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不学《诗》无以言”,《诗经》一直是涵养文人情怀和文心诗思的源泉。可千载而下,仍有不少诗章解读有误,这是因为对《诗经》的篇章做法和修辞笔法的理解尚不完备;笔者从《静女》说起,缕析出“四字绘形神”、“角色巧变化”、“敷陈以赋诗”的《诗经》表达辞例,作为解诂《诗》章意义之方法的补缀。
关键词:《诗经》 《静女》 辞例 解诂
前人把《诗经》艺术传达最主要的精义概括为“赋比兴”和“重章叠句”,我们在解读《诗经·邶风·静女》艺术传达的时候,不仅体味到了前贤解《诗》的“六艺”秘诀,而且体悟出了《诗》艺的另外一些方面,我们谓之“《诗》的辞例”,熟谙了《诗》的辞例,就可以类推进行其他《诗经》句子和篇章的正确解诂。《静女》三章,章四句。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一.四字绘形神
《诗经》主四言,用四言绘写人物、抒情言志的时候,必须惜墨如金。《诗经》吟咏人物的诗常常是用四字句既描绘外在形貌、又凸显内在精神,我们谓之“四字绘形神”。“静女其姝”就是这样:“静”,文静、娴静、淑静、贞静,这是写女孩内在的性格温婉安静;“姝”,美好、姝秀、姝丽、姝颜,状写女子的姿色。用时下流行语讲,这里有一个姑娘,她不仅性格温柔,而且颜值很高。用四字句(实际只用了两个形容词,“其”是语气词),白描式地勾勒出了一位内美外秀的女性形象。
《诗经》象这样仅用四字句勾勒人物形神的诗章还如:
《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窈窕”,美好貌,即婀娜多姿,是外秀;“淑”,根据许慎《说文》及其引注文字,知为通假用字,本应用“俶”字,善良,美好。《说文·水部》:“淑,清湛也。”《说文·人部》:“俶,善也。”段玉裁注解说:“按《释诂》、毛传皆曰:‘淑,善也。盖假借之字,其正字则俶也。自淑行而俶之本义废矣。”美女当然不是“(水)清湛”而应是“(人)俶善”。《关雎》不论是吟咏太姒还是吟咏一般美女,此句就是用一个四言句绘写外秀内美。于此,东汉郑玄和唐孔颖达的说解有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传:“窈窕,幽闲也。淑,善。逑,匹也。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郑笺:“怨耦曰仇。言后妃之德和谐,则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孔疏:“窈窕者,谓淑女所居之宫形状窈窕然,故笺言幽闲深宫是也。传知然者,以其淑女已为善称,则窈窕宜为居处,故云幽闲,言其幽深而闲静也。扬雄云‘善心为窈,善容为窕者,非也。”孔颖达申郑是错误的,毛传只说“窈窕,悠闲”,而郑笺增字为训作“幽闲处深宫”,孔疏更是扯远了“窈窕者,谓淑女所居之宫形状窈窕然”;但是,孔疏批扬雄却是正确的,因为“窈窕”是一个联绵词,不可拆解,是状貌语“娴静貌,美好貌”。
《诗·卫风·硕人》:“硕人其颀。”毛传:“颀,长貌。锦,文衣也。夫人德盛而尊,嫁则锦衣加褧襜”郑笺:“硕,大也。言庄姜仪表长丽俊好颀颀然。”但是究竟什么是“硕人”?孔颖达疏说“毛以为,有大德之人,其貌颀颀然长美……郑以硕大为形貌硕大为异”,未见甚解。于是后人意会“硕”为“高大”,这样就有了“高人很高”的纠结解说。我们参互他诗及注,觉得此处“硕”当指内在的美德,可以译为美人、美德之人;“颀”自然是高大之义,诗句即为“美人(美德之人)很高大”。——《诗·邶风·简兮》:“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毛传:“硕人,大德也。俣俣,容貌大也。”“有力如虎,执辔如组。”郑笺:“硕人有御乱、御众之德,可任为王臣。”“左手执钥,右手秉翟。”郑笺:“硕人多才多艺,又能龠舞。言文武道备。”而宋李樗黄椿《毛诗李黄集解》对《硕人》评说:“故此篇特盛言庄姜之美如此、族系之贵如此、衣服之盛如此,宜为国君之配而乃至于失夫人之位,此国人所以伤之也。”因此《汉语大字典》收录“硕”的义项有“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之人”,《汉语大词典》收录“硕人”义项为“美人”、“贤德之人”。结合诗句结构,可知:“硕人其颀”与“静女其姝”和“窈窕淑女”的笔法是一样的,在一个四言句中绘写出人物的内美与外美,“硕”是内美指贤德气质,“颀”是外美指身段修长。
二.角色巧变化
变换角色,是说在一首诗里,常常有第一人称与第二人称甚至第三人称变换,也就是存在潜在的我你他的交替。
如果不明了《静女》诗章潜在地变换了人称或者说句子主语,就会解诗意不明。我们会读了毛传、郑笺、孔疏等多种前贤著述,都没有说明此诗的逻辑主语变换问题,所以导致了迷惑。比如朱熹《诗集传》,解释第二章“说怿女美”为:“言既得此物,而又悦怿此女之美。”解释第三章“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为:“言静女又赠我以荑,而其荑亦美且异,然非此荑之为美,特以美人之所赠,故其物亦美耳。”这是说“荑草”也是“静女(美人)”赠送的。王力先生主编《古代汉语》第二册《静女》篇也同样注解作:“因为你(荑草)是美人赠给的。”这就是没有仔细揣摩《静女》逻辑主语的变换,而导致的错误解说。我们根据诗意逻辑,补足《静女》诗每一句的主语如下:
静女其姝,(她=静女)俟我于城隅。(她=静女)爱而不见,(我=男主)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她=静女)贻我彤管。(我=男主)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我=男主)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她=静女)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整首诗翻译过来就是:
一位娴静且美丽的姑娘,她约定在城墙的拐角处等我。她先来了但是躲起来(爱=薆,隐藏)并不出现,我来到后没有见到她因此抓着脑袋焦急地走来走去。
那位娴静且美丽的姑娘,赠送给我一个红色的笔管(彤管)。红色的笔管闪耀着光泽,我看着笔管满心高兴觉得笔管你真美!
我从放牧的地方采回荑草赠送给她(静女),荑草长得美好又奇特。她(静女)把玩着荑草说:并不是你(荑草)是美好的,因为你是我心爱的人赠送的我才觉得你美。
理解此诗除了逻辑主语问题以外,还涉及到一个通假用字(第一章)和一个意动用法(第三章)。
“爱而不见”的“爱”若从字面解读会引发歧误,有学者就译作“爱她老是见不着”,于上下文意不贯通。原来这里使用了通假用字,其本字是“薆”,隐藏、躲藏。于此,毛、郑、孔皆语焉不详,清人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章明了原委:“瑞辰按:爱者,薆及僾之省借。《尔雅·释言》:‘薆,隐也。《方言》:‘掩、翳,薆也。郭注:‘谓薆藏也。引《诗》‘薆而不见。又通作僾。《说文》:‘僾,仿佛也。引《诗》‘僾而不见。《礼记·祭义》‘僾然必有见乎其位,正义引《诗》‘僾而不见。爱而,犹薆然也,故《广雅》云:‘爱,僾也。《离骚经》‘众薆然而蔽之,义与《诗》同……诗设言有静女俟于城隅,又薆然不可得见。《笺》读爱为爱恶之爱,谓‘爱之而不往见,失之。”因此,“爱(薆)而不见”应译为:(静女)躲起来而不出现。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句中“女—汝”古今用字前人已明了,指称“荑草”,如同第二章“女(汝)”指称“彤管”一样。但是,对于“美人之贻”的理解,因为对逻辑主语的把握不同导致了歧解:①认为第四章仅一个主语即静女,朱熹老先生的理解就是这样——“言静女又赠我以荑,而其荑亦美且异,然非此荑之为美,特以美人之所赠。”②我们认为第四章两个主语,前两句是男主、后两句是女主,解作:我从放牧的地方采回荑草赠送给她(静女),荑草长得美好又奇特。她(静女)把玩着荑草说:并不是你(荑草)是美好的,因为你是我心爱的人赠送的我才觉得你美。“美人之贻”实际上是一处意动用法:美,认为……美;断句为“美丨人之贻”而非“美人丨之贻”;整句意为“以荑是心爱的人所送为美。”
这样梳理之后,怡然理顺!豁然贯通。我们仿佛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温馨的约会情境:相约在城拐角,女先来而害羞躲起来,男后来不见女而焦急——女赠男一彤管,男拿着彤管很开心——男回赠女以荑草,女把玩荑草也觉得珍美(草有什么可爱的呢?因为是心爱的人所赠,爱屋及乌,情思所聚,草也就变得珍贵美好了)。
《诗经》像这样变换逻辑主语以抒情达意的诗章也不少,又如《卷耳》四章,第一章“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是思妇的视角口吻;第二章“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是羁旅在外的男主的情怀舒泄,第三、四章亦然。厘清诗句的逻辑主语,有助于循“文”得“意”。
三.敷陈以赋诗
“赋比兴”三者,是《诗经》的最典型的表达手法。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二篇有言:“赋、比、兴以体制言:赋者直抒其情;比者借物言志;兴者托物兴辞也。是为《诗》之三纬。”《静女》一篇,未用“比兴”,全用“赋”笔展开。
朱熹解此诗时,每一章都说“赋也”。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赋也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赋也。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赋也。
赋是《诗》最常用的表现笔法,惟其常见,故毛传郑笺几乎不提,到朱熹才句句标出。什么是“赋”?朱熹《诗集传》在《葛覃》篇下注:“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敷,铺展;陈,陈述;赋就是铺叙,就是直接叙述。从前面我们对诗意的解诂看,《静女》铺写了一个纯美的爱情故事:男女约会互赠礼物表达爱意。就这简单的情节《诗》却用了三章进行铺展叙述:某天,一个内美(静)外美(姝)的姑娘,与男主相约在城墙的转角处见面……互赠的礼物很简单(一彤管一荑草),但是因为是心爱的人赠送的,故简单的礼物就变得异常美好珍贵。唐圭璋先生《三百篇修词之研究》认为《静女》第三章是一种“撇答”笔法,即“撇去一层而正答之”,“撇去荑草之美,而侧重美人之贻,情意绵绵。”
《诗经》中赋笔法的使用,有的表现在一句之中,有的表现为整首诗章。“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七月》铺写周民一年四季的劳作生活,《氓》铺写一个女子从恋爱婚嫁到遭到冷落的不幸婚姻……不一而足。如《芣苢》,一项简单的采摘车前草(芣苢)的劳动,竟然赋成了三章诗: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对于此诗,方玉润《诗经原始》说:“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其实,“赋”不仅指笔法,还指“吟咏、唱诵”,亦即“赋诗”,即反复吟咏、颂唱。在一章诗中意犹未尽,再赋一章以足意,如两章还不尽意,会有三章、四章,层叠重唱。因而“赋”成为最常用的做《诗》的笔法。
需要说明的是:《诗》之赋笔法不同于赋文体。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铺也,是说赋笔法的;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是说赋这种文体。当然,赋文体是从诗的赋铺叙笔法发展延伸而来的。从《诗》“敷陈其事而直言之”到《楚辞》用赋笔法铺写情思的长诗,再到汉代设主客问答、穷形尽相、托物抒情言志,正是赋从笔法到文体的演进。恰如刘勰所言:“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
四.结语
“不学《诗》无以言。”孔子以来,古人多以《诗》为修养之用、以《诗》为言辞之用、以《诗》为从政之用。千载而下,虽说我们不再用《诗》从政,但《诗》仍然是涵养文人情怀和文心诗思的源泉。既如此,章明诗意诗旨就尤为重要;欲达此旨,必知《诗》之做法、修辞等条例。粗线条地知道“赋比兴”和“重章叠句”还远远不足,著名诗词研究专家唐圭璋先生叙列过他所领悟的三百篇修辞之例为“十有八例”,包括“叠字法”、“叠语法”、“单对句法”等等,真知灼见;我们从《静女》说起,提出“四字绘形神”、“角色巧变化”、“敷陈以赋诗”三条辞例,以期裨益于《诗经》解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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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刘勰.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作者介绍:张鹏飞,文学博士,湖北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字音韵训诂教学与研究、修辞研究以及文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