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员私自开锁进了包裹主人的家,主人是个年轻漂亮女子,不但没有报警,反而要求和他结婚。为了生计,人们四方奔波;生计以外,是否还应有爱情和尊严?
1
高社会大清早就接到电话说,他儿子高经济在派出所,要他过去领人。这消息对他太有威慑力了。他们家还从来没人进过派出所。不管怎么样,他都严格要求他们高家的人做一个良民,在城里活人这么些年来,他自己也是严格遵守着这一点的。
他傻了那么一会儿,才去跟工头请假。请假也没好说是要去派出所领儿子,那哪能说呢?他说自己拉肚子,吃了几天的药都没效,得去医院认真看看。他这样说,工头就把他脸上的慌张看成跟拉肚子有关了,也就准了假。但工头说,这半天你就没钱了啊。工头一说到钱,他也猛然想到了钱,去派出所领儿子得带钱的。他们家之前虽说并没有过这种先例,但他没少听过。派出所叫你去领人,就是叫你带钱过去。要不然,他们打电话给你干什么?得是多少呢?他费劲地寻思。一千块够吗?或者要两千?或者五千?他感觉心跳跟着数字的加大也发生着改变,不是跳快了,而是跳慢了。当他想到“五千”的时候,他甚至发现心都不敢跳了。
但不管如何,他还是到自助银行取了5000块揣在身上。喉咙有点儿紧,像被人捏着。他知道这都是因为心痛将要离他而去的5000块钱,他把钱揣紧一点,感觉好了些。儿子在城市的另一边呢。儿子因为多读了些书,看不上工地的活法,自作主张跑上了快递。之所以跟他在一个城市,完全是缘于“父子俩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的想法。这个想法出自父母,他又还算孝顺,就照办了。事实上,儿子进了城以后就顾不上他了,他说跑快递很忙。他当然也顾不上儿子。一头扎进城里,他们就给淹没在各自的那一个漩涡里了。他们互相能得到的实惠,便是心头想到还有一个连着骨头连着肉的亲人在同一个城市活着的时候,多出来的那一份踏实感。
这回,算是真照应上了。高社会自嘲地想。
他幻想着,见面第一时间就抽儿子一耳光。
但真见着儿子的第一时间,他却没有抽得下去。他刚扬起手,儿子就不服气地喊了起来。儿子喊的是“我冤枉”。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他要是做错了事,脸上就写着。但儿子脸上现在写的是“冤枉”。
儿子说,我一没偷二没抢。
他说,要不然,他们能放我走吗?
儿子说的“他们”,指的是警察。高社会就去看警察。警察说,他确实没偷没抢。警察证明儿子没撒谎,他就不能抽儿子耳光了。但警察又说,他虽然没偷没抢,但并不说明他没打算偷没打算抢。他说他们是在别人家的屋子里抓着他的,那屋子不属于他高经济,他也不是用正经钥匙开门进去的。警察把从高经济身上收到的开锁工具扔在了高社会面前,说他就是用这东西开门进去的。警察的话并不重,但警察用眼神抽了他一耳光。高社会被抽痛了脸,回头就把儿子那一耳光补上了。儿子条件反射地反抗了一下,但仅仅是拦了一下他的手,阻挡他来第二下。儿子显得很委屈,他说,我没偷没抢,我开门也没弄坏人家的锁。高社会说,你不想偷不想抢,你开门进别人的屋干啥?儿子却吞吞吐吐说不出来。警察就在一边嗤之以鼻,他们问他的时候,他也吞吞吐吐。把他打急了,他才说他不过是想提高一下生活质量。他说他是为了提高一下生活质量,这话你信吗?警察这么问高社会。但他显然并不在意高社会信还是不信,他不过是想讽刺一把而已。他没要高社会回答他的问题,就说行了行了,赶紧交了钱领了人走吧。高社会就问多少钱。警察说两千。高社会问是什么钱。警察说教训钱。高社会再没说什么。交了钱,警察就解了高经济的铐。高社会上前踢了儿子一脚,父子俩便出了派出所。
高社会不管不顾地匆匆朝前走,高经济在后面迟疑着。他问,去哪里?
高社会回头说,我他妈的还没吃中午饭哩。
高经济说,我也没吃。
高社会说,你还有脸吃饭?
高经济说,不就花了你两千块钱吗?今天我就还你。
高社会说,还个锤子,是钱的事儿吗?
高经济说,那钱都不该交,我又没偷没抢。
高社会又想拿脚踢他,他说,你跟老子再说没偷没抢。他站下来打量他,你再说啊!
高经济不说了。
两人继续朝前走。
到了一家面馆儿前,高社会继续闷着头朝前走,高经济在后边喊,就这家吧?高社会回头看面馆儿的时候,高经济已经进去了。看父亲跟进来了,他便往一边站。他说我的钱都被他们掏干净了。高社会没问“他们”是谁,他掏了两碗面的钱,得了一张小票。高经济夺过小票去窗口等面,高社会找了个座位坐下。对面一个女人正吃着面,看他气呼呼的,似乎感觉到了不安全,端着面碗转了个身,投靠了身后的桌子。
这样实际上就为高经济腾了个地儿,他端着两碗面过来,就可以坐在父亲的对面了。表面看上去,这并不是他们的需要,因为他们现在跟敌人差不多,最起码父亲是把儿子当敌人的。但真要面对面坐着吃上一碗面,心头的硬块也就软了。抹嘴的时候高社会突然问儿子,你说啥?高经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但他没回答父亲,他知道说了他也不会信。父亲还在生气,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不可能吃一碗面的工夫气就全消了。但很明显,他已经度过了高峰期。接下来他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两人抹着嘴走出面馆儿,高经济说,那就去我那里吧。
但在去他那里之前,他得去他出事儿的那个小区取摩托车。这样高社会就不打算去了。他说去你那里干啥呢?他说我还要回工地哩。他说我他妈的今天是请假出来的,你以为我能像你这么自由?但他其实是害怕跟他一起去那个小区。儿子是在那个地方栽的跟头,警察热热闹闹把他从那里抓走,他那张脸肯定已经被铭记了。他这么回去,往好处想,也得被人指指点点白眼一番;往坏处想,甚至有可能引起新的恐慌,遭致愤怒的打骂。他说,你竟还有脸去那里?高经济说,我又没干啥。他的火一蹿老高,说,你还说你没干啥!高经济说,可我的摩托车还放那里呢。他说我没了摩托车还怎么跑快递呢?高社会说,你还跑快递呀?高经济说,那我不跑快递干啥呀?跟你修房子呀?高社会说,修房子咋了?又不是偷人抢人。高经济说,我也没偷人抢人。高社会就往儿子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做儿子的给踢冒了火,但他只鼓了一下,就瘪下去了。他拍了拍屁股,做了一脸大度能容的表情。
那里正好有几步台阶,高社会就坐下了。高经济站了一会儿,也坐了下来。他知道一场严肃的谈话免不了,宜早不宜迟。
你说啥?高社会再一次问他。
高经济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
高社会说,我当然不信你那鬼话。
高经济说,那你信啥?信我是为了偷盗,还是抢劫?
高社会说,你他妈的还敢顶嘴。
高经济说,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高社会说,你要是不学好,就别姓高。
高经济说,你凭啥说我不学好啊,我偷过谁我抢过谁呀?
高社会又要伸脚,高经济及时地躲开了。他干脆站了起来,还拍了拍屁股,意思是他要走人了。临走前,他十分认真地向父亲宣称,他没想过要干坏事,也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他问心无愧。那之后,他便真的走得坦坦荡荡。
向往美好生活是不应该受到指责的,相反它更应该被看成是一种优秀品质,那毕竟是人进步的原动力。产生撬门的想法也是即兴的,是他不知道第几次被包裹主人告知“正在出差”的时候,突然想到的。就像你遇到了水果摊,才想到了买水果。稍有不同的是,他遇到水果摊以后还发现水果摊前没人照看,所以他当即想到的不是买水果,而是悄悄“顺”一两个。高经济来城里谋生的第一年,曾跟一个“开锁王”处成了朋友,他曾经也打算做“开锁王”,但后来还是跑起了快递。那天他的最后一个包裹没送得出去,因为包裹的主人说他正在出差,要三天后才回,希望他三天以后再送。他突然就产生了开锁的愿望。他当然没有随身带着开锁的工具,况且他只是那么想想,还停留在愿望的状态,并没有冲动起来。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找了个便餐馆儿吃了个炒饭,还喝了瓶啤酒才回到他的出租屋。他的出租屋在地下,公用卫生间在地上,进屋前他想先上个厕所,结果没上成,因为厕所里有人,门被紧紧闩着。憋着尿进了屋,他就冲动了,就不计后果地找出他那套开锁工具直奔最后那个包裹的门牌而去。他依然开着摩托车,车屁股的塑料筐里依然卧着那个包裹,所以他进小区的时候,很容易就让门卫相信了他只是为了去送一只包裹。门卫甚至很同情地多了一句嘴,说这么晚还跑啊。他当然没跟门卫啰嗦,现在憋着一泡尿,他迫切需要一间厕所来解决这个问题。一间他想象中的干净的卫生间,一间闻不到尿臊味的卫生间。他知道它在哪里,他正奔它而去。
他没有犹豫。实际上一个被尿憋着的人也不可能很好地思考。
把摩托车锁在楼下,他拿上了包裹。这么做原本是为了保证包裹不丢失,进了电梯他才发现这个下意识的举动给他带来的最大好处是让他看起来很自然,要么是送包裹的,要么是下楼取包裹的。反正,没有人怀疑他跟这栋楼没有关系。
他是提了一口气才把门打开的,因为他将面临的是一个新世界。陌生感像一张敌意的面孔让他提起的那口气久久落不下来,他背贴着门杵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了换鞋。城里人一进门就要换鞋,这是他突然想到的。门口只有男人拖鞋,鞋柜里也一样。所以他认为这间屋子的主人应该是个单身。这样更好,这样他就不用害怕突然冒出个别的角色来了。当然,他很快就明白,要是能接收包裹的人只有唯一一个的话,基本上就没有这种可能了。他把心安放到肚子里,认真换上了拖鞋。那种感觉很奇特,跟到别人家做客时换上别人的拖鞋完全是两回事。陌生感向后退了一大步,屋子的面孔柔和了许多。
这样他的尿意就再一次直冲脑门了,他感到一阵牙酸,赶紧冲进洗手间。那确实是一间干净的洗手间,看不见污垢,更没有那种冲鼻的尿臊味,水箱里出来的水还是天空的颜色。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因为水箱里放了洁厕球。
回到客厅,他试着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地把自己扔到沙发上。但结果发现随意不了。他给自己打气:这三天……或者就今晚也行……你是这里的主人。但他发现自己并不那么容易被说服。他意识到一双拖鞋并不够,他得做一番更彻底的改变。于是他洗了个澡,换上了主人的睡衣。他在镜子里认真看了一回自己,想看到自己是不是已经完全像这里的主人了,但他其实不知道这里的主人长什么样,这样他就觉得自己很像。
回头他打开了电视,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在沙发上翻着频道。他实际上无心看什么电视,只是在寻找那种感觉,那种躺在自己家里放松地看着电视的感觉。后来他又想,最关键的是一个城里人的感觉,一个主人翁的感觉。为了让这种感觉来得真实一些,他后来去了厨房。厨房里有半碗没吃完的豆腐脑,已经开始散发酸臭。除此之外,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主人都应该是个爱干净整洁的人。因此,他把那只碗清洗干净,放进了消毒柜。那之后,他又把自己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一边洗着衣服,一边真的很放松地看起了电视。电视节目很热闹,但他竟然睡着了。是脖子在沙发上别痛了,才醒过来的。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起身把衣服晾好,才到床上认真睡下。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有意识地回味了一番,最后竟怯生生地感觉到了一种幸福感。只是他不清楚这种幸福感来自他扮演的角色,还是来自他的扮演。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他还想继续演下去,而且非常渴望演好。
他用他的牙刷刷牙。
用他的毛巾洗脸,用他的剃须刀刮脸。
吃他剩在冰箱里的面包、牛奶。
后来,他穿了他的衣服出门去上班。那是一套休闲西装,具备着应有的严肃却又不失该有的随意。他猜想衣服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公务员。那么,他出了门,就应该到达一间办公室,在一张舒服的大班椅上坐下来,泡上一杯茶,架起二郎腿阅读当天的报纸。但他只能去快递公司。一进门就被问“你穿了谁的衣服”,他很奇怪,反问回去,穿我身上还能是谁的衣服?但别人还是不相信那是他的衣服。首先,那衣服不是太合他的身,稍微大了那么一点儿;其次,人家说怎么看怎么不像。不像什么呢?就是不像一个快递员。快递员应该是个啥样子呢?他不服气地问。人家就回答他说,快递员就应该是我们这个样子,是你以前那个样子。人家还说,怎么看怎么像偷来的衣服。
他就被说醒了。
那的确是偷来的衣服。
他咬着牙穿着那身偷来的衣服不伦不类地跑了一天快递,最后决定把它洗干净还回原处。
他说服自己,晚上享受一下就行了。
你毕竟只是个快递员。他提醒自己应该保持应有的清醒。
为了弥补这一点带来的缺憾,他就让自己晚上享受得更充分一些。他回去之前买了些菜,还买了两瓶啤酒。他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想到过一个机关公务员在家吃饭的几率应该很小,尤其当他还是个单身的时候。他想他应该有很多应酬,即使没有应酬,也应该常常找朋友聚一起喝酒。但后来他又宁愿把他想象成一个简单规矩的人,按时上下班,不热衷社交,就像他现在这样,回到家自得其乐地做做饭,喝点儿小酒,看会儿电视,然后休息。
到第三个晚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进入角色了,如果再有第四个晚上,第五个晚上,他或许就分不清戏里戏外了。但他的戏已经结束了。
那之后他便上了瘾,凡遇上包裹主人不在家,便开门进去找主人翁的感觉。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一点都不把这种事情当羞耻,他奔城市而来,就是因为向往城市生活,他辛苦奔跑,也完全奔的是活成一个城里人的目标。况且,他很清楚奔成一个城里人,靠他这样跑快递是远远不够的。虽说他体现的速度远远比很多人快,但他知道这个速度跟那个目标关系非常小。他的目标和他的摩托车不在同一条线上,他再怎么跑,也只能保证目标在视线之内,却并不意味着够得着。因此他认为这种尝试应该被看成积极的,最起码它并没有伤害到我们的道德观。
在这种信念的驱使下,他大有要把这种业余爱好做成自己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的趋势。有一天,他便遇上了一个多事的女人。
这个女人有偷窥癖,除了爱躲在窗帘后面偷看对面的男人洗澡以外,还爱看他躺在摇椅上抽烟的样子。怪就怪高经济不该贪恋那把摇椅。事实上他在洗澡的时候,女人并没有看出他不是男主人。后来他洗完澡叼着烟躺到客厅落地窗前那只摇椅上乘凉的时候,她才看出来了。要遇上别人,看出来了也就看出来了,那个人是不是原来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呢?可她不一样。她不光是一位偷窥癖,还是这栋楼里唯一跟他处得很熟的邻居,每次在电梯里遇上都要热情招呼并且表示一下关切。他今天出门的时候他们在电梯里遇到过,因此她知道他今天出门了,还知道他要两天后才回来。
女人找物管要了房主人的电话,问他家里是不是有客人。房主人说我都出门了,家里哪还有什么客人。她说,那你家里是进小偷了,这会儿正坐在你的窗前抽着烟乘凉哩。她还补充了一句,那人还穿着你的睡衣,我想可能抽的也是你的烟。房主人非常吃惊,就对她说,那你赶快帮我报个警。
这样她就真报了警。
当然房主人自己也报了警,毕竟这样保险些。
就那晚,高经济进了派出所。他当时的确抽的是房主人的烟,但因为只抽了一根就去了派出所,那一根烟也构不成一次偷盗。
2
高经济来找他父亲的时候是夜里,所以他遇上了刘小珍。刘小珍跟高社会临时搭伙已经有些日子了,但由于高社会一直谨慎,高经济自己也疏于关心他父亲,他并不知情。这两天高社会也是防着的,但他没想到儿子会夜里过来。因此,看上去他所有的难堪和愠怒都是因为儿子没有遵守他认定的那种游戏规则。他耷拉着眼皮把脸晃来晃去,一副无法表达他的愤怒的样子。他冲儿子发火,说你这时候跑来干啥呢?高经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说,我退了出租屋,今晚没地方住了,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时候跑来呢?他今晚是来投奔父亲的。而且他还有一个更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来还父亲的两千块钱。
最尴尬的当然是刘小珍了。那时候他们都睡下了,所以她只穿了一身最凉爽的也是最节省的衣服,况且她还躺在床上。她想说什么都没用了,纵有千张嘴,也没法让高经济去相信她。除了赶紧穿衣服走人,她什么也不能做。高经济一直盯着她,像盯一个外星人一样盯着她。她离开高社会的工棚五六米远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后背的不自在。高社会的工棚不是独立的,不过是呈一字排着的众多工棚中的一个,而那些工棚中,也都同样有男有女,虽然那些女人并不全都是刘小珍这样的搭伙角色,但大多数是。这里突然出现这种状况,不光惊扰了这一个工棚,也惊扰了隔壁两边,甚至更远一点的工棚。不管那些工棚里住的是不是热心肠,他们都朝这边张望着。刘小珍离开的时候,他们还目送了她。
哼哼!这是高经济的冷笑声。除了这样笑,他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哼啥?高社会强端着一副父亲的架子,端得摇摇欲坠。
高经济说,你最好先解释一下你干了些啥。
高社会说,老子的事情,儿子没权利管。
高经济说,我妈可是在家替你照顾着老母亲。
高社会说,儿子再高也是儿子,老子再矮也是老子。
高经济就劈脸给了他一拳。打完以后,父子俩就互相瞪着眼。儿子的意思是想教训一下父亲的大老子主义。父亲完全属于惊讶。
那之后,高经济就改变了主意,不打算还他父亲的钱了。他的理由是:免得你钱多了,拿去嫖娼。他还说,你嫖娼都可以,给儿子花就不可以吗?
但高社会却否认他是嫖娼。
我不是嫖娼。他说。
我们只是搭伙过日子。他说。他甚至突然就想到了儿子说过的“提高一下生活质量”,所以他也说,我不过是想提高一下生活质量。他用手划拉了一下一长溜的工棚,说,我们都是。
那时分,别的工棚已经安歇了,他们父子还将怎么闹下去已经没有人感兴趣了,他划拉过的那些地方都很安静,如果有点儿声响,也只跟疯狂的蚊子有关。
高经济说,别人我管不着。
高社会说,我你也管不着。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提了提膀子,因为他得提防高经济再一次向他抡拳头。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吗?他无意中已经开始认错,已经认识到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能让他嘴硬的,不过是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是一样的,所以儿子没有资格说他的高矮。
高经济却不同意,他觉得他的事儿跟父亲的事儿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他的事儿没有造成任何的伤害,而父亲的事儿则伤害人了。
高社会也学着高经济开始的样子“哼哼”冷笑,但这种笑顶多能表明他不接受儿子的意见,并不表明他多有底气。高经济一眼就看明白今晚他们之间是得不到分晓了,他决定走。去哪里呢?他不知道。他是来投奔父亲的,打算在这里跟他挤一晚工棚,第二天再去找快递公司。但现在他明显留不下来了。父亲的态度在其次。他不愿意。他驾上他的摩托车呜呜跑了一段儿,突然就停下了。他看见了许多歇着灯的窗户,那一片是新区,入住率还没达到百分之百。他突然就为自己找到去处了。打开随便哪一间黑着的屋子,不就可以过一夜吗?即使是一间毛坯屋,也比睡在大马路上或者天桥下强多了。他身上是有开旅馆的钱的,但他还没养成一没住处就想到旅馆的习惯。
高社会同样没养成那种习惯,但他想不到那些空房子上头去。他能想到的只有天桥下,或者哪个臭烘烘的角落。儿子一走,他就开始内疚,觉得对不住儿子。觉得对不住儿子不是因为他跟刘小珍搭伙,而是因为他没留他过夜。不管如何,他应该留他下来的。至于刘小珍的事情,因为最初的动因是为了互相取个暖,他也就并不觉得有多大的不是。这种事情也不是他开的头,事实上早两三年前工地上就有几对临时搭伙的男女了。他之所以到去年冬天才加入到这个行列,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已经到了必须的份儿上了。他加入的时候,工地上已经只剩下三个空工棚,其中一个还是因为主人住到了对方那里。刘小珍是隔壁的女人介绍的。隔壁的女人也是临时搭伙过来的,她跟刘小珍一起在同一家家政公司干活,又处得十分要好,考虑到刘小珍的难过,她就十分关心高社会是不是难过了。
这些女人一开始都是知羞的,开头几天,都尽量不看人的眼睛。时间长了,皮了,就把头抬起来了。大家都是背井离乡在外活人,又都是一种活法。你需要什么,他需要什么,互相都不用设身处地就能体会到,也就能互相理解了。隔壁的女人属于热心人,自己好了就见不得别人不好。最先,她是对着身边男人的耳朵问:你说隔壁那高社会难不难过呢?男人说,难不成你还想去同情一下他?她说,我是想,这么冷的天,一个人睡冻得慌哩。男人说,你不会想去给他暖被窝吧?男人跟她不一样,不属于那种热心肠。
第二天她过来的时候,就问高社会,大哥想不想也找人搭个伙呢?她说,这大冬天的一个人睡,冻,要是也有另一个受着冻的人,你想不想跟她一起搭伙取个暖呢?
于是,刘小珍就来到了他的工棚。他们这种情况,没有人会打听对方更多什么,只要觉得有眼缘,觉得互相都渴望,就成了。白天,他们各干各的活,晚上收工以后,女人会买着菜来到男人们的工地,在各自工棚前香香地煎炒,弄出两个像样的小菜,两人面对面坐了,默默地吃。男人们一般都要喝点儿酒,白酒或者啤酒,但都不会凑堆喝,只在自己工棚前喝。喝完了,便早早地钻进工棚去睡。躺下的时候,有人会情不自禁地呻吟那么一两声,那是因为满足。
过年的时候,又都是要回家的。临走的前一天跟对方说一声,第二天就走了。因为是回家,这边的不舍就被归心似箭的急切遮蔽得看不见了。第二年是不是还要一起搭伙,也没交代。有那么一些,第二年就散了,有的人换了工地,有的人换了活法。高社会和刘小珍,属于第二年也没散的那一种。但这一回,刘小珍却打算散了。第二天她过来的时候手上没带菜。她是来取她的衣服的,没打算留下来吃饭。高社会一看就急了,问她,你怎么没带菜呢?她说,你儿子都晓得了。高社会说,儿子晓得又咋啦?他说,赶紧去买菜,顺便带两瓶啤酒。刘小珍犹豫,他就挥着手划拉,他说,看看不都这么过的吗?儿子晓得又咋了?他说,这不就是我们的活法吗?他说,去买菜吧赶紧去买菜吧,我离了你炒的菜就吃不下饭喝不下酒了,你可别打散伙的主意。看刘小珍还拔不动腿,他就瞪着她问,你难道离得开我?
刘小珍就买菜去了,而且还加了一个猪肝,因为高社会最喜欢吃她炒的猪肝。
菜熟了,高社会豪气地邀请刘小珍跟他分享啤酒。刘小珍按他的吩咐买回了两瓶,他自己要了一瓶,把另一瓶给了刘小珍。刘小珍说我喝不了那么多。他说喝吧喝吧,给你压惊。刘小珍说,我惊什么惊,你儿子又恨不着我。他说,儿子也恨不着老子,老子过的是正常生活,老子没危害社会,老子是个良民。刘小珍说,别嘴硬了,喝完这顿酒,我们就散伙吧。高社会说,想都别想。刘小珍说,你真不怕你儿子?高社会说,我怕他做啥?我又没说要跟他妈离婚,我们不过是临时搭个伙。他说,我又不是嫖娼,我们过的是健康生活。他说,我们不过是为了提高一下生活质量。又说,这话是我那儿子说的。刘小珍问,你儿子能体谅到你是为了提高生活质量?他说,他说的是他。刘小珍问,他干啥了?他说,没干啥。刘小珍没再往下问。
他们这样的,都自觉遵守着某些界线,不过又不像打球那么认真。比如刘小珍这会儿就往自己这边越了界,她说到了她的男人。她说,他可能活不长了。她说,这回检查出来是癌。她从来没跟高社会谈到过她的男人,高社会也没问过。问就是越界。所以高社会也从来没跟她谈到过他的婆娘,她也没问过。现在,她谈了,高社会也觉得自己不便发表什么言论。他只“哦”了一声。但晚饭结束的时候,他还是问了一句,那你为啥还要出来?刘小珍说,死也得花钱,我们那地方不准土葬,得进殡仪馆,进火葬场,是要花钱的。这样他就又“哦”了一声。
高经济又开始跑快递了,他负责的片区里还包含他父亲修房子的那一片。高社会在这里修了快十年的房子了,一期修完修二期,二期修完修三期,现在正修第四期。一期二期三期那些住户的圆通快递,都由高经济送。
由于他并不把自己的前科当不是,也就没把派出所的那次经历当教训。遇上又有送不出去的包裹,他便动了心。于是,一切又照常了。不过有天晚上他还是吓了一跳。他正细嚼慢咽,门就响起来了。情急之下,他张口就问,谁呀?门外说,我们是居委会的。他就再不敢吭声了。他甚至赶紧关了灯。那之后门又响了好久,门外那两个家伙(或许是三个家伙)执着地希望他能开门。但他哪能开门呢?可要是他们互相都很执着的话,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报警呢?因此他对他们说,他不能开门,因为他根本就不敢相信他们是居委会的。他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想打劫呢?门外说,你见过这么大张旗鼓来打劫的吗?我们只是来登个记。他说,登记为什么不白天来呢?门外说,白天大家都要上班,找不着人呢。他说,我现在不方便,你们明晚来吧。门外问,怎么不方便呢?他说,不方便就是不方便,明晚再来吧。
门外的人走了以后,他却再无心思享用晚饭了。他担心接下来来敲门的就是警察。虽然他并不把自己的行为看成是违法犯罪,但他还是免不了害怕警察。由于慌张,他逃回住处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房主人的睡衣。
那场虚惊过后,他就想起了他父亲。他当然首先想到的是他到派出所替他交过罚款,但他要见父亲的冲动,却似乎产生于他父亲搭伙那事儿,他想去看看他父亲的工棚里是不是依然在留宿女人。
次日上午,他拖着一大车包裹进了父亲的工地。那时高社会在楼里干活哩,他在工棚里自然找不到父亲,当然也见不着刘小珍或者别的女人。门卫撵进来问他想找谁,他说找高社会。门卫说你咋不打他电话呢?他犹豫了一下,打了。高社会从楼里下来见他,他那顶红色的安全帽被他儿子想象成了一只红灯。
父亲走近后,他说,你换顶安全帽吧。
高社会说,这安全帽咋了?
他说,看起来像红灯。
高社会笑起来,说,妈的。
高经济却不笑。高经济说,那女人还在?
高社会说,你来就是问这个?
高经济说,那你以为我是来干啥?
高社会说,要没事儿你就赶紧送包裹去吧。
到这份儿上,高经济来见父亲的真正目的才站到了前面,他其实是想告诉父亲,如果他再被抓进派出所,还希望他能像上一次那样及时把他领出来。但他竟然没说,他没说得出口。他临时想到了另一种方式,他突然想还父亲的钱。他掏出钱包,却无法凑足两千块。高社会看他忙活,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还你的钱。高社会说,你是安心来还钱吗?他说是。高社会说,既然安心来还钱,又为啥凑不齐呢?他只好说,我是临时想起。他说,要不你等会儿,我找个银行取来。高社会说,那你不如哪天取好了再来还吧。他说,那也行。
这之后,他们便再无话可说,高经济就走了。
他是第二天去还钱的。高社会拿过钱数数,说,这钱是得还的,别的钱你可以不还。高经济随口一问,啥钱可以不还呢?高社会说,比如你娶媳妇的时候我给你的钱,你就不用还。他说,但这个,是教训钱。高经济说,不用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不过是我借你的钱交了一笔罚款。高社会说,话丑理正,今后你可别再犯那种错误。高经济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误。高社会敏感地瞪起眼睛,说,你不会还想着那种傻事儿吧?高经济没说他是不是还想着那种傻事儿,他说,我要是进去了,你还不得去领我?高社会说,狗屁!你再进去试试,看我会不会去领你?高经济说,你不去领,今后哪个给你送终啊?高社会用力地说,我宁可没人送终!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又说,不信你试试。高经济看着他那样子撇了一下嘴,高社会就喊起来,你撇啥嘴?不信你试试。高经济说,好像你有多正统似的。高社会又喊,我怎么不正统了?但喊完他便知道儿子指的是什么了。于是他的狠劲就只能转移到儿子所指的方向,他说,那算个什么呢?大家都这种活法哩。高经济说,你这是强盗逻辑。他说,大家都做就是对的?高社会说,难道不是?
父子俩终于不欢而散。
就那天下午,高经济跟一个叫鲁拉拉的女人扯上关系了。
鲁拉拉有个包裹在他手上。他打包裹上收件人的联系电话,关机。第一次打,关机;第二次打,还是关机。第一天打,关机;第二天打,还是关机。那么第三天第四天,总应该开机吧?仍然关机。鲁拉拉的包裹就被他放家里了。他想与其天天拉着包裹跑,还不如等主人自己想起来要。可那只包裹竟然在他那里放了十天都没人查问。第十一天他出门的时候又带上了那个包裹,等把所有包裹都送完了,他才安下心来试打那个电话,结果依然是关机。他想不如直接送上门去吧。就照着地址到门口去按门铃,但门里没人响应。怎么按都没人响应。
那天晚上,他有好长一段时间看着那只包裹发呆。他幻想着包裹主人各种各样的遭遇,出车祸死了,被人强奸灭口了,丢了手机又突然患了痴呆症了……后来他又开始怀疑包裹,说不定古怪就在包裹里,那会是些什么样的情况呢?包裹里或许是一个倒霉蛋的部分尸体?有人杀了人,把尸体分解装进包裹,往各个地方寄出……
他把自己吓得汗毛倒立,就忍不住想打开包裹看个究竟了。
包裹很严实,表面套了两层塑料袋,里头是一个质地厚实的纸盒,纸盒里又是被多层泡泡裹着的纸盒。他不得不深提一口气,要不然,他就没劲继续往下开了。好在包裹越来越小,里面装着人头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小。他小心打开一层一层的泡泡,是一条巨大的让人触目惊心的阳具。在纸盒上,印上去的。打开纸盒,里面是实体,硅胶的,巨大,粉红色。他莫名其妙热血灌顶,看着那玩意儿发癫一般大笑不止。确实是尸体的一部分,但好在是假的。放下心来,他才拿起那玩意儿认真研究。那是一款高级的性玩具,电动的,能一边颤动一边伸缩,预热一会儿,模具还能保持着仿真的体温。有五个挡,各人可以根据玩兴随便调节挡位,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他想象着女人玩耍这个东西时的情景,一个寂寞难耐的女人,依靠这么一个玩具来安慰自己。他觉得她可怜。他的身体里立时充满了同情,充满了对那个叫鲁拉拉的女人的同情。他想去看她,准确一点说,他想去敲她的门给她包裹。他觉得他应该这么做,因为她需要,她一定很需要。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更慷慨一点,把自己给她一回也无所谓。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夜的关于性器官的五花八门的梦,半夜起来换了两次内裤。次日出门,他带上了那只包裹。包裹看得出是开过封重新包的,但他想到时候认真跟她解释一下就行了。他把鲁拉拉想象成那种很善解人意的女人。
那天本来有鲁拉拉所住小区的好几个包裹,但送那些包裹的时候,他没打她的电话。包裹被打开过了,即使鲁拉拉是那种善解人意的女人,也免不了要有一番争论的,他想还是留到最后为好。
跑到天黑,他试探性地拨了联系电话。还是关机。
那就直接去敲门。他身体里有一股类似于尿意的冲动,使他变得义无反顾。
敲门。门里没响应。
按门铃。门里依然没响应。
他的热情受了挫,逆反劲儿就上来了。他不想再把包裹带回去了,那干脆开门进去得了。就进去了,就把灯打开了,就惊呆了。眼前一片战乱后的场景,这间屋子被小偷打劫过。他想到过逃。突然又好奇门锁并没有坏,就是说,小偷跟他一样可以开锁。要不然就是从窗户进来的?他迅速检查了一遍窗户,发现窗户也好好的,没有被撬过的痕迹。他无意踩着一个镜框,发现是一张女人照片。女人非常年轻,也非常漂亮,笑得非常甜。接下来他就发现地上有好几个镜框,大的小的,已经碎了的,还没碎掉的。卧室墙上那张巨幅祼照是贴上去的,不容易撕掉,所以被人用刀戳破了,破的地方正好是阴部。显然有人冲这些照片发泄过仇恨。祼照的下方还卧着一把水果刀,他想象着那个被仇恨填满的人颤抖的双手,那双手因为疯狂而拿不住刀,刀就掉地上了。而那人,他想十之八九应该是个女人,也因为疯狂而顾不上捡地上的刀。他寻思,那时候她应该疯子一样扑向屋子里另外那些照片,或者就是衣柜,她把衣服扔到地上用脚奋力地踩,所有的衣服,包括男人的。
就是说,她的目的不是偷盗,而是为了泼醋。
但从迹象上看,屋子里所有的抽屉都被翻找过,有两个已经被撬坏了锁。而且床也被掀了个底朝天。
有可能是泼醋的同时顺便带走点儿东西,那也能起发泄作用。高经济这么想。
但不管如何,这里是个是非之地了,还要不要留下来呢?在考虑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拍照,全景的,特写的。也没考虑它有什么意义,只是拍着好玩。拍到那张祼照的时候,他打住了。他更愿意伸手去摸摸。质感只能是墙壁的,是纸的,但他却摸起了兴。他正想干点儿什么,门外突然就有声音了,跺脚声和击掌声,应该是为了打开电梯间的声控灯。但那一跺一击同时也把高经济吓着了。他迅速关了屋里所有的灯,在黑暗中紧盯着门。门锁响起来了,很犹豫。然后就响起一个女人的粗嗓门儿,快点开!啰嗦也没用!无路可逃,高经济没胆量从17楼跳窗户,只好慌不择路地钻进了衣柜。出于本能,他钻衣柜前顺手摸上了地上那把水果刀。
最后打开门的不是鲁拉拉,是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因为人家嫌她太磨蹭,就拉开她,自己打开了。她身后是一男一女,是他们费尽周折找到她,把她逼回来的。男人打开门,又进门打开了灯,鲁拉拉就被身后的女人推进来了。看清屋子里的情景,鲁拉拉说,你们不是找过了吗?女人说,我们是找过了,但不是没找着么。女人的嗓门很粗,又带着怒气,一张口就很吓人。鲁拉拉说,我说过了没有,我根本就没得到过房产证,也没有得到过你们想象的那么多钱,这房子我只有住的份儿,钱也只是零花钱。女人说,狗屁!我知道有。你最好快点找,要是想耍心眼儿,小心我们把你从窗子扔出去。鲁拉拉说,我跟你说过没有,没有的东西我去哪里找?女人就甩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但这一耳光还不解气,她又扑上去抓扯起来。鲁拉拉反抗,两个女人就打成了一团。旁边的男人觉得没那必要,把她们拆开了。他说,先让她找东西吧。他们坚信他们要的东西一定被鲁拉拉藏在一个只有她才知道的地方,但鲁拉拉坚决否认自己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她应付着在那些早被他们翻过几遍的抽屉里、床垫下象征性地翻找,她一边翻找一边要他们看。哪里有呢?有吗?你们看见了吗?根本没有啊。她这么絮叨着就拉开了衣柜门,就看见了高经济,就吓得弹上柜门往一边逃。但是十分奇特的是,她竟然没有尖叫,甚至都没让她身后那对男女看出破绽来。她继续到另一边翻找,她把地上自己的相框踢出去老远,她把抽屉拉得哗哗响,她说你们看啦,哪里有呢?哪里有你们要找的东西呢?
高经济就觉得,还没到不顾一切从衣柜里逃出去的时候。
鲁拉拉又挨了耳光。她的态度再一次惹怒了这屋里的另一个女人。女人说,你最好直接拿出来,要不然我就当场把你给撕碎了。
鲁拉拉哭。她说,我真的拿不出来,因为我根本没有。
女人就彻底发怒了,她命令旁边的男人,你把这骚屄剥了,收拾了她!
男人就上前剥鲁拉拉。鲁拉拉尖叫,反抗,喊救命。女人上前帮男人的忙,抽耳光,捂嘴。
高经济不知道是不是到了该逃出衣柜的时候。
鲁拉拉继续拼命,高经济就把衣柜门踢开了。
高经济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不重要,关键是他手上拿着一把刀,还有一脸的勇敢。他踢开柜门的冲动是源自见义勇为还是趁机逃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及时出现,阻止了一场犯罪事件。鲁拉拉已经被剥得精光按到了地上,男人也已经褪下了自己的裤子,高经济出现在了千钧一发之际。
那一男一女到底是没见过多大世面的角色,天上突然掉下个不速之客,早吓白了脸。凭借所剩无几的那点儿清醒,他们想到了撤退。不管高经济只是一个被他们堵进了衣柜的小偷,还是鲁拉拉暗藏在屋里的帮手,他们都应该先撤退。他手上有刀子,而他们并没有那方面的准备。如果他是个地道的小偷,那就把鲁拉拉交给他吧。他们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地想。他们出门以后就把门撞上了,他们把鲁拉拉交给高经济了。
他们很想知道屋里的结果,但又怕遇上高经济,便下了楼,躲在楼下的黑暗处等待。
高经济解释说,我不是小偷。他解释的时候习惯性地摊开两手,潜意识的意思是他什么也没拿。但他手上有把刀。发现这一点后,他把刀扔到了地上。他扔刀的时候,鲁拉拉的身子抖了一下。鲁拉拉光着身子。鲁拉拉暂时还顾不上去穿衣服。于是高经济说,找件衣服穿上吧。鲁拉拉动了一下,但仅仅是吞了一口唾沫。高经济说,不穿也行,你挺好看的。他再一次解释,我不是小偷。他说,我叫高经济。他说,我是个快递员。他说,我是来给你送包裹的。他伸手指指外面,说,不信你去看,包裹还在门口鞋柜上放着。
他出门去拿包裹,他要证明他不是小偷。
鲁拉拉赶紧找衣服穿。地上到处都是她的衣服,她抓了一件睡裙往身上套,高经济就回来了。他手上拿着她的包裹。鲁拉拉对吧?他问。鲁拉拉点点头。但你的电话一直都关机。他说。鲁拉拉点点头。他把包裹递给她。她接过来。他冲她抽搐了一下脸,应该是个笑。他走了。他踩着了一件男人的睡衣,心里觉得好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穿上它们体验一下呢。鲁拉拉抱着包裹跟了几步,很像是隆重的送别。于是他在临开门前又回了头,他突然想起应该解释一下包裹被打开过的问题。
鲁拉拉却先开了口。走了?她说。
嗯。高经济说。他想我不走还能怎么着?
鲁拉拉说,你好人做到底吧。
高经济心里笑了一下,他想,我反倒做成好人了?
鲁拉拉说,我不怕你是小偷。她把包裹放到了一边,现在显然没心思管那个包裹。
她说,反正我这里也没啥偷的了,值钱的都被他们拿走了。
高经济问,你知道是他们做的?
鲁拉拉说,我当然知道。
高经济小心地问,你一点都没怀疑我?
鲁拉拉摇摇头,说,即使你想偷,也来晚了。
高经济说,我真不是小偷。我只是……他最后自嘲地笑了两声,因为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女人不会相信他那种说法。
鲁拉拉说,那就坐一会儿吧。
鲁拉拉开始收拾屋子。她的姿态表明她已经完全放弃了对高经济的警戒。于是高经济就觉得,他这样走掉,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他也回来帮忙她收拾。捡起照片的时候,他还情不自禁地恭维,你真好看。鲁拉拉没有回应他。她专心收拾,一副没把他当外人的样子。高经济受到鼓舞,也干得更卖力些。两人忙活了一阵,屋子总算整齐一些了。鲁拉拉洗了手,做了两杯现磨咖啡,才认真邀请高经济坐下来。高经济没喝过这种咖啡,闻着觉得特别享受。
他们一定等在门外。鲁拉拉说。
他们还会来撬门。她嘬着咖啡说。
我在他们不敢来。高经济说。他试着嘬了一口咖啡,认真地品。他坦率地告诉鲁拉拉,我第一次喝这东西。后来又纠正,我喝过雀巢,速溶的。他说,我们这种粗人,喝白水更适合。他说,喝过一次雀巢,也是因为好奇。他还想说说雀巢,鲁拉拉却说起了别的。
所以最好今晚你别走。鲁拉拉说。
高经济说,你可以报警的。
鲁拉拉说,不能报。
高经济说,为啥?
鲁拉拉说,不能报就不能报。要不然,他们也没那么胆大。
高经济问,他们到底想要啥?
鲁拉拉说,钱和房产证。
高经济问,他们要你的房产证去干啥?
鲁拉拉很认真地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弄得高经济也很想看看自己。
鲁拉拉说,你没看出来吗?我只是个小三。她说,刚才进来的那个女人是原配,那男的是她娘家兄弟。她说,他们以为我为男人藏着许多钱,他们想把钱和房产证都拿走。
但高经济更对“小三”感兴趣,这个词在他这里引起一种过敏反应,他不由自主地把一直放在鲁拉拉脸上的目光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依然随意穿着刚才从地上捡起的那件睡裙,很节省的一件睡裙,是一件引诱意图很明显的那种睡裙。鲁拉拉跟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决定回去换一件正式一点的衣服。
再一次从卧室里出来,鲁拉拉已经把自己包得严实很多了。
你心里是不是恶心上我了?她问高经济。
高经济说,没有没有没有。
鲁拉拉苦巴巴地笑了笑,说,有,我也没办法。但是我想请你帮个忙。话到这儿她又停下了,她拿起勺子在杯子里很认真地搅,似乎她停下来就是为了干这个。那之后,她才问高经济,你说你叫啥名儿?高经济说,高经济。鲁拉拉笑道,怎么起这么个名儿?高经济说,我爸起的,他叫高社会,我叫高经济。又说,你的名不也一样很怪吗,鲁拉拉。鲁拉拉就笑笑说,也是。接着她又问,你是哪里人呢?高经济说,贵州人,我出生那地方叫花河。鲁拉拉说,花河这地名倒蛮好听的。但她明显的心不在焉,她并不真关心花河这个地名。她提出要看高经济的身份证。正好高经济随身带着的,就给了她。她拿过去认真看看,证明了高经济没有撒谎,而后又提出,我可以拍张照吗?高经济问,你拍我的身份证干啥用呢?鲁拉拉说,不让拍就算了。高经济说,拍就拍吧,反正你拍去也没啥用处。鲁拉拉就拍了,正反面都拍了。
把身份证还给高经济,她才接着刚才的话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高经济说,说吧啥忙?
鲁拉拉说,你娶我好吗?
高经济满脸意外。
鲁拉拉说,我也是才想到的,一分钟前。
她说,你要是答应,我们明天就去办结婚证。
高经济哑哑地喊起来,为啥?
鲁拉拉耷拉下眼皮说,那样我就不是小三了。
但要仅仅是这样,事情就太荒诞了,高经济是无法相信的。鲁拉拉就告诉他,她傍上的是个官员,这个官员刚刚被双规了。这间房是官员为她置的,随时有被查抄的危险,她正在想法保全自己这一财产。除了被政府查抄以外,原配也想趁机打它的主意。这里头的复杂她不想过多地告诉他,告诉他他也解决不了。她只告诉他,是他让她想到了这个办法,想到找个人结婚或许就能解决问题。她说因为她觉得他们还算有眼缘。她说要是他不愿意,她也可以找别人。她说,要是时间来得及的话。她说,你要是同意,明天我就跟你一起回你老家办结婚证,办完结婚证,我们接着就回来办房产手续。
3
即使可信度还是不很高,高经济也没法。你要是有一天突然中了头彩,又能怎么办呢?你能因为事情本身缺少真实感就放弃吗?他小心翼翼地答应,并提心吊胆地带着她回了老家。因为自己也没把握,再加上鲁拉拉很急,他没回山里见母亲,只到村里打了个证明,又拿着证明跑了一趟镇民政办,就办了结婚证回来了。紧接着又是房产证。房产证被鲁拉拉放在好朋友那里,原配和她的娘家兄弟当然找不到。房产证上是鲁拉拉的名字,但现在她要求添上高经济的名字,而且要添在前头。她跟他解释说,这样就表明你是第一产权人。
有三天时间,他没有跑快递,但这三天的收获却是他跑三十年快递也换不来的。他被天下掉下的这块巨大的馅饼砸得晕头晕脑,便想到了父亲,父亲是真实的。他甚至不怕见到刘小珍,刘小珍也是真实的。这种时候只有多抓住一些切实可信的存在,才能多抓住一些真实感。
他说,我们去看看我爸好吗?
他说,我想让他高兴高兴。
鲁拉拉说,那就去吧。
就到了高社会的工地。高社会刚吃完中午饭,有一个小时的午休,他用安全帽扣着脸午睡,呼噜打得很响。突然被儿子推醒,他一时间竟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处何处。傻了好一会儿,他才清晰地看见面前还站着个年轻女人。高经济说,这是我媳妇。高社会便吓了一跳。睡一觉起来就有了个儿媳,他想这一觉应该睡了多久呢?高经济说,我们结婚了。他把他们的结婚证递给他父亲。高社会半信半疑地接过结婚证,却只顾看着他们的脸。多久的事儿?他问。高经济说,就这两三天的事儿。高社会这才看了看结婚证,觉得有了一定的可信度,才冲鲁拉拉点点头。鲁拉拉说,我叫鲁拉拉。高经济说,你应该叫“爸”了。鲁拉拉就叫一声“爸”。高社会这才真正高兴起来,但显然他也跟他儿子一样没有坚实的真实感,他哈哈笑着,左右张望,想找个参照物来区分一下梦境和现实。工友们都在午睡,这就更让他觉得像梦境。你们谈多久了啊?他问高经济。高经济说,三天前谈的。高社会问,三天前谈的,今天就结婚了?高经济说,头天晚上谈,第二天就回家办了结婚证。高经济是来求助父亲的,他自然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自己掐过自己的大腿也不敢相信,他想父亲掐他一把试试。他父亲哪能掐他呢?他自己都陷进去了。高社会清楚地说了一声“扯卵淡”,觉得不妥,又抱歉地冲鲁拉拉讪笑一下,问,你们来是要干啥?
高经济说,干啥?不就是让你高兴一下吗?
高社会问,没别的意思?
看高经济一脸迷茫,他便把话说得很明白,不是来找我要钱去办酒?可他不等高经济回答他的问题,就赶紧补充说,我跟你们说,要钱我是没有的。
高经济说,我不过是想让你高兴一下。
高社会哼哼两声,说,是那样啊?那我已经高兴了,你们走吧。
从工地里出来,高经济对鲁拉拉说,我爸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鲁拉拉说,事情是太突然了。她说,过一阵就好了。
高经济说,说实话,我也觉得……太怪诞了。
把他拉回家,鲁拉拉对他说,你把那张照片撕了吧。她指的是卧室那张祼照。高经济说,为什么要撕呢?他的意思是他喜欢它。鲁拉拉说,都坏了。高经济说,我看着它就来劲儿。鲁拉拉说,那就不撕吧。接下来,她问高经济,你会做饭吗?高经济说,会的。她说,那你去买菜回来做饭吧,从今天起,我们的家庭生活就开始了。高经济问,我们……不用办个酒吗?鲁拉拉说,办什么酒,不用。高经济说,那过会儿再去买菜吧?鲁拉拉说,你要干啥?高经济说,来点儿真实的。他说,我想。他说,得巩固一下真实感。鲁拉拉哧哧笑起来,然后就为他脱衣服。
4
似梦似幻的,高经济的城里人生活就开始了。他有了城市户口,有了自己名下的房子,还有了一个家。他白天照常跑快递,但晚上却不用去开那些黑着灯的门了。送完最后一个包裹,他就目的明确地回家。虽然那份回家的感觉还不如往日去开别人家门的感觉更踏实,但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睡衣、拖鞋、浴巾。回家后美美地洗过澡,穿着睡衣懒懒地歪沙发上抽支烟,再美美地享用鲁拉拉准备的晚餐。不管如何,他的主人翁感觉一天天地茁壮成长着。
美中不足的是,鲁拉拉把日子过得心不在焉的。她整天宅在家里足不出户,但有时候竟然会忘了做晚饭,只有在做爱的时间,她才是全神贯注的。所以也只有那个时间,高经济才能找到脚踏实地的感觉。
高经济觉得他应该知道她在想什么。但鲁拉拉觉得没那个必要。他没必要知道,她也没必要说。高经济说,你不会还想着那个当官的吧?鲁拉拉说,想有什么用,他都被关起来了。高经济想想,觉得也是。但高经济要求她把心思全部转移给他,他说他可不希望自己的老婆跟自己同床异梦。鲁拉拉就提出,你这一阵不要去跑快递了。
高经济问,为啥?
鲁拉拉说,在家陪我。
高经济说,那我们的开销怎么办?
鲁拉拉说,开销我管。
高经济说,你哪来的钱?
鲁拉拉说,我傍了个当官的还没钱花吗?
高经济说,他不是已经进去了?
鲁拉拉说,人是进去了。
高经济说,我不习惯吃软饭。
鲁拉拉就冒火说,你在家我才安全。
高经济说,房产证的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鲁拉拉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拿不到房产证,他们可以强奸,奸完了还往下身捅刀子,让你一辈子做废人。
高经济白着脸说,你别吓唬人啊,谁有那么大胆啊。
鲁拉拉说,你不是亲眼看到过吗?
高经济说,强奸是可能的,但捅刀子……他们未必敢啊。
鲁拉拉说,另一个已经给捅了,强奸完了才捅的刀子。
高经济傻了,另一个是谁?
鲁拉拉告诉他,另一个,就是另一个小三,她傍的那位官员的另一个小三。
高经济好惊讶,有两个啊?你们还互相都知道他有两个啊?你们不吃醋?
鲁拉拉说,有什么好吃醋的,各取所需。
她告诉高经济,两个男人是深夜撬门进去的。
高经济问,她是一个人在家?她没有像你一样找个人结婚?
鲁拉拉说,她把房子卖了。
高经济问,对了,你当初为什么没想过要把房子卖了呢?
鲁拉拉说,我没她那么傻。
高经济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想问,但最后问的却是“那她报警了吗?”
鲁拉拉说,报了,但没用,那两个人始终蒙着脸,还戴着手套,连强奸她也是戴着安全套的。
她说,那是个傻屄。
高经济说,谁?
鲁拉拉说,还有谁?
高经济就听鲁拉拉的,暂时不去跑快递了。没事干,两人就窝在沙发里整天整天地泡电视。泡了两天,高经济突然就想起那只包裹了。他还没好好跟她鲁拉拉解释一下那个包裹哩。他说,我跟你解释一下那只包裹。鲁拉拉说,不用解释。他问,为什么不用呢?鲁拉拉说,没心情听。他说这不是……反正没事吗?鲁拉拉说,没事也不想听,不用解释,我又没怪你。他说,那你扔哪儿去了,为什么不用呢?鲁拉拉就将闲着的一只腿抬起来踢了他一下,说,有你我还用那个干吗?这可以说是对他的充分肯定了,于是他也觉得没必要提那包裹了。
他开始毛皮发痒,到了晚上就盼着有人来撬门。盼不来,他就问鲁拉拉,怎么老没人来撬门呢?
鲁拉拉问,你想有人来撬门啦?
他说,要不然,我不白在家耗着了吗?
鲁拉拉说,你真贱。
再往下耗,他又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
鲁拉拉问,哪里不对了?
他琢磨了一下,说,我们不太像两口子。
鲁拉拉哧哧笑起来,说,那像啥?
他说,像同事,没事干了就泡在一起看电视。
鲁拉拉说,同事晚上也睡一张床上,也干那事儿吗?
他说,那倒不可能。
鲁拉拉说,就是。
他就提出想看看房产证和结婚证。
鲁拉拉便找出来扔给他。他反复地看那两个证件,鲁拉拉便反复地看他。他看个没完没了,鲁拉拉却看不下去了。她说,看够了吗?他说,看够了。鲁拉拉问,看出啥来了?他说,看出感觉来了。鲁拉拉问,啥感觉?他说,幸福的感觉。鲁拉拉不屑地哼了一声。
高经济说,我得接我爸来家里吃个饭。
鲁拉拉说,没问题。
高经济说,我们一起去接吧。
鲁拉拉说,你那摩托车三个人怎么坐,你一个人去接就行了。
高经济问,你一个人在家不怕?
鲁拉拉说,你不知道快去快回呀?
当天,鲁拉拉在家做晚饭,高经济就骑着他的摩托车接父亲去了。
高社会显得情绪低落,他歪在工棚里心事重重地抽着烟。刘小珍默默地做着晚饭,时不时幽怨地瞟他一眼。高经济就到了。本来情绪很高,但一见到刘小珍,高经济的情绪也直线下降了。他不看刘小珍,刘小珍也不敢正眼看他,只一眼一眼地乜。
我来接你去家里吃饭。高经济对歪一边的父亲说。
高社会情绪不高地问,哪个的家里?
高经济说,我家里。
高社会就呵呵冷笑。
高经济问,你笑啥?
高社会说,我不相信你真有个家。
高经济说,结婚证你都看过了。
高社会说,你别打歪主意。
高经济突然来气,说,我打啥歪主意了?你以为我想跟你骗钱?你有钱吗?你以为你是哪个啊,是这工地上的包工头啊,还是李嘉诚啊?
他说,你就是个农民工,我费劲巴拉来你这里骗钱,不如去骗一个叫花子呢,连叫花子都比你有钱。
他看上去很在乎父亲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不光说了重话,还转身踢翻了他们的锅。锅里正炒着菜,锅飞起来,菜就满天飞。刘小珍及时地躲开了,有惊无险。他当然也是踢给刘小珍看的,刘小珍就扔了锅铲要走,高社会就喊起来了,“走啥走?”刘小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那儿尴尬得不知道把目光往哪里放。
高经济冲那只委屈的铁锅吐了一口,驾上摩托车呼啸而去了。
刘小珍还站在原地不动。高经济走后,她稍为自在了些,但她拿不准自己是想走还是想留下。这两天,她的心情也很糟糕。她的病坨子男人死了,现在她想跟高社会来正式的。她希望高社会跟家里的婆娘离婚,娶她。但高社会不爽快,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高社会要是表露出那么一丁点儿“不行”的意思,她就能一拍屁股走得灰都不带一点。可高社会他不。
还站着干啥呢?高社会很忍耐地冲她说。
让那狗日的一闹,我们就不吃饭了?他说。
高小珍回去捡锅。
高社会说,重新做。
刘小珍说,我是你谁呀,你支使来支使去的?
高社会听出这话的针对性,便不吱声。
接下来的场景又跟高经济来前一样。刘小珍张罗晚饭,高社会歪在工棚里抽烟。稍有不同的,只是刘小珍那里的动静显得过分的大了,高社会吸烟的节奏也过分快些了。
高经济来扫了兴,刘小珍做饭就完全没了兴致,草草弄了两个菜凑合一下,就叫高社会吃饭,语气还硬邦邦的。
高社会过来吃饭,说,我们最好别受那混账东西的影响。
刘小珍说,人家哪里混账了,人家是来请你吃饭去呢。
高社会说,你在这里我为啥要去吃他的饭?他的饭有你做的饭好吃?
刘小珍像唤狗一样,弄出好长一串“啧啧”声。她不相信高社会的话,她因为他能说出那样的话而感到惊叹。
高社会有点儿坚持不住地说,真的哩,他要是说让我们一起去,肯定没问题。
刘小珍说,你真敢带我一起去?
高社会又不吭声了。
刘小珍得理不饶人地逼他,你说呀。
他就说,我是说,那狗日的指不定什么居心哩,我根本就不相信他。
刘小珍一语双关地说,这年头的人,是不好相信了。
锅被挪到了地上,里头还有没铲完的菜,高社会便伸筷子进锅去夹菜。刘小珍恨一眼,跟着就说,典型的吃着碗里占着锅里。高社会不吭气,但却在笑。刘小珍来气,说,你笑屁,难道不是吗?高社会赶紧作投降的姿态,连声说“是是是”。刘小珍说,你别做梦,我吃完这顿饭就跟你散伙,不侍候了。高社会连忙压着嗓门叫起来,散啥伙呀好好的?刘小珍说,哪里好好的了?高社会说,可不好好的吗?刘小珍问,哪里好好的了?高社会说,可不好好的吗?跟以前有区别吗?刘小珍说,当然有区别。她说,你就说你愿不愿跟家里的婆娘离婚吧?高社会不作声。刘小珍踢他一脚,逼供一般催他,说呀。高社会说,就这样不好得很吗?刘小珍说,不好。高社会说,那早先你不也觉得好吗?高小珍说,早先是早先,现在是现在。现在我想要安定。高社会说,现在怎么就不安定了?刘小珍把筷子往碗口上一拍,不吃饭了。她想哭。她说,你就跟我绕吧,就是不说离还是不离是吧?那我现在就走,你找别人搭伙去,我不想跟人搭伙了,我想过正经日子。
说到这份儿上,她就站起来解围裙了。是真要走的样子。高社会就赶紧拉,一只手拉不住,就放下碗双手拉。双手拉还拉不住,他就索性起身把她抱进了工棚,把她压在床上。他嘿嘿笑。因为他的胜利,他很得意。他挑逗她说,你走吧,我看你怎么走?刘小珍想挣起来,他就全身压上去,让她动弹不得。刘小珍想喊,他就咬她的脖子,像野兽捕猎那样。刘小珍就被他制服了,就彻底失去反抗的力量了。
高社会像哄孩子一样哄刘小珍,起来继续吃饭?
刘小珍像个小孩一样使性子,说,不吃。
高社会继续哄,不吃饭会饿瘦的,瘦了就不好看了。
刘小珍继续使性子,好看不好看也不关你的事。
高社会说,当然关我的事了,我天天都要看的。
刘小珍说,你要不离明天就散伙了,你看不着了。
高社会说,我不是没说不离吗?
刘小珍说,那你说离了吗?
高社会又哑巴了。但高社会有另外的姿态,他像个黏人的孩子一样巴在刘小珍的身上,紧紧地巴着,这样刘小珍就明白,她对他有多重要。
5
高家父子俩不约而同想到回家。
高社会放不下刘小珍,就得给她一个念想。他答应她回去看看。回去看什么呢?他没有明说,刘小珍就想当然地理解成“看是不是能离婚”,所以刘小珍很支持他回去,并在他走之前就寄予了很高的期待。
高经济则想的是整天在家躲着,还不如回一趟家。他都结婚了,无论如何应该让母亲见见新媳妇。鲁拉拉没有反对,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父亲没想过要约上儿子,儿子也没想过要约上父亲,但父子俩却在火车站相遇了。事实上他们分别坐在候车室的两端,他们的票也隔着两节车厢,但他们都同时想到了方便面,就碰上了。他们坐火车一般都会带上足够的方便面,那样就不用吃火车上的饭。候车的时间有点儿长了,他们就都想到了泡一包方便面抵饿。父子俩就在开水罐前遇上了。
都很意外。同一个版本,只有新旧之分的两张脸定定地望着对方。
我带新媳妇回家看妈,你呢?高经济说。
我就不可以回去吗?高社会说。
高经济让一边,让父亲先接水。高社会接着水,问他,那是真的?
高经济说,你还要看我们的结婚证吗?
父亲泡上面,站一边等着。等儿子也泡上了,才问,你哪车?
高经济说,七车,你呢?
高社会说,卧铺啊?
高经济说,新媳妇坐不来硬座。
高社会鼻子里哼哼,说,很娇气呀。
那之后,父子俩就各走各的了。
回到鲁拉拉身边,高经济告诉她,他碰上他爸了,说他爸也回家。鲁拉拉却不感兴趣,她蜷在座位上养着神,很疲惫的样子。听他说得高兴,她只懒懒地问了一句,不是你们约的吗?高经济说,没约。她也就懒得再张嘴了。高经济问她,你真不吃?她闭着眼晃晃头,算是回答。她看上去对将要开始的旅程毫无兴致,上了车就倒头睡觉。高经济打电话问他父亲在哪个车厢,问完了说要过去看看他爸,鲁拉拉却不让。高经济说,你不是睡觉吗?鲁拉拉说睡觉也要你陪着。高经济说你把我当保镖啊。鲁拉拉说,你当然就是保镖。高经济说,你还以为有人跟踪你到这火车上啊?鲁拉拉说,那可说不准。高经济说,你以为是电影啊?鲁拉拉就发火说,你去吧去吧去吧。她要是有劲儿,指不定要说上一百个“去吧”。
高经济却没去。
鲁拉拉也知道他没去,但她没睁眼,倒是表现得更安心了些,眼皮不再颤动,像是真要睡过去了。高经济无聊,歪在铺上玩游戏。睡够了,鲁拉拉也起来玩游戏。这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有手推车推着走过,叫着“盒饭”。鲁拉拉要了一盒,问高经济,你吃方便面?高经济说,我吃方便面。小推车就往前走了。高经济又撵出去喊,给我一个盒饭。
拿了饭回来,鲁拉拉正在撇嘴,意思大概是觉得他太反复无常了。高经济没在意,他说了一声“我去去就来”,便见他爸去了。那饭是给他爸买的,正好那时候他爸还没泡上面。吃这个吧。他对他爸说。他爸说,你吃吧,我吃面,我喜欢吃面。他正好已经拿了一盒面出来,只等着去泡了。高经济不容分说地把方便面往一边移移,将盒饭放在他面前。高社会说,这盒饭还不一定有这面好吃。高经济没说啥,要走。高社会叫住他,喂。高经济站下,听他下文。回去别乱说。他说。高经济瞪他一眼,走了。
天黑以后,他又过来了。高社会正趴小板桌上打着瞌睡,呼噜声如雷,旁边的人一脸不高兴。高经济叫他去他那边睡铺,他来坐。高社会说,我睡得好好的,不用不用。可能是趴着瞌睡的原因,他的眼睛很红。又因为被吵醒了不高兴,他嗓门儿有点儿大,听起来很凶。高经济说走吧走吧,去那边铺上睡吧。高社会说你睡你的去。高经济说你趴在这儿我哪能睡得着,赶快走吧。高社会只好站起来跟他走。到了地方,看鲁拉拉睡在对面,高社会就想回转,被高经济挡住了。有啥呢?他说。鲁拉拉翻了个身,把脸朝向里面。这样高社会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了。高经济把自己的票给他,把他的票拿上要走。他急忙拉住他,说,你不如就坐这边更宽敞。高经济说,马上要来查的,到时候也得给撵过去。他还想说啥,高经济已经走了。
下了火车,他们还得坐两趟汽车,走上半天的路,才能到家。那以后的路,他们都在一起。坐在一起,吃在一起,走在一起。
他们的家在深山里,这些年,山里的小路没几个人走了,就越变越瘦,越变越瘦,好些地方都看不见路了。一路踢着野草回到家,天已经黑尽了。狗先是吠,后来是呜咽,尾巴打在墙壁上,听起来像人拿棒子在敲。
屋里两个妈正在吃饭。高社会的妈两年前就得了老年痴呆,吃饭要喂,高经济的妈正在喂她。只有一个鲁拉拉需要介绍一下,高经济说,这是我媳妇。鲁拉拉就冲她们点点头,表示同意这种说法。高经济又给鲁拉拉介绍家里的两个女人,这是婆,这是妈。鲁拉拉又点点头。
家里的两个女人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老婆婆早已经还原成了一个孩子,这会儿就张着她掉光了牙的嘴“啊嘿啊嘿”笑得直流口水,要不是一脸的皱纹,那还真就是个孩子的样子。那种还没长牙,还只能咿呀学语的孩子。她叫高社会“爸”,高社会赶紧叫她“妈”。
第二天天刚亮,婆娘就起来为婆婆换尿布。尿布是她专门缝的,桌面大的一块一块,用料是旧衣服,或者旧床单。婆婆每晚都尿湿两块,清早起来洗了晾上,晚上才有干净的用。山多的地方太阳金贵,得了老年痴呆后,婆婆就喜欢追着太阳跑。所以太阳一出来,做儿媳的就只能跟着婆婆跑。
这天,高社会主动提出由他来照管老母亲,婆娘就抓住时机跟儿子说话。她本来是要跟鲁拉拉说的,但鲁拉拉不爱跟她说,她就找儿子说。做母亲的,无非是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谈的,姑娘娘家在哪里,在城里是靠什么挣钱。不过他们说的时间长了,高社会就担起了心,怕儿子跟他母亲说到了他。他及时地把老母亲诳回家,察言观色一番,就让老母亲把他们岔散了。高社会要高经济跟他一起到屋后去一下,高经济问去干啥呢。高社会说去了就知道了。
他竟然是要为老母亲看地。他看好了屋后一块偏坡地,他问高经济,你说这里算不算是块好地?他看看四周,又看看天,他希望高经济也跟着感觉一下。高经济说,我又不是风水先生。高社会说,把你婆葬在这里肯定好。高经济说,你也不是风水先生啊。高社会说,你婆不是喜欢晒太阳吗?这里每天都能晒上一大半天。高经济笑。高社会看他一眼,问,你跟你妈都说些啥?高经济说,放心,没说你那些烂事儿。高社会说,我是怕你妈受不了。高经济说,怕她受不了还干?高社会就皱眉,吸气,又吐气,到最后决定把嘴用来抽烟。他甚至递了一根给他儿子。
父子俩抽上烟,高社会才向儿子表达了他想认真听听他跟鲁拉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愿望。高经济就照实说了。高社会听完后得出结论:不可靠。高经济想说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可靠,但他说的却是“结婚证和房产证都是货真价实的”。高社会说,纸做的东西,能牢靠吗?高经济作一副虚心表情,想听父亲的高见。
高社会说,你们抓紧弄出个孩子来吧。虽然这年头,弄出个孩子来也不一定就能弄出个铁打的营盘,但多少能增加点儿牢固感。
鲁拉拉一时说回就要回,原因是她接了一个电话。那个电话后她的脸就一直发黄,就像屁股上着了火似的坐立不安,一说要走就一刻也留不下来。高经济想知道到底为啥,不说明白他就不走,他刚回来。可鲁拉拉说,你不走我走。她说着就真背了她的包要走。高经济觉得自己在父母面前好没面子,就粗鲁地把她挟住,一定要她说出理由。鲁拉拉只好说,他打电话了。高经济很想问“他”是谁,但嘴还没张开,他已经知道是谁了。所以后来他问的是,他出来了?鲁拉拉说,我估计快了。高经济感觉自己摇晃了一下。政府没把他怎么样?他问。鲁拉拉说,他有的是办法。他出来了你是不是又要做他的小三去?他问。鲁拉拉就把脸拉长了,不作声。那他打电话给你是为啥?你都结婚了他为啥还要打电话给你?他预感到如果鲁拉拉回答不好,他的拳头就要打人了,庆幸的是鲁拉拉回答的是“他关心的是房子里的东西”。鲁拉拉说,我怀疑他真的在我那房子里藏了钱。她说,在风口上的时候我准备卖掉,他不让,他要我想办法保住房子。她说,现在他问我在家没有,我说没在家,他就问为什么不看着家。她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可能会趁我不在,进屋把钱转移走。
高经济觉得鲁拉拉在撒谎,他不相信那个人在班房里还能给她打电话。
鲁拉拉说,电话不是他亲自打的,是他的影子打的。
这话就更是扯淡了,高经济已经把脸扭歪了。
鲁拉拉说,他那样的人是有一两个像他影子一样忠诚可靠的喽啰的。
不管高经济信不信,她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就不想再说了,她必须赶回城里,去看住房子里可能存在的钱。她相信只要她看住了,她就能有一份。
高经济就跟她一起回了。高社会的假是一周,没跟他们一起回。
他们的家门果然被人撬了,屋里一点儿都没乱,只是床垫被打开了。鲁拉拉一见那空空如也的破床垫就瘫地上了。她的猜测完全正确。但由于之前只是猜测,这份正确还是有些令她猝不及防。她给这个无比正确的结果完全打傻了,足足在床前瘫了半个小时。这个时间高经济一直站在旁边,他倒没受到什么打击,但他被这种“果然”弄得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的屋子里果然藏着钱,但他们在钱的身边待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尤其鲁拉拉,在钱上头睡了好几年了吧?他问她,你在这屋里住了几年了?鲁拉拉没有回答她,鲁拉拉像个白痴一样目光呆滞。他就自己猜,三年?至少也有一年吧?可是鲁拉拉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觉得这太具讽刺性了。通过这一点,他很鄙视那个人对鲁拉拉的那份感情。他买个房子就是为了藏钱,他养你只是为了养条看家狗。他说。他希望鲁拉拉不要像天塌下来一样,那钱本来就不是她的钱,丢了也就丢了。他后来的这几句话把鲁拉拉激活过了火,鲁拉拉一醒过来就采取了过激行为,她顺手抓起自己扔一边的高跟鞋就打向了高经济。那鞋跟儿细得像筷子,她像钉铁钉一样把它钉进了高经济的小腿里,高经济痛得大喊一声,也把她踢出去老远。结果是,她的腰差点儿断了,高经济的小腿流着黑血。
高经济自己骑车去社区医院包扎伤口,鲁拉拉自己在家揉腰。高经济从社区医院回来的时候,鲁拉拉正好到了想砸手机的时候,他一开门,鲁拉拉的手机就从地上跳起来,飞到了门框上。就在高经济去医院的这段时间,她打了一个怒气冲冲的电话。她先是骂电话那边的人不仗义,她当了那么久的保管,临到头来一分都没给她留下;后来又希望他能有所弥补。但由于接电话的人是他的影子,影子没心,她摸不到他的心,就得不到他的柔软。影子说,你先好好的吧,过后会给你好处的。影子显得很冷血,她就把手机砸了。
高经济替鲁拉拉带回了两张跌打损伤膏。他让她贴上,她便撕了往腰上贴。高经济去帮她,她没反对。
接下来高经济把那张空了壳的破床垫拖出门扔掉,又从外面买回一张新的。把床铺好,他们继续过他们的日子。只是高经济觉得再没必要在家守着了,他想去跑快递了。鲁拉拉说,那就去吧,确实也没啥守的了。
高经济就又跑快递去了。
6
高社会回到城里,要把带上来的腊肉丁油辣椒分两瓶给高经济。这是婆娘交代的,他必须落实。他打电话说他要过去吃晚饭,高经济就买了些菜送回家,让鲁拉拉张罗晚饭,他去接父亲。他腿上的伤,他跟父亲解释的是“被铁钉剐了”。这一次,鲁拉拉反而显得情绪很高。高社会进门后,她不仅跑前跑后的侍候,还始终保持着一脸儿媳该有的孝顺表情。她张罗了一桌稍有点儿让高经济意外的饭菜,还准备了酒。
高社会显得有点拘束,喝酒也放不开。高经济希望他放松点儿,老说“这就是你儿子家哩”,说“这就是你在城里的另一个家哩”,但他还是放不开。吃完饭,又喝了会儿茶抽了会儿烟,他就要走。高经济送他出门,在电梯里问他,还可以吧?他问,你说的是酒还是菜?高经济说,我说的是我这个家。高社会说,不是你自己挣的,始终不踏实。高经济说,我说的不是房子。高社会说,有个娃儿了就像家了。
当天晚上高经济就要求改变措施,他要开始育儿工程了。但鲁拉拉不依,鲁拉拉仍然坚持要他戴套子。鲁拉拉没说不要孩子,她说的是“我们先办完一件大事再说”。什么大事呢?鲁拉拉要高经济去开人家的门锁。鲁拉拉扫了大兴,高经济就完全没了兴致了。他从鲁拉拉身上滑下来,很严肃地告诉她,我是会开锁,但我从不偷盗。
鲁拉拉开玩笑说,是的,你只是送包裹。
高经济当了真,黑下脸问她“啥意思”。鲁拉拉却哧哧笑,说,你开我这房门进来不是为了送包裹吗?说你倒是不偷不抢,但这会儿你不是比偷着了抢着了还划算吗?鲁拉拉一点也没有较真的意思,她是在开玩笑。这样高经济就不好自己往没趣的牛角尖里钻了。他说,我救了你。鲁拉拉说,是啦,所以我就以身相许啊,还陪嫁一套房子。高经济说,以后我挣钱养家,不就扯平了吗?鲁拉拉说,靠你跑快递也能养家?高经济说,怎么不能?鲁拉拉说,我们要是可以拿到那笔钱的话,你就不用那么辛苦跑快递,我们也能一辈子过得很好。高经济暗自吃惊,哪笔钱?鲁拉拉往他身边挤挤,对着他耳朵说,你听我说,我敢保证那个骚货的房子里也藏着钱。她说,我还敢保证,也像我这里一样,藏在床垫里。她说,她把房子卖了以后就挨了奸挨了刀子,我甚至怀疑那都不是原配干的。高经济问,那是谁干的?鲁拉拉说,我怀疑是他干的。她弄丢了他的钱,他让她得到教训。
高经济说,那么那笔钱不是都丢了吗?
鲁拉拉说,那傻屄只是卖掉了房子,没人知道床垫里有钱。
高经济有点儿急,问,那你是要我去偷那笔钱?
鲁拉拉说,对。
高经济说,可那只是你猜测的,实际上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鲁拉拉说,哪一个小偷进门前对门里有什么东西有十足的把握,不都得找吗?
高经济说,我从来没偷过东西。
鲁拉拉说,可你偷偷进过好多人的家门。
高经济敏感地说,所以你就把我当个小偷看?
鲁拉拉说,我的意思是你有开锁的本事。
高经济说,可那跟偷盗是有很大区别的。
鲁拉拉气愤地说,有狗屁区别,你偷的是赃款,你怕什么?
高经济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偷盗行动就在鲁拉拉的唆使下开始了。鲁拉拉打听清楚,买下那房子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上着中学的儿子跟父母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回到父母那边吃晚饭,周末也都在那边过。鲁拉拉选了最近的那个周末,还周全地为高经济准备了一个没有收件人联系电话的包裹,叮嘱他开锁前先敲门,如果门里有人,就说是送包裹。除此之外,她还为他准备了划拉床垫的刀子,和装钱的口袋。刀是她专门到超市买的,她怕家里那把水果刀不够快,到时候高经济不好使。口袋是她让高经济从快递公司拿回来的塑料袋,想的是到时候把钱装那里头,看上去完全就是新取的待寄包裹。
高经济天黑后拉着半车包裹进了小区,又拿着鲁拉拉为他准备的假包裹去敲那对夫妇的门,很顺利,门里没人。开门进去,他第一次感觉到怕,心跳得“咚咚”的,典型的做贼心虚。这回跟以往显然不同,他不是来享受的。这回他是地道的小偷。他直奔卧室,可他看到的却是一个被洗劫过的战场:一张被掀翻被割破被掏空了的床垫。很显然,有人比他早了一步。还真有钱啊!他满心的意外。可钱已经被人掏走了,他来晚了。
这对夫妇住进来以后,屋里就多了一张床,大概是为儿子准备的。那张床还完好无损,很显然捷足先登者是很清楚的,那里头没有藏钱。高经济却不那么想。高经济想的是,万一有呢?都进来了,另一张床已经给掏过了。他掀开那张看上去从来就没人睡过的床,学着人家的办法将刀从床垫的边上插进去,然后沿着边划拉到底,再哗啦揭起来。里面没钱,只有弹簧和棕毛。不打开来看看怎么就能肯定没有呢?他想。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他是尽了心的。
他回了。
他没能让鲁拉拉为他准备的塑料袋鼓得像几只新取的包裹,他很汗颜。它们跟他跑了一趟,可去时是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鲁拉拉力所能及地瞪着眼睛表达着她的惊讶。没有?她问。有。高经济说。确实有。他说。你的判断绝对正确。他说。鲁拉拉说,那钱呢?他说,有人比我早了一步,钱被人拿走了。鲁拉拉就把眼睛再往大里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认为不可能。她认为高经济在撒谎。高经济急了就要拉她回去眼见为实。她没去。她相信高经济一定能给她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现场,但谁又能相信那个现场跟高经济无关呢?她说,你不会把钱拿给你爸了吧?她说,那样的话你和你爸都不用下苦力了,那些钱拿回乡下的话,应该可以干好多大事呢。高经济说,你别冤枉好人。鲁拉拉就把嘴角往上挑了挑,很嘲讽他的“好人”之说。高经济受不了她那表情,就发了毒誓,说要是我拿了那钱,我不得好死!鲁拉拉问,那你打算怎么死?高经济说,要是我拿了那钱,我骑车被摔死,走路被撞死,喝水被噎死!他说,我要是没拿那钱,你也不得好死!他正在变得凶狠起来,他受不了这份冤枉。鲁拉拉倒不怕,她说,没有钱,活得不好还不如不活,好死歹死都差不多。但不管如何,她这是一个退让的姿态。这让高经济松了一口气。
我要问问是不是他拿了。鲁拉拉说着就拨起了电话。关机。再拨,还关机。鲁拉拉开始发抖,先是手抖,接着是全身抖,拨完第三遍还关机,她就再一次砸了手机。她的手机已经经不起砸了,这一回变成了三块。
高经济替她捡起来装上,看还能不能开机。没事儿,还能开机。
他们想甩我,惹毛了我就揭发他去。鲁拉拉愤愤地自言自语。
他现在是死猪,死猪不怕开水烫。高经济说。
他现在还不是死猪,我要去揭发了他,他才是死猪。鲁拉拉依然愤愤地说。
高经济说,那就揭发他去。
我揭发了他,这房子也保不住了。
高经济就不吭声了,他承认他舍不得这房子。
鲁拉拉说,我们离婚吧。
她说,我得找他去,我不能便宜了他。
她说,他很快就能出来,虽然不能继续当官了,但他有好多钱。
高经济问,你还是宁愿给他做小三?
鲁拉拉不吭气。
高经济问,离婚我能得到啥?
鲁拉拉说,你想要啥?这里什么东西是你的?
高经济说,那我不离。
他说,也不准你去找他!
后来看上去日子又恢复了正常,鲁拉拉不再提那些钱的事儿,也不用后背顶着他睡了。高经济还是跑他的快递,鲁拉拉忙什么,她不让他管,他也没管。高经济很想去看看父亲,本意是想跟他说说自己的情况,事情正在朝着他父亲预计的方向发展,他很渴望跟他交流一下感想。他甚至打算去父亲那里吃一顿晚饭,看看那个叫刘小珍的女人的手艺到底怎么样。他没想到刘小珍已经不来为他父亲做饭了,他去的时候父亲正在工地的食堂里吃晚饭。工地食堂是大锅菜,不香,高社会吃得一脸的不幸福。高经济只能断了吃饭的念头了。
怎么吃到食堂来了?他问。他感觉自己在同情父亲。
没人做就只能吃食堂呗。高社会说。要跟儿子说话,他就端了菜汤,拿了馒头出来,找了个宽敞的地方蹲了下来。
是你不让她来,还是她自己不来了?高经济歪在自己的摩托车上,点上烟抽起来。
是人家不来了。高社会说。
咋了?高经济问。
能咋了,人家要我跟你妈离了,跟她结,我哪能那样做呢?那样做我还是人吗?高社会说。
不离,又还想跟她在一起,她就认为你不是人了对吧?高经济说。
你在骂你爸?高社会敏感地问。
没有。高经济说,我只是在说事实。
高社会说,她做的菜真是好吃。
高经济带点儿戏谑口吻说,我本来还打算来尝尝她的手艺,结果她都不来了。
高社会说,她想成个家,不能在这里耽误。
高经济看着地上的一块石头,拿脚尖拨弄着玩。
高社会问,你怎么样?
高经济现在已经没心情说自己了。他说,要不今后我就来接你到我那里吃晚饭吧?
不去,怪麻烦的。再说,我在你那里浑身不自在。高社会说。
高经济叹气。
高社会说,没事的,人是贱的,吃几天就吃习惯了。但他心里其实在想念一个女人,一个像刘小珍一样会做饭,会体贴他的女人。冬天快到了,或许他还能遇上一个也需要取暖的女人,或许这个女人还愿意跟他搭伙。但他得等,或者得去找。
那之后的第四天,高社会又接到派出所电话,要他去领人。
这一回高经济开的是自己家的门锁,但恰好那时候那已经不是他的家了。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晚上回家就不是了。他不知道,他拿钥匙怎么都打不开,因为锁已经被换过了。他只说是鲁拉拉搞的鬼,打她的电话,电话是关机。他火气上来,就想你还能拦得住我吗?便拿他的开锁工具将门打开了。里头变化倒不大,但鲁拉拉不在屋里,鲁拉拉的好多东西也不在屋里,甚至那只对于他们来说具有历史意义的包裹也都不在屋里。看上去鲁拉拉是逃了。可她为什么要逃呢?即使她不想跟高经济过日子了,也该是她把高经济撵走才符合逻辑呀。她要逃又为什么要换锁呢?
他正想不明白呢,跟着就有俩男人进门来了。人家很奇怪他怎么在这里,他也很奇怪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高经济说这里是我家呀。那俩男人就说,这怎么会是你的家呢?高经济说,可这明明是我的家呀,我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我的家呀。他害怕自己搞错了,又专门跑到门外去看门牌号,看完了又回来告诉他们说,准确无误,这就是我家。
事实上这两男人也不是这屋的主人,他们是帮新主人搬东西来的,这屋里不缺大件,但一些自己用习惯了的小家什还是要搬过来的。暂不管高经济的说法有多高的可信度,单单就他进屋的方式就没法让他们相信他的话。他们一边跟他周旋,一边悄悄报了警,当高经济满屋子翻箱倒柜找房产证的时候,警察就来了。警察来了他也要找到房产证,必须找到房产证才能证明这里是他的家。警察没由着他找,把他带到派出所,又把房子的新主人传了去,高经济才把事情搞清楚了。原来是鲁拉拉把房子卖了。
新主人显得很害怕高经济,高经济说你怕啥,我又不是鬼。一说“鬼”,新主人又吓了一跳,然后白着脸问警察,他真是活的啊?高经济说,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不是活的?新主人的眼睛一直都睁得很大,大得不能再大,但他还是无法相信他真是活的。因为鲁拉拉跟他做房子交易的时候,提供了一张“死亡证明”,那东西表明,她的丈夫,也就是房产证上的另一个人,已经死了。她当时还悲戚地告诉过他们,是车祸,死得很惨。所以她才要卖房子,怕,怕住在里头老想起他惨死时的样子……
警察问新主人是否还记得那死亡证明书上的名字,新主人说应该记得的,当时有个印象,那个名字很特别。警察就让他看高经济的身份证,问他是不是这个名字,他一看就喊起来,对头!就是这个名字,高经济!因为再一次见到了这个特别的名字,他还惊奇地笑了两声。
不管如何,高经济那间从天上掉下的房子,现在又像掉下来时那样荒诞不经地飞走了。
那么鲁拉拉去了哪里呢?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得了。
高经济说,我们还是夫妻呢,我们有结婚证的,她能跑到哪里去呢?
房子的新主人就惊乍乍地大笑起来,说,你都死了,你都死了那结婚证还算数吗?
高经济很反感他这样嘲笑他,但这又能怎样呢?
这一回,他父亲到派出所领他的时候,他却不像上一回那样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了。高社会交了罚款,警察为他打开了手铐,他还傻乎乎坐在那里不想动。高社会想踢他一脚的,但最后也没踢。他忽然觉得儿子好可怜。
原载《民族文学》2015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哈 闻
本刊责编 周美兰
作者简介: 王华,女,国家一级作家,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桥溪庄》《傩赐》《家园》《花河》《花村》等多部,发表小说两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获奖,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部分作品翻译到海外。
创作谈:紫藤与爱情
王华
现在我想说的是生活的真实。
有个女人认为,生计以外,应该是爱情。为生计,她一口气把自己拼成了中年,有一天突然觉悟到自己应该追求一把爱情。她看上的男人生活在另一座城市,他们是同行,有许多共同语言,通过微信,他们聊得不错。有一天,她突然对他说,你娶我呀。男人却沉默。她在某一天忍不住订了去他那个城市的机票,男人回话说,那一天我不在,我因为某事要去某地方。她说,那我就等你,等你回来。男人再次沉默,然后又顾左右而言他。她对他说,你不见我也可以,但我还是要来。我来了,见不着你,我会很伤心,但我不会怪你。男人不吭气。过了两天,她告诉他,她去那边还可以有别的玩法,比如到邻近的地方办一两件另外的事情。男人说,如果我在,我请你吃饭。他要她坐机场大巴到市内,然后打车到某个酒店,他说他住在那附近,就在那里请她吃饭。
他果然请她吃饭了,她如愿地见到了他。他在火锅前热烈地说着话,说他如何能把别人都放弃希望的花草救活;说他老婆的乳腺癌,说遗传问题,说他岳母也是乳腺癌。她真想借这个机会当面表白一下感情,但“乳腺癌”又让她觉得说不出口,她不能对一个乳腺癌患者的丈夫说,你把你老婆离了娶我吧。后来谈话的重心就被放到了花草上,男人那天谈到了很多花草,谈了很多他养花的心得。
那顿饭后,他走他的了,她也只好走自己的。别后,她为他醉过一两次酒,酒醉后她在微信里狂诉她的感情,说她愿意为他去死啥的。醒来后,看到他一句留言:喝了有一斤吗?
回去后她开始养花,并把它们的照片发给他。他看不上,说,你有本事你养紫藤。他说,我最喜欢紫藤。
她马上到网上搜索有关紫藤的资料,看应该啥时候养,应该如何养。有说最好在冬天养,她就告诉他说,好,我这个冬天就开始养紫藤。然后她也沉默下来,只等冬天来临。中间他来过一条信息,问,你养的那些花是不是都死光了?她回说,我在等养紫藤。你等着,我一定养出紫藤来。等不及冬天,她跑到花市去找紫藤,人家说,那得到春天才有,现在这个季节养不活。她回头问他,有说在冬天养,有说在春天养,你应该知道哪个季节最适合养紫藤吧?他回话说,命好,啥时候都能养。她问,谁的命呢?是紫藤,还是我?他答非所问地回话说,也许。
有一天,她突然来问我,你说我还要养紫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