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科幻小说精选小辑

2015-05-30 22:41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12期
关键词:大牙刘慈欣科幻

2015年,刘慈欣获得世界科幻协会颁发的“雨果奖”,创造了中国人和亚洲人的历史。他的长篇小说《三体》被誉为“将中国科幻小说推上了世界的高度”。刘慈欣是中国科幻界的一个奇迹,被网友亲切地称为“大刘”。刘慈欣的《赡养上帝》入选我刊评选的2012年当代中国最新作品排行榜。这位山西娘子关电厂的工程师是怎样创造了文学奇迹,其作品到底有哪些新奇之处?本期特选登“大刘”两部中篇小说,并配发相关介绍文字,以飨读者。

刘慈欣其人其作

师力斌  吴晓辉  摘编

2015年,北京时间8月23日下午1时,美国当地时间8月22日8点,第73届“雨果奖”在美国华盛顿州斯波坎会议中心正式揭晓,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凭借《三体》(The Three-Body Problem)第一部在全世界科幻迷的期待和见证中,摘下了最佳长篇小说奖的桂冠,这是亚洲人首次获得“雨果奖”,也是中国科幻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重要一步。刘慈欣一时间成为中国文学界乃至文化界的一个明星人物。

刘慈欣1963年6月出生于北京,祖籍信阳市罗山,山西阳泉长大。1985年毕业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现华北水利水电大学)水电工程系。同年10月参加工作,后于山西娘子关电厂任计算机工程师。1989年创作科幻小说《超新星纪元》首版和《中国2185》,但未发表。20世纪90年代开始向《科幻世界》杂志社投稿。1999年6月,在《科幻世界》首次发表两篇作品《鲸歌》和《微观尽头》,同年首次凭借《带上她的眼睛》获得1999年中国科幻银河奖一等奖。此后,多次获得该奖项。

主要作品包括7部长篇小说,9部作品集,16篇中篇小说,18篇短篇小说,以及部分评论文章。作品蝉联1999年—2006年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2010年赵树理文学奖,2011年《当代》年度长篇小说五佳第三名,2011年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奖,2010、2011年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科幻作家奖,2012年《人民文学》柔石奖短篇小说金奖,2013年首届西湖类型文学奖金奖、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超新星纪元》《球状闪电》《三体》三部曲等,中短篇小说《流浪地球》《乡村教师》《朝闻道》《全频带阻塞干扰》等。其中《三体》三部曲被普遍认为是中国科幻文学的里程碑之作,将中国科幻推上了世界的高度。

2015年11月入选“中央电视台2015年度科技创新人物”候选人。

广州新快报《刘慈欣:如何成为好的科幻作家》一文说,刘慈欣当数目前中国最知名的科幻作家之一,他的代表作《三体》成为了目前中国科幻小说的一座高峰。

该报道说,《三体》让国内的科幻迷与同时代的科幻作家兴奋,评论称之为“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文学提高到世界级水平”。现在他出席一些场合时,当主持人介绍到他的名字,台下会有一阵尖叫,像是欢迎一位摇滚明星。

该报道说,刘慈欣在科幻圈里被昵称为“大刘”,大刘脑袋的比例硕大,作品恢宏大气。他大学毕业后到了娘子关电厂做计算机工程师,直到前几年电厂关停,他才成为职业作家,几乎一直待在山西的小城中。他有一个认证微博,却没发过一条消息(但还是有近3万粉丝守候),也不用微信,不喜欢记者和读者到当地找他,采访过他的电视台主持人李佳佳评价他是“隐士范儿的嘉宾”。现实中的刘慈欣多被评价为一个标准的工科男:老实、内向、思维缜密、生活简单、外表随意。关于最后一点,他的好友——物理学家李淼回忆起一次活动时,主办方要求每个人穿衬衣皮鞋的正装,仅因为此,刘慈欣非常生气。很明显,他的精力不在这些外部的东西上,在他沉静专注的那个时空中,他构建了各种宇宙模型,并为其赋予不同世界观。在《乡村教师》里,低等的地球文明因为“孤独进化”的特质,感动了外星高等文明,从而获得了生存。但在《三体》中,这个宇宙却走向了冷漠、苍凉,文明之间互为仇敌,“是一个生存死局”。这源于他创造的一套名为“黑暗森林法则”的设定:“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他们小心翼翼潜行,不暴露自己的存在,因为“宇宙很大,生命更大”,整个宇宙早就已经资源紧张,每一个文明的存在都是对另一个文明的威胁。阅读《三体》,是一步步感受宇宙最深处寒冷的过程,但了解刘慈欣,却是逐渐听闻他温暖的小故事。他曾写过一封名为《两百年后的世界》的信,为当时13岁的女儿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未来世界:人类再次与自然融为一体,城市像垂在天空上的精致项链坠。他在和网友互动的时候,会突然说一句:“不好意思,要去给女儿做饭了,改时间再聊。”圈里流传,他还为粉丝小姬写过一篇名为《烧火工》的童话作为生日礼物。

刘慈欣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创作科幻小说,那时他刚参加工作,被唤作“刘工”,是精力充沛又无家庭压力的年纪。但他似乎没有找到一件事,能倾注自己旺盛的脑力,像大多数电厂职工一样,“刘工”也喜欢打牌,有时打一晚上。

刘慈欣学的是水电,却做了计算机工程师,附在他1999年6月发表的第一篇小说《鲸歌》的作者小传中,他自我解释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受科幻小说的影响,想在现实中找到SF(Science Fiction科幻)里的梦幻”。但那时的电脑让他失望了,于是“只好更深地钻进有无穷魅力的科幻小说中寻找安慰”。

那个月他刚好过36周岁生日,《鲸歌》起处,科幻作家刘慈欣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小宇宙。

《三体》三部曲(又名“地球往事”三部曲)是刘慈欣创作于2006年至2010年的一部科幻小说,讲述了人类在地球毁灭之后向外太空寻求新生和保存文明的故事。自从在《科幻世界》杂志连载以来,《三体》赢得了数以百万的科幻迷的喜爱,被誉为“中国当代最杰出的科幻小说”。《三体》第一部于2014年被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译成英文在美国上市,反响热烈,并于2015年获得美国科幻奇幻协会“星云奖”提名,因此被评论者誉为“将中国科幻小说推上了世界的高度”。

“雨果奖”是由世界科幻协会颁发的科幻文学奖,为纪念“科幻之父”雨果·根斯巴克而设立,和星云奖一起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权威的两大科幻奖。此前,华人科幻作家朱中宜曾获“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奖,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也两度获得“雨果奖”短篇小说奖,但此次《三体》的获奖,则是中国长篇科幻小说首次问鼎国际文学大奖。早在去年被译成英文之后,《三体》就引起了欧美科幻读者的巨大讨论热情。美国科幻评论家乔舒亚·罗斯曼曾撰文,将刘慈欣喻为“中国的阿瑟·克拉克爵士”。

此次在华盛顿的颁奖,也让中国和美国科幻迷十分期待和紧张。中国科幻作家夏笳、张冉、阿缺等作为“代表团”参与了颁奖典礼。由于作者刘慈欣并未到达颁奖现场,《三体》的英文译者、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代替他上台领奖。

《科幻世界》副总编姚海军在《为什么是刘慈欣?》一文中曾说,在刘慈欣的《三体》获得“雨果奖”之前,中国科幻与美国科幻差距的讨论就已经持续多年,整体的调子算不上乐观。比较客观的描述是:中国不乏最顶尖的世界级科幻作家,只是这样的作家太过稀少;中国科幻与美国科幻的差距是整体规模和产业化程度的差距。《三体》获奖以及我国原创科幻小说近年的整体表现验证了这一判断。刘慈欣在他的随笔集《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中坦言,优秀的科幻小说犹如金字塔的塔尖,但塔尖离开了塔身便失去了意义。《三体》无疑属于中国科幻金字塔的尖顶部分,但整个金字塔却显得过于瘦弱——我们目前的核心创作队伍不会超过50人,每年科幻小说发表量不足200篇;培养新人的科幻杂志目前只剩下了《科幻世界》一家。

姚海军在这篇文章中说,我国科幻在1980年代的热潮中有“四大天王”之说,用以指代郑文光、叶永烈等老一代科幻作家中的杰出代表。始于1991年的最新一次科幻热潮中,也有类似的提法,指的是王晋康、刘慈欣、韩松和何夕四位最受读者欢迎的新一代科幻作家。更新的一代中,也有陈楸帆、宝树、张冉等佳作不断、表现不俗者。因此有一个问题,我们必须做出回答:为什么是刘慈欣取得了这样的成功?这个问题也许有很多答案,但最核心的有三条:

第一,刘慈欣的科幻,特别是《三体》代表了中国人在幻想的世界里能走出的最远距离。1991年之前我们的科幻多以技术发明为主,1991年后,展现某项技术对现实的影响的作品大幅增加,但整体而言,中国科幻缺乏对全新未来世界的构造。刘慈欣的科幻大气磅礴、富有激情,奇绝的想象震撼人心,构建出了中国式的未来或宇宙图景,其中更包含着中国关切。第二,刘慈欣的科幻不仅空灵奇绝,更有坚实的现实之根。他作品中的人物在宏大的宇宙事件面前所作出的抉择,超脱现实却又真实可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他的《中国太阳》。在这个短篇中,作者描写了一个名叫水娃的农村娃,从向往城市的灯火到走进城市,再到成为太空清洁工,直到驾驶“中国太阳”驶向宇宙深处,谁能说这不是最现实的中国梦?第三,刘慈欣对科幻创作始终保持着虔诚的心态。他不习惯于自称作家,而总是称自己为科幻迷,称最幸福的事就是为科幻迷写作。当下中国,不仅仅限于科幻,整个文学界都能感受到一种浮躁之气。只有静下心来,保持纯净的梦想之心,才能创作出真正具有文学价值、能够留存后世的佳作。

刘慈欣不仅在大众中有庞大的读者群和粉丝群,在文学专业领域的地位和影响也日渐突显。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2011年在北大的一篇演讲《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中说,刘慈欣是目前十分红火的一位科幻小说作家,他的专业并不是所谓纯粹的文学创作,也就是说他并不属于某一个作家协会,也不是一级二级或者什么样的作家的分类。他是山西娘子关发电厂的一位计算机工程师,但是在过去的二十几年,这位仁兄异军突起,居然在这个娘子关发电厂工余之暇开始了他在科幻上的创作。所以到去年,当他的“地球往事”三部曲最后一部《死神永生》出版之后,得到了国内科幻迷的一致叫好。

王德威说:“在这个地方我很惭愧,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研究科幻小说那么深入的读者,但是在阅读过他最近的作品后,我了解到,现在中国小说叙事这一块,到了21世纪,仍然往往有这样的始料未及的发展。阅读刘慈欣以及其他的科幻小说的实践者,像在北京就职的韩松,都让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地、持续地来想象中国文学无论在哪个文类、哪种创作方式上所可能展现的新意。”“但是我们今天是在文学系报告的场合里,我要特别的指出,除了对于宇宙星空无限的向往和思考之外,除了人和无限的黑暗的碰撞之后,无可奈何的伦理式的对话之外,刘慈欣也强调了人之所以为人,似乎我们还有一种能量是三体人或者是宇宙完全灭绝之后,我们有一天都不在这里的时候,我们仍然可以为傲的,那就是人有他的想象力。而这个想象力最后的结晶是人能够有写诗、有文学创作的能量。所以突然之间,刘慈欣变得非常的抒情了,一下就拔高了——人,不是完全能够由计算机,由三体人,由各种各样乌七八黑的宇宙力量所能控制的。”“在他早年曾经写过一个非常特别的小说,叫作《诗云》。外星人控制了整个地球之后,唯一不能控制的,是人类所创造的一种东西,那就是诗歌。外星人非常好奇,想依样画葫芦,甚至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李白”。他用他个人的无限的能力来攫取人类最神秘、最不可思议的创造力,写诗的能力。“李白”把所有的文字资源经过排列组合,延伸成为一个几百亿万米的星云,但是他仍然没有抓住怎么样写好诗的要害。他俘虏的那个人类,虽然文明不如外星人,但他是唯一一个能鉴定什么是诗的人,而相对于那几千万亿个用电脑组合出来的文字集合,他可以说那些不是诗。”

王德威在演讲的最后说:“所以对于人类文明某种程度的希望和向往,最后的一线生机,刘慈欣居然放在了文学上,这是我们(指文学界)的光荣。也是我们今天要表扬刘慈欣的原因。”

刘慈欣进化史

陈慕雷

在笔者看来,刘慈欣是中国科幻界的一个奇迹。有人曾说他“凭一己之力把中国科幻提升到了世界级水平”。然则在如今欧美科幻界普遍偏人文、偏奇幻的大环境下,说刘慈欣是我们这个时代唯一能向美国黄金时代科幻作家群看齐的科幻作家大概也不为过。但是刘慈欣不是一天炼成的,他的成长和进步,既是他个人思想和写作水平进化的过程,也是中国社会进步的一个缩影。

被读者亲切地叫成“大刘”的刘慈欣,十多年前从《科幻世界》杂志出道的时候还十分生涩,文笔比不上王晋康等人纯熟,写作主旨有时还过于宏大。但他那种冷静描述的笔风和偏重于技术进步而非人文关怀的思路,让他的文章显得跟其他人都不太相同。2006年厚积薄发的他写出了长篇小说《三体》,之后又陆续出版了其续集《黑暗森林》和《死神永生》——这三部曲在中国科幻史上的地位怎么高估也不为过。

什么样的科幻是好的科幻?科幻的软硬之争早已持续许久,这里也无意再挑起战火。笔者看来,软科幻强调的是科幻小说的小说属性,硬科幻强调的是科幻小说的科学属性。相对软硬,其实我更愿意把那些以写科学技术、理论设定为主的小说称作“设定派”科幻,把那些写故事,表现国计民生人性美丑的小说称作“社会派”科幻。最好的科幻小说当然是故事性好的同时在科学幻想上有独到之处。在我看来,刘慈欣最接近这一目标的还是《球状闪电》,其他的小说难免偏向某一方面,大体上走了一条“硬—软—软硬结合”的道路。

首先来看一个刘慈欣的作品年表:

这个年表可能会和很多人印象里的不太一样,因为许多作品实际上是早已经写出来,后来才发表的。比如《诗云》作为后续的故事竟然比《吞食者》写的还要早得多,那么《吞食者》其实是《诗云》的前传。又比如,以前我以为《天使时代》是《魔鬼积木》的和谐版,但现在发现《魔鬼积木》比《天使时代》还要晚两年,那么前者就是后者的加料扩写版了。下面我会按照他作品写作的时间顺序来初步探索一下刘慈欣是怎么炼成的。

刘慈欣写第一篇小说《宇宙塌缩》的时候20来岁,那个年代也不像现在孩子们有大把发东西的地方,所以现在看这篇东西语言是非常生涩的,描写也很粗糙,整个故事实际上是一个创意,即宇宙的塌缩不仅是空间塌缩。这篇和后面的那篇《微观尽头》都是这种类型,故事性聊近于无,但气魄和想象都非常巨大,动辄就是全宇宙范围。而且憋不住东西,短短一小篇藏的宝再好写出来也不震撼,说白了还是写作技术上的事儿。这两篇小东西只能算是大刘的试手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但是这两篇东西也确实有后来大刘作品的风韵,一是气魄大,二是悬念足。

在此之后刘慈欣开始写长篇小说,但无论《超新星纪元》还是《中国2185》都只能算作社会学的科幻,要说他硬也硬,但跟他平时的路数并不一样。换句话说,这两篇都算是借科幻讽喻现实社会的作品,反映的是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90年代初中国社会问题的一些看法。比如《超新星纪元》初版,中国孩子的表现其实就是体现那个年代大多数人对80后一代小孩的看法,娇气啦,爱玩啦,不懂事啦,不爱学习啦,小太阳啦,特别是跟日本美国孩子的对比,更是那个时代的主流看法,著名的《夏令营中的较量》一文即是同时期的发明。当然大刘这篇作品对中国孩子还是留有信心的,让他们最终经受住了考验。此外,《超新星纪元》也狠狠抽了当时甚嚣尘上的民主派、河殇流的脸。他在这篇文中表达出的对中华文明的深沉大爱,也始终贯穿在其之后的作品中。

这两部作品也奠定了刘慈欣之后创作中反映社会现实的基调:一方面是对中国现实的社会制度并不满意,渴望能对社会进行改造。另一方面是没有落入逆向民族主义的陷阱,也并不迷信西方所谓的“自由民主”——但是刘慈欣又不是通常所认为的民族主义者。.这种思维甚至一直延续到了《三体》三部曲中。

刘慈欣直到上世纪末才开始真正写出带有自己鲜明印记的东西,即后来称为“大艺术三部曲”的《梦之海》《诗云》和《欢乐颂》。这三篇跟他最早的小说其实有共同之处,即把故事情节简化到极处,大量的笔墨都用来表现外星人的超级技术。但跟其早期作品不同的是,这时候刘慈欣描写的功力突飞猛进了,他开始明白,越是宏大的想象,越是需要照顾到细节,而且是细节写得越细,越能显出你的宏大来。实际上这三篇文章写的就是一个主题:科幻的壮美。穷天下之海制作的超级冰雕,用太阳系弹奏的超级乐章,挖空地球做出来的诗歌存储器,刘慈欣虽然在《诗云》里面表达了技术终究敌不过艺术的想法,但是纵观这个系列,他对能创造无限可能的超级技术还是发自内心崇拜的,这种对科学和技术的敬仰崇拜本该是科幻小说家独具的特点,但很可惜在现在这个年代似乎只有刘慈欣身上还残存着。

《西洋》实际上是类似网络架空小说的东西,我们已经见过太多,他对历史的推演也过分荒唐,可以略过不谈。《光荣与梦想》是很好看的小说,那种对苦难中人民的描写让人心头一热,但算作科幻实在勉强,最多是社会学科幻。《纤维》和《命运》是两篇略带恶搞性质的小品文,算作科幻比较勉强,也可以略过。《信使》是一篇抒情性质比较浓的美文,《圆圆的肥皂泡》则更像是童话故事,可谈的也不多,这里不多提。

《微纪元》是刘慈欣放弃宏大叙事的开始,读这篇文章能感觉到一点80年代之前老式科幻小说纯技术科普流的味道,它像《小灵通漫游未来》一样把科技成果展示出来,并描写一种光明的前景。虽然这篇文章的细节描写大大丰富,生活气息大大提高,但这仍然是一篇缺少故事性的文章,全篇并没有多么曲折惊心动魄的情节,更不表现或光辉或阴暗的人性。这和同时期另一位科幻作家王晋康的小说其实是形成鲜明对比的。

《天使时代》和《地球大炮》两篇有共通之处,都是表现世俗看法对技术进步的阻力。其中《天使时代》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也是刘慈欣自《中国2185》之后的首次,这两篇也都尽量去写了一个尽量复杂的故事。但是这两篇都还是太过粗糙,《天使时代》教授在非洲研究出转基因人、鸟人打航母的情节听着就不靠谱,所以后来刘慈欣将其加料重写,改成了长篇即《魔鬼积木》。《地球大炮》也是,故事情节怎么看都觉得违和感十足。

尽管如此,这几篇拥有光明结尾的小说也能体现出刘慈欣本人对一个拥有进步科学技术的未来的期盼,这在当时流行以“反乌托邦”为主流,反思现代科技的科幻界不啻于一道清风。

《鲸歌》是刘慈欣个人的一座丰碑,从这篇小说开始,在《科幻世界》杂志上发表作品,并逐渐被全国读者熟知。从他写作的角度讲也是一部转型之作,他真正走上了科幻和社会现实相结合的道路。小说中的人物逐渐开始丰满起来,小说也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圆顺的故事情节。不过这篇里面有处常识性错误叫人哭笑不得:蓝鲸竟然是长牙的。

从《鲸歌》开始,刘慈欣走上了量产优秀作品的快车道,他最脍炙人口的几个短篇,如《乡村教师》《朝闻道》《全频道阻塞干扰》等等,都是1999—2001年这一时期的作品。这些作品跟他之前的小说相比确实有质的进步,他不再是把科幻小说当成科幻创意来写,而是真正学会了怎么去写一篇有起承转合的、有前后呼应情节的、有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悬念的、有活生生人物的小说。笔者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开始接触到刘慈欣的作品,并为之折服。至今记得十多年前读《科幻世界》杂志时,那种既充满好奇又深深为之打动的感觉。

《乡村教师》其实算是刘慈欣的一种尝试,即把山野乡村和外星舰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交织在一起,给人造成强烈震撼的写法。记得当时杂志上就说它制造了“科幻史上最神奇的一幕”,信夫斯言。同时这篇也是刘慈欣完全抛弃科幻内核,开始写软科幻的开始,所谓碳基硅基生物联邦决战之类并没有深入去写,只是制造了一个让孩子们拯救地球的机会而已。

《朝闻道》和《全频带阻塞干扰》与之类似,科幻内核不再是故事的重心,所要表现的是一种精神力量。当然并不是说在这些小说中科幻元素可以消失——事实上这些软科幻依然比现在《科幻世界》上绝大多数小说更硬。

这里面值得多说一句的是《全频带阻塞干扰》,这篇文章有俄罗斯版和中国版两种,但这两者只是人名地名不同,其他情节完全一致。它要写的是一个孤胆英雄牺牲自己拯救祖国的故事。这样的悲壮故事战争小说中非常常见,但只有在这种近未来的科幻背景下,才能更加显得可歌可泣。这篇文章其实也完美体现了刘慈欣本人对自己祖国的态度:她有许多缺点,但我就是不顾一切地爱着她。

《流浪地球》是个中篇,所以能讲的东西更多,感觉这篇有点《三体》雏形的意思,讨论的是在巨大危机和严酷环境下人类社会如何演变的问题。据说它的科学背景有严重的硬伤,但其对人类社会各种思潮的表现还是很成功。

《魔鬼积木》是在《天使时代》这个骨架上经过一些修改加料而成的作品,但这两部作品的格调和主题其实完全不同。《天使时代》有点很傻很天真的意思,只看到了转基因的好处,对其质疑也只是站在宗教和社会传统角度说,其主旨还是在说“生存是人类的第一需要”。《魔鬼积木》则不然,增加的几段恶心变态镜头也好,把研究放到美国也好,除了让故事更加接近现实之外,更明确指出了人体转基因技术对转基因个体自己的危害性。“物种共产主义”这个概念也是第一次从刘慈欣笔下写出来,这个思想也延续到了《三体》中。

《中国太阳》虽然也是结合现实的题材,但是它并不像前面几部作品一样表现某种崇高精神,主角也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大刘自己也说这是向“清污运动”前科幻小说致敬的作品,带有那种科普向技术流科幻的独特韵味。与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故事不同,《中国太阳》和类型近似的《地火》这类作品,反映的其实是作为火电厂高级工程师的刘慈欣,在中国高速完成工业化道路上的一些所见所闻所想。

刘慈欣第一个创作黄金期的收尾之作是《球状闪电》。这是一部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可挑剔的佳作,揭示整个宇宙真相的宏大叙事和主角个人的曲折坎坷身世,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科学和灵异,阴谋与爱情,国家民族的命运之战,铁血柔情共于一身的完美女主角……单看这本小说的各种元素就能叫人热血沸腾,更何况作者在书中的写作技巧也叫人叹服,故事情节曲曲折折,经常是明明看着有路却撞到南墙,然后明明没有路却柳暗花明又一村。《球状闪电》之谜的悬念却又如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读者的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等到悬念终于揭开,马上又有一个更恐怖的悬念袭来……这本书从硬科幻上说极硬,要知道直到现在球状闪电科学上都无法给出解释;从软科幻上说,故事情节也好,人物塑造也好都极佳。说是刘慈欣目前为止最好的小说也不为过。

《球状闪电》之后刘慈欣走的还是一条技术和故事并重的路子,只是在具体小说上各有侧重。《镜子》《赡养人类》《赡养上帝》这三篇集中表现社会问题,属于社会派科幻;《白垩纪往事》《山》《思想者》则以设定为主,属于设定派。《吞食者》则比较特殊,它是《诗云》的前传,其中当然有设定的成分,但其又具有科幻一大种类“太空歌剧”的一些特征,故事情节也安排得很是引人入胜。

《镜子》其实都不能算现实题材,得算批判现实题材小说。大刘在小说中直面腐败问题这一巨大的社会阴暗面,人物颇有热血豪侠快意恩仇的感觉,甚至情节也带点侦探小说的味儿。小说最后还提出一个“如果没有罪恶,人类社会将怎么样”的哲学问题。

《赡养人类》写得更加深刻一些,它其实指向的是资本主义社会赖以存在的基础“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篇小说也是一个预言,哥哥星球说的就是地球的未来,当科技进步大大超过时代所需的时候,私有化将颠覆世界。相比之下,它的姊妹篇《赡养上帝》写的更像是个童话。

刘慈欣这时候写设定文不再喜欢那种单一的宏大叙事,而是去想象一个文明的发展史,设定它的自然环境和起始状态,然后尽量用科学技术一步步推倒,去把它合理化、细节化出来。《白垩纪往事》《山》《吞食者》其实都是这种设定,在这种指导思想下,即使是纯设定派的小说也能写得很好看。个人感觉《白垩纪往事》里面的设定更神奇更好玩一些;《山》里的机器人文明则更加不可思议,是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生命。这种设定方式同样运用到了《三体》里的三体人文明身上。

经过这些铺垫之后,刘慈欣拿出了《三体》系列三部曲,这套书的伟大之处一句半句很难说清楚,只能说它是刘慈欣厚积薄发的成果。从这部书开始他迈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从此可以与历史上最好的科幻大师们比肩。前面说《球状闪电》是刘慈欣最好的小说是站在小说写作角度说的,但最好的小说不见得是最好看的。球闪的好处是更加精巧,但是这种只是由一个科幻创意支撑的小说,跟《三体》系列这种厚重无极、气象万千的小说相比就不够看了。这也是我对第二部《黑暗森林》和第三部《死神永生》对比的看法,无论比结构还是比情节,前者都是写得更好的小说,但《死神永生》单凭创意上的宏大繁复就足以战胜《黑暗森林》。

前面提过,《三体》中的许多创意其实都在其他小说中出现过,甚至《球状闪电》还是其真正的前传。但《三体》系列中的创意设定又不仅仅只有这些,有一些小创意甚至单独就能支撑起一部长篇。比如第一部里面杀人于无形的纳米琴弦,第二部里面四个面壁者的殚精竭虑每个都能灭掉一次外星人,第三部里面更是拿科幻创意当不要钱一样随地撒。小说中提出来的黑暗森林理论深深改变了我对宇宙的看法,“大自然是自然的吗”?这种哲学问题提得也很终极,也呼应了第一部里面的台球桌和农场主。

《三体》系列体现了刘慈欣文字水平的巨大进步,这一点提到的人不多,但是却实实在在存在,就是三部小说相比也一目了然。第一部的语言还只能说是中规中矩;第二部里抒情性、震撼性的段落就大比例增加了;至于第三部更是好看的文字比比皆是,而且文风过渡也很从容。行星局势一夜三惊、朝不保夕的大环境下,三个童话却又写得清新秀丽童趣盎然——而且其中还要掺杂战略情报,难度可想而知。歌者出现的时候文风又一变而成,那种特有的带有宇宙感的神秘苍凉、辽远孤寂,一下子写出了外星强者的神秘感。不得不说,这时的刘慈欣是真的成熟了。

从社会派角度说,《三体》系列是一个整合了多种影射和隐喻的体系,虽然未必是作者有意为之,但他的政治观点还是鲜明可见的,这一点在第三部《死神永生》里体现得尤为明显。能够明显看出,刘慈欣对当前社会上一些甚嚣尘上的观点是不以为然的。民主好吗?实现民主的人类选出了一个险些毁灭地球的“执剑人”;人文关怀好吗?秉承人文精神,不愿脱离人类道德的女主角,最后害得整个太阳系毁灭!这篇小说虽然不至于引起全社会的反思,但至少能让我们对一些光鲜的概念做一下重新认识,而生存下去才是一个种族、一个族群最重要的目的所在。这些说起来实在很长,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去看看笔者拙文《从〈三体〉谈谈小说中映射的艺术》。

读者喜欢读科幻小说,从根子上说是他们觉得科学技术的进步能够真的像魔法奇迹一样快速、彻底、戏剧性地改变自己的生活——就像小说里一样。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欧美国家去工业化的社会背景下,科幻特别是硬科幻日渐式微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而我们中国有幸出现一个刘慈欣,是跟中国处在一个正快速实现工业化的大时代背景有关,也跟刘慈欣本人的理工科背景和所具备的真正人文精神有关。和美国科幻黄金时代作家阿瑟·克拉克、艾萨克·阿西莫夫等人相似,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只有在中国这样一个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奇迹诞生的国度,这样一个全世界最大的工业国,才能诞生刘慈欣这些瑰丽的科幻文学。我们要问的不应该是“为什么中国可以出现刘慈欣”,而应该是“为什么中国只有一个刘慈欣”!

(作者陈慕雷 幻想文学评论者,自由撰稿人)

赡养人类

刘慈欣

业务就是业务,无关其他。这是滑膛所遵循的原则,但这一次,客户却让他感到了困惑。

首先客户的委托方式不对,他要与自己面谈,在这个行业中,这可是件很稀奇的事。三年前,滑膛听教官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们与客户的关系,应该是前额与后脑勺的关系,永世不得见面,这当然是为了双方的利益考虑。见面的地点更令滑膛吃惊,是在这座大城市中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中最豪华的总统大厅,那可是世界上最不适合委托这种业务的地方。据对方透露,这次委托加工的工件有三个,这倒无所谓,再多些他也不在乎。

服务生拉开了总统大厅镶金的大门,滑膛在走进去前,不为人察觉地把手向夹克里探了一下,轻轻拉开了左腋下枪套的按扣。其实这没有必要,没人会在这种地方对他干太意外的事。

大厅金碧辉煌,仿佛是与外面现实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世界,巨型水晶吊灯就是这个世界的太阳,猩红色的地毯就是这个世界的草原。这里初看很空旷,但滑膛还是很快发现了人,他们围在大厅一角的两个落地窗前,撩开厚重的窗帘向外面的天空看,滑膛扫了一眼,立刻数出竟有13个人。客户是他们而不是他,也出乎滑膛的预料,教官说过,客户与他们还像情人关系——尽管可能有多个,但每次只能与他们中的一人接触。

滑膛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哥哥飞船又移到南半球上空了,现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帝文明离开地球已经3年了,那次来自宇宙的大规模造访,使人类对外星文明的心理承受能力增强了许多,况且,上帝文明有铺天盖地的两万多艘飞船,而这次到来的哥哥飞船只有一艘。它的形状也没有上帝文明的飞船那么奇特,只是一个两头圆的柱体,像是宇宙中的一粒感冒胶囊。

看到滑膛进来,那13个人都离开窗子,回到了大厅中央的大圆桌旁。滑膛认出了他们中的大部分,立刻感觉这间华丽的大厅变得寒碜了。这些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朱汉杨,他的华软集团的“东方3000”操作系统正在全球范围内取代老朽的WINDOWS。其他的人,也都在福布斯财富500排行的前50内,这些人每年的收益,可能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的GDP,滑膛处于一个小型版的全球财富论坛中。

这些人与齿哥是绝对不一样的,滑堂暗想,齿哥是一夜的富豪,他们则是三代修成的贵族,虽然真正的时间远没有那么长,但他们确实是贵族,财富在他们这里已转化成内敛的高贵。就像朱汉杨手上的那枚钻戒,纤细精致,在他修长的手指上若隐若现,只是偶尔闪一下温润的柔光,但它的价值,也许能买几十个齿哥手指上那颗核桃大小金光四射的玩意儿。

但现在,这13名高贵的财界精英聚在这里,却是要雇职业杀手杀人,而且要杀3个人。据首次联系的人说,这还只是第一批。

其实滑膛并没有去注意那枚钻戒,他看的是朱汉杨手上的那三张照片,那显然就是委托加工的工件了。朱汉杨起身越过圆桌,将三张照片推到他面前。扫了一眼后,滑膛又有微微的挫折感。教官曾说过,对于自己开展业务的地区,要预先熟悉那些有可能被委托加工的工件,至少在这个大城市,滑膛做到了。但照片上这3个人,滑膛是绝对不认识的。这三张照片显然是用长焦距镜头拍的,上面的脸孔蓬头垢面,与眼前这群高贵的人简直不是一个物种。细看后才发现,其中有一个是女性,还很年轻,与其他两人相比她要整洁些,头发虽然落着尘土,但细心地梳过。她的眼神很特别,滑膛很注意人的眼神,他这个专业的人都这样。他平时看到的眼神分为两类:充满欲望焦虑的和麻木的,但这双眼睛充满少见的平静。滑膛的心微微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像一缕随风飘散的轻雾。

“这桩业务,是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委托给你的,这里是委员会的全体常委,我是委员会的主席。”朱汉杨说。

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奇怪的名字,滑膛只明白了它是一个由顶级富豪构成的组织,并没有去思考它名称的含义,他知道这是属于那类如果没有提示,不可能想象出其真实含义的名称。

“他们的地址都在背面写着,不太固定,只是一个大概范围,你得去找,应该不难找到的。钱已经汇到你的账户上,先核实一下吧。”朱汉杨说。滑膛抬头看看他,发现他的眼神并不高贵,属于充满焦虑的那一类,但令他微微惊奇的是,其中的欲望已经无影无踪了。

滑膛拿出手机,查询了账户,数清了那串数字后面零的个数后,冷冷地说:“第一,不用这么多,按我的出价付就可以;第二,预付一半,完工后付清。”

“就这样吧。”朱汉杨不以为然地说。

滑膛按了一阵手机后说:“已经把多余款项退回去了,您核实一下吧,先生,我们也有自己的职业准则。”

“其实现在做这种业务的很多,我们看重的就是您的这种敬业和荣誉感。”许雪萍说。这女人的笑很动人,她是远源集团的总裁,远源是电力市场完全放开后诞生的亚洲最大的能源开发实体。

“这是第一批,请做得利索些。”海上石油巨头薛桐说。

“快冷却还是慢冷却?”滑膛问,同时加了一句,“需要的话我可以解释。”

“我们懂,这些无所谓,你看着做吧。”朱汉杨回答。

“验收方式?录像还是实物样本?”

“都不需要,你做完就行,我们自己验收。”

“我想就这些了吧?”

“是,您可以走了。”

滑膛走出酒店,看到巨厦间狭窄的天空中,哥哥飞船正在缓缓移过。飞船的体积大了许多,运行的速度也更快了,显然降低了轨道高度。它光滑的表面涌现着绚丽的花纹,那花纹在不断地缓缓变化,看久了对人有一种催眠作用。其实飞船表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层全反射镜面,人们看到的花纹,只是地球变形的映像。滑膛觉得它像一块钝银,觉得它很美,他喜欢银,不喜欢金,银很静,很冷。

3年前,上帝文明在离去时告诉人类,他们共创造了六个地球,现在还有四个存在,都在距地球200光年的范围内。上帝敦促地球人类全力发展技术,必须先去消灭那三个兄弟,免得他们来消灭自己。但这信息来得晚了。

那三个遥远地球世界中的一个——第一地球,在上帝船队走后不久就来到了太阳系,他们的飞船泊入地球轨道。他们的文明历史比太阳系人类长两倍,所以这个地球上的人类应该叫他们哥哥。

滑膛拿出手机,又看了一下账户中的金额,齿哥,我现在的钱和你一样多了,但总还是觉得少点什么,而你,总好像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一切,所做的就是竭力避免它们失去……滑膛摇摇头,想把头脑中的影子甩掉,这时候想起齿哥,不吉利。

齿哥得名,源自他从不离身的一把锯,那锯薄而柔软,但极其锋利,锯柄是坚硬的海柳做的,有着美丽的浮世绘风格的花纹。他总是将锯像腰带似的绕在腰上,没事儿时取下来,拿一把提琴弓在锯背上划动,借助于锯身不同宽度产生的音差,加上将锯身适当的弯曲,居然能奏出音乐来,乐声飘忽不定,音色忧郁而阴森,像一个幽灵的呜咽。这把利锯的其他用途滑膛当然听说过,但只有一次看到过齿哥以第二种方式使用它。那是在一间旧仓库中的一场豪赌,一个叫半头砖的二老大输了个精光,连他父母的房子都输掉了,眼红得冒血,要把自己的两只胳膊押上翻本。齿哥手中玩着骰子对他微笑了一下。说,胳膊不能押的,来日方长啊,没了手,以后咱们兄弟不就没法玩了吗?押腿吧。于是半头砖就把两条腿押上了。他再次输光后,齿哥当场就用那条锯把他的两条小腿齐膝锯了下来。滑膛清楚地记得利锯划过肌腱和骨骼时的声音,当时齿哥一脚踩着半头砖的脖子,所以他的惨叫声发不出来,宽阔阴冷的大仓库中只回荡着锯条拉过骨肉的声音,像欢快的歌唱,在锯到膝盖的不同部分时呈现出丰富的音色层次,雪白雪白的骨末撒在鲜红的血泊上,形成的构图呈现出一种妖艳的美。滑膛当时被这种美震撼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加入了锯和血肉的歌唱,这他妈的才叫生活!那天是他18岁生日,绝好的成年礼。完事后,齿哥把心爱的锯擦了擦缠回腰间,指着已被抬走的半头砖和两根断腿留下的血迹说:告诉砖儿,后半辈子我养活他。

滑膛虽年轻,也是自幼随齿哥打天下的元老之一,见血的差事每月都有。当齿哥终于在血腥的社会阴沟里完成了原始积累,由黑道转向白道时,一直跟追着他的人都被封了副董事长副总裁之类的,唯有滑膛只落得给齿哥当保镖。但知情的人都明白,这种信任非同小可。齿哥是个非常小心的人,这可能是出于他干爹的命运。齿哥的干爹也是非常小心的,用齿哥的话说恨不得把自己用一块铁包起来。许多年的平安无事后,那次干爹乘飞机,带了两个最可靠的保镖,在一排座位上他坐在两个保镖中间。在珠海降落后,空姐发现这排座上的三个人没有起身,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发现他们的血已淌过了十多排座位。有许多根极细的长钢针从后排座位透过靠背穿过来,两个保镖每人的心脏都穿过了三根。至于干爹,足足被14根钢针穿透,像一个被精心钉牢的蝴蝶标本。这14肯定是有说头的,也许暗示着他不合规则吞下的1400万,也许是复仇者14年的等待……与干爹一样,齿哥出道的征途,使得整个社会对于他除了暗刃的森林就是陷阱的沼泽,他实际上是将自己的命交到了滑膛手上。

但很快,滑膛的地位就受到了老克的威胁。老克是俄罗斯人,那时,在富人们中有一个时髦的做法:聘请前克格勃人员做保镖,有这样一位保镖,与拥有一个影视明星情人一样值得炫耀。齿哥周围的人叫不惯那个绕口的俄罗斯名,就叫这人克格勃,时间一长就叫老克了。其实老克与克格勃没什么关系,真正的前克格勃机构中,大部分人不过是坐办公室的文职人员,即使是那些处于秘密战最前沿的,对安全保卫也都是外行。老克是前苏共中央警卫局的保卫人员,曾是葛罗米柯的警卫之一,是这个领域货真价实的精英,而齿哥以相当于公司副董事长的高薪聘请他,完全不是为了炫耀,真的是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老克一出现,立刻显出了他与普通保镖的不同。这之前那些富豪的保镖们,在饭桌上比他们的雇主还能吃能喝,还喜欢在主人谈生意时乱插嘴,真正出现危险情况时,他们要么像街头打群架那样胡来,要么溜得比主人还快。而老克,不论在宴席还是谈判时,都静静地站在齿哥身后,他那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厚实坚稳的墙,随时准备挡开一切威胁。老克并没有机会遇到威胁他保护对象的危险情况,但他的敬业和专业使人们都相信,一旦那种情况出现时,他将是绝对称职的。虽然与别的保镖相比,滑膛更敬业一些,也没有那些坏毛病,但他从老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知道,老克不分昼夜地戴着墨镜,并非是扮酷而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视线。

虽然老克的汉语学得很快,但他和包括自己雇主在内的周围人都没什么交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滑膛请到自己简朴的房间里,给他和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后,用生硬的汉语说:“我,想教你说话。”

“说话?”

“说外国话。”

于是滑膛就跟老克学外国话,几天后他才知道老克教自己的不是俄语而是英语。滑膛也学得很快,当他们能用英语和汉语交流后,有一天老克对滑膛说:“你和别人不一样。”

“这我也感觉到了。”滑膛点点头。

“30年的职业经验,使我能够从人群中准确地识别出具有那种潜质的人,这种人很稀少,但你就是,看到你第一眼时我就打了个寒战。冷血一下并不难,但冷下去的血再热不起来就很难了,你会成为那一行的精英,可别埋没了自己。”

“我能做什么呢?”

“先去留学。”

齿哥听到老克的建议后,倒是满口答应,并许诺费用的事他完全负责。其实有了老克后,他一直想摆脱滑膛,但公司中又没有空位子了。

于是,在一个冬夜,一架喷气客机载着这个自幼失去父母,从最底层黑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飞向遥远的陌生国度。

开着一辆很旧的桑塔纳,滑膛按照片上的地址去踩点。他首先去的是春花广场,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照片上的人,那个流浪汉正在垃圾桶中翻找着,然后提着一个鼓鼓的垃圾袋走到一个长椅处。他的收获颇丰,一盒几乎没怎么动的盒饭,还是菜饭分放的那种大盒,一根只咬了一口的火腿肠,几块基本完好的面包,还有大半瓶可乐。滑膛本以为流浪汉会用手抓着盒饭吃,但看到他从这初夏仍穿着的脏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铝勺。他慢慢地吃完晚餐,把剩下的东西又扔回垃圾桶中。滑膛四下看看,广场四周的城市华灯初上,他很熟悉这里,但现在觉得有些异样。很快,他弄明白了这个流浪汉轻易填饱肚子的原因。这里原是城市流浪者聚集的地方,但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只剩下他的这个目标。他们去哪里了?都被委托“加工”了吗?

滑膛接着找到了第二张照片上的地址。在城市边缘一座交通桥的桥孔下,有一个用废瓦楞和纸箱搭起来的窝棚,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滑膛将窝棚的破门小心地推开一道缝,探进头去,出乎意料,他竟进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原来窝棚里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油画,形成了另一层墙壁。顺着一团烟雾,滑膛看到了那个流浪画家,他像一头冬眠的熊一般躺在一个破画架下,头发很长,穿着一件涂满油彩像长袍般肥大的破T恤衫,抽着五毛一盒的玉蝶烟。他的眼睛在自己的作品间游移,目光充满了惊奇和迷惘,仿佛他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他的大部分时光大概都是在这种对自己作品的自恋中度过的。这种穷困潦倒的画家在上世纪90年代曾有过很多,但现在不多见了。

“没关系,进来吧。”画家说,眼睛仍扫视着那些画,没朝门口看一眼,听他的口气,就像这里是一座帝王宫殿似的。在滑膛走进来之后,他又问:“喜欢我的画吗?”

滑膛四下看了看,发现大部分的画只是一堆零乱的色彩,就是随意将油彩泼到画布上都比它们显得有理性。但有几幅画面却很写实,滑膛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幅吸引了:占满整幅画面的是一片干裂的黄土地,从裂缝间伸出几枝干枯的植物,仿佛已经枯死了几个世纪,而在这个世界上,水也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在这干旱的土地上,放着一个骷髅头,它也干得发白,表面布满裂纹,但从它的口洞和一个眼窝中,居然长出了两株活生生的绿色植物,它们青翠欲滴,与周围的酷旱和死亡形成鲜明对比,其中一株植物的顶部,还开着一朵娇艳的小花。这个骷髅头的另一个眼窝中,有一只活着的眼睛,清澈的眸子瞪着天空,目光就像画家的眼睛一样,充满惊奇和迷惘。

“我喜欢这幅。”滑膛指指那幅画说。

“这是《贫瘠》系列之二,你买吗?”

“多少钱?”

“看着给吧。”

滑膛掏出皮夹,将里面所有的百元钞票都取了出来,递给画家,但后者只从中抽了两张。

“只值这么多,画是你的了。”

滑膛发动了车子,然后拿起第三张照片看上面的地址,旋即将车熄了火,因为这个地方就在桥旁边,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个垃圾场。滑膛取出望远镜,透过挡风玻璃从垃圾场上那一群拾荒者中寻找着目标。

这座大都市中靠垃圾为生的拾荒者有30万人,已形成了一个阶层,而他们内部也有分明的等级。最高等级的拾荒者能够进入高尚别墅区,在那里如艺术雕塑般精致的垃圾桶中,每天都能拾到只穿用过一次的新衬衣、袜子和床单,这些东西在这里是一次性用品;垃圾桶中还常常出现只有轻微损坏的高档皮鞋和腰带,以及只抽了三分之一的哈瓦那雪茄和只吃了一角的高级巧克力……但进入这里捡垃圾要重金贿赂社区保安,所以能来的只是少数人,他们是拾荒者中的贵族。拾荒者的中间阶层都集中在城市中众多的垃圾中转站里,那是城市垃圾的第一次集中地。在那里,垃圾中最值钱的部分:废旧电器、金属、完整的纸制品、废弃的医疗器械、被丢弃的过期药品等,都被捡拾得差不多了。那里也不是随便就能进来的,每个垃圾中转站都是某个垃圾把头控制的地盘,其他拾荒者擅自进入,轻者被暴打一顿赶走,重者可能丢了命。经过中转站被送往城市外面的大型堆放和填埋场的垃圾已经没有多少“营养”了,但靠它生存的人数最多,他们是拾荒者中的最底层,就是滑膛现在看到的这些人。留给这些最底层拾荒者的,都是不值钱又回收困难的碎塑料、碎纸等,再就是垃圾中的腐烂食品,可以以每公斤一分的价格卖给附近农民当猪饲料。在不远处,大都市如一块璀璨的巨大宝石闪烁着,它的光芒传到这里,给恶臭的垃圾山镀上了一层变幻的光晕。其实,就是从拾到的东西中,拾荒者们也能体会到那不远处大都市的奢华——在他们收集到的腐烂食品中,常常能依稀认出只吃了四腿的烤乳猪、只动了一筷子的石斑鱼、完整的鸡……最近整只乌骨鸡多了起来,这源自一道刚时兴的名叫乌鸡白玉的菜,这道菜是把豆腐放进乌骨鸡的肚子里炖出来的,真正的菜就是那几片豆腐,鸡虽然美味但只是包装,如果不知道吃了,就如同吃粽子连粽叶一起吃一样,会成为有品位的食客的笑柄……

这时,当天最后一趟运垃圾的环卫车来了,当自卸车厢倾斜着升起时,一群拾荒者迎着山崩似的垃圾冲上来,很快在飞扬尘土中与垃圾山融为一体。这些人似乎完成了新的进化,垃圾山的恶臭、毒菌和灰尘似乎对他们都不产生影响。当然,这是只看到他们如何生存而没见到他们如何死亡的普通人产生的印象,正像普通人平时见不到虫子和老鼠的尸体,因而也不关心它们如何死去一样。事实上,这个大垃圾场多次发现拾荒者的尸体,他们静悄悄地死在这里,然后被新的垃圾掩埋了。

在场边一盏泛光灯昏暗的灯光中,拾荒者们只是一群灰尘中模糊的影子,但滑膛还是很快在他们中发现了自己寻找的目标。这么快找到她,滑膛除了借助自己锐利的目光外,还有一个原因:与春花广场上的流浪者一样,今天垃圾场上的拾荒者人数明显减少了,这是为什么?

滑膛在望远镜中观察着目标,她初看上去与其他的拾荒者没有太大区别,腰间束着一根绳子,手里拿着大编织袋和顶端装着耙勺的长杆,只是她看上去比别人瘦弱,挤不到前面去,只能在其他拾荒者的圈外捡拾着,她翻找的,已经是垃圾的垃圾了。

滑膛放下望远镜,沉思片刻,轻轻摇摇头。世界上最离奇的事正在他的眼前发生:一个城市流浪者,一个穷得居无定所的画家,加上一个靠拾垃圾为生的女孩子,这三个世界上最贫穷最弱势的人,有可能在什么地方威胁到那些处于世界财富之巅的超级财阀们呢,这种威胁甚至于迫使他们雇用杀手置之于死地?!

后座上放着那幅《贫瘠》系列之二,骷髅头上的那只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滑膛,令他如芒刺在背。

垃圾场那边发出了一阵惊叫声,滑膛看到,车外的世界笼罩在一片蓝光中,蓝光来自东方地平线,那里,一轮蓝太阳正在快速升起,那是运行到南半球的哥哥飞船。飞船一般是不发光的,晚上,自身反射的阳光使它看上去像一轮小月亮,但有时它也会突然发出照亮整个世界的蓝光,这总是令人们陷入莫名的恐惧之中。这一次飞船发出的光比以往都亮,可能是轨道更低的缘故。蓝太阳从城市后面升起,使高楼群的影子一直拖到这里,像一群巨人的手臂,但随着飞船的快速上升,影子渐渐缩回去了。

在哥哥飞船的光芒中,垃圾场上那个拾荒女孩能看得更清楚了,滑膛再次举起望远镜,证实了自己刚才的观察,就是她,她蹲在那里,编织袋放在膝头,仰望的眼睛有一丝惊恐,但更多的还是他在照片上看到的平静。滑膛的心又动了一下,但像上次一样这触动转瞬即逝,他知道这涟漪来自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为再次失去它而懊悔。

飞船很快划过长空,在西方地平线落下,在西天留下了一片诡异的蓝色晚霞,然后,一切又没入昏暗的夜色中,远方的城市之光又灿烂起来。滑膛的思想又回到那个谜上来:世界最富有的十三个人要杀死最穷的三个人,这不是一般的荒唐,这真是对他的想象力最大的挑战。但思路没走多远就猛地刹住,滑膛自责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违反了这个行业的最高精神准则,校长的那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行业的座右铭:

瞄准谁,与枪无关。

到现在,滑膛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国家留学的,更不知道那所学校的确切位置。他只知道飞机降落的第一站是莫斯科,那里有人接他,那人的英语没有一点儿俄国口音,他被要求戴上一副不透明的墨镜,伪装成一个盲人,以后的旅程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再坐一天的汽车,才到达学校,这时是否还在俄罗斯境内,滑膛真的说不准了。学校地处深山,围在高墙中,学生在毕业之前绝对不准外出。被允许摘下眼镜后,滑膛发现学校的建筑明显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灰色的,外形毫无特点;另一类的色彩和形状都很奇特。他很快知道,后一类建筑实际上是一堆巨型积木,可以组合成各种形状,以模拟变化万千的射击环境。整所学校,基本上就是一个设施精良的大靶场。

开学典礼是全体学生唯一的一次集合,他们的人数刚过四百。校长一头银发,一副令人肃然起敬的古典学者风度。他讲了如下一番话:

“同学们,在以后的四年中,你们将学习一个我们永远不会讲出其名称的行业所需的专业知识和技能,这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之一,同样会有光辉的未来。从小处讲,它能够为做出最后选择的客户解决只有我们才能解决的问题;从大处讲,它能够改变历史。

“曾有不同的政治组织出高价委托我们训练游击队员,我们拒绝了,我们只培养独立的专业人员,是的,独立,除钱以外独立于一切。从今以后,你们要把自己当成一支枪,你们的责任,就是实现枪的功能,在这个过程中展现枪的美感,至于瞄准谁,与枪无关。A持枪射击B,B又夺过同一支枪射击A,枪应该对这每一次射击一视同仁,都以最高的质量完成操作,这是我们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在开学典礼上,滑膛还学会了几个最常用的术语:该行业的基本操作叫加工,操作的对象叫工件,死亡叫冷却。

学校分L、M和S三个专业,分别代表长、中、短三种距离。

L专业是最神秘的,学费高昂,学生人数很少,且基本不和其他专业的人交往。滑膛的教官也劝他们离L专业的人远些:“他们是行业中的贵族,是最有可能改变历史的人。”L专业的知识博大精深,他们的学生使用的狙击步枪价值几十万美元,装配起来有两米多长。L专业的加工距离均超过1000米,据说最长可达到3000米!1500米以上的加工操作是一项复杂的工程,其中的前期工作之一就是沿射程按一定间距放置一系列的“风铃”,这是一种精巧的微型测风仪,它可将监测值以无线发回,显示在射手的眼镜显示器上,以便他(她)掌握射程不同阶段的风速和风向。

M专业的加工距离在10米至300米之间,是最传统的专业,学生也最多,他们一般使用普通制式步枪,M专业的应用面最广,但也是平淡和缺少传奇的。

滑膛学的是S专业,加工距离在10米以下,对武器要求最低,一般使用手枪,甚至还可能使用冷兵器。在三个专业中,S专业无疑是最危险的,但也是最浪漫的。校长就是这个专业的大师,亲自为S专业授课,他首先开的课程竟然是——英语文学。

“你们首先要明白S专业的价值。”看着迷惑的学生们,校长庄重地说,“在L和M专业中,工件与加工者是不见面的,工件都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加工并冷却的,这对他们当然是一种幸运,但对客户却不是,相当一部分客户,需要让工件在冷却之前得知他们被谁、为什么委托加工的,这就要由我们来告知工件。这时,我们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客户的化身,我们要把客户传达的最后信息向工件庄严完美地表达出来,让工件在冷却前受到最大的心灵震慑和煎熬,这就是S专业的浪漫和美感之所在,工件冷却前那恐惧绝望的眼神,将是我们工作最大的精神享受。但要做到这些,就需要我们具有相当的表达能力和文学素养。”

于是,滑膛学了一年的文学。他读荷马史诗,背莎士比亚,读了很多的经典和现代名著。滑膛感觉这一年是自己留学生涯中最有收获的一年,因为后面学的那些东西他以前多少都知道一些,以后迟早也能学到,但深入地接触文学,这是他唯一的机会。通过文学,他重新发现了人,惊叹人原来是那么一种精致而复杂的东西。以前杀人,在他的感觉中只是打碎盛着红色液体的粗糙陶罐;现在惊喜地发现自己击碎的原来是精美绝伦的玉器,这更增加了他杀戮的快感。

接下来的课程是人体解剖学。与其他两个专业相比,S专业的另一大优势是可以控制被加工后的工件冷却到环境温度的时间,术语叫快冷却和慢冷却。很多客户是要求慢冷却的,冷却的过程还要录像,以供他们珍藏和欣赏。当然这需要很高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人体解剖学当然也是不可缺少的知识。

然后,真正的专业课才开始。

垃圾场上拾荒的人渐渐走散,只剩下包括目标在内的几个人。滑膛当即决定,今晚就把这个工件加工了。按行业惯例,一般在勘察时是不动手的,但也有例外,合适的加工时机会稍纵即逝。

滑膛将车开离桥下,经过一阵颠簸后在垃圾场边的一条小路旁停下,滑膛观察到这是拾荒者离开垃圾场的必经之路。这里很黑,只能隐约看到荒草在夜风中摇曳的影子,是很合适的加工地点,他决定在这里等着工件。

滑膛抽出枪,轻轻放在驾驶台上。这是一枝外形粗陋的左轮,7.6毫米口径,可以用大黑星(黑社会对五四手枪的称呼)的子弹,按其形状,他叫它大鼻子,是没有牌子的私造枪,他从西双版纳的一个黑市上花三千元买到的。枪虽然外形丑陋,但材料很好,且各个部件的结构都加工正确,最大的缺陷就是最难加工的膛线没有做出来,枪管内壁光光的。滑膛有机会得到名牌好枪,他初做保镖时,齿哥给他配了一支32发的短乌齐。后来,又将一支七七式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他,但那两支枪都被他压到箱子底,从来没带过,他只喜欢大鼻子。现在,它在城市的光晕中冷冷地闪亮,将滑膛的思绪又带回了学校的岁月。

专业课开课的第一天,校长要求每个学生展示自己的武器。当滑膛将大鼻子放到那一排精致的高级手枪中时,很是不好意思。但校长却拿起它把玩着,由衷地赞赏道:“好东西。”

“连膛线都没有,消音器也拧不上。”一名学生不屑地说。

“S专业对准确性和射程要求最低,膛线并不重要;消音器嘛,垫个小枕头不就行了?孩子,别让自己变得匠气了。在大师手中,这把枪能产生出你们这堆昂贵的玩意儿产生不了的艺术效果。”

校长说得对,由于没有膛线,大鼻子射出的子弹在飞行时会翻跟头,在空气中发出正常子弹所没有的令人恐惧的尖啸,在射入工件后仍会持续旋转,像一柄锋利的旋转刀片,切碎沿途的一切。

“我们以后就叫你滑膛吧!”校长将枪递还给滑膛时说,“好好掌握它,孩子,看来你得学飞刀了。”滑膛立刻明白了校长的话:专业飞刀是握着刀尖出刀的,这样才能在旋转中产生更大的穿刺动量,这就需要在到达目标时刀尖正好旋转到前方。校长希望滑膛像掌握飞刀那样掌握大鼻子射出的子弹!这样,就可以使子弹在工件上的创口产生丰富多彩的变化。经过长达两年的苦练,消耗了近三万发子弹,滑膛竟真的练成了这种在学校最优秀的射击教官看来都不可能实现的技巧。

滑膛的留学经历与大鼻子是分不开的。在第四学年,他认识了同专业的一个名叫火的女生,她的名字也许来自那头红发。这里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国籍,滑膛猜测她可能来自西欧。这里不多的女生,几乎个个都是天生的神枪手,但火的枪打得很糟,匕首根本不会用,真不知道她以前是靠什么吃饭。但在一次勒杀课程中,她从自己手上那枚精致的戒指中抽出一根肉眼看不见的细线,熟练地套到用作教具的山羊脖子上,那根如利刃般的细线竟将山羊的头齐齐地切了下来。据火的介绍,这是一段纳米丝,这种超高强度的材料未来可能被用来建造太空电梯。

火对滑膛没什么真爱可言,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在这里出现。她同时还与外系一个名叫黑冰狼的北欧男生交往,并在滑膛和黑冰狼之间像斗蛐蛐似的反复挑逗,企图引起一场流血争斗,以便为枯燥的学习生活带来一点儿消遣。她很快成功了,两个男人决定以俄罗斯轮盘赌的形式决斗。这天深夜,全班同学将靶场上的巨型积木摆放成罗马斗兽场的形状,决斗就在斗兽场中央进行,使用的武器是大鼻子。火做裁判,她优雅地将一颗子弹塞进大鼻子的空弹仓,然后握住枪管,将弹仓在她那如常春藤般的玉臂上来回滚动了十几次。然后,两个男人谦让了一番,火微笑着将大鼻子递给滑膛。滑膛缓缓举起枪,当冰凉的枪口触到太阳穴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孤独向他袭来,他感到无形的寒风吹透了世界万物,漆黑的宇宙中只有自己的心是热的。一横心,他连扣了五下扳机,击锤点了五下头,弹仓转动了五下,枪没响。咔咔咔咔咔,这五声清脆的金属声敲响了黑冰狼的丧钟。全班同学欢呼起来,火更是快活得流出了眼泪,对着滑膛高呼她是他的了。这中间笑得最轻松的是黑冰狼,他对滑膛点点头,由衷地说:“东方人,这是自柯尔特(左轮手枪的发明者)以来最精彩的赌局了。”他然后转向火,“没关系亲爱的,人生于我,一场豪赌而已。”说完他抓起大鼻子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一声有力的闷响,血花和碎骨片溅得很潇洒。

之后不久滑膛就毕业了,他又戴上了那副来时戴的眼镜离开了这所没有名称的学校,回到了他长大的地方。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学校的一丝消息,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

回到外部世界后,滑膛才听说世界上发生的一件大事:上帝文明来了,要接受他们培植的人类的赡养,但在地球的生活并不如意,他们只待了一年多时间就离去了,那两万多艘飞船已经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回来后刚下飞机,滑膛就接到了一桩加工业务。

齿哥热情地欢迎滑膛归来,摆上了豪华的接风宴,滑膛要求和齿哥单独待在宴席上,他说自己有好多心里话要说。其他人离开后,滑膛对齿哥说:

“我是在您身边长大的,从内心里,我一直没把您当大哥,而是当成亲爹。您说,我应当去干所学的这个专业吗?就一句话,我听您的。”

齿哥亲切地扶着滑膛的肩膀说:“只要你喜欢,就干嘛。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的,别管白道黑道,都是道儿嘛,有出息的人,哪股道上都能出息。”

“好,我听您的。”

滑膛说完,抽出手枪对着齿哥的肚子就是一枪,飞旋的子弹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划开一道横贯齿哥腹部的大口子,然后穿进地板中。齿哥透过烟雾看着滑膛,眼中的震惊只是一掠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恍然大悟后的麻木,他对着滑膛笑了一下,点点头。

“已经出息了,小子。”齿哥吐着血沫说完,软软地倒在地上。

滑膛接的这桩业务是一小时慢冷却,但不录像,客户信得过他。滑膛倒上一杯酒,冷静地看着地上血泊中的齿哥,后者慢慢地整理着自己流出的肠子,像码麻将那样,然后塞回肚子里,滑溜溜的肠子很快又流出来,齿哥就再整理好将其塞回去……当这工作进行到第十二遍时,他咽了气,这时距枪响正好一小时。

滑膛说把齿哥当成亲爹是真心话,在他五岁时的一个雨天,输红了眼的父亲逼着母亲把家里全部存折都拿出来,母亲不从,便被父亲殴打致死,滑膛因阻拦也被打断鼻梁骨和一条胳膊,随后父亲便消失在雨中。后来滑膛多方查找也没有消息,如果找到,他也会让其享受一次慢冷却的。

事后,滑膛听说老克将自己的全部薪金都退给了齿哥的家人,返回了俄罗斯。他走前说:送滑膛去留学那天,他就知道齿哥会死在他手里,齿哥的一生是刀尖上走过来的,却不懂得一个纯正的杀手是什么样的人。

垃圾场上的拾荒者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只剩下目标一人还在那里埋头刨找着,她力气小,垃圾来时抢不到好位置,只能借助更长时间的劳作来弥补了。这样,滑膛就没有必要等在这里了,于是他拿起大鼻子塞到夹克口袋中,走下了车,径直朝垃圾中的目标走去。他脚下的垃圾软软的,还有一股温热,他仿佛踏在一只巨兽的身上。当距目标四五米时,滑膛抽出了握枪的手……

这时,一阵蓝光从东方射过来,哥哥飞船已绕地球一周,又转到了南半球,仍发着光。这突然升起的蓝太阳同时吸引了两人的目光,他们都盯着蓝太阳看了一会儿,然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滑膛发生了一名职业杀手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手中的枪差点滑落了,震撼令他一时感觉不到手中枪的存在,他几乎失声叫出:

果儿——

但滑膛知道她不是果儿,十四年前,果儿就在他面前痛苦地死去。但果儿在他心中一直活着,一直在成长,他常在梦中见到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果儿,就是眼前她这样儿。

齿哥早年一直在做着他永远不会对后人提起的买卖:他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一批残疾儿童,将他们放到城市中去乞讨,那时,人们的同情心还没有疲劳,这些孩子收益颇丰,齿哥就是借此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积累。

一次,滑膛跟着齿哥去一个人贩子那里接收新的一批残疾孩子,到那个旧仓库中,看到有五个孩子,其中的四个是先天性畸形,但另一个小女孩儿却是完全正常的。那女孩儿就是果儿,她当时六岁,长得很可爱,大眼睛水灵灵的,同旁边的畸形儿形成鲜明对比。她当时就用这双后来滑膛一想起来就心碎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全然不知等待着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这些就是了。”人贩子指指那四个畸形儿说。

“不是说好五个吗?”齿哥问。

“车厢里闷,有一个在路上完了。”

“那这个呢?”齿哥指指果儿。

“这不是卖给你的。”

“我要了,就按这些的价儿。”齿哥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

“可……她好端端的,你怎么拿她挣钱?”

“死心眼,加工一下不就得了?”

齿哥说着,解下腰间的利锯,朝果儿滑嫩的小腿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道贯穿小腿的长口子,血在果儿的惨叫声中涌了出来。

“给她裹裹,止住血,但别上消炎药,要烂开才好。”齿哥对滑膛说。

滑膛于是给果儿包扎伤口,血浸透了好几层纱布,直流得果儿脸色惨白。滑膛背着齿哥,还是给果儿吃了些利菌沙和抗菌优之类的消炎药,但是没有用,果儿的伤口还是发炎了。

两天以后,齿哥就打发果儿上街乞讨,果儿可爱而虚弱的小样儿,她的伤腿,都立刻产生了超出齿哥预期的效果,头一天就挣了三千多块。以后的一个星期里,果儿挣的钱每天都不少于两千块,最多的一次,一对外国夫妇一下子就给了四百美元。但果儿每天得到的只是一盒发馊的盒饭,这倒也不全是由于齿哥吝啬,他要的就是孩子挨饿的样子。滑膛只能在暗中给她些吃的。

一天傍晚,他上果儿乞讨的地方去接她回去,小女孩儿附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哥,我的腿不疼了呢。”一副高兴的样子。在滑膛的记忆中,这是他除母亲惨死外唯一的一次流泪,果儿的腿是不疼了,那是因为神经都已经坏死,整条腿都发黑了,她已经发了两天高烧。滑膛再也不顾齿哥的禁令,抱着果儿去了医院,医生说已经晚了,孩子的血液中毒。第二天深夜,果儿在高烧中去了。

从此以后,滑膛的血变冷了,而且像老克说的那样,再也没有温起来。杀人成了他的一项嗜好,比吸毒更上瘾,他热衷于打碎那一个个叫作人的精致器皿,看着它们盛装的红色液体流出来,冷却到与环境相同的温度,这才是它们的真相,以前那些红色液体里的热度,都是伪装。

完全是下意识,滑膛以最高的分辨率真切地记下了果儿小腿上那道长伤口的形状,后来在齿哥腹部划出的那一道,就是它准确的拷贝。

拾荒女站起身,背起那个对她显得很大的编织袋慢慢走去。她显然并非因滑膛的到来而走,她没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穿着体面的人的到来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只是该走了。哥哥飞船在西天落下,滑膛一动不动地站在垃圾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短暂的蓝色黄昏里。

滑膛把枪插回枪套,拿出手机拨通了朱汉杨的电话:“我想见你们,有事要问。”

“明天九点,老地方。”朱汉杨简洁地回答,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走进总统大厅,滑膛发现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的13个常委都在,他们将严肃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请提你的问题。”朱汉杨说。

“为什么要杀这三个人?”滑膛问。

“你违反了自己行业的职业道德。”朱汉杨用一个精致的雪茄剪切开一根雪茄的头部,不动声色地说。

“是的,我会让自己付出代价的,但必须清楚原因,否则这桩业务无法进行。”

朱汉杨用一根长火柴转着圈点着雪茄,缓缓地点点头:“现在我不得不认为,你只接针对有产阶级的业务。这样看来,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职业杀手,只是一名进行狭隘阶级报复的凶手,一名警方正在全力搜捕的、三年内杀了41个人的杀人狂,你的职业声望将从此一泻千里。”

“你现在就可以报警。”滑膛平静地说。

“这桩业务是不是涉及你的某些个人经历?”许雪萍问。

滑膛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他没有回答,默认了。

“因为那个女人?”

滑膛沉默着,对话已超出了合适的范围。

“好吧,”朱汉杨缓缓吐出一口白烟,“这桩业务很重要,我们在短时间内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只能答应你的条件,告诉你原因,一个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原因。我们这些社会上最富有的人,却要杀掉社会上最贫穷最弱势的人,这使我们现在在你的眼中成了不可理喻的变态恶魔,在说明原因之前,我们首先要纠正你的这个印象。”

“我对黑与白不感兴趣。”

“可事实已证明不是这样,好,跟我们来吧。”朱汉杨将只抽了一口的整根雪茄扔下,起身向外走去。

滑膛同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的全体常委一起走出酒店。

这时,天空中又出现了异常,大街上的人们都在紧张地抬头仰望。哥哥飞船正在低轨道上掠过,由于初升太阳的照射,它在晴朗的天空上显得格外清晰。飞船沿着运行的轨迹,撒下一颗颗银亮的星星,那些星星等距离排列,已在飞船后面形成了一条穿过整个天空的长线,而哥哥飞船本身的长度已经明显缩短了,它释放出星星的一头变得参差不齐,像折断的木棒。滑膛早就从新闻中得知,哥哥飞船是由上千艘子船形成的巨大组合体,现在,这个组合体显然正在分裂为子船船队。

“大家注意了!”朱汉杨挥手对常委们大声说,“你们都看到了,事态正在发展,时间可能不多了,我们工作的步伐要加快,各小组立刻分头到自己分管的液化区域,继续昨天的工作。”

说完,他和许雪萍上了一辆车,并招呼滑膛也上来。滑膛这才发现,酒店外面等着的,不是这些富豪们平时乘坐的豪华车,而是一排五十铃客货车。“为了多拉些东西。”许雪萍看出了滑膛的疑惑,对他解释说。滑膛看看后面的车厢,里面整齐地装满了一模一样的黑色小手提箱,那些小箱子看上去相当精致,估计有上百个。

没有司机,朱汉杨亲自开车驶上了大街。车很快拐入了一条林荫道,然后放慢了速度。滑膛发现原来朱汉杨在跟着路边的一个行人慢开,那人是个流浪汉,这个时代流浪汉的衣着不一定褴褛,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流浪汉的腰上挂着一个塑料袋,每走一步袋里的东西就叮咣响一下。

滑膛知道,昨天他看到的那个流浪者和拾荒者大量减少的谜底就要揭开了,但他不相信朱汉杨和许雪萍敢在这个地方杀人,他们多半是先将目标骗上车,然后带到什么地方除掉。按他们的身份,用不着亲自干这种事,也许只是为了向滑膛示范?滑膛不打算干涉他们,但也绝不会帮他们,他只管合同内的业务。

流浪汉显然没觉察到这辆车的慢行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许雪萍叫住了他。

“你好!”许雪萍摇下车窗说。流浪汉站住,转头看着她,脸上覆盖着这个阶层的人那种厚厚的麻木。“有地方住吗?”许雪萍微笑着问。

“夏天哪儿都能住。”流浪汉说。

“冬天呢?”

“暖气道,有的厕所也挺暖和。”

“你这样过了多长时间了?”

“我记不清了,反正征地费花完后就进了城,以后就这样了。”

“想不想在城里有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有个家?”

流浪汉麻木地看着女富豪,没听懂她的话。

“识字吗?”许雪萍问。流浪汉点点头后,她向前一指,“看那边——”那里有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在上面,青翠绿地上点缀着乳白色的楼群,像一处世外桃源,“那是一个商品房广告。”流浪汉扭头看看广告牌,又看看许雪萍,显然不知道那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好,现在你从我车上拿一个箱子。”

流浪汉走到车厢处拎了一个小提箱走过来,许雪萍指着箱子对他说:“这里面是一百万元人民币,用其中的五十万你就可以买一套那样的房子,剩下的留着过日子吧。当然,如果你花不了,也可以像我们这样把一部分送给更穷的人。”

流浪汉眼睛转转,捧着箱子仍面无表情,对于被愚弄,他很漠然。

“打开看看。”

流浪汉用黑乎乎的手笨拙地打开箱子,刚开一条缝就啪地一声合上了,他脸上那冰冻三尺的麻木终于被击碎,一脸震惊,像见了鬼。

“有身份证吗?”朱汉杨问。

流浪汉下意识地点点头,同时把箱子拎得尽量离自己远些,仿佛它是一颗炸弹。

“去银行存了,用起来方便一些。”

“你们……要我干啥?”流浪汉问。

“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外星人就要来了,如果他们问起你,你就说自己有这么多钱,就这一个要求,你能保证这样做吗?”

流浪汉点点头。

许雪萍走下车,冲流浪汉深深鞠躬:“谢谢。”

“谢谢。”朱汉杨也在车里说。

最令滑膛震惊的是,他们表达谢意时看上去是真诚的。

车开了,将刚刚诞生的百万富翁丢在后面。前行不远,车在一个转弯处停下了,滑膛看到路边蹲着三个找活儿的外来装修工,他们每人的工具只是一把三角形的小铁铲,外加地上摆着的一个小硬纸板,上书”刮家”。那三个人看到停在面前的车立刻起身跑过来,问:老板有活吗?

朱汉杨摇摇头:“没有。最近生意好吗?”

“哪有啥生意啊,现在都用喷上去的新涂料,就是一通电就能当暖气的那种,没有刮家的了。”

“你们从哪儿来?”

“河南。”

“一个村儿的?哦,村里穷吗?有多少户人家?”

“山里的,五十多户。哪能不穷呢,天旱,老板你信不信啊,浇地是拎着壶朝苗根儿上一根根地浇呢。”

“那就别种地了……你们有银行账户吗?”

三人都摇摇头。

“那又是只好拿现金了,挺重,辛苦你们了……从车上拿十几个箱子下来。”

“十几个啊?”装修工们从车上拿箱子,堆放到路边,其中一个问,对朱汉杨刚才的话,他们谁都没有去细想,更没在意。

“十多个吧,无所谓,你们看着拿。”

很快,十五个箱子堆在地上,朱汉杨指着这堆箱子说:“每只箱子里面装着一百万元,共一千五百万,回家去,给全村分了吧。”

一名装修工对朱汉杨笑笑,好像是在赞赏他的幽默感。另一名蹲下去打开了一只箱子,同另外两人一起看了看里面,然后他们一起露出同刚才那名流浪汉一样的表情。

“东西挺重的,去雇辆车回河南。如果你们中有会开车的,买一辆更方便些。”许雪萍说。

三名装修工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不知他们是天使还是魔鬼。很自然地,一名装修工问出了刚才流浪汉的问题:“让我们干什么?”

回答也一样:”只要你们答应一件事:外星人就要来了,如果他们问起你们,你们就说自己有这么多钱,就这一个要求,你们能保证做到吗?”

三个穷人点点头。

“谢谢。”“谢谢。”两位超级富豪又真诚地鞠躬致谢,然后上车走了,留下那三个人茫然地站在那堆箱子旁。

“你一定在想,他们会不会把钱独吞了。”朱汉杨扶着方向盘对滑膛说,“开始也许会,但他们很快就会把多余的钱分给穷人的,就像我们这样。”

滑膛沉默着,面对眼前的怪异和疯狂,他觉得沉默是最好的选择。现在,理智能告诉他的只有一点:世界将发生根本的变化。

“停车!”许雪萍喊道,然后对在一个垃圾桶旁搜寻易拉罐和可乐瓶的小脏孩儿喊,“孩子,过来!”孩子跑了过来,同时把他拾到的半编织袋瓶罐也背过来,好像怕丢了似的。“从车上拿一个箱子。”孩子拿了一个,“打开看看。”孩子打开了,看了,很吃惊,但没到刚才那四个成年人那种程度。“是什么?”许雪萍问。

“钱。”孩子抬起头看着她说。

“一百万块钱,拿回去给你的爸爸妈妈吧。”

“这么说真有这事儿?”孩子扭头看看仍装着许多箱子的车厢,眨眨眼说。

“什么事?”

“送钱啊,说有人在到处送大钱,像扔废纸似的。”

“但你要答应一件事,这钱才是你的:外星人就要来了,如果他们问起你,你就说自己有这么多钱,你确实有这么多钱,不是吗?就这一个要求,你能保证做到吗?”

“能!”

“那就拿着钱回家吧,孩子,以后世界上不会有贫穷了。”朱汉杨说着,启动了汽车。

“也不会有富裕了。”许雪萍说,神色黯然。

“你应该振作起来,事情是很糟,但我们有责任阻止它变得更糟。”朱汉杨说。

“你真觉得这种游戏有意义吗?”

朱汉杨猛地刹住了刚开动的车,在方向盘上方挥着双手喊道:“有意义!当然有意义!!难道你想在后半生像那些人一样穷吗?你想挨饿和流浪吗?”

“我甚至连活下去的兴趣都没有了。”

“使命感会支撑你活下去,这些黑暗的日子里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们的财富给了我们这种使命。”

“财富怎么了?我们没偷没抢,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我们的财富推动了社会前进,社会应该感谢我们!”

“这话你对哥哥文明说吧。”朱汉杨说完走下车,对着长空长出了一口气。

“你现在看到了,我们不是杀穷人的变态凶手。”朱汉杨对跟着走下车的滑膛说,“相反,我们正在把自己的财富散发给最贫穷的人,就像刚才那样。在这座城市里,在许多其他的城市里,在国家一级贫困地区,我们公司的员工都在这样做。他们带着集团公司的全部资产——上千亿的支票、信用卡和存折,一卡车一卡车的现金,去消除贫困。”

这时,滑膛注意到了空中的景象:一条由一颗颗银色星星连成的银线横贯长空,哥哥飞船联合体完成了解体,一千多艘子飞船变成了地球的一条银色星环。

“地球被包围了。”朱汉杨说,“这每颗星星都有地球上的航空母舰那么大,一艘单独的子船上的武器,就足以毁灭整个地球。”

“昨天夜里,它们毁灭了澳大利亚。”许雪萍说。

“毁灭?怎么毁灭?”滑膛看着天空问。

“一种射线从太空扫描了整个澳洲大陆,射线能够穿透建筑物和掩体,人和大型哺乳动物都在一小时内死去,昆虫和植物安然无恙;城市中,连橱窗里的瓷器都没有打碎。”

滑膛看了许雪萍一眼,又继续看着天空,对于这种恐惧,他的承受力要强于一般人。

“一种力量的显示,之所以选中澳大利亚,是因为它是第一个明确表示拒绝‘保留地方案的国家。”朱汉杨说。

“什么方案?”滑膛问。

“从头说起吧。来到太阳系的哥哥文明其实是一群逃荒者,他们在第一地球无法生存下去,‘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这是他们的原话。具体原因他们没有说明。他们要占领我们的地球四号,作为自己新的生存空间。至于地球人类,将被全部迁移至人类保留地,这个保留地被确定为澳洲,地球上的其他领土都归哥哥文明所有……这一切在今天晚上的新闻中就要公布了。”

“澳洲?大洋中的一个大岛,地方倒挺合适,澳大利亚的内陆都是沙漠,50多亿人挤在那块地方很快就会全部饿死的。”

“没那么糟,在澳洲保留地,人类的农业和工业将不再存在,他们不需要从事生产就能活下去。”

“靠什么活?”

“哥哥文明将养活我们,他们将赡养人类,人类所需要的一切生活资料都将由哥哥种族长期提供,所提供的生活资料将由他们平均分配,每个人得到的数量相等,所以,未来的人类社会将是一个绝对不存在贫富差别的社会。”

“可生活资料将按什么标准分配给每个人呢?”

“你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按照保留地方案,哥哥文明将对地球人类进行全面的社会普查,调查的目的是确定目前人类社会最低的生活标准,哥哥文明将按这个标准配给每个人的生活资料。”

滑膛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啊,我有些明白了,对所有的事,我都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了人类文明面临的处境吧。”

“其实嘛,哥哥的方案对人类还是很公平的。”

“什么?你竟然说公平?!你这个……”许雪萍气急败坏地说。

“他是对的,是很公平。”朱汉杨平静地说,“如果人类社会不存在贫富差距,最低的生活水准与最高的相差不大,那保留地就是人类的乐园了。”

“可现在……”

“现在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哥哥文明的社会普查展开之前,迅速抹平社会财富的鸿沟!”

“这就是所谓的社会财富液化吧?”滑膛问。

“是的,现在的社会财富是固态的,固态就有起伏,像这大街旁的高楼,像那平原上的高山,但当这一切都液化后,一切都变成了大海,海面是平滑的。”

“但像你们刚才那种做法,只会造成一片混乱。”

“是的,我们只是做出一种姿态,显示财富占有者的诚意。真正的财富液化很快就要在全世界展开,它将在各国政府和联合国的统一领导下进行,大扶贫即将开始。那时,富国将把财富向第三世界倾倒,富人将把金钱向穷人抛撒,而这一切,都是完全真诚的。”

“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滑膛冷笑着说。

“你是什么意思?你个变态的……”许雪萍指着滑膛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朱汉杨立刻制止了她。

“他是个聪明人,他想到了。”朱汉杨朝滑膛偏了一下头说。

“是的,我想到了,有穷人不要你们的钱。”

许雪萍看了滑膛一眼,低头不语了。朱汉杨对滑膛点点头:“是的,他们中有人不要钱。你能想象吗?在垃圾中寻找食物,却拒绝接受100万元……哦,你想到了。”

“但这种穷人,肯定是极少数。”滑膛说。

“是的,但他们只要占贫困人口十万分之一的比例,就足以形成一个社会阶层,在哥哥那先进的社会调查手段下,他们的生活水准,就会被当作人类最低的生活水准,进而成为哥哥进行保留地分配的标准,知道吗?只要十万分之一!”

“那么,现在你们知道的比例有多大?”

“大约千分之一。”

“这些下贱变态的千古罪人!”许雪萍对着天空大骂一声。

“你们委托我杀的就是这些人了。”这时,滑膛也不想再用术语了。

朱汉杨点点头。

滑膛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朱汉杨,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居然在为人类造福!”

“你是在为人类造福,你是在拯救人类文明。”

“其实,你们只需用死去威胁,他们还是会接受那些钱的。”

“这不保险!”许雪萍凑近滑膛低声说,“他们都是变态的狂人,是那种被阶级仇恨扭曲的变态,即使拿了钱,也会在哥哥面前声称自己一贫如洗,所以,必须尽快从地球上彻底清除这种人。”

“我明白了。”滑膛点点头说。

“那么你现在的打算呢?我们已经满足了你的要求,说明了原因;当然,钱以后对谁意义都不大了,你对为人类造福肯定也没兴趣。”

“钱对我早就意义不大了,后面那件事从来没想过……不过,我将履行合同。今天零点前完工,请准备验收。”滑膛说完,起步离开。

“有一个问题,”朱汉杨在滑膛后面说,“也许不礼貌,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是穷人,是不是也不会要我们的钱?”.

“我不是穷人。”滑膛没有回头说,但走了几步,他还是回过头来,用鹰一般的眼神看着两人,”如果我是,是的,我不会要。”说完,大步走去。

“你为什么不要他们的钱?”滑膛问一号目标,那个上次在广场上看到的流浪汉。现在,他们站在距广场不远处公园里的小树林中,有两种光透进树林,一种幽幽的蓝光来自太空中哥哥飞船构成的星环,这片蓝光在林中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另一种是城市的光,从树林外斜照进来,在剧烈地颤动着,变幻着色彩,仿佛表达着对蓝光的恐惧。

流浪汉嘿嘿一笑:“他们在求我,那么多的有钱人在求我,有个女的还流泪呢!我要是要了钱,他们就不会求我了,有钱人求我,很爽的。”

“是,很爽。”滑膛说着,扣动了大鼻子的扳机。

流浪汉是个惯偷,一眼就看出这个叫他到公园里来的人右手拿着的外套里面裹着东西,他一直很好奇那是什么,现在突然看到衣服上亮光一闪,像是里面的什么活物眨了下眼,接着便坠入了永恒的黑暗。

这是一次超速快冷加工,飞速滚动的子弹将工件眉毛以上的部分几乎全切去了,在衣服覆盖下枪声很闷,没人注意到。

垃圾场。滑膛发现,今天拾垃圾的只有她一人了,其他的拾荒者显然都拿到了钱。

在星环的蓝光下,滑膛踏着温软的垃圾向目标大步走去。这之前,他一百次提醒自己,她不是果儿,现在不需要对自己重复了。他的血一直是冷的,不会因一点点少年时代记忆中的火苗就热起来。拾荒女甚至没有注意到来人,滑膛就开了枪。垃圾场上不需要消音,他的枪是露在外面开的,声音很响,枪口的火光像小小的雷电将周围的垃圾山照亮了一瞬间,由于距离远,在空气中翻滚的子弹来得及唱出它的歌,那呜呜声像万鬼哭号。

这也是一次超速快冷却,子弹像果汁机中飞旋的刀片,瞬间将目标的心脏切得粉碎,她在倒地之前已经死了。她倒下后,立刻与垃圾融为一体,本来能显示出她存在的鲜血也被垃圾吸收了。

在意识到背后有人的一瞬间,滑膛猛地转身,看到画家站在那里,他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浸透了星环的光,像蓝色的火焰。

“他们让你杀了她?”画家问。

“履行合同而已,你认识她?”

“是的,她常来看我的画,她认字都不多,但能看懂那些画,而且和你一样喜欢它们。”

“合同里也有你。”

画家平静地点点头,没有丝毫恐惧:”我想到了。”

“只是好奇问问,为什么不要钱?”

“我的画都是描写贫穷与死亡的,如果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我的艺术就死了。”

滑膛点点头:“你的艺术将活下去,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画。”说着他抬起了枪。

“等等,你刚才说是在履行合同,那能和我签一个合同吗?”

滑膛点点头:“当然可以。”

“我自己的死无所谓,为她复仇吧。”画家指指拾荒女倒下的地方。

“让我用我们这个行业的商业语言说明你的意思:你委托我加工一批工件,这些工件曾经委托我加工你们两个工件。”  .

画家再次点点头:“是这样的。”

滑膛郑重地说:“没有问题。”

“可我没有钱。”

滑膛笑笑:“你卖给我的那幅画,价钱真的太低了,它已足够支付这桩业务了。”

“那谢谢你了。”

“别客气,履行合同而已。”

死亡之火再次喷出枪口,子弹翻滚着,呜哇怪叫着穿过空气,穿透了画家的心脏,血从他的胸前和背后喷向空中,他倒下后两三秒钟,这些飞扬的鲜血才像温热的雨洒落下来。

“这没必要。”

声音来自滑膛背后,他猛转身,看到垃圾场的中央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穿着几乎与滑膛一样的皮夹克,看上去还年轻,相貌平常,双眼映出星环的蓝光。

滑膛手中的枪下垂着,没有对准新来的人,他只是缓缓扣动枪机,大鼻子的击锤懒洋洋地抬到了最高处,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是警察吗?”滑膛问,口气很轻松随便。

来人摇摇头。

“那就去报警吧。”

来人站着没动。

“我不会在你背后开枪的,我只加工合同中的工件。”

“我们现在不干涉人类的事。”来人平静地说。

这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滑膛,他的手不禁一松,左轮的击锤落回到原位。他细看来人,在星环的光芒下,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普通的人。

“你们,已经下来了?”滑膛问,他的语气中出现了少有的紧张。

“我们早就下来了。”

接着,在第四地球的垃圾场上,来自两个世界的两个人长时间地沉默着。这凝固的空气使滑膛窒息,他想说点什么,这些天的经历,使他下意识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那儿,也有穷人和富人吗?”

第一地球人微笑了一下说:“当然有,我就是穷人,”他又指了一下天空中的星环,“他们也是。”

“上面有多少人?”

“如果你是指现在能看到的这些,大约有五十万人,但这只是先遣队,几年后到达的一万艘飞船将带来十亿人。”

“十亿?他们……不会都是穷人吧?”

“他们都是穷人。”

“第一地球上的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呢?”

“二十亿。”

“一个世界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穷人?”

“一个世界里怎么不可能有那么多是穷人?”

“我觉得,一个世界里的穷人比例不可能太高,否则这个世界就变得不稳定,那富人和中产阶级也过不好了。”

“以目前第四地球所处的阶段,很对。”

“还有不对的时候吗?”

第一地球人低头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讲讲第一地球上穷人和富人的故事。”

“我很想听。”滑膛把枪插回怀里的枪套中。

“两个人类文明十分相似,你们走过的路我们都走过,我们也有过你们现在的时代——社会财富的分配虽然不匀,但维持着某种平衡,穷人和富人都不是太多,人们普遍相信,随着社会的进步,贫富差距将进一步减小,他们憧憬着人人均富的大同时代。但人们很快会发现事情要复杂得多,这种平衡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被什么东西打破的?”

“教育。你也知道,在你们目前的时代,教育是社会下层进入上层的唯一途径。如果社会是一个按温度和含盐度分成许多水层的海洋,教育就像一根连通管,将海底水层和海面水层连接起来,使各个水层之间不至于完全隔绝。”

“你接下来可能想说,穷人越来越上不起大学了。”

“是的,高等教育费用日益昂贵,渐渐成了精英子女的特权。但就传统教育而言,即使仅仅是为了市场的考虑,它的价格还是有一定限度的,所以那条连通管虽然已经细若游丝,但还是存在着。可有一天,教育突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一个技术飞跃出现了。”

“是不是可以直接向大脑里灌输知识了?”

“是的,但知识的直接注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大脑中将被植入一台超级计算机,它的容量远大于人脑本身,它存贮的知识可变为植入者的清晰记忆。但这只是它的一个次要功能,它是一个智力放大器,一个思想放大器,可将人的思维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这时,知识、智力、深刻的思想,甚至完美的心理和性格、艺术审美能力等等,都成了商品,都可以买得到。”

“一定很贵。”

“是的,很贵,将你们目前的货币价值作个对比,一个人接受超等教育的费用,与在北京或上海的黄金地段买两到三套150平方米的商品房相当。”

“要是这样,还是有一部分人能支付得起的。”

“是的,但只是一小部分有产阶层,社会海洋中那条连通上下层的管道彻底中断了。完成超等教育的人的智力比普通人高出一个层次,他们与未接受超等教育的人之间的智力差异,就像后者与狗之间的差异一样大。同样的差异还表现在许多其他方面,比如艺术感受能力等。于是,这些超级知识阶层就形成了自己的文化,而其余的人对这种文化完全不可理解,就像狗不理解交响乐一样。超级知识分子可能都精通上百种语言,在某种场合,对某个人,都要按礼节使用相应的语言。在这种情况下,在超级知识阶层看来,他们与普通民众的交流,就像我们与狗的交流一样简陋了……于是,一件事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想到。”

“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同一个……”

“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不再是人了。”

“哦,那事情可真的变了很多。”

“变了很多。首先,你开始提到的那个维持社会财富平衡、限制穷人数量的因素不存在了。即使狗的数量远多于人,他们也无力制造社会不稳定,只能制造一些需要费神去解决的麻烦。随便杀狗是要受惩罚的,但与杀人毕竟不一样,特别是当狂犬病危及人的安全时,把狗杀光也是可以的。对穷人的同情,关键在于一个同字,当双方相同的物种基础不存在时,同情也就不存在了。这是人类的第二次进化,第一次与猿分开来,靠的是自然选择;这一次与穷人分开来,靠的是另一条同样神圣的法则:私有财产不可侵犯。”

“这法则在我们的世界也很神圣的。”

“在第一地球的世界里,这项法则由一个叫社会机器的系统维持。社会机器是一种强有力的执法系统,它的执法单元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有的执法单元只有蚊子大小,但足以在瞬间同时击毙上百人。它们的法则不是你们那个阿西莫夫的三定律,而是第一地球的宪法基本原则: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它们带来的并不是专制,它们的执法是绝对公正的,并非倾向于有产阶层,如果穷人那点儿可怜的财产受到威胁,他们也会根据宪法去保护的。

“在社会机器强有力的保护下,第一地球的财富不断地向少数人集中。而技术发展导致了另一件事,有产阶层不再需要无产阶层了。在你们的世界,富人还是需要穷人的,工厂里总得有工人。但在第一地球,机器已经不需要人来操作了,高效率的机器人可以做一切事情,无产阶层连出卖劳动力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真的一贫如洗。这种情况的出现,完全改变了第一地球的经济实质,大大加快了社会财富向少数人集中的速度。

“财富集中的过程十分复杂,我向你说不清楚,但其实质与你们世界的资本运作是相同的。在我曾祖父的时代,第一地球60%的财富掌握在1000万人手中;在爷爷的时代,世界财富的80%掌握在1万人手中;在爸爸的时代,财富的 90%掌握在42人手中。

“在我出生时,第一地球的资本主义达到了顶峰上的顶峰,创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资本奇迹:99%的世界财富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这个人被称作终产者。

“这个世界的其余二十多亿人虽然也有贫富差距,但他们总体拥有的财富只是世界财富总量的1%,也就是说,第一地球变成了由一个富人和20亿个穷人组成的世界,穷人是20亿,不是我刚才告诉你的10亿,而富人只有一个。这时,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宪法仍然有效,社会机器仍在忠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保护着那一个富人的私有财产。

“想知道终产者拥有什么吗?他拥有整个第一地球!这个行星上所有的大陆和海洋都是他家的客厅和庭院,甚至第一地球的大气层都是他私人的财产。

“剩下的20亿穷人,他们的家庭都住在全封闭的住宅中,这些住宅本身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微型生态循环系统,他们用自己拥有的那可怜的一点点水、空气和土壤等资源,在这全封闭的小世界中生活着,能从外界索取的,只有不属于终产者的太阳能了。

“我的家坐落在一条小河边,周围是绿色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河沿,再延伸到河对岸翠绿的群山脚下,在家里就能听到群鸟鸣叫和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能看到悠然的鹿群在河边饮水,特别是草地在和风中的波纹最让我陶醉。但这一切不属于我们,我们的家与外界严格隔绝,我们的窗是密封舷窗,永远都不能开的。要想外出,必须经过一段过渡舱,就像从飞船进入太空一样,事实上,我们的家就像一艘宇宙飞船,不同的是,恶劣的环境不是在外面而是在里面!我们只能呼吸家庭生态循环系统提供的污浊的空气,喝经千万次循环过滤的水,吃以我们的排泄物为原料合成再生的难以下咽的食物。而与我们仅一墙之隔,就是广阔而富饶的大自然,我们外出时,穿着像一名宇航员,食物和水要自带,甚至自带氧气瓶,因为外面的空气不属于我们,是终产者的财产。

“当然,有时也可以奢侈一下,比如在婚礼或节日什么的,这时我们走出自己全封闭的家,来到第一地球的大自然中,最令人陶醉的是呼吸第一口大自然的空气时,那空气是微甜的,甜得让你流泪。但这是要花钱的,外出之前我们都得吞下一粒药丸大小的空气售货机,这种装置能够监测和统计我们吸入空气的量,我们每呼吸一次,银行账户上的钱就被扣除一点。对于穷人,这真的是一种奢侈,每年也只能有一两次。我们来到外面时,也不敢剧烈活动,甚至不动,只是坐着,以控制自己的呼吸量。回家前还要仔细地刮刮鞋底,因为外面的土壤也不属于我们。

“现在告诉你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为了节省开支,她那时已经有三年没有到户外去过一次了,节日也舍不得出去。这天深夜,她竟在梦游中通过过渡门到了户外!她当时做的一定是一个置身于大自然中的梦。当执法单元发现她时,她已经离家有很远的距离了,执法单元也发现了她没有吞下空气售货机,就把她朝家里拖,同时用一只机械手卡住她的脖子,它并没想掐死她,只是不让她呼吸,以保护另一个公民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空气。但到家时她已经被掐死了,执法单元放下她的尸体对我们说:她犯了盗窃罪。我们要被罚款,但我们已经没有钱了,于是母亲的遗体就被没收抵账。要知道,对一个穷人家庭来说,一个人的遗体是很宝贵的,占它重量70%的是水啊,还有其他有用的资源。但遗体的价值还不够交纳罚款,社会机器便从我们家抽走了相当数量的空气。

“我们家生态循环系统中的空气本来已经严重不足,一直没钱补充,在被抽走一部分后,已经威胁到了内部成员的生存。为了补充失去的空气,生态系统不得不电解一部分水,这个操作使得整个系统的状况急剧恶化。主控电脑发出了警报:如果我们不向系统中及时补充15升水的话,系统将在30小时后崩溃。警报灯的红色光芒迷漫在每个房间。我们曾打算到外面的河里偷些水,但旋即放弃了,因为我们打到水后还来不及走回家,就会被无所不在的执法单元击毙。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让我不要担心,先睡觉。虽然处于巨大的恐惧中,但在缺氧的状态下,我还是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机器人推醒了我,它是从与我家对接的一辆资源转换车上进来的,它指着旁边一桶清澈晶莹的水说:这就是你父亲。资源转换车是一种将人体转换成能为家庭生态循环系统所用资源的流动装置,父亲就是在那里将自己体内的水全部提取出来,而这时,就在离我家不到100米处,那条美丽的河在月光下哗哗地流着。资源转换车从他的身体还提取了其他一些对生态循环系统有用的东西:一盒有机油脂、一瓶钙片,甚至还有硬币那么大的一小片铁。

“父亲的水拯救了我家的生态循环系统,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一天天长大,5年过去了。在一个秋天的黄昏,我从舷窗望出去,突然发现河边有一个人在跑步,我惊奇是谁这么奢侈,竟舍得在户外这样呼吸?仔细一看,天啊,竟是终产者!他慢下来,放松地散着步,然后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将一只赤脚伸进清澈的河水里。他看上去是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但实际已经两千多岁了,基因工程技术还可以保证他再活这么长时间,甚至永远活下去。不过在我看来,他真的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又过了两年,我家的生态循环系统的运行状况再次恶化,这样小规模的生态系统,它的寿命肯定是有限的。终于,它完全崩溃了。空气中的含氧量在不断减少,在缺氧昏迷之前,我吞下了一枚空气售货机,走出了家门。像每一个家庭生态循环系统崩溃的人一样,我坦然地面对着自己的命运——呼吸完我在银行那可怜的存款,然后被执法机器掐死或击毙。

“这时我发现外面的人很多,家庭生态循环系统开始大批量地崩溃了。一个巨大的执法机器悬浮在我们上空,播放着最后的警告,公民们,你们闯入了别人的家里,你们犯了私闯民宅罪,请尽快离开!不然……离开?我们能到哪里去?自己的家中已经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了。

“我与其他人一起,在河边碧绿的草地上尽情地奔跑,让清甜的春风吹过我们苍白的面庞,让生命疯狂地燃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突然发现自己银行里的存款早就呼吸完了,但执法单元们并没有采取行动。这时,从悬浮在空中的那个巨型执法单元中传出了终产者的声音。

“‘各位好,欢迎光临寒舍!有这么多的客人我很高兴,也希望你们在我的院子里玩得愉快,但还是请大家体谅我,你们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全球已有近10亿人因生态循环系统崩溃而走出了自己的家,来到我家,另外那10多亿可能也快来了,你们是擅自闯入,侵犯了我这个公民的居住权和隐私权,社会机器采取行动终止你们的生命是完全合理合法的,如果不是我劝止了它们那么做,你们早就全部被激光蒸发了。但我确实劝止了他们,我是个受过多次超等教育的有教养的人,对家里的客人,哪怕是违法闯入者,都是讲礼貌的。但请你们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家里来了20亿客人,毕竟是稍微多了些,我是个喜欢安静和独处的人,所以还是请你们离开寒舍。我当然知道大家在地球上无处可去,但我为你们,为20亿人准备了两万艘巨型宇宙飞船,每艘都有一座中等城市大小,能以光速的百分之一航行。上面虽没有完善的生态循环系统,但有足够容纳所有人的生命冷藏舱,足够支持5万年。我们的星系中只有地球这一颗行星,所以你们只好在恒星际间寻找自己新的家园,但相信一定能找到的。宇宙之大,何必非要挤在我这间小小的陋室中呢?你们没有理由恨我,得到这幢住所,我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我从一个经营妇女卫生用品的小公司起家,一直做到今天的规模,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商业才能,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所以,社会机器在以前保护了我,以后也会继续保护我,保护我这个守法公民的私有财产,它不会容忍你们的违法行径。所以,还是请大家尽快动身吧,看在同一进化渊源的份上,我会记住你们的,也希望你们记住我,保重吧。”

“我们就是这样来到了第四地球,航程延续了3万年,在漫长的星际流浪中,损失了近一半的飞船,有的淹没于星际尘埃中,有的被黑洞吞食……但,总算有1万艘飞船,10亿人到达了这个世界。好了,这就是第一地球的故事,20亿个穷人和一个富人的故事。”

“如果没有你们的干涉,我们的世界也会重复这个故事吗?”听完了第一地球人的讲述,滑膛问道。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文明的进程像一个人的命运,变幻莫测的……好,我该走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社会调查员,也在为生计奔忙。”

“我也有事要办。”滑膛说。

“保重,弟弟。”

“保重,哥哥。”

在星环的光芒下,两个世界的两个男人分别向两个方向走去。

滑膛走进了总统大厅,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的13个常委一起转向他。朱汉杨说:

“我们已经验收了,你干得很好,另一半款项已经汇入你的账户,尽管钱很快就没用了……还有一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哥哥文明的社会调查员已君临地球,我们和你做的事都无意义,我们也没有进一步的业务给你了。”

“但我还是揽到了一项业务。”

滑膛说着,掏出手枪了,另一只手向前伸着,啪啪啪啪啪啪啪,七颗澄黄的子弹掉在桌面上,与手中大鼻子弹仓中的六颗加起来,正好13颗。

在13个富翁脸上,震惊和恐惧都只闪现了很短的时间,接下来的只有平静,这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意味着解脱。

外面,一群巨大的火流星划破长空,强光穿透厚厚的窗帘,使水晶吊灯黯然失色,大地剧烈震动起来。第一地球的飞船开始进入大气层。

“还没吃饭吧?”许雪萍问滑膛,然后指着桌上的一堆方便面说,“咱们吃了饭再说吧。”

他们把一个用于放置酒和冰块的大银盆用三个水晶烟灰缸支起来,在银盆里加上水。然后,他们在银盆下烧起火来,用的是百元钞票,大家轮流着将一张张钞票放进火里,出神地看着黄绿相间的火焰像一个活物般欢快地跳动着。

当烧到135万时,水开了。

诗  云

刘慈欣

引  子

伊依一行三人乘坐一艘游艇在南太平洋上作吟诗航行,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极,如果几天后能顺利到达那里,他们将钻出地壳去看诗云。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澈,对于作诗来说,世界显得太透明了。抬头望去,平时难得一见的美洲大陆清晰地显示在天空中,在东半球构成的覆盖世界的巨大穹顶上,大陆好像是墙皮脱落的区域……

哦,现在人类生活在地球里面,更准确地说,人类生活在气球里面,哦,地球已变成了气球。地球被掏空了,只剩下厚约100公里的一层薄壳,但大陆和海洋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只不过都跑到里面了,球壳的里面。大气层也还存在,也跑到球壳里面了,所以地球变成了气球,一个内壁贴着海洋和大陆的气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转,但自转的意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它产生重力,构成薄薄地壳的那点质量产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现在主要由自转的离心力来产生。但这样的重力在世界各个区域是不平均的——赤道上最强,约为1.5个原地球重力,随着纬度增高,重力也渐渐减小,两极地区的重力为零。现在吟诗游艇航行的纬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标准重力,但很难令伊依找到已经消失的实心地球上旧世界的感觉。

空心地球的球心悬浮着一个小太阳,现在正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世界。这个太阳的光度在24小时内不停地变化,由最亮渐变至熄灭,给空心地球里面带来昼夜更替。在适当的夜里,它还会发出月亮的冷光,但只是从一点发出的,看不到满月。

游艇上的三人中有两个其实不是人,他们中的一个是一头名叫大牙的恐龙,它高达10米的身躯一移动,游艇就跟着摇晃倾斜,这令站在船头的吟诗者很烦。吟诗者是一个干瘦老头儿,同样雪白的长发和胡须混在一起飘动,他身着唐朝的宽大古装,仙风道骨,仿佛是海天之间挥洒写就的一个狂草字。

这就是新世界的制造者,伟大的——李白。

第1章  礼物

事情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当时,吞食者帝国刚刚完成了对太阳系长达两个世纪的掠夺,来自远古的恐龙驾驶着那个直径5万公里的环形世界飞离太阳,航向天鹅座方向。吞食帝国还带走了被恐龙掠去当作小家禽饲养的12亿人类。但就在接近土星轨道时,环形世界突然开始减速,最后竟沿原轨道返回,重新驶向太阳系内层空间。

在吞食帝国开始它的返程后的一个大环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锅炉般的飞船飞离大环,它的衣袋中装着一个叫伊依的人类。

“你是一件礼物!”

大牙对伊依说,眼睛看着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浑身发麻。

“送给谁?”伊依在衣袋中仰起头大声问,他能从袋口看到恐龙的下颚,像是一大块悬崖顶上突出的岩石。

“送给神!神来到了太阳系,这就是帝国返回的原因。”

“是真的神吗?”

“它们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并且能在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越迁到另一端,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们能得到那些超级技术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国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们正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你要学会讨神喜欢!”

“为什么选中了我,我的肉质是很次的。”伊依说,他三十多岁,与吞食帝国精心饲养的那些肌肤白嫩的人类相比,他的外貌有些沧桑感。

“神不吃虫子,只是收集,我听饲养员说你很特别,你好像还有很多学生?”

“我是一名诗人,现在在饲养场的家禽人中教授人类的古典文学。”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诗”“文学”这类在吞食语中很生僻的词。

“无用又无聊的学问,你那里的饲养员默许你授课,是因为其中的一些内容在精神上有助于改善虫子们的肉质……我观察过,你自视清高且目空一切,对于一个被饲养的小家禽来说,这应该是很有趣的。”

“诗人都是这样!”伊依在衣袋中站直,明知道大牙看不见,还是骄傲地昂起头。

“你的先辈参加过地球保卫战吗?”

伊依摇摇头:“我在那个时代的先辈也是诗人。”

“一种最无用的虫子,在当时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并不在意。”

“没出息……啊,我们快到了。”

听到大牙的话,伊依把头从衣袋中伸出来,透过宽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飞船前方那两个发出白光的物体,那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一个正方形平面和一个球体,当飞船移动到与平面齐平时,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暂地消失了一下,这说明它几乎没有厚度——那个完美的球体悬浮在平面上方,两者都发出柔和的白光,表面均匀得看不出任何特征。这两个东西仿佛是从计算机的图库中取出的两个元素,是这纷乱的宇宙中两个简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问。

“就是这两个几何体啊,神喜欢简洁。”

距离拉近,伊依发现平面有足球场大小,飞船在向平面上降落,它的发动机喷出的火流首先接触到平面,仿佛只是接触到一个幻影,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飞船接触平面时的震动,这说明它不是幻影。大牙显然以前已经来过这里,没有丝毫犹豫就拉开舱门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时打开了气密过渡舱的两道舱门,心一下抽紧了,但他并没有听到舱内空气涌出时的呼啸声。当大牙走出舱门后,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气,伸出外面的脸上感到了习习的凉风……这是人和恐龙都无法理解的超级技术,它温柔和漫不经心地展示震慑了伊依,与人类第一次见到吞食者时相比,这震慑更加深入灵魂。他抬头望望,以灿烂的银河为背景,球体悬浮在他们上方。

“使者,这次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小礼物?”神问,他说的是吞食语,声音不高,仿佛从无限远处的太空深渊中传来,让伊依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粗陋的恐龙语言听起来很悦耳。

大牙把一只爪子伸进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面上,伊依的脚底感到了平面的弹性,大牙说:“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欢收集各个星系的小生物,我带来了这个很有趣的小东西:地球人类。”

“我只喜欢完美的小生物,你把这么肮脏的虫子拿来干什么?”神说,球体和平面发出的白光微微地闪动了两下,可能是表示厌恶。

“您知道这种虫子?”大牙惊奇地抬起头。

“只是听这个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过,不是太了解。在这种虫子不算长的进化史中,这些航行者曾频繁地光顾地球,这种生物的思想之猥琐,行为之低劣,其历史之混乱和肮脏,都很让他们恶心,以至于直到地球世界毁灭之前,没有一个航行者屑于同他们建立起联系……快把他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转动着硕大的脑袋看看可往哪儿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后面。”神说。大牙一转身,看到身后的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圆口,里面闪着蓝幽幽的光……

“你不要这样说!人类建立了伟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语声嘶力竭地大喊。

球体和平面的白光又颤动了两次,神冷冷笑了两声:“文明?使者,告诉这个虫子什么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举到眼前,伊依甚至听到了恐龙的两个大眼球转动时骨碌碌的声音:“虫子,在这个宇宙中,对于一个种族文明程度的统一度量,就是这个种族所进入的空间维度,只有进入六维以上空间的种族才具备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我们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够进入十一维空间。吞食帝国已能在实验室中小规模地进入四维空间,只能算是银河系中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群落,而你们,在神的眼里也就是杂草和青苔一类的东西。”

“快扔了,脏死了。”神不耐烦地催促道。

大牙说完,举着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拼命挣扎,从衣袋中掉出了许多白色的纸片。当那些纸片飘荡着下落时,从球体中射出一条极细的光线,当那束光线射到其中一张纸上时,它便在半空中悬住了,光线飞快地在纸上面扫描了一遍。

“哟,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大牙把伊依悬在焚化口上方,扭头看着球体。

“那是……是我的学生的作业!”伊依在恐龙的巨掌中吃力地挣扎着说。

“这种方形的符号很有趣,它们组成的小矩阵也很好玩儿。”神说,从球体中射出的光束又飞快地扫描了已落在平面上的另外几张纸。

“那是汉、汉字,这些是用汉字写的古诗!”

“诗?”神惊奇地问,收回了光束,“使者,你应该懂一些这种虫子的文字吧?”

“当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国吃掉地球前,我在它们的世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边的平面上,弯腰拾起一张纸,举到眼前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会曲解它的!”伊依挥手制止大牙说下去。

“为什么?”神很感兴趣地问。

“因为这是一种只能用古汉语表达的艺术,即使翻译成人类的其他语言,也会失去大部分内涵和魅力,变成另一种东西了。”

“使者,你的计算机中有这种语言的数据库吗?还有有关地球历史的一切知识,好的,给我传过来吧,就用我们上次见面时建立的那个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飞船上,在舱内的电脑上捣鼓了一阵儿,嘴里嘟囔着:“古汉语部分没有,还要从帝国的网络上传过来,可能有些时滞。”伊依从敞开的舱门中看到,恐龙的大眼球中映射着电脑屏幕上变幻的彩光。当大牙从飞船上走出来时,神已经能用标准的汉语读出一张纸上的中国古诗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您学得真快!”伊依惊叹道。

神没有理他,只是沉默着。

大牙解释说:“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叫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这河和海都是由那种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质组成,要想看得更远,就应该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着。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临吞食帝国,那里的景色与写这首诗的虫子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诗的意思,”神说,球体突然移动到大牙头顶上,伊依感觉它就像一只盯着大牙看的没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没有感觉到些什么?”

大牙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说,隐含在这个简洁的方块符号矩阵的表面含义后面的一些东西?”

大牙显得更茫然了,于是神又吟诵了一首古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大牙赶紧殷勤地解释道:“这首诗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遥远过去曾经在这颗行星上生活过的虫子;向后看,看不到未来将要在这行星上生活的虫子;于是感到时空太广大了,于是哭了。”

神沉默。

“啊,哭是地球虫子表达悲哀的一种方式,这时它们的视觉器官……”

“你仍没感觉到什么?”神打断了大牙的话问,球体又向下降了一些,几乎贴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尊敬的神,我想里面没有什么的,一首很简单的小诗。”

接下来,神又连续吟诵了几首古诗,都很简短,且属于题材空灵超脱的一类,有李白的《下江陵》《静夜思》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颢的《黄鹤楼》,孟浩然的《春晓》等。

大牙说:“在吞食帝国,有许多长达百万行的史诗,尊敬的神,我愿意把它们全部献给您!相比之下,人类虫子的诗是这么短小简单,就像它们的技术……”

球体忽地从大牙头顶飘开去,在半空中沿着随意的曲线飘行着:“使者,我知道你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个问题:吞食帝国已经存在了八千万年,为什么其技术仍徘徊在原子时代?我现在有答案了。”

大牙热切地望着球体说:“尊敬的神,这个答案对我们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

大牙恼怒地瞪着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说:“我仍然讨厌地球虫子,但那些小矩阵为你赢得了这个权利。”

“艺术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吗?”

球体在空中微微颤动,似乎在点头:“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艺术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于星云间,接触过众多文明的各种艺术,它们大多是庞杂而晦涩的体系。用如此少的符号,在如此小巧的矩阵中涵含着如此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而且这种表达还要在严酷得有些变态的诗律和音韵的约束下进行,这,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使者,现在可以把这虫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里:“对,该扔了它,尊敬的神,吞食帝国中心网络中存储的人类文化资料是相当丰富的,现在您的记忆中已经拥有了所有资料,而这个虫子,大概就记得那么几首小诗。”说着,它拿着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这些纸片也扔了。”神说,大牙又赶紧反身去用另一只爪子收拾纸片。这时伊依在大爪中高喊:

“神啊,把这些写着人类古诗的纸片留作纪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种不可超越的艺术,向宇宙中传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制止了大牙,此时伊依已经悬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面蓝色火焰的热力。球体飘过来,在距伊依的额头几厘米处悬定,他同刚才的大牙一样受到了那只没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视。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举着伊依大笑起来,“这个可怜的虫子居然在伟大的神面前说这样的话,滑稽!人类还剩下什么?你们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带走的科学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个人之前问他:地球保卫战争中的人类原子弹是用什么做的?他说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神也让大牙逗得大笑起来,球体颤动得成了椭圆,“不可能有比这更正确的回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这些脏虫子就剩下那几首小诗了!哈哈哈……”

“但它们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庄严地说。

球体停止了颤动,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技术能超越一切。”

“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技术最终能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小虫子,小小的虫子,你不知道。”神的语气变得父亲般的温柔,但潜藏在深处阴冷的杀气让伊依不寒而栗,神说:“看着太阳。”

伊依按神的话做了,这是位于地球和火星轨道之间的太空,太阳的光芒使他眯起了双眼。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神问。

“绿色。”

话音刚落,太阳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妖艳无比,太阳仿佛是一只突然浮现在太空深渊中的猫眼,在它的凝视下,这个宇宙都变得诡异无比。

大牙爪子一颤,把伊依掉在平面上。当理智稍稍恢复后,他们都意识到另一个比太阳变绿更加震撼的事实——从这里到太阳,光需行走十几分钟,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半分钟后,太阳恢复原状,又发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吗?这就是技术,是这种力量使我们的种族从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虫变为神。其实技术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们都很崇拜它。”

伊依眨着昏花的双眼说:“但神并不能超越那样的艺术,我们也有神,想象中的神,我们崇拜它们,但并不认为它们能写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

神冷笑了两声,对伊依说:“真是一只无比固执的虫子,这使你更让人厌恶。不过,就让我来超越一下你们的矩阵艺术。”

伊依也冷笑了两声:“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灵感受,人类艺术家在你那里只是石板上的花朵,技术并不能使你超越这个障碍。”

“技术超越这个障碍易如反掌,给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给神一根头发!”大牙提醒说,伊依伸手拔下一根头发,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头发吸向球体,后来那根头发又从球体中飘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发根带着的一点点皮屑。

球体中的白光涌动起来,渐渐变得透明了,里面充满了清澈的液体,浮起串串水泡。接着,伊依在液体中看到一个蛋黄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阳光中呈淡红色,仿佛自己会发光。小球很快长大,伊依认出了那是一个蜷曲着的胎儿,他肿胀的双眼紧闭着,大大的脑袋上交错着红色的血管。胎儿继续成长,小身体终于伸展开来,像青蛙似的在液体中游动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了,透过液球的阳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个影子仍在飞速成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游动着的成人的身影。这时液球又恢复成原来那样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个赤裸的人从球中掉出来,落到平面上。伊依的克隆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阳光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闪亮,他的头发和胡子老长,但看得出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一样的精瘦外,一点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茫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在暗下来,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的消失了。但这时,伊依感觉到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很快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它们由呆滞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这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

“冷,这就是冷?”一阵清风吹来,克隆体双手抱住湿乎乎的双肩,浑身打战,但声音充满了惊喜,“这就是冷,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际间苦苦寻觅的感觉,尖锐如洞穿时空的十维弦,晶莹如类星体中心的纯能钻石,啊——”他伸开皮包骨头的双臂仰望银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宇宙之……”一阵冷战使克隆体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停止了出生演说,跑到焚化口边烤火了。

克隆体把手放到焚化口的蓝色火焰上烤着,哆哆嗦嗦地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收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

这时,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剧增,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的光晕,使得伊依感觉整个平面像是一块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已转化为制造口了,神正在进行能——质转换。”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释说:“傻瓜,就是用纯能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计!”

制造口突然喷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落了下来,原来是一件衣服。克隆体接住衣服穿了起来,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宽大的唐朝古装,用雪白的丝绸做成,有宽大的黑色镶边。刚才还一副可怜相的克隆体穿上它后立刻显得飘飘欲仙,伊依实在想象不出它是如何从蓝色火焰中被制造出来的。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来,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接着又有什么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个黑色的条状物,他没猜错,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火里飞出的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东西在案头摆放好。

“转化这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粉末。”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理着刚刚干了的胡子,说:

“我,李白。”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你是说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微笑着摇摇头。

“怎么,到现在你还怀疑吗?”

伊依点点头说:“不错,你们的技术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力,已与人类想象中的神力和魔法无异。即使是在诗歌艺术方面也有让我惊叹的东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时空的鸿沟,你竟能感觉到中国古诗的内涵……但理解是一回事,我仍然认为你面对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

克隆体——李白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理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伊依从书案上的一个紫砂壶中向砚上倒了一点清水,拿起那条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边角。看着砚中渐渐浓起来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处距太阳1.5个天文单位的茫茫太空中,这个无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刚才由纯能量制造物品时,从远处看,它仍没有厚度),仿佛是一个漂浮在宇宙深渊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头恐龙、一个被恐龙当作肉食家禽饲养的人类、一个穿着唐朝古装准备超越李白的技术之神,正在演出一场怪诞到极点的活剧。想到这里,伊依摇头苦笑起来。

当觉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时,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清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静立在平面边缘,由于平面上的空气层几乎没有散射,他在阳光中的明暗部分极其分明,除了理胡须的手不时动一下外,简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时间在默默地流逝,书案上蘸满了墨的毛笔渐渐有些发干了。不知不觉,太阳的位置已移动了很多,把他们和书案、飞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平面上,书案上平铺的白纸仿佛变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但李白抬起一只手回绝了,只是看着书案上的白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东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那都是……易碎品,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起来。伊依和大牙刚刚跑过去,就有一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浓烈的酒味溢了出来,它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在我从吞食帝国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关人类酿造业的资料不多,所以这东西造得不一定准确。”李白说,同时指着酒坛示意伊依尝尝。

伊依拿碗从中舀了一点儿抿了一口,一股火辣从嗓子眼儿流到肚子里,他点点头:“是酒,但是与我们为改善肉质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待大牙倒满烈酒后,端起来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不时走出几个不太稳的舞步。达到平面边缘后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在和着某首听不见的曲子。这次李白沉思的时间不长就走回到书桌前,回来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扔到远处。

“满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

……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他又一骨碌翻身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类都听不懂的语言。他已经红红绿绿地吐了一大摊(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吃进的这些食物),宽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脏污一片,那一摊呕吐物被平面发出的白光透过,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图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这是因为在喝光第四碗后,他曾试图在纸上写什么,但只是把蘸饱墨的毛笔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着,李白就像初学书法的小孩子那样,试图用嘴把笔理顺……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着舌头说。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

第2章  另一条路

伊依所在的饲养场位于吞食者的赤道上,当吞食者处于太阳系内层空间时,这里曾经是一片夹在两条大河之间的美丽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轨道后,严冬降临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冻,被饲养的人类都转到地下城中。当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唤而返回后,随着太阳的临近,大地回春,两条大河很快解冻了,草原也开始变绿。

当天气好的时候,伊依总是独自住在河边自己搭的一间简陋的草棚中,自己种地过日子。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由于伊依在饲养场中讲授的古典文学课程有陶冶性情的功能,他的学生的肉有一种很特别的风味,所以恐龙饲养员也就不干涉他了。

这是伊依与李白初次见面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从吞食帝国平直的地平线上落下,两条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边交汇。在河边的草棚外,微风把远处草原上欢舞的歌声隐隐送来,伊依独自一人自己和自己下围棋,抬头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这里走来。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伊依觉得这时的他倒更像一个人了。

李白走到围棋桌前,像前几次来一样,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芦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说:“碗!”待伊依拿来两个木碗后,李白打开葫芦盖,把两个碗里倒满酒,然后从布包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伊依发现里面竟放着切好的熟肉,并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得拿起一块嚼了起来。

大牙只是站在两三米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有前几次的经验,它知道他们俩又要谈诗了,这种谈话他既无兴趣也没资格参与。

“好吃,”伊依赞许地点点头,“这牛肉也是纯能转化的?”

“不,我早就回归自然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在距这里很遥远的一个牧场,饲养着来自地球的牛群。这牛肉是我亲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遥牛肉的做法,关键是在炖的时候放——”李白凑到伊依耳边神秘地说,“尿碱。”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哦,这是人类的小便蒸干以后析出的那种白色的东西,能使炖好的肉外观红润,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这尿碱……也不是纯能做出来的?”伊依恐惧地问。

“我说过自己已经回归自然了!尿碱是我费了好大劲儿从几个人类饲养场收集来的,这是很正宗的民间烹饪技艺,在地球毁灭前就早已失传。”

伊依已经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了,为了抑制呕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芦说:“在我的指导下,吞食帝国已经建立了几个酒厂,已经能够生产大部分地球名酒,这是他们酿制的正宗竹叶青,是用汾酒浸泡竹叶而成。”

伊依这才发现碗里的酒与前几次李白带来的不同,呈翠绿色,入口后有甜甜的草药味。

“看来,你对人类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对李白说。

“不仅如此,我还花了大量时间亲身体验。你知道,吞食帝国很多地区的风景与李白所在的地球极为相似。这两个月来,我浪迹于这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月下饮酒山巅吟诗,还在遍布各地的人类饲养场中有过几次艳遇……”“那么,现在总能让我看看你的诗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是作了一些诗,而且是些肯定让你吃惊的诗,你会看到,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爷爷都出色,但我不想让你看,因为我同样肯定你会认为那些诗作没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头遥望天边落日的余晖,目光中充满了迷离和痛苦,“也这么认为。”

远处的草原上,舞会已经结束,快乐的人们开始丰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边跑来,在岸边的浅水中嬉戏。她们头戴花环,身上披着薄雾一样的轻纱,在暮色中构成一幅醉人的画面。伊依指着距草棚较近的一个少女问李白:“她美吗?”

“当然。”李白不解地看着伊依说。“想象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开,取出她的每一个脏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脑,剔出每一根骨头,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开来,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经分别理成两束。最后在这里铺上一大块白布,把这些东西按解剖学原理分门别类地放好,你还觉得美吗?”

“你怎么在喝酒的时候想到这些?恶心。”李白皱起眉头说。

“怎么会恶心呢?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河边少女,而同样的大自然在技术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张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鲜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术是反诗意的。”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建议?”李白理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

“我仍然不认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为你的努力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技术的迷雾蒙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级技术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够把自己的全部记忆移植到你现在的大脑中,当然也可以删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头和大牙对视了一下,两者都哈哈大笑起来。大牙对李白说:“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诉过您,多么狡诈的虫子,您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哈哈哈哈,是狡诈,但也有趣。”李白对大牙说,然后转向伊依,冷笑着说,“你真的认为我是来认输的?”

“你没能超越人类诗词艺术的巅峰,这是事实。”

李白突然抬起一只手指着大河,问:“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几秒钟:“好像……只有一种。”

“不,是两种,我还可以向这个方向走,”李白指着与河相反的方向说,“这样一直走,绕吞食帝国的大环一周,再从对岸过河,也能走到这个岸边,我甚至还可以绕银河系一周再回来,对于我们的技术来说,这也易如反掌。技术可以超越一切!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要走另一条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终于困惑地摇摇头:“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术,我还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条路在哪儿。”

李白站起来说:“很简单,超越李白的两条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诗写出来;二、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

伊依显得更糊涂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这是李白所擅长的,另外我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

“啊,伟大!伟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欢呼起来。

“这很难吗?”伊依傻傻地问。

“当然难,难极了!如果用吞食帝国最大的计算机来进行这样的计算,可能到宇宙末日也完成不了!”

“没那么多吧?”伊依充满疑问地说。

“当然有那么多!”李白得意地点点头,“但使用你们还远未掌握的量子计算技术,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计算。到那时,我就写出了所有的诗词,包括所有以前写过的和以后可能写的,特别注意,所有以后可能写的!超越李白的巅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内。事实上我终结了诗词艺术,知道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们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贮器中检索出来。”

大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叫,看着李白的目光由兴奋变为震惊:“巨大的……存贮器?尊敬的神,您该不是说,要把量子计算机写出的诗都、都存起来吧?”

“写出来就删除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要存起来!这将是我的种族留在这个宇宙中的艺术丰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恐惧,把粗大的双爪向前伸着,两腿打弯,像要给李白跪下,声音也像要哭出来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这使不得啊!”

“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伊依抬头惊奇地看着大牙问。

“你个白痴!你不是知道原子弹是原子做的吗?那存贮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贮精度最高只能达到原子级别!知道什么是原子级别的存贮吗?就是说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类所有的书!不是你们现在那点书,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面所有的书!”

“啊,这好像是有可能的,听说一杯水中的原子数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数都多。那,他写完那些诗后带根针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说。

大牙恼怒已极,来回急走几步,总算挤出了一点儿耐性:“好,好,你说,按神说的那些五言七言诗,还有那些常见的词牌,各写一首,总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两三千字吧,古曲诗词是最精练的艺术。”

“那好,我就让你这个白痴虫子看看它有多么精练!”大牙说着走到桌前,用爪指着上面的棋盘说:“你们管这种无聊的游戏叫什么?哦,围棋,这上面有多少个交叉点?”

“纵横各19行,共361点。”

“很好,每点上可以放黑子和白子或空着,共三种状态。这样,每一个棋局,就可以看作由三个汉字写成的一首19行361个字的诗。”

“这比喻很妙。”

“那么,穷尽这三个汉字在这种诗上的组合,总共能写出多少首诗呢?让我告诉你:3的361次幂,或者说,嗯,我想想,10的271次幂!”

“这……很多吗?”

“白痴!”大牙第三次骂出这个词,“宇宙中的全部原子只有……啊——”它气恼得说不下去了。

“有多少?”伊依仍然是那副傻样。

“只有10的80次幂个!你个白痴虫子啊——”

直到这时,伊依才表现出了一点儿惊奇:“你是说,如果一个原子存贮一首诗,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还存不完他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那些诗?”

“差远呢!差10的92次幂呢!再说,一个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诗?人类虫子的存贮器,存一首诗用的原子数可能比你们的人口都多。至于我们,用单个原子存贮一位二进制还仅仅处于实验室阶段……唉。”

“使者,在这一点上是你目光短浅了,想象力不足,是吞食帝国技术进步缓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着说,“使用基于量子多态叠加原理的量子存贮器,只用很少量的物质就可以存下那些诗。当然,量子存贮不太稳定,为了永久保存那些诗作,还需要与更传统的存贮技术结合使用,即使这样,制造存贮器需要的物质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问,看那样子显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约为10的57次幂个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这、这正好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阳行星,当然也包括吞食帝国。”

李白最后这句话是轻描淡写地随口说出的,但在伊依听来像晴天霹雳。不过大牙反倒显得平静下来,当长时间受到灾难预感的折磨后,灾难真正来临时反而有一种解脱感。

“您不是能把能量转换成物质吗?”大牙问。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质需要多少能量你不会不清楚,这对我们也是不可想象的,还是用现成的吧。”

“这么说,皇帝的忧虑不无道理。”大牙自语道。

“是的是的,”李白欢快地说,“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说明,这个伟大的环形帝国将被用于一个更伟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龙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尊敬的神,您会看到吞食帝国的感受。”大牙阴沉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与太阳相比,吞食帝国的质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为了得到这九牛一毛的物质,有必要毁灭一个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吗?”

“你的这个疑问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灭、冷却和拆解太阳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在这之前对诗的量子计算应已经开始,我们需要及时地把结果存起来,清空量子计算机的内存以继续计算。这样,可以立即用于制造存贮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国的物质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后一个问题:有必要把所有的组合结果都存起来吗?为什么不能在输出端加一个判断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贮的诗作删除掉。据我所知,中国古诗是要遵从严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诗去掉,那最后结果的总量将大为减少。”

“格律?哼,”李白不屑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对灵感的束缚,中国南北朝以前的古体诗并不受格律的限制,即使是在唐代以后严格的近体诗中,也有许多古典诗词大师不遵从格律,写出了许多卓越的变体诗,所以,在这次终极吟诗中我将不考虑格律。”

“那,您总该考虑诗的内容吧?最后的计算结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诗是毫无意义的,存下这些随机的汉字矩阵有什么用?”

“意义?”李白耸耸肩说,“使者,诗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你的认可,也不取决于我或其他的任何人,它取决于时间。许多在当时无意义的诗后来成了旷世杰作,而现今和今后的许多杰作在遥远的过去肯定也曾是无意义的。我要作出所有的诗,亿亿亿万年之后,谁知道伟大的时间把其中的哪首选为巅峰之作呢?”

“这简直荒唐!”大牙大叫起来,它粗放的嗓音惊奇了远处草丛中的几只鸟,“如果按现有的人类虫子的汉字字库,您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应该是这样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请问,伟大的时间会把这首选为杰作?”

一直不说话的伊依这时欢叫起来:“哇!还用什么伟大的时间来选?它现在就是一首巅峰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个字都是表达生命对宏伟宇宙的惊叹。最后一个字是诗眼,它是诗人在领略了宇宙之浩渺后,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的渺小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呵呵呵呵呵,”李白抚着胡须乐得合不上嘴,“好诗,伊依虫子,真的是好诗,呵呵呵……”说着拿起葫芦给伊依倒酒。

大牙挥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远:“混账虫子,我知道你现在高兴了,可不要忘记,吞食帝国一旦毁灭,你们也活不了!”

伊依一直滚到河边,好半天才能爬起来,他满脸沙土,咧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确实很高兴,“哈哈有趣,这个宇宙真……不可思议!”他忘形地喊道。

“使者,还有问题吗?”看到大牙摇头,李白接着说,“那么,我在明天就要离去,后天,量子计算机将启动作诗软件,终极吟诗将开始。同时,熄灭太阳,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国的工程也将启动。”

“尊敬的神,吞食帝国在今天夜里就能做好战斗准备!”大牙立正后庄严地说。

“好好,真是很好,往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的,但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是让我们喝完这一壶吧。”李白快乐地点点头说,同时拿起了酒葫芦,倒完酒,他看着已笼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犹未尽地回味着,“真是一首好诗,第一首,呵呵,第一首就是好诗。”

第3章  终极吟诗

吟诗软件其实十分简单,用人类的C语言表达可能超不过两千行代码,另外再加一个存贮所有汉字字符的不大的数据库。当这个软件在位于海王星轨道上的那台量子计算机(一个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透明锥体)上启动时,终极吟诗就开始了。

这时吞食帝国才知道,李白只是那个超级文明种族中的一个个体,这与以前的预想不同,当时恐龙们都认为进化到这样技术级别的社会在意识上早就融为一个整体了,吞食帝国在过去的一千万年中遇到的五个超级文明都是这种形态。李白一族保持了个体的存在,也部分解释了他们对艺术超常的理解力。当吟诗开始时,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个体从外太空的各个方位越迁到太阳系,开始了制造存贮器的工程。

吞食帝国上的人类看不到太空中的量子计算机,也看不到新来的神族。在他们看来,终极吟诗的过程,就是太空中太阳数目的增减过程。

在吟诗软件启动一个星期后,神族成功地熄灭了太阳,这时太空中太阳的数目减到零。但太阳内部核聚变的停止使恒星的外壳失去了支撑,使它很快坍缩成一颗新星,于是暗夜很快又被照亮,只是这颗太阳的亮度是以前的上百倍,使吞食者表面草木生烟。新星又被熄灭了,但过一段时间后又爆发了,就这样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仿佛太阳是一只九条命的猫,在没完没了地挣扎。但神族对于杀死恒星其实很熟练,他们从容不迫地一次次熄灭新星,使它的物质最大比例地聚变为制造存贮器所需的重元素。当第11次新星熄灭后,太阳才真正咽了气,这时,终极吟诗已经开始了三个地球月。早在这之前,在第3次新星出现时,太空中就有其他太阳出现,这些太阳此起彼伏地在太空中的不同位置亮起或熄灭,最多时天空中出现过九个新太阳。这些太阳是神族在拆解行星时的能量释放,由于后来恒星太阳的闪烁已变得暗弱,人们就分不清这些太阳的真假了。

对吞食帝国的拆解是在吟诗开始后第五个星期进行的。这之前,李白曾向帝国提出一个建议:由神族将所有恐龙越迁到银河系另一端的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文明,比神族落后很多,仍未纯能化,但比吞食文明要先进得多。恐龙们到了那里后,将作为一种小家禽被饲养,过着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但恐龙们宁愿玉碎不为瓦全,愤怒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李白接着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人类返回他们的母亲星球。其实,地球也被拆解了,它的大部分用于制造存贮器,但神族还是剩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物质为人类建造了一个空心地球。空心地球的大小与原地球差不多,但其质量仅为后者的百分之一。说地球被掏空了是不确切的,因为原地球表面那层脆弱的岩石根本不可能用来作球壳,球壳的材料可能取自地核。另外球壳上像经纬线般交错的、虽然很细但强度极高的加固圈,是用太阳坍缩时产生的简井态中子物质制造的。

令人感动的是,吞食帝国不但立即答应了李白的要求,允许所有人类离开大环世界,还把从地球掠夺来的海水和空气全部还给了地球,神族借此在空心地球内部恢复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陆、海洋和大气层。

接着,惨烈的大环保卫战开始了。吞食帝国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标大量发射核弹和伽玛射线激光,但这些对敌人毫无作用。在神族发射的一个无形的强大力场推动下,吞食者大环越转越快,最后在超速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下解体了。这时,伊依正在飞向空心地球的途中,他从1200万公里的距离上目睹了吞食帝国毁灭的全过程:

大环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融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

这个来自古老地球的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大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伊依悲哀万分。只有一小部分恐龙活了下来,与人类一起回归地球,其中包括使者大牙。

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人类普遍都很沮丧,但原因与伊依不同——回到地球后是要开荒种地才有饭吃的,这对于已在长期被饲养的生活中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们来说,确实像场噩梦。

但伊依对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满信心,不管前面有多少磨难,人将重新成为人。

第4章  诗云

吟诗航行的游艇到达了南极海岸。

这里的重力已经很小,海浪的运行很缓慢,像是一种描述梦幻的舞蹈。在低重力下,拍岸浪把水花送上十几米高处,飞上半空的海水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无数水球,大的像足球,小的如雨滴。这些水球在缓慢地下落,慢到可以用手在它们周围画圈,它们折射着小太阳的光芒,使上岸后的伊依、李白和大牙置身于一片晶莹灿烂之中。低重力下的雪也很奇特,呈一种蓬松的泡沫状,浅处齐腰深,深处能把大牙都淹没,但在被淹没后,他们竟能在雪沫中正常呼吸!整个南极大陆就覆盖在这雪沫之下,起伏不平地一片雪白。

伊依一行乘一辆雪地车前往南极点,雪地车像是一艘掠过雪沫表面的快艇,在两侧激起片片雪浪。

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南极点,极点的标志是一座高大的水晶金字塔,这是为纪念两个世纪前的地球保卫战而建立的纪念碑。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和图形,只有晶莹的碑体在地球顶端的雪沫之上默默地折射着阳光。

从这里看去,整个地球世界尽收眼底,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周围,围绕着大陆和海洋,使它看上去仿佛是从北冰洋中浮出来似的。

“这个小太阳真的能够永远亮着吗?”伊依问李白。

“至少能亮到新的地球文明进化到具有制造新太阳的能力的时候,它是一个微型白洞。”

“白洞?是黑洞的反演吗?”大牙问。

“是的,它通过空间蛀洞与200万光年外的一个黑洞相连,那个黑洞围绕着一颗恒星运行,它吸入的恒星的光从这里被释放出来,可以把它看作一根超时空光纤的出口。”

纪念碑的塔尖是拉格朗日轴线的南起点,这是指连接空心地球南北两极的轴线,因战前地月之间的零重力拉格朗日点而得名,这是一条长13000公里的零重力轴线。以后,人类肯定要在拉格朗日轴线上发射各种卫星,比起战前的地球来,这种发射易如反掌——只需把卫星运到南极或北极点,愿意的话用驴车运都行,然后用脚把它向空中踹出去就行了。

就在他们观看纪念碑时,又有一辆较大的雪地车载来了一群年轻的旅行者,这些人下车后双腿一弹,径直跃向空中,沿拉格朗日轴线高高飞去,把自己变成了卫星。从这里看去,有许多小黑点在空中标出了轴线的位置,那都是在零重力轴线上漂浮的游客和各种车辆。本来,从这里可以直接飞到北极,但小太阳位于拉格朗日轴线中部,最初有些沿轴线飞行的游客因随身携带的小型喷气推进器坏了,无法减速而一直飞到太阳里,其实在距小太阳很远的距离上他们就被蒸发了。

在空心地球,进入太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跳进赤道上的五口深井(也叫地门)中的一口,向下堕落100公里穿过地壳,就被空心地球自转的离心力抛进太空了。

现在,伊依一行为了看诗云也要穿过地壳,但他们走的是南极的地门,在这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为零,所以不会被抛入太空,只能到达空心地球的外表面。他们在南极地门控制站穿好轻便太空服后,就进入了那条长100公里的深井,由于没有重力,叫它隧道更为恰当。在失重状态下,他们借助太空服上的喷气推进器前进,这比在赤道的地门中堕落要慢得多,用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外表面。

空心地球外表面十分荒凉,只有纵横的中子材料加固圈,这些加固圈把地球外表面按经纬线划分成了许多个方格,南极点正是所有经向加固圈的交点。当伊依一行走出地门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面积不大的高原上,地球加固圈像一道道漫长的山脉,以高原为中心放射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

抬头,他们看到了诗云。

诗云处于已消失的太阳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径为100个天文单位的漩涡状星云,形状很像银河系。空心地球处于诗云边缘,与原来太阳在银河系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轨道与诗云不在同一平面,这就使得从地球上可以看到诗云的一面,而不是像银河系那样只能看到截面。但地球离开诗云平面的距离还远不足以使这里的人们观察到诗云的完整形状,事实上,南半球的整个天空都被诗云所覆盖。

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雾,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粼粼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

伊依把目光从诗云收回,从地上拾起一块晶片,这种晶片散布在他们周围的地面上,像严冬的碎冰般闪闪发亮。伊依举起晶片对着诗云密布的天空,晶片很薄,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面看全透明,但把它稍倾斜一下,就看到诗云的亮光在它的表面映出的霓彩光晕。这就是量子存贮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只能占它们每一片存贮器的几亿分之一。诗云就是由10的40次幂片这样的存贮器组成的,它们存贮了终极吟诗的全部结果。这片诗云,是用原来构成太阳和它的九大行星的全部物质所制造,当然还包括吞食帝国。

“真是伟大的艺术品!”大牙由衷地赞叹道。

“是的,它的美在于其内涵——一片直径100亿公里的,包含着全部可能的诗词的星云,这太伟大了!”伊依仰望着星云激动地说,“我,也开始崇拜技术了。”

一直情绪低落的李白长叹一声:“看来我们都在走向对方,我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我……”他抽泣起来,“我是个失败者,呜呜……”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伊依指着上空的诗云说,“这里面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当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诗!”

“可我却得不到它们!”李白一跺脚,飞起了几米高,又在地壳那十分微小的重力下缓缓下落,“在终极吟诗开始时,我就着手编制诗词识别软件。这时,技术在艺术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到现在,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也没能编出来。”他在半空中指指诗云,“不错,借助伟大的技术,我写出了诗词的巅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唉……”

“智慧生命的精华和本质,真的是技术所无法触及的吗?”大牙仰头对着诗云大声问,经历过这一切,它变得越来越哲学了。

“既然诗云中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那其中自然有一部分诗,是描写我们全部的过去和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未来的。伊依虫子肯定能找到一首诗,描述他在30年前的一天晚上剪指甲时的感受,或12年后的一顿午餐的菜谱。大牙使者也可以找到一首诗,描述它在腿上的某一块鳞片在5年后的颜色……”说着,已重新落回地面的李白拿出了两块晶片,它们在诗云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是我临走前送给二位的礼物,这是量子计算机以你们的名字为关键词,在诗云中检索出来的与二位有关的几亿亿首诗,描述了你们在未来各种可能的生活。当然,在诗云中,这也只占描写你们的诗作里极小的一部分。我只看过其中几十首,最喜欢的是关于伊依虫子的一首七律,描写他与一位美丽的村姑在江边相爱的情景……我走后,希望人类和剩下的恐龙好好相处。人类之间更要好好相处,要是空心地球的球壳被核弹炸个洞,可就麻烦了……”

“我和那位村姑后来怎样了?”伊依好奇地问。

在诗云的银光下,李白嘻嘻一笑:“你们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本刊责编  师力斌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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