连卖房卖车都无法偿还。

提醒自己不应该在这种危险的地方久留,应龙摸摸怀里的两本账册,恨恨瞪了眼张三的尸体,又环顾血泊里的一具具尸体,转身就走。

六、英雄自古不自由

追追逃逃。

绝望感是逃亡者最大的敌人。因为绝望而变得疯狂,因为疯狂而变得愚蠢,因为愚蠢而留下的痕迹,使追踪者可以轻易将逃亡的人包围。但当逃亡者不再绝望时,就要轮到追踪的人头疼了。

从第七天开始,应龙每一次甩开追兵,都至少能够获得半天的喘息时间。而到了第十三天,包围网已经变得越来越稀松。应龙轻松地逃亡到一个名叫“摊牌”的小镇里,见到等候了他多时的冯夷。

“真难以相信,你居然能走到这一步!”冯夷惊诧地感叹。

应龙坐在他对面,平静而疲惫地笑笑。而这反应,却令冯夷更加诧异。

“我原以为,你一见到我,就会对我破口大骂,甚至拿出一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威胁要砍掉我的脑袋。可现在你却……唔,看来你长大啦。”冯夷有些欣慰又不知怎么有些不安。

“把账册交给我,你马上就能拿到奇肱国的绿卡,以及一大笔钱。如果你不想出国也没关系,奇肱国和黑齿国的领事已经答应我,会帮我组建一个在野党,由我出任党魁,而你可以做我的秘书长,我们一起共谋富贵。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无论是舜爷赢还是丹朱胜,都得拉拢我们稳定政局。如果运气再好一点,就算取大禹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

冯夷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计划,眼睛发亮,眉色飞舞。但应龙打断他:“天下不能再乱下去了,所以,我想把账册交给禹。”

冯夷一怔,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应龙,判断他是不是得了病。念及以往的交情,他决定把应龙拉回到正道上。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法律。这条法律规定,以民告官者,即使手握真凭实据,也必须滚过钉床,挨过八百棍没死,才能申诉冤屈;即使运气很好碰到个难得一见的青天大老爷,告赢了官司,也要被流放三千里充为苦役。好吧,舜爷仁厚,登基不久就废除了这条律法。可是你要知道,律法虽然废除了,但人心却没有变。这是规则,官的规则,哪怕舜和禹都不敢违反的规则!你把账册交给禹,让他将丹朱、将我绳之以法,可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我们是官,大官!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削职为民而已。像丹朱这种王爷,可能最多只要换个地盘,就能继续作威作福做他的官老爷。可你呢?你以前干过的所有坏事都会被翻出来,天底下所有的官都会使尽手段排挤你、打击你、羞辱你!因为他们不能容忍,天底下有你这样一个侵犯了官员威风的草民。你不会成为英雄,只会变成一条落水狗,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我知道,可我还是想把账册交给禹。”应龙说。

“看来你真的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冯夷叹息着,慢慢站起来。作为普通朋友,他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既然应龙不识抬举,那便不用再劝。二十年,他整整蜇伏了二十年,才盼来今天这个机会。谁要敢挡他的路,谁就是他的敌人!

手腕一翻,青锋剑头劈开一道绮丽至极的闪电,挟带着隐隐惊雷,天地立时变色。以雷和电组成的天牢,将应龙笼在其中。天边的黑云中,隐有怒龙金爪,似是对挑战它们的狂人发出威胁咆哮。

这是冯夷必杀的一剑,无解的一剑。应龙闭上眼,沉默着,无视身周金色的电光,无视漫天隆隆的巨雷,疲惫的脸上带着坚定和坚决,就这么踏前一步,一拳击出。

应龙的神情,让冯夷莫明其妙地怒火燃起——虽然这家伙在文坛上小有名气,可说到底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草民而已。区区草民,怎敢对他这从五品官员劈出的必杀一剑熟视无睹!他难道不该跪倒在地,一边说着雷霆雨恩,俱是天恩,一边叩头如雨,乞求自己的宽恕么?这么想着,冯夷剑上力道再增三分。

应龙破不了这一剑,他自己也很清楚这点。可有时候,破不了的剑法,未必就一定要破!

纵然闪电灸痛他的肌肤,纵然惊雷震痛他的耳膜,亦未能使他眨一下眼睛,皱一下眉头。他就这么直入中宫,不挡、不格、不避、不理地挥出拳头。如果冯夷不变招,在下一刻,冯夷的依律当诛剑会将应龙绞成几百上千块的碎肉,但应龙也将一拳打在冯夷面门,也许会让他轻伤,也许会让他重伤,甚至有半成的几率会击碎他的鼻骨,并迫使骨渣刺入脑中。这一拳不击中实处的话,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往哪方面发展。

冯夷皱眉,变招。他是官,应龙是民,官怎么可以与民赌命?哪怕输的机会不到二十分之一,也决不可以接受。

冯夷再出剑,剑意堂堂皇皇。一百颗、一千颗、一万颗太阳从他的剑身上升起,以最炽、最烈、最明亮的姿态,君临天下,普照八方。但他这一剑还是只在应龙的肩膀上划出一道血痕,而没能砍下他的头颅。因为应龙突兀踢起的一脚,再次以以命换命的决绝,迫得他不得不临时变招。

冯夷眉头轻皱,评价:“你无耻。”

应龙承认,然后辩解:“你是官,我是民。在你制订的规则下,迎战你强势的剑法,不无耻些,怎么胜你?”

冯夷铁青着脸,略略有些焦急。他得在丹朱的军队赶来前结束这场战斗,拿到账册。所以他只能换了种剑法,换了一种他决不愿意使出的,自创的剑法。或许只有这套剑法,能够让他应对应龙以攻对攻、以命搏命的策略。

长剑上响起辛酸的剑啸,冯夷心酸地抹了抹眼角。这套剑法名叫“一生”,“一生”剑法尽融一招。

一剑出,冯夷仿佛看见自己幼年时,家中贫寒,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为在困苦中杀出一条血路,他跪于大儒门外三天三夜,终入门墙。

一剑出,冯夷仿佛看见自己青年时,年少得志,平步青云,本以为可以扶摇直上九万里,却不料派系首领突遭政敌攻讦下狱待死,而他也受牵连,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贬至边陲之地,担任一个仆得不能再仆的闲官。

一剑出,冯夷仿佛看见自己中年时,收敛爪牙,努力地和光同尘。白日里自甘堕落地放纵声色,可却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不甘地纵臂狂呼。

一剑出,冯夷恍然大悟:呀,我老了!这一次,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不为功名富贵,不为起居八座,只为能够在那些曾经看不起自己、嘲笑过自己的人脸上,狠狠地甩一记响亮耳光!

冯夷面目狰狞,双眼赤红。他的剑变得更加凛烈、更加狂暴,只要劈下这一剑,劈碎眼前这个人,他就能劈出一条金光道、登云梯,完成他当年未实现的梦想!

但是……等等!我都劈出如此决绝的一剑了,为什么那个应龙还是那么木讷、那么不讲理、那么专注到恐怖地一拳击向我的面门?难道他不怕死么?难道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么?不管了,不要理会这只拳头,只要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我就能……不!不能不理啊!如果没有了性命,什么梦想,什么荣耀,全都是一场空!

剑意和拳风骤然消散,冯夷喘着粗气踉跄退后。他不可置信地摸摸左眼,只摸到满手的血和一个空空的洞。他的勇气、他的梦想,似乎也随着鲜血的流淌而消逝。

“你疯了吗?”冯夷冲着应龙大吼,“天堂有路你不走,偏偏要往地狱里去。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没有好下场的吗?”

应龙努力挑起嘴角,想笑,可那笑容却更似哭:“曾经,我以为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像你一样,穿上官袍官靴,手掌权柄,威风八面。可如今我才知道,哪怕有一天我真的穿上官靴,可我的心里,我始终还是那个穿着草鞋的人。”

冯夷明白了,佝偻着身子,转身慢慢地走了。应龙有些惘然地看着他背影,然后慢慢地坐到地下,叉着腿,很没形象地抹抹额头,抹去那不知是汗水还是鲜血的潮湿。

那个时节,是所谓的“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不过那个时节,民众的生活,也未必如你我现在所想象的那般困苦。因为禹使用疏的办法对付洪水,有很多地方的高山已经露出水面,形成一座座小岛。官员们把这些小岛称为蓬莱、方丈和瀛洲,他们把官衙和家眷搬迁到小岛上,不断地发出一条条指令,指导仍然居住在木筏上的人民生产和生活,鼓励他们鼓起勇气,继续对抗洪水,重建家园。

洪水肆虐了几十年,大学解散了,中学、小学也停办了。食物虽不曾短缺,然而老百姓的精神生活不免匮乏。好在,有一批依赖着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思考,用言论关怀和介入公共事务的文化人,挺身而出,近乎义务地为人民讲解时事、指点江山,在一片混沌中,为人们打开一扇充满希望的门。

“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我——应龙,打倒了河伯冯夷,把丹朱的罪证交给禹,使他们这些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应龙站在高高的木台子上大声说。为了增强说服力,还用力跺了跺脚,震得木筏一阵摇晃。

“可是,我听说的故事并不是这样子的。”台下有个年轻人小声地说。

“你那是受了谣言的骗……”应龙宽厚地笑笑,刚想解释,可台下那个年轻人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我看你才是想用谣言骗我们。我听说,是冯夷耗尽心血画了黄河水图,才使禹能够顺利治水。只是因为他们见面时有了误会,禹一箭射瞎冯夷的左眼,冯大人才不得不下野致仕。至于丹朱大人,年少时虽然性情刚烈,不善治政。可让禹夺了封地,流放到范水府后,却改过从善,带领着那儿的人民兴修水利,发展农业,颇受当地百姓爱戴。这样的好官,又岂会勾结洋人,乱我中华呢?”

“这、这是因为……”应龙支支吾吾,没法回答了。台下的人们一起哄笑起来:“好啦好啦,至少你这个故事编得还不错。不过要让我们相信是真的,太阳可就要从西边出来啦!要知道冯夷和丹朱都被舜爷和禹爷下旨褒奖过,而你却和我们这些罪人一起被罚做苦役。如此一来,谁是谁非,还不一目了然吗?”

看管苦役的卫士听到喧哗,“啪”地甩了一下皮鞭:“你们这帮贼配军,个个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禹爷仁厚,没要了你们性命,只罚你们苦役,你们却在这里偷懒。再这样放肆,今天的晚饭就不要想了!”

“好啦好啦,咱们不吹牛了,干活喽!”应龙哈哈笑着,抡起大锤,一锤一锤地砸向木桩。爽朗的笑声,和着号子,回荡在山水之间,显得清澈而又嘹亮。

“这家伙的笑声真难听。”一个卫士皱着眉说。

另一个卫士附和:“是啊,的确难听。”

他们的评论可能太小声了,越来越多的笑声从苦役的喉咙里喷薄而出,震得河水荡出丝丝波纹,震得天边乌云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