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景
古黄桷,老石桥,青石板,板壁房,一条弯曲成草书的“7”字形的窄窄的小巷,这就是我记忆中大湾老街的印象。
大湾老街位于重庆主城北部华蓥山脉和铜锣山脉之间一个浅丘平坝上,是川渝边界上一个袖珍的小乡场。整个老街长不过五百米,有常住居民也不过百来号人,这里是乡政府的“衙门”所在地。狭窄的老街上似乎设置有派出所、工商所、税务所、农机站、食品站、计生站、文化站、广播站、畜牧兽医站、蚕茧站、供销社、物资门市部、农村信用社、邮政代办等数十个基层服务机构,老街周边的几个土丘上还分散着粮站、卫生院、敬老院、中小学校等几个规模较大的单位,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湾场地处邻水、长寿和渝北三区县交界处,属典型的边贸小镇。小时候从老人们那里听来一句谚语是这样说的:“好个大湾在河滩,手巴岩上可摩天;茨竹生在山中间,兴隆处在悬崖边;一双石鞋无人穿,木耳飞过仁睦滩;两口喝干一碗水,坦坦平阳下寸滩。”这说明过去川东一带的农民担二斗下重庆求生计,大湾老街是起点。
每逢三、六、九赶场,是大湾老街最热闹的日子。早上起来,天刚麻麻亮,太阳还懒洋洋地没醒过神来,满街的店门便开张了,五花八门的摊点如魔术般铺展出来,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晨雾中,山道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呼朋引伴,嘻嘻哈哈,从十里八乡聚拢来,涌向大湾老街。从上场口到下场口如潮水下泻,从下场口到上场口如洪水暴涨,上行的人莽起挤,下行的人搂起推,左边有人喊:“扭起,扭起,扁担夺背!”右边传来:“看到,看到,箩篼挂衣裳!”到处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的人流把整个老街挤得水泄不通。挑担子的农家、背背篼的大嫂,便就地找个街沿,把那些亲手种植、收获的瓜果蔬菜摆满一地;那些茶寮酒肆,也是人流如织;那些木匠、篾匠、理发匠早就扯开了场子;油坊、米铺、豆腐坊也是人头攒动;更有那一帮瓜兮兮的山里娃子,扯着大人的衣角,流着口水,把打包谷泡的、卖棉花糖的、敲(方言音读kao)麻糖的小贩围得个严严实实;那些平日里不出门的漂亮媳妇、俊俏姑娘,手里拿着刚买的“二尺红头绳”、三尺花花布,相互攀比着、打闹着,一不小心,欢声笑语砸翻了老街的青石板……赶场的乡民个个都很讲究,男人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女人把自己穿得花花哨哨,打扮得漂漂亮亮,一趟挤上去,一趟挤下来,俨然一个大的T型展示台。
我的老家在邱家河,距大湾老街有十来里地,那里的农民去老街“赶场”一般都有比较重要的事情,或者卖点什么,或者再买点什么,总是精打细算。于是把自家生产的多余的糯米、花生、红苕、玉米棒子、干豇豆、泡咸菜、豆腐乳、水豆豉、干粉条、旱烟叶之类的,装成筐,打成捆,统成袋;或者家中有几只老母鸡生了蛋,攒积下来就是一篓,用稻草往篓中一圈,或填上谷糠,便可安放鸡蛋;有新鲜的菜蔬,用草根扎成把,放进攮筛里;母猪下了崽,已出月了,赶紧逮上几头,置于猪笼中;小鸡崽、小鸭娃出了窝,得捉上几只,放进竹篮或背框里;喂了一年的肥猪该出圈了,两三百斤重,于是请来三四个大汉,四脚朝天绑上担架……待一切都准备好了,就担着、背着、提着、扛着、抬着成群结队地往老街上赶,这是山里人家里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一些专门靠手艺吃饭的木匠、篾匠、棕匠等各色匠人,每场都要扛上一些背篓箩筐、筲箕簸箕、撮箕箢篼、桌椅板凳、甄子蒸笼、摞筛竹筢、扁桶木盆、蓑衣斗笠等之类的各种家什,来老街竹木市场上坐街,以此换些零花钱补贴家用。老街上还时不时有一些乡民提着野鸡野兔、河蟹鱼虾、黄鳝鱼鳅等鲜货,或者刚从山里采来的山八菇、松毛菌、野白苕、老山姜等特产沿街吆喝叫卖:“走过来,看过来,山中野味,新鲜得很咯!”卖货的人不计较价钱高低,只要能换几个盐巴花就行。
赶场天到老街来会人、办事的居多。如张老坎的二娃今年要想参军,得找个熟人通融一下关系,最好能开个后门。王幺毛等几天要娶新媳妇了,总得去请几个亲戚朋友帮忙跑腿什么的,得去老街请一下客,让大家帮忙出出主意。或者草坝场的张二娃和朱家沟的罗三妹经媒人撮合,相约到老街来见见对方的姑娘小伙,不管满不满意,总得找个馆子“撮一顿”,好话丑话说到前头。某家的姑爷老表在外地工作来了信、汇了款、寄了物,趁此到老街邮政代办处去领取。也有借赶场来老街剃个头、理个发、刮个胡须,或是照张相、办个证件什么的。总之,这些都是到老街来办正事的人。
也有到老街赶耍场只图个热闹的,或躲进茶馆打打牌、喝喝茶、聊聊天,或去乡礼堂(原禹王庙)看场《地道战》《地雷战》《高山下的花环》等之类的电影什么的;或邀约三五个朋友,随便拐进一家小馆子,两碗豆花、一碟花生米、二两小酒,神侃海侃,天南地北,吹得天花乱坠、河翻水涨的,不知张王李姓。在我的老家就有几位这样的“老巴式”,有事无事都爱到老街来转转,三天赶一场,雷都打不脱。我在大湾中学工作的时候,就经常看见这群面熟的老乡,他们每场都早早地来到馆子坐台,不吃饭,不办事,就着一盘花生米、二两老白干,张家长李家短地说东道西,叽哩呱啦地直到老板打烊了才肯离去。也有爽快的,来到老街面馆,点一碗又麻又辣的“韭菜叶”,再加半碗“绿豆烧”,等到稀里哗啦一口气把面吃完,浑身直冒热汗,嘴里辣得“哇爪爪”地直吐舌头,然后站起身子将半碗老酒一口干掉,再长叹一声———“哟嘿!”便掏出钱扔在桌上,来去一阵风,也算到老街来逛了一趟,了却了一桩心事。
到老街赶耍场是需要找些借口的,比如磨把剪刀、焠把锄头、修个打火机、补个锅底什么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或揣两个鸡蛋、拧几匹粽叶、拽两双草鞋、提半升糯米、挎一袋红薯,就着老街边一放,然后就和身边那些不管认不认识的人一起天南海北地“吹夸夸”,一吹就是一天,带来的东西能否卖掉并不重要,图的是打打望,饱饱眼福,听听新闻,找找感觉。倘若买卖顺利,等到几张票子一到手,便溜进旁边的小吃店切二两烧腊、点两碗“水上漂”、配几碟红油辣子、打半斤老街背面酒厂自酿的烧酒,同熟识的亲家、老表、姑爷、舅子一起划拳打码,直到面红耳赤、左脚靠右脚,才穿过老街各自往回赶,分手的时候还常常回头来特地打个招呼:“张老表,李舅子,咱们下一场再见,你请客哈,老地方,不见不散咯!”然后,三三两两勾肩搭背,说一路张长李短,呸一路男盗女娼,骂一路贪官污吏,哪管旁人眉高眼低,若半个神仙,飘然而去!
老街上半场有一家百货商店的门框上,常年挂着一副对联———“四面八方客来客往客不断,十全九美货进货出货无存。”只觉得那时候要买点儿正宗的日用商品,大家都得往那儿挤,人山人海,因为那是正宗的国营商店,大家相信国营商店是不可能卖假货的。卖衣帽鞋袜的商贩,常常聚集在上场口较宽的坝子里,在街的两边支起一排排棚架,将各种流行的时装、布匹等等尽数地挂出来,把街道两边装点得花里胡哨,像插满万国旗一般,每个摊位前都围着一大群人在那里讨价还价。卖时装的老板娘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嗓门大,这边喊:“过来挑,过来选,正宗牌子货,假一赔十,便宜得很咯!”那边嚷:“最新潮,最新款,正宗重庆货。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哟!”如果遇到一位帅哥美女来买时装,生意人机灵得很,正当帅哥和老板娘砍价到位正要出手时,半路里常常会杀出一位戴眼镜的大哥:“不卖,不卖,连进价都不够,加上运费我都亏齐唐家沱了。”男买主正犹豫,但看着看身边的漂亮妹妹又爱不释手,于是只好心里一横再添个十元八元的,就搞定了。等买主刚一离开,笑嘻嘻的老板娘就瞅准那男人的腰猛捏一把:“你龟儿眼睛还灵性呢,又多挣了几斤肉钱,今晚上老娘请你吃尕尕哈!”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在老街的正街上,店家们总会在自家门前摆放两张条凳,将门板拆下来拼放在条凳上,然后再把林林总总的各种商品摊放在上面,让人选购。为避开夏日阳光的曝晒或下雨天遮风挡雨,店家还会在门前张起油布遮阳伞,或是用竹竿支起篷布。那些想利用赶场做点小买卖的乡民,就在这街边房檐下见缝插针,将自己担来或背来的山货或刚采摘的瓜果蔬菜挤挤地摆在地上,供别人挑选。老街上的正门面主要集中的是百货五金等日杂用品,而农产品则主要集中在场口、街边小巷和街背面的空坝子上。赶场天,老街的旮旯犄角生意都很火爆,算命的、看相的、抓草药的、卖散丸丹膏打药的、拔火罐针灸的、剃头修面的,人来人往,生意各做各,龙门阵打打伙摆,其乐融融,好不热闹。那些卖耗儿药的,扯开喉咙搂起吼:“走一走,转一转,不买可以看一看。”卖跳楼货的,拿起喇叭莽起喊:“买点走,带点走,机会不是天天有。”“时尚经典,价格优惠,错过好机会,价格高几倍。”“看一看,挑一挑,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卖草药的旁边常常挂着一张写有“祖传秘方”的布幅广告,扯起嗓子甩起念:“盯到走,看到来,草药治大病,单方医绝症。”卖打药的人最起劲,常常脱光膀子,兜着场子,抱拳高唱:“嘿嘿嘿,走过来,看过来,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为了吸引人气,商贩们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抖出各种言子儿。整个街道,五味杂陈,人声鼎沸,叫卖声、吆喝声、讨价声、吵闹声、寒暄声、谈笑声,声声入耳,此起彼伏。
老街的下场口是猪市坝,处在两条小河的交汇处,两座石板桥连通着外面的世界,这里是专门的牲口交易场所,来自四面八方的鸡猪鹅鸭基本上都在这儿买卖交易。专门从事生猪交易的中间人叫“猪犏儿”,专门从事耕牛交易的中间人叫“牛犏儿”,“牛犏儿”有牛经,“猪犏儿”有猪经。比如买主想买一头耕牛时,得找一个行家先绕着牛儿团团转转绕上几圈,从整体上看一看牛儿的体格架势,然后掰开牛嘴巴数数有几个牙齿,断断牛的岁数,小于八颗的,犁田打耙肯定不在行,八颗到十颗最好;扒开牛毛瞧瞧牛旋,头旋生在两眼之间的,背旋与牛卵子对齐的最好……心里有了八成后,买主与卖主才开始讲价钱,看到双方久谈不妥,这时“牛犏儿”就出场了,他便与双方单独在衣袖里捏手伸指:单掌一伸表示五百;单伸一个大拇指,指头向前弯曲,表示六百;大拇指和食指拼在一起摁溜两下,表示七百;大拇指和食指张开成岔口状,表示八百;单个食指弯成钩,表示九百。这是“犏儿”们的行业语言,别人未必看得懂。讨价还价,全是暗箱操作,通过多次往返穿梭,直到双方都满意了就交底成交,交易完成后“牛犏儿”就从中抽成作为劳务费。“犏儿”们找钱全凭一张巧嘴,无需任何成本。
赶场的人在老街上走走停停,看货也看人,遇到老伙计、亲戚、朋友或老庚,就打个招呼,熟视一阵,寒暄一气。也有惊爪爪的:“嘿嘿,鸡巴老表,好久不见了,你偷人去了呀?”跑上去从人群中一把抱住对方,拉到一边知心知肺知冷知热聊上个一时半会儿的,那亲热劲儿就别提了!站着聊了也许还不够,那么就去最近的馆子里坐着去,叫上两个下酒菜,让主人从酒缸里舀上一盅枸杞酒、糖儿酒或桑葚酒什么的,一边吃喝一边将陈谷子烂芝麻、前三十年后三十年的往事“翻炒”,“炒”得个云山雾海、地覆天翻,甚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喝得眼睛红了边框,朦朦胧胧认不清人,嘴里的舌头也不多活泛为止。
给我很深印象的,还有老街上的吃食。我在大湾工作期间,遇到赶场天,就经常和同事一起赶早去老街吃河水豆花。老板娘用一个斗碗端出一碗满满当当的豆花,水清见底,豆花又白又嫩,又滚又烫,飘在水上如棉花、如云团,所以又叫“水上漂”,“调和”是老板特制的,又红又艳,又鲜又辣,撒上几粒绿油油的葱花,色香味俱佳,吃豆花的时候,蘸上特制的“调和”,放在口中,不用牙咬,只需轻轻一抿,麻辣鲜爽一股脑儿装进肚子里,五脏六腑像熨斗熨过一样舒服。这儿的豆花滚嫩绵白、清透化渣,特制的“调和”麻辣鲜香、回味悠长,那时是大湾场老街的一道特色美味。老街的米粉也很独特,赶场的人常常图撇脱,饿了的时候就去下场口那米粉店热腾腾的锅台边一站,叫主人来上一碗。那米线,白白的、嫩嫩的、热乎乎的,柔滑却又带韧劲儿,放上白的猪油、绿的葱花、红的辣椒末,再撒上点胡椒粉儿,辣、香、滑、爽,真是色香味俱全的享受……
那时候,我们大学刚刚毕业,都是些单身汉,乡场上可资娱乐的项目实在太少,每到晚上,三五个、七八个同事就邀邀约约去老街喝点小酒、猜猜子儿、划划拳,海阔天空地聊一些不着边际的事,这是打发漫漫长夜的唯一办法。从下街到上街,几乎所有的馆子都留下过我们的身影,哪家的烧白蒸得“趴”(重庆方言读“pā”),哪家的猪蹄炖得烂,哪家的回锅肉炒得糯,哪家的肥肠烧得香,哪家的卤菜有特色,哪家有野味可以吃……
惦念大湾老街,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