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患上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怀着双胞胎的姐姐面临抉择:保弟弟还是保自己的孩子?这是他人的悲剧,却与我们每个人有关。
小马张
谁也没想到,小马张竟然会得白血病。
出事那天,小马张在工地搬水泥。他将水泥搂到大腿上,猛地朝上一甩,就把水泥甩到肩膀上了。用肩膀扛东西,腰不容易扭伤,小马张到建筑工地已经几年了,他知道这个技巧。热烘烘的风不时卷着灰尘,往他的鼻眼和牙缝里钻。牙齿嚼动时,嘴里就会磨出咯噌咯噌的响声。水泥沾在小马张的身上,让他看起来灰头土脸,就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
建筑工地乱糟糟的,到处堆放着钢管、水泥、木板,还有砖块之类的东西。楼房已经有三十多层了,还没封顶。楼上布满绿色的安全网,看起来就像陡峭的山崖。有很多建筑工在楼上忙碌,他姐夫德元也在。德元腿脚不太灵活,但很勤快,包工头就让他带班。这几天,德元忙着带人扎钢筋。
工地左面是活动板房,那里是仓库。右面也是活动板房,建筑工吃住都在里面。他姐马线就在那里做饭。很多时候,马线都会挺着肚子在那边做事。小马张害怕看到马线。只要看到小马张,马线就喊他喝水,有时还会偷偷往他手里塞上两个煮熟的鸡蛋。
小马张感到丢脸,装作没听见,但马线跑过来说,茶水泡好了,赶紧喝几口。小马张不满地说,你看你,我忙着哩。马线说,再忙也要喝水吃东西,你还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哩。马线总是这样,小时候害怕他吃不饱穿不暖,成大了又担心他苦着累着。
小马张把肩上的水泥扔在墙脚,转身往回走。小马张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他有点疲倦。说不清怎么回事,最近一段时间,他老感到疲倦。前面还有几包水泥。前几天灌桩,还剩几包水泥,包工头怕落雨,让小马张把水泥搬到背雨的地方。
小马张全身汗渍渍的,风吹到脸上,就像火舔似的,隐隐疼痛。他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上面蓝幽幽的,啥也没有。街道上传来汽车的声音,他朝那边看,但视线被围墙挡住了。建筑工地虽然在省城,但跟村里差不多。那堵围墙把小马张和城市隔开了,只有远处的楼房,像竹笋那样戳向天空。
灰尘被汗水沾在脸上,好像糊着层什么东西,让小马张很不好受。他吐几口唾沫,想把里面的灰吐出来,但没有用。牙齿合拢时,仍然会磨出咯噌咯噌的声音。小马张打算赶紧把水泥搬完,然后找地方休息。小马张扛着水泥,刚走几步,突然感到眼前发黑,然后就栽倒在地上了。
小马张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白色,接着,他看到几粒圆圆的东西。小马张的眼珠转动几下,他终于看清了,白色的是天花板,圆圆的则是几颗脑袋。那些脑袋里,有一颗属于他的姐姐马线,还有一颗属于他的姐夫德元,剩余一颗属于穿白大褂的医生。
小马张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他的目光在屋里跑来跑去。马线和德元见他睁开眼睛,赶紧把头凑过来。小马张的眼珠还转来转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个地方。马线抓着他手说,你看我是哪个?小马张说,姐,你说啥呢?马线把德元扯过来,问,他呢,你说他是哪个?小马张有些奇怪,说姐夫嘛。马线捂住胸口说,还担心你认不出来咧。
小马张说,姐,我怎么躺在这里?马线说,你生病了。小马张说,我生什么病?马线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吞吞吐吐地说,医生说你贫血。小马张撑起身说,水泥还没扛完,我要回工地。马线和德元赶紧把他按住。马线说,医生说你要多休息几天。
医生戴着口罩,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伸手拍拍马线和德元,然后离开病房。马线和德元给小马张盖好被子,跟着医生出去了。周围很安静,听不到半点声音。浓郁的药味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飘来,在病房里滚来滚去。
小马张想爬起来,但他的手上打着点滴,药水慢慢往下滴。小马张想,不天阴还好,要是下雨把水泥淋湿,肯定要被包工头臭骂,也许还会扣工资。包工头是个鼠脸,官不大,偏偏喜欢骂人。小马张不怕挨骂,但怕扣工资。
马线和德元进来了。小马张看到马线的眼圈红红的,他欠起身说,姐,我得的是啥病?马线说,没啥病,就是有点贫血,输几天液就好了。小马张说,你哄鬼。马线朝他笑了一下说,哄你干啥嘛,你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几天就能出院了。小马张说,我啥时候回去上班?马线说,你莫操心工地,你姐夫已经给你请假了。
马线要回工地做饭,德元在医院陪他。小马张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他不时往德元的脸上瞄,想从脸上看出什么。但横竖看不出来,因为德元目光躲闪。德元仰着脖子看天花板,或者跑到窗口,看外面的树。那里有几棵樱桃树,嫩芽爬在枝头上,像些绿虫虫。
药水拢共有四瓶,有两瓶清汪汪的,另外两瓶颜色浊黄,就像尿水那样。想到那些尿水样的东西就要滴进自己的血管,小马张感到怪怪的。他从来没打过针,甚至很少吃药,没想到这次突然昏倒,醒来就躺在医院,手上扎着针管。他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躺在床上,小马张觉得很不自在。以前在工地,小马张总想偷懒,瞅住包工头不在,他就偷偷跑到床上躺着。有时候,甚至还会溜到街上,看路上的汽车。那些汽车亮闪闪的,光滑得苍蝇都站不稳。他还喜欢看女人。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衣服穿得少,舍得把白嫩嫩的身体露出来。当然,小马张只敢偷偷看,就像做贼,瞟两眼就脸上滚烫。
小马张不敢跑远,只在附近的街上瞎逛。没跑几次,他就把附近的街道逛熟了。街上其实没啥好逛的,但他偏偏想溜出来,只要跑出围墙,就算站在天桥上看车,或者数远处的楼层,他也会感到非常惬意。
药味凶猛地往鼻孔里钻,呛得小马张难受,他想把针拔掉,跑回建筑工地。原来在工地,他总想往外边跑,现在居然想回到那个地方。真是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小马张睁着眼睛,看着药水慢慢滴进自己的身体。这时候,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讨厌建筑工地。
在医院躺了几天,小马张实在憋不住了,嚷嚷着要回工地。但马线和德元不让,他们说,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德元啥也不做,连续几天在医院陪他。马线已经怀孕几个月,但她舍不得辞工,仍然每天跑到工地做饭。小马张说,我能走能动,你们守着我干啥?
马线说,我们陪你说话,给你做伴。小马张说,那你们说,我得的到底是啥病?马线说,给你说过了,就是有点贫血。小马张瞪着眼说,你们打算瞒到什么时候?马线说,啧啧,你看你,我们瞒你干啥。小马张朝德元的脸上看,但看不出名堂,因为德元的眼睛不和他对光。
每次医生把马线和德元叫出去,回到病房,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小马张看到马线泪汪汪的,实在忍不住了,他猛地扯掉针管,掀开铺盖,站起来要往外走。药水从针管里淌出来,细细的一条。德元急忙把他搂住,叫着说,哎呀,你这是干啥?小马张挣扎说,我要出院!
马线说,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小马张说,你们不告诉我是啥病,我就不治了。马线央求说,你先躺着,让医生给你把针扎上。小马张蛮横地说,你们要是还瞒着,我说啥也不治!马线晓得他的性格,慌忙说,我的祖宗,只要你别闹,我们啥都依你。小马张看着马线,等她嘴里的话。
看到弟弟烦躁的样子,马线脱口说,医生说是血癌。小马张说,啥叫血癌?马线红着眼说,就是白血病。小马张说,我是不是活不成了?马线说,你莫乱想,医生说只要做骨髓移植,就能把病治好。小马张低头看针管,药水还在淌,淋湿一片地板。
马线看到弟弟的样子,有点害怕。她想安慰几句,但小马张忽然挥手说,你们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马线还想说话,但德元把她拽出去了。病房很安静,几乎能够听到药水淌在地上的声音。
小马张靠着床沿,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叭嗒叭嗒。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得这种病。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他很不好受。他心酸地想,世上这么多楼房,没有一间是自己的;世上这么多汽车,也没有一辆是自己的;自己啥都没有,偏偏还得白血病。
小马张感到很委屈,他想敞开嗓子,吼叫几声。当然,他只是这么想。他靠在床头上,就像半截树桩。小马张的老家在格佬河。以前,小马张非常害怕格佬河,觉得那是世界上最难在的地方。不知怎么回事,他现在竟然想起来了。
格佬河是个深山旮旯。两边是悬崖,中间有一条河。河的这边是贵州,那边是云南。河水在山沟里弯来拐去,慢慢冲出一片河滩。小马张家在河滩上。抬头往上看,天空窄窄的一条,就像磨快的镰刀。土地都在山坡上,陡得像楼梯。路也不好走,要从山沟沟里爬出来,几乎能把鞋底磨烂。
格佬河没学校。娃娃长大了,就送到河对岸的云南,要走十多里。由于路远,学生娃走得早,天蒙蒙亮就上路,跑到教室,累得只有半条命。河水浅的时候,学生娃就挽起裤子,从河里摸过去。早晨的河水很冷,差不多能冻到骨缝里去。
后来,马线嫁到野马冲。马线心疼弟弟,就让他转学到野马冲。小马张读书很用功,他想从书里读出名堂,再也不要回到格佬河。但野马冲教学质量差,从来没学生考到城里,小马张也不例外。初中毕业后,爹娘叫过几次,说既然不读书,就回家帮忙种地。小马张没办法,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姐。马线舍不得弟弟,就说,让他先待一阵子,玩够了再回去。
再后来,马线跟着德元到省城打工,把小马张也带出来了。马线看到弟弟身体单薄,不忍心看他吃苦,就让德元找包工头说情,让小马张在工地上打杂。说是打杂,其实并不轻闲,不是在这边搬东西,就是往那边送工具。
这些年,小马张有烦躁的时候,也有高兴的时候。想来想去,还是顺心的事情多些。小马张拿定注意,在省城多拼几年,挣到钱就回去。他不想回格佬河,那里尽是山崖,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野马冲是个镇子,虽然也在山上,但地势没格佬河那么吓人。小马张准备挣到钱,就在野马冲买个地基,建个店铺,做点什么生意。
很多格佬河的村民,生在山沟沟里,死也在山沟沟里。他们被大山囚禁几十年,最后被活活关死。小马张离开那个鬼地方,以为往后能够清清爽爽地过一辈子,没想到,竟得上这么个怪病。碰到这种事情,小马张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病房外面站着几棵树,摇头晃脑。小马张鼻子酸酸的,说不出的绝望。他抬头看天花板,白晃晃的,越看越模糊。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水杯,上面有个怪模怪样的图案。小马张抓起水杯,猛然摔出去。咣地一声脆响,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马线和德元带着医生跑进来了,他们满脸吃惊。小马张没有理会他们。他把脸埋在手心里,肩膀抖动不止。
马线
事情有些麻烦,医生说小马张的造血机能坏了,需要移植骨髓。马线和德元催促说,那就赶紧,只要把病治好,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医生说,骨髓库没有合适的骨髓,只能从直系亲属里面配型。马线让德元赶回格佬河,把爹娘接来。
听说儿子得病,两个老人急得火烧火燎,慌忙跟着姑爷跑。他们到医院配型,竟然都不成功。马线她爹对医生说,他是我儿哩,身上淌着我的血。医生说,我们晓得他是你儿。马线她爹瞪眼说,那你说配不成?医生说,确实没配成。马线她爹说,你们肯定弄错了。医生说,我们没弄错,直系亲戚配不成是常有的事。
马线她爹性格爆烈,就在那里跟医生吵架。医生看他胡闹,也生气了,站起来要叫保安。德元看到事态不好,赶忙把他拉出来。马线她爹说,你们这些医生,没有本事,还偏说胡话。德元劝导说,爹,我晓得你焦急,但再急也没用。马线她爹跺脚说,小马张是我儿,怎么就配不成呢?
马线跟她娘靠在墙上。起先,娘像棵庄稼似的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后来她身体摇晃几下,就慢慢瘫坐在地上了。马线伸手去扶,但娘就像团稀泥,她拉扯几下,横竖扶不起来。娘坐在地上,脸上的肉乱颤,模样有点吓人。
马线把娘放开,她感到心里乱糟糟的。她扶着墙,慢慢坐在医院的花台上。马线仰着脸,在那里看天。她听到娘扯着嗓子,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号。在格佬河,两边都是陡峭的悬崖,看起来,天空就像块搭在山尖上的瓦片。省城很宽敞,天就显得很高,也很远。
她娘用手拍地,身体颤动着,哭得厉害。德元刚把岳父劝住,又劝岳母,弄得手忙脚乱。马线她娘咧着嘴说,儿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德元蹲在旁边说,我们先回去,再想其他办法。马线她娘抹着泪花花说,我的儿啊,你还没娶媳妇,咋就摊上这种事情呀!呜呜。
马线坐在那里,像个哑巴。她扯来几片树叶,使劲地揉,把几根指头染得绿莹莹的。娘还在地上哭,鼻涕抹得到处都是。有几个过路的围在旁边,不知说些什么。马线站起来,想往那些人的脸上啐唾沫。但她只是这样想,没有这样做。她去找医生做骨髓配型。
医生穿着白色的衣裳,还戴着白色的口罩。马线不明白他们为啥穿这种颜色,她想,要是在建筑工地,这衣裳得多难洗呀。医生抬起头,问她怎么又来了?马线说,我要做骨髓配型。医生瞟了一眼她的肚子,说我们把情况都给你说过了。马线说,我明白。医生说,那你还做?马线咬着嘴唇说,我就想试试。
马线做完配型出来,她娘拖着两管鼻涕,还在地上哭。那些围观的站成一个圈,在那里指指点点。马线朝他们翻白眼,她觉得城里人真讨厌,看到热闹就迈不动腿。马线感到泼烦,她真想骂几句。她爹蹲在树脚,伸手在地上抠,硬是抠出个拳头大的土坑。
马线顾不上有孕在身,从后面抱着娘,把她拖起来。她娘抹着鼻涕哭:我的儿啊,你好惨啊!呜呜。马线气冲冲地说,你号啥呀,你这样小马张就能好?她娘委屈地说,我心里难受嘛,我真不想活了。马线说,我们要照顾小马张,没时间和你折腾,你要是再闹,就把你送回去。她娘虽然没再哭出声音,却抽个不停,显得很痛苦。
马线把爹娘带到建筑工地。德元给包工头塞了条烟,在工地的活动板房里搭了张床,好歹让他们在省城落脚。连续几天,她爹都端着烟杆,叭嗒叭嗒地抽。烟雾浓得化不开,简直像个着火的柴垛。娘在病房不敢闹,但回来就呜呜地哭,真让马线烦透了。
那天马线在医院做骨髓配型,只不过想试一下。谁都没想到,竟然就配成功了。得到消息的时候,马线正坐在床铺上陪娘说话。当德元拖着腿,急匆匆地跑来告诉她时,马线猛地站起来,她瞪着眼,好像看到什么东西。接着,她的骨头像被抽掉一样,两条腿又慢慢软下去。要不是她娘及时扶住,马线就滑到地上去了。
把爹娘接来之前,马线就跑到医院要做配型。医生看着她圆鼓鼓的肚子说,你不能做。马线说,我怎么就不能做?医生说,怀孕不能做骨髓移植,会影响骨髓质量,通常不会成功。马线焦急地说,那怎么办?医生说,即使配型成功,你想移植骨髓,也必须引产,所以最好先找其他直系亲属。
马线看到德元站在面前不停地说话,但她啥也听不见。马线有些恐惧,她想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聋掉了。门开着,有风从外边灌进来。马线好像很冷,她缩成一团。马线怀孕以来,嘴巴就很少停过,德元老给她买好吃的。短短几个月,马线就明显胖起来了,特别是那张盘子脸,总是红扑扑的。但现在,马线的脸色白苍苍,很不好看。
马线和德元结婚八年,只生下一个女娃。德元当然还想再生,但生不出来。看到邻居家的男娃在村里跑来跑去,德元眼睛红彤彤的,他鼓着腮帮,好像牙齿疼得厉害。马线看到德元痛苦的样子,心疼说,都怨我没本事,没给你生个男娃。德元说,接着再弄,我就不信生不出来!
生下一个女娃后,任凭德元怎么努力,马线的肚皮就是不见动静。德元总是趴在马线的身上,累得满头大汗。他把自己当成草药,在马线的肚子上熬啊熬,熬得像只猴。马线说,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从身上割块肉就能捏个男娃,我现在就割给你。
马线生不出男娃,公婆更着急。他们求神告菩萨,还请端公跳过几次神。每次端公来跳神,家里都会少掉一只母鸡。前前后后,他家总共少掉六只母鸡,但马线的肚皮仍然没有半点鼓起来的意思。看到求神没用,公婆又找来许多草药,放在砂锅里熬,离家老远就能闻到药味。
马线和德元天天端着药吃,连续吃了好几年,硬是没效果。马线被灌怕了,闻到药味就想吐。她给德元说,让他们不要再鼓捣,越这样我越没脸见人。德元说,我们没做贼,怕啥嘛。马线自责说,我觉得自己把你拖累了,要是娶别的女人,也许就不会这样了。德元紧紧抱着马线,说,我不怨你,但爹娘怕断掉血脉,我也没法子。
马线本来是个很有主张的人,但几年生不出男娃,就慢慢抬不起头来。马线不敢看公婆的眼睛,她觉得那里射出来的是几把刀子,差不多要把自己戳穿。马线曾想偷偷跑掉,但舍不得德元。她觉得德元是个好人。德元睡着的时候,马线总是悄悄往他怀里拱,恨不能钻到他的身体里边去。
德元有点腿瘸,但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像头蛮牛。从地里回来,晚上就紧紧抱着马线,弄得汗淋淋的,然后才翻身睡觉。有时候,德元白天也弄,关上门,搂着马线就往床上按。马线真不明白,德元哪来这么大精力,都把自己折腾成骨架了,他还不停歇。
德元看到马线害怕,就给她鼓气说,我有把握,你能生第一个,就能生第二个。马线怯怯地说,你能保证第二个就是男娃?德元说,肯定,你看张发福家,第二个就是男娃,还有李金财家。马线泪汪汪地说,这种事情不能比。德元突然站起来说,应该有窍门,我去找张发福和李金财,看他们是怎么弄的。
请教回来,德元就找出一把刀子。马线鼓着眼说,你总不会把我杀掉吧?德元说,我要宰鸡。马线说,没逢年过节,你宰鸡干啥?德元说,我要给自己补身体。德元喝完一罐鸡汤后,开始一轮新的努力。
德元就像一个勤快的庄稼汉,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撒在马线这块土地上。他辛勤耕种,竟然真的播种成功了。看到种子变成嫩芽,在马线的肚子里慢慢鼓起来,德元激动得上窜下跳,恨不能架起高音喇叭告诉全世界,媳妇终于再次怀孕!
马线差不多哭起来了,她想,总算有个交代,要不然没法再过了。马线担心这次怀的还是女娃,就缠着德元,要他带自己去县城检查。他们就像两个逃出来的囚犯,偷偷坐上通往县城的客车。在医院做完B超后,医生说,两个胎儿的发育都很正常。马线说,两个?医生说,两个。
他们紧张而又兴奋,想问胎儿的性别。但医生说,国家不允许鉴定胎儿性别,你们不要再问。还是马线头脑灵活,她跑到镇上的卫生院,找到里面的医生说,请帮忙看看这两个姑娘的情况。医生看着片,脱口说,谁说是两个姑娘?马线说,不是姑娘?医生打量着马线,没有说话。
马线由此拿准,自己怀的是双胞胎,两个男娃。憋屈几年,马线的棱角差不多被磨掉了。总算扬眉吐气,马线得意地抚摸着肚子,简直像个功臣。有时候,她甚至使唤德元给自己端洗脚水。公婆听到也不恼怒,脸上照样笑呵呵的。
马线在深山旮旯待够了。还在格佬河的时候,马线总觉得那面的山会突然挤过来,把她挤成个扁扁的肉饼。马线嫁到野马冲后,地势虽然平坦些,但她还是觉得不怎么顺心。眼前除开山梁梁,就是山沟沟。山上泥土薄薄的,经雨水冲刷,怪模怪样的石头就从里面钻出来,硬生生地往眼睛里钻,看着就难受。
马线原本很有主张,她想跟德元商量,到外边打工。但生下一个女娃后,她的肚子就迟迟不见动静。看着公婆的目光,她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打出门的主意。知道自己怀着两个男娃后,马线的脖颈也跟着硬起来了。她鼓动德元出门打工。
起初,德元有点不愿意,他说,人生地不熟。马线说,咦,你看你,一个大男人还怕饿死?德元说,你看我这腿。马线说,怕啥嘛,你有手艺。德元说,就当过两年泥水匠,算啥手艺。马线说,城里到处盖楼,你还怕找不到事做?德元说,就我们两个?马线说,还有小马张。
德元说,我们不在,缨缨怎么办?他们的姑娘叫缨缨。马线说,她在上学,总不能带出去。德元说,就把她一个扔在家里?马线说,还有两个老人嘛。德元说,我有点不放心。马线说,他们把缨缨当成宝贝,还能让她饿着?德元经不住缠磨,终究点头同意。
于是,他们跑到贵阳。省城就是不一样,几乎每条街道都是平展的,看起来很舒服。根本不像山里,到处是梁梁峁峁,目光伸出去就被弹回来,好像要把人顶个跟头。马线喜欢城市,她觉得这种地方宽敞。她希望肚里的两个孩子,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这个平坦的地方。
谁也没想到,小马张竟然会得白血病。要救小马张,就只能把肚里的双胞胎打掉。想到要打胎,马线像是拿刀割肉,快把泪花花痛出来了。但她只有这么个弟弟,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忽然间,马线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清。马线感到说不出的寒冷,就像掉进冰窟里,全身哆嗦。
爹娘
小马张是爹娘心尖上的肉,他生下来的时候,差点没活成。娘看到婴儿半天没动静,撑起汗淋淋的身体,紧张地问怎么回事。接生婆提着两条嫩腿,照着屁股连拍几巴掌。终于,婴儿慢慢张开嘴巴,哇哇地哭起来了。娘听到哭声,长长地松了口气,绷紧的身子随即松软下去了。
爹守着门外边,焦急得要命。他朝着门缝往屋里瞅,看见接生婆提着婴儿,就像提着块软绵绵的新鲜肉。他以为是个死胎,吓得差点昏过去。听到婴儿的哭声时,他顺着墙根瘫在地上。
也许是经过一劫,小马张就成了宝贝。他们争抱小马张,亲他的脸,亲他的手,还亲他的小屁股。边亲边说,我的心肝,我的小心肝哎。有时候,小马张把尿撒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就像看到神仙撒尿一样,兴奋地说,你看,你赶紧看,这会儿他又尿了。
河边的娃娃都会游泳。只有几岁,他们就爬到岸边的石头上,光着屁股,扑通扑通地往河里跳,溅起几片白晃晃的水花。小马张也想去河里玩,但爹娘不让,总让马线盯着弟弟。要是一会儿看不到小马张的踪影,马线保准挨巴掌。他们慌慌张张地顺着河边找。看到小马张,也不顾他挣扎哭闹,就像偷来的,抱着就往家里跑。
小马张一直没断奶。当然,他们想断,是小马张不愿意。每次不给奶吃,小马张就在地上滚来滚去,满身是灰,好像没奶他就活不成了。看到小马张难受的样子,他们叹息说,喝奶又不是喝血,既然要喝,就随他吧。于是,每到饭点,别人端碗,小马张却钻到娘的怀里,抱着奶头吸得嗞嗞响。
九岁那年,小马张去学校读书。学校离家远,格佬河的学生都不回家吃饭。他们各带一个饭盒,中午就跑到山上捡柴生火。他们把饭烧热,就蹲在山坡上吃。小马张不能吃饭,所以每天上学,娘都早早起来,跟他去学校。小马张在教室里上课,他娘就在外边等着。吃中午饭的时候,娘就把小马张带到偏僻处,给他喂奶。
后来,老师总看到一个妇女坐在操场上,就问那是谁的家长?同学都说,是小马张的家长。老师问小马张,你怎么天天让家长陪着来?小马张捏着自己的手指头,不肯说话。同学哄笑说,他还在吃奶。小马张感到丢脸,就冲出教室,对娘说,你回去,我不吃你的奶了。
她不明白怎么回事,站在那里眨眼。小马张跺脚说,你再不回去,我就不帮你们念书了!她看到小马张生气,惶惶地走开了。她躲在远处,暗想,儿子饿了总会跑来找吃的。没想到,她等了很长时间,硬是没见小马张跑出来。
开始,小马张吃啥吐啥。她不忍心看到儿子受罪,就说,实在不行,你还是接着喝吧,又不是偷抢,没啥丢人的。小马张好像跟她有仇,气呼呼地说,我不要你管!她不敢再劝,只能站在旁边着急。小马张折腾几天,总算能把东西慢慢咽进喉咙。
以前小马张上学,都是她跟着去的。自从断奶后,小马张就不要她跟了。小马张跟着别的学生娃一起,天蒙蒙亮就上路。往下两里的地方,有座石桥,但学生娃不愿绕路,纷纷挽起裤筒从河里摸过去。每天早上,他们都会把小马张送到河边,看着小马张过河。回来的时候,他们也早早守在对岸,总担心小马张有啥三长两短。
后来,小马张转学到野马冲去了,就是马线嫁去的那个地方。小马张在他姐家住得自在,两年没有回家。家里只剩他们两个,就有点想念小马张。他们想见小马张,但不太容易见上。格佬河离野马冲有三十多里,路有点远,没事他们很少去那个地方。
他娘想看看儿子,嘴里念个不停。他爹就跑到野马冲,给小马张说,你有时间就回家一趟。小马张说,我要念书。他爹说,你放假回去。小马张说,假期还早哩。他爹就说,那周末回,周末又不上课。小马张还是没回去。他爹再次找来时,他看着天空,上面有几个移动的黑点点,像是几只鸟。
他爹哄骗说,你最好回去看看,你娘生病了。小马张不看天了,他把目光收回来,放在爹的脸上,紧张地说,病得严不严重?他爹说,你回去就晓得了。小马张跟着他爹往回走。他们走下几道陡坡后,野马冲就被甩在背后,啥也看不到了。
前边有堵灰扑扑的崖石,很陡峻,像是用刀切出来的。崖壁裂着缝隙,里面长着些树,弯来扭去,很痛苦的样子。有几只鸟在上面扯着嗓子叫,声音焦躁。雨水淋不到崖根,那里就空出一块,什么也没长。他们绕过崖石,顺着山沟往前走。
他爹走在前面,小马张走在后面。他爹穿着件瓦蓝色的对襟衣,不知穿多少年了,衣领早磨破了,背上也有几个补丁。小马张闻到衣服上的汗臭味,皱眉说,你总穿这件衣裳。他爹回头说,你说这话。小马张说,家里又不是穷得穿不起衣裳。他爹不晓得儿子哪里来的火气,没有吭声。
太阳挂在前面的山上,好像没怎么动,但过一会儿再看,它已经跑远。小马张说,还有别的衣裳,你偏要穿这件。他爹说,已经穿惯了。小马张说,我就不信它能穿一辈子。他爹说,你说话阴阳怪气的。小马张说,我觉得这件衣裳不顺眼。他爹说,好端端的,你嫌我的衣裳不顺眼。
拐过几道弯,他们看到前边有几只山羊。那些山羊撅着尾巴,亮出红屁股,它们啃着路边的草。那些树好不容易长出点嫩叶子,也被过路的牲口啃掉,于是就变成些树团团,像剪过的一样。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山羊已经钻进树林去了。山羊在里面咩咩叫唤,把树拱得摇摇晃晃。
小马张嘀咕说,脚走疼了。他爹说,你好久没回家了。小马张说,我在读书。他爹说,以往放假,你也没回。小马张说,我在我姐家。他爹说,你不能老在她家。小马张说,她是我姐。他爹说,那也不能。小马张嘟着嘴说,她们又没嫌弃。
他们走出好远,还听到山羊叫唤的声音。风吹过来,像粗布那样擦在脸上。小马张说,我真是受够这个地方了。他爹说,有本事你好好读书,读到城里去。小马张不满地说,我在读书,你们偏要叫我回去。他爹说,你几年不回一次。小马张说,只有两年。他爹拧过脑袋说,你也晓得是两年?
太阳已经滚下来,挂在山尖尖上,像个熟透的柿子。小马张说,我看看就回来。他爹没说话。他们走进树林。树枝纠缠着,从树林里看去,太阳残破不全。太阳有的地方被树枝挡住,看起来就像几块碎片。
他们走到格佬河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坡。崖上有些土地,像布条条那样挂在高处。小马张走到门口,看到他娘在追一只母鸡。那只母鸡很肥,跑动的时候屁股摇来摇去。小马张见母鸡跑过来,要从自己的腿缝里钻过,赶忙把两腿一夹,想把母鸡夹住。小马张夹空了,母鸡慌里慌张地从他的腿缝里跑掉了。
小马张转过身,追着母鸡跑。母鸡没有去路,只有钻进草垛。它想躲过灾难,但非常不幸,一只手从外边摸进来,抓着翅膀就把它揪出去了。小马张把鸡提回家,奇怪地说,你没生病?他娘看到儿子,激动得两眼放光,让他赶紧到屋里去。小马张说,我爹说你生病了。
他娘拿着菜刀利索地往母鸡的脖颈上抹,随即,鲜血噗噗地淌到碗里。鸡血终于滴完,她娘直起身子说,让你回来吃鸡肉。小马张瞪眼说,你们就喊我回来吃这个东西?他娘兴冲冲地说,这只鸡肥哩,过年都没舍得宰,就等你回来吃,你要是再不回家,它就成精了。
小马张说,大老远叫我回来吃鸡肉。他娘说,啧啧,莫非你还想吃龙肉?小马张很不高兴,在家里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早就回野马冲了。他们以为小马张初中毕业,就会自己回家。没想到,他就像生了根,硬是看不到踪影。
听说小马张要跟着去省城打工,他们有点不忍心,害怕他吃不饱,穿不暖。他们真希望小马张还没长大,那样就能把他天天拽在身边。小马张出门后,他娘整天念叨,说也不晓得他在外边吃了多少苦。
知道小马张的病情后,他们急得要命。只要能救小马张,他们不消说捐骨髓,就是捐命都愿意,但却配型不成。于是,马线走到哪里,他们的目光就跟到哪里。他们都眼巴巴看着马线,盼她发话。马线像个闷葫芦,偏偏不表态,只是挺着肚子忙来忙去。
他爹碰到难题的时候,不喜欢说话,总是蹲在地上抽烟。到省城后,他天天抽烟。他抽的是土烟,就是自己栽的那种。土烟劲道足,只要抽上一根,就算躺在山上,蛇都不敢靠近。他爹摸出烟叶,掐断,把它卷到手指那么粗,塞进烟斗。然后端起烟杆,瘪起嘴巴吸,叭嗒叭嗒。
有工人想尝尝味道,跑来要烟抽。他爹也不说话,顺手把烟杆递过去。那抽烟的只咂两口,就呛得跳起来。那抽烟的吃惊地说,哎呀,呛得要命,你怎么敢抽这种烟?他爹没吭声,像只蛤蟆似的蹲在那里,继续端起烟杆吸。
他娘喜欢哭,稍不遂意,泪珠就在眼眶里打转。这段时间,她的眼睛被泪水沤红了,看起来像两只鸡屁股。她总是眼泪汪汪的,要是看到马线,她就扯开嗓子号:我的儿呀,你咋会这么命苦啊,你要是有啥三长两短,还让我怎么活呀!呜呜呜呜。
包工头听到她的哭声,跑来制止说,你不能这样,楼房还没盖好,你就在这里哭哭啼啼,有点不吉利。她抹着泪花花说,我也不想哭,但我儿快要活不成了,我实在忍不住呀,呜呜。包工头知道小马张的情况,觉得很可怜,也没再多管,劝慰几句就走掉了。
建筑工地老有机器响。机器响动时,总把她的哭声压下去。于是,只见她满脸鼻涕和泪水,嘴巴咧着,身体抽动不停,却听不见声音。大家看着她的模样,都感到鼻头发酸。
马线
马线听到号啕的声音,她就知道,娘是故意哭给自己听的。她心里乱糟糟的,恨不得找个什么东西,把两只耳朵堵起来。马线后来找过医生。医生说,你配型虽然成功,但几率也不是很高。马线说,看中医会不会好得快些?医生说,这是唯一可能治愈的方法,仅仅使用中医治疗,通常只能缓解病情。
听说割掉一个肾,人还能活。如果弟弟得的是肾病,马线早就割一个给他了。但医生说要先引产,再移植骨髓,马线就感到恐惧,肚里怀的,毕竟是两条生命。马线就像突然掉进滚烫的油锅,根本不晓得往哪边挣扎,只能在里面熬啊熬,她实在痛苦极了。
晚上,马线有点不敢睡觉。马线常常梦到两个血淋淋的小东西,抱着她的脚,央求说,娘哎,我们是你的亲骨肉,你怎么忍心要我们的命呀。马线被噩梦吓醒,她想把德元摇醒,给自己做伴。但她只是这样想。德元最近两头跑,他忙着工地的事情,还要抽空去医院陪小马张,实在累坏了。
德元躺在脊背后边,呼呼地打鼾。德元鼻孔里的两股气,吹着马线后脑勺,她感到那里热烘烘的。自从小马张住院,马线再也没有轻松过。配型成功后,她更是受尽煎熬,不知到底怎么办。身上的压力太大,马线有点承受不住,她觉得自己快要垮了。
这种事情,马线没法和爹娘说,更没法和德元说,她只能自己憋着。马线知道,爹娘希望自己打胎,但他们不敢说。马线摸不清德元的想法,但他盼了好多年,好不容易盼到男娃,还是对双胞胎。要是自己引产,德元肯定舍不得。
马线拿不准主意,她觉得胸口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差点喘不过气来了。屋里黑漆漆的,但外边很吵。以前在农村,每天半夜都很安静,偶尔有几声狗叫,也不刺耳,悠长地传得老远。城里不同,任何时候都有动静,路上的汽车喇叭,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马线捂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她怕自己哭出声音,就紧紧咬住被子。马线不晓得该选肚里的双胞胎,还是该选弟弟小马张。马线真是难受极了,她不知道,老天爷怎么会把这样残酷的难题,摆在自己的面前。
马线哭了半个晚上,第二天照镜子,她发现两只眼睛红红的。她把洗脸水泼在地上,开始往厨房走去。厨房总共有六七个人,都是女的。工地上吃饭的人多,所以做厨的就多。几个女的做完饭,没事就凑在一起取绰号。
走到水管边,马线看到“白眼”和“蓝围巾”撅着屁股,蹲在那儿洗土豆。白眼和蓝围巾仰着脸,看着马线走过来。她们眨着眼睛,没跟马线打招呼。建筑工都在楼上忙碌,这会儿看不到多少人。吃饭的时候,他们才像蚂蚁似的从各个地方冒出来。
马线跟“叉嘴巴”各拿一块抹布,她们忙着抹桌子。桌面上油腻腻的,抹起来有些黏稠。叉嘴巴年纪有点大,看起来有四十七八岁。她好像来自黔东南什么地方。叉嘴巴的话多,屁大点事情,她能传得到处都是,大家就这样叫她。马线把抹布放在水里搓揉几下,拧掉里面的水,开始擦第二张桌子。
叉嘴巴给马线说,气候有点凉。马线说,就是。叉嘴巴说,这种季节天还凉飕飕的。马线说,也不怪,三月刚过。叉嘴巴说,在农村,估计苞谷都长老高了。马线说,想家了?叉嘴巴说,想几个娃。马线说,几个?叉嘴巴说,三个。
马线顺嘴说,都成家了?叉嘴巴说,老大和老二是男娃,早成家了;老三是闺女,去年也嫁人了。马线说,现在还想?叉嘴巴说,哪能不想呀,他们就算六十岁,也是我的娃。马线说,噢,噢噢。叉嘴巴说,年轻时抚养儿女,年纪老了又要操心孙孙。
马线说,活这辈子,真没啥意思。叉嘴巴说,你不能这样说,人嘛,本来就是帮儿孙活的,甭管多苦,只要看到儿孙,心里就踏实。马线说,就踏实?叉嘴巴说,就踏实。马线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她们嘴里说话,手没闲着。她们用抹布把桌面擦得油亮。
叉嘴巴说,以前生老大,可把我疼死了,老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马线说,第二胎就不疼了?叉嘴巴说,再生就不怎么疼了,感到肚子一空,娃娃就生出来了。马线说,噢。叉嘴巴说,生老大时,我张嘴乱骂,再生老二老三,我就不想骂了。马线说,你怎么乱骂?叉嘴巴说,我就怨男人,他快活够了,就让我受罪。
马线想笑,但她没笑,她笑不出来。叉嘴巴说,人这几十年,活得造孽,要说有福,也只有儿孙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马线说,真不明白。叉嘴巴瞄着马线说,我给你说呀,这辈子,只有儿女最重要。
马线说,你说话有点怪。叉嘴巴说,看你说的。马线说,你尽跟我说这些。叉嘴巴说,过去也说。马线说,但今天觉得有点怪。叉嘴巴说,长着嘴,就要说话嘛,要是不说话,还不得活活憋死?马线不怎么想说话,她埋头擦桌子。
马线不想说话,但叉嘴巴憋不住。没安静多久,她又说,你看到没有,她们在水管边抬东西。马线直起身,她看到白眼和大八婆抬着口大锅,慢慢挪动。锅里装着圆滚滚的土豆。她们准备要把洗干净的土豆,从水管边抬回厨房。土豆有好几十斤,她们弯着腰,抬得有些艰难。
叉嘴巴说,你看她们差点摔倒。马线说,嗯。叉嘴巴说,要是摔倒,她们就只有把土豆捡起来重新洗。马线没有说话,她在想土豆满地滚的情景。叉嘴巴说,她们真笨。马线说,怎么就笨?叉嘴巴说,实在抬不动,就多找两个锅嘛,多抬几次。马线说,也许她们嫌麻烦。
白眼和蓝围巾撅着屁股,走几步就把锅放在地上喘气。她们不知道叉嘴巴和马线在里面看着。叉嘴巴说,在厨房做事啥都好,就是水管离得有点远。马线说,就是。叉嘴巴说,以前没这样麻烦。马线说,嗯。叉嘴巴说,以前有小马张帮忙。马线咬着嘴唇,没言语。
叉嘴巴说,还没找到合适的骨髓?马线拿着抹布使劲拧,她拧出很多脏水。叉嘴巴说,你打算怎么办?马线说,我也不晓得。叉嘴巴说,你的脸色不好看。马线说,我自己看不到。叉嘴巴说,你的眼睛有点红。马线把头拧开,看着外边说,晚上没有睡好。叉嘴巴说,总要拿个主意。马线说,嗯。
透过窗口,马线看到远处有栋烂尾楼。她们刚来时,就有半截楼房戳在那里,很丑陋,硬生生地往眼睛里钻。叉嘴巴说,你舍得肚里的两个娃?马线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叉嘴巴说,他们是你的亲骨肉。马线把抹布握在手里,紧紧地握着,说,但我只有这么个弟弟。
叉嘴巴张着眼窝说,你还想着打胎?马线说,要是谁能救小马张,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叉嘴巴说,你爹娘的骨髓都不合适,别人配型就更难成功了。马线痛苦地说,我真是没有半点法子。叉嘴巴说,你的肚里可是两条命,用两条命换一条命,不划算。马线没有说话,她把皱巴巴的抹布扔在桌子上,端着脏水往外走。叉嘴巴跺脚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呀?
白眼和蓝围巾总算把土豆搬到门口,她们看到马线走出来。她们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没跟马线说话。马线端着盆朝围墙边走,盆里的水脏兮兮,上面还漂着一层油。马线站在那里倒水,她甩开胳膊,浑浊的脏水就从盆里泼洒出去。
马线感到手指头一滑,盆就跟着飞出去了,嘭的一声。马线盯着盆,看它在地上滚来滚去。终于,盆倒扣在地上不动了。马线过去捡盆,她伸手抓到盆沿,却没有直起身,跟着就蹲下去了。马线鼻子酸酸的,说不出的难受。地上的灰尘被水淋湿,像块难看的疤。
马线在那里蹲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塔吊从楼房的另一边伸过来,像只怪模怪样的手臂。以前,马线常常害怕这个东西突然倒下来,砸在自己的身上,但现在她啥也不怕。她想,要是塔吊真把自己砸死,也就从此省心了。
马线提着盆回到厨房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跟人吵架。她把盆放在碗柜上,准备帮忙切土豆。她刚挽起袖子,就发现大家盯着自己,目光有点怪。尤其是白眼,扯着两条眉毛,气冲冲的样子。马线有点不自在。
白眼咬牙切齿地说,你到底有没有良心?马线说,我没惹你。白眼说,你是不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马线说,好端端的,你说这种难听的话。白眼说,我早几天就看你不顺眼,今天就想说个够!马线说,我怎么让你不顺眼了?
白眼说,我先问问,你是不是娘生的?马线反驳说,难道你不是?白眼说,既然这样,你硬得起心肠把胎打掉?马线涨红着脸说,这是我家的事情。白眼说,我就看不惯!马线说,啧啧,你看你。白眼愤愤地说,我真想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是不是黑透了?
白眼看人的时候,眼睛总是往上翻。这会儿,她就这么瞪着马线。马线说,我家的事情不要你管。白眼说,牲口都不会伤害自己的儿女,你还不如牲口!马线说,啧啧,你这个人。白眼说,你这个杀人犯!说完,她咧开嘴巴,忽然啐了一口。唾沫砸在地上,圆圆的,像枚五分硬币。
马线说,我不想跟你吵,我忙着做事。马线要走,但白眼抢在她的前面,拦住去路。马线看着叉嘴巴和蓝围巾,希望她们劝架。但她们不跟马线对视。白眼很泼辣,很少有人敢惹。她男人张铁锁也在工地。吵架的时候,总见她揪着张铁锁的耳朵打转。马线清楚白眼的性格,不知拿她怎么办。
马线说,你拦我干啥?白眼说,世上没你这样狠毒的人!然后,她们就吵起来了。要不是包工头,鬼知道她们会吵到什么时候。包工头听到声音,跑过来说,你们吵啥?她们不敢吭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包工头说,给你们工资,是让你们做饭,不是让你们来吵架的!
白眼说,我们没耽搁做事。包工头说,肯定是你惹的事,你都吵过好几次了。白眼嘀咕说,只怨我一个。包工头沉着脸说,懒得听你们的破事,要是再吵,就扣你们的工资!包工头训斥几句,就转身走了。马线发现包工头离开时,瞟了自己两眼。她觉得包工头的脸上怪模怪样的。
马线不愿再跟大家切土豆,只想一个人去外边择菜,这样耳根清静。马线跟白眼吵架,是脸面上的事情,其实她不怨白眼。她知道白眼不坏。马线怨的是命,她不知道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老天会这样折磨自己。马线有点委屈,她拉条板凳坐在屋檐下面择菜。马线感到很累,她从来没有这么累。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啥都不想,好好捂着脑袋睡觉。
公婆
德元的爹娘听到风声,急匆匆赶到省城来了。德元在车站接着他们,然后朝建筑工地走。德元拖着腿走在前面,他们跟在后面。德元手里拎着个包袱,里面全是爹娘的衣裳。德元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连衣裳也带来了。他娘埋怨说,这城里乱糟糟的,吵得要命。德元说,城里本来就乱糟糟的。他娘说,要是在乡下,耳朵能够闲出病来。
德元不想说话,拎着包袱往前走。他娘说,你看这些人,统统板着脸,好像谁欠他们多少钱。德元看到前面有个瘪瘪的易拉罐,顺脚把它踢到路边。他娘说,在乡下,到处都是熟面孔,在城里鬼都不认识。德元说,城里就是这个样子。他娘说,好端端的,你们偏要跑出来。
德元说,我们出来挣钱,又不是玩耍。他娘说,你们啥时候回去?德元说,还没想。他娘说,莫非你们还想在这里待一辈子?德元没言语,他记得小时候爹曾讲过,祖上是从江西那边迁过来的。德元搞不懂,祖宗怎么会看上野马冲那个鬼地方,要是当年迁到贵阳,他们也算城里人了。
他娘说,既然早晚要回,你就带着马线回去算了。德元不耐烦地说,你们啥都想管!他娘觉得这是句糊涂话,张着眼窝说,哎嘿,家里只有你这么根独苗,我们不管你,还管哪个?德元说,你们管好自己就行了,别的不要操心。他娘说,只要我们还活着,你就算五六十岁,我们也得管。
看不到山梁,更看不到土地,满眼都是楼房和汽车。楼房很高,不知道有多少层,笔直地伸向天空。很多傍晚,德元都会仰着脑袋朝天上看,他觉得太阳像个什么东西,被楼房戳在顶上。
他娘说,还有多远?德元说,也没多远。他娘说,城里的路真不好走,踩在上面硬邦邦的,硌得脚疼。德元没说话。他娘说,她到底是啥意思?德元拖着一条腿,使劲朝前蹿。他娘快走几步,跟过来说,你倒是说个话嘛,你又不是哑巴。德元说,你让我说啥?他娘说,哎呀,你看你。
德元看着对面街道,那里有个大商场。德元曾经去过一次,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简直大得吓人。他娘说,马线是怎么说的?德元说,你甭问我。德元还在看着街道对面的商场,那里不时有人钻出去,也不时有人走出来。德元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他在看他们。
他娘跟过来,埋怨说,走得这么快,像鬼在追你。德元拧过头,看到爹还在后面,离得有点远。德元皱着眉头,站在那里等。他没想到,大老远的,爹娘居然赶到省城来。他娘说,你给我说说,马线打啥主意?德元感到泼烦,说这事你问她去。
他娘鼓起眼说,嘿,你就这样跟娘说话?德元说,真不晓得你们跑来干啥。他娘说,这种事情,我们怎么放得下心呢?德元嘀咕说,你们把缨缨一个人丢在家里。他娘说,这个不要你操心,缨缨在你姑妈家,饿不着肚子。
他爹总算追上来了,他们继续往前走。他娘说,那你是怎么想的?德元说,我没怎么想。他娘不满地说,怎么问你都没个准话。德元说,你们待两天,就回家去。他娘说,我们不回。德元说,难道你们还想在这里安家?他娘说,你莫用这种口气说话,这事没个结果,我们就不回去。
路边种着两排树,不高,但很茂盛。德元带着爹娘,从喷水池顺着延安东路,往师范大学方向走,他们拐进文昌北路,然后就到建筑工地了。街道上干净得就像洗过的,但工地上就不一样了,遍地是钢材木板,还有砖块水泥之类的东西。有风吹来,就灰蒙蒙的,尘土卷得到处都是。
建筑工地没那么多房,德元只能给爹娘胡乱搭个铺,让他们和岳父岳母挤一个屋。以往,亲家见面很亲热。男的两个,总端着碗喝转转酒。他们把碗凑到嘴边,嗞的吸一口,然后把碗沿在衣服上抹一下,擦干净递过去。或者,他们把两根烟杆凑在一起,抽得烟雾腾腾。两个女的不沾烟酒,就手拉手聊天,热乎得像几辈子没见面了。
以前他们碰面总是很亲热,但这次怪怪的。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把脸埋到碗里。当他们的脸重新拔出来,碗里的饭已经扒光了。晚上,他们都听到对方在床铺上滚来滚去。墙壁很薄,起风时,他们总感到房屋在摇晃。沙砾顺着房顶,从高处溜下来。
他们不怎么说话,但偏偏挤在一个屋,就多少有些尴尬。早晨起来,他们不咸不淡地说几句,然后各找去处。这会儿,德元的爹娘就坐在砖块上。他娘说,屁股有点凉。他爹说,早上潮湿,砖块就凉。他娘说,早上怎么就潮湿?他爹说,夜晚温度低,地上有湿气。他娘说,晚上怎么温度就低?他爹说,跟你讲话真他娘的费劲。他娘说,你看你。
他爹想抽烟,就掏出烟包,开始卷烟。他歪着脖子,卷得很仔细。时不时,他就用手沾一下唾沫,很匀称地抹在烟叶上。她没看男人,但知道他在干啥。她说,你总把唾沫沾在烟上。德元他爹说,这样烟叶湿润,卷起来不脆。他娘说,也不嫌脏。他爹说,自己抽嫌啥?
他爹看着卷好的烟,感到有点满意。他把烟塞到嘴里,用火柴点着,然后瘪着嘴吸。他娘说,你吸烟真难听。他爹说,啧啧,你说这种话。他娘说,你吸烟总是叭嗒叭嗒。他爹说,吸烟当然是这种声音。他娘说,我听着泼烦。他爹说,好端端的,你说泼烦。他娘说,我就说。
他爹没有接话,他瘪起嘴,重重地吸。他张嘴的时候,就有青烟从里面腾出来。那些烟慢慢散开,像虫子那样扭来扭去。他娘说,你早晚被烟烧死。他爹说,我这辈子,就好这个,无事抽几口,比神仙还舒坦。他娘说,年轻人都抽纸烟。他爹不屑地说,他们不懂,要抽就抽土烟,这种烟抽起来有劲道。
他娘在看前面的木材。马线的爹娘就坐在那堆木材上。他娘说,你看到没有?他爹把烟嘴抽出来,说看见啥?他娘说,他们坐在那边。他爹说,你就喜欢管闲事。他娘说,他们好像在说话。他爹说,他们不是哑巴,当然要说话。他娘说,你猜他们说啥?他爹说,要是闲得无聊,你搬砖去,好歹还能挣几个钱。
他娘说,真不想跟他们住一个屋,觉得有点不自在。他爹说,住店要钱,难道你还想去住?他娘说,我们有钱。他爹说,还不晓得要在省城待多久,你住得起?他娘说,我没说要住。他爹说,那你说这些话。他娘说,我只是顺嘴说说。他爹说,我听得耳朵难受。
他娘说,昨天晚上,我听到马线她娘想咳嗽。他爹忙着抽烟,叭嗒叭嗒。他娘说,她想咳嗽,但没咳出来,好像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我总感到她的喉咙堵着什么。他爹说,跟你讲话真费劲。他娘说,你老这么说。他爹说,你东拉西扯。他娘不在乎男人的话,接着说,我听到她挤喉咙,咕噜咕噜响。他爹皱眉说,我真不想和你说话。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们坐在砖头上,就像两团什么东西。他爹含着烟杆,嘴巴咂个不停。他抽完烟,就在地上磕烟杆,把里面的烟灰抖出来。他摸出烟包,打算卷第二根,但女人跟他说话,他就把手放下了。德元他娘说,我总在想,他们到底说啥。他没有接嘴,他知道女人是个话痨。这么多年,他的耳朵简直磨出老茧了。
德元他娘又说,他们肯定缠着马线,要她打胎。他爹说,你晓得?他娘说,我有把握。他爹说,你又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他娘说,我猜是这样。他爹用指头捏捏烟叶,说,也想得通,他们只有小马张这个儿子。他娘瞪着眼睛说,你也觉得马线应该打胎?他爹说,我没这么说。
他娘说,他们跑到省城来,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得防着。他爹说,看你说的,这种事情还能防?他娘说,我们不准马线去医院。他爹感到女人有点愚蠢,皱眉说,腿长在她的身上,总不能把她绑起来。半晌,他娘忽然说,反正,谁要敢碰我的两个孙子,我就跟他拼命!
他爹没说话,重新卷烟。他爹慢慢地裹,时不时就用手沾着唾沫,匀称地抹在烟叶上。她娘说,真恶心,你又在上面抹唾沫。他爹说,这是习惯。他娘说,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改。他爹说,好端端的,你让我改。他娘说,我看不顺眼。他爹说,你看啥都不顺眼。
他娘说,每次看到你往烟上面抹唾沫,我就想把烟抢过来,扔得远远的。他爹没当回事,自顾把烟塞进烟斗,用指头按紧。他娘说,全世界找不到比你更脏的。他爹说,你晓得你嫌弃。他娘说,我没嫌弃,只是看着不舒服,总觉得有点那个。他爹说,搞不明白你说的话。
他娘看着厨房说,马线在洗案板。这个地方看去,只能看见马线的脑袋。他爹瞥了一眼说,你晓得她在洗案板?他娘说,我晓得那里有这个东西。他爹说,那可不一定,也许她在揉面。他娘说,我就说她在洗案板!他爹说,你不想跟我说话,只是想跟我吵嘴。他娘说,我感到毛躁躁的,不怎么好受。他爹说,我就知道。
马线在里面忙碌,看不到她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只能看到她的脑袋,有时还能看到她的肩膀。如果不细看,也许会以为那是放在窗台上的盆。他娘说,你说,马线究竟是啥意思?他爹抽着烟说,我又不是神仙,搞不清楚她的想法。
他娘说,当年我就不同意这门亲事,要是德元娶别的女人,就不会出这种情况了。他爹说,这种事情,你挡不住的。他娘有点生气,愤愤地说,都怨你。他爹说,啧啧,德元自己看上的,你怎能怨我。他娘说,你要是顶死不点头,这门亲事就不成了。
他爹说,要是真把这门亲事搅黄,德元肯定怨我一辈子。他娘说,怨就怨。他爹说,你说得轻巧。他娘说,就算怨,也比现在好。他爹说,你尽说些没用的话。他娘说,马线进门时,我就觉得要出点什么不好的事。他爹翻着白眼说,跟你说话,真他娘的费劲。
他们坐在那里,没再说话。刚开始屁股有点凉,渐渐就不凉了。有风吹过,他娘感到鼻尖痒痒的,偶尔会伸手捏几下。他爹抽着烟杆,瘪着嘴吸,叭嗒叭嗒。他们不时朝厨房那边看。后来,他们发现马线不见了。窗户敞开着,空荡荡的,像张呼喊的嘴巴。
马线
马线去看弟弟小马张。刚迈进医院,药味就钻进她的鼻孔,像虫子那样拱来拱去,让她感到痒痒的。开始的几天,马线走进医院就害怕,她担心药的味道会浸到自己的骨头里去。她记得老家放着个酒坛,里面泡着两条老蛇。她想,自己跟蛇一样,早晚会变成药。
马线走进病房,看到小马张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朝着窗口看。玻璃很干净,仿佛啥都没有。听到脚步声,小马张拧过脑袋,看不出什么表情。马线说,你今天没输液?小马张说,已经输完了。马线说,你想吃啥,我给你弄去。小马张摇头说,我啥都不想吃,我没胃口。
小马张原本长着茂密的头发,但不晓得医生给他用了什么药,头发就渐渐掉光了。看着小马张光秃秃的脑袋,马线说不出的难受。小马张嘴上长着胡须,毛茸茸的。要是不碰到这种情况,再过两年,小马张也该娶媳妇了。小马张本来挺英俊,但现在脸色不怎么好看。
病房离街道远,就显得很安静。小马张说,姐,我不想再输液了。马线说,看你说的,这是治病哩。小马张说,天天输液,看到盐水瓶,我都害怕了。马线说,把病医好,就不再输液了。小马张说,我手上的血管,都被医生扎坏了。马线低头看他的手,上面是密匝匝的黑点。
小马张说,两只手轮流扎,有时候还漏针。马线说,怎么漏针?小马张说,医生说血管细,稍不注意把针弄出来,药水就往肉里渗,你看手背全是青的。马线的鼻子酸得厉害,她怕泪花花淌出来,就说,我陪你到外边转转,不要天天闷在屋里。小马张说,我有点不想动。马线说,应该出去透个气,你这样会憋坏的。小马张说,我真不想走。
马线没再说话,她坐在床沿上,挨着弟弟。小马张身体瘦削,隔着病服,差不多也能看到肩膀上的骨头。小马张盯着外边,不知在看什么东西。马线跟着往外边看,她觉得光线有点晃眼睛。窗户很大,所以光线就很亮。远处有片竹林,长得很茂盛,在风里摇来晃去。近处是几株樱桃树,它们弯拧着身子,很不舒服的样子。
小马张说,姐,你看那些樱桃树。马线看到树皮黑乎乎的,枝头上挂着些嫩叶,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小马张说,我刚来的时候,樱桃树还没冒芽,现在树叶都长出来了。马线说,再过些日子,樱桃花就要开了。小马张说,每天早上,都有几只麻雀在叫。马线说,这里还有麻雀?小马张说,我亲眼看到的。马线说,城里到处是楼房,这里有树,它们就在这里做窝。
小马张说,六七点钟,它们就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马线说,麻雀当然这么叫。小马张说,小的时候,你常常带我去掏鸟窝。马线说,你还记得?小马张说,当然记得,我喜欢吃地瓜,你上山割草时,就趴在坡上摸地瓜。马线说,城里也有地瓜,碗口那么大,不是我们吃的那种。
小马张说,涨大水时,我想去河里摸鱼儿,但你不让,拽着我不放。马线说,爹娘不让,要是他们知道你玩水,非得揍我。小马张说,还有一次,你带我去找鸡 菌,我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把脑袋摔破了,回到家,爹拿竹片往你屁股上抽,你疼得几天不能坐板凳。
马线说,爹娘把你当成宝贝疙瘩,八九岁还让你吃奶。小马张脸红,说后来我喜欢吃糕粑粑。马线说,那东西叫桃片糕。小马张说,我习惯叫它糕粑粑。马线说,爹娘去地里干活,也带着桃片糕,你饿了就坐在地埂上哭,嚷嚷着要吃糕粑粑。小马张说,你嘴馋,偷偷咽唾沫。
马线说,那会儿,姐是大人了。小马张说,也没多大。马线说,嗬嗬。小马张说,有我这么个弟,你处处遭罪。马线说,看你说的。小马张说,有啥好处都是我的,你这辈子太吃亏了。马线怜爱地看着弟弟,突然觉得他懂事了。
小马张说,你从来不敢跟我吵架,就怕爹娘听到。马线说,他们偏袒你哩。小马张愧疚地说,你就是个受气包。马线说,爹娘疼你,姐也疼你,大家都顺着你。小马张说,他们在工地?马线说,我让德元带他们去黔灵山。小马张说,黔灵山有啥好看的?马线说,上面有寺庙。小马张说,我去过弘福寺,不好玩。
马线说,他们急得不行,听说上面有座庙,想去烧香拜佛。小马张叹气说,我这个病,怕是神仙都治不好。马线刚刚有点轻松,听到这话,眼睛又红起来了,她说,你尽说糊涂话。小马张说,我知道自己的情况。马线说,姐会想法把你治好的。小马张说,姐,我有话想跟你说。马线说,你说,姐听着。
小马张说,刚晓得病情那几天,我不敢睡觉。马线说,怎么不敢睡觉?小马张说,我担心闭上眼睛,第二天会醒不过来。马线说,你偏要胡思乱想。小马张说,那些天,我很害怕,就偷偷地哭,这么年轻就活不成,我觉得自己太冤了。马线紧紧咬着嘴唇。小马张说,我真不想死。马线快把嘴唇咬出血来了。
小马张说,我以前害怕,现在不怎么怕了。马线的泪花花又涌出来了,她怕自己哭出声来,赶紧把头拧开。小马张说,我亏欠你的,实在太多了。马线说,你跟姐说这种话。小马张说,姐,我知道移植骨髓,你就得打胎,我不能再毁你。
马线想忍,但硬没忍住,眼泪从脸上扑籁籁滚落。她从病房跑出来,对着院墙,肩膀抖个不停。医院门口栽着很多花草,但没人看。偶尔有人经过,也走得很急。他们不知道马线在哭,还以为她站在那里看啥东西。马线用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
马线在那里哭了一会儿,抹掉眼泪往回走,她还要去工地做饭。医院前面的街道上,有几个卖东西的商贩,他们表情淡漠地守着摊位。风吹在马线的脸上,让她感到有点冷。她缩着脖颈往工地方向走。经过文昌阁的时候,她看到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在路边乞讨。他们面前放着个破纸盒,里面放着几块零钱。
马线总想着弟弟小马张。本来小马张很好看的,自从住院,他就变瘦了。眼眶陷进去,颧骨鼓出来,脸上没多少肉。他的脸色也不好看,白苍苍的。想着小马张的样子,马线就想哭。马线真想跪在地上,要是有谁能救小马张的命,就算给他做牛做马都愿意。
天色有点怪异,没有天阴,也看不到太阳。马线感到两条腿软绵绵的,就像没骨头似的。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拖回建筑工地。远处的烂尾楼还在,门窗的黑窟窿,就像几只狰狞的眼睛,看着就让人胆寒。
马线脑袋昏沉沉的,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坐在水管边洗碗。太阳还是看不到踪影,也许被云遮住了。有几粒黑点,从远处划过来。好像是几只鸟。在城市看见鸟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这会儿,马线确实看到几只鸟。鸟儿飞过头顶时,有团鸟屎砸在马线的鞋面上,叭的一声。
马线看着鞋上的鸟屎,感到眼窝发酸。都说鸟屎落在身上,肯定要走霉运。这次摊上的事情,简直让她活不成。马线正在难受,突然看到两只鞋子走过来。马线的目光顺着鞋子慢慢往上,她看到一个叫田墩墩的建筑工。田墩墩比小马张大不了几岁,他们总在一起玩耍。
田墩墩咬着嘴唇,站在那里不说话。马张不明白田墩墩跑来干啥,她有点诧异。最近这些日子,建筑工看到马线,脸上都怪怪的。他们明明有说有笑,但走到马线的面前,大家就阴沉着脸,不跟她说话。马线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有点不好受。
马线感到胸口犯堵,硬着头皮想打招呼,但大家都回避她的目光。他们端着餐盘,打着菜就走。有时候马线走神,他们也不言语,就用餐盘在桌上磕两下,咣咣的,很剌耳朵。马线觉得铁勺沉甸甸的,差点抬不起来。
马线仰脸看着田墩墩,不知道他有什么事。田墩墩说,姐。田墩墩跟小马张关系非常好,所以他跟着喊姐。马线说,墩墩,有事你说。田墩墩说,姐,你打定主意了没有?马线眨着两个眼睛,没明白他的话。田墩墩说,你只有这么个弟弟。
马线没想到他说这个事情,手里的碗险些掉下去。田墩墩说,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死?马线说,我现在心里有点乱。田墩墩说,只有你能救小马张。马线说,医生说要引产。田墩墩说,那你就引。马线说,医生说这种手术成功的几率不怎么高。田墩墩说,他是你弟,就算只有一丝希望,也该试试。马线痛苦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田墩墩说,他们还没生。马线说,没生也是我的亲骨肉。
田墩墩说,小马张时常给我说,他只有你这么个姐,他这辈子都要对你好。
马线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办。田墩墩说,上次领工资,小马线拉着我满街跑,说要给你买件新衣裳。马线说,我晓得他对我好。田墩墩着急地说,那你赶紧救他!马线说,你让姐再想想。
田墩墩气愤地说,你明明不想救他!马线说,他是我弟。田墩墩说,既然认他这个弟,你还眼睁睁看着他死?马线红着眼说,大家再逼,我也不想活了。田墩墩说,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马线说,墩墩,你走。田墩墩鼻孔喷着两条粗气,脸色涨红。
马线捂着胸说,墩墩,你啥都莫说了,姐真的难受。田墩墩说,没想到你是这号人。马线说,你这样说姐?田墩墩说,我没你这个姐!马线说,墩墩,你甭说这种话。田墩墩说,小马张也没你这个姐。马线张着嘴,她没想到田墩墩会这样说。
田墩墩伤心地说,小马张比我还年轻。马线说,你甭再说了。田墩墩说,你是个凶手!马线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田墩墩恨恨地说,要是小马张死掉,你就是凶手!田墩墩怒气冲冲地往回走,他绕过搅拌机,从楼梯口跑进去了。
马线感到视线模糊不清,耳边的喧哗,也好像离她很远。马线想着田墩墩的话,觉得那些话就像块石头,重重地压在身上,几乎要把自己碾到土里去。马线站起来往回走,她不想再洗碗。现在啥都顾不上,只想找个地方躺着休息。她走得歪歪扭扭,差点摔倒在地上。
德元
根本想不到,他们会躲在这种地方喝酒。在外面挣钱不容易,每隔十天半月,他们就放松一下,找个地方喝上几盅。这会儿,他们就躲在楼上喝酒。他们的面前放着三个菜,半碗油炸花生米,半碗凉拌猪耳朵,还有几瓣咸鸭蛋。墙壁抹过一道灰浆,抹得不怎么匀称,灰扑扑的,看起来很丑陋。
板凳是砖砌的,桌子也是砖砌的。他们弄得有模有样。德元和曹明义的面前放着酒盅,张铁锁的面前放的是两瓶啤酒。德元和曹明义干杯的时候,张铁锁也把酒瓶递过来。他们喝得差不多了,脸上红彤彤的。
德元看着张铁锁,说你喝这种东西。张铁锁说,啤酒也是酒。德元说,扯卵蛋。张铁锁说,难道你敢说啤酒不是酒?德元说,要喝就喝白的,白的来劲。张铁锁说,我喝不惯白酒,喝两口就醉。德元说,明明是媳妇不让你喝。他们知道张铁锁是个软蛋,多少有点瞧不起。
曹明义把酒盅凑到嘴边,吱地吸了一声。他咂着嘴,慢悠悠地说,城里的酒贵,还不怎么好喝。张铁锁说,城里的酒不好,农村的就好?曹明义说,我老家的酒比这个好。张铁锁说,苞谷酿的?曹明义说,当然是苞谷酿的。张铁锁说,我不相信。曹明义说,什么你不信?张铁锁说,我不信比城里的还好。曹明义说,你就喜欢抬杠。张铁锁说,我偏不信。曹明义说,不信你问德元。
德元跟曹明义是老乡,他们都是黔西北来的。这会儿,德元拿着块蛋壳,用指甲在上面刮。要是刮到东西,他就送到嘴里,慢慢地嚼。听到他们的话,德元说,各有各的味道。他们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都说,你看你。
他们继续喝酒,喝得不怎么上心。楼房没装门窗,墙上尽是些大窟窿。有时候,风会从外面灌进来。 曹明义仰起脸,看着天花板说,我们那边有个草海湖。张铁锁说,湖里有啥?曹明义说,湖里有水。张铁锁皱眉说,你尽说废话。曹明义说,还有草。张铁锁说,啧啧。
曹明义说,夏天的时候,水底绿茵茵的全是草。张铁锁说,里面还有啥?曹明义说,还有黑颈鹤。张铁锁说,没见过。曹明义说,你当然没见过,只有冬天它们才跑到草海过冬。张铁锁说,热天呢?曹明义说,鬼晓得。
张铁锁拈了两片猪耳朵放在嘴里,嚼得咯噌咯噌响,嘴角油渍渍的。他喜欢吃猪耳朵上的脆骨,隔三岔五就要买点来过嘴瘾。曹明义想吃花生米,但他拈不稳。他常喝酒,喝了几十年,手就有点抖,花生米在他的筷子尖滚来滚去。
好半晌没有拈起来,曹明义索性把筷子扣在碗上,他看着张铁锁说,你的脸上有几道痕迹。张铁锁说,铁丝划的。曹明义说,哄鬼!张铁锁有点脸红,说前天我拉铁网,不小心划着了。曹明义说,你胡扯,那天我在楼上,看到你媳妇跟你打架,就在库房后面。张铁锁看看旁边的德元,觉得有点丢脸
德元的面前有堆蛋壳。他在倒酒,白酒眼看要从盅里溢出来,但偏偏没有。德元端起酒盅,慢慢往嘴边送。他们看到冒出来的酒罩在盅口上,微微晃悠。他们张着嘴,担心酒从里面洒出来。德元把嘴凑过去,吱地一吸,酒盅就空了。
他们没再说话。周围有股灰浆味道,不怎么好闻。张铁锁嚼着猪耳朵,腮帮一鼓一鼓的。曹明义想吃花生米,仍然拈不起来,后来,他端起碗往手里倒。有几粒花生米滚到地上,也被他捡起来,慢慢搓掉皮,扔到嘴里。
德元不停地灌酒,好像喝了不少。他拿着酒瓶使劲摇,里面冒出很多细碎的酒花,他突然说,日他妈妈的。他们吓了一跳,都侧脸看他。德元红着眼说,我真把想酒瓶吞到肚里去。他们鼓着眼睛,没想到德元无端会说这种话。德元说,我憋得难受。他们知道德元碰到什么事情。
德元说,这个破城市,我有点不喜欢。他们说,噢。德元说,在城里总感到不踏实,我想回家种烟去。他们说,噢噢。德元说,前几年,我在家里种烤烟,虽然有点苦,但每年能卖几万块。他们说,那你还出来打工?德元说,我跟马线商量过,把娃娃生下来就回去,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说,喝酒,赶紧喝酒。他们把酒斟满,把酒盅凑到嘴边,吱吱地吸。当然,张铁锁没端盅子,他仰起脖子,拿着啤酒瓶咕嘟咕嘟地喝。他喝酒的时候,就像嘴里插着根棒槌。
德元说,楼房建完就和自己没关系了,但烟不同,亲手把它栽到地里,亲眼看它长大,啧啧,那绿油油的烟叶粘在手上,黏稠得指头都快伸不开。张铁锁在嚼猪耳朵,曹明义端着碗往手里倒花生米。德元说,我当过几年泥水匠,本来想回去就把老宅推倒,自己动手修幢新房,没想到……哎呀,日他妈妈的!
他们说,花掉不少钱吧?德元说,积蓄花光了,还不够,到处东拼西凑。他们说,钱花完还可以再挣。德元说,钱是狗屎!他们瞪着眼睛看德元,没明白他的意思。德元说,我难受的不是钱。他们说,噢噢。德元晦气地说,我日他妈妈的!
他们劝德元喝酒,但德元不喝。德元说,看到马线受煎熬,我也跟着难受。他们说,你跟马线感情好。德元说,我啥都不怕,就怕马线过得不舒坦。他们说,马线是个好女人。德元说,很多时候,我都想跑到楼顶,敞开嗓子吼几声。他们看着德元,都有点同情。
德元痛苦地说,要是真的跑到楼顶乱吼,肯定会被别人当成疯子,我有苦没处说,只能硬生生憋着。曹明义嚼着嘴里的花生说,这种鬼事情。德元说,小马张到我家很多年了,我走到哪里,他都跟在屁股后面,我一直把他当成亲弟弟,我不能眼睁睁看他病死!
张铁锁说,你同意马线打胎?德元想说话,但好像嘴里挤不出东西。好半晌,他才说,马线怀的是我的亲骨肉,他们甚至还没出世,让我怎么忍心呢?张铁锁说,搞不明白你到底怎么想的。德元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爹娘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来两个男娃,要是把胎打掉,他们怕是要被活活气死。张铁锁说,啧啧。德元喉咙滚动两下说,爹娘身体不好,我真怕他们有啥三长两短。
曹明义插嘴说,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德元说,鬼知道。曹明义说,你看你。德元说,我仔细想过,马线只有这么个弟弟,要是反对打胎,她肯定跟我过不去。曹明义说,你总得拿个主张。德元沙着嗓音说,日他妈妈的,摊上这种事情,我真是无法了。
他们看到德元遭罪的样子,都劝他喝酒。曹明义没吃花生米,他吃猪耳朵。他鼓着腮帮,嚼得咯噌咯噌响。张铁锁把酒喝完,准备再开一瓶。他喝啤酒,从来不用开瓶器。他用牙齿咬着瓶盖,猛地使劲。嘭的一声,硬把瓶盖咬下来了,一团白烟从瓶嘴冒出来。
德元说,瞧你这副德性。张铁锁咧嘴笑,呵呵。德元说,早晚把你的牙齿撬下来。张铁锁说,我啥都不好,就是牙齿好。德元说,真想找个什么东西,把你的牙齿敲掉!张铁锁说,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平白无故,你说要把我的牙齿敲掉。德元说,你得意成这个样子,我真看不惯。张铁锁说,啧啧。
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屋里就有点安静。他们喝得很懒散。他们没想到,包工头居然会摸上来。光线暗了一下,然后,他们就看到包工头从外边把脑袋探进来了。包工头说,哎嘿,你们三个。他们说,我们喝酒哩。包工头说,你们躲在这个地方。他们说,过来喝几盅。
张铁锁把砖块让出来,自己盘腿坐在地上。他们拿瓶盖当酒盅,给包工头倒酒。包工头说,你们几个躲起来做神仙。他们说,你给我们讲点好玩的事。包工头见过世面,晓得许多稀奇事。包工头喝了一口,咂着嘴说,你们想听啥?他们说,你随便说。
包工头说,明朝的时候,贵州有个当官的,他女儿得怪病,找遍全省名医,没谁能够治好。当官的只好张榜贴榜文,说哪个能把他的女儿治好,赏金千两。十多天后,有个披袈裟的和尚跑来揭榜。和尚把脉后,开出药方说,吃这个药,会先泻后吐,吃完我再来。当官的女儿吃了药,果然连泻几天,接着又吐几天。当官的被吓坏了,看到他儿女渐渐好起来,才松了口气。
德元打着酒嗝说,究竟是什么药,会吃得先泻后吐?包工头愣了一下,说你甭管它什么药,反正就有这回事。德元说,我就不相信。包工头皱眉说,你莫插嘴,讲故事哩。德元还想说啥,但曹明义和张铁锁听得起劲,他们催包工头快讲。
包工头说,和尚跑到官府要钱,当官的耍懒不给,说害他女儿又泻又吐,分明就想害命,他让衙役抓住和尚,打了八十大板。挨完板子,和尚啥事都没有,拍拍屁股说,我在黔灵山落脚,你们有事就去上边找我。当官的挺高兴,以为赖掉笔大钱。没想到,家丁忽然跑来说,小姐又犯病昏过去了。当官的没办法,只好带人把黄金抬到黔灵山。那个和尚说,我们的债还没清。当官的急忙说,半两黄金都没少。和尚说,你还打我八十大板哩。当官的问怎么还?和尚说,我要一块袈裟大的地盘。当官的说,这个简单。和尚脱掉身上的袈裟,扔到天上,袈裟越变越宽,像云朵那样罩住整个黔灵山。后来,黔灵山就归和尚所有,听说那座弘福寺就是他建的。
德元站起来说,狗屁!包工头仰起脸看他,有点吃惊。德元老实,以前从来不敢顶嘴,没想到竟然蛮横起来了。德元说,你说的全是狗屁!包工头说,好端端的,你说这种话。德元说,我不信黔灵山的和尚会这样厉害。包工头解释说,我说的不是现在,是明朝的事情。德元说,我偏不信!包工头说,你看你。
德元手里攥着酒瓶,脸色不怎么好看,他说,你说和尚能治病,我看这是放狗屁。包工头说,我讲故事哩。德元说,就算是菩萨,我也不信会有这个本事。包工头笑了一下,说,我可没少照顾你。德元说,你偏要跑来胡扯!
曹明义和张铁锁看到事态不妙,赶紧起来劝架。德元说,你们让开,我今天想把他捶死!包工头见他满脸凶狠,怕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赶忙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发疯耍泼,跟你们几个喝酒真没意思。说完,包工头匆匆走了。
他们重新坐下来喝酒。他们喝得很沉闷,好半天没有吭声。德元端着酒盅,吸得吱吱响。他灌了几盅,突然抓起酒瓶朝自己的脑袋上砸。咚的一声,酒瓶没碎。德元伸手在额头上摸,他摸到个大包。曹明义和张铁锁有点慌张,担心德元还会乱来。幸亏没有。德元捂着脸,坐在那里呜呜地哭。
马线
医生催促说,病情加剧,已经不能再拖,要赶紧做化疗,准备配型。马线本想拖延时间。她想,也许再拖几天,就能找到合适的骨髓。没想到,事情终究还是逼上来了。医生见她拿不定主张,就说,你先回去,要是考虑好,明天就来医院引产。
回到建筑工地,马线就把自己捂进被窝。她躺在床上,想起以前的事情。马线家在格佬河,那里是条大峡谷。这边是贵州,那边是云南。两边的山使着劲,把河挤在中间。河水好像被云南的山挤疼了,拼命往这边滚。腾出来的河滩,被那边的人挖出来做地,种上庄稼。于是,贵州这边就有些可怜了,只能把房修在崖根。有几户人家实在找不到地盘,干脆建半个屋,直接把房顶搭在崖壁上。
格佬河到处是岩石,这里一堵,那里一堵,没有多少泥土,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石头堆成的。石缝里偶尔长出几棵树,也都弯来扭去,活得很艰难。远看还好,近看就感到恐惧,总害怕山崖突然垮下来,把自己活生生埋在里面。
马线的娘家在格佬河,门口有条公路,往下走两里,有座老桥。有一次涨洪水,把老桥冲垮,政府找人修桥。德元的腿脚不灵活,但他做泥水匠,也跟着去挣钱。泥水匠在格佬河修桥,吃住都在帐篷里。有时候,他们会跑到附近的人家买粮食蔬菜。德元经常往马线家跑,他们渐渐混熟了。
那天晌午,马线坐在屋檐下面洗衣裳。德元又来了,马线甩着手,给他拉板凳。德元坐在场坝上说,怎么只有你一个?马线说,他们到崖上种地去了。德元说,这里山陡。马线说,河边没几块土地,崖再陡,也只能爬上去种庄稼。德元说,你们没想过搬走?马线说,看你说的。
德元说,刚到格佬河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马线说,怎么就吓了一跳?德元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恶劣的地方。马线说,这地方也没啥不好。德元说,打死也想不到,这种鬼地方居然还住着十多户人。马线抬起头,山崖挡在前面,好像朝她慢慢压来。
马线说,以往跟你来的人呢?德元说,他们睡觉哩。马线说,啧啧,你们白天还睡觉,比神仙还好过。德元嗬嗬地笑,他有点得意。马线说,做泥水匠能挣不少钱吧?德元说,多少能够挣点。马线说,从来没听说白天睡觉。她搓着衣领,上面有层黑乎乎的东西,怎么也搓不干净。
阳光明晃晃的,能照的地方,它全都照到了。德元眯着眼说,你还有个弟弟。马线说,你说的是小马张。德元说,听说还在吃奶。马线说,不晓得是哪个嚼舌根。德元说,怎么没看到?马线说,我爹娘把他带到崖上去了。德元说,你留在家洗衣裳?马线说,噢,洗衣裳。德元说,你怎么不去河边洗?马线说,也没几件。
河水从高处来,往低处去,哗哗地淌。马线说,你家远不远?德元咽着唾沫,好像渴得厉害,他说,我家在野马冲。马线说,在街面上?德元说,离街不远。马线说,你家有多少土地?德元说,有好几亩。马线说,种些啥?德元说,种烤烟,也种点苞谷。马线说,那你还做泥水匠?德元说,我爹让我学门手艺。
马线说,你们那地方好。德元说,我没觉得。马线说,平坦嘛。德元有点激动,他不停地搓手。马线觉得他有点奇怪,问他到底有什么事?德元站起来说,我想跟你说个事。马线放下手里的衣裳,仰起脸看他。德元舔着嘴唇说,我有点喜欢你。马线说,你说啥?德元说,我想娶你做媳妇。马线站起来,脸上涨红。
德元颤着声音说,我晓得自己配不上,你就当猫狗叫。马线说,你说这种话。德元说,你莫生气,我胡说哩。马线跺脚说,你是牛马畜生!看到马线咧着嘴,要哭的样子,德元吓坏了,摆手说,你甭哭,我走,我这就走。德元怕她乱喊,赶忙拖着一条腿,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连续几天,马线都想起德元逃跑的情景。德元跑得很快,他的腿有点瘸,身体摇来晃去,就像骑着匹无形的马。想起德元的样子,马线觉得他有点可怜。马线总想德元的话。德元虽然腿脚不怎么好,但他是泥水匠,有手艺,更重要的是他家在野马冲,离街镇不远。
格佬河有几个后生喜欢马线,但她不肯点头。马线不想嫁在格佬河,她在深山沟里熬怕了,活在这种地方,她觉得太造孽了。马线想看看德元,跟他说话,但好多天没看到踪迹。马线很有主张,盘桓几天后,让弟弟小马张去找德元,要他晚上去河边。
那天跑回帐篷,德元两腿打颤。他觉得做了丢脸的事,自己长得不好,还有残疾,不应该想这种好事。马线长得俏,简直就像嫩白菜。自己就是头猪,就是拱泥巴的命,怎么敢拱嫩白菜?德元越想越羞愧,恨不得抬手给自己几巴掌。
德元像个蔫巴茄子,好多天没去买东西。后来去买,也都绕着走,不敢从马线家门口经过。听说马线来找,他感到不安,拿不准马线到底找自己干啥。太阳先是挂在山尖上,慢慢往下滑,然后溜得不见踪影。德元朝河边摸去,他想自己做错事,躲是躲不掉的,马线想怎么做,就随她吧。
晚上看不清河,但能够听到声音,哗哗地响。河风像把刷子似的,在脸上刷来刷去。河里有股鱼腥味,飘出去老远。马线像个树桩,黑乎乎地坐在草地上。她能够看见德元,但看不清他的面目。马线说,我找你有事。德元赶忙说,我瞎说哩,你莫当真。马线嘤嘤地哭了,说,原来你说鬼话。德元没想到她会哭,急得不知怎么办。
马线捂着脸说,我就该知道,你是哄我的。德元说,我没哄你,我说的是真话,我晓得自己配不上你。马线说,怎么就配不上?德元说,我的腿有点不好。马线说,不靠腿吃饭。德元说,你长得好看。马线抹着眼泪说,那你还看不上?
德元用手在裤子上搓,低声说,我真的喜欢你,但晓得你不答应。马线说,我啥时候说过这话?德元脱口说,莫非你答应?马线说,我都想好了,只要你不是哄我玩,我就跟你走!德元激动地说,你没逗我吧?马线说,你看你。
接下来,他们常常溜到河边见面。他们说悄悄话,什么都说。马线拉着他的手说,你摸。德元摸到个温软的肉包,就像摸到块火炭,慌忙把手缩回来。马线又把他的手拉过去。后来,德元的胆量就大了,他不甘只摸两团软绵绵的东西,他要马线脱衣裳。
马线说,你让脱,我就脱,但你要想好。德元明白她的意思,催促说,你脱,你快脱。马线默默把衣裳脱掉,让月亮照着她的白身子。德元压在马线的身上,像虫虫那样拱。起先,马线用力推他,后来就不推了,两只手紧紧地抱着他。河风还像把刷子,在两段光溜溜的身体上刷来刷去。
修完桥,德元就把马线娶回家。马线喜欢用手在额头上搭个棚,站在门口张望。德元说,你看啥?马线说,我看山。德元说,山有啥好看的?马线说,这里地势平缓。德元说,搞不清你说什么。马线说,格佬河的山可不是这个样子。德元说,你的老家就是条地缝。马线说,格佬河两面是山,目光刚刚伸出去,就被挡回来,真的难受死了。德元说,你尽说些怪模怪样的话。
马线从深山沟里嫁出来,总算松了口气。要说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就是老怀不上男娃。马线生个姑娘后,肚子再也不见鼓起来。德元焦急,两只手总在她的身上摸来摸去。好像非要搞清楚,怎么弄不出男娃。马线的肚皮被摸得光溜溜的,看到德元就觉得愧疚,恨不得用泥巴捏个男娃,悄悄装到自己的肚里。
每次德元靠过来,她都有点害怕。这样拼命折腾,马线有些招架不住。德元也遭罪,在马线的身上鼓捣一阵,翻倒就睡。他的身体还没躺平,鼾声就从鼻孔里跑出来了。有时候白天也弄,搞着全身汗水,就像两个刚刚逃生的落水者。
怀不上男娃,公公和婆婆目光就怪怪的。马线害怕他们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德元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折腾几年,马线自己都绝望了,没想到居然就怀上了,而且还是双胞胎。好像是老天爷看她可怜,索性多送一个。马线以为熬出头了,没想到会摊上这种事情。
马线实在拿不准主张,到底该保自己的骨肉,还是该保自己的弟弟。她在被窝里闻到股什么味道,好像是德元身上的汗味,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胎儿在肚里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马线想,这两个娃生出来,肯定调皮得像两只猴。马线有点迷糊,后来,她就睡着了。
第二天,马线出门的时候,大家早就守在门口了,全都眼巴巴地看着她。马线抬头远望,天上蓝得像块瓦片。塔吊坠着个什么东西,慢慢从头顶划过。马线把目光收回来,幽幽地说,我已经想过了。大家看着马线,都有点着急。马线咬牙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要救小马张,我只有这么个弟弟!
德元的脸色很不好看,张着眼窝,好半天才转一下眼珠。公公的手抖了抖,烟杆差点掉在地上。马线她爹蹲在地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娘很激动,咧着嘴,像是要哭,但里面没有半点声音。
婆婆扑通一声,突然跪在地上。马线张着嘴,两个眼睛圆滚滚的。婆婆说,我活几十岁,从来没给谁跪过,我今天给你跪下。马线吓坏了,慌忙去扶,但扶不动。婆婆淌着泪花花说,盼了多少年,好不容易盼到两个男娃,看在我们两老的面上,你千万不能打胎,算我求你了。
马线把手松开,慢慢往后退。婆婆说,我们家只有德元这根独苗,要是这次把胎打掉,这条血脉就算断了。马线感到心里乱糟糟的,好像长着团野草。婆婆抹着鼻涕说,这两个男娃就是命根,你要是打胎,我们也活不成了。
婆婆还没到六十,但头发白得像柴灰。脸上挤满皱纹,看起来就像盘麻绳。马线眼窝酸酸的,啥也说不出来。婆婆说,如果保不住这条血脉,我就算死也闭不上眼睛,我没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啊!马线感到身上压着盘石磨,骨头差不多被压断了。
婆婆跪在地上磕头,脑袋磕得嘭嘭响。马线想把婆婆拖起来,但婆婆的两条腿好像在地上生了根,横竖拖不动。德元走过来,抱着他娘,使劲往屋里拖。马线慢慢往前走,她走出好远,还听到婆婆撕心裂肺的号啕声。
躺在手术台上,她忽然想起缨缨。女儿缨缨扎着小辫子,脸上有两个小酒窝。马线他们出门的时候,缨缨躺在地上,两只脚乱蹬。她哭得厉害,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跟着来。马线听着缨缨的哭声,眼窝酸酸的。马线在外面没多少牵挂,就是想念缨缨。她想,以后就好好带缨缨,她要啥,就给她买啥。
做完引产手术,马线只觉得自己身上很软,简直没有半点力气。身体里面空荡荡的,似乎啥也没有。她想赶紧救弟弟,但医生说,你刚做完引产,还不能做骨髓移植。马线说,怎么不能做?医生说,你身体虚弱,需要好好调理,现在做对你很危险。马线说,我不怕危险。
医生说,做骨髓移植,成功的几率本来就不是很高,要是现在做,会降低几率。马线没再说话,她慢慢闭上眼睛。马线明白,自己的生活彻底毁了。公婆盼望有个男娃能够传宗接代,好不容易怀上,还是双胞胎,偏偏要打掉。就算德元可以容忍,公婆也不会接纳,往后,自己无法再跨进家门了。
马线模样俊俏,刚嫁来时,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马线多少有些委屈,但她把想法压在心底,表现得很坦然。德元腿上残疾,长相也不算好,但处处顺着她。马线常常告诉自己,能够嫁出山旮旯,这辈子应该知足了。生下女儿缨缨后,马线确实安妥了,要说还有什么念想,那就是赶紧生个男娃,把香火传递下去。谁能想到,居然会是这个结果呢。
马线不敢再想以后的事情,她清楚,只要把胎打掉,所有的东西都没了。马线啥也顾不上了,她已经打定主意,就算拼掉老命,也要把弟弟救活。好多天后,终于能做骨髓移植。马线躺在病床上,看到几个医生兑药水,准备做麻醉。那些医生全都戴着口罩,像是做贼,怕给认出来。
医生挽起马线的袖子,把一根黄色的胶管,扎在她的胳膊肘。马线看到医生拿针往自己的血管上戳,感到有点疼。马线使劲睁眼,想这样撑着,做完手术就去看小马张。马线想硬撑,但撑不住,两只眼皮轰地坠下来,然后就昏过去了。
马线醒来的时候,眼前围着几团黑影。渐渐地,黑影清晰起来。马线看到爹娘,还有德元站在床边。马线微弱地说,小马张怎么样了?爹和德元就像两个哑巴,脸色难看。娘瘪着嘴,泪珠在脸上籁籁滚落。马线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骤然间,她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清。她说不出的寒冷,就像掉进冰窟里,她全身哆嗦。
原载《芙蓉》2015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故乡是我身上的一块疤
曹永
2008年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那篇小说的起因,是我的表弟意外死亡。那个表弟调皮捣蛋,仅仅八九岁,就被许多成年人揪住,按在地上痛揍。某一次,他突然发病住进医院。当他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我的舅舅——也就是死者的父亲,痛不欲生。他终日酗酒,并声称要给死去的儿子报仇雪恨。
在这件事情的促使之下,我开始了创作。可以说,那篇小说里,凝聚着我表弟的灵魂。那篇小说发表后,很快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发表之前,我对文学一无所知,甚至拿不准,自己所写的到底是不是小说。得到转载的消息时,我鼻子酸楚,热泪盈眶。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但活着的人仍然还要活着。在时间的长河里,表弟的面目就像一张破旧的相片,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模糊。只有回到老家的时候,我才会大致想起表弟灰头土脸的模样。我那可怜的舅舅,他的仇恨同样在光阴里减退。只有酒瘾,依然顽固地追随着他。
表弟的亡灵,指引我走上写作的道路,但他不能永远伴随着我。在创作的道路上,我只能像盲人一样,跌跌撞撞地摸索。在前行的过程中,难题就像沟壑一样,不断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只能告诫自己:不管快慢,最好不要栽在沟里。
我不希望自己所有的作品,都取材于那些真实而沉重的事件。但生活实在太残酷,现实比想象更加让人震撼。几个月前,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要告诉我一件真事。听完之后,我仿佛掉进泥沼,久久没能从故事里挣扎出来。
这个故事就是《红骨髓》。我不知道主人公的真实姓名,但我坚信,他们就是小说里面的马线和小马张,他们顽强拼搏,试图奔向更加美好的生活,但现实是如此之残酷。我也不清楚具体的地点,但我觉得,这个地点一定就是我的家乡,因为那里每天都有沉重的剧情在上演。
看完这个小说,你就会明白,我家乡的土地,是何等贫瘠;我的父老乡亲,是何等困苦。生活在那块偏僻之地,老无所依,少无所养。生命贱如草芥,遇到不公,他们只能悲愤忍受。倘若遇到疾病,他们唯一能做的是承受,最终迎来死亡。
尽管我已经逃离那片土地,但我知道,自己的根永远扎在那里。就像脐带,虽然早已剪断,但疤痕永远存在。每次我开始写作,父老乡亲都会朝我奔涌而来,他们的脸上,有悲怆,也有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