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勇
不知何时起,城里的人一到周末便往郊外跑,一家人,或是约几个朋友,去到乡下的农家乐,吃一顿刚采回的蔬菜、池塘里的清水鱼。
若是到立夏,农家小院里、地坝边、菜地里,几根木棍或竹竿搭成的篱笆,绿油油地挂满了瓜果。除丝瓜、黄瓜外,不时会看到一根一根青翠欲滴的苦瓜,掩映在篱笆墙的绿荫里。仔细打量,苦瓜长在藤蔓上,藤蔓上星星点点地开着黄色的小花,次第垂挂着大大小小的苦瓜。
那苦瓜,生生的,翠翠的,沾着露水,泛着绿光,但它不像丝瓜那样光滑,周身疙疙瘩瘩,隆起许多卵形的凹凸小包,像癞蛤蟆其貌不扬,但也玲珑修长,翠得剔透。叫上农家乐的老板,从藤上摘下几根鲜嫩的苦瓜,切成月牙状的小块,用蒜泥、姜丝、细葱、辣椒面、香油等作料,腌上一盘生拌苦瓜,夹上一筷子,嚼上一小口,脆脆的,苦苦的,但又夹着一丝甘甜、一缕清香,回味无穷。
记得这苦瓜并非本地的农作物,它应属于亚洲热带地区的植物,算是“外来菜”。农村的孩子,总是喜欢吃甜的,山里的刺果、桑葚、地菇,特别是甘蔗,甜得让人馋嘴。但能吃到甘蔗,算是稀罕,于是只有到每年的七八月份,去砍那苞谷秆,或者高粱秆吃,虽没那甘蔗甜,却喜欢一根一根地划开,常常嚼得口腔流血。所以,读中学前都没有吃过苦瓜,后来,院子里的青壮年陆续到广东去打工,挣了钱,逐渐富起来,从外地带回一沓沓钞票,也带回苦瓜的种子,洒在房前屋后的菜地上,寒去暑来,苦瓜也就像那“知青”,落地农村了。
苦瓜熟的季节,和朋友一起去喝夜啤酒,要么我请客,要么朋友请客,总是离不开点上一个菜,那便是凉拌苦瓜,并且要特别给老板交代:“一定要生拌啰,不能焯水哈,整麻辣点!”凉拌苦瓜,要鲜瓜生拌,老了不行,放久了不行;要现腌现吃,太熟不行,味浅不行,还得配上一盘用花椒粉、胡椒粉、辣椒面、味精、盐巴等味料配制的“干麻辣”,吃上一盘再一盘,让人大快朵颐。
有几家夜市很有名气,例如川江号子、田三嫂、藩寻味、泉潭屿、鱼老大、何大姐……这些夜店或在滨江路,或在闹市区,或在广场旁,或在路边小巷,有的以活色生香的凉菜出名,有的以清淡可口的菜豆花出名,有的以香辣细嫩的烤鱼出名,有的以清醇新鲜的生啤酒出名,各有一群粉丝,各有独特的味道。夜幕降临,新月初升,这些夜店已是人头汹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此起彼落,整得不亦乐乎,热闹到凌晨一两点方才打烊收摊,夜的喧嚣才得以宁静。
城小,时间一长,这些店老板见到我,就知道我喜欢点那生拌苦瓜,不用再提醒,老板就会给拌菜的服务员吼两声:“生拌啰,不焯水,麻辣味!”我会心一笑,感受着城里人那少有的默契和温馨。于是开心地喝起酒来,偶尔也是折腾到凌晨,其他的顾客都已散去,酒瘾未尽的朋友喊一声再开一瓶啤酒,坐在板凳上不住耷头打瞌睡的老板倏地跑过来,笑眯眯地询问:“老师,还要点儿啥子?”
那一刻,我感受那老板多像一根苦瓜,天天熬到深夜,以菜为生,解人之馋,那么苦,那么累,仍满脸笑容,不把自己的苦感染给客人。苦瓜也是,以己之躯,为人之餐,或清炒鸡蛋,或爆炒肉丝,或炖炆排骨,不论与什么食材同炒同煮,总是独揽苦味,“不传己苦与他物”,真是“杂他物煮之,他物弗苦,自苦不以苦人,有君子之德焉……”叫它“君子菜”,也算名副其实。其实,生活中有着苦瓜情怀的人很多,微笑的空姐、哨卡的士兵、值夜的护士、城市的清洁工,还有全天下的父母,何尝不是苦着自己、想着他人?我曾阅读肖复兴的散文《苦瓜》,当读到“母亲再也不能为我亲手到厨房去将青嫩的苦瓜切成丝,再掂起炒锅亲手将它炒熟,端上自家的餐桌了”,心里总是一阵酸楚。母亲,怕是人世间最苦最苦的“瓜”了。
有一次,我在下班的路上,遇见一个挑着提篮卖菜的婆婆,她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着,篮里还有几个被人挑剩的苦瓜,表皮也蔫了,我叫住老人,买下了剩余的苦瓜,有一根很老了,一半已褪成红褐色。我打算拿回家掏出籽来,来年春天种在阳台的花盆里,说不定会吃上自己种的苦瓜。回到家,用刀剖开苦瓜,里面露出殷红的瓜瓤和瓜子,真叫人惊奇,捏几颗放进嘴里,抿了抿,舌尖一丝淡淡的酸甜。看来,这一生清苦、外表平平的苦瓜,貌癞而不悲,才美而不露,静静地咀嚼苦的寂寞,不以苦悲,却以苦留香,瓜熟蒂落,便是苦尽甘来时。
苦瓜是最苦的,也是最有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