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
小思(卢玮銮)编著的《香港文学散步》,一九九一年出版后带动了对香港“南来文人”的关注,是我很感兴趣的题目。此书二○○四年、二○○七年先后出过增订版,最近(2015年8月)上海译文出版社出了第四个中文版,书装比港版更雅致更有品味,是近年大陆书籍在装帧设计方面追赶提升的成果。
全书“忆故人”“临旧地”,集中介绍二十世纪上半叶从中国大陆旅港的著名作家、学者,收录文章主要由三部分组成:那些文化名人在香港留下的相关篇章;当时或后来不久有关人士的记述文字;小思本人的评介。另附地图、照片等,展示南下文人居停香港期间的踪迹。—很用心的编法,是地缘文学的上佳范本,对文学爱好者的阅读、对旅行爱好者的行程,都提供了新的路径。我十月假期赴港,便是以所购读的新版为指引,作一点香港文学散步。
去了慕名已久、偏远宁静的薄扶林道,清幽山林间、雨后苔路上、潺潺溪涧旁,探访了戴望舒的林泉居旧址;附近海边一个住宅区,是叶灵凤、施蛰存、徐迟、丁聪、胡兰成等名士曾经聚居、出没的学士台;香港大学里,看了许地山任中文学院主任时办公所在的邓志昂楼等。最有意思的是对张爱玲、萧红的寻访,两位才女在这异乡海岛上的无意交集,特别是与同一种南国花树的奇妙巧缘,甚可回味。
坐巴士沿着薄扶林道,盘旋于山与海之间,来到浅水湾。走到沙滩前,意外看到新设了一条“南区文学径”,乃是受《香港文学散步》启发而做的纪念张爱玲地标,三张长椅,旁边分别是张爱玲在香港拍摄的一帧照片以及象征战乱背景的子弹壳,几垒书籍雕塑,外套与行李箱雕塑,代表张爱玲在香港的三段历程(1939-1942,1952-1955,1961-1962)。
这些作品的背后是一栋大厦,原为浅水湾酒店,张爱玲在香港读书时来探望过入住于此的母亲,后来,她把《倾城之恋》的男女主角邂逅之地设在了这酒店。—空寂的黝黑长铁椅,别有意味的雕塑作品(连日雨水沾湿了照片上张爱玲的年青面容),加上这栋新大厦的旧联想,很能给人时光沧桑之感。前面的沙滩,因逢台风雨,游客稀少,阴黯雨云下潮浪兀自涨落,在沙上留下转瞬的印迹;两个小女孩在滩上戏水,对着卷来的波涛或静立或呼笑,海天漠漠中,更添苍茫寂寥。
来浅水湾的本意是看凤凰木。《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在此指给白流苏看凤凰花(小说中称为“影树”“野火花”),这种“红得不能再红了”的燃烧火花,是两人情感、心态的意象。而近读《香港文学散步》才知道,浅水湾曾经的萧红墓,也是由一棵凤凰木荫蔽的:就在张爱玲(以及范柳原、白流苏)的香港岁月,一九四二年初,萧红病逝,端木蕻良等人把她的骨灰埋在浅水湾海滨一棵大树下,以满足她“与蓝天碧海永处”的愿望;到一九五七年因当地改建,要把骨灰迁往广州,主持迁墓的叶灵凤等人就是在那棵凤凰木“高疏的绿荫覆盖”下,挖掘出萧红骨殖的。—此墓曾牵动过很多人,十多年间不少名家都去拜祭过留下诗文,但像夏衍的《访萧红墓》,只写那里有“一棵我叫不出名字的大树”;是对香港风物有研究认识的叶灵凤,才在《萧红墓发掘始末记》中明确指出那是“一棵大影树”。
但其实,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第二次去香港,都为了张爱玲和萧红而专门到过浅水湾,也看过凤凰木。翻出旧相册,一九九三年九月那张滩头独自徘徊的照片旁有记:“来香港当然要来浅水湾。但萧红的坟,我早知道,是迁走了。太平盛世,这不再是属于张爱玲和萧红的浅水湾了……”一九九四年九月再来,则留下一张铺满镜头的凤凰木枝叶的照片,旁边写道:“火红、单纯、热闹、盛大的凤凰花季已过了,这个季节,只剩下平淡的绿叶的生机。”那是个人心情的写照,但当时不知道凤凰木除了关乎张爱玲的作品,还关乎萧红的切身。
关乎张爱玲的凤凰花,廖伟棠长诗《海滨墓园—为萧红、戴望舒、张爱玲的浅水湾而作》写道:“辗转洛杉矶汽车旅馆间的老妇/空幻中捉虱的孤独/其实等同于野火花下互相驱蚊一梦/又是多少都市倾覆换得。”前两句是张爱玲的晚景,后两句则源自她年轻时的《倾城之恋》。
廖诗接着写:“如今这树重又唤成影树/继续为无情的过客而扶疏/只有她(张爱玲)的鬼魂不再回来这里。”这句子似乎移给萧红更合适。此诗写到戴望舒之于浅水湾,是因戴留下过一首有名的《萧红墓畔口占》:“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然而比起红山茶,更值得遥思的是那真切护卫过萧红灵魂的火红凤凰花。这棵花树是很多去看过萧红墓的人都注意到的,虽然像夏衍一样叫不出名字。如柳亚子曾经“觅萧红女弟埋骨处不获,怅然有作”,但后来写《重游浅水湾寻萧红墓》,题记云经萧红生前好友告知,萧红骨灰埋在一棵大树下,诗遂如此开篇:“真向萧红墓上来,参天大树异松槐。”又如聂绀弩的《浣溪沙》,也是一开头就写:“浅水湾头浪未平,秃柯树上鸟嘤鸣。”
这里牵连出一点要辨正的。罗孚《萧红的骨灰》,说柳亚子“前后两次寻访萧红墓,似乎都没有找到”,这似乎不确,如上引,人家重游时是终于“真向萧红墓上来”了。他更说,柳诗写到“参天大木”,而聂绀弩写的是“秃柯”,“柳是听别人说的,不符事实;聂是亲眼看到,那是一株处于旧叶尽脱、新叶未生时期的红影树(又叫凤凰木)”。这话也不对,将题记和诗句联系起来看(罗孚此文略去了柳诗的题记),柳也是亲见的,他和聂只是在不同季节看到该树的不同样子而已;凤凰木树冠广阔,高大昂扬,是完全当得起“参天大木”的。罗孚自己另写过《盛夏的红影》,记他居处一棵巨大的凤凰木:“不开花时是绿色的凤凰,张开了若垂天之云的翅膀”;一到花开,则就算用“一片翡翠之上缀上一大片红玉”也不足以形容那份气势。“开时烧空尽赤,落时铺地成彩。红影树真是动人的”—这也是参天大树的盛况了。
如今我又是在秋风秋雨中来到,依然不是烧空尽赤的花期,但仍在沙滩附近走走,寻觅一些凤凰木,仰看那些密匝而细碎的枝叶,阴沉的天空仿佛有前尘随雨滴下。特别是估摸着与当年萧红墓地差不多的方向,在雨中踱到一条清静小路上,遇见一棵老得根茎耸然、枝条遒劲的大树,估计总有好几十年了,它有没有见过张爱玲和她的笔下男女?(《倾城之恋》中,范、白就是在这样“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指看凤凰花的。)当年端木蕻良携着萧红的骨灰去海滩上埋葬,又有没有在它旁边走过?……报载,“南区文学径”除了“张爱玲香港之旅”的三张长椅及雕塑,还将在浅水灣沙滩设立纪念萧红的地标,以鲜红的鸟羽模型寓意萧红追求自由的精神;我倒愿意那只尚未落成的红色飞鸟,今后可供人想象她墓地上的凤凰红花。
然而,这个曾备受瞩目的浅水湾墓地,并不是完整的萧红;埋在这里、后来迁到广州银河公墓的,只是她一半的骨灰。另一半的下落,是一个更凄美的故事……
次日,还是先从张爱玲开始,前往香港大学。
港大位于香港岛西北部,向海依山而建,楼宇高低错落,其中历史最悠久的是“本部大楼”。这栋宏伟而古雅的逾百年建筑,当年曾是文学院,张爱玲年轻时在港大读书,就是在这栋主楼及其陆佑堂。一直使用至今的主体建筑,是一座红墙钟楼和四座角塔,回廊连接着骑楼,混合了文艺复兴与南洋的风格。地砖典雅漂亮(以红色调为主的彩花图案),木门厚实精美(那些旧式门后面现在仍是课室),一切都透着古老的风情。中间有个天井,绿荫笼罩着圆形金鱼池,衬托出古旧闲适的气氛。—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色戒》,曾在此取景,汤唯坐过的那水池边,我如今靠着的二楼连廊栏畔,当初张爱玲也坐过靠过吧。风雨稍歇间微薄阳光照来,像历史的穿越,往昔的故事在静谧中如光影拂过。
张爱玲与香港大学,本来都属于香港文学史上重要的故人旧地,但很奇怪,小思的《香港文学散步》都没有给予独立的专章;她给出的理由很牵强,我斗胆猜测会不会与个人好恶有关,但从学术的公正性而言就有点遗憾了。(说到该书的不足,还有收录的文章是否允当的问题,本文多处引用的资料并不出自书中。)
其实比起大部分南来文人,张爱玲对香港的感情更深。她第三次旅港后写下《重访边城》(兼写台湾),里面有对香港的评价:“太喜欢这城市,兼有西湖山水的紧凑与青岛的整洁,而又是离本土最近的唐人街。有些古中国的一鳞半爪给保存了下来,唯其近,没有失真。”几十个字,浓缩了她三度居港的观察体会,写出此城的精髓,是那些浮光掠影者所感受不到的香港本质上的好处。
该文又写她重返香港大学,回忆当年掩映在满山杜鹃花丛中的老洋房,嫣红的花海、姜黄的屋子,“配着碧海蓝天的背景,也另有一种凄梗的韵味”。而现在校园山上的小杉树都长高了,仿佛把自己抛下很远—“时间的重量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本部大楼旁边有两棵凤凰木,树形很优美,引人注目,不知道这树是否够老,当年张爱玲有没有看过它的红热火花。今我来思,花期过后的树上已结出荚果了,浮华洒落,物是人非,时间不是没有重量的。
有朋友说得不错,“比起浅水湾,港大那一带是萧红与张爱玲更大的交集”。出了香港大学校园转到附近,要看与萧红有着深厚关系的另一个校园另一处凤凰木。但首先看看巴丙顿道,《倾城之恋》的范柳原,就是在这里租了房子与白流苏栖居的。这条半山小街,坡道很陡峭,仿佛旧时人事随时可从街的那一头倾泻下来。近期《三联生活周刊》有一篇张月寒的《张爱玲的藕色香港》,对此街有详细描写,此不赘。
紧挨着张爱玲作品故事场景的这巴丙顿道旁边街口,是圣士提反女子中学,通透的铁门后面的花园树荫,则是属于萧红的真实故事,且不限于萧红本人的凄美故事。
萧红是在这里去世的,当时日本侵华,香港战乱,病中的蕭红辗转多处,最后在玛丽医院设于此校园的临时医疗点病逝。端木蕻良料理萧红身后事,把她一半骨灰埋到浅水湾,那里成为广为公众所知的萧红墓;但同时,端木偷偷藏起另一半骨灰,回到她离世的这圣士提反女校,也埋在一株树下,作为私人的纪念。也就是说,在浅水湾的萧红遗骨迁到广州后,她仍有一半骨灰永远留在她写出后期重要作品的香港。
这还不止。数十年后,端木也去世了,他的遗孀钟耀群女士根据端木遗嘱,将他的一部分骨灰带来香港,要与他私下留在此的萧红那一半骨灰合葬。但是,当时端木究竟把萧红骨灰葬在哪棵树下,已无法考究;圣士提反一位老师说,校园有棵年年都满缀红花的凤凰木老树最近倒塌了,会不会就是那里?这本属臆测,但钟女士当即认定,那就是了,“每年开出红艳艳的花朵,不就是因为埋葬了萧红的骨灰吗?几年前的倒塌,很可能就是当年挖坑埋骨灰时,碰动了这棵小树的根所致。”于是把端木那部分骨灰撒在倒塌的老树根部,让丈夫与前妻的灵魂得以共处,从此这对饱受物议的爱侣,在这个恬静幽美、不怎么为人知也就不受世人打扰的校园,可以长相守。
这份超越生死人伦的深情厚意,见于《香港文学散步》收录的几篇文章。张爱玲写过“香港传奇”,萧红骨灰的故事,是真正的香港传奇啊。
圣士提反校园是不对外开放的,但可巧,花园门边就有一棵挺拔的凤凰木,像一种标识般安慰着来凭吊的人。高大的树干枝叶扶疏,绿叶青翠,在树下望向铁栏里郁郁葱葱的校园,一条梯级小径蜿蜒进去,进到那绿意幽深的所在,确是才子佳人埋骨的隐蔽好地方。曾敏之《端木蕻良魂游故地》文末赋诗有云:“凤凰老树花飞处,应似霓裳舞玉清。”廖伟棠《圣士提反女校花园:萧红埋骨灰地》写道:“凤凰木、棕榈木,群树在晌午/骤然静了。你却纷至沓来……”“夜复一夜,死神成为大师/花园叶腐叶生。”
从浅水湾那棵曾经墓上的凤凰木,到这圣士提反女校的凤凰木,巧合地,让分成两半的萧红骨灰,以同一种南方花树的名义得到圆满。这两处的凤凰木,附近又都有涉及张爱玲的同一树种:浅水湾的凤凰木入过张爱玲笔下,离圣士提反不远港大的凤凰木也可能入过张爱玲的眼中。一九三九年八月至一九四二年五月,张爱玲在香港大学读书;一九四○年一月到一九四二年一月,萧红流落香港至去世。她们曾在同一个时空里,但目前没有看到两人具体交集的史料,倒是香港的凤凰木,可以联系起这两位同样惊世震俗不为世容的女作家,仿佛冥冥缘牵,让喜欢这种花树的我,更添了一份亲切。
这份虚拟的奇妙交集,还在于凤凰花与两人的隐隐对应。池上贞子《张爱玲文学技巧小考—“香港传奇”中的花草树木象征》指出,张爱玲以香港为背景的作品中出现大量当地花木,而且这些植物是参与故事情节展开的“动态的使用”,这种现象是其他时期所没有的。更且,“香港传奇”中都是红色系花卉,包括野火花凤凰木等,“香港对张爱玲来说,意味着人生的转变,颇为重要,这些散落在香港故事中的红色花朵、树木,或许也是张爱玲本人的象征……花草树木是‘香港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也是她本人青春的象征。”
一边是青春火红,另一边则是萧萧落红。写凤凰木的作品都瞩目于花开之灿烂红艳,很少提到落花,罗孚的《盛夏的红影》是我首次读到这方面的篇章,全文主要写凤凰木落花满阶的景况;因为他的《萧红的骨灰》一文牵连所及读此篇,那连日雨天中“铺满一坡落红”的情景遂使我想到萧红了。
写过“张爱玲在香港”,也分析过萧红小说中女性的也斯(梁秉钧),有一首《凤凰木》,里面写道:“在某些安好的时刻宁静的角落/朝向高高的天空有拔起的意志/但也常常依傍房子和车站/也与路人呼吸同样的尘埃。”此亦可以比喻张爱玲和萧红的共同特点:都是高迈脱俗向往天空,却又都不得不低落于现世尘埃(不仅是在爱情上,整个生命都如此)。
也斯还说,这些“不避市廛四处散落”的“红烟花”,“与眼前景色有新的联系”。这也是我此行对香港凤凰木的新感受了。一轮轮时光苍茫,一轮轮花红叶绿,这荫蔽过张爱玲(以及范柳原、白流苏),也荫蔽过萧红(以及端木蕻良)的花树,何尝不是香港文学散步中最美的树荫。
二○一五年十月十三日,农历菊月朔撰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