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题材电影中的性角色及其权力关系

2015-05-30 15:42郜杏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2期

上世纪七十年代伊始,同性恋题材的电影被华人导演陆续搬上荧幕,从早期楚原导演的奇情武侠片《爱奴》,到九十年代初期的《喜宴》和《霸王别姬》,再到第六代导演张元的《东宫西宫》和千禧年后李安导演的又一力作《断背山》,在不停流转的时代背景下,导演们以一个同性恋者的心态,用不同的叙事手法去创作和演绎,让这一特殊题材不断的冲击着我们的视野。

1996年,关锦鹏应英国电影学会邀请,制作了纪念世界电影一百周年的纪录片《男生女相:中国导演之性别》,并借此片向媒体非正式的公开了他的同性恋身份。在一次采访中,他对这部影片的意义做了这样的阐释:“它变成了我自己现身说法的一部作品,对我来讲,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为如果性取向这个东西都可以不避讳,那么我自己的创作也就没有什么包袱了。”此后,关锦鹏逐渐把对女性电影的关注,转移和参与到同性恋题材电影的创作中来。1998年的情人节,他的新片《愈快乐愈堕落》在香港举行首映,关锦鹏同时正式向外界公布了自己的“同志”身份,而该片也是关锦鹏不再借女性题材的作品,进行隐秘的身份认同后,首次对同性恋题材的尝试。它讲述了几对关系错综复杂的同性恋、异性恋和双性恋企图用肉体的放纵来解决自己心灵的饥渴,却因此陷入了更加迷茫困惑的境地的故事。如果说在这部电影中导演对主人公的同性恋意识的描写还是暧昧的、模糊的,那么时隔三年后的男同影片《蓝宇》中的主人公,则是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现实阻碍后,最终得以坦然面对自己的同性取向和情感。这部以网络小说《北京故事》为蓝本改编的影片描写了北京富商捍东和贫困的大学生蓝宇,由一夜情的相识发展到患难与共时的相爱,最终却以悲剧结尾的故事。由于片中涉及大尺度的裸露镜头和导演对同性恋者间真挚爱情的直白表现,使影片在上映后引起一片哗然,也正因为关锦鹏试图以同性恋者间的真爱来打动观众,突破了传统同性恋题材的叙事表达,在当年台湾电影金马奖上一举斩获包括最佳导演奖在内的五项大奖。

诚然,关锦鹏自己的“同志”身份,是他在执导这部影片时与生俱来的优势,他可以将更多个人的情感经验加入影片中,增加情节的张力,让人物更为鲜活,甚至可以把这种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同性之爱,升华为无性别之见的共性情感,从而水到渠成的诠释同性间的美好爱情。但是,在同性间的美好爱情背后,往往易被人们忽视的就是同性恋之间的性角色(sexual role)[1],它不同于性别角色(gender role)[2],以《蓝宇》为例,捍东和蓝宇的性别角色均为男性,但是在他们的同性性行为中,捍东的性角色是男性,而蓝宇的性角色是女性,从影片开篇,导演便通过镜头语言、场面调度以及人物的表演,确立他们的性角色,为同性性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和确立做好铺垫。黑白色调的人物开场将时空倒叙,镜像中呈现出一群地道的北京高干子弟,玩世不恭的说着京腔十足的北京话。两极镜头的景别转换,画面由主人公的近景拉出,室内的暗调氛围通过微扬的多人镜头的调度,强化了奢糜生活的昏暗和主人公略有权势的身份地位。在同服务生对话时,高大健硕的捍东位于画面前景的暗光区,导演运用过肩镜头从他的肩背借位俯拍,使得后景的服务生矮小干瘦,而这种隐喻性的框中框构图在引导受众去看身份地位渺小的服务生的同时,也是对捍东这一有家世背景的“官二代”形象的反衬。经发小刘征的介绍,捍东认识了在京读书的东北大学生蓝宇,刘征作为这个故事的引发者,他蓝色的衣着铺垫了继之而来的蓝色悲情。蓝宇在台球厅的这场戏中并没有真正出现,他是一个弱小的人物,无论是在刘征口中,还是在捍东眼里,以及影像的交代中都是弱小的。当镜头特写一张满眼写着理想,却迫于无奈向现实妥协的脸孔时,一档正在介绍美国的电视节目,清楚的交代了镜头前的蓝宇,迫于对理想的渴求,不得已通过出卖自己的肉体,来换取金钱的原因。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性被赋予了两种意义,分别是生育和娱乐,显然,同性恋的生理特征使得性赋予的生育意义无法完成,因此这场出于金钱关系而发生的性交易,只是以捍东的娱乐为目的的。镜头由蓝宇的面部特写跳切至全景,身着黄色衬衣的蓝宇坐在以蓝色墙壁的浴室为背景的画面中,色相上的反差立刻产生一种神秘未知的紧张感。此时,下半身裹着蓝色浴巾的捍东从浴室走出,蓝色被编码为充满情色意味的性暗示符号[3],蓝宇躺在蓝色的床上,就像于蓝色中情不自禁和无法自拔,屋内两盏黄光的台灯在大面积蓝调的包裹下格外微弱,这微弱的光恰好映照在蓝宇的脸颊上,而坐在床尾抽烟的捍东俨然一副同性关系中的男性角色,到此,导演完成了这对非情感性的同性性行为在影像上的性角色的确立。然而,第二次蓝宇和捍东在春节前的街头偶遇,却使得单纯的同性性行为发生了向同性恋者身份认同的转向。“昨天刚好四个月……”从蓝宇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中,可以感受到这个人物的细腻,也只有正在在乎一个人,才会把日子算得这么清楚。捍东看蓝宇衣着单薄,便将自己的围巾替蓝宇套上,导演一连用了五六个镜头来切换这个动作,围巾在这里是情感与社会的枷锁的象征,谁也无法摆脱,谁也不能摆脱,蓝宇从这一刻起初步确认了自己的感情,并认识到自己当初不是为了金钱而跟捍东发生关系,这一夜他们重温了初夜的激情。隔日,捍东请蓝宇到一间日式料理店用餐,蓝宇坦露了自己对捍东的爱是情不自禁的,画面中蓝宇身后的那面墙是隔开了两位主人公与其他食客的精神世界、价值观和与众不同的同性关系的屏障。但捍东并不承认他们之间的感情,在车上,他对蓝宇说“玩这个的不能太熟悉了,否则就散了”,蓝宇急切的反问“我们还不是太熟吧”,可见,蓝宇在精神上对捍东的依赖,就像一个依附于男人臂膀下的小女人,无条件的顺从。可是,捍东依然依仗着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经济能力,习惯于同性间的性行为的玩乐中。

直到1989年,一个权力受到质疑和反抗的年头,捍东才真正放弃自己的强者姿态。他开车前往广场,在所有人慌张乱跑时,在晃动的自行车和手牵着手的人堆中间,和蓝宇终于确认了彼此间暧昧不清的关系。可平静而快乐的日子并不长久,当同志间的玩弄变为真正的爱情,人与人之间的身份达到了一种统一的时候,社会的力量又开始阻挠两人的关系。林静平的出现,让捍东觉得自己是可以让女人幸福的男人,便决定回归正常的性别角色,做符合社会主流期待的事,和静平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可是静平有别于中国传统女性对男人的依附,十足独立的女强人气场,消解了柔弱的女性特质。画面中的静平总是位于前景处的光区位置,同背对着镜头、穿着深蓝色睡衣的捍东,构成女强男弱的家庭地位,这意味着捍东在静平面前的话语权的顿然消失。静平每晚敷着面膜,照着镜子,彷佛面膜成了面具,它象征着变化与隔阂,暗示静平内心的矛盾正在逐渐放大。镜像的运用,也表明了两人关系的疏远,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走向离婚的结局是难以逃脱的。美国女性主义者凯特·米利特在她的博士论文中提出“性政治”这一概念,“性政治”中的“政治”,是指一群人可用于支配另一群人的权力结构关系和组合,而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开会或者选举。凯特认为男女之间的这种性别关系在父权制社会和文化背景下,是由男性对女性实行全面控制与支配的,这种全面控制与支配在本质上与不同种族或阶层间的控制与支配并无差别。所以,如果我们把种族或阶层间的关系称为一种政治关系,那么凯特便认为,性别关系同样也是一种政治关系。既然在传统的两性关系中,也存在这样的权力结构,并且以男性是权力的掌控者,女性是受控制与支配的群体这样的定式,使两性关系得以长期稳固,那么,捍东和静平的婚姻之所以无法维持下去便也有了最好的注解。经历了一场三年的婚姻生活后,捍东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真正的性取向和感情的归属。

再次遇见蓝宇是在飞机的停车场,此时的蓝宇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性,而捍东的父亲刚去世不久,曾经作为高干子弟的捍东已无任何靠山了,即便从捍东的身上无利可图,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爱着这个男人。在捍东遭受婚姻的打击后,蓝宇就像一副疗伤的药,两人旧情复燃,一再反复的让两人的关系像弹簧般伸缩变化。捍东的公司因涉嫌非法走私被调查,他本人被拘捕,在被捕前捍东帮蓝宇办好了去美国的护照,而蓝宇却不假思索的放弃了出国读书的梦想。原本他是为金钱而出卖身体,现在转而为爱情而放弃理想,导演似乎想将蓝宇单纯的爱塑造到极值。他卖掉了捍东送给自己的豪宅、再加上自己多年的积蓄和捍东其他亲戚朋友的帮忙,一起把捍东从狱里弄了出来。出狱后的第一顿饭是在家里,蓝宇起初并没有在饭桌上聊着天、划着拳、等着上菜,而是和捍东的妹妹在厨房忙活,可以看出他的身上具有女性这一欲望客体的存在。饭桌上,蓝宇深情的凝视着捍东,像女人般爱怜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欣慰。一夜的缠绵过后,是一段捍东的画外音“你知道吗?在狱中的这几个月里,我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情,我跟你是天生注定得走在一起的”。至此,完成了对自我是同性恋者身份的认同。画面中,捍东和蓝宇正在共浴,导演从门缝间拍摄两人的状态时,始终是被挤压的,这也暗示着他们的同性关系是为社会所排斥和不允许的,恋情是处于夹缝求生的状态,是岌岌可危的,深蓝色的门框是悲情元素的蔓延。又是一个寒冬的早晨,这也是蓝宇最后一次离开家,关门时,门后出现了一个画框,是曾经那栋别墅的照片,同当年他们第一次看房时相拥的场景一样,在上一次的分手中,闪回了这个画面,而再次出现这张照片,无疑是对两人再度分离的预示。捍东在接到蓝宇意外死亡的电话时,百叶窗前的剪影效果,低落和难以言表的悲伤瞬间涌出,窗外的光线照不进捍东的办公室,更照不进他的心里,他完全处在一个孤立无助、悲恸欲绝的黑洞里。记得他们在搬进新房时,捍东曾说“毛主席去世时,自己哭了个稀里哗啦,就连自己的父亲去世时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然而站在蓝宇冰冷的尸体前,他却歇斯底里的哭了。

同性恋面对社会主流文化的压力和排挤,始终是无根的、漂泊的,而蓝宇作为同性恋关系中的女性角色的象征,他的死似乎也是对性政治男女权力关系中,受压迫与支配的女性有某种程度上的契合。关锦鹏导演借同性恋题材分别讲了三件事:其一,尽管同性恋和异性恋的本质都是爱情,但在异性恋为主导的价值观的社会中,同性恋需要承受更大的社会风险,处于更敌对的环境中;其二,男同性恋关系中,扮演女性角色的一方,同异性恋中的女性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会面对男性对女性/女性角色的绝对掌控和支配的局面,在影片《蓝宇》,静平虽然是以女强人的形象出现的,但离婚的事实表明,因为她没有遵守两性关系中固有的权力结构,所以才无法拥有完美的婚姻,所以离婚对她而言,并不意味着女权主义者的胜利,真正的胜利者,是存在于两性关系中的权力结构;其三,同性恋影像生产的性快感从表面上解构了异性恋这一男女两分的性别结构,打破了主流电影中,女性作为被观看的客体,让男性取而代之成为欲望对象的展现,但其实质仍然是对男同性行为关系中人物所扮演的性角色的投射,并非该人物的性别角色,换言之,受众在观影过程中,享受的不是该人物作为性别角色(男性),而是该人物的性角色(女性)所带来的视听快感,可见,其本源还是传统看与被看关系中对女性/女性身体的凝视。

“每次路过你出事的地方,我都会停下来,但是心里却很平静,因为总觉得你根本就没有走”,捍东从车窗向外望去,工地上破破烂烂的蓝色铁皮护板随着车速的加快,如同闪烁的电影胶片般,一格一格的流过,逐渐形成了一种连续的影像,一段留痕的回忆。

注释:

[1]注释:性角色是指个体在性行为中扮演的某种行为角色。

[2]注释:性别角色是指社会公认的某一性别应具有的行为与心理特征。

[3]注释:蓝宇与同性恋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现在的俄语俚语中,同性恋是用“蓝色”(blue)来表示的。

参考文献:

[1]孙慰川,《关锦鹏的电影世界》[J],《电影新作》,2002年。

[2]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

[3]焦雄屏,《男生女相:中国电影之性别——关锦鹏个人影史的投射》,《映像中国》,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

[4]张美君,《关锦鹏的光影记忆》,香港三联书店,2007年。

作者简介:郜杏,香港中文大学研究生院文宗系视觉文化专业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