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与郑先生闲谈,忍不住提问。总会从他标识性的朗声笑谈间,获得闻所未闻的见识,然后,再牵扯出更多问题。因了书城杂志社策展“书写斯文—郑培凯教授书法展”的机缘,数月浸润于郑先生书法作品。好奇于他墨迹落在宣纸瞬间的每一种情感和思考,透过纸背,作为历史学家和文化学者的目光如何在至诚至真至美的探寻中,留下悲悯的停顿。遂收拢几年来散浮于脑际的问题,列访问提纲,征得郑先生同意,约访谈时间。
书法展开幕前一日(2015年10月16日),在他下榻的宾馆客厅,进行了两个半小时正式访谈。他谈得最多的是“同情”,“人生怎么对得起自己,怎么不要太对不起自己,都是不容易的”,他落墨处勿容决绝的笔伐,“我对人、对世界都有关怀,但必须要实在,这个关怀必须和中国文化有关”。次日开幕挥毫雅集前试笔,我裁下一截宣纸,草草折叠一番,以备吸墨之用。他见后,把宣纸重新铺开、抚平,一丝不苟地折成方正之状。他如此谦恭、温厚地对待每一寸宣纸,哪怕它行将成为废纸。
录音整理后,电邮给郑先生斧正。在辗转杭州、上海、台北讲学期间,他逐字逐句修改文稿。在书法展特别活动—郑先生诗歌作品朗诵会前一日(11月4日),他抽空抵沪,文稿基本改定,但他还要通篇诵读,调整文辞,作最后修订。十一月八日,终于收获郑先生布满红色修改痕迹的定稿,屏息静念,目光落在郑先生这句话上:
我一生只有一个追求,我想了解,作为中国人,我这些文化情怀怎么来的?
是自问,也是他问。
顾红梅
二○一五年十一月九日
顾红梅:您多次谈到,写字有助于体会古人书写时的感受,帮助您融入文学意境,与古人神交。您抄书的内容从《诗经》《文论》到唐诗、宋词,一直到明清戏曲、弹词,读您的书法作品,觉得您是以书写的方式和您心仪的古人订交。您以怎样的审美标准来选择书写的对象?
郑培凯:为什么会有一批书法是某个人的篇目,而不是另外一些人的?我选材的一個重要标准,是对我心灵有触动,我喜欢他,我愿意和他交往。和古人神交,就好像交朋友一样。
我写了大量的辛弃疾诗词,因为从小喜欢辛弃疾;我写苏东坡,也是从小喜欢。小时候我不太喜欢周邦彦、柳永,可是他们某些作品很美,那我可能只选择让我觉得在文学上有成就的作品。再比如晏幾道,我也不见得特别喜欢他,但觉得他词写得好,自己的感受写得很深刻。即使他的视野局限在一个比较狭窄的领域里,但感情细腻,描写内心情愫用词精准,动人心弦,我也没有忘记他。有些人,我和他不熟,心灵没有呼应,不是在一个精神波段,或者感觉拉不上线,我就写得极少。
我很喜欢陶渊明、白居易、苏东坡这一脉的作品。他们的洒脱、乐观向上、不做委屈自己性格的事、尽量保持自我心灵的纯真,这是中国文化里可爱的东西。他们在各种困境中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位置,一定有很深厚、很强的精神力量支撑。我书写陶渊明的乞食诗,无限心酸。那个时候做官要拍马屁,他不愿意做官宁愿挨饿,所以这是他了不起的人格。
顾红梅:您研究汤显祖《牡丹亭》中杜丽娘之父杜宝时,发现了汤显祖有意在他的唱词中融入辛弃疾的词。您提炼出的杜宝形象勤于政事、关心百姓,很正面,这是否和您喜欢辛弃疾词有一定关联?
郑培凯:辛弃疾的词我写了很多,当然特别熟。汤显祖笔下的杜宝,让人联想到辛弃疾的事功,关心社会、关心百姓生活。有许多研究者把文学研究当成意识形态的表述,比较教条,认为杜宝压制女儿的爱情,是封建遗毒的代表,所以是反面人物。这完全无视人生复杂处境的真实情况,硬要上纲上线,对人毫不同情,也拒绝理解,非要把人打趴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这是阶级斗争论的遗毒未退。《牡丹亭》里的杜宝绝对不是反面人物,履任南安太守时,春天劝农耕作;任封疆大吏时,与将士们并肩战斗,豪气干云,慷慨悲歌。他基本是个好官,也很爱女儿。接触汤显祖笔下的人物,要放到他们生活的具体历史环境中,并感受每个人之间的相互影响。杜宝是很实在的一个人,他对女儿婚姻的态度、对女儿死而复生的怀疑,从情感角度也符合人之常情。
汤显祖为什么以辛弃疾式的豪迈风格,让杜宝出场?汤显祖年轻时热情洋溢,悲歌任侠,到了中年还直言急谏,从首辅骂到钦差大臣,震动朝野。经历很多打击之后,才开始专注在精神世界的审美追求。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一方面汤显祖在《牡丹亭》曲文上,因杜宝的出场,一改先前《紫钗记》辞藻华美、纤巧柔靡的作风,在文学修辞上受辛弃疾影响,出现了前所未见的雄武气势;另一方面,辛弃疾有抱负,也经受挫折,但不哀怨。我想,这可能是汤显祖在逆境中需要的审美力量。
顾红梅:您肯定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思考他们在文化变迁、文化碰撞或遭遇挫折时,如何真实地面对自己。比如关汉卿,比如吴梅村。
郑培凯:我很喜欢关汉卿,他是一个特别真的人,我喜欢书写他的作品。我们从教科书或文学史中的选句,往往只记得他写“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的正面形象,得到的是断章取义的印象,抽离他真正的生活环境与性格。我们不要忘了,他表明自己响当当个性的这段话,来自他写的《不伏老》,原文开头是:“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他自己从不回避风流浪子的一面,道出了蒙古人统治时期读书人不受重视的困境。
关汉卿混迹于花街柳巷,那是他不得已的处境,他生活在蒙元时代,作为汉族的读书人,无路可走,但他充满才华。我们对古人要有历史的同情,要理解他们的艰难处境,不要让自己化身为假道学,以道德化与政治化的极端态度来评论古人。因此,我书写《不伏老》,从头到尾给他写下来,让人看看关汉卿的真实生活与他刚毅坚强的性格。他从来没有隐瞒过他生活在花街柳巷,从不讳言自己周旋于伶人歌妓之中,因为他是书场才人,靠写曲填词过生活,他是娱乐圈的人。我很尊重他的不卑不亢,真觉得他是响当当、铁铮铮的人物。
我写字是抄书,抄书是有目的的,我抄一些我喜欢或者感受特殊意义,或者是我同情的某个人的作品。
像吴梅村,虽然曾经屈服于满清的统治,没有反清抗暴的浩然正气,但是我蛮同情他的。他的诗文集,我从头到尾,来回读了好几遍。他的诗词,我也认真写了好几十种,因为他很真实,吐露了读书人的困境。明亡之前,他显露才气纵横的时候,碰到朝廷或整个社会上的勾心斗角,所以他没有那么积极进取,企图明哲保身。后来明朝亡了,他希望在文学、艺术方面有追求,可是又被迫去侍奉满清朝廷。他不想去,但家人苦苦哀求。这段经历让他后悔了一辈子,后悔为满清做事,大节有亏,使他晚年无限感慨懊悔。
人的处境不是由自己控制的,像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就写得很深刻,写了钱谦益与柳如是的人生处境与抉择。钱谦益也有他可怜的地方,很惭愧他没有勇气殉国赴死。柳如是作为女中豪杰,总觉得钱谦益有点畏葸,没有想象中那么伟大。他就觉得对不起柳如是,这种感觉很有意思,这是存在于夫妇之间特有的复杂心绪,却是富有人情的。他尊重和爱柳如是,柳如是的意见强烈地影响到他。另外,他没有殉国,的确也很惭愧。陈寅恪写《柳如是别传》也是想了解钱谦益这个人,就发现钱谦益后来搞反清复明了,这种人生抉择过去很少人讨论。深入挖掘之后,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真实的人,可能有些东西不是轰轰烈烈,但是感情是真实的,他把命搭上去了,等于做地下工作。当你很清楚地知道他的人生经历时,即使不能深交,也很同情。
钱谦益的诗,我个人不是那么喜欢,诗写得很好,但是典故太多,古典今典相互辉映,经常都很切题而深刻,不过,我也就是研究研究,书写的兴趣不大。吴梅村的诗虽然也有典故,没有钱谦益用典用得那么精微,但很深沉,感染力强,可能和他才具与处境有关,读来特别有共鸣,所以我就写了很多吴梅村的诗词。在晚明清初天翻地覆的变化中,这样一个有文化的人,一个有修养、有抱负、有自己品格的人,觉得惭愧终生,这很有启发性。想想我们自己经历的时代,也是天翻地覆,很多事也身不由己,就会觉得,其实一个人经历一生,怎么对得起自己,怎么不要太对不起自己,都是不容易的。所以我很同情吴梅村。
我研究历史,很感谢我的老师余英时。我年轻的时候,少年气盛,满脑子公平正义与社会主义理想,时常和他对时政与历史大势争吵,倒有点“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架势。他对我说,不能为了社会理想拿人做实验,因为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具体的人,不是历史棋盘中的一颗棋子。他点醒了我一件重要的事,即是对人要有真切的关怀,不能只谈历史大趋势。我们还应该了解每个人,而每一个人都有其性格,人是有好有坏的,有的人就是坏人,品格残忍低劣,即使能够颠覆乾坤,也不能以历史大势的发展来洗刷残暴的罪行。有的人则一心想要做好人,但是掌握不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处境,在生命的拐点上做出悔恨终生的事,让后人为之扼腕叹息。历史上有很多事很多人,各有各的实际生活经历,使我既研究历史文化大势,也关注每一个具体的生命个体。
我书写的东西都是有感情呼应的,有时不是偏好这个人,而是佩服他的才华。比如我写陆机《文赋》,对陆机这个人没有很大的兴趣,甚至不怎么佩服这个人,但是《文赋》写得好,是辞藻华丽的骈体文,却能叙事流畅,说理明晰,我很佩服。我写李长吉,喜歡他怪奇诡谲的意象,同时哀悯他的英年早逝。在文学艺术的创新上,他有特殊的角度,是个鬼才,但算不上大师。我写了许多李长吉,似乎是出自一种怜惜,觉得老天不太公平,对待这么一个呕心沥血的诗人。居然年纪轻轻他就夭折了,那么,我多写些他的作品,也算是个补偿吧。唐诗里我写了大量的杜甫诗,因为他很了不起,是很努力很伟大的诗人,诗是真好,尤其是晚年的诗。他的《秋兴八首》与《咏怀古迹五首》,我来来回回地写,总不少于几十遍了,但是,奇怪得很,我觉得自己不会和他成为好朋友,也许是由于过度崇拜,也可能是他严肃得有点凄苦。
最近我大量书写陶渊明的诗,我喜欢这个人。接下来我也会多写《诗经》和《楚辞》。苏东坡的诗词,我会一直书写下去。
顾红梅:谈到文人审美,想到您二十年前在《汤显祖与晚明文化》中阐述的文化美学,提出您钻研的文化美学,专注文化意识史涉及艺术思维与创造的部分,通过这特殊领域的材料及这些材料衍生的文化价值思考,理解与评定历史文化发展的意义。您当时人在美国,是离开文化母体的游子,不像现在回到国内以后有那么多实实在在的审美体验,但是您发现了文化美学的价值。请您谈谈当时研究文化美学的初衷。
郑培凯:这和我整个求学经历和我自己思考的经历有关。早年在台湾成长的过程中,我觉得整个中国文化很腐朽。我是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第三代,我的老师们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第一代还有接触,甚至有些也是第一代的,基本上都是反传统的,倡导科学与民主。
我们成长时期的观念里,崇拜五四新文化,甚至赞成全盘西化,觉得中国传统文化让我们封闭,束缚了我们,不够开放,所以落后于欧美。我还记得在高中时代,醉心于现代主义的主张,写现代诗,欣赏现代画,追随“横的移植”,反对“纵的继承”,喜欢西方的东西,学西方文学和文化。但是,这是我们主观意识层次的取向,追求民主与科学,向西方看齐,自我感觉良好。现在回想,我们生活在中国文化的环境之中反传统文化,其实并不确知自己反对的是文化场域的“文化”,还是政治社会场域的“传统”。我们也无法确知西方文明优秀特质的历史进程,只是毫无历史反思能力地崇拜西方物质文明的先进,进而笼笼统统崇拜现代西方的一切。
生活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与六十年代的台湾,我成长的文化场域其实还浸润着浓厚的中国文化传统,没有经历大陆“文化大革命”的摧残,因此,这也是另一种耳濡目染,不知不觉渗入我的文化意识(或潜意识)之中。我的中国文化底子主要来自家庭熏陶,父母都出身于山东的传统大户人家,言传身教都与传统文化有关,立身处世的人生道理大体上都来自《朱柏庐治家格言》,也就成了我们沉潜在心底的文化涵养。父亲喜欢练习书法,耳提面命,逼着我从小写字,居然也成了我一生可以掌握的爱好与技艺,我一生珍惜汉字的书写。我们是中国人,生活在中国文化场域中,要用汉字阅读、书写,要用中文表达。从小的生长环境,使我不知不觉习惯了中国的审美传统,比如说书画、瓷器、园林、美食,以及大多数《长物志》上关注的事物。那时我反儒家传统,但觉得孔子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我反对道家的隐逸遁世思想,但觉得老子很有智慧,庄子更是想象丰富,令人神往。我倾心西方现代文学,却又迷恋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还喜欢看传统章回小说与武侠小说。现在回想,其实我的成长过程是一个华洋杂处的矛盾体,自以为是全盘西化派,事实是孕育孳乳在文化传统之中,只是拒绝承认而已。
由于我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除了浸润在古典文学与西方文学之外,还想通读“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但是这个愿望却受到台湾白色恐怖的压制,一直到我赴美求学之后,才得偿夙愿。当时台湾是一个白色恐怖时代,我在台湾除了可以读到朱自清与徐志摩,还从同学手里得到一本《鲁迅自选集》(还记得是上海春明书局印行的),几乎没有接触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学作品。时常听母亲说起她年轻时读巴金的《家》《春》《秋》,读老舍、茅盾、丁玲,就深感自己受到国民党的心灵迫害,遭到文化的割裂,产生强烈的叛逆感。年轻人叛逆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读禁书,我到美国夏威夷大学读硕士,发现收藏极为丰富的中文图书馆,就没日没夜地读近现代中国文学,一书架一书架读过去,完全不顾系统,从艾青读到张天翼、周作人,我觉得这是我应该知道而被剥夺的知识,我像中了魔一样,拼命读书,觉得这是我的宿命,我非看不可。有一天看到周作人说,中国新文学应该溯源到晚明小品,因为晚明思想开放,开始注意个人的主体思维,重视生活中不可磨灭的经验与乐趣,对审美品味有所追求,向往高雅的境界,我觉得他讲得有道理,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到耶鲁读博士,研究中西文化交流,比较中国与欧洲思想文化史的历史脉络,最后就选择了晚明时期,也就是世界史研究的“早近代”(early modern),我称之为“早期全球化”的时期,作为研究的切入点。
晚明这个时代很特别,西方基督教的耶稣会士来到了中国,东西方文化有一个直接交锋和接触,有碰撞但不是打架,有争辩但似乎还能包容,比十九世纪再次接触的情况要平和得多,这是怎么回事?当时我在耶鲁历史系,必须专修两种不同领域的专门史,我选择的是欧洲和中国思想史。我对思想史的认识有一个变化,先是研究观念的历史变迁,后来觉得哲学观念太抽象,所以想研究时代思潮和具體的人到底想什么,刚好觉得晚明十分有意思。
开始做博士论文的时候,汤显祖不是我研究的主要部分,我主要钻研十六世纪的文化变迁,具体是江南包括江西这一块与福建沿海这一带,究竟当时的经济社会变化与当时精英思维的审美创造有什么关系。我选择了两个人做个案研究,一是福建泉州的李贽,二是江西抚州临川的汤显祖。我想弄清楚明代中叶以后社会文化为什么蓬勃发展,到了清朝为什么收缩。
对于怎么认识晚明,我的意见和钱穆先生不太一样。他主要从政治制度考量,批评明朝是一个非常专制的政权,是黑暗时代。但是我思考的,是实际的历史经验,是明代中晚期的具体生活情态。明朝中叶以后皇帝都很懒很昏庸,不上朝、不理朝政。一方面,有锦衣卫、东厂这些镇压机构,压制个别在朝堂上向皇权挑战的举措;另一方面,因为皇帝取消了宰相,又不肯励精图治,不能很好地执行专制皇权,整个帝国的管治是松弛的。天高皇帝远,就有一定的开放空间,特别是在文化思维与艺术创作场域,风起云涌,鸢飞鱼跃。中国很大,不同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不一致,东南地区的繁荣就促成了思想的活跃与审美品味的提升。当然,这个宽松开放是相对的,锦衣卫还会出来抓人,可是他们抓的是惹皇帝不开心的、个别的人,与大多数老百姓无关。
清朝的康、雍、乾三代从军事上、政治上、疆域上把中国的大版图建立起来,可是我们也别忘了,他们对于大多数人文化、思想的镇压,非常严酷。从文字狱的全面钳制到《四库全书》的禁毁封杀,清朝的盛世同时也是中国文化的灾难,禁锢了人们创意思维的开发。明朝中叶以后,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差不多一百多年时间,因为比较开放而发展出来的文化艺术,到了清朝就萎缩了。龚自珍后来回顾清朝时批评道,“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说得十分沉痛而且深刻。近代中国的思想封闭腐朽、文化精英的堕落、艺术创意的僵化、审美品味的庸俗,主要得算在满清统治之上。
我们今天回头看历史,不是看几十年,我们应该看几百年、上千年,这样才能看出一个脉络来。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昆曲的发展跟晚明的文化审美有关,跟中国历史有一段时间比较开放、活泼、有探索精神有关。为了搞清那个时代,我重点研究李贽和汤显祖。我在耶鲁的第一个导师Arthur Wright劝我不要做汤显祖,太复杂了,集中精神研究李贽和泰州学派的思想,可我不听话。Arthur Wright觉得我研究明清时期,并涉及中西文化思想的接触,应当跟随欧洲思想史的Franklin le Van Baumer 与研究清初历史的史景迁。于是史景迁就当了我的导师,他很开放,从来觉得我自有主张是好事,是可以发展出一套理论的。所以我在美国读书很幸运,有老师加持,一直都拿着全额奖学金。整天都在读书思考,海阔天空,想着中国传统的审美精神与西方传统不同,到底有何历史意义,到底与中国文化的前景有什么关系。四年奖学金结束后,我还在读中古欧洲如何转化到文艺复兴时代,同时又研读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关系,暇时则找已经转到耶鲁的余英时老师,论辩时政与中国历史发展趋势。回想起来,史景迁对我真是关心,又帮我申请了耶鲁大学特别奖励的青年学者奖学金,为期两年,其中还提供经费,让我到中国大陆做访问研究,使我成为第一个来自美国而能够进入故宫明清档案馆的学者。后来他看我过于恋栈学习的乐趣,忍不住说我该毕业了。于是我才匆匆写完了论文,毕了业,因为回不了台湾,只好留在美国教书,一教二十年。其实我没有(也不可能)做完我博士论文中提出的历史框架与中国文化美学理论,到今天我还在做。
终于台湾解除了戒严法,过了二十年浪迹海外的生活,我可以回台湾看看父母了。一九九二年大陆的昆曲和京戏都到台湾演出,看到大陆戏曲团的精彩演出,特别是昆曲曼妙优雅的艺术展现,感到非常震撼,原来世界上真有这么美的东西!原来埋藏在你心底的那个梦,那个对历史文化的向往,居然是真的,居然像天籁一般出现在舞台上。我开始联系起自己对晚明文化的认识,认真研究昆曲的表演艺术与审美境界的关系。朋友认为,我应该把汤显祖研究的某一部分先整理出来,所以一九九五年在台湾出版了《汤显祖与晚明文化》。研究昆曲的人一般都是研究戏曲的,但我是研究文化史、文化变迁、文化美学的,觉得昆曲和文化向往、文人审美很有关系,而且是理解中国文化内涵的关键。
《牡丹亭》所展现的,和汉族的文人审美息息相关,在音乐、文学、表演艺术上达到了巅峰。其实整个昆曲的兴盛,审美的境界可以跻身阳春白雪的高雅风范,跟文人雅士投身剧本写作,并躬亲参与舞台演出的艺术展现有关。戏曲的曲词就是写诗填词,它的曲文都是诗。昆曲舞台表演都是诗的展现,是审美境界的追求。
中国文人审美的着眼点,是放在有实存人生经验的人间。拿茶道为例,日本学的是中国寺院茶道,日本社会茶道又是武士道精神的发展,综合了儒学、佛学及封建武士道精神。日本茶道非常宗教化,趣味性很弱,仪式性很强。但中国茶道绝对有趣味,洋溢着人间生活中的美,对生活实存体验有超越性的追求,但并非宗教仪式。中国人的主流宗教倾向,就是宗教意识人间化,即使对生死及来世有强烈的感悟,却也并不忘怀现世的生存体验,重视人间情怀。现在全世界的宗教也有这个倾向,基督教和天主教放宽了很多。
中国文化对人间的审美体验强调很多,我在戏曲中也发现了这点。戏曲好像很通俗,也充斥着一些反映历史过去的意识形态,甚至有些今天看来落伍的忠孝节义情结,可是戏曲文词和境界都很优美。从舞台表演艺术的角度来看,以小见大,寓千山万水于一桌二椅,以诗词之幽深杳渺呈现人生境遇之跌宕起伏,以婉转优美的曲调唱出人间的悲欢离合,其中有很优秀的东西。
说回到探索文化美学的初衷,其实,我一生只有一个追求,是想了解我作为中国人,这些文化情怀怎么来的。我对人、对世界有关怀,而且从小就希望人人都生活得美好、生活得幸福。我又不是圣贤,我这个关怀是哪里来的呢?我相信是我从小耳濡目染,与中国文化传统有关的,这也说明中国文化里绝对有优秀的东西,需要重新发掘认识与弘扬。当然,西方文化也有许多优秀的东西,但轮不到我来发展与弘扬,我必须知道自己的能力,做力所能及的事。我当年读台大外文系,努力学习西方文学与历史文化,至少了解西方文化的大概,需要它来平衡我对中国文化的思考。
顾红梅:您曾分析过汤显祖文艺观的根本:一是受泰州学派大师罗汝芳影响;二是以“情真”为审美追求。无论是罗汝芳顺适自然的良知之学,还是杜丽娘百死不回的爱情,都离不开“真挚”之情,这是否是文人审美的核心?
郑培凯:在西方戏剧里,尤其是十九世纪以来的话剧传统,最重要的是故事性和清楚的情节安排,人物性格随着情节而展现。中国的戏曲不完全是讲故事,它同时强调音乐和舞蹈,制造一种整体的氛围,这是中国戏曲了不起的地方,它是综合性的。中国的戏曲有文学性,也有音乐性,曲文是诗歌性的,抒情性很强,这跟中国的文艺传统有关。人物性格的展现,通过诗化的抒情唱段,淋漓尽致地吐露内心情愫,在显示角色内心独白的同时,也体会文人审美的辞藻运用,基本上是丰富含蓄,温柔蕴藉,但又大方得体,不失角色的身份。我们看《牡丹亭》的《寻梦》一折,最能体会这种审美精神。
西方文学最重要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基本是叙事诗,从头到尾跟你讲故事的诗。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就清楚地并列史诗与悲剧,作为同一性质的文学叙述来探讨。中国诗歌传统,从《诗经》《楚辞》以来,基本是抒情传统的诗。
那么这又牵涉到另外一个问题,有人说:“中国当然有史诗,中国的《诗经》里头,你看也有一些讲周朝祖先怎么发展的,这些也是史诗啊,《孔雀东南飞》也是史诗啊。”你要想一想,荷马的史诗,一般来讲,是有两万颂左右;印度的史诗《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有的版本多达二十万颂之长,不管是《摩诃婆罗多》还是《罗摩衍那》(Ramayana)都以说书形式一段一段地讲故事,有点像中国后来的弹词一类,这与中国的诗歌主流是大不相同的。中国的诗学注意的从来都是抒情这个部分—人的感情和诗人的感情,或诗人所拟想的他人的感情部分。假如我们借用亚里斯多德的理论,说文学是对人生经验的摹仿,那么,中国文学的摹仿对象,是诗人的“我体”多于“客体”,对自我内心感情经验体会的参悟,多于客观观察“他体”的呈现。
中国的戏曲也是这样的,中国的戏在唱的时候,会把内心所有的感情都凝聚在非常精练的诗句里唱出来。我们看中国的曲文,它就是诗。诗、词、曲是同一个脉络的,这个脉络就是诗,这是抒情诗的传统,这跟西方真的是很不一样。
中国文化的主要脉络是什么,这就必须有文化的比较,从比较中看出特色。几大文明之中,我觉得中国文明特别强调人际关系,重视人的真实社会处境,也就是孔子不断申说的“仁”,其实就是讲人的感情关系,和实在的生活经验有关,有孝亲之情,有忠君爱国之情,有男女之情,有“泛爱众而亲民”之情,都是情。
再讲到汤显祖,他不是创作戏曲出身的,他是阳明学派哲学调教出身,他的老师罗汝芳是阳明学泰州学派的一个大师。他师承非常明确,十四岁的时候就跟着阳明学大师罗汝芳学阳明心学,所以他青少年时期就对于整个中国文化思想脉络有一个基础。他是江西临川人,他的交游基本上是当时的江南精英和一些主要的思想家、文学家。对他影响最重要的有三个人,一个是他的老师罗汝芳;一个是李贽(李卓吾),也是一个思想非常开放的人,被道学基础教义派视为异端,最后被逼死;还有一个大和尚,明末四大高僧之一达观真可。达观真可很有意思,追着汤显祖几十年要度化他。到最后汤显祖也没有完全被度化,因为他说他有一个东西过不了,就是对人、对情没有办法完全感到一种空。他希望自己能够超脱所有的人世间的东西,可是他觉得他对人的情还在,不只是单纯爱情的情,包括所有的情。
其实达观和尚何尝没有人世情。达观和尚是怎么死的?他是为民请命,反对矿税,后来陷入了宫廷斗争。他为了停止明朝政府征收不应当的税收,为老百姓维权,而四处奔波。当时所谓的矿税,是属于太监管的,太监到了哪个地方,他要征收你的税就假借一个名目说这里有矿,这很可怕。达观和尚就是为了这个奔波,被抓入狱中,最后死在监牢里。这样的大和尚,你说他没有人世情吗?这也是人世情。
汤显祖有狂的一面,也有狷的一面,有所为,也有所不为,都展现在文学、展现在他的交游上,他的性格使他不愿意遭到世間蝇营狗苟的污染。他强调情,强调关注自我主体,而且最有意思的是,他的思想独立自由,敢于想象,敢于追求。通过《牡丹亭》我们可以看到,他写出了女性应该追求自己个人的主体性,追求个人的幸福,追求个人的爱情,可以从生入死,由死还生,这就是《牡丹亭》说的“至情”,是超越生死的。他不是单纯写一个故事,他背后的思想内容非常丰富。
汤显祖的老师罗汝芳后来告诫他说,你不能天天在那边写戏曲呀,写诗呀,一直散发你自己的个人想象,我们这个阳明心性之学,还是要追求一个圣贤之道。老师教训了一番,汤显祖那天晚上睡不着觉,怀疑自己是否背离了师教,可是忏愧归忏愧,他毕竟也没改,还是继续他的文学想象与创作。所以这非常有趣,罗汝芳没有造就一个思想家,可是造就了一个有深刻思想的文学艺术家。老师希望他还是属于阳明学派,弘扬阳明学思想,可是他走的是文学艺术之路。你说他有没有把阳明学的一些精髓展现出来呢?有。他重视个人主体,发现自我,真诚面对自我。对于情,要的是真情、至情,不是普通的情。这个至情已经提升到了超越生死之境,也就是追求不朽,是包含真善美的一种情。
顾红梅:所以您的文人审美的着眼点,在真情实感的人世间,不是倾向于宗教超越的神界?
郑培凯:这和中国文化强调血缘家族有关。中国人对于情考虑得比较切身,造成中国人对于人生感受很在意,很少有完全宗教性质的追求。中国人对于宗教的态度很宽容,不走绝对性的神人叛离二分,不管是印度佛教还是欧洲基督教,都没有办法变成思维意识的主流,这就是文化积淀的影响所致。所以中国文化的融合性很大,佛、道、儒、基督教什么都可以,就好像宗教的追求不是一个至高无上、要超越所有世间情感的问题,到最后,所有的精神追求和最基本的人世间感受有关。所以,中国审美当中要讲的是趣味,是灵悟,是境界,是精神性的,但却不涉及高于人间认知的神性。我以前和刘再复辩论过,他说中国文化有一个大问题,就是没有宗教的救赎精神,我觉得不能这么说,这是从基督教角度来讲,先设定了神的完美无缺,再设定人类的堕落有罪。我们也可以说,救赎精神是人类设立了全能全知的完美的神,作为仰望崇拜的对象,而对自己的奴性自贬,希望自己能够脱胎换骨,晋身圣域。中国文化的发展不同,与最早的祖宗崇拜及家族血缘信仰的承继有关,从神巫信仰转化为人文化的祖宗家族信仰。西方继承了犹太教的一神教信仰,其实是由早期的神巫转化成全知全能的上帝,为人类对真善美的仰望与追求,提供了绝对完美的形象。
顾红梅:《牡丹亭》“惊梦”“寻梦”曲词,是您濡墨伸纸反复书写的对象。您特别愿意浸润其间,一定有您的审美意趣?
郑培凯:《牡丹亭》最感人的,是“惊梦”和“寻梦”两折,说出了杜丽娘内心最深沉的向往,然后通过最美的文辞把它表达出来。这两折也很难懂,清朝初年的大戏剧家李渔讲汤显祖的戏,特别标出这两折戏,说文辞实在美,可是在舞台上不能演,因为语言不够本色,没有人听得懂。他的意思是,他看得已经很吃力了,何况老百姓。但是为什么这两折戏,一演演了四百年,到今天仍是最受欢迎的剧目,跟李渔的论断完全相反,这是值得探讨的事情。什么原因呢?戏剧表演是门综合艺术,建筑在剧本的思想、感情、内容上,也要戏曲音乐人、伶工,也包括舞台提调(导演)、演员来配合,理解了剧本的“意趣神色”,便可以一代一代深化理解丰富的戏剧内涵,创造了这两折戏的表演方式。你可能看一次看不懂,两次看不懂,我总是说,就算十次看不懂,你看一百次你就懂了。这就是伟大艺术作品的感染力量,也是《牡丹亭》不朽的原因。四百年来,中国老百姓就是这么看懂“惊梦”与“寻梦”这两折戏的,历史的积淀比李渔有耐心。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我时常跟学生说,你们看戏,不要以为你是去看故事,其实这个故事你应该知道的,你要看的是表演。看表演的时候你就知道,原来通过表演,舞台能够把这个曲词里面的思想内容淋漓尽致地,通过演员的身段、通过他的声音、通过他的唱腔表达出来。你感动不感动?你感动,坐在那里可以落泪,因为这是震撼你的心灵的东西。汤显祖的“惊梦”“寻梦”就能够做到这一点,所以演了四百年,一直演下去,而且人人都要看这两出戏。
我曾经讨论过,李渔跟汤显祖还有一个差别,因为李渔虽然聪明机巧,但是思想境界比不上汤显祖,他没有想到,艺术到最后可以征服许多的困难,那些表面上的审美困难。戏剧作为艺术,要成为传世不朽的文化经典,不能往下看,不能追求“票房说了算”,必须向上看,见贤思齐,为长远的人类文化尽力,作出长远的贡献。
我觉得最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就是艺术家毕生追索所表达的内涵。我们必须提高自己的修養,在慢慢接近汤显祖的过程中,发现他似乎是永远发掘不完的,就好像我们时常说的“永远发掘不完的莎士比亚”一样。洋人喜欢这样讲,其实汤显祖的东西也是这样的。
顾红梅:这次在您的“书写斯文”书法展中,还展出您的部分著作,其中有您早年出版的诗集。您的诗歌主“情”,学术主“理”,两者有关系吗?
郑培凯:写诗和学术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也有一些关联,因为写诗,我对文字的要求和敏感度会提高很多。近代因为学术分科,强调专业知识,连文史哲三科都壁垒分明,甚至互不通气,可能有些研究历史的人对文字敏感度并不重视,拿着史料就当成客观真理来看待。我则强调文史哲会通,对文字表述特别敏感,而产生多角度的想法,对历史的解释会有不同层次的理解。
历史用文字记录下来,好像都是客观的,其实不然。我就会想,记录的人当时在想什么,他用的词、用的表述语气,是否存有褒贬,还是有什么其他主观意图。有些是大家都很清楚的,有些则不是那么容易理解。我自己读古文史料的时候,敏感度高一点,会思考古人遣词用句是否潜藏了什么典故,在那里拐弯抹角地暗示什么意思。学古典文学的人,有这种训练,这是必须思考的,现在有些学历史的人,古文底子有问题,找到的史料就拿来用了,根本说不到点子上。其实,所有史料都要经过审慎思考,才能引用恰当。我因为写诗,对每一个字如何使用得恰当,都比较挑剔,所以,直觉上就对资料敏感,对各种史料思考得多一些。因为我处理的,是文化意识与文化变迁中艺术创作的进程,不仅使用传统正史野史的资料,所有的历史材料我都用,包括小说戏曲,甚至书画唱本,因此写诗的经验对我处理这些“旁门左道”的材料是有帮助的。
我现在写书法,对古典文学比以前体会得更深。我抄写古诗的时候,一笔一画写,就会想到,古人也是一笔一画在写,整个书写感觉,还牵扯到如何呈现文字的形态,考虑到汉字结体的美观。这也让我联想,古人写作,会不会也考虑这个问题。我写诗的时候,同一个词我不会在同一段里重复,非要表达那个意思,我就要找一个方法,讲讲同样的意思,但是要换一个不同的词,甚至改动整句表述的方式。写书法的时候,我更能体会古人对文章表述的重视,不但要准确地表意,还要呈现审美的意境。
我是研究历史的,但有些人以为我只是研究文学,或是研究茶文化、研究园林、陶瓷、昆曲、电影,研究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领域。我写历史,很多人以为我在写文学或文化评论。有人说我写的论文,文字很顺畅,那是因为我想过文章要怎么写,文字怎么表达。现在学术界存在的大问题是,文字不通不要紧,干巴巴的不要紧,只要堆砌材料,把学问放上去就行。我不敢苟同。我们现在的文史哲研究,不重视文辞表述,是近半个世纪的怪现象。古人非常讲究文章写作,连清代都强调,义理考据文章并重,五四一代新文化健将的文字也都各有风采。当代著名的西方哲学家、史学家都是文采与学殖并重,我认识的几个耶鲁历史系的老师都如此,史景迁的文字很好,Peter Gay的文字很好,余英时的文笔也很好,而且都著作等身,是值得我们反省的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