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松
顺着记忆,我找到这里。没错,就是这里。
大半个世纪,我的双腿曾经十几次迈向这里。现在,我又迈着萎缩的双腿回来了。我老了,我想在化为尘土融入大地前,再来看一看我的两个哥哥和我的妹妹青梨。我想他们了。
陶大春
风轻,云淡,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和地面上的雾气凝聚成一条条七彩的光柱射在地窨子里。
我伸着懒腰从地窨里钻出来,孙长荣和孟亮财也钻出来。我说,我做了个好梦。
我们是一块闯关东的。当年,我饿昏在一个土地庙里,发高烧,恰遇身后赶来的孙长荣和孟亮财。孙长荣就让孟亮财护着我,他在一个十几里外的一个老爷子那儿讨来了一包草药和一块狍子肉,把我救了。我们结了兄弟。孙长荣为长,孟亮财为次,我为末。在那个老爷子的指点下,我们一路向北,终于到了黑龙江边。
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鹿犄角。三宝中,人参的价值要比貂皮和鹿茸高得多。如果挖到了一棵百年棒槌,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了。我们当过伐木工,进过金帮,放过木排,后来当起了采参人。
看我满脸兴奋,孙长荣说,大春,是不是梦见大姑娘小媳妇了?赶快做饭,今天准能挖到棒槌。
大姑娘小媳妇,对于挖参人都是吉兆。
我说,大哥,你猜错了,既不是大姑娘也不是小媳妇。
我梦见一个光屁股的小小子!昨晚,朦胧中,我看到山林里闪了道红光,一个穿红肚兜光屁股的小小子在我面前一晃就不见了。我揉揉眼,方知做个梦。孟亮财说,这也没啥奇怪的呀!孙长荣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棒槌是有灵性的宝贝,老林里的大姑娘老太太小媳妇,就是棒槌的化身。如果你有福,一准能挖到棒槌。大春刚才梦见的那个小小子,就是人参娃娃。
天上传来一声鸟儿的鸣叫。我抬眼一看,面露惊喜,大哥,二哥,快看,人参鸟!
凡有人参鸟的地方,必有人参。我们来不及吃饭,追着人参鸟跑了下去。赶了大约有十来里地,走到一个树头好、草头好的地方。只有草头和树头旺盛的地方,人参才多。有人参鸟领路和人参娃娃梦,今天的运气一定不错。
果然,在一个背阴处,一棵椴树下,我发现了一株六品叶。《人参歌》唱得好:“三丫五叶,背阳向阴。欲来求我,椴树相寻。”
我一看鲜红硕大的人参籽,就知道这是棵极珍贵的六品叶。孙长荣一看就笑了,大春,你是有福的人呀!咱们拜一下孙把头吧!
山有山精,水有水精,草有草王,土有土行孙,不打招呼就是没礼貌没义气。来,咱们先祭拜一下山神爷孙把头!孙长荣跪在地上。
我们跪在草地上,捏草为香,望空跪拜:
“山神爷,老把头,
大伙献你一口饭,
大伙敬你一点酒;
你别见外,
俺们知道你最能宽容人,
等俺们拿了大货下了山,
重新祭奉你山神爷老把头。”
拜完了山神爷,我先用快当绳(挖棒槌的吉利行语)拴住了这棵六品叶;人参是有灵性的东西,怕它跑了,得用红绳拴住。拴住人参后,我们用快当刀子(挖棒槌的刀)开始抬宝(挖棒槌)。挖了大半天,终于挖出一棵硕大的小白孩(背阴处挖出的棒槌叫小白孩)。
这棵小白孩,少说一斤半。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一斤半得换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呀!有了这个宝贝,哥几个儿一辈子不愁吃穿,还能讨个漂亮媳妇。
三弟,你的梦可真灵,果然是个人参娃娃呀!平时言语不多的孟亮财笑道。
三弟的梦就是灵,他身上带着山神爷的灵气呢!孙长荣也乐得合不拢嘴。
我们正高兴,我发现,不远处的草丛中站对梅花鹿。鹿茸也是关东三宝呀,要将这两头鹿捉住,再加上今天挖的棒槌,这财可就发大了。孟亮财操起猎枪,瞄准了梅花鹿。
我阻止说,二哥,咱们千万别打了亏情。
所说打亏情,是指猎人打了怀孕的母兽,或者打了正在“相爱”的兽。
孟亮财举枪的手放下了。这对梅花鹿似乎看透我们的心思,站在那儿冲我们叫了几声。
梅花鹿在说什么呢?我有些好奇。
孙长荣说,梅花鹿是森林里的精灵,它们没跑,肯定有什么事。跟着它们。
梅花鹿似乎看透了我们的意图,跑一段路就回一下头,最后,跑到一片小树林的一棵大树旁不跑了。
我发现,在那棵红松树下蜷着一个年轻姑娘!阳光映在姑娘白皙的脸庞上,显得特别的美。怪事,咋会有个年轻姑娘呢?会不会是人参姑娘?孟亮财说。
孙长荣试鼻息,还有点热乎气,说,哪儿来的人参姑娘,这分明就是个大活人。
孙长荣一边喊一边掐姑娘的人中,喊了老半天,姑娘刚刚睁开眼睛又昏迷过去了。我们朝远去的那对梅花鹿拜了拜,轮流将姑娘背回地窨子。
姑娘苏醒了,一碗姜汤落肚,脸色缓了过来。我们惊呆了,被窝里裹着的竟是个青梨般的漂亮姑娘。
这是啥地方,俺咋在这儿?姑娘惊恐不安。
我告诉姑娘,我们是挖棒槌的,她晕迷在深山里一棵红松下,是一对梅花鹿引着我们把她救回来。姑娘见我们不是坏人,这才安静下来。
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咋一个人跑到老林子里去了?孙长荣问。
姑娘说,俺叫青梨!
青梨挣扎着给我们跪下。
妹子,使不得!我伸手将青梨搀扶起来。
青梨说,她是山里夹皮沟猎户黄老六的闺女。爹染上了大烟,把房产田地等一切能换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又把换钱的眼睛盯在了她身上。她听说爹要把她许给六十多岁的刘举人当小,就悄悄跑出家门。也不知跑到哪儿,实在走不动了,晕倒在一棵大树下。青梨说完,两行清泪顺着白皙俊美的面颊流了下来。
孙长荣说,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闯山林,没被狼吃就是万幸。姑娘,下一步去哪儿?
青梨低头摆弄辫梢,不知道。
要不,等你好了,我们把你送回去吧!
青梨的脸色变了,她又一次跪在了我们面前,俺死也不会回去!
那你想怎么办?
青梨咬了咬牙,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们,如果三位大哥不嫌弃,俺住这儿不走了!
我们都愣了。一个漂亮姑娘和三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住一起,本身就诱惑巨大。
青梨说,俺知道你们担心什么,可俺不怕。俺会洗衣做饭,俺会给你们烧坑,俺在这儿,总胜过嫁给老头子当小。
青梨说着,眼泪滚了下来。
大哥,咱们就收下她吧。我说。
孟亮财说,留下她吧!把她送回去,她那没良心的爹还不又把她卖了呀。
孙长荣说,地窨子就屁股大的地方,咱们挤在一块倒没啥,青梨咋办?
我笑了,这有什么,两天就能挖个地窨子,再挖一个不就成了?
话儿都说到这份上了,孙长荣只得答应。我们甩开膀子,仅用两天,一个方方正正的地窨子就挖好了。吃着青梨做的香喷喷的饭菜,看着青梨晃来晃去的身影,听着青梨银玲般的笑声,寂静的山林有了生机。
我们整天在山林里走来走去,从脚底到裤腰都是水淋淋的。自打青梨来了,我们总能换上干净的衣裤,睡上干净的被褥,还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日久生情,更何况青梨面对的是三个血气方刚的汉子。面对我们火辣辣的目光,青梨都会将头低下。这天晚上,我们躺在炕上聊天。我说,大哥,二哥,你俩最近是不是有啥心事?孙长荣没吱声,孟亮财说没有。我说,不对,你俩肯定有心事瞒我。孟亮财反问,你最近好像也有啥心事?我吐口烟,说,我有啥心事?孟亮财嘿嘿一笑,三弟的心事也是我们的心事。大哥,大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孟亮财说,在长白县金怀塔大柜干水场子活的木把中有个叫赵有财的,他在丹东上岸的时候,遇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秋红,二人一见倾心。秋红说她是个妓女,染了“骑马疔”。赵有财看她挺可怜,就收留了她,用大烟土治好了她的病,从此过上夫妻生活。赵有财家有了女人,成了热闹市。每天不少光棍木把都来看秋红,哪怕是摸摸她的手,和她唠唠嗑,也能过过瘾……
孟亮财的故事没讲完,被我打断,二哥,你想让咱哥仨儿共同拥有青梨?
孟亮财说,我可没那么寻思,我是想让大哥娶了青梨,咱不就有嫂子了吗?
孙长荣说,你们的心思我理解,咱都是男人。青梨想嫁给谁,看她本人的意思。咱们别瞎呛呛。
我说,抓阄,谁抓到就算谁的,还有个法子,谁八字和青梨合,就让她嫁给谁。这是命。
孙长荣巴嗒抽了口烟,说,这样吧,等过这阵子,咱们将棒槌换了钱,就挑明娶青梨。我还是那句话,青梨想嫁谁,看她本人意思;不过,没娶到青梨的,就张罗娶别的姑娘。咱哥几个下山做买卖去,别因为争女人兄弟伤了和气。接着,孙长荣缓缓唱起了一首歌儿:
“家住莱阳本姓孙,飘扬过海来挖参。
路上丢了好兄弟,找不到兄弟不甘心。
三天吃了个喇喇蛄,你说伤心不伤心。
日后有人来找我,顺着蛄河往上寻。”
这首歌儿是采参汉子们都会唱的采参歌,是山神爷孙良孙把头临死前写在石头上的一首诗。这首诗说的是,孙良自己挖到人参,他没独吞,首先想到的是拜把子兄弟张禄,一直找了三十六天,没找到,最后累饿而死,死前没忘将这份经验留给后来人。有了这份仗义,有了这份忠诚,足以光照人间,成为开山的英雄。因此,采参人就将孙良拜为山神。
我说,大哥,别唱了,你的意思我们哥俩明白。
我们知道,只有挖到更多的棒槌,卖更多的钱,才会给自己和将来的女人创造个好去处。
青梨
世上的事,啥都能选择,唯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打小俺就没了娘,听屯里的婶子大娘们说,娘是个美人,是爹不争气,和地痞王老八赌钱,把娘输了。娘性子烈,王老八的脚还没迈进院子,娘就悬了梁。
没娘的孩子是根草。俺在婶子大娘们的庇护下,穿百家衣,吃百家饭,像一棵碱地里的苦艾,顽强地生长起来了。
那天,俺去集市上卖爹剥下来的几张狼皮,俺忽然觉得后背有双锥子似的眼睛盯在俺身上。俺缓缓回头,看到了一双核桃般的眼睛。这双眼睛长在一张苍老干瘪的脸上。
夏天的天气很热,可俺却觉得脊梁发凉。这个上了年岁须发花白拄着拐棍儿的老头为何这样打量俺?俺拿起皮子要走,身后有人说,多少钱一张,全包了。
俺回过头,老头身边的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说,我们老爷说了,这些皮子,他全包了。出个价吧!
俺想说俺不卖了,可俺的双腿还是停了下来。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就靠这几张皮子了。俺说,你们能出多少?
老头说,你想要多少?
一张皮子二十个铜板。
俺想抬抬价把这个讨厌的人撵跑,可俺无论如何没想到,这张干瘪的脸上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却吐出这样一句话,老五,按一块现大洋一张皮子的价钱付给她。
汉子数了数皮子数,从口袋里掏出五块现洋递给俺,拎起皮子走了。
俺一阵狂喜。长这么大,俺还没看见整个现洋呢!这几块现洋交给爹,爹不知咋高兴呢!俺得让他给俺添身新衣裳,扯根红头绳。东界壁子(方言:邻居)的二蔓,逢年过节的,她爹娘都会给她扯块花布做身新衣裳。俺羡慕得不得了。俺多希望爹也给俺扯块布做身花衣裳呀!可这只是一种奢望,俺爹除喝酒外,无所事事,打下的猎物也只能勉强填饱俺爷俩的肚子。二蔓娘说,青梨,将来找个好女婿,比啥都强。说着,把二蔓穿过的一件花袄塞到俺怀里。可那次,俺把那件花袄又塞给二蔓娘,找个没人的柴垛后哭了半天。
俺回了家,爹果然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夸俺能干,没过几天,就给俺里外三新扯了几身衣裳,一绺子红头绳,还有一个红玉手镯呢!俺这身行头出现在二蔓面前时,二蔓娘俩都惊呆了。二蔓娘说,青梨是咱屯最漂亮的姑娘,好女婿可着劲挑。俺的脸儿像火烤。俺想起了《小拜年》里的唱词:
正月里来是新年,大年初一头一天,家家团圆会呀!少的给老拜年,打春刚出二呀! 新媳妇回娘家!带着我的小女婿呀!果子拿两匣呀!丈母娘一见面呀!唉呦呦,唉呦呦, 拍手笑哈哈!
谁不想嫁个好人家,拎两匣果子和夫婿风风光光回家?俺的夫婿在哪儿?二蔓也似乎看出俺的心事,就一脸坏笑,说,实在不行,就给杀猪的韩老七当媳妇吧,啥也不用操心,还能见天吃肉。俺追二蔓打,难道俺就为了能吃上猪下货就嫁给那个油渍麻花胸脯上长毛像个猴子似的醉汉呀?二蔓说,韩老七你不嫁,那就嫁个没屁眼的女婿。俺一边说你才嫁韩老七吃下货找个没屁眼的女婿,一边想俺一定找个像模像样的女婿领进夹皮沟。
话真让二蔓和她娘言中了。半年后,爹给俺找的那个女婿,还不如韩老七呢!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人,竟是那个买俺狼皮的老头刘举人。
爹逼得急了,俺连夜逃出了家。茫茫的大森林,晃得人眼晕,可俺顾不上了,一头扎进了林子里,俺边跑边想,让狼吃了,熊瞎子舐了,也比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强。俺跑呀跑,也不知跑了几天几夜,身上的衣裳刮破了,带的干粮吃光了,跑着跑着,俺就觉得俺的双腿像绑了沉重的沙袋,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没想到俺命大,被三个大哥救了。大春哥说俺命好,有福气,是梅花鹿把他们引来的。俺相信这是真的,俺没做过亏心事,感动了上苍吧!不管咋说,俺要对这三位大哥好,没他们,就没俺的命。
可俺发现,这三位大哥都将目光投向俺,看得俺心里头慌慌的。特别是那个陶大春,他一看俺,既便是不经意的一眼,也会让俺的心猛跳一下子。
俺咋会心跳呢?
陶大春
几个月过去了。我们收获得差不多了,孙长荣对孟亮财和我说卖棒槌去。我们差不多有半年多没走出山林了,这回带着这么多棒槌,还带回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心情非常高兴。冲着瓦蓝的天空,我们甚至还大声唱起了山林小调,逗得青梨忍俊不禁。
孙长荣说,青梨,这次卖完了棒槌,就不回林子里了。折腾好几年,也该过安稳日子了。
置些田产做个小生意,总比在林子里风餐露宿的强。大伙儿都不小了,得考虑成个家了。青梨说,俺拖累了三个哥哥。孙长荣说,咱们相识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缘。有我们哥几个嚼的,就有你吃的。我说,青梨,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后,就给你找个婆家。说着,冲青梨做了个鬼脸儿。青梨的脸羞成一块红布,说大春哥,你坏死了。
“砰、砰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枪声响起,一支有上百个穿着黄军装的队伍在追赶三四个穿着普通百姓服装的汉子。
孙长荣说,不好,日本人。快藏起来。
我们迅速藏到密林里。日本人的子弹在我们身边呼啸穿过,打得树干纷纷掉落。孟亮财“哎呀”一声,一粒子弹穿从左肩穿了过去,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孙长荣从包袱里的一条干净褂子上撕下条布来,刚刚将伤口包扎上,就听不远处传来了叽哩呱啦的叫喊声。
日本人过来了!我轻声说。
青梨眼尖,看到不远处有个树洞,大家七手八脚拖着孟亮财隐藏在树洞里。过了两袋烟工夫,枪声渐渐远去。我和孙长荣轮流背着孟亮财来到林子外的一个叫鸡鸣驿的小镇上。费了不少周折,总算找到了一个郎中。郎中验看了孟亮财的伤口,说子弹穿过左肩,要调养一些时日。我们决定让青梨留下来照顾孟亮财。
大哥,大春,带青梨走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孟亮财说。
我说,这咋行?我和大哥把货出手了就来找你们。青梨,你留下好好照看二哥吧。用不了多久,我和大哥就回来。
我照看亮财哥,你们放心走吧!青梨说。
孙长荣将十块袁大头递给了青梨做为费用,孟亮财说,大哥,日本人在林子里到处搜捕抗联的人,你们不如置下几条木排,走水路。这儿离雁回渡不远,到那儿不要顺流,走另外一条叉道,那水势平缓,熟人多。
我和孙长荣觉得孟亮财的话有道理,从水路扮成放排工去哈尔滨出货,这样的确比走旱路保险些。要知道,那些棒槌可是我们的身家性命呀!
雁回渡离鸡鸣驿就十几里路程,一个时辰后,我和孙长荣的双脚就踏到渡口的木排上。恰巧,几个放排的因为起垛挤死了排头要散伙,想低价将木排转手,我们花二十块现洋买下了其中的十个木排。这批木材到了下游,可以换二百块现洋,划算得很。今年江水暴涨,途中哨口险滩一定比往年多,我和孙长荣按照孟亮财提供的路线将木排叉了过去。这条支流果然水势平缓,木排漂得慢,却非常安全。
这天傍晚,我们正吃饭,忽见前边不远处荡起一个大大的浪花,浪花里闪过一个长长的黑色的怪物。我惊叫,秃尾巴老李(传说中黑龙江里的龙)!孙长荣说,快跪下来祈求老李佑护咱们!我们跪在木排上,一边祈祷一边将一葫芦酒倒在了江中。说来也怪,那怪物在水面上一窜,就不见了,很快,水面就恢复了平静。
大哥,你说神不神,咱这一祈祷,水面就平静了。
是呀,咱们在山林里采参,不也有山神爷老把头保佑吗?咱们在黑龙江行走,老李就显相来保佑了。
大哥,也不知二哥和青梨咋样了?
孙长荣扳着手指,说差不多整十天了。咱们把棒槌和木排出手,马上赶回去和他们碰头。大春,你看那是什么?孙长荣突然用手指着前方。
我扭头一看,前边有团小山一样的东西横在水面。一个巨大的白石砬子。水流到了这地方一分为二,一个个巨大的漩涡翻着巨大的浪花。我们虽然小心应付,可这水流快得让人眼晕,根本就无法控制排头。
这时,站在排头的我惊叫说,大哥,不好,抽水洞!
抽水洞就是巨大的漩涡,因为漩涡巨大,像一个深深的有魔力的洞口。天色已晚,再加上水势突然湍急,等发现抽水洞想跳下木排已经来不及了。
大哥,快舍排保命吧!
我冲孙长荣喊一嗓子,把心一横,将排头向奔砬子撞去。只听“嘣”的一声巨响,排头拱到石砬子上,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又一窜一钻,从前方几十米处钻出水面。我竟然顺利地通过了抽水洞,让我没想到的是,后边的排也跟着排头,也过了抽水洞。
孙长荣不见了,我找遍了下游十几里也没发现他的尸体。我想,他一定被卷入了江底。这趟门出的,二哥受了重伤,大哥丢了命。我冲江磕了三个头,继续往下游放排。好在这些棒槌装在了一个油布包内没有损耗,我的心才稍稍得到一丝安慰。
一个月后,我将木排换成银钱回到鸡鸣驿。然而,我找到安置孟亮财的中医堂后,郎中告诉我,前几天,这儿遭到了日本人的洗劫,二哥和青梨在那场洗劫中不见了。我找遍了方圆数百里,也没发现他们的踪影。我蓦然想到,一定是二哥带走了青梨。二哥跑排比我和大哥次数多,一定知道那条支流有个抽水洞,为独占青梨,他想借这个机会除掉我和大哥。我气得直跺脚,这个孟亮财,非扒他的皮不可!
青梨
长荣哥和大春哥走后,俺觉得没着没落的,特别是看不到大春哥,俺的心像被抽空了,还夹杂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痛。不知羞的,想起大春哥,俺的脸就像火烤似的。有时候,俺寻思大春哥走神,被亮财哥看到了,每次他问俺想啥,都被俺用话搪塞了过去。俺想二蔓,要是这丫头在就好了,俺就可以竹筒倒豆子,把心事说给她听。
亮财哥真命大,子弹将左肩穿了个窟窿,硬挺过来了。长荣和大春哥走后,没到半个月,他就起来行走了。亮财哥常把他的故事讲给俺听,包括他小时候被私塾先生用戒尺打烂了手背,更让俺没想到的是,亮财哥闯关东是为了逃婚。他爹非让他娶孙大下巴的闺女。亮财哥说,那闺女的下巴比他爹还长。听着亮财哥风趣幽默的描述,俺笑个不停。我说亮财哥,你想找啥样的嫂子,亮财哥没说话,半晌才说,将来能找个像你这样的,也没枉当回男人。
俺说,俺算过命,是扫帚星罩命,谁娶俺,就得倒大霉。等大哥和三哥回来换了钱,让他们给你寻一门好亲去。啥样的姑娘,还不是可着劲儿挑?俺一边说一边看着亮财哥,其实,俺不想伤他的心,俺这样说,也是没法子。俺一个猎户的女儿,说话像胡同里赶猪,喜欢直来直去。说句心里话,俺尊敬他和长荣哥,俺拿他俩当亲哥哥,俺知道,俺的心在哪儿。想起了大春哥,俺的心又跳了起来。刚才那番话,要是他对俺说该多好呀!
亮财哥睡着了,俺给他煎药。
夜幕四合,炉火一闪一闪的,客栈院子里弥漫着药香。俺突然想起,明早的药没了,俺将药汁倒入碗里放在孟亮财身边,起身去了中医堂。
街上很静,看不到一个人,没有一丝风,月亮很圆,像个巨大的银盘悬挂在天上。不知,那个天杀的大春哥和长荣大哥现在在哪儿,会不会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呢?
想起大春哥,俺的心就慌慌地跳,此时,和大春哥在一起,该多好。人们都说,有情的男女花前月下,现在,这月亮多亮呀,街上篱笆墙上的花朵正默默绽放,吐着馨香。俺的脸又像火烤了,俺骂自己没出息。俺心里想人家,可人家想不想着俺呢?俺弄个剃头挑子一头沉,真是羞死个人。不过,既便这样,俺也感到很幸福。等这个天杀的回来,俺就和他挑明,俺喜欢他稀罕他。
“砰!”“砰砰!”“砰砰砰!”
小镇的上空响起了枪声,紧接着,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和人们的呼喊声,明晃晃的月光下,突然出现了令人恐怖的翻滚着的黑云,那是百年罕见的浓重的烟云。月光转眼间就被这烟云笼罩住了,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令人恶心的烟臭味。高天远地仿佛都被摇撼了。烟云紧锁的天际突然闪出一道光,那光猛然一跳,整个天际瞬间化作一片铁火般红亮的颜色。那血色几乎立刻就把天地都笼罩了。
一队骑兵从俺身边急驰而过。火光的映照下,俺看得清清楚楚,是队鬼子骑兵。明晃晃的马刀在空中挥舞,透着耀眼的寒光,这些骑兵一边奔驰,一边将火把扔在柴草上,屋顶上。沉睡中的老百姓猝不及防,很多人还没明白咋回事,刚走到街上就被鬼子的马刀砍掉了脑袋。俺想起了亮财哥,他还在梦乡里,俺扯开腿跑向客栈。
俺正往前跑着,眼见一队骑兵向俺冲过来,一只大手将俺拉进一个阴暗的胡同里,紧接着,俺的嘴被捂住了。
别出声,是我。一个熟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火光的照映下,俺看到了长荣哥瘦削的脸。
跟我走,快!
可亮财哥还在我们租的院落里呢!俺扯开长荣哥的手,再次想跑向街头。
不要命了?我们这样,都得死。我刚去过客栈,你亮财哥被日本人害了。
俺的泪水刷就流了下来。
陶大春
我坚信孟亮财拐走了青梨。这个孟亮财,平时言语不多,倒有心计。咬人的狗不露齿,现在,终于现出了真面目。我陶大春最恨的就是这种人。
这天,我正闷头往前走,忽听前面有人哀求,二位爷,这些货是我们东家的,如果让你们带走,我回去怎么和东家交待呀?你们就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吧!
不远处,一黑一黄的两个骑马汉子用枪逼着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汉子和他的两个伙计呢。我知道遇上劫道的了。我晃了晃肩上的褡裢,将两粒石子悄悄捏在手心里。
少跟我们哭穷,谁不知道你刘海东是秦记盐行的女婿?把这车盐留下,否则,我认得你,我兄弟的刀可不认得你呀!黑脸儿汉子洋洋得意。
黄脸汉子扬了扬手中的砍刀,拧骨头,是命值钱还是这车货值钱?麻溜儿让你的人把车给我赶上山!不然,别怪我们哥俩不客气!
我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冲黄脸儿一笑,这位大哥,要他这车货干嘛呀,又沉又重的,你们不就是要钱吗,兄弟这儿有。
我将褡裢解开,白花花的现洋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马上那两个汉子眼都直了,没等他们说话,我将褡裢扔到道旁,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和我大哥就先走了。说完,我冲着那个叫刘海东的汉子一使眼色坐到了车沿上,还不快上车?
刘海东和两个伙计反应挺快,坐到了大车上。马上那两个小子双双跳下马弯腰去捡现洋,我手里的石子脱手而出,这两个汉子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打倒在地。我勒住缰绳,冲两个汉子吐了一口,瞎犊子,也不看看我是干啥的!
我自幼跟着老家屯外静海寺的静空法师,学了一身武艺,尤擅暗器。当年,我和大哥二哥就是凭着自家身上的武艺,逃离金帮的。我留了个心眼,点到为止,并没打算要这二人的命。我将褡裢背在身上,走到刘海东面前,这位掌柜的,受惊了。
刘海东绝处逢生,拉着两个伙计跪下谢恩,被我搀扶起来了,掌柜客气了,举手之劳,何必言谢?我想打听一下,前面是啥地方。
刘海东说,前面是梨树沟。
路上,我和刘海东越聊越投机,到了梨树沟,刘海东让伙计将车赶到盐行,指着一家酒馆对我说,我做东,咱哥俩喝两盅。
我和刘海东进酒馆喝起酒来。刘海东说,他老家也是关里的,现在在秦记盐行里当大掌柜,东家对他很赏识,把闺女许给他了。他到这儿时间不长,想真心结交一些朋友。在刘海东的帮助下,我在梨树沟盘了家汤锅店。我一边经营汤锅,一边打听孟亮财和青梨的下落,可这二人像游到黑龙江里的鱼,再也没露过面。
青梨
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俺竟和孙长荣有了瓜葛。可这就是事实,尽管俺不情愿,可还是发生了。
当他向俺表露内心时,俺惊呆了。其实,俺拿他和亮财哥一样,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不像那个天杀的大春哥,俺想他想得心尖疼。
那天,俺跟他离开鸡鸣驿,他把俺带进县城里。他把我安顿在一个租好的院落里。白天,他去一个木材场上工。俺只能在晚上或清早看到他。他说,木排沉入了江底,啥也没有了,只能出把子力气,换来俺和他的日常所需。俺这心底真不落忍,为了俺,他累得每天吃完晚饭就躺下呼呼大睡了,像摊烂泥。
院落不大,很僻静。长荣哥住在正房,俺住在厢房。晚上,躺在热烘烘的火炕上,俺想的最多的还是大春哥。可他已经不在了。每想到此,泪水就会打湿枕头,俺的心就跳就痛。
俺被他们救后,俺变着法儿地照顾他们。俺得报恩呀!这天,俺在河边给他们洗衣裳。河水可真清,清得能照得见俺的脸。俺看着水里的倒影,俺笑了。俺比以前出落得标致了。红红的脸蛋儿,齐眉的刘海,尖尖的下巴,黑黝黝的大辫子,再加上那一口好看的牙齿,活脱脱一个画上的人儿。怪不得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哩!幸亏俺跑了出来,俺因祸得福,遇到了大春哥他们。他们都是好男人,对俺毕恭毕敬,从不越礼数,不过,从他们看俺的眼神中,俺知道他们都对俺好,那眼神中分明透着一丝让俺心里慌慌的东西。不过,有一双眼神除了让俺心慌外,还让俺心跳。是大春哥。他不经意的一眼,俺的心就会像散落的鼓点,慌慌地跳个没完。俺知道,俺喜欢上了他。如果让他当俺的女婿,领回夹皮沟,不得把二蔓羡慕死?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长荣哥买了一坛酒和两个小菜,说庆祝一下俺俩得以脱险,也为亮财哥和大春哥祭奠一下。俺和长荣哥在院子里摆好了香案,摆上祭品,明月下,俺们焚香祭拜过后,长荣哥说,妹子,他们吃饱了,喝足了,该咱们了。在长荣哥的盛情下,俺平生第一次喝起了酒,火辣辣的酒落了肚,泪水就扑籁籁流下来。俺想那天杀的大春哥。俺不知喝了多少酒,俺不知道咋回的厢房。
这时,俺突然看到,天杀的大春哥从外边走了进来。让俺没想到的是,大春哥一进门就将俺拥在怀里,俺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或者是各种感情全都搅在了一起,俺的身子不住地战栗着,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迎和大春哥的吻。平生第一次在男人的怀里,俺觉得身子快融化了。天杀的大春哥,你终于回来了。俺仰起头,似乎大春哥抱着俺骑在一匹马上,驰骋在广阔远边的草原上。俺希望,那匹驰骋的马永远也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来……
马儿终于停了下来。俺睁开眼睛,阳光从窗纸透入,天亮了,俺怎么也想不到,睡在俺身边的竟是赤身露体的孙长荣!怪不得俺做了那样的梦,这个挨千刀的,竟然利用俺醉酒占了俺的身子。
俺推开孙长荣,将他的身子挠成了条条血溪。孙长荣没反抗,俺挠累了,才说,妹子,喜欢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你的心在大春身上,可他不在人世了呀!难道,你想空等他一辈子?如果你还不解气,你现在就把我杀了。孙长荣跳下炕,将一把菜刀塞进了俺手里。俺举起了菜刀,真想将这个混蛋宰了,可见他闭眼伸颈的样子,刀还是从俺手里掉到了地上。俺下不了这个手。这男人也是俺的救命恩人呀!俺哭了,孙长荣扑“通跪”在俺脚下,一个劲抽自己的嘴巴,骂自己不是个人。
孙长荣再不好,也比那个刘举人强百倍,俺现在还有啥退路?俺只好成了他的女人。可俺没想到,孙长荣竟骗了俺。
那天,孙长荣出去做工,俺一个人实在闷,就出去走走。县城好大呀,满街都是人,店铺的招牌惹人驻足,饭店的幌子在风中摇摆,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城镇。俺看到一座观音庙,里边供奉的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俺走进去燃了炷香,给菩萨跪下,祈祷我娘、亮财哥和大春哥早日脱离苦海,早登极乐世界,也祈求他们在天之灵能原谅俺。
俺出了庙门,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俺眼前飞驰而过。俺看得清清楚楚,这个骑在枣红马上的人咋和亮财哥如此酷似?俺扯着嗓子喊亮财哥,亮财哥,可那人只是回了一下头,便纵马出了城门了。直觉告诉俺,俺没看花眼,这个人这是亮财哥。
孙长荣骗了俺,亮财哥压根没死,俺刚才还在为他祈祷呢!晚上,俺当面质问孙长荣,尽管孙长荣一再咬定亮财哥被日本人害了,可俺还是从他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为验证事情的真伪,俺特意回了一趟鸡鸣驿。虽然鸡鸣驿被鬼子毁了,俺还是找到了尚在人世的郎中和客栈掌柜,从他们的嘴里,俺知道,亮财哥压根没有死,鬼子来袭,他还不顾一切寻找俺呢。俺恨死孙长荣了,俺再也没回到他身边。这辈子,俺都不想见他。
俺也没回家,俺不想见那个不争气的爹,俺现在回去,二蔓还不得笑话死俺!茫茫的天底下,俺去哪儿呢?亮财哥从城门向南去了,俺就向南寻找他。俺要找到他,俺要和他说清楚,俺不是不管他了,是被孙长荣给骗了。孙长荣能骗俺说孟亮财死了,他会不会也骗大春哥死了?大春哥会不会仍然活着?俺要找到亮财哥和大春哥。想起大春哥,俺的双腿就有了劲儿。不论能不能找到他们,俺也一定会咬着牙找下去。
俺身上没带盘缠,很快,俺就饿晕在一个庄户人家的柴垛前。等俺醒来时,发现躺在热烘烘的炕上,炕沿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在一碗米汤的滋润下,俺又活了过来。俺认婆婆当了干娘,暂住了下来。
干娘对来串门的邻居们说,瞧俺闺女多俊,你们大家伙帮帮忙,给俺闺女踅摸个好女婿。每到这时,俺就将头低下。那些婶子大娘就说,这姑娘可真腼腆。
她们咋知道俺的心事呢?
孙长荣
那天,当青梨醒来时,我惊呆了。我简直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比这画儿上的仙女还要俊。可我们兄弟都没成家,我又是老大,我就是再喜欢,也不能表露出来呀!在孟亮财和陶大春的眼睛里,我是他们的大哥,我可不能让他们小觑我。
我看得出,孟亮财和陶大春也都喜欢青梨。这俩家伙,看人家姑娘的眼神,像两只馋狼看着一只小羊羔。他们可能也碍于我的存在,不敢冒昧表述什么。特别是大春这小子,居然出了抓阉这么个馊主意。还有孟亮财,讲了长白县金怀塔大柜干水场子活的木把赵有财和他弟弟共用一个女人秋红的故事。这两个小子呀!
我不言语,更不能冒昧表白,我知道,青梨这丫头的心在陶大春身上。也难怪,我们三个,陶大春最英俊,年纪也最和青梨般配。如果青梨真嫁陶大春,我不但没啥可说的,还会祝福他们。可我没想到,命运给我了与青梨单独接触的机会。
我和陶大春进了抽水洞,我发现我没死,可陶大春已不见了。我沿着河到下游寻找很多天,只看到了被冲散的木排,没见到陶大春的身影。大春一定葬身水底了。我变卖了木排,换了些钱,赶紧回来和孟亮财、青梨会合。没想到,孟亮财被鬼子害死了,陶大春过抽水洞时命丧江底,现在,只有我和青梨在一起了。
山场子是不能再回去了,我一个人带个姑娘也不方便,我就在这个叫梨树的县城里租个小院落。我没有别的奢望,每天能看到青梨,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我没想到,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天,我想起了孟亮财和陶大春。我想他们想得发慌,像掏去了肝肺。我想和青梨祭奠一下他们。可我没想到,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摇摇晃晃进了西厢房。我迷迷糊糊摸上了炕,突然发现,青梨睡在我身边。此时的青梨,在皎白的月光下发出轻微的鼾声,美丽的曲线一览无余。我的血液立刻燃烧起来了。
青梨终究还是离开了我。看着空荡荡的院落,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青梨,不论她身在何方,我都要把她找回来。
陶大春
初夏的早晨,梨树沟笼罩在一层乳白色的雾霭里。我的汤锅店早就香气四溢,我和两个伙计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东家,东家,刘掌柜娶媳妇了。
我正在剔一条牛腿肉,小伙计春生乐颠颠跑进来。
在梨树沟,就数我和刘海东的关系好,刘海东娶媳妇,咋没通知我呢?刘海东去年死了妻子,也没听说他要续弦呀?
我来到街上。远远地,刘海东牵着一头毛驴笑嘻嘻走过来。毛驴上偏跨着一个水水灵灵身着大红袄的新娘子。新娘子蒙着红盖头,脚穿着红色的绣花缎鞋,和早晨白色的雾霭相映,如画中的月桂仙子。众人迎上去向刘海东道喜。
大哥,娶嫂子,咋连个招呼都不打?我拦住了刘海东。
刘海东说,兄弟,兵荒马乱的,我不想大操大办,悄悄迎进家得了。你也别埋怨大哥,繁事从简。
我埋怨一番,冲着春生喊,去,把那半扇猪肉给刘掌柜送去。
春生应声去了,刘海东说,兄弟,咱哥俩不见外,晚上我请你。说着,牵毛驴走了。
晚上,刘海东专程来请我。刘海东现在是秦氏盐行东家了,岳父早就仙逝,发妻秦氏一年前患痨病而死。
我说,大哥,大喜之日你就不要陪我了,快入洞房把嫂子的红盖头掀起来吧?
刘海东说,过来人,哪来的那些繁文缛节?红盖头我早掀下来了。
大哥,真有你的。既然这样,就让新嫂子出来给我敬杯酒吧。我说。
刘海东起身去了内间,新娘子袅袅娜娜走了出来,脸上蒙着一层面纱。
刘海东将我介绍给了新娘子,我起身冲着新嫂子行了个礼,新娘子将一碗老酒倒在我碗里说,当家的,你和大春兄弟多喝两杯,我有些累,就不陪你们了。
新娘子去了内室,我说,大哥,嫂子怎么蒙着面纱呀?
刘海东说,你嫂子小时候患了天花,脸上全是麻子,不敢示人。一是世道乱,再加上她也有过一次婚姻,就没大操大办。
又喝了几杯,我考虑到刘海东新婚之夜,就早早告辞出来。走在路上,我仍然感到很好奇,这嫂子究竟是啥样人呢?
我想,等过了新鲜劲,新嫂子就会将面纱摘下来了。可是过了大半年,见过几次,可她始终蒙着面纱,没露出真容来。有一次,我问刘海东,嫂子为什么不摘面纱,刘海东笑了,不怕你笑话,两口子亲热的时候,脸上也蒙着纱。
我给刘海东倒上酒,一边慢慢喝,一边说着话儿。
大哥,和嫂子还好吧?
人还算贤惠,甭管怎么说,有了焐被暖脚的,咱还挑个啥?兄弟,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不住点头,刘海东说,哥哥有了女人,可兄弟老这样也不是办法。青梨再好,现在说不定早成他人妻,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我没言语,低头一个劲抽闷烟。刘海东继续说,兄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还找你喝酒吗?实不相瞒,哥哥我有事要和你相商。你嫂子看你人不错,有心给你当媒人。不知你有没有那个心思?
我说,大哥,你和嫂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现在真没那个心情呀。
刘海东说,兄弟,咱哥俩虽然不是亲生,但我也是你长兄,这事儿你得听我的。你嫂子说了,那姑娘是她的一个好姐妹,不但人样子长得好,手也巧,性子也好,你小子要娶了人家,也算烧了高香了。就这么定了,明天让你嫂子去说。
刘海东说到这儿就穿鞋下地,我刚想张嘴说什么,刘海东又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实在不行的话,让你嫂子先安排一下,你在暗中相看相看,不成就拉倒。说罢,背抄手走了。
虽然那时不兴相亲,可刘海东还是破例将姑娘接进家让我在暗中相看了。我一看就相中了,这姑娘眉眼舒展大方,身段窈窕,说话柔声细语,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我媳妇叫润珠,虽说是小户人家的女子,但知书达理,精明强干,不到两年的工夫,我的汤锅店做大了,成了梨树镇数一数二的商家。
青梨
俺在干娘家落了脚儿,可俺没想到,几十个胡子进了村子。
这群胡子,闯进干娘家。他们见榨不出啥油水,就丧心病狂放火烧了干娘的房子。冲天的火光,俺想起了亮财哥。这时,俺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冲进了屋里。是干娘!一定是干娘心疼房里的东西。大火很快将干娘瘦小的身影吞噬,俺想都没想,冲进去将干娘拖了出来。此时,整个屋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炉。俺将干娘拖出来后,脸被烧伤了。
俺现在的样子,还怎么找亮财哥和大春哥?那天,一个和干娘年纪相仿穿着干净利落的女人来了,干娘让俺上茶,让俺叫她麻婶婶。等那个麻婶婶走了,俺才知道,干娘托她给俺说媒。干娘说,你是为了干娘才毁的容,我一定要把你嫁个好人家,我才放心。现在这户人家是镇上秦记盐行的东家刘海东,秦老东家早就过世,把家业交给女婿打理,可女儿却患了痨病病故了。刘海东一个人孤单,麻婶婶打算将俺介绍给刘海东。她向刘海东叙说俺的情况,刘海东居然不嫌弃俺。干娘征求俺的意见,俺犹豫再三答应了。不过,俺有个条件,那就是允许俺戴面纱,不以真容示人。
这场火,烧断了俺的一切。也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那天,刘海东来接俺。俺骑在毛驴上,心底涌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宁。这俺现在这样子,嫁个这样的男人,也是前世修来的福。进了镇,透过透明的红盖头,俺欣赏着小镇的美景。这时,毛驴不走了,俺的夫婿刘海东停了下来。他在和一个老朋友说话。俺的眼睛瞪大了,这个和俺夫婿谈笑风声的人竟然是俺苦苦寻找一直坚信他还活着的大春哥。俺的泪水扑籁籁顺着鼻翼流淌了下来,俺知道,俺流下来的是高兴的泪水。可俺现在,咋面对天杀的大春哥?
俺把对大春哥的感情深深埋在心底。俺的夫婿对俺很好,俺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吗?既便俺还是原来的模样,俺也不能做对不起夫婿的事,更何况,他和大春哥是好朋友。大春哥走后,俺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可俺知道,他就在俺身边,虽然不能天天看到,但俺分明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他的呼吸。他来过盐行几次,对俺彬彬有礼,毕恭毕敬。每次,透过面纱,俺就管不住自己的泪。
没事的时候,俺也会逛逛街,到集市上买点啥,实际上,俺是为了看大春哥。俺好几次去他的汤锅买肉,每次,他不是不要钱就是多给俺斤两。看着他油渍麻花有时还穿着开帮儿的鞋,俺这心里头真不是滋味。俺心疼呀!
俺和俺夫婿回去给干娘过寿,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在帮着干娘缝针脚儿活儿。干娘说她叫润珠,是她表妹的闺女。润珠眉眼和善,一看就是个会过日子的女子。在俺和俺夫婿的撮合下,润珠终于嫁给了大春哥。润珠真是个旺夫的女人,嫁给大春哥后,大春哥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俺这心里头呀,也怒放着一朵为大春哥祝福的花。
这时候,俺又想起了亮财哥,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俺坚信,他活在人世。
孟亮财
小时候,奶奶让村西的杨瞎子给我算过命。杨瞎子说亮财这孩子犯天煞。我不知啥叫天煞,奶奶告诉我,就是受尽磨难的意思。
我们家很穷,我又摊上了人命官司,没办法,就闯了关东。孙长荣和陶大春虽然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可没想到,存在于我们兄弟间的这种宁静被一个叫青梨的姑娘打破了。
青梨这姑娘真俊。当她苏醒过来时,我的心弦就被她的清纯深深拨动了。我在沧州老家有个没过门的媳妇二改。她的年龄和青梨一样大。二改被村子里的恶少孙大下巴在高粱地里霸占了,直到二改的肚子鼓起来了,我才知道实情。二改被他爹抽了个嘴巴,跳后院的井里死了。当晚,我跳进孙家的院子,把孙大下巴的脑袋剁下来,挂在他们家院门前的大柳树上,连夜闯了关东。
看着青梨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二改的影子。好几次,我把青梨当成了二改。我没显露自己的情绪。我给孙长荣和陶大春讲赵有财和他弟弟共上一个女人秋红炕的故事,并不是真和他们共享青梨,我是在试探他们对青梨的感情。这二人和我一样对青梨动了心思,可这青梨整天乐呵呵的,并没有觉察出三双注视她的眼睛。我发现,青梨对陶大春比对我和孙长荣好。比如,给陶大春的鞋里悄悄添塞了靰拉草,饭下边卧一只荷包蛋。青梨真嫁大春,我倒为他们高兴。
可我万万没想到,命运竟给我和青梨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日本人的子弹在我身上钻个窟窿,却让我天天享受到青梨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真希望时间能停下来。每天,青梨将她亲手给我熬的药和饭菜一口口喂到我嘴里,我一说些感激的话,她总会莞尔一笑。我喜欢她的牙齿,像玉一样的瓷亮。我知道,孙长荣和陶大春很快会回来,而我,也会很快康复,到那时,这种温馨就会结束。我祈祷孙长荣和陶大春晚些日子回来。
时光慢慢像云一样飘走了,我的担忧越来越强烈。我等来的不是孙长荣和陶大春,而是天杀的日本鬼子。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将我惊醒,透过窗子,我看见一队日本人正在往屋顶上扔火把。客栈里的人冲出来,便被他们笑着枪杀了。我一脚踹开后窗跳了出去,还好,后边是高粱地,我钻进去,顺着垄沟钻出来。整个鸡鸣驿一片火海。我呼喊着青梨的名字,可我的声音很快被街上四散奔逃的人们的呼喊声淹没。我拖着虚弱的身子在街上寻找,及至小镇变成了一座废墟,也没见到青梨。我找遍了整个角落,也没发现她的尸体。我又在鸡鸣驿等了三天,最后才绝望地离开。
我离开了已成废墟的鸡鸣驿。在一个瓜棚里,在瓜园老人王把式照料下,我的身体复了原。这天晚上,我躺在瓜棚里,又想起了青梨。但愿她还活着。
这时,我听到了瓜棚外,王把式和一些人在理论,哀求对方千万别糟塌瓜园子。我爬起来走出瓜棚外,几十个背着长枪衣着各异的汉子正在瓜地里边挑瓜,王把式无奈地蹲在地上。这些人用刀划开瓜,有的尝了一口便扔了,瓜园里到处是没熟透的西瓜。我说你们在做什么,这些汉子把我围在当间,为首的冷眼打量我,两个手下向我冲来,被我一个扫膛腿扫倒在地。为首的汉子掏出盒子炮要对我开枪,还没打开保险,那枪就变戏法似的到了我手里,我一手勒住他的脖子,一手打开盒子炮的保险,对准他的脑袋。土匪头对我说,兄弟身手不错,我看,你就坐了我的位子当大柜吧!说着,率众给我跪下。
我落脚的这个地方叫大步苏。大步苏系蒙古语,即盐碱之意。早在明清时就有蒙族人在此放牧。
我领着手下,一边袭扰日军,一边寻找青梨、孙长荣和陶大春的下落。
那天,我领着弟兄们到一个潘姓的大户人家“掐灯花”(晚间抢有钱的大户)。我之所以掐他们灯花,是因为潘家大爷当了汉奸,梨树县顺利被日本人占领,全是大爷潘孝文带的路。我决定除掉潘孝文。夜黑风高,我们潜入榆树台,正准备冲到潘家,忽听到街面上响起了枪声,一队人马冲了出来,手下弟兄告诉我,潘家的人和花蝴蝶的人交上火了。因为潘家人事先埋伏好了,花蝴蝶损失很大,撤了下来。
我没想到,花蝴蝶不但是个奇女子,而且,和青梨长得很像,眉眼,身段,就是一对孪生姐妹,只是,比青梨多了泼辣和豪气。我救了花蝴蝶,并联手端了潘家,除了潘孝文。后来我才知道,潘孝文是杀害花蝴蝶男人过江龙的凶手。
我爱上了花蝴蝶,她也接受了我的感情。我们珠联璧合,让鬼子闻风丧胆,汉奸夜不能寐。我们相商,要团结更多绺子,拧成一股绳,对鬼子形成威慑。我摸了摸大腿,腿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疼。前些日子和日本人干了一仗,在和日本人拼刺刀时腿部受伤。因为腿伤未愈,加之日本人对我们围剿的态势吃紧,一大早,花蝴蝶就出面和双镖交涉联手抗日。
双镖是这附近除了我们最大的绺子,我不知道双镖会不会答应。去年,双镖绺子去砸饮马滩张家大院的响窑,手下的见张家大院的丫头媳妇长得漂亮,就起了邪念,将张家的男人全部杀死,将女人全部强奸。恰巧,我和花蝴蝶率人赶到,我当即就命人将这些人全枪毙了。打那以后,双镖就和我们结了梁子。
心有深仇,他还会联手和我们共同抗日吗?
梨树沟
春天的梨树,到处开满了雪白的梨花;小桥流水,枯藤老树。润珠在河边洗衣裳。
来了两个牵马汉子。两人一边走,一边悄声说话。高个儿说,兄弟,在梨树沟,有钱的就数秦记盐行和陶记汤锅了。特别是陶记汤锅,这两年的买卖做大了,肥得流油。矮个儿的说,我听说他家的乾隆通宝都一袋袋的,那钱上都镶着金边的。高个儿嘿嘿笑道,可是我还听说,汤锅店的老板娘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将她绑了票,大当家肯定高兴。矮个儿用无比羡慕的眼神看着高个儿的说,大哥,你真行,来梨树这两天就将这些探明白了。高个儿用手一指桥下洗衣的润珠,看到没?那个洗衣的女子就是汤锅店老板娘。两人换了个眼色,冲着润珠走了过去。
高个儿凑上前,妹子,向你打听个人。
润珠说,打听谁?
高个儿说,我想向你问一下,汤锅店的陶大春你认得不?
那是我当家的。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高个儿说,弟妹,总算找到你们了。我是大春的拜把子哥哥呀!
润珠说,我怎么没听他说过呢?
啊,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高个儿继续套着近乎,朝着矮个儿使了下眼色。矮个儿会意,悄悄绕到润珠身后,勒住润珠的脖子将浸在迷药的手帕捂在了她鼻子上。润珠失去了知觉。两人迅速将润珠装进麻袋,放在马背上急驰而去。
这两个汉子是双镖的手下。此时,花蝴蝶正和双镖正为联手抗日谈判。双镖说现在日本人也好,国民政府也好,只要不侵犯他,他就保持中立。眼下,日本人对他很客气,满洲国也有意收编,他干嘛要跟日本人对着干呢?
你们当家的咋没来?
本来应当当家的来,可他被小鬼子用刺刀捅了口子,伤没好利索。既然大当家无心联手,我就只好告辞了!
这时,那两个踩盘子的手下扛着麻袋笑嘻嘻走进来。双镖让他们打开麻袋,昏迷不醒的润珠露了出来。花蝴蝶说,干咱们这行的有七不夺八不抢的规矩,你的手下咋能违背规矩办事呢?双镖说,兄弟们所为,我不知情。往日,我就给你面子了。今天,不得不破这个规矩。
此话怎讲?
我看这女人长得不错,我想把她送给日本人。关东军山本少佐说,要送给我一个加强团的装备。我无以为报,送他一个女人聊表谢意吧!
大当家的,本以为你是个以国事为重的英雄豪杰,没想到竟是个卖国求荣的败类。
花大当家的,话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做事自有我的考虑。你要真仗义,就把这女子救出去。别忘了,去年在饮马滩你们一下子要了我四十多个弟兄的命呀!今天,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明天你能将这女子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我和你联手抗日。
一言为定!
润珠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床上,床前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
你的,终于苏醒了。
你、你是谁?
我是大日本帝国关东军的山本少佐。
我、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润珠满面惊恐,见自己衣服规整,这才稍觉心安。对日本人,她早听说过,眼前这个日本中年男人,并没有想像传说中的那般可怕。
啊,是你们的人把你送到这儿来的。山本说。
我们的人?
山本说,不要苦思冥想了。实话告诉你,是土匪绑了你,然后他们又将你送给我的。
你、你想咋样?润珠恍然大悟,那两个打听陶大春的是胡子呀。
只要你乖乖地顺从,保你没事。
陶大春
那天晌午,润珠没回来。春生到河边一看,只有捶布的棒槌和一盆没有洗完的衣裳。春生扯开嗓子喊了半天,有个放牛的孩子告诉他,那个洗衣的女人被两个男人装进一条麻袋里驮走了。我知道,媳妇被胡子绑了票。
只要润珠平安无事,倾家荡产我也认了。我成了无头苍蝇。刘海东说,胡子们无非为钱,只要他们得到了钱,润珠保证安然无恙,就等胡子们送信吧。可一天一夜过去了,没见胡子送信来,我坐不住了。
早上,我早早出了门,听说胡子都在山上,我得去找他们。走出了十几里地,前边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一群日本骑兵正在追赶一对男女。我惊呆了。这对男女竟是几年不见的孟亮财和青梨!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这二人的踪迹,原来当了胡子!
青梨!青梨……
我虽然拼命呼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日本兵追着孟亮财和青梨打我身边过去了。这个青梨,刚才明明和我打了个照脸,咋就不认我呢?山不转水转,不是冤家不聚头。孟亮财,老子找了你七八年,终于让我遇见了!
我闷闷不乐回了家。孟亮财和青梨怎么沦落成了胡子呢?
润珠还没消息吧?刘海东来了。
我将烟锅磕了磕炕沿,大哥,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润珠有消息了?
还记得孟亮财和青梨的事儿吗?
听说过,怎么了?
我看到了孟亮财和青梨,果然,他们俩在一起。现在,他们成了胡子,听见刚才的枪声了吗?日本人追他们呢!
恩是恩,怨是怨,和日本人干,是好汉。兄弟,这两个人不含糊呀!
我们正说着,街上传来铜锣声,传来王镇长的公鸭嗓,镇上的老少爷们儿,马上到城隍庙前集合呀!日本人抓住了匪首大步苏,大家快来看呀!
这个王镇长,平时吆五喝六,威风八面,全不把镇上的百姓放在眼里,日本人一来,就成了日本人面前摇着尾乞怜的狗了。我恨不得将他剁了喂狗。
一队骑马的日本人押着一挂牛车,那个叫大步苏的匪首被五花大绑着。我愣了,这个叫大步苏的匪首竟是孟亮财!日本人押着孟亮财在城隍庙前停下来,全镇的男女老少都被日本人赶到了一块。空场上,放着一口铡刀,王镇长操着公鸭嗓子又喊,诸位乡亲父老,大步苏与日本人为敌,罪有应得。接着,王镇长指着身边那位洋洋自得的鬼子军官向大伙儿介绍道,大家听着,这位就是关东军司令部的山本少佐。
那个鬼子军官冲大伙儿笑了笑,居然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说,乡亲们不要害怕,匪首大步苏祸害一方百姓,皇军为你们除害了。
山本在人群中睃视,目光落在了我和刘海东身上,你们两个出来。
我和刘海东上前,山本指着那口铡刀,你们是这镇上有头有脸的人。我突然有个主意,大步苏的脑袋必须由你们两个铡落。如果胆敢违抗皇军命令,下场和他一样。
我没想到,日本人竟然让我和刘海东做为刽子手!山本说,如果你俩不干,就杀光镇上的男女老少。
想起他拐走青梨,我牙根一咬,站到了孟亮财面前。孟亮财也看到了我,兄弟,是你?
我说,二哥,我没想到大步苏就是你,更没想到你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山本疑惑打量我和孟亮财,你们,认识?
我说,他是我的仇人!
孟亮财
我老婆花蝴蝶一进门,我就知道,事没谈好。不过,花蝴蝶却给我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她说,双镖以救一个民间掳来的弱女作为和他们联合抗日的条件。我听后火冒三丈,不顾腿伤在身就要救出这弱女给双镖看看。手下多有劝阻说别中了日本人和双镖的圈套,但我和花蝴蝶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决定的事刀山火海也要闯上一闯。
我们打探那个女子被双镖押到了关东军司令部,探明情况后,决定带几个身手好的弟兄夜入梨树县城,神鬼不知救出那个女子。没想到中了鬼子埋伏,我们的人被打散了。花蝴蝶中弹身亡,我的子弹打光战马被打死,正要自戕,被鬼子给活捉了。
陶大春用极为复杂的眼神打量我,我知道,他下不了这个狠手。山本走过来对他吼叫,你们俩怎么还不动手?我发现,陶大春的双腿在打颤,日本人见陶大春和那个叫刘海东的人有些犹豫,“啪、啪”两枪,两个百姓被当场打死。再僵持下去,还会有无辜百姓死在鬼子的枪下,我说,兄弟,下手吧!总不能因为我把全镇的老少爷们都连累了。给我来瓢送行的酒!
陶大春抹泪递过一瓢烧刀子,我一扬脖,把酒喝到了肚子里,说,大春,兄弟,下手吧,再过二十年,哥哥我还是一条好汉!那个叫刘海东被感动掉了眼泪,大兄弟,这叫我们咋下得了手呀!
我弯腰用袖子擦了擦刀床子,脸朝上躺在刀床上,说,二位别犹豫了,只求来个朋友刀!
朋友刀就是刀下去要快、用得准,脑袋在刀上沾着,人死了,尸首不分家。
陶大春和刘海东不肯动手。
陶大春说,二哥……把脸转过去吧,兄弟送你上路!我笑了,真熊!我都豁出死,你们舍不出铡。怕啥?我当死鬼,不抓中国人;也不记恨你俩儿,中吧!陶大春的嘴颤抖着,泪花涌出眼眶。
我说,来吧,我的朋友刀!
给个面子吧!刘海东说,谁家都有个老小……
我说,我孟亮财不故意难为你们,我是让朋友们记住,咱东北,有汉子!我抬眼看了一眼山本,小日本,记住,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土地,早晚有一天,你们还会滚回东洋去!山本没说话,我又说,谁说咱东北人熊?不熊!刘海东含泪点,大步苏大当家的,你有种!
好,我给你们面子。
我的眼前浮现出花蝴蝶的眼神,说,老婆,你慢点走,我来了。我把脸转过去,侧身枕在铡刀上。
陶大春
我按不下这口刀。
我没想到,这个少言寡语的二哥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我的心像刀子扎般难受。就是死,也不能让二哥的命断送在我的手上呀!如果山本再逼我对二哥下手,就先弄死山本,然后和二哥死在一起。
山本发怒了,几个鬼子举枪对准了我。
孟亮财说,小鬼子,放了他,我有话说!
山本说,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说?
孟亮财站起身来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想伤及无辜。你们放了他,我自己了断。
山本指着我对孟亮财说,好!如果你能做得到,包括他在内,我不再伤一个人。
我说,二哥,你想干啥?
孟亮财说,大家都是父母所生,我大步苏没权连累大家!又冲鬼子喊,给我松绑!几个鬼子在山本的示意下给孟亮财松了绑,孟亮财说,借你们的马刀用一下。山本示意,一个鬼子将一把马刀扔在了孟亮财脚下。孟亮财捡起马刀,冲我和大伙喊,大春兄弟,老少爷们,咱们来世再见!寒光闪过,一股鲜血喷上刀背,洒落在还未融化的皑皑白雪上,二哥的身躯似一座山似的轰然倒地。
我瘫坐在地。
二哥,二哥哟……
一个女人闯进了刑场,跪在了孟亮财的尸体旁。
竟是刘大哥家蒙着面纱的嫂子。
我说,嫂子,您这是干什么?
她缓缓解开脸上的面纱,我立刻明白了很多事情。
看着青梨痛苦的表情和刘海东复杂惊讶的眼神,我知道,为了我,青梨付出的太多了,而我,无意中伤害了我最好的朋友刘海东。
这时,忽见人群里闯出一男一女,男的跪在亮财哥尸体前痛哭,我的兄弟呀,哥哥对不住你们!我和青梨都愣住了,男的是孙长荣,女的竟是润珠!
孙长荣跪在青梨脚下,妹子,我不是人,我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大春和亮财!
我厉声说,孙长荣,我们一直拿你当大哥,可你呢,都做了些什么?
过抽水洞那次,我意外发现我没死,可这时你和木排已不见踪影,我回到了小镇找你二哥和青梨,正赶上日本人闹事,巧遇了青梨,可那时,日本人火烧了客栈,我断定,你二哥遇害无疑,就把青梨带走了。不久,青梨不见了,我又四处寻找。后来,我辗转回到梨树县城在一家酒楼当大师傅,后来被人引荐做了日本人的厨师。我没想到日本人掳来的女人是你的媳妇,就在夜半冒死将润珠救了出来。
一旁看热闹的山本发现了孙长荣,在几个卫兵的簇拥下怒气冲冲走了过来。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孙长荣竟笑逐颜开迎了上去,在山本惊愣的时候,以快得难以形容的速度抽出他的马刀。山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脑袋就掉在地上。
枪声大作。
那一次,活下来的就只剩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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