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光
与对药物、酒精、尼古丁、赌博的上瘾相比,对书上瘾危害似乎要小些,其实未必。迪布丁把这种上瘾称为藏书癖,汤姆·拉伯称为“嗜书瘾君子”,说明这种上瘾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汤姆·拉伯还引用约翰·费里尔的诗句:“一旦染上书瘾,何其汹涌的欲望,如许无尽的折磨便紧紧攫住,那悲惨的人儿。”罹患这种病症的家伙,阅读器官往往率先挂点,然后是生活空间一点点被书严重挤压,然后这一文雅的疯狂会一点点毁掉你的正常生活。东海西海,这样的书痴可不少。《说文解字》云:“癡,不慧也,从疒疑声。”段注:“心部曰:慧者,狷也。犬部曰:狷者,急也。痴者,迟钝之意,故与慧正相反。此非疾病也,而亦疾病之类也。故以是终焉。”段玉裁大概也不知怎么表达,才会说出“此非疾病也,而亦疾病之类也”一类慌不择路的话来。照这个解释,所谓“书痴”大概是那种一看到佳书就要狷急跳跃,眼放绿光,而对其他利害攸关的事反应迟钝的病人吧。说实话,古往今来患这种病的人可不少,而且显达的少,落魄的多。
一、书呆子沈修
清末民初,苏州有位出名的书呆子。施蛰存先生有篇散文,曾提到这位居住在醋库巷的奇人,几乎一天到晚绕着大厅踱着方步笼袖闲行,“一忽儿静默着,在方砖上乱吐着痰,一忽儿又起劲地在乱喝乱叫些不知什么了”。这就是沈修,大家都叫他“沈毒头”。“毒头”,即“蠹头”,书呆子也。
沈修原名榖,字孔修,后改名修,字绥成,一字休穆,诸生,晚年任存古学堂史学协教。金松岑撰《苏州五奇人传》,沈修即其中之一。金文状其迂腐,云:“绥成口吃比粱任(另一奇人朱锡粱之字),目短视,与人言,辄两手擎叆叇作礼鼠恭,轻薄者笑之。清亡,不去编发,屈置于六合冠底,宽衣博袖,婆娑如也。”王欣夫先生十八九岁时,也常在茶座遇见他,穿着方袖马褂,背垂大辫,戴着深度眼镜,狂嗅鼻烟,“烟渍与丹铅狼藉襟袖间,与人言讷讷不出口,而筋脉偾张”,吴人皆目为怪。那种独来独往、睥睨俗世的劲头,让人亦笑,亦敬,亦怜。
沈修呆则呆矣,却目空百代,狂气逼人。论文,不把左丘明放在眼里,司马迁则只不过是小说家的鼻祖;论学,则以为古今之治没有比得上周代的,故言必称《尚书》《周官》。教授子弟,以陈奂的《诗毛氏传疏》为主,以王念孙《广雅疏证》、郝懿行《尔雅义疏》、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为辅。生平欲撰二书,一为《原书》,成《说文订许》六十卷,未完,至《说文解字》第八篇而止;一为《经治》,成五十余篇。沈修去世后,遗稿由吴梅、孙宗弼董理,编选为《未园集略》八卷,孙氏手钞,刘承干、顾公雍、吴梅等捐资,由苏州临顿街上艺斋一九三五年石印出版。此集以“未园”命名,是因为沈修曾依前人旧例,请顾麟士绘“未园著书图”,取“园虽未就,不妨著书”之意。可是这个集子,实不能反映沈氏著述的全貌,只能是窥豹一斑而已。吴梅序文说《经治》已失传,实则不然,前段时间我发现《经治》曾与孙德谦、张尔田等人的著作一道在《孔教会杂志》上连载过。
沈呆子博通经训,论学却不高明。处在那个乱世中,他开出的还是复古的旧药方—返回《周官》之教。故而金松岑说他理不胜辞:“迂谨不习世用,成一家说,取自慰悦而已。”这个评价是很贴切的。其自诩功在南阁祭酒(许慎)之上的经学和文字学,而今已是知者寥寥。同时,他还是位诗人。《题自编宝书堂诗》云:“此事全关道力深,几曾文苑后儒林。江山有助无千里,得失难瞒是寸心。岂有三长才学识,敢空双眼去来今。更从八代寻源上,雅颂风骚一曲琴。”在他看来,诗的地位不逊色于经学。诗集有《珠剑集》稿本八卷、《谈经诗》一卷、《落花诗》一卷。王欣夫先生曾评云:“其诗合太白昌黎、东野昌谷于一冶,沉博绝丽,才气横溢,近世罕可与抗者。”另外有《宰诉轩文集》稿本,现存上海图书馆。世事迁转,这些诗文也早已被人遗忘了。
有时我禁不住想,一个人读了那么多书,学问那样的好,最终却也只是留下些无人问津、佶屈聱牙的东西,这辈子究竟值不值?或许,像他那样的读书人,最大的快乐就在于读书的过程,在于他目空百代的气魄,而不在于他是否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二、吴昌绶遗墨二种
吴昌绶是民国时期小有名气的藏书家,也是一位勤谨的刻书家,所刊《景刊宋金元明本词》多以稀见钞本为底本,精心校雠,倩民国四大刻工之一的陶子麟操刀,是有名的本子。清末民初,他与当时的学者、藏书家缪荃孙、董康、章钰、傅增湘、王国维等有着比较频繁的交往。《艺风堂友朋书札》收录了吴氏手札二百多通,《王国维未刊往来书信集》也收录了五十九通,可见其勤于笔札。顾廷龙《章氏四当斋藏书目》注云:“(昌绶)光绪丁酉举人,民国司法部秘书,好藏书,又好刻书,若《景刊宋金元明词》《松邻丛书》,其他零种尚多,皆称精椠。为人俶傥不羁,与先生性质虽不同,而交谊之笃敬,数十年如一日。所刊多倩先生精校,尝同辑《荛圃藏书题识》一瓻,通借往还甚密。”藏书、刻书,是吴氏活着的一种方式,也是许多中国书痴的生活方式。那些书札、诗笺,也许只是信手为之,却特别鲜活生动,让我们潜入到一个书痴的日常生活。不过总的来说,我们对他所知甚少,一些比较重要的工具书连他的生卒年也搞不清楚。前一段时间,碰巧在上海图书馆读到吴氏手稿《吴伯宛先生遗墨》《松邻丛残》二种,均由顾廷龙先生访得,并捐赠给上图(顾先生所作题跋三则,均不见于《顾廷龙文集》)。书痴遗墨,古雅秀逸,惹人怜爱。
人未死,预先写下讣告备用,要算是“赴启中的别裁”。据顾廷龙先生《吴伯宛先生遗墨》跋,吴昌绶曾预先自撰、自书讣告,精刻,预留时间,由女儿填写,顾先生曾在他的老师、吴氏好友章钰处见到一帧。其文曰:“仁和吴昌绶,字伯宛,一字印臣,晚号松邻,生清同治戊辰五月十四日午时,殁民国甲子年十月初七日未时,存年五十七岁。有子早殇,夫妇奉佛,身非大宗,紧勿立后,以僧服敛,寄殡佛寺。預书赴告,奉别亲知。”据此可知,吴氏生于一八六八年,卒于一九二四年,《景刊宋金元明本词》影印本序言所记与此合。
《吴伯宛先生遗墨》一册,封面有张尔田题端:“吴伯宛先生遗墨。为起潜兄题,尔田,时年六十五。”扉页又有张尔田所题签条。后为叶景葵题跋,内容见《叶景葵杂著》。并有吴氏小影一帧,上题“鞏伯仁弟大人察存,癸亥六月仁和吴昌绶上”。多为昌绶手札及文章,如《四当斋堪书图记》等。其中替董康代笔的文章不少,如田中庆太郎北京排印本《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之序言,原署名董康,实为昌绶代笔。顾廷龙跋语云:“松邻先生一代通儒,读其所著所刻,赡博精审,近罕其俦。昨游厂肆,偶得先生丛残一束,手墨如新,至可珍也。先将所撰诗文稿理治成册,乞张孟劬丈为之审定,并以所藏手札为赠。朱蓉江君见之,亦以新得先生遗像相贻,并冠册首,以志景仰。诸稿多集外之作,好有出于酬应之笔,而有关故实者甚多。先生遗集,前仅试印五十本,闻将列诸双鉴楼丛书以广其传,然失收之文辄有所觏,他日倘能辑刊补遗犹善。余尝求读先生碑传不获,后见其遗诗注有‘曩语式之与沅叔,乞他日作二吴君传,今殆近矣之语,即以询章式之丈,则曰沅叔已允,有所撰述矣。继游阳台山,展先生墓,则由傅沅老题碣而未有志文。噫!式丈往矣,惟沅老有以慰故人之托,岂仅为论世知人之助哉!戊寅十月望日,顾廷龙记。”这段跋语可与前引小注相互印证。此后尚有邵章题跋,述吴氏殁后事,尤其令人唏嘘不已:“伯宛身后萧条,其爱女蕊圆因遇人不淑,抑郁以终,其夫人寄食于某侯仆家,继孙二人,亦殇其一。凋零况瘁,深可惋叹。至生前收庋书籍金石,散出殆尽,更不待言。文人晚遇,未有若伯宛之穷者。”书痴是幸运的,也是最不幸的。最近看到有人说,世上的书大多是垃圾,至多是做学问的资料罢了,希望这话能让现在的书痴们清醒些,但估计也没什么用。
顾廷龙《松邻丛残》题跋又云:“此册前三十页清代年表及皇女后妃事略等,为辑撰《后妃传》及清帝系后皇子皇女四考附年表之初草。次书目三叶,墓志目二叶,书画目二叶,皆为自藏之物。次一百一十种书目,缺首页,不详所自。次书目提要五叶,似从他处移录,出写官手。次藏园钞书六叶,当为藏园藏书志稿,经先生删定。次诗总集子目五叶,疑为备选《晚晴簃诗汇》之采。次八叶为刻景宋元词之初目及细账。此龚集校记,为龚礼部集附录之一。先生跋定庵年谱云:往岁在吴中辑补龚礼部集二十四卷,复撰年谱一卷。顷来京师,先刊年谱一卷。是为辑补全集之稿犹未刊行者也。次景宋乾道本于湖集补阙四十五首。此松雪斋词校记、清閟阁词校记,皆未入梓,钓台集诗余、琼花集诗余皆辑录待刊。其余杂稿二十五叶,所录彭云楣、周季贶序跋两首,他处未见,亦可贵也。《潞州杂诗》卅首不知谁作,疑亦选《晚晴簃诗汇》时访得者。曩闻张孟劬丈言,先生虽染鸦片之癖,而笔札极勤,见此益信。余得先生乱稿,已将诗文手治成册,并乞夏闰枝、邵伯炯、叶揆初三丈题识。兹后出余者,命公装为一册,总名之曰《松邻丛残》。先生藏书大都归诸揆丈,丈今创办合众图书馆,并以捐赠,此两册余亦持以赠馆,俾双照遗献聚于一堂,辗转南北,离而复合,殆有夙因,非偶然也。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一日顾廷龙识。”据此跋所言,昌绶喜爱阿芙蓉,只是不知书瘾与鸦片瘾哪个大。我估摸着还是书瘾要大些,因为我们都知道他是个藏书家,却不知道他是个大烟鬼。
吴昌绶为武林吴氏瓶花斋后人,居于甘遁乡,因自号甘遁;所居临近皋亭山,山麓净业寺有老梅,因自颜所居曰梅祖盦。可惜的是,一辈子酷嗜藏书的吴昌绶,死后连篇传记也没有,傅增湘辜负老友多矣。
三、开书铺的屈爔
藏书家屈爔(1880—1963),字伯刚,号弹山,晚年自署屈疆,浙江嘉兴平湖人。祖父泰清,父承栻,三世寓居吴中,以读书为事业,号称十一世秀才。据其自叙,初名文煜,光绪二十一年易名屈爔,入邑庠后改名屈疆。弹山生于湖北抚署,当时他的外祖父潘霨任湖北巡抚,其父母随侍四方,幼承母教,曾入马相伯震旦学院就读,后以第三名考入译学馆,深受黄仲弢赏识。丁未初春,随林鹍翔东渡日本,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科,宣统三年毕业,先后任职南京临时政府、北京政府实业部、农商部等,后执教于圣约翰大学等校,担任过商务印书馆旧书股主任等职。据说张爱玲当年考圣约翰大学,国文被判不合格,批卷者即是此公。王謇《续补藏书纪事诗》:“外家纪闻祖庭记,密点精批巨箧传。自幼即通校雠学,名园谁结勘书缘。”大意是说伯刚为学,源自家学,又曾得他的外祖的批校精本。光緒年间,家业复振,有书三十四箧,可惜后来都被仆人偷偷转卖了,到官府控告一番,也只是追回了十之二三。
任职北京期间,是他眼界、学识增长最快的时期。其《望绝自纪》云:“余在京师,官闲事简,间或休沐南游,曾两至常熟之罟里村,访瞿良士先生,宿铁琴铜剑楼下。阅览善本书籍百数十种,凡借钞者数种,过录者十数种。而江浙私家,若顾鹤逸姨丈、许怀辛姻兄,及南浔留余草堂刘氏、我乡守先阁葛氏所藏秘籍,时得借览,眼福已属不浅。而在京之日,则尤不时驱车城东,直赴官家书库。按国内旧籍,以北平图书馆为最。曹君直先生曾语余曰:京师图书馆藏本,有三大系统,一、南宋帝室图书,蒙古有天下时,自临安携之北来。如宋室谱牒及蝴蝶装各书俱是。二、明内阁藏书,为清代所得者。三、清代内阁藏书之未散佚者。因是古色古香,殊多珍本。京师私家,如傅沅叔先生、邓孝先世丈,亦时时惠示珍秘。而海宁张冷僧兄,尤多手钞善本,不时借录。此数年中,余于目录之学渐知途径矣。”在南京的一段时间,他也是“以多读书少作事为主旨”,午前处理公文,午后就跑到清凉山扫叶楼观看钱塘丁氏八千卷楼藏书,下午四点再返回衙门“画诺”,大量流览了宋以后嘉兴人的著述。后来受到张元济邀请,就任商务印书馆旧书股主任,与当时的藏书家多有交往。其《雉尾集》记许博明事迹云:“吴兴许君怀辛,本纨绔子弟,席丰履厚,雄于资财。初颇喜交文士,与曹君直、吴瞿安二先生游。得其化育,遂大购善本书籍,曹先生辄为之题跋考订。十数年间,宝藏满屋,论其声价,殆不下于汪氏艺耘精舍矣。未几国难作,挟其精本,西入川滇,倾箧倒笥,尽以易钱。既而还吴,又逢家难,不数年间,插架俄空。昔岁余受商馆之托,向之借书,俾可印行,以广流通。许君慷慨诺之,开出书目一纸,可八十种。余尽一日之长,从容展玩,既饱其眼,复果其腹,凡选借十余种。浩劫以来,其单犹存敝箧。设不见此,则已淡焉忘之矣。初不意许君藏书亡书,其变化乃如此之速耶。鸿飞冥冥,弋人何慕,是可伤已。”这也是民国藏书史的一段轶事。
最特别的,是伯刚曾三次在北京、苏州开设书铺。他晚年回忆自己开书铺的往事,犹欣然自得:“时余大喜购书,熟于海王村情形,遂赁一廛,自设书肆,曰穆斋鬻书处。家中剩本,尽携至此,不欲者去之,自用者留之。延一冀县人马君理其事。樊樊山、金巩伯两君为书两榜,一时京师士流,往来綦众。胡适之、钱玄同、马夷初诸公,皆座上客也。然此事殆近嬉戏,非真视为一业也。不数年,余南下,遂归之马君。”后来又跟邹百耐合伙,在苏州开设了百双楼书仓:“邹君百耐者,芸碧侍讲之子也,楹书甚富,约余同设肆于吴下,余力助之。时吴人多开仓征租,余题曰百双楼书仓。或不解百双之字意,有言书册精美,如白璧百双然;有言取放翁诗‘买书安得黄金百,觅句如求白璧双句意,余一笑置之。”当时的营业状况很不错,甚至惹得同行嫉妒,没过多久,伯刚又有些意兴阑珊,便退了出来。后来又有些无聊,又在王废基公园附近开设了一个书肆,颜曰“国学小书堆”,章太炎、邓孝先两公为之书榜,“规模虽不具,而门外多长者车辙”。又过了三年,倦意又生,收拾残余,有用之书尚有五六十箱。
不过开书铺只是书痴下海,玩玩而已。屈爔性喜购书、藏书、校书,踪迹所至,遍读群籍,精于版本目录之学。一九三一年曾应葛嗣浵邀请,为传朴堂藏书编目。王謇曾说,抗战前见其校《水经注》甚精,大约以吴兴刘氏嘉业堂藏沈钦韩疏证稿本为主,而旁参诸家;“又有《老子》校记,亦精绝”。这批书由王謇作缘,售予振华女学图书馆。日寇陷苏州,以所藏精本十余箧寄存于王謇澥粟楼,其中多有清末名人投赠诗词、手札及墨迹。屈氏一生浮沉宦海,又曾在大学任教,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校书、抄书,著有《弹山诗稿》《自治外蒙古》《屈子杂文》等,全集稿本今藏上海图书馆。王欣夫曾说:“伯刚喜校书,极精美,而往往持以易米。”放着好好的公务员和大学教授不做,偏要去开什么书铺,这种人不是书痴,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