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也好,情场也好,有人依着惯性走,有人渴望改变。即使被温水煮青蛙,也不要丧失勇气和力气,因为向往和改变,是人类的初心。
我想描述一束光
它来自我的内心
——齐别根纽·赫伯特
7:00
褪黑素渐渐消隐了,大脑从黑暗中醒来,接着醒来的是血压和体温,身体有了重量。窗外有类似水的声音,一时还分不清是雨,还是水车洒水。虽然黄河横穿这个城市,但是城市没有水。总会有一些聪明人移花接木,24小时不间断地往马路上洒水,把一个西部城市虚拟成一个湿漉漉的水乡,叫人直把兰州当杭州。据说自从城市潮湿起来,大街上行人发生口角的、汽车剐蹭的明显减少。有一两只鸟或者三四只鸟在窗外的哪棵树上叫。一只鸟叫完飞走了,另一只鸟还没飞过来的时候,天地一片安静。
多少年有一个习惯,早晨7点,她要闭着眼睛想想,新的一天她要干什么。今天很简单,也很重要,只有一件事情,中午12点,在枫桥酒店见她的老同学蓝山。
张似锦睁开眼,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仿佛这一天是蓝山给她的。
如果在几个月前,她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财务总监,早晨没有睁开眼睛之前,她要用10分钟的时间,把一天要做的十几件甚至几十件事情,在大脑里用自己的思维方式过滤一遍。有了这遍预习,她才对一天的事情有所把握。可是现在她退休了,提前几年内退了。提前退休的原因么,有点不好说。她坏了行业内一个规矩。在企业里,有内外两套账本,本来也是常态,没有两套账本的企业才不正常呢。一个优秀的财务人员要有纳税筹划,要会合理避税,要用虚虚实实的发票把账务做得一碗水那么平。这些对于会计出身的张似锦都不是问题。问题出在一次国家税务机关的突袭大检查中,张似锦鬼使神差地交出了内账,一举击破了这家全国优秀纳税企业的良好声誉,让企业遭受重创。张似锦在业界的名声,像一块隔夜的豆腐,一下子就馊了。吃谁家饭砸谁家锅,为人大忌呀。虽然说做假账大都是企业领导授意,但作为财务总监你没有责任吗?好在内账做得几乎天衣无缝,运行在财务管理的灰色地带,企业补缴了部分税款,接受了部分罚金,事情渐渐也就摆平了。毕竟企业也是国家的,国家像一个家长,不可能把犯了错误的孩子掐死,说到底是一家人的事。可是张似锦却成了外人,她在单位待不下去了。单位的人万众一心地对她侧目,仿佛她是一个背叛了丈夫的妻子。私下里,有熟人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把一绺头发掖在耳后,本想说她得了飞蚊症,飞蚊出现的时候,就注意力不集中,就心猿意马。可是她垂着眼睛说,老了,老了。这是张似锦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她垂着眼睛往耳后掖头发的时候,总是看上去有一点羞涩,这对于一个已经老了的漂亮女人来说,显得弥足珍贵。老了,这借口找得恬不知耻。周围的同事一下子感觉到,哦,这个温文尔雅的女人原来是个深水炸弹。单位领导集团一直保持着一个高层组织的城府和隐忍,并没有以组织的名义质问过她,反而对她很客气,迂回地劝她内退时,领导还吩咐新的财务主管给她发放了一笔不菲的奖金。这可能是一个讽刺,可哪一个人或者集体用血汗钱去表达一个昂贵的讽刺?张似锦知道,这是在堵她的嘴。她对企业领导说,那套账没有备份,你们放心吧。后来企业领导执意把这笔钱送到她家里来,是一张卡,上面用碳素笔写着密码。她到 ATM机上查过,上面没有名字,金额五十万。这种匿名卡似锦知道,是银行开通的一种特别业务,专门用来送礼的。她在公司时也办过,使用者只能在提款机上分批提取现金。她知道这笔钱不能拿,但不拿,单位领导心里就不踏实。她明白这是个烫手的山芋,有些不应该占的便宜一旦占了就是吃亏,吃大亏。钱是个好东西,没有人跟钱有仇,但这张卡是一个黑洞,是一个陷阱,她得绕开它,虽然有点舍不得,也得退回去。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了解到,不是单位领导不相信她说的话,而是他们下了很大的功夫,调查她如此这般的真正缘由。调查者从她的手机通话记录里发现,在她交出内账的前几个小时,有一个国家税务总局的总机电话。调查者从她的履历中发现,她上财经学院的时候,和一个叫蓝山的人是同班同学,而且有疑似恋爱的关系。这蓝山眼下是国家税务总局一个司的重要人物,并且斯人是中国国企税务改革的激进派。
窗外的那只鸟接着叫了。鸟叫是在求偶,听得懂鸟叫的人这样说。她的胳膊在旁边的枕头上摸了一下,空的。
她起来,趿拉着鞋进卫生间。她伸着脖子凑近镜子照自己的脸,脸色还好。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好时光,把彩条的大中华牙膏挤在牙刷上,刷牙的时候没事干,她习惯伸着脖子向窗外看。早晨像一个真相向她摊开,窗外,太阳当然在。外面的割草机嗡嗡作响,她想分散注意力,极目远眺,穿过交错的楼宇,从一个角度可以看到黄河。可是她的眼前飞起黑影,她有飞蚊症,只要有嗡嗡的声音出现,就会形成心理暗示。她闭上眼睛,定神,摇头,做驱赶的动作。
她褪掉睡衣,打开花洒,水温永远都合适,但身子还是打了个激灵。没有人动淋浴器上的水龙头,水龙头永远在适合她的那个温度上。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儿子住单位宿舍,不在家住,周末有时回来吃个家常菜,对父母亲一再表示,等他们老了会孝顺他们的。丈夫本来是个文学刊物的总编,曾经在一个年代,千万文学女青年把他作为偶像趋之若鹜。本世纪以后,地方的文学期刊每况愈下,去年突然要求转企,就是说国家不养文学刊物了,而它本身又不可能赚钱,那就自生自灭。似锦出那个事后,收入一落千丈,家里面临着儿子结婚,钱就不那么宽裕。这时北京的一家企业聘丈夫做企业文化设计。听听,企业文化是设计出来的。似锦心里明白,丈夫去做这个事情有三个根本原因。一是离开家,准确地说就是离开她。不是说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而是他们的生活太没有问题了,以致变得纯净水一样,除了是一种液体,什么都没有。分开来其实挺好,有时候还有点惦念甚至还有点想念,多好。二是高薪。当时还是一家猎头公司挖的他,年薪让他先开个价,他也就战战兢兢说二十万。为什么是二十万呢?因为他老婆做财务总监时年薪二十万,能和老婆赚一样多的钱,也算挽回了这么多年失去的面子。可是对方说,年薪税后四十五万,每年递增10%。乖乖,是他工资的十倍,他即刻傻了眼。三是,他在乎这家企业给他印的名片,某某公司副总,他需要这个名头,撑起他后半生的履历,如此而已。前半辈子他认为金钱啊地位啊都是俗不可耐的狗屎东西,现在他又说金钱啊地位啊不俗,是人俗,最后说仙者自仙俗者自俗吧。人活着得给自己的行为找个理由。走之前他让似锦陪他吃牛肉拉面,他正襟危坐在板凳上,看着一碗面,一清二白三红四绿,这是兰州牛肉拉面的特点。他开始庄严地吃面,面条吃完了,青蒜香菜吃完了,碎牛肉吃完了,他端起大海碗,噗地吹一下浮油,吱溜吸一口汤,往返十来次,汤也喝完了。牛肉拉面正式吃完了,似乎是一个仪式结束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唯一的老婆,竟眼泪汪汪地说,我这一走就等于卖身了。哈哈,似锦忍不住大笑。体制内人如果到了体制外,竟有进了窑子的感觉?或者他觉得钱来得太容易了,四十五万匀到每一天是1250,除了做皮肉生意,做啥能来钱这么快呢?似锦送他去机场,路上他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说干3年就回来,一百五十万足够了。买一辆丰田越野,跑遍全国,省油。再带着亲老婆周游世界。
温水击打着她的肌肤,有着栉风沐雨的快感。女人多半是喜欢淋浴的,内在的水和外在的水里应外合,模仿植物的生长,维持身体的润泽。可是似锦在淋浴时总是心疼水的,这些哗哗流泻的水,一去不复返,一如女人的青春。老坎儿在家的时候,经常会敲浴室的门,他喊什么似锦听不清楚,老坎儿尤其舍不得用水。
似锦的妹妹似水常提醒她,50多岁的男人还没过危险期,最容易晚节不保。似锦没想那么多,不是所有更年期的女人都把丈夫看得紧。丈夫没权没势,张嘴文化闭嘴精神,如果有个女人喜欢这个背时的人,她会有一点欣慰,甚至会网开一面。她心里有底,任何事情任何人不能动摇他们家庭的根基。那他们的根基是什么?用丈夫的话说,是对高贵的坚守。似锦跟他开玩笑说,改革开放30年老公为何没有钱?他就昂起高贵的头颅说,富和贵是两个概念。并且是两个相反的概念,哲学家别尔嘉耶夫说,贵族的标准是一个人精神所达到的高度,而不是拥有多少狗屎财富。似锦相信这段话是哲学家说的,但“狗屎”绝对是他加进去的,因为他一直比较清贫,所以说财富就是狗屎,只有他的文学才是黄金。在中国文化里,为富不仁,所以富了只能说阔了,不能说贵了。因为他的这套话说了20多年,在时间和空间上早就堪称真理了,似锦信以为真。似锦赚的钱一直比他多,怕他多心,怕他说俗,或者怕伤他自尊,伤了他的自尊就等于伤了文学的自尊,所以似锦很少提到钱。他们的家里到处是书,还有源源不断生出来的文学刊物,丈夫—高兴就站在地板中央,给似锦朗读诗,波德莱尔的,里尔克的,惠特曼的。他习惯性地挥着右手,眼睛闪闪发亮,真诚得像没了耳朵的凡·高,周围的世界突然就不存在了。
我给你我的手,我给你比黄金还宝贵的我的爱,在说教和解释法律之前,我给你我自己,你也给我你自己吗?你能跟我同行吗?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能忠实相依而不分离吗?
往往在这种暂时与世界剥离的时光里,他们拥抱,心还在突突地跳。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仿佛对方是一个新人,另外一个人,他们的情感因新奇或者陌生而升华。这就是他们的高贵,别人也许看不见,其实他们自己也看不见,但是他们在坚守也在享受,高贵也是一种游戏。因此,似锦从不言悔。只是偶尔想,如果没有嫁给这个男人日子会怎么样,脑子里一闪而已。
温水和香波让人顺气,她神闲气定了,睁开眼睛,看前面的镜子,飞蚊没有了。飞蚊症的病因是玻璃体液化浑浊,是自然老化的现象,像人不能返老还童一样,玻璃体的浑浊也不能逆转,所以飞蚊症是不能治愈的。老坎儿说,不疼不痒吃那个药干什么?眼晴五彩斑斓总比空洞无物好。老坎儿评价一个女人基本在眼睛上,如果眼睛太大是大而无当,眼睛太小是聊胜于无。一个女人没有内涵,就是眼睛里头没东西。如果再是一个蠢女人,那眼睛就是冒傻气的窟窿。
似锦用毛巾把对面的镜子抹了一把,她的前胸出现在镜子里。她举起双臂,伸高到极限,再交叉抱到脑后,乳房向锁骨方向提升上去了。除了乳晕比年轻时颜色深了一些,姑且还算是个健康的乳房。似锦对衰老没那么恐惧,谁都会有的事情,平常得跟一似的。她小心翼翼地在脸上敷了面膜,补水,至关重要。脸下面就是身子,挤了乳液均匀地往身上搽,用手轻轻地拍打促进吸收。每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心里就涌上一股柔情,孩子小的时候,她就这样一下一下地拍着孩子睡觉。只有后背的一个地方够不着,如果老坎儿在的话,有时她会让他帮忙。受命的老坎儿胡乱在她的后背上抹两把,像极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涂鸦。老坎儿是丈夫的笔名。
7:30
她懒洋洋地走到饮水机前,喝了一杯纯净水。吐故纳新,今天的早餐就是一杯咖啡一只苹果。今天跟以往是不同的,看上去要清淡一点,从内到外。不要以为一个人肚子里装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人看不见,积累了糟糠就成了糟糠,积累了金玉就成了金玉。
煮咖啡的时间,手机响了一声。是一个微信,一朵玫瑰花,老坎儿的。没有一个字。过了近30年的两个人,确实什么都不用说了。细想起来,她和老坎儿过了这么多年,除了生育了一个孩子,就是和他一起当精神贵族,别的什么都没有做啊。刚结婚时老坎儿特别喜欢带着似锦参加一些文学活动,他骑着自行车,似锦坐在前面,他们半搂半倚着横过一条街,才子佳人,简直就是大马路上的半部《诗经》。后来他们出入得少了,他们的激情止于对文学的无人喝彩。文学能推动生产力吗,文学能创造财富吗?简单地说,搞文学能赚钱吗?似锦的同学大部分都在不同的岗位担当重要的角色,可以说恢复高考之后的那批精英是当今中国的栋梁。在中国变革的30年里,张似锦夫妇没有重新分配财富,也没有重新分配婚姻,房子还是过去的房子,家庭还是过去的家庭,依老坎儿的话说,多么有秩序,多么简单,多么优雅,多么高贵,一望无际。只有似锦能听得出来,老坎儿是底虚的。给儿子买了一套房子,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老坎儿说,钱真不值钱。似锦翻了个白眼说,文学比钱值钱。
如果30年前,跟她结婚的是另一个人,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比现在好,也许不如现在,但她还是经常想,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呢?她的孩子一定不是现在的这个孩子,那那个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无论那个孩子有多么好,她还是亲现在这个孩子,她就要现在的儿子。蓝山的女儿缨子她也喜欢,每次见到缨子她都会想,如果缨子是她和蓝山的女儿,她的眼睛应该是什么样的,嘴巴应该是什么样的。似锦闭上眼睛在大脑里虚拟出一个影像,那是一个吸取了似锦和蓝山所有优点的漂亮姑娘,这个姑娘长得有点像演员周韵,呵呵。可是缨子跟她的母亲年轻时如出一辙,她不免失望。蓝山曾开玩笑说,两家做个亲家吧。似锦说,哪敢高攀啊。其实似锦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她心爱的儿子娶的女人和蓝山娶的女人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阿弥陀佛。
几十年如一日,她喝素咖啡,就是不放奶不放糖。要趁热喝,靠近嘴边时深呼吸一下,有一点中药味儿。见底儿了,她盯着杯底儿看片刻,眼里腾起水雾。岁月流转,她经常还会这样。
咖啡好了,倒进杯子里。她想把餐柜上的什么东西放进冰箱里,听到座机响了。
谁这么早打电话呢?不会是老坎儿,老坎儿从来都是晚上发个信息:我睡觉了。或者,你睡觉了吗?她往往懒得回。你睡觉了,当然不用回了;我睡觉了,更不用回了。老坎儿发信息的目的,纯粹出于习惯,比如困了打个哈欠,没有实际意义。往座机跟前走,前面是雪白的墙,大面积白色一反光,眼前也出现飞蚊。有点心慌、胸闷。
拿起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冲进来。
你干吗呢?
似锦没有听出来是谁,迟疑着说,我煮——
又煮八宝粥呢,给你说多少遍了,别把自己搞成一个时刻在养生的老女人,这是心理暗示,我们有那么老吗?你要现磨咖啡,放上音乐,杰奎琳·杜普雷的《她比烟花寂寞》。杰奎琳的琴弓,一声声锯在心尖上,不流血,只往返于忧伤和悲怆之间。磨咖啡要细,要慢,恰到火候,这样才容易接近事物的本质。把磨好了的咖啡倒进咖啡杯子,今天如果是晴天就用蓝色的杯子,如果阴天就用黄色的杯子,别小看杯子,有时候形式远比内容重要哦。就着早上新鲜的阳光,用小勺轻轻搅动,一定要放植物奶,搅着搅着液体变成绸缎,物质变成意识,所有的优雅就这么款款而来——你看我的皮肤,你看我的身材,瓦子说了,在动物和植物之间的女人最性感——对了,还要练瑜伽,百炼钢化成绕指柔,事物的特性彻底改变后,时光就倒流,这是霍金宇宙理论的核心。不说这些了,太高深的话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哦,我从网上买了内增高鞋,假如生活亏待了你,我们就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哎哟,我又肚子疼了,又快来例假了,都50岁了,一天都不差。我天生的雌激素高,前几天去医院了,又是子宫肌瘤,又是乳腺增生,还接触性出血。唉,说来也不好意思,我说没兴趣嘛,可瓦子他非要,唉,没个够——坏 。啊好了好了,送快递的来了,88。
莫名其妙,这是谁呀,打错电话了?细想她的朋友里没有这么意识流的。意识流是老坎儿经常讲到的一种文学形式。似锦笑了,“坏怂”两个字,说的是兰州话。“坏怂”,嗔怪,羞涩,暧昧,心疼,佯骂一个心爱的男人,挺好听。瓦子,那一定是这个女人喜欢的一个男人。真有男人对一个50岁的女人还没够吗?也许是这个女人虚拟出来的故事,或许这个女人也有飞蚊症,眼花缭乱的人容易出现幻觉。女人大多是言不由衷的,她们说最讨厌上班了,其实一退休她们就蔫巴了,主要是新买的衣服没地方穿了。女人说最讨厌来例假了,实际上一进入绝经期,她们好像大限来临了,岁月把她们的青春连根拔起了,放大恐惧,惶惶不可终日。似锦过去单位的一个女人,50多岁了,在手包里经常放着一包卫生巾,像放着零食,仿佛随时都要用,其实她早闭经了。女人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呢?这恐怕没有人能说得清,那你说女人为什么长着子宫呢?一个道理。
似锦自从得了飞蚊症,就开始假设另一种没来得及实现的生活。一个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一个人不能同时过两种生活,但是一个女人在没事儿的时候,想一想被自己放弃了的另一种生活不行吗?想想而已。
似锦回头去厨房找咖啡,哎,找不着了。退休以后,更年期接踵而来,发热、心悸、健忘,她经常在房子里转来转去,一天里很多时间在找东西。难道喝了吗?喝了杯子应该在啊,怎么连杯子都没有啦?她到处找,每个房子都找,她甚至拉开了抽屉,看到了户口本房产证,还有压在下面的一个塑料皮子的本子,那是她的大学毕业留言册。
她翻开毕业留言册,随手一翻就翻到了蓝山那一页,上面的留言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似锦属虎。那蓝山入虎穴了吗?没有。那时候似锦最喜欢参加学院每年一度的运动会,她一直保持着学校百米短跑的冠军纪录。起跑枪一响,她就弹跳出去,她知道在终点,蓝山拉着彩色的终点线,他的眼神急切而自豪。接近终点时,她飞起来了,心飞起来了,她挺起胸膛去撞线——她看到蓝山下意识地张开了臂膀。她闭上眼睛,感受一只雏雁落进鸟窠的温暖和踏实。那一年的春天和所有的春天一样乍暖还寒,蓝山在教室里看到,除了似锦,她宿舍里的七个人都在,于是他去宿舍楼,敲开似锦宿舍的门。他很神秘地从夹克衫里掏出一样东西,倒进杯子,开水冲了,用勺子搅动,之后放在似锦的鼻子底下,说,什么味道?似锦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心里紧张,傻不拉叽地说,中药。哈哈哈,他们前仰后合地笑。笑够了,蓝山把所谓的中药一勺一勺喂进似锦的嘴里。眼看着见底儿了,似锦想,喝完了最后一口,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就在这时,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是平安安回来了。平安安在似锦的上铺,是班里的代培生。入学前就在市税务局工作两年了,据说她很有来头,父母都在市委工作。她长得不好看,因此很矜持。她有男朋友,周末骑着自行车来接她。
咖啡哪儿去了呢?明明刚煮了一杯咖啡,哪儿去了呢?
如果那个叫老坎儿的文学刊物编辑没有走到似锦的眼前,她就会以飞翔的姿势落进蓝山的生活。那她的日子不是现在的样子,绝对不是。
那时的大学生为什么那么崇拜文学呢?文学真的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吗?文学真的担当着一个民族的命运吗?那时候老坎儿是一个文学刊物的诗歌编辑,他修改编发一些与庙堂抗衡的江湖诗歌,甚至把人或动物的器官嵌进诗句。有什么不可以呢?文学就是人学,人难道没有器官吗?那是一场在学校食堂举行的文学联谊会,老坎儿朗诵“高贵是高贵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似锦是理科生不知道北岛,以为是老坎儿写的。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当时财经学院的校园美女张似锦和笔名老坎儿的诗歌编辑,把两下里的优质资源整合成郎才女貌的人生至高境界,登峰造极。似锦忘记了她的同学蓝山,忘记了中药似的咖啡。在学校的一段林荫路上,蓝山冲着张似锦走过来了,似锦木头似的站着,等待着被指责。蓝山走到她跟前,没心没肺地说,永昌路的酿皮子好吃,你知道不知道?张似锦不知所措,憋出一眶子眼泪。
毕业前,蓝山给了她一个很有面子的成语作为留言,也给自己找了台阶,没入虎穴,得不到虎子纯属正常。一俟毕业,似锦和老坎儿这两个没出息的东西就入了洞房。房子是现成的,随即有了孩子,他们快速卷进日子里心无旁顾。孩子上小学后,同学们聚了一次会,才知道,30岁的蓝山还没有成家。班里没有成家的,还有似锦一个宿舍的女同学平安安。他俩的工作单位都在市税务局,两个人随时会提局长,就是哪一个是正的哪一个是副手的问题。于是同学们挤眉弄眼地说,如果平安安不比蓝山大几岁的话,凑合一起过算了,同窗四年总比外人强。一个局长一个副局长,岳父还是副市长,半个兰州是他家的了。又过了3年,传来了蓝山提市税务局局长的消息,同时他也做了父亲,孩子的母亲是平安安。这下平安安修成正果了。听说,蓝山特别孝顺岳父母,陪老人去医院看病,都是他背着上楼。能对岳父母这么好,对老婆那就不用说了,好成什么样,有很大的想象空间。真是慢工出细活啊。
咖啡到底放哪儿了?
8:30
似锦打开电脑上QQ,她看蓝山有没有给她新的留言。
蓝山的对话框里果然有留言,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时间是凌晨两点。蓝山两点钟还在Q上,他有什么话对似锦讲吗?难道今天的见面有变化吗?似锦发起对话。
在吗?
在。
有变化吗?
没有。
你干什么呢?
我现在出门办事。中午见。
OK,见了聊。
保密。
知道,你说两遍了。
自从知道有人调看她的电话通话单后,她就和蓝山开通了QQ,有话只在Q上说。似锦把他们前一天的对话翻出来又看了一遍。
似锦,我在兰州。
哦?哪天来的?
保密。
公干吗?
保密。我们约个地方见面。
好的,时间你定。
明天中午。
你在哪一带活动?
石油大厦。
好吧,明天中午12点枫桥酒店西餐厅。
OK,不见不散。
蓝山那边发了个QQ表情,是一个大拇指。
枫桥酒店过去是一个小商铺,这个城市第一家制作炒冰的地方。蓝山曾经偷偷摸摸地带似锦来这里看怎么做炒冰。那个时候,从农村来的蓝山对似锦好的方式就是,给她嘴里吃点古怪稀罕的好东西。那个地方现在成了枫桥酒店。
为什么蓝山此次的行踪这么诡谲呢?自从3年前平安安去世以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面。他把女儿缨子安排在兰州实习,给似锦打了个电话说,缨子交给你了。缨子经常到家里来,不把自己当外人。难道蓝山此次是专门来看似锦或者缨子的?他发个大拇指是什么意思呢?表扬她什么呢?与她交出公司的内账有关系吗?
自从似锦交出公司的内账后,本市又有三家国企的财务人员交出内账。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业内人猜测,他们包括张似锦,可能是潜伏在公司的卧底,那他们是哪里派来的卧底呢?人们议论纷纷各执一词。同时人们发现,处理偷漏税企业的方式悄然发生了变化,由过去的企业罚款或补缴税款变成对企业法人或高管进行刑拘。直觉告诉她,蓝山此次的行踪与这些事有关系。看来蓝山是从他的家乡入手,走的是毛泽东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子。似锦不禁握紧了拳头,蓝山加油!
她百度蓝山的视频,有他最近到国企考察的镜头。赫然她看到他身上穿的一套西装,和她前几天到商场买的一套西装,甚至衬衣和领带都一模一样。
她起身去卧室,打开衣柜,看到了两套搭配好的衣服。
她把衣架撑着的两套衣服取出来,一手举着一个,在房间里走,房间里好像一下有了三个人,她作为第三个人走在中间,显得多余。人多了就有了一点热闹,似锦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孤独的,这一点点虚构的热闹就让她有了心花怒放的感觉。她把衣服挂在穿衣镜旁的衣架上,在穿衣镜前看了一眼自己,把头发向耳边掖过去,竟有了一点羞涩。她抱着双臂,欣赏这两套衣服。一套是女装,裹臀中裙,亚麻小西装,紫色手绘的长丝巾。一套是男装,淡灰色休闲西装,青紫色的衬衣,淡紫色的领带。两套衣服质地非常好,穿在身上一定像贴在人身上的一层皮。似锦想象,如果把两个人塞进这两套衣服里,站着,相对站着,坐着,促膝坐着,会是什么样。
似锦想不起来,是她从网上看到蓝山穿的这套衣服,才从商场里买了眼前一模一样的这套衣服,还是她和蓝山有一个巧合?她走到电脑前猫着腰点鼠标,看蓝山的视频是哪天。记住那个日子,她又去抽屉里翻她买这套衣服的小票。可是找不着,找不着。她的购物小票集中放在一个抽屉,难道她放在别的地方了吗?是她下意识里想藏起来的吗?有一年她去香港买了个路易威登的包,不想让老坎儿知道她花这么多钱买虚荣,老坎儿问到她,她说是仿的。没承想老坎儿看到了抽屉里的购货小票,她被当场抓住。老坎儿从对她冷嘲热讽,到对这个社会嗤之以鼻,还整整三天没跟她说话。羞愧的张似锦在一个半夜突然觉醒,她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扯开老坎儿的被子说,去你妈的,我花我自己的钱,买飞机我愿意,吃屎的把拉屎的还箍住了!你仗着文学耍淫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这下心比天高的老坎儿老实多了,早上起来,似锦看到,老坎儿在厕所里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刷马桶呢。
上个月老坎儿回来一次,他坐的红眼儿飞机,有点晚。尽管他拿着四十多万的年薪,还是舍不得花钱,节俭惯了。像唱一首歌,起了F调就要按这个调唱下去,中间不可能变G调。老坎儿改变不了他节俭的习惯。坐上机场大巴给似锦打了个电话,说他半小时到家,如果家里还有别人的话应该回避一下了。老坎儿就是这样,很单纯,爱开玩笑,笑的时候尺度很大,能露出牙根处的一只假牙。似锦跟他去牙医那儿装假牙的时候,他说,牙坏了可以装一个假的,如果那个坏了能不能也整个替代品?牙医也很幽默,说,可以考虑萝卜。于是就笑得把嘴里的假牙喷出老远,他们不得不满地找牙。敬爱的老坎儿进了门,放下拉杆箱,和似锦象征性地用肚子贴了贴,就喊身体饥饿。其实他是给自己煽情,造势,给两个身体一个亲和的指令。躺在床上,他们闲扯淡,不知怎么就说到蓝山。老坎儿拍着似锦的大腿说,你们班就蓝山混得不错,爬得挺快,在中国这个官本位的社会,也算是出人头地了。似锦很反感他用了“爬”这个字,心里不悦。爬,在汉语词典里应该是手脚着地前行的意思,也指用不正当手段到达某个位置。她不想替蓝山分辩,翻了个身背对着老坎儿。可是老坎儿伸出手把她扳过来,说,老婆,俺俩交交心。他又拍了一下似锦的大腿。他选择大腿是智慧的,似锦的身体也只有大腿保持了一点丰腴,手掌拍上去,声音还圆润,还可以穿越时空,勾起一点美好的回忆。他接着说,老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嫁给蓝山,你们现在过着一种怎么样的骄奢淫逸的生活?
似锦愣住了,仿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戳穿了,赶紧闭上眼睛。老坎儿突然笑了,说,你们这些和数字打交道的人就是缺乏想象力。我经常想,如果我没有娶你,娶的是一个京剧演员,最好又能唱青衣又能唱小生,那我们就隔一天异性恋,隔一天同性恋,隔一天双性恋,哈哈,如果没有这爱情,要这身体做什么?
原来老坎儿也经常假设,甚至靠这种方式丰富自己平淡的生活。似锦伤感了,说,我老了,你嫌弃我了。
女人示弱是温情的。这句话在老坎儿听来可能挺受用或者挺刺激,他翻身上马的姿势有几分勇猛。他胖,肚子占用的空间大,似锦双手托着他的肚子,那架势很虔诚,像举着双手献哈达。双方都没有达到境界,这个年龄做这个事,大多是对双方心灵的安慰,虚张一下声势,提醒自己我们是夫妻。事毕,老坎儿又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好像刚才插播了一段广告。他说,你嫁给他,他就不是今天的他。蓝山这个人不爱女人,他娶了平安安,是把平安安当成了梯子。老婆有心眼,他有心计,他们一个上,一个扶,把两个人的身长集合成一个高度。这话似锦也不爱听,她抢白道,你胡说,蓝山特别孝敬平安安的父母亲。老坎儿冷笑着说,他对老婆的愧疚转化成对岳父母的孝顺,他宁可亲近老人,也不愿意亲近老婆,精神洁癖,哼。似锦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好像你看见了一样。老坎儿打了个哈欠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蓝山这个人最会保持内心的平衡了,这是他的做人之道。从北京传过来的消息,他要从央企开刀,切央企的奶酪,这是很危险的举动,高处不胜寒啊。不过如果成了,还得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嘿嘿。老坎儿打了两声呼噜,吧唧了两下嘴说,于无声处听惊雷。
似锦确实担心。她在国企她知道,动了国企尤其是央企,就是动了一个利益集团,这是天翻地覆的事啊。3年前,那时平安安还活着,似锦去北京开会,蓝山平安安邀请她到家里做客。蓝山一家自从到了北京,平安安就病退在家,成了全职太太。平安安和似锦在厨房里准备一顿重庆火锅,平安安炒料,似锦备菜。似锦看着平安安很瘦,精神状态也不好,就说,听同学们说蓝山对你特别好。平安安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说,他对我父母很好。在似锦听来,蓝山对她应该是好的,如果对老婆都不好能对岳父母好吗?似锦说,蓝山是有抱负、有作为的,我们多支持他。说完觉得话不合适。人家是夫妻,有没有作为人家还不知道?支持不支持那是人家的事,外人掺和什么?张似锦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说话不着调。饭后一起喝咖啡,蓝山谈到国企偷税漏税问题。据他的调查,60%的国企不同程度地偷税漏税,偷逃税款的数额每年达到——蓝山随手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无疑是惊人的。蓝山算了一笔账,如果把这笔钱拿出来建学校建养老院改造棚户区完善医疗体系,老百姓的现状将有很大的改善。这些钱本来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却进入了某些少数人的腰包,致使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社会不公平现象越来越多。蓝山说,在国企类似你这样的财务人员如果能不做内账——蓝山无疑是幼稚的。如果没有完善的行之有效的法律制度,人不可能用绳子把自己捆起来,拿起刀子给自己做手术。
想到蓝山的险境,似锦的心情沉重起来。
又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焦虑,四肢僵硬,手心出汗。拿起一个苹果啃,极力摆脱寻找那杯咖啡的愿望。经验告诉她,找不着的东西就不要找,早晚会出来的。
打开电视,打开跑步机,调了速度。边跑步边看电视。“太阳它起得真早,一路上不停地奔跑,要在第一时间赶到,把全世界都照耀。”那时候在百米跑道上的张似锦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此时跑步机上的张似锦很快就疲倦了,因为不是跑在路上,没有飞奔,更没有飞翔,因乏味而疲倦。张似锦冒出一身冷汗。
9:30
拿喷壶浇花,蝴蝶兰开得太多太久,一朵是另一朵的复制,它的重复和顽强,让人倦怠,似锦不喜欢。这盆花是单位的人送那张银行卡的时候同时送来的,可能是想用这个植物冲淡这件事本身的俗气和污浊。所以看到这盆花就条件反射地有点厌烦。她想,见了蓝山跟他商量一下这件事,看怎么做合适。与其退回去让他们挥霍了,还不如捐给蓝山家乡的小学校,要不捐给西藏先心病的孩子,总之得把这盆水泼出去。她拉开抽屉,找出那张卡,放进手包里。
看了一下时间,才九点半,离出门还有两个小时,她想应该早点化妆。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应该在同龄人里不算老,眼角的皱纹不算深,但整体看起来也是50岁的人,就像一件古董的包浆,毋庸置疑地打上时光的烙印。用指头肚蘸了一点粉底液点在脸上,轻轻地弹开,要薄要匀。粉底最好分几次抹在脸上,中间要间隔半小时。这个年龄的人肌肤吸收能力差,吃妆很慢。那就要像一个少食多餐的老人,少抹一点,多抹几次。化妆是一个以假乱真自欺欺人的事业,最高境界是化了跟没化一样,事如春梦了无痕。迄今为止,给化妆的女人找到的最好的借口是,不化妆的女人出去会客是不尊重客人。大概外延是,女人出门不化妆就像女人出门不穿衣服一样不自重,关乎道德和伦理。似锦今天当然要精心化妆,她要去见她的初恋情人,尽管他们连手都没拉过,但是没有经过身体接触的恋情才动心魄,才形而上。好像老坎儿朗诵过一首诗,其中一句是,没照过影子的小河最清亮,说的就是她和蓝山的这种情况。她想好了,她见了蓝山先抿着嘴笑,抿着嘴笑的女人笑靥深深,有一点单纯和羞赧。如果咧开嘴了,就让人没有想象的空间。她希望听到蓝山说,几年没见,你没变,跟我想象的一样。这就释放出一个信息,蓝山想象过,或者也在虚拟她的生活。谁说没有可能呢?毕业后近30年间,尤其蓝山没去北京之前,他们有过多次的同学聚会,尽管平安安几乎不出席,似锦对蓝山没有在意到怎么对他笑。心态的变化似乎以平安安的去世为分水岭,或者以老坎儿离开家为分水岭,不对,是以她得了飞蚊症为分水岭。总有一些影子闪着荧光在她眼前晃动,使她注意力不集中,甚至出现幻觉。她知道她和蓝山都是孤独的,因此惺惺相惜。那么,似锦眼下在觊觎平安安的那个位置吗?错了!她不想向众人昭示,她做完了精神贵族,又要享受权力和物欲。她怎么可能把自己塞进那个缝隙呢?只要是个长脑袋的,哪怕是一只羊,它都不会从这个羊圈跳进那个羊圈,把脚底下的守住就成功了。如果她当初嫁给老坎儿是出于理想,那现在维持这个家就需要世故。一个家庭有了固有的秩序和关系,哪怕家徒四壁,也是一个完整的经济体,一个密不透风的血缘系统,别人进入就是异类。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身体。一个过期了的身体,或者两个过期了的身体,怎么赤诚相对啊。因此,如果身体老了,一定要隐瞒下去,隐瞒不是欺骗。张似锦其实没必要对自己的行为做什么注脚,就是人近黄昏了,想虚拟一些美好的事情,插入自己的生活,让日子圆润一点。或者说,不管人多么衰老了,婚姻多么陈旧了,女人还不想放下飞翔的姿势,不行吗?
等着脸上的化妆品与肌肤融为一体。她脸部的皮肤出现了很多问题,雀斑、暗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每一次端详脸部都比过去更密集,这些小玩意儿吵得她心烦意乱。有趣的是,左脸长了斑,没多久右脸对称的地方也长出来了,相互对峙着,仇人似的。严重的地方,她用遮盖霜覆盖。朽木可以雕,粪土之墙可以圬。唉,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过去上班时几乎没有化过一个满意的妆,老像是身后鬼追上一样。好在现在有的是时间,这让似锦感觉到退休以后才是美好生活的开始。
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翻台,磨时间。经济频道,股市7年熊市,后面还深不见底。婚姻有七年之痒,股市的7年是痛,割肉,流血。本来就是虚拟资本,有人炒就热了,没有炒当然冰了,里边的推动力其实就是资金。比特币是一种什么币?是一种网络虚拟货币,它像一个幽灵,看不见摸不着,可以买网络游戏中的帽子衣服装备甚至女人等虚拟的用品。比特币疯涨到每个900美金,网络上刺杀美国政要佣金是40个比特币,而买一套北京的房子要600个比特币就够了,就是北京的一套房抵得上干掉十几个美国政要——哎呀,真是眼花缭乱。还有网游,公交车上,地铁上,大街上,公共场所,甚至开着车的司机,手里都在玩网游。孩子被虚拟的游戏洗了脑,杀死了他同桌的同学。父亲唤劳教所的孩子回家吃饭,母亲下跪恳请社会,不要开发那么多游戏软件不要开那么多网吧救救我的孩子行不行啊我的天呀!地球上的人太多了,资源太少了,太拥挤了,人们就虚拟出更大的空间自娱自乐,有一族人终年足不出户,吃喝拉撒工作消费甚至做爱,都在电脑上。如果停电了人就虚脱了,如果长时间停电了,就出人命了。还是看一下健康养生吧,100个频道其中30个是讲养生的。人们空前关注自己的身体,那是因为它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中医和西医,就像两种意识形态或哲学思想,有打不完的嘴仗。西医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哪儿有病就割哪儿,到处有病割完拉倒。中医讲源头活水,经络通畅,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问题是经络在哪儿呢,谁看见了,谁能相信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呢?外国人说,中医是中国人虚拟出来的伪科学,几千年的弥天大谎,皇帝的新衣,哄死人不偿命。中国人说,虚实结合,阴阳相调,生命和灵魂本来就是肉眼看不见的。
铃声响了,似锦拿起电话没声音,哦,是门铃。似锦碎步跑到门口拿起对讲机,是妹妹似水。
姐开门。
你怎么来了?
我咋就不能来?
我有事要出去。
哎呀我都站到楼下了。
似水一进门就哭,就是她那点破事,没消停。似水生了孩子没几年就和她的一个同事好上了,好得穿一条裤子视死如归。似锦劝过她,轻易不要在婚姻上改弦更张,尤其是有了孩子后伤及的人太多。可似水说,她把海绵里的水已经挤出去了,他们已经回不来了,爱人很容易变成敌人,而敌人不可能变成爱人。两个人八年抗战终于双双离了婚又结婚。家里从三口人变成了四口人,其实就多了一个孩子,似乎就拥挤得不行了。问题显而易见,还有另外两个隐形人通过两个孩子出入他们的生活,时隐时现。所以新的组合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美好,整天沸反盈天焦头烂额。这是大家都想到的麻烦也就不说了,似水也就认了。可是她的新男人还有一个毛病,就喜欢吃前妻做的饭菜。周末孩子到亲妈那边,回来时就带一餐盒锅贴,或者煎包,新男人就狼吞虎咽。似水不服气,就做锅贴做煎包,可新男人说不是那个味儿。似水气得直往房梁上蹦,说那个女人还在她男人的胃里,她要给新男人洗胃,要把那个旧女人从胃里掏出来鞭尸三百。天哪,天天就是这个事儿。
似锦对着镜子打第二遍粉底,似水擦了眼泪捯了口气说,你听没听我说啊?
似锦说,你能不能说点新鲜的,不就是吃个饭嘛,多少年他形成了他的口味和习惯,适应你的习惯还需要时间。
啊?爱都能改变婚姻,口味和习惯就不能改变?我就要让他改变,我就要打烂他重新塑造。
似锦有点不耐烦,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有人破坏她的心境。她幽幽地说,两个人要想融合在一起,就得先打烂自己,打烂别人是愚蠢的。只有一个人先低下头来才不至于鱼死网破。她是想提醒似水,第一次婚姻能破,第二次更容易破,像女人的习惯性流产一样,是人为把控不了的。
似水停住了眼泪,咬牙切齿地说,我已经鱼死网破过一次了,就是为了今天的完满。可是今天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似锦说,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再算账了,你当初是想象了未来的生活,其实那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劝你停下,爱不能要得太多,就像钱一样,够用就行了,可你一意孤行。爱和财富是一样的,多了就惹麻烦。
似水突然沉默了。似锦赶紧给她端了一杯水,说,你们走到一起不容易,你改变一下你的方式就行了。不要管得那么多,不要把两个人的空间搞得那么逼仄,你们是二婚,很多事情,比如孩子、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真半假,就行了。
似水站起来了,愤怒地盯着似锦看,似锦一下子有点慌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似水往门口走,换鞋。
似锦以为似水要甩门走了。似水是似锦唯一的姐妹,母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后,姐姐是她精神上的依靠。似水在感情上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到姐姐跟前发泄一通,甩门而去,有时候是家门,有时候是车门,好像是姐姐把她逼上绝境的。
似水盯着衣架上的那套衣服看。她提起来远远近近地看。她说,这不是姐夫的衣服吧,姐夫的尺码没有这么大。
似锦脸红了。后悔没有把衣服收起来。
似水把目光转移到似锦的脸上,可是似锦没有解释的意思。
似水甩门出去前说,我讨厌你们所谓的双重生活,人格分裂,苟且偷生!
10:30
似锦只得再煮一杯咖啡,咖啡因让人兴奋,看上去精神焕发。她想起一大早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咖啡杯子要用不同的颜色。她从备餐柜上拿下一只明黄色的杯子,咖啡倒进去,视觉效果果然不一样。她坐在阳台上喝咖啡,阳光斜射进来,把她的身子劈成了两半。她浅绿色的睡衣一半像山一半像水。
手机响了,似锦吓了一跳。自从退休以后,她经常这样,一出现什么声音就会出一身汗。
是缨子的电话。
缨子打电话是什么事呢?缨子打电话来与她和蓝山中午见面有关系吗?似锦迟疑着,迟疑间电话断了。
缨子在兰州实习,经常到家里来吃饭,补觉。尤其是周末,儿子前脚到家,缨子后脚就到,嘴里叫着哥哥,手里还拎着菜,亲自下厨。缨子也知道哥哥有女朋友,就要谈婚论嫁了,但她不在意,这让似锦摸不着头脑。现在的孩子!
她们坐在阳台的暮色里说话或发呆,楼道里出现一点动静时,她们就各自不自觉地侧耳聆听。有一次,似锦竟然觉得,她们是母女,她们是在等一个人回家。似锦把头发掖在耳后,表情有一点羞赧。缨子盯着她看,说,你脸红了。
有一次似锦试探着问缨子,有没有人追求你?
缨子说,多的是,可我都不喜欢,打烂捏一块儿也没有哥哥好。
似锦神色慌乱地说,可是哥哥比你大七八岁——她没好意思说儿子已有女朋友。
缨子把话勾过去说,没有关系,他结他的婚,我喜欢是我一个人的事儿。
似锦端着咖啡的手抖动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喜欢一个人就挺起胸膛去迎接,为什么要站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死磕呢?难道这个脾性还遗传呢?
似锦说,缨子你为什么这么想呢,如果你喜欢哥哥你就对他说——
缨子说,我妈妈临终时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不要和你爱着的男人结婚。
似锦纳闷儿了,说,难道要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婚吗?
缨子说,结婚和爱没有多大关系。你太爱他了,就像一根蜡烛,火苗太大了,很快就燃尽了。双方只要能接受,就过日子生孩子,各司其职,简单才会长久。
似锦说,难道你不相信爱情吗?
缨子说,我相信爱情,但是和婚姻不能搅和在一起。二者的比重不一样,就像油和水。
似锦无语,喃喃地说,一个人只能过一辈子活一次,一个人要为另一个人盛开,不要为另一个人腐烂。似锦发现她们偏离了谈话的主题,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但无论如何,她想象不出缨子所说的婚姻是什么样子的。
就在那一天,缨子告诉似锦,她的母亲酗酒,所以才死于肝纤维化。母亲把一切都给了父亲,父亲非常尊重她但不爱她。晚上母亲给父亲洗了脚后,看着父亲走到另一个房间睡觉。半夜,如果天冷,母亲摸着黑给父亲掖被子,如果刮风了母亲踮着脚给父亲关窗户。每一个白天,母亲等着父亲回来。傍晚,她趴在窗户上往下看,父亲的车进院子了,她打开火下面。父亲最爱吃羊肉臊子手擀面,母亲把羊肉臊子手擀面放在餐桌上,挑着面用嘴吹得不烫了,才放进父亲的手里。每一个夜晚,母亲和父亲隔着一堵墙,母亲熬不到天亮,所以她躲在被窝里喝酒。缨子没有看见过母亲掉眼泪,她从不乞求,她知道那样会带来更大的鄙视。像一个穷人向富人要钱,富人不仅不会给他钱,还会唾弃他,富人要把钱给更富的人——缨子又盯着似锦看,说,你脸红了,你脸红的时候最好看。
这几十年里,蓝山和平安安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让一个人交出生命?生命,不能复制的东西啊。生活在一个时空里的两个人,共同生养一个孩子的两个人,没有爱情还有恩情,为什么一个对另一个釜底抽薪了啊!
手机又响了,还是缨子,似锦清了清嗓子,接起了电话。
缨子说,我中午过来取我的晚礼服,晚上参加朋友的生日派对。
似锦舒了口气。缨子的一些衣物放在家里。
似锦说,我正要出去一下,要不我给你带过去,顺路的。
缨子说,那更好,是黑色的那一件。
似锦说,我大概半个小时后动身,到你那儿20分钟吧。
缨子说,OK,到楼下给我电话,我下来取。
一切都正常,可似锦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如果见了缨子,缨子会不会问她去哪里,或者中午在哪里吃饭,那她要不要告诉缨子实情呢?
她又弓着身子看电脑,没有蓝山的信息。缨子在线,她顺手打开了缨子的空间。即刻被这个空间里的内容吸引住了。
配型工场:
蓝缨子,女,22岁,白羊座。A型血,胆汁质。身高165厘米,体重51公斤,相貌参照QQ照片(未化妆修饰)。身体健康,有生育能力,过敏体质,轻微洁癖。性格外向,随和,为人仗义,生气了不说话不摔东西。喜欢外国文学和电影,喜欢网球,喜欢穿休闲装,喜欢闲逛吃小吃。不喜欢做饭,喜欢收拾房子。受正规教育,本科即将毕业,欲从事自由职业。母亲病逝,父亲健康,没有后娘。没有家族遗传病史。有住房。
配型要求:男,24至30岁,天蝎座。B型血,多血质。身高175厘米左右,方形脸,黑皮肤,眼睛不要太大,黑白分明。手指修长,没有脚臭,卫生习惯好,口气清新。身体匀称,矫健,内心阳光。温文尔雅,谈吐不俗,风趣幽默。有生育能力,喜欢孩子,孝敬老人。有胆识,有担当。接受硕士以上教育,从事创造性工作,有艺术鉴赏能力。可以没有房子,要有烹饪兴趣,任劳任怨。彼此不适应可以解除婚约,有了孩子就要死磕到底。
原来是一份征婚启事。
鼠标再往下拉,呵,拥趸者很多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纷纷亮出自己的物理特性,确实都合乎蓝缨子的配型要求,排队等待面谈呢。其实没必要面谈的,像是骨髓移植的配型,骨髓见面就行了,人没必要见面。
突然她看到了儿子的头像,名字叫“齐天大肾”,发表了一段评论:
先辈们众口一词,婚姻要以爱情为基础。但是先辈们又众口一词,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们很矛盾但从来没想过解决矛盾,责任就落在了我们的身上。方法很简单,把爱情和婚姻分开,泾渭分明。选择适合于自己的人结婚生子过日子,传宗接代维护社会稳定担当社会责任。自从有了人类社会,婚姻这种形式,是最适合人类生存、发展和优化的。爱情,虽然是神的旨意,但最终是要烟消云散的,因此也不要用盟誓、接吻、交欢来糟蹋它。思念,才是爱情的大境界。哪怕离开5分钟就是久别重逢,哪怕面对面还在想念,这还是爱情的初级阶段。大爱希声,相爱的人可以不见面,不联络,可以想不起对方长什么样。可是爱就在那儿呢,在风中呢,在雨中呢,在一切你经过的地方,或者隔着时空彼此沦肌浃髓。渐渐地发现,你们由某两个人变成了某一个人,那是一棵雌雄同体的树。爱可以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成了一个个体的修为——如果你没有这样的修为,让爱情历久弥新的唯一办法是,像保护一种一碰即灭的水母,永远不要触摸它。
似锦实在看不懂,她觉得孩子离开她的奶头没多久,就根本不认识了。还有,儿子的想法和缨子的想法怎么如出一辙呢?要把婚姻和爱情分开,如果在过日子的过程中爱上了,怎么办呢?搞不懂,搞不懂。头疼,头疼。在似锦看来,他们是纸上谈兵,不知愁强说愁呢,不懂爱强说爱呢。
时间来不及了,似锦心事重重地关闭了电脑。
似锦赶紧走到镜子前,打了点腮红,很淡,跟没有一样。涂了淡紫色眼影,也跟没有一样。口红有一点颜色,很薄,聊胜于无。撑开肉色丝袜,一点点往腿上捋,生怕指甲抠坏了。跳进裹臀中裙,钻进内搭,套上亚麻小西装,把紫色手绘丝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呵,久违的美丽呼之欲出。真的比实际年龄要小上10岁,璞玉浑金,了无痕迹,天哪!
出门前,她拿起衣架上的那一套男装,往自己的身上贴了一下。
像是两个人的拥抱。
11:00
出门,下楼。电梯里贴一张便条:办理大额度信用卡,可消除不良记录。有的人手里拿着橡皮擦,可以任意雌黄。
上路,堵车。
她和蓝山有过一次拥抱。3年前平安安病重,蓝山打电话来,让似锦速来京。似锦一下飞机直接到了医院,平安安已经昏迷。蓝山谢绝所有人的探视,他就是这样的人,任何事都很低调。陪在平安安身边的只有蓝山、缨子和似锦。到子夜时分,缨子让父亲和似锦到宾馆休息几个小时,天亮了来接替她。他们在医院附近的宾馆开了房间。蓝山提着似锦的拉杆箱去宾馆,可是宾馆里房间满了,只得到蓝山的房间里凑合休息一下。房间是标准间,两个床位。蓝山进卫生间绞了毛巾递给似锦,说,擦把脸赶紧躺下。蓝山和似锦就是这样的,尽管时光过去了二三十年,他们见面或者不见面,始终觉得是自己人,一家人,不用多沟通,不用多解释,不用说感谢,一切都是应该的。那一夜,蓝山和似锦情绪极度低落,似锦和衣躺下去,蓝山关灯,房间暗下来。没有拉窗帘,窗外的霓虹近若眼前。俩人同时叹了口气。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人睡在一个房间里,同时想着另一个人。快天亮时,蓝山的电话响了,刺耳的声音撕开黎明前的黑暗。蓝山和似锦同时从床上跳起来,蓝山说,缨子的电话!缨子的电话。第一声高,惊叫。第二声低,绝望。他没有接电话,他不敢接电话,扑上来抱住张似锦,全身颤抖。他嘴里喃喃地说,似锦,似锦。那时似锦能感觉到,蓝山是爱平安安的,不然生性沉稳的蓝山不会那么恐惧。
一路堵车,马路上非常嘈杂,急救车鸣笛,声音刺耳。洒水车唱着生日快乐歌,经过的地方行人尖叫。
在和缨子的交往中,她基本上把握了缨子的生活态度。她从母亲身上汲取了经验,她开辟了另外一种生活观念,剑走偏锋。她的母亲因为太爱丈夫而吃了亏,她要用不爱丈夫把母亲吃的亏扳回来。她不知道不爱丈夫也许比母亲吃的亏还要大,因为她还没有丈夫。这一代独生子女,空前绝后的特殊群体,再过几十年他们的父母离开后,如果他们没有子女,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就没有血亲了。他们时刻处于失爱的恐惧中。父母给他们多少爱都是不够的,因为他们生活在社会里而不是父母的怀抱中。怕婚姻消磨了爱情,他们自以为是地想把爱情束之高阁于婚姻之外或者婚姻之上。这些可怜的孩子,被称为自私自利的这一代,其实用他们的孤单为社会作出了贡献。很多父母担心自己走了后孩子怎么活下去,其实多虑了,他们的生存智慧远远高于我们这代人。我们这一代人的观念要用爱化解一切矛盾,而他们这代人试图重建规则和秩序,让生活变得规范而愉快。
终于到了缨子实习的写字楼,打电话叫缨子下来。缨子一头长发飘过来,笑盈盈的。她和她的母亲长得极相像,可是气质截然不同。平安安由于太坚强太刚毅太执着,身上就有一种阳刚之气,硬得有点硌人。而缨子是柔美的,至少表面上是柔美的,所以她看上去不仅不丑,还有点特立独行。如果她不是平安安的女儿,儿子如果执意要娶这样的一个姑娘,她是不反对的。她刚柔相济,有主张有定力,作为一个女人是难得的。摇下车窗,似锦才想起缨子的晚礼服,她一拍自己的脑袋,天哪,她忘了带缨子的晚礼服了。老了老了,这是干啥来了么。看了一下表,回去取来不及了,只好把家里的钥匙给缨子,让缨子自己去取。缨子拍着似锦的肩头说,没关系没关系,中午我正好到家里睡个午觉。缨子接过钥匙说,你今天真漂亮。似锦踩了油门。
似锦往枫桥酒店走,还有半个小时,没问题。堵车的当儿,似锦不放心似水,挂上耳机,给她打个电话。没等似锦说话,似水就说,晚上都回妈家,商量换保姆的事儿。说完就挂了。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症,一年换三个保姆。保姆不是给老人吃褪黑素,就是把老人拴在床上限制行动。不得已就在家里装了监控,可是保姆把摄像头用毛巾一蒙,照样胡作非为。老年痴呆症是有遗传倾向的,刚开始的特征就是记忆力衰退。下一个可能就是似锦了,再后面就是似水。似锦的儿子和男人都是亲的,即使躺在床上了,也会有人扶起放倒地侍候。可似水就不一样,再婚后几年的磨合,倒磨出了怨怼。他们付出了很多,践行真爱。可是一个再婚的家庭,承担着两个孩子,两边的父母亲戚,还有那些表面上退出了你的生活,实际上还在你的胃里你的某个器官里的隐形人,想单纯地爱何其难啊。可是如果要半真半假半虚半实睁眼闭眼地过,何苦动静这么大的折腾8年呢?这是一个悖论。一张白纸才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是一张纸脏了,把两个摊子打烂再在上面重建,根基还是废墟。在婚姻上动手脚风险太大啊。
飞蚊,飞蚊,似锦摇头,摇头。我们身体的很多病痛是身体退行性的变化,其实不是病了,是老了。有的病通过药物可以治疗,但谁能治疗衰老呢?医生说要注意补充维他命,加强眼部保健,节约用眼,保持心情愉悦。似锦说,它不疼不痒但是很难受啊。大夫说,人活着哪能不难受呢。
大街上的人和车真多啊,人们都要去向哪里啊。荡荡天门万古开,几人归去几人来。人们都知道大家终究要去一个地方,前赴后继,继往开来,既然这样为什么都那么急啊。
过了前面的转盘路,就是枫桥酒店了。车走不动了,又肇事了。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另两个跳着脚骂人。估计又是碰瓷儿。
手机上进来一条微信,是老坎儿的一段语音:张似锦,我今天才弄明白一件事,我到公司来做什么狗屎副总,拿什么狗屎年薪,原来是你那个狗屎同学授意的。公司最近在纳税上出了点问题,老总委托我去找那个叫蓝山的通融,我才恍然大悟。这么多年他还记挂着你啊,还通过利用我的脑袋给你赚钱啊。利用别人是他一贯的手法。老子不干了,士可杀不可辱。我现在就辞职,晚上就回去。这事儿如果你不知道也就罢了,如果是你和他一起谋划的,张似锦,我们离婚!你跟钱过吧,你这个庸俗的女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似锦趴在方向盘上,潮热,胸闷,四肢麻木。有人急速走过来,往车窗玻璃上塞名片。还有乞丐扑上来敲玻璃,讨面包钱。似锦不理,就有人往玻璃上吐口水。嘴里还骂着,从口形上看,好像是,呸,老女人,呸,老女人。
前面围观的人更多了。大街上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专门有从事这个职业的人。那个要钱的人青筋暴跳,言之凿凿,比真的还像真的。是什么让这些人没有了羞耻之心,是什么让那么多人没有了羞耻之心,我们现在日子好过了,只是脸上的东西没有了。难道我们的社会就连这点事情都杜绝不了吗?就是杜绝不了,诈骗者专挑没有监控或者监控坏了的地方肇事,一调解就扯皮就袭警就堵车甚至出人命,估计前方的监控又失修或者前一晚被人破坏了,唉。似锦晃着脑袋,尽量驱赶眼前的飞蚊和脑子里的一团乱麻。她现在只想做一件事,去见蓝山,去见蓝山。
电话又响了。电话,电话,把这个世界搅成了一锅粥。
似锦戴上耳机。是缨子的。
缨子啊,到家了吗?
到家了。我看到衣架上有一套西装,和我爸爸的一套衣服一模一样。
啊?
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在我家呢。
哦。
看到我爸爸的衣服,就想说说我爸爸这个人。我爸爸对女人不感兴趣,像一个爱美的女人路过橱窗总会瞄一眼里边陈设的漂亮衣服的,而我父亲从不在女人身上浪费眼神。
哦。似锦在心里说,不是的,比如咖啡,比如炒冰……
父亲不爱母亲,熟悉你们的人,包括你自己,一厢情愿地从一个女人身上找原因——因为蓝山爱着张似锦所以不爱平安安。你们这一代人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到令人发指,你们就不能给一个得不到爱的女人一点尊严吗?而你,被迫裹进这个不负责任的偏见里,不断地意淫。
缨子,你想说什么?
你只是被利用了,比我母亲好不了多少。你不要用怜悯的口气吊唁我的母亲,下一个被怜悯的就是你。你交出的那本内账不是你做的吗,你不应该承担法律责任吗?你做了假账,又要交出假账沽名钓誉,你好聪明啊,你早晚要付出代价的!
缨子,不是那样的,是飞蚊——缨子,这是大人的事,你不明白。
什么大人的事情,现在我们是大人,你们是老人。不要再对我们说教了,你看你们把这个社会搞成啥样了?你们抬起头看看天,美其名曰雾霾。在这个充满毒气的天空下,地王、矿难、双规、单双号、艾滋村——我们遇到任何事情,首先想到的是,我父母有没有熟人,送什么礼。中国人都长着九个脑袋,到处是灰色地带,到处是潜规则,真假难分,黑白颠倒。你们给了我们高级教育,国内学了国外学。可是言传身教才是最好的教育,从你们的身上我们学到了什么?你们给了我们财富,给了房子、车子,掏尽了你们所有的爱,同时也给了我们一个支离破碎的社会。我们接过一个苹果,里边烂了,我们只能重新种苹果树——一个社会没有自尊,个体的人哪来的自尊?
缨子,我在开车,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个问题。
可怜我的母亲,临死的时候,央求我亲亲她,亲亲她。可怜我的母亲从来没有被亲吻过。一个屋檐下的那么多夫妻,过着平淡的日子,不温不火。吃饭需要激情吗?睡觉需要激情吗?不需要,为了维持一个家一些日子,大家该干啥就干啥。可是我的父母连这么一点生活都没有过好。我母亲给我留下了多么辛酸的遗言,不要和自己爱的男人结婚,她带着绝望离开了这个世界。
可是你想重复使用人性的资源,贪婪,无节制,你想要的太多了,早晚要还的!
似锦的耳鼓轰然作响。缨子的声音并不高,但振聋发聩。
似锦脑子里一片杂乱,一片狼藉,眼前飞蚊乱作一团。
路开了,顺着车流滑行,心往脚底沉。好在前面就是枫桥酒店了。她对自己说,心静,心静。随着保安的指引,把车停进车位。她在靠背上闭目养神。
—个戴袖标的女人敲窗玻璃,收停车费。她摇下车窗,找钱。伊人把脸凑过来,笑眯眯地说,不要发票3元。似锦脸没转过来说,要发票。伊人变脸了,撕了小票扔在似锦身上说,六块!似锦也把钱扔在伊人身上说,你脸上长着狗毛!
12:00
正好12点,她抬头看了一眼枫桥酒店二楼,她订了靠窗的雅座。那个位子她和老坎儿经常去。蓝山还没有到,那个位子是空的。
老坎儿去北京的公司是蓝山的安排吗?似锦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也许是蓝山推荐的,薪水与蓝山的推荐有关系。也许是公司的人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他们两家的关系,托人情走路子,本来也是中国人的常态。总之老坎儿太敏感了。在他的观念里,从孔子屈原杜甫开始,中国的文人都要瘦成一条肉干儿,一贫如洗才是正宗。如果占有了一点财富,那这个文人就不纯粹,甚至这个文人就歪门邪道,失去了文人的文化本体。这是文人几千年的隐性记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实在是少,大多是饥寒交迫,所以叫寒士。这就奇怪了,文人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意识,为什么就那么不值钱呢?老坎儿,年薪四十万难道不值吗?唉,老坎儿是个老实人。还说什么离婚,这个年龄的人离婚还有实际意义吗?离了婚总还是要找个伴儿的,脱了裤子放屁,弄这个事不是没事找事么。真是的。即使是她和蓝山这种关系,那也不会轻易走到一起。因为中间隔着很多事,很多人,隔着孩子,缨子,隔着走了的那个人。也许还隔着政治,隔着政敌的舌头。宁可是两个陌生人,才好重新开始。可是这个年龄再弄个陌生人,把两个人的心思和习惯理顺了也该行将就木了,没事找事么。如果这次老坎儿回来了跟她闹,似锦想好了,她会平静地说,那就想走就走吧。大腿上的虱子看他往哪儿走。他以为他还是八十年代的诗歌编辑呢,住马路牙子上去吧。
她下了车,环视了一下周围,绿化带里鲜花盛开。
这个地方,那个时候,30年前,蓝山咂巴着嘴说,炒冰,炒冰。冰可以炒,炒出来的冰是什么样子呢?这激起了蓝山和张似锦的好奇心,吊起了胃口。蓝山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一只手按了一下似锦的肩膀,让张似锦原地等着,就跑开了。回来以后就买了一杯炒冰,塞进似锦手里说,吃!似锦说,不告诉我钱哪来的我就不吃。蓝山附在似锦耳边说,卖了两张邮票,嘿嘿。那时候似锦就现在缨子的年龄,眉如春山,眼如秋水。那时候,活色生香的似锦想嫁给谁就嫁给谁。
30年后张似锦站在这里,是在刻舟求剑吗?
她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嫁给哪个男人她的鬓角都会有白发的。但是生活一定有所不同,肯定是不一样的。那仿佛是被自己误过的一趟车,心里总是遗憾的。
枫桥酒店的对面是一家超市,如果蓝山从石油大厦过来的话,应该绕过旁边的交通转盘,从超市前面的人行道过来。似锦在枫桥酒店的玻璃门上照了一下镜子,妆容一丝不苟,甚至有些亭亭玉立。她转回身来,伸着脖子往对面张望,她看到一辆丰田越野车,在转盘路上转圈。这款车老坎儿很喜欢。
哎,她看见蓝山了。他穿着那套衣服,灰色的休闲西装,青紫色的衬衣,淡紫色的领带。他和视频上一样,比起3年前见老了,人瘦了。他站在人行道边上准备过马路,他在接电话,脸色好像不好看,在和电话里的人争执什么。一定是缨子在给他打电话,缨子在说那套西装。似锦往耳后掖头发,有点尴尬。
以后和缨子怎么相处呢?其实似锦和缨子相处一直是如履薄冰。3年前在北京,处理完平安安的后事,蓝山就出差了。那时缨子刚考上大学,准备开学了,蓝山就让似锦陪缨子待两天。似锦把家里的东西归置了一下,为缨子收拾去学校的行李。这样她就在书架上发现了他们的大学留言册。抽出来,翻看,这一本是平安安的。似锦回想,她给平安安的留言是什么。她真的想不起来了。可是怎么都找不到贴着她照片的那一页。她找蓝山的那一页,上面是空白的,就是说蓝山没有给平安安留言。似锦终于想到,她的那一页被人撕了。在书架的不远处,看到了同样的一本留言册,这一本是蓝山的,同样里边没有似锦的那一页。似锦了解平安安,她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她不会做这么低级的事情。当时她就想到了缨子,就是说缨子知道他们三人的过去。缨子开学的那一天,似锦送缨子去学校。报名处有蓝山的熟人接应,是一个中年妇女,对她们很热情。她对缨子说,想不到你母亲这么漂亮。缨子皱了一下眉头很反感地说,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比她漂亮多了。
在那家超市的门口,几十米外,是那个叫蓝山的人。几十年过去了,他见老了。几十年他都在做一件事,他想借助一切力量,到达一个高度。他想利用在这个高度上拥有的权力,对某一个行业正本清源,并通过这个行业对这个社会正本清源。但眼下的社会是一股洪流,水有一个特点,自己向前运动的时候会裹挟着其他的物体一起运动,某一块石头或者某一棵树,无法阻止水的强大运势。虽然似锦也曾裹挟其中,也在不停地就范、陷落。可是她依然希望,有人能拯救、变革,她依然想看到,朗朗乾坤,海晏河清。
似锦站在这边的人行道口,等蓝山。
蓝山还在听电话,脸色很凝重。
这是一段小人行道,没有红绿灯。蓝山开始过马路了,身前身后还有车辆穿行。似锦担心他接电话过马路不安全,就迈步从这边迎了上去。蓝山看到她了,把手机从耳边移下来,半个微笑。眼前出现飞蚊,似锦摇摇头,微蹙了一下眉头。他们走近了,她抿着嘴笑了一下,笑靥深深的。她张开嘴想喊一声蓝山,她的余光看到,一辆越野车风一般向他们卷过来——飞蚊,飞蚊,飞蚊——
张似锦扑上去,用力推了蓝山一把。
她耳边呼的一声,身体就飞起来。
她看到,蓝山下意识地张开了双臂。
30年前,百米跑道,似锦飞跑着冲向终点,骄傲地挺起胸膛,撞线。站在终点线上的蓝山下意识地张开双臂——
她留下一个山穷水尽的微笑。
正午,太阳像一面铜锣,地上的人没有影子。张似锦终于以飞翔的姿势落进她虚拟的另一种生活。
(注:据权威部门报道,张似锦死于一辆丰田越野车的刹车失灵,肇事司机已被警方控制。在死者的手包里,有一张没有姓名的银行卡,上有六位数巨额现金。死者生前系某某国企财务总监;另官方网站发布,国家税务总局某司长在与情人约会时被双规,涉嫌滥用职权和生活作风问题;张似锦的儿子在家里的冰箱里发现了一杯冷咖啡,用的是蓝色的杯子;老坎儿在家里看到了一套搭配好的崭新西装,挂在衣架上,不是他的尺码;缨子在博客上发表文章,题目是《中国最大的一本假账在哪里?》)
原载《当代》2015年第6期
原刊责编 石一枫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向春,女,小说作家。本世纪开始小说创作,在国内重要刊物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妖娆》《河套平原》等四部,小说集《时间漏洞》《向春的小说》《西口外》等三部。获第16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多次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作品》金小说奖等奖项。鲁迅文学院第二期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现居兰州。
创作谈:以飞蚊症为借口
向春
1970年代末期,我十几岁,上中学。我有一个同学叫秋月,我们两家隔着三排房。在我们家的后面,是一大片菜地,秋天以后,菜没了。那一年秋月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一本《红楼梦诗词译著》。我们跑进那片菜地,神秘地头对着头看里边的文字,后来我们几乎能够全部背诵。那一年的秋天,金风吹拂着我们光洁的额心,我们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我们被改变了。
前几年相约回老家,菜地改成了一个偌大的公园。在里边散步时,秋月突然说,我们活着一直追求的东西是什么呢?是变化,是变化!
在写《飞蚊症》的那一阵,我时不时想起秋月说的话。
蓝山想改变,改变命运、地位、行业规则、社会现状。像一座山有阳面也有阴面一样,他失去了作为人最重要的生活。
似水想改变,改变婚姻。可有些事情其实是改变不了的,比如血缘。改变后的婚姻里又打上了前面血缘亲情的死结。肠子和肚子是连着的,不可能因为换了个住址就能把肉做的绳子扯断。
儿子和缨子想改变,既然爱情一旦进入婚姻就会见光死,那为什么不把二者永远分开,让它们老死不相往来。如果按照他们的想象,实践这样的爱情和婚姻,那人类将会冰冷生硬如铁。
那主人公似锦想改变吗?她表面上过着死心塌地的日子,实际上热烈地虚拟着被她放弃了的另一种生活,她潜意识里强烈地向往着改变。另一种生活像一条副线,附着在她的咖啡上,她的账本上,她搭配好的两套衣服上,甚至混淆了她的生活。她以飞蚊症为借口,配合蓝山,靠近蓝山,甚至走进蓝山,是在迎合他们共同的理想,改变这个社会,海晏河清——
人类对自身的改变前赴后继,一直在路上,没有停下来的理由。
即使很多人被温水煮青蛙,但也不要丧失跳起来或飞起来的勇气和力气啊,因为向往和改变是人类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