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根
一、《蒙古秘史》本册佚失
这部尊称“金册”的书,留下十分有价值的谜很多。
为什么佚失了本册?成书于窝阔台可汗12年即西元1240年,距今已有775年,历经元、明、清三皇朝和后104年,一部史文兼具并不贬损它朝的书,为什么就不见了?
《蒙古秘史》是用古维吾尔字母创制的蒙古文(现在中国通用的蒙古文)撰写的。那时的蒙古人以文流芳的思想太淡薄,著作权意识根本没有,由是,谁写了这部书?半个字的痕迹也没有。这就比他人落后,写上一副春联也要签上自己的大名。
其实,这便是“秘”之所在。
假如,留下“贾雨村言”之类的欲彰先盖的文字,或许能养活好些个索引考据学家。无论是谁撰写了这部书,本册就是丢了。
蒙古文本册最后在史书上出现是郑晓云所述:“洪武十五年,命翰林侍讲火源洁等编类《华夷译语》。上以前元素无文字,发号施令,但以高昌书制蒙古字行天下。乃命源洁与编修马沙亦黑等以华言译其语。……复取《元秘史》参考。纽切其字,谐其声音,即成诏刊布。”这时候,这本蒙古文的《蒙古秘史》仍存在,以后就不见了,只流传了“纽切其字,谐其声音”的“华言”译本,并收入了《永乐大典》。
蒙古文是拼音文字,用汉文音译任何拼音文字的牵强附会,大而概之的所谓谐音的谬误,凡懂得一种拼音文字和汉文的人都深晓其中况味。
火源洁、马亦沙黑盖系蒙古火鲁刺思氏人。皇帝让他们任编纂官,应是通晓蒙古和“华言”两种文字的。而且,火是翰林侍讲,马是编修,若不似如今某些蒙古学者一样的假冒伪劣,二人便会深切感到祖宗典籍的弥足珍贵,感到祖宗之雄伟和创业之艰险。翻阅史籍,比顾现今,会作何感想?由此,他们会不会做出如此的举动———把秘史本册藏了起来。心因,只是为了一个“秘”。想尽可能地做一些对得起祖宗的事情。或者,他们还期冀着某种可能性,留着这本先祖“金册”,以备变故。结果,凡是典籍,民藏远不如国藏保险。在明代,蒙古官人自身难保,何况一本书。
或许,他们二人或二人中的一个把这本“秘史”付之一炬。于是,保持了它的永恒的“秘史”性。有人会问,国收典籍,编修人员怎么能够偷窃呢?是个问题。但是,这是一部前朝异文的书,参与纂修的同僚们看也看不懂,不屑或者是不那么在意,有可能。于是,他们得逞。那么,他们二人为什么还要“纽切其字,谐其声音”留下译本呢?因为这是“帝旨”。
另外一种可能性是,“秘史”本册的消失,由明对蒙古政策所致。因为,对一个民族的束缚,限制其语言文字是第一要务。然后,为什么还要耗时费力地译出来,还要收入“大典”呢?勉强假定为弃其原册,使本文不传,存译文供研究了。
从以上看出,当时《蒙古秘史》确实在明的书库之中。1368年妥欢帖睦尔北退的时候,带走了祖灵八白室,难道就独独忘了“金册”《蒙古秘史》?唯一的猜释就是《蒙古秘史》有副本。明所存的或许是个副本。那么带走的正本又哪里去了?
二、无字的族谱
尤为值得思索的是《蒙古秘史》记有成吉思汗上溯二十二代先祖的历史,尽管多数只提了人名。这里就出了问题:二十二代先祖的名讳,几百年的史实是用什么方法记录下来的?因为,《元史》等史书通常认为,1204年成吉思汗征服乃蛮过程中,俘虏了太阳汗的掌印官维吾尔人塔塔统阿,并让其用维吾尔字母拼写蒙古语创制了蒙古文。这说明在此之前的蒙古史不可能用蒙古文字记录下来。那么,异族谁闲得发慌,跟踪记录原来并不起眼的草原部落的族谱呢?
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性———口耳相传族谱。疑问就在这口耳相传上。口耳相传究竟能够上传几代?况且,那时的蒙古高原部族间长期战争,弱小部族的生存都成问题,人的死亡率高,寿命短,孙子见到爷爷都很稀罕,断传是自然的。
由此我联想到《旧约全书》中关于希伯来人的族谱,其情形也不外乎此。
史家们会提出他们认为合理的解释———比如,成吉思汗、窝阔台汗召集了众多史学者从历代历朝典籍中搜寻有关成吉思汗先祖的记载,并又从民间传说中撷取可用的部分研究考订出了族谱。
承认此说,便承认您的族谱是别人替您存数的。这样可靠吗?
《秘史》开篇曰:“奉天命而生之孛尔贴赤那,其妻豁埃马阑勒,渡腾汲思而来斡难河源之不尔罕哈拉敦,而生者巴塔赤罕也。”
这段叙述与《圣经》中上帝造亚当,取亚当一根肋骨造女人的神话,没有本质的区别。因为,这两个人名是谁记得如此清楚?
拿我们自己做试验,没有文献的帮助,你能清楚你曾祖的曾祖是谁吗?不用说他干过什么营生。除非他是成就了什么大事业的名人。
铭记开天辟地的始祖一般是神话。就算你把他们记住了,那么他们之后人没有什么可树事业的平庸之辈,《秘史》怎么就记得那么确凿无疑?
《秘史》卷一记有成吉思汗的12代祖:“都蛙锁豁尔额中有独眼,能望三程之地焉。”都蛙是名字,锁豁尔是诨号———瞎子。这位独眼祖宗一眼能看见百里外的东西。记述如此有趣。
《秘史》中信史以外的叙述便是它的神妙的艺术质性所在。放弃这样神幽幽的阐述,史书变得清汤寡水。类推而言,《史记》的史料性和文学性哪个更强?司马迁怎么得知千年前的帝王的音容笑貌?那时又没有新闻纪录片供他参考。法国人法朗士说过:“不撒谎的历史书全都乏味透顶。”《秘史》和《史记》的作者都深谙其中奥妙。不像后来至今的编史者,把史编成了屎。
《秘史》溯源二十二代,与帝王们的普遍嗜癖有关。出身显贵的自不必说。贫贱甚至乞讨、无赖出身者,修史时也要制造“龙吟九霄”“紫光入腹”之类的出身光环。
窝阔台是成吉思汗的儿子,孛儿只斤氏在成吉思汗以前也是做过几代部落首领的氏族,更有充分理由寻根溯源。
平民如我辈,不也总是拿八百年前的太祖说事而荣耀吗?因为,好像再也没有可说的了。
成吉思汗和窝阔台已是震惊世界了,然而,历数自己祖先的贫贱、孱弱、互相残杀的史实,其胸襟之坦荡宽阔,气魄之宏伟谁可比肩?气象,大矣!
现在的我们喋喋不休地讲———成、忽之盛而闭口不言北元以降的几百年。
这时,我才顿感,《蒙古秘史》无论以怎样的方法记述下来,它的旨归在于给后辈留下他们所收集到的历史真实。
好也罢,坏也罢。
三、族名幽幽
《蒙古秘史》深阔幽远,却对族名由来模模糊糊。《秘史》卷一开篇历述原祖,数至第10代时,祖为勃尔只吉歹篾儿干,其妻为芒豁勒真豁阿。就这样轻轻点过了。如今,细究起来,如此简单的叙述中包含了两个重大的命题。其一,成吉思汗的氏族———勃尔只吉歹,在此第一次以此名出现。
在古蒙古人中篾儿干这个名字颇多。《秘史》之中勃尔只吉歹是第二个被称为篾儿干的人。篾儿干是智者的意思。在部落联盟之期,一个部落长便可称为篾儿干。蒙古人那时举智者为长,可见一斑。勃尔只吉歹称为蔑儿干,有可能从家族中分离出了勃尔只吉歹一支,并成为长。
其二,芒豁勒真即蒙古勒真。豁阿即高娃,现在蒙古女人也多取此名,是美丽的意思。芒豁勒真豁阿字面意义是蒙古部的美人。
记述略至如此。
不仅蒙古族,其他民族,有几个说得清自己的族名呢?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汉族搞清了吗?汉代以前的汉人作为民族概念已存活了至少二千余年了。于是这个族名变得扑朔迷离。
《蒙古秘史》的译注者道润梯步有一说,蒙古是永恒的火之意。似乎有些道理。问题在于用汉文音译的蒙古语不准确到了极致。蒙古接近准确的音译是蒙固勒。这里是两个词在支撑。第一词“蒙克”,意为永恒。相接的词是嗄勒,火之意。蒙克嗄勒两个词相连,成为连调之音———蒙固勒。
永恒又是火。
道润梯步先生的根据是,蒙古人敬奉长生天,长生天是永恒的,故取之为名。炉灶之火是表示部族永不熄灭的象征物。把长生天和炉灶之火的蕴义连起来,给自己部族冠名。
由是,蒙古这个族名极具谶语意蕴。除了疯子,谁想天天看到熊熊燃烧的火呢?而且,是永恒的。道润梯步先生把火限制在炉灶之中,这便不可怕了,而是变得可爱了。因为,一年中只有一百天无霜期的蒙古高原上,“灶中之火”是多么可敬重啊!与他们的生命攸关。
成吉思汗用这把“灶中之火”烧遍了欧亚大陆。火的魅力在于它的光热和必将被熄灭的命运。我们沾沾自喜它曾经跳出炉灶熊熊燃烧过。
我们停留在这个骄矜时空内。
关于蒙古族名来历有多种说辞,谁也不服谁。其中令我注意的另一种是,蒙古学者哈斯道尔吉的见解。他认为蒙古部祖先曾依一座叫作蒙克的山繁衍生息,以此山名为族名。这确也有某些道理,因为游牧的蒙古人往往忘记不了曾经依傍过的山和水,而且,以此区别部族。他又进一步说,名称是相互交流,需要去产生的。依蒙克山居住的部落后来发达了,征服了很多周围的部落,成为了各部的“高勒”意为“中心”、“核心”。
其他诸如蒙克是“银”,“高勒”是河等议论,均可存研。
在种种阐释中我除了细究其真并考据力量的轻重深浅之外,更多的是品味它的气势和韵致。因为我不是史家,但是,我愿意跟史家唱和。
四、《秘史》少讳
帝王史家有个传统是为圣者讳,为帝王讳。于是,历史上想找到一些鲜活的真实,只好死抠野史。然而成书的野史又多荒诞不经。一串二十五史成为帝王家谱、颂辞。包括宋濂等人修的《元史》,究竟有多大可靠性?而且,宋濂是个蒙古语言文字之盲。在这个民族的文化———最基本的语言文学之前两眼一抹黑的人,编修这个民族的史志,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呢?《元史》就这么鼓捣出来了。
《蒙古秘史》准确说应该是成吉思汗奋斗史。共12卷,自卷一始,就是以他为中心展开的。书尾极简略地提了窝阔台继位、施政和对外攻略。它的信史性正在于对成吉思汗所作所为毫不避讳的记录上,而且其描述的细致入微、形象生动堪称史文兼具的史书中的文学极品。
《秘史》卷二中有铁木真因为其异母弟弟别克贴尔、别力古台抢了他的鱼和雀儿,而与其弟哈萨尔射死了别克贴尔。原文是“射之如的而去”,像射箭靶子一样射了。估计不下几十箭矢。
别克贴尔面对两个哥哥引弓满月的箭说:“泰亦赤兀惕兄弟之苦难尽,正不知谁能报仇时,汝等奈何以我为眼中之睫、口中之梗乎?正自影外无友、尾外无缨时,汝等奈何起意及此耶?且休毁我炉灶,休弃别力古台也。言讫,盘腿立坐而候焉。”那时。别克贴尔只是个少年,说得多么义正词严而凛然。
铁木真此时倒显得什么了?
铁木真把别克贴尔“射之如的”后回家,受到了母亲诃额仑的责骂,其骂辞洋溢着诗情画意:
败子每!
自我热处脱而出也。
手握黑血块而生焉。
此(诚)如咬其胞衣之合撒儿狗,
如驰冲山峰之猛豹焉。
如难抑其怒之狮子焉。
如欲生吞之莽魔焉。
如自冲其影之海青焉。
如窃吞之狗鱼宰焉。
如噬其羔踵之风雄驼焉。
如乘风雪而袭之狼焉。
如难控其仔而食之狠鹘焉。
如护其卧巢之豺焉。
如捕物不腻之虎焉。
如狂奔驰冲之灵獒焉。
毁矣!
如果没有这段“寻旧言,引古语”的艺术性火骂,铁木真有可能放不过别力古台。
翻遍帝王史书,把骂帝王的诗词如此照录,绝无仅有。成吉思汗和窝阔台良苦用心昭然。祖太诃额仑意在深远。然而,她的子孙们有多少人铭记了这般肺腑中流出的血泪之言?后辈宗王兄弟们把帝国搞得四分五裂,征战不已,终于被人各个击破了。祖太的这段浪漫的责问,以“败子每”开头到末尾感叹“毁矣”,成了谶语,把几百年之后命运之脉把得如此准确。
别力古台冲锋陷阵,功勋卓著。当胜塔塔尔,成吉思汗决定“比辖而屠”———高过车轮半径的男人都要杀掉时,别力古台把消息透给了塔塔尔首领也客扯连,这自然是通敌行为。从此,成吉思汗不让他参加议政,只是“俟议终进酒后……方可入”。
人们只讲成吉思汗的法度严明,在其以杀止杀的统一方略前,亲情必定让路。尤其是对泄密之罪怎能容忍?忽略了此时的塔塔尔人已成为了俘虏。也客扯连是成吉思汗爱妃也遂、也速干的亲爸爸。
这种赤裸裸的写实,绘声绘色的描真,使《蒙古秘史》卓然独立于浩如烟海的史书之上,把呆若木瓜的帝王将相化的史书。变得红花白雪的人性化了,鲜得如春天的草芽,活得如奔跳的马驹。
五、千年稀罕的女人
有人说,母仪诃额仑。这个仪字用得似乎不太准确。仪字有传统的儒理气味。成母诃额仑却是个千年稀罕的个性女人。
她成为成母是被也速该巴特尔抢来的。
也速该“鹰猎”时,突遇篾儿乞惕的赤拉都娶弘吉拉特美女诃额仑回走。于是,叫来了哥哥和弟弟实施“劫色”。
赤拉都也可能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但是,毕竟是草原上少有的懦夫。见人来抢,“拍其黄马股,越冈而遁逃。”然而,舍不得美妻,又绕了回来。此时,诃额仑的一席话却颇可玩味,对其夫曰:“汝知彼三人乎?颜非其颜(脸不是脸),有害性命之颜者也。但得保汝性命,前座悉有女,帐舆悉有妇也;但保汝性命,女也,妇也。尽可得之也!其娶别名者,名诃额仑可矣。逃汝性命,可闻我气息以行。言讫,脱其衫予之。”
在有关丈夫的性命之时,诃额仑取大而弃小矣。是啊,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呢?她没有抱住丈夫的脖子,逃则同逃,死则同死。妙语劝其———留得牧场在,不愁没马骑;保得男身在,何忧无女娶。
其情谊如晨雾般弥漫着。你如果娶别人可以名之诃额仑。这样诃额仑可以永远陪伴着你,而且“脱其衫与之”说,“可闻我气息以行”。新婚燕尔,铭刻于心的应该是互相的气息吧。
赤拉都懦是懦些,但是,有时懦人更有心性。怎能忘记呢?
他把这个仇传遍部族。果然不出二十年,篾儿乞惕部抢掠了铁木真的妻子孛尔帖———诃额仑的儿媳妇。
孛尔帖被掠,注定了其儿子术赤的悲剧命运。
诃额仑母亲被抢是个历史的巨大机遇,因为她成就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成就了这个民族,于是诃额仑成就了这个民族。
不仅是哺育子女上考量的。而是,每遇重大的风雪来临之时,诃额仑均以其博胸宽怀,坚意决行,挽狂澜于既倒。家族之治还是帝王之朝往往不惧外敌就怕内乱。诃额仑协调内务,又面对外来风暴,展开衣袍呵护住了幼儿们。
也速该被塔塔尔人毒亡以后,家族分崩离析,本是同根的泰赤兀惕人说了句:“深水已涸矣,明石已碎矣”,便弃了寡母孤儿们溜了。而且,带走了本属于也速该的百姓、牲畜和财富。此时,铁木真不满十岁,幼妹贴木仑在襁褓之中。
这个情状足以击垮一个强壮的男人。
诃额仑却“躬自持旗上马而往,追还一半百姓”。她没有被红了眼的男人们杀了或掠去,是万幸。诃额仑心里肯定清楚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有这种危险。她这是做给幼弱的孩子们看的:“然所还之百姓,不住。从泰赤兀惕之后徙去矣。”这个结果悲是悲了点,但是,与诃额仑的举旗上马追赶的壮举相比算得了什么?
铁木真兄弟们看到了一种柔性而不屈的力量,像黑暗中的一束光一样照启了他们的心扉,注入他们勇气与力量矣。
在此之前铁木真跟着父亲,到德薛祥家相亲时,也速该特嘱咐亲家说:“吾子善惊狗也亲家休令吾子,惊狗者。”
草原游牧部落的孩子怕狗的极少。因为,几乎没有不养狗的蒙古包。铁木真不是生来胆壮。
父亲死后铁木真回来了,而只知哭。年仅九岁,还能干什么呢?正是这时候,诃额仑深切感到了这个家的大柱断了,需要她支撑起来,即便是山般地重。她不给孩子们勇气和力量的显示,何以负此重任?
诃额仑育儿女更注重的是智和义。
前文所述,铁木真和哈萨尔射死别克帖尔时,诃额仑泣血以训,兹不赘。
人当八九岁时,正是以接受的眼光和心态认识父母的时候。此时,父亲也速该却殁了。铁木真兄弟心仪和模仿的只有母亲。铁木真兄弟的后来作为映照了这位母亲,她又清晰地活在我们眼前。
诃额仑在战场上收养了后来成为大断事官失吉忽图忽为首的四个战争弃儿,都是敌方的,此外护救的无可计数。也证明蒙古高原人互杀但不灭门。成吉思汗杀塔塔尔也用车轮为尺度。车轮下逃生了幼小者和矮子。
诃额仑的匡扶作用,当蒙古一统帝国确立后依然在。
通天巫阔阔出以其代天言事的巨大的宗教力量对成吉思汗说:“长生天有旨,告汗命,一则云铁木真主国,一则云哈萨尔焉。若不早图哈萨尔,则事未可知也。”
于是,成吉思汗便“擒哈萨尔矣”。
母亲知道了,连夜驾白驼车赶来了,并敞开怀,露出双乳说:“见之否,汝等所哺之乳雀此。此等呲吼驰逐,自噬胞衣者每,自断脐带者每,哈萨尔何为之耶?铁木真能尽此一乳焉,合赤温、斡惕赤斤二人不能尽一乳焉。唯哈萨尔也,乃尽我双乳而宽我胸膈,宽我胸膈而使安也焉。故我有智之铁木真,其能在胸,有力之哈萨尔,其力在射。故近射交错而出之敌人,远射惊逃而走之敌人。今已讨平敌人,汝其不能见哈萨尔,因亦是矣。”
成吉思汗听了母亲的话。诃额仑此举不仅是救了自己儿子一命,而且,预防了新生国家的一场变乱。
通天巫阔阔出是蒙力克七子之一。蒙力克是也速该的托孤之人,铁本真称之为父。蒙力克的父亲察刺合,当泰赤兀惕人弃孤寡而走时,挺身劝阻而被刺伤,对成吉思汗家功莫大焉。如果,没有这个危难之时相救的光荣历史,成吉思汗也不会把代长生天而言的重任交给他。结果阔阔出弟兄七人开始利用这个天大的权力,图谋不轨了。
他们先从哈萨尔身上一试。七人把哈萨尔揍了一顿。哈萨尔哭告成吉思汗,成却怒斥他,不是什么人都打不过你吗?怎么被打了?见大汗没有动静,阔阔出就直接使离间计了。想利用汗的忌心把汗的“右手”除了。
诃额仑及时地制止了。
成吉思汗得到了警示。后来,阔阔出把手伸向了成的守灶弟弟斡惕赤斤时,在孛尔帖夫人的力劝之下,成吉思汗除掉了阔阔出。
或许,成吉思汗原本就让这件事发展到终。帝王深不可测。那么诃额仑的作用呢?难道教诲子孙们不要腐蚀了爱的人格,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成吉思汗放了哈萨尔,但是削去他的四千户的两千六百户,只留一千四百户。
由是,“母知而心忧,此其所以速老也”。
对这句话至今争论不休。
六、八百年前大玩家
札木合是八百年前的大玩家。按《秘史》说,他是铁木真十三代祖孛端察尔掠来的札儿赤兀惕“半腹之女”(孕妇)所生的后裔。叫札答澜人,意为无归属的散民。此时,归孛端察尔所属了。有趣的是,到札木合时候,这个氏族已与孛儿只斤家族融精血好多代了。但是,到札木合这一代,与铁木真三合三分,最终互弃。札木合会不会记得他先祖“半腹之女”被掠的羞辱?
无论如何,札木合游戏于蒙古草原风云际会的社会舞台,真是玩得痛快,玩得妙趣横生。
《秘史》里他第一次亮相是在铁木真被篾儿乞惕三部冲垮,妻子被抢,只好求救于王罕之时。王罕说请出札木合,三方联合共同对敌,并且说:“我方之约,由札木合主之。”
札木合获信后说:“知铁木真安答居处为空,我心痛焉。知衾中为半,我肝痛焉。报此仇也。”而且,此次战役的进军方略是札木合定的,并且率两万军马先到了三军会合地。他说:“虽风雪亦赴其约,虽天雨亦赴其会,非谓勿误所约欤!蒙古非忠于诺言者欤!”
札木合,友情、韬略、诚实三美兼备了。
战后二人互换战利品金带和良骏,二次结拜为安答(兄弟)。首次相拜是在十一岁时,庄重远没有儿童好奇和玩笑实在。那时二人换了玩具髀石,此时,一个患难,一个相救,都是领有二万军马的统帅。再次结拜当是理智的,而且,这种结拜有准血缘相连的气性,远比军事联盟深远。二人“夜则同衾而共宿之焉”。
但结局并非如此。
这种黏黏糊糊的友情只维持了一年半。翌年夏,移营途中札木合对铁木真说了句至今令史家猜解不尽的话:
铁木真安答,安答,
其傍山而营之,
使牧马者至我行帐乎!
其临涧而营之,
使牧羊牧羔者至我咽喉乎!
铁木真没听明白,由孛尔帖点拨他:“闻札木合安答性好厌旧云,今其厌我之时矣。”
两个人分手了。
孛尔帖接着说了句:“欲谋我。”这不确定。札木合此时在犹豫之中。孛尔帖说的“性好厌旧”恰是点到了札木合的性格之穴位。“玩家”的性格无不如此。
接下来,众多部落纷纷来归顺铁木真,其中也有从札木合那儿分离出来的。铁木真称汗。
把喜讯报知札木合。札木合只谴责了劝铁木真践汗的阿拉坦、豁察尔二人,我和铁木真安答在一起时,你们没让他当汗,我一离开,你们就做了,这不是离间我们俩吗?你们:“好为安答之伴可也。”
其言有据,其态度也是克制的。
札木合谴责阿、豁二人,又劝其善待铁木真。这个人就是这样琢磨不定。
自此,札木合决心另外一种选择。不久,机会就来了。他的弟弟因抢马,被成吉思汗部的人射死了。札木合聚集起札答澜十三部三万人马讨伐成吉思汗。把成部打败,使之躲进了山谷。结果,札木合不知又想了什么,不乘胜穷追,只说了句:“俺令其避入斡难之哲列捏峡矣。”
罢兵而还。途中,烧了七十锅,煮赤那思人,并把一美妃头断下来拖于马尾。
如此恶行使他所属一些有影响的部落长们弃他而归成吉思汗。比如,弘豁坦之蒙力克父子八人。
成吉思汗的势力空前,然而,札木合在其他众多部落的拥戴下称为古儿汗(汗之汗),比你成吉思汗还要牛。然后举兵伐成、王罕联盟。
当弱之时相扶,当强之时相战,只有札木合。
这一场血战昏天黑地,成吉思汗脖子受伤差点殒命。最终,札木合联军败。札木合倒是没有损失什么,而是趁乱劫掠了拥戴他当古儿汗的百姓退兵了。
札木合总是拿战争当儿戏。
从此以后,札木合不以武力相抗成吉思汗而是专事纵横术,以调拨离间为能了。
成、王联盟伐乃蛮部,札木合又回到了王罕身边,对游移不定的王罕说:“我铁木真安答,向已有使于乃蛮焉……乃欲降之也。”没准主意的王罕,果然中了札木合的离间计,引兵而退,结果被他人打散了,又求成吉思汗。成、王重修旧好。
于是,札木合看不起昏聩的王罕,开始拿他儿子桑昆开耍。游说桑昆主持国政,不与铁木真合作。父子二人的矛盾让札木合挑起来了。
最为有趣的是,成、王之间终于开战之时,札木合在王罕身边力夸成吉思汗的能战之士。王罕把指挥权交给札木合时,札木合却派人告成所有军事秘密后曰:“王罕又委我而言曰,札木合弟,汝其将此军去云。据此察之,乃平庸之伙计耳,未必能治其军者,我昔与安答战,常不敌,王罕其不如我乎!安答勿惧,其宜勉之。”
有这样打仗的吗?把自己联盟的情况秘告,勉励敌人,鼓起勇气来战,简直是成吉思汗的一位间谍。
比这还有好玩的。王罕灭后,札木合像一颗灾星般地溜到了乃蛮塔阳汗处,故伎重演了一次。成与乃军对垒时,札木合吟诗般地夸奖安答铁木真的“四狗”、兄弟以及铁木真本人的英雄气概和赫赫武功。吓得塔阳汗节节败退。
这场战争一开始就有了应有的结果,因为,札木合在这里。
札木合赞美成吉思汗说:“此来者,乃我安答铁木真,其浑身乃铜铸成,刺之以锥亦无空也。乃熟铁锻成,刺之以绗针亦无隙也。我铁木真安答,恰似饿鹰之捕食,如此奋锐而来也。”
札木合的反复无常的智慧,却没有料到被自己的五个伴当缚住献给成吉思汗。
面对三次相拜的安答,今已非昔。札木合仍然有本事让成吉思汗当着他的面杀了叛逆的五个伴当。
成吉思汗叙旧情。真假不必论。
札木合却只求全身而归天,虚实亦不必论。
札木合的游戏终了。
札木合的心始终留在了少年相搏的游戏之中。胜败生死,毕竟是在玩。
七、窝阔台这个人承位之福
窝阔台当蒙古汗国第二任大汗,反映了当时汗位践祚的不确定性。成吉思汗也是活着的时候立嗣。为什么在四子之中选了老三?《蒙古秘史》中记载得清清楚楚。
成吉思汗欲远征花剌子模。爱妃也遂提醒他:“汗越高岭渡大水,所以出征长行者,唯思平定诸国矣,然有生之物皆无常也,若汝似大树之躯聚倾,则似绩麻之百姓……所生英杰之四子中,其委之以谁乎?”
也遂的比喻颇有诗意———你跋山涉水远征,光想着平定各国,一旦像大树一样倒下了,四个儿子谁来承位?
这便弹响了成吉思汗四个儿子早已绷紧的心弦。刚烈外露的二儿子察合台首先发难。发难的理由从是成吉思汗、孛尔帖两口子到举族男女都困惑的术赤的血缘之疑。更为难堪的是,这是成吉思汗心口上的一个创伤,眼中的一片阴霾。孛尔帖也是一位极为刚强豁达的女人,但是,他的亲生儿子用语言这把刀子捅她心的时候,不知她是怎样挺过来的?
成吉思汗听了也遂的话说,术赤是我的大儿子。你先说说。没等术赤开口,察合台抢先发言,让术赤先说话,这不是要委术赤以重任吗?要让我们都受这个从蔑儿乞惕种拾来的人的统治吗?
《秘史》里没有说,其时,孛尔帖在不在场?依也遂先行发言看来,孛尔帖不在场。于是,察合台毫无顾忌地揭了母亲被篾儿乞惕掠去做人妇这个心之疮疤。如果母亲在上,察合台再鲁莽,当不敢造次。然而,这也未必,因为成吉思汗在座。察合台是次子,怎么知道了母亲被抢和术赤的出身之谜?很简单,举族都在质疑,汗子们的伴当无论如何也告知自己的主子,让自己的主子在汗位争夺中多一个取胜的砝码。察合台果然举起了这把刀子。
成吉思汗听后默然,证明,根子在老爷子这儿。老爷子怀上了心病。假如,术赤真是篾儿乞惕种,成吉思汗绝不会考虑立嗣。他也没有把握。因为这个事情,其时没有基因测查技术,只有孛尔贴夫人心里清楚。孛尔帖夫人也可能不十分确定。如果是,三五天之内可了两个男人,她能说清楚吗?于是,留下了术赤身世之谜的千古恨话。这便是现代科学之前的巨大的想象和艺术空间———神秘。当代科学消解着神秘,消弭着想象的艺术时空。
或许是这样,成吉思汗是爱孛尔帖的。打散篾儿乞惕部后,满草原上寻找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的悲鸣连草原的石头都为之落下泪。二人团聚后,秘商永保其秘。尽管成吉思汗心里疙疙瘩瘩,不能释怀,为了爱妻,更是为了山河、百姓、五畜、毡帐宫殿,必须保持四个“英杰之子”的携手。哪管他们心里别扭,不明着互相攻讦征伐,便是胜利。然而,察合台不管不顾,术赤被身世所困扰,一生郁郁而英年早逝,死在父汗前。但是,绝不是羊的性格,而是同样虎性十足。他远征欧洲,攻掠大片土地。他的儿子拔都建立金帐汗国(钦察汗国)统治影响俄罗斯、乌克兰、波兰、匈牙利政局数百年。其余脉乞瓦汗国存至1920年被苏维埃政权所灭。然而长期的统治过程本身又是融入、互造过程,那么当丢失了政权的时候,其实早已从血液里重塑和影响了这里的民族。俄罗斯等民族后来崛起振兴,谁能否认曾经接受过蒙古文化。被动还是主动另当别论。
这样的一个术赤,怎么能够容忍来自于弟弟的污辱呢?于是,两个人当着父汗的面,各揪衣领,互不相让。只好由左右两个万户孛斡尔出和木华犁上前劝架。可见力度之大。然后由阔阔出思发表一通唱诗般的劝辞。“列国相攻焉”,在多么云诡波谲的艰难异常条件下你的母亲养育你们,你们为什么如此伤你的母亲,“如日之明,如海之宽也”。阔阔出思这个人如果健在肯定是个修辞大师,韵诗之圣,劝得成吉思汗都动了心。成开口便为术赤正名,“术赤非我诸子之长乎?此后不可出此等言语。”一锤定音。在此之前他想什么来着?
其实,阔阔出思的很多话是给他听的。同时,看出,阔阔出思也疑心术赤是“怀来”的。所以,全然撇开身世不说,只讲其同母之情,讲其同母孛尔帖如何伟大云云。是啊,不管是谁的种,怀壤只有你母亲。离开怀壤的种又有何意义?为你同怀同壤的母亲,你们不应在窝里斗啊!
阔阔出思劝善之中开口头句颇可玩味,“察合台汝何太急也?汝父汗在诸子中本属望于汝耳。”把成吉思汗的本意暴露无遗。
成吉思汗对术赤心存之疑昭然,于是按排行想到了次子。可能与一些“四骏”“四狗”之臣们秘议过。如果是察合台沉住气,表现宽容大度,汗位不会挪到窝阔台臀下。这便是,蒙古人所敬奉的长生天的旨意———察合台没有这个命。
二子当庭相争,成吉思汗接着阔阔出思的话,下了台阶,并为术赤正名,但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改变了主意。察合台促狭,不足以君临汗国。而且,术赤不但不会支持他,二人之间必将相攻。术赤为自己的“怀来”的还是“怀出”的身世也要与察合台一争高低。
听了父汗的话,察合台才如梦初醒,但是,以其性格,我得不到的你也不用想得到。于是,向父汗保证,与术赤一起共推“敦厚”的三弟窝阔台。
察合台狷莽个性,此时,却如此机变,弯转得好快,而且,毒也。他强行代表了术赤,等于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术赤头上。术赤是时如果再争,连三弟窝阔台也得罪了。而且,他以其敏感,可能揣摸透了父汗的心理。
成吉思汗听了二儿子的表态,问大儿子,你说呢?术赤不表示同意都不能了。术赤说,察合台已经说了,我二人“愿并行效力”共推窝阔台。真是,急虎相争,慢虎得益。
八、神灵作祟
窝阔台当大汗以后,励精图治之外,最心忧的是,他的儿子们不那么争气。尤以长子贵由为最。第一次长子军西征时,由术赤儿子拔都统率。这也是窝阔台的深谋远虑处。因为,那时,拔都在东欧草原立稳了金帐。而且,其人宽仁睿智,韬略过人。他当政金帐汗国时期,始终拥戴东方大蒙古汗国,从来没有过独立叛逆之举。可见其人心胸和眼光。他如果有自立的心迹,不可能有宗主东方蒙古汗国的第二次西征。
然而,不顾深浅的贵由与拔都作对。利用了一件很小的事情。一次取得战役胜利,统帅拔都设大金帐宴聚庆贺,并且给各位饯行。
这时,拔都多少有点疏忽。依恃自己是统帅又是长兄,无意中先饮了两杯酒。这便引起了布里(察合台长子)和贵由的不满。二人像厌水的马一样转身便走。走也罢,说了一些话,让拔都无法接受。
布里说:“我们都是同辈的,他凭什么先饮?”又骂了句,“生髯婆子,我们干脆踹死他算了。”贵由接着骂,我们打烂这个带弓箭的女人前胸。合儿合孙说得更有趣,给他安上木尾巴矣。
父辈之争在子辈上延续得更激烈。
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不尽然。窝阔台在兄弟之中有“敦厚”之誉,考究起来也不差。汗位之争,以蒙古人的秉性明斗,窝阔台起初很淡然。比勇武攻伐,他输于两个哥哥,论深思博大逊于弟弟拖雷。术赤身份之疑和察合台的刚躁,加之拖雷的守灶身份成全了他。窝阔台对这些心里是很清楚的。
贵由没有随父性,刚躁如二伯父察合台。
拔都把贵由等人忤逆之事,信告叔汗。窝阔台必然生气,斥责儿子贵由。同时,他肯定想到了确定继承人的身份时的那个场面。成吉思汗让大儿子和二儿子表示拥立窝阔台后,又让窝阔台说话,窝阔台没有假惺惺地辞让,也没有表露多么欣喜。
他说:“父汗降恩使言,我其云何哉?曷云不能乎!但云尽所能勉力而已矣。久后,我子孙中若生,裹以藏草,不得为牛食,裹以脂膏,不得为狗食:麇越其前,鼠应其后,如此不肖者则奈何?所言若是,它何言哉?”
短短几句话可以揭出好几层意思。信息量抵得上一篇立嗣宣言。窝阔台的才思尽显。
他一开口把弟兄之间的矛盾从自己身上化解了。父汗降恩让我说话,我说什么呢?我难道说不行吗?雪中埋岩石般的语言。柔柔的语气中含有不可撼摇的威力———这是父汗的旨意,你们可要听仔细了。我没有跟你们争。父汗的旨意我能不从吗?
接着承诺,尽我所能勉力为之,我要担当起重任。这就不客气了。然后语锋一转,久后我子孙不肖,裹上鲜草牛都不吃,涂上肥油狗都不闻,怎么办?这句话意蕴极其深远。他是想到了自己儿孙的长远的汗统地位。于是,讨父汗承诺一统世袭。那时,成吉思汗的话便是大札撒、法典。当众人面让父汗确定下世袭地位,又让众弟兄表示遵从。
成吉思汗其时说了两句话,值得注意。一句是:“何须并行为?后土之大焉,江河水多焉。可分镇营地宽阔之邦以析之。”说白了就是天下大得很,你们可以各自拓展,分而领之。成吉思汗早就从这个民族的天性,尤其是从狮虎儿孙们的身上看透了未来。所以,撂下这句话,让他们分而领之,只要是承认中央汗国的宗主权,互不攻伐便万幸。
成吉思汗说了另一句话,是针对窝阔台说的:“窝阔台子孙中若生裹以藏草不为牛所食,裹以脂膏不为狗所食者,则我子孙中宁不生一撒因(好后代)哉?”
成吉思汗在这里既承认了窝阔台系的世罔权,又明示其他儿系的承汗统的资格。窝阔台的子孙臭到了牛、狗都不理的分儿上,难道还指望他们吗?在我子孙中难道没有更好的吗?
可以猜想,窝阔台的心情是火一半,冰一半。
窝阔台看着自己的长子贵由的所作所为,不能不想起父亲的话。窝阔台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活着的时候没有确定贵由接班,可见其以汗国山河为重。
窝阔台虽然没有确认自己的哪个儿子的汗太子地位,但是,有一件事他做得不那么地道。
长子军西征中拖雷长子蒙哥崭露峥嵘。术赤和老弟拖雷看来一向交厚,因为后来拔都鼎力相助蒙哥当汗上可以测知。而且贵由、布里等人向拔都示威时,蒙哥什么也没有说。他在内心里必然倾向于拔都的。他没有开口,可以做这样的分析———长子之中他排在末位,可谓“人微言轻”,说了什么反倒使矛盾激化。更主要的是,他不想卷入争执之中,韬光养晦是上策。西征之时,蒙哥作战有勇有谋,屡建奇功,对这些窝阔台焉有不知。他并不怎么担心,各拥有数万精兵的侄子拔都(此时术赤已死)和二哥察合台系,而是忧虑于守灶在身边的弟弟拖雷。于是做出了一件与其“敦厚”性格相悖的事情。
窝阔台亲征中原,金朝岌岌可危,本是件好事,不料,窝阔台驻跸龙虎台突然病得不轻,都到了“口舌失用”的程度。随军的萨满巫们占卜后说,来到这里,“百姓水土之神主,以其百姓,人烟受虏也。城池村镇被坏也,故急为祟焉。”水神、土神震怒了,要索你窝阔台的命以谢百姓。这可真是不得了的事情。那么有什么办法呢?巫觋们是不缺手段的。首先采取的是“禳以百姓、人烟。金银、头口、饮食代之,则不释而祟愈急”。用这些物品替代祭山水之神不灵了。而且,大汗的病更严重了。萨满们议论:“禳以亲人可(代)乎?”就是说,用太汗的亲人做牺牲代大汗慰神灵。听到这句话,昏迷之中的窝阔台突然睁开眼要了一碗水喝了,然后问,你们要干什么?萨满们如实说了。
窝阔台听毕说:“诸子中谁在左右?”
儿子们谁在身边他都不清楚了。
是时,“拖雷殿下在侧”,窝阔台最亲的人,以他做牺牲再合适不过了。拖雷便主动请代。他说,父汗像选良马一样选你当大汗,而且,让我在“汗兄之侧,言其所忘,警其所睡者焉”。如果汗兄有不测,我对谁“言其所忘,警其所睡”?于是,请求让我代汗兄谢天谢地谢众神灵众百姓吧。
拖雷其时的心情如何,天不知地不知,只有他自己知。
《蒙古秘史》记载中窝阔台此时什么也没有说。窝阔台应该是说些什么的,或许是《秘史》作者疏忽吧。也许窝阔台真的没有说什么。
拖雷喝了萨满师的符水以后说:“我醉矣。”然后说,“由汗兄知之,我代你牺牲了,我一家孤寡,请您善待。”
窝阔台可能记住了这句话,毕竟是同胞兄弟,垂青抚养汝孤子幼侄寡媳诸事。忽必烈承汗位以后,在刘秉忠等人的建议下继承中原皇统,修缮律法时,把自己一家的皇位世袭权用法律形式确定下来。在此之前蒙古人没有这一纸文字,窝阔台当政之初也完善了一些律令,但是,就是没有确定自己儿子的继承权。
窝阔台预感到了什么?他从拖雷视死如归、勇于牺牲的坚毅和以大局为重、骨肉为亲的浩瀚胸怀,看到了可怕的力量,他的儿孙们不是拖雷系的对手。而且,他始终怀有歉疚之意、悔过之心。于是,纵酒过度英年早逝。
九、悔过之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成吉思汗没有选错窝阔台。因为在四个“英杰之子”中只有他能够平衡。帝王之术中平衡是至关重要的,尽管蒙古帝王注重强力。而且窝阔台不负父望,荡平西夏余残,又南下灭金完善汗国法度。也是一位有作为的雄主。尤为可称道的是,他的自我评价,成为帝王之中最深刻的忏悔者。
窝阔台称自己当汗以后,“益四事焉,作四过焉”。
哪四件益事呢?
灭金;建驿站便交通;掘井便民;各方城邑设镇守官,传令官使百姓安居乐业。
窝阔台在位仅十三年,做了这四件大事不枉为一世之帝。淡淡地说灭金,乃是灭了百余年的庞大王朝,说得口气轻松。而且,他毫不隐讳地历数自己的四件过错,说得情真意切。
一是,“湎于葡萄酒者,乃我之过也。”
成吉思汗踏上关内土地,便发现宗王、大将们纵酒,中原汉人、女真人酿造的酒太有诱惑力了。鞍马劳顿、思亲念家之扰,在这甘醇的酒香之中消解得无影无踪。难免涣散军纪,贻误战机。于是,成吉思汗下了戒酒令:战前不许饮,战后庆功不许醉,同时他说,酒少饮则沁心如蜜,稍多则乱性如虎。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却以帝王之尊耽于酒。
《元史·耶律楚材传》记载:“帝素嗜酒,日与大臣酣饮。楚材屡谏不听。乃持酒槽铁口进曰:曲霉能腐物,铁尚如此而已,况五脏乎。帝悟,语近臣曰:汝曾爱君忧国之心,岂有如吾图撒合里(长髯)者耶。赏以金帛,敕近臣,日进三盅而止。”
那么,窝阔台就此真的束酒敛饮了吗?试看以下:“楚材尝与诸王宴,醉卧车中,帝临平野见之,直至其营,登车手撼之。楚材熟睡未醒,方怒其扰之,忽开目视,始知帝至,惊起谢。帝曰:‘有酒独醉,不与朕同乐耶!笑而去。楚材不及冠带,驰诣行宫。帝为置酒极欢而罢。”
楚材苦口婆心地劝自己的大汗:“少喝吧,铁都被酒腐蚀了,何况人身五脏?”他自己却喝成酩酊,皇帝“登车手撼之”都不醒。杜甫有诗描李白:“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楚材比李白更过之。天子亲自去推他都不醒。而且李白本是浪漫诗人,醉卧几天几夜又有何妨?就国家社稷而言,耶律楚材就不同了,他是窝阔台的近辅,是政策法令的起草人和监督者,尤其是以其三朝(辽、金、蒙古)三代(自爷始)中枢大臣,通晓北地和中原政务、典籍。攻略中少了这个人困难就大了,这样一个当半个脑袋用的大臣这边力劝大汗,那边自己酩酊。君臣二人真是投了缘,一对酒帝酒臣。
窝阔台也好脾气,把楚材弄醒了以后,笑道,有好酒你独吞,不打声招呼,真不够哥儿们。耶律楚材便“不及冠带”跟着到了汗宫,二人置酒“极欢而罢”。“极欢”是什么意思?肯定又喝透了。按现在蒙古人说法“压黄”又压高了。我估计,窝阔台有些馋酒了,“日进三盅”怎么够呢?于是,去抓你劝诫者楚材的现行。你劝我,你自己如何?结果真是抓个正着。楚材肯定是袒胸露臂,仰天大鼾,丑态毕现。窝阔台乐了,看你怎么说?
这种君臣以酒相戏最终害了窝阔台。
《元史》载:“十三年辛丑,十一月丁亥,大猎。庚寅,还至铧铁镩胡兰山。奥都刺合蛮进酒。帝欢饮极夜乃罢。辛卯迟明,帝崩于行殿。在位十三年,寿五十六。”
蒙古祖先有谚:父之子敌不过糠之子(酒)。果真是矣!窝阔台和楚材都深晓其理,但是不能自救。八百年后的吾辈也是京城一大酒徒,我比谁都清楚酒害。
这便是酒,人类为自己酿造的———亲亲的敌水。
窝阔台自责的第二个过是从他老叔斡惕赤斤的领地上征了女人。他说:“乃从妇人之言,无理取斡惕赤斤叔国中女子而差池焉。”听了什么女人的什么话,《元史·太宗纪》录得极为简略:“九年丁酉六月,左翼诸部讹言括民女。帝怒,因括以赐麾下。”多桑说得详细一些。斡亦刺惕部中发生流言,汗要把他们部中女人配其他部的男人。他们就害怕了,在部中仓促婚嫁。窝阔台得知后把他们七岁以上女人聚在一起,自己先选了一些,又赏了宫廷诸臣一部分,余下的在场人又分纳了。
多桑叙述如此细节,史料不知来自何处。对于在所征服的部族中取女人,在其时算不得什么。然而,这是他父汗的守灶弟弟,他的亲叔叔的领地。当时,成吉思汗封给岭南北广袤的森林和草场给母亲和守灶弟弟斡惕赤斤,大概是现在的兴安岭一带。斡亦刺特是“林木中百姓”的一个大部族,本就是一个桀骜不驯的部落。其后代一直不与明、清合作,出了噶尔丹诸人,窝阔台责己在于不应该在叔王的封领上征女人。
以大汗的威势,对这样恶行,自己不说,谁敢提及?窝阔台算是敢作敢当了。
第三件过错,窝阔台说:“暗害朵豁勒忽之过。”《元史·太宗纪》中录:“二年庚寅夏”“朵豁鲁(朵豁勒忽)及金兵战,败绩,命速布台援之。”对朵这个人除此之外别无史料蛛丝马迹。窝阔台为什么害他?而且是暗害,谁也说不清了。从窝阔台话中得知,朵是成吉思汗的勋臣近将,于是窝阔台深深自责:“不察于我父汗之大众前循理敬谨之人而谋之,我自悔过矣。”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朵是成吉思汗的忠臣;二是,窝阔台暗害他实属不该,是冤杀,而且又不是光明正大地以法治罪。这是被人所不齿的。他的部属知道以后会怎么想?对他的品性会怎么评价?对他的忠心会不会削弱?窝阔台此时全不去考量了,只把心中的悔恨倾泻出来,图个心灵的安静。也以此警示后人再不要施这样的“暗害”丑行。
“又贪遵天地之命所生之野兽,恐其往兄弟之处,而立寨筑墙阻止焉。故闻兄弟之怨言矣,亦我之过也。”这是窝阔台的四过之末。多桑有段记载,或许为此事做个注脚。“秋日则驻阔舍湖附近之地,约四十日。冬日则驻冬至汪吉之地,是为围猎之时。窝阔台在其地用木桩及土筑围,名曰撒喜克。周围广二程,辟数门,附近一月程之驻焉,驱野兽之围中。皇帝先猎,诸王继之,诸将则依等级次第猎捕,最后猎者为士卒。”细究起来,多桑的这段话好像就是蒙古汗的正常狩猎。这里没有侵犯哪个兄弟的猎场和猎物之嫌。也许这不是一件事,窝阔台可能另有立寨筑墙,圈兽而引起兄弟怨言的事情。
蒙古汗、宗王们的封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上的飞禽走兽也在其内。不像中原皇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老子随意予夺。于是,就有了窝阔台的悔责。因为,这样的事不简单,它伤了兄弟感情,而且,窝阔台的自责之意也包含了对野兽猎杀过多的愧疚。
“贪遵天地之命所生之野兽”,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野兽也是天地自然造化,也有生存权利,有随意迁徙的天权。我怎么能够筑寨围歼呢?窝阔台的忏悔之中,牙缝里没露让弟弟拖雷代牺牲一事。实在是无法承认啊!成为他永远的心灵创伤,其痛苦远比做牺牲的弟弟深广。
人无完人,帝王亦是如此,在极权之下不犯错误和罪过是不可能的。以一人之尊君临天下本就不是正确的事情,不必苛求窝阔台。忏悔四过也算是在帝王之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为他是盛世的大汗,不是荒淫无耻、朝政全非、社稷江山摇摇欲坠时的昏君,搞什么假惺惺的“罪已诏”来欺骗天下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