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畅
“瓷母泥”,一个多么富于诗意的字眼儿!既道出了浙江上虞在世界青瓷发展史上的地位,也折射了上虞青瓷与江西陶瓷发展的内在逻辑。
相传,古代江西人烧瓷制陶,开业前,窑主都要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到上虞的甲仗村取“母泥”。他们到了那里,就沐浴更衣,焚香点烛,十分虔诚地祭拜一番。然后,挖一块泥,小心翼翼地装进布袋,恭恭敬敬地迎回江西,作为烧制各种陶瓷的“引料”。在江西先民的记忆里,大凡用上虞“瓷母泥”配料制作的陶瓷,烧出来的陶瓷正品率高,且一年四季稳稳当当,兴旺发达。否则,总是凶多吉少,迟早倒灶。久而久之,江西人开窑,最先必到上虞取一块“母泥”,成为祖传的习惯。
来到甲仗村,放眼而望,但见大大小小的池塘撒落田野。陪同的村民告诉我们:“这些池塘,基本上是古代先民为烧窑制陶而取土留下的。喏,前面那口叫‘江西塘,以前江西人开业前都会来这里取‘瓷母泥,如今,还常有江西人来这里挖哩!”“江西塘”,就在离村不远的地方。走近一看,塘口虽不过四十多米直径而已,但我细细估算,按一些江西窑主开业前到这里挖一小块“瓷母泥”计,这般大小的池塘该是与过去江西景德镇陶业的发展相匹配的。而断断续续,前前后后,至今依然有窑主专程来此挖土取泥,则更是佐证此塘即为“江西塘”无疑。是啊,这附近就是省级文保单位———窑寺前遗址,明万历《新修上虞县志》记载:“昔置官窑三十六所。”五代、北宋乃越窑最为繁盛之时,包括上虞在内的吴越国因国力贫弱,为固邦安国,便先后向周边小国和中原王朝大量朝贡越窑青瓷。五代时吴越国王钱镠规定将越窑作为专烧供奉朝廷瓷器的皇家御窑,庶民不得使用,且釉药配方、制作工艺保密。可以推断,这“三十六所官窑”不啻是专门为朝廷烧制高端瓷器之所,更是印证了当年上虞烧制青瓷的鼎盛。
古窑虽无言,瓷片有话说。这里出土的一爿爿精美瓷片,更有理由让后人相信当年青瓷生产是怎样地登峰造极。瓷片上,那“夺得千峰翠色来”的晶莹滋润的釉色,尤其是光通过不同的角度在瓷片釉面上形成的线条在琉璃世界中幽幽地延伸———有的像月光的细影在大地上迷离闪烁,有的又像云霞飞荡的流光溢影,釉面上有些斑驳的泥土,有些淡淡的裂痕,有些小小的瑕疵,亦颇符合“官窑是封建体制下的重点工程,为实现皇帝的想象图景,集合当时的最高工艺水平,往往不惜工本、劳民伤财。进贡的官窑器不允许有任何瑕疵,在烧成后即使发现有芝麻大的缩釉点,也会被打碎后就地掩埋”这样的特征。更须一提的是,在这里发现的另一些瓷片,因胎壁较薄,器表光洁,釉面莹润清澈,“其色似越器,而清亮过之”而被一些青瓷考古专家称之为“秘色瓷”。想当年,这里竟然还是生产屹立于陶瓷界而千年不朽的“秘色瓷”器的场所之一,于我便是那样地喜出望外了。我笃信,“江西塘”该是早就有的了,至少从设置官窑之所时就有的了。
叶宏明,一位将南宋官窑恢复到历史最高水平的中国名瓷大师,也是全国古陶瓷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官窑研究会会长。早在1978年,他率领他的团队在上虞县曹娥江下游小舜江附近的上浦镇石浦村小仙坛、夏家埠村帐子山一些古龙窑考察,除得出上虞自东汉起已普遍使用龙窑的结论外,经碎瓷片化验考证:釉的玻化良好,釉和胎结合牢固,釉胎的中间层处有放射状和条束状晶体,釉面无裂纹,釉层厚度为0.1-0.2毫米,烧成温度达到1300℃。釉面光亮明快,釉呈淡青色,较为纯正美观。瓷胎呈浅灰白色,胎质坚实细致,可以看出原料是经过精细加工淘洗的,达到了真正瓷器的要求。当叶宏明大师在《文物》杂志上第一个向世人公布“我国汉代完成了由陶向瓷的过渡,真正瓷器发源时间是在距今1800多年前的东汉,发源地在现在的浙江上虞县小仙坛和帐子山一带”,便为学术界一直难以下定论的“东汉有瓷说”提供了证据。自东汉至北宋,当散落在曹娥江沿岸那繁星点点的古窑,从山麓到山巅,夜而远望,火长火短,该是如何的一片莹然通明。想当年,作为扮演不负众望、承前启后重要角色的窑寺前古窑,自在中国陶瓷史上、世界青瓷史上写下了最璀璨的一页。
但凡烧制过青瓷的人都知道,青瓷的科技含量并不低,最不确定的因素,是在封窑以后。因为封窑前,一切都在眼前,触手可及,皆可挽回,但一旦封窑点火,只能心中默念:望菩萨保佑。事实上,窑主和窑工们最为担心的,便是青瓷产品会不会坍塌变形?包括窑具在内,相互之间会不会产生黏连?烧制过程中,胎釉会不会起泡?颜色会不会走调?这一切,似乎都要在开窑后才能知晓,而尤其是釉色是否理想,更是为大家所关注。因为从科学原理上讲,青瓷烧制时的颜色,通常与窑工烧窑时窑门闭合的大小有关。若窑门开得大,空气进入量大,氧气过多,釉水中的铁原子会转换成三氧化二铁,终令釉色呈偏黄色调;反之,则铁原子会还原成氧化亚铁,使釉色偏青。而况,当年一些古窑使用的多是龙窑,没有温度计,窑温很难控制,一切都得靠烧窑者的把控,甚至靠窑神的默默护佑。于是乎,祭窑,便成了窑主们开业抑或龙窑点火开烧前的必备课。
香烛绕缭、彘酒堆叠的祭仪固然不可省却,“瓷母泥”亦定然不可或缺。在古代窑主和窑工们看来,作为各种陶瓷的“引料”,“瓷母泥”的酵母意义是无可否认的。毕竟,上虞烧造青瓷的纯熟技艺和地位摆在世人面前。更何况,当“白天好似在卬首信眉,夜晚恍若是焰长如虹”的龙窑,一旦烧结成功,几乎满窑皆是“质如玉、亮如镜、声如磬”的陶瓷时,他们何以不对“瓷母泥”肃然起敬?于是,口口相传、代代相继,往上虞“江西塘”取“瓷母泥”亦便成了江西先民们的必然选择。“江西塘”被挖了多少年,虽无有史料记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其必与上虞发达的陶瓷业有关,与上虞青瓷作为陶瓷的“母亲瓷”有关,无论在国内抑或在国外,那一盏盏一坨坨一罐罐青瓷,仿佛是带着神秘使命的使者,向人类播撒着它的文明密码。
正要离开“江西塘”,突然天空遮日的云层稍稍拨开了一丝眼线,黄金般的阳光刷地投射在了“江西塘”的水面上,令水面骤然生动起来。碎金点点,波光粼粼,它仿佛要向我们揭开这个池塘的神秘面纱———告诉我们它的过往,告诉我们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