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坤
“奶奶”,我们这里叫家奶奶;“姥姥”,我们这里叫外奶奶。我的两位奶奶都已辞世多年:家奶奶享年七十有余,外奶奶寿高九十有余而终。我的两个奶奶性格反差极大,家奶奶外向、泼辣、不服输、好面子,一辈子以“志气”为先;外奶奶则温雅平和、不善言辞、遇事不惊,斋虽不吃却一辈子上香敬佛,甚是勤勉,与人争长论短之事极少。她们虽个性迥异但都恪守传统妇道、勤俭持家、辛劳终生。
我们老家在村子的一队,两位奶奶家分别在麦场的南北,两家的距离就是足球场大小的麦场距离。母亲不分内外亲疏便以方位以北为上,外奶奶居北,让我们姊妹称为“高头奶奶”,家奶奶住南,让我们姊妹称为“底下奶奶”,所以白小至今我们提及奶奶,总是高头奶奶如何如何、底下奶奶怎样怎样,亲戚邻里也言传意会,明了确定我们在说谁。
先说家奶奶,我的底下奶奶给我总的印象首先是爱串门,且你家事我家事地与人爱唠叨。奶奶每天都起得很早,除非病了,记得小时候几乎每天早上奶奶都第一个起床,并且一边起一边嘴里嘟囔着她认为重要的事情,这个事情该如何做、那个事情要注意什么的……反正一大堆,完了还要拍拍炕头说“听下了没!啊!我给你说啊……一定记着!不了忘了”等等的。接着出屋门,仍然嘟囔着,听她嘟囔声渐远、院门吱呀响时奶奶就上街了,奶奶一天的活动也开始了。只要天气好、身体允许,奶奶绝对从一队、二队、三队的主要街巷走下去,再从三队的泉眼附近贯通沙河的沙路一路走上来。一路上总是见谁和谁打招呼、聊两句,快进家门时一般在门滩子前稍站一会儿方才进院,进院时打开院门,用石头挪顶门时绝对要大声喊:“新国哎!你看尕蛋子都起来饮骡子了!快些啊!这么家们怎么把日子过到前头哩啥……”如果见都起来了,又来了:“你看么啥都叫我操心哩!馍馍取出来着哩就装好么……唉!上辈子欠你们的了……”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夹杂许多的惆怅,又像她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在心里窝了几十年,此刻又像发酵好的纯醋一点点地渗出。这叹息和惆怅的混合物绝对不掺假,是纯粹的人生酸涩!底下奶奶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时不时的精彩之处和痛心之处比比皆是,难以忘怀!我认为奶奶活得最精彩最值得一提的是奶奶有八大异姓结义姊妹,这是奶奶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的不普通之处;最为痛心之处也有一件,就是二爹的婚姻一娶嫌弃而离,再娶为疯,此事至今仍为家人唏嘘!
奶奶生父独子早天,亲姊妹两人,姐姐嫁与他村;爷爷虽三兄弟,大哥在别村,弟弟在民国时期抓丁走新疆,再无着落。在本村,奶奶与爷爷实为长工组合、难心鸳鸯。所以日子苦不堪言,加之父叔姑姑们姊妹五人(期间还有夭折)连串生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生活又艰辛困苦,两个劳力供养一大家人实为不易。在这个时期,奶奶一个目不识丁的中国传统乡村妇人发挥了普通的也是极为实用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有亲无亲相认、结义至交、互帮共生。她联络了另外七家有亲或无亲境况接近的家庭主妇结为金兰,以年龄为序互称姊妹。上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我们老家叫得响的“八姊妹”在奶奶的主导下较为体面地存在并持续数十年。期间奶奶一是闲时聊天纳鞋补衣有了固定的去处和人员,缝缝补补的事谁都可以帮衬一下,一个有急事忙去了,另一个闲的就手拿起来针针线线地去做,等忙的人回来这边也做完了,欠个人情下回颠过来补上就行,这正是集体劳作集体照应的好处;二是闲聊之余,谁家缺醋了,谁家有的盛些过去,谁家的盐没了,谁家多的送来两袋,谁家菜园里的土白菜多就给大家都匀些,那家的杏子熟了端来一碗大家都尝尝鲜……有这样无那样的,正好调剂一下补贴各家以期周全到位。在缺衣少食的年月里,这种做法使大家把仅有的物质所有所需安排得井井有条,各家的生活过得都不富裕但都不欠缺,基本上家家的贫寒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争气”是奶奶的口头禅,也是奶奶苛求完美的追求。然而,大字不识和孤陋寡闻的缺陷,加上传统小农意识及封建正统思维的迷失影响,奶奶的“争气”也让奶奶付出了在世时的沉重代价,并且延续至今!
二爹头娶,连生四女无男,而计划生育政策又开始实行,眼看二爹将无男后。这时,奶奶的传统香火思想在现实的挤压下畸形变化。爷爷已去世,奶奶当家,力主二爹离婚,只有离婚再娶,二爹才有可能生个男孩子。正是这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加之奶奶的强势,二爹离婚了,这直接导致了二爹此后悲剧式的后半生。离了就离了,但奶奶主张二爹寡妇不娶,要娶姑娘。因为二爹先娶的妇人勤劳,离婚后,村子上对我们本家人非议颇多。奶奶好脸面,决意要为二爹明媒正娶一个姑娘以正视听。所以,二爹的二婚一推再推。因为大多媒人介绍的都是寡妇,更有带小孩的。奶奶意不在此,二爹又无主见,故而几年过去竟无合适的人家娶进。最终,悲剧在二爹身上开演。有一远亲为媒,兰州郊区有一家人的姑娘因无文化,欲找农村合适人家,或许是受人蛊惑,或许是糊涂。总之,二爹把这个“城里人”娶进了门,丝毫没有听进善意的提醒甚至阻挡。结婚当天无事,第二天,二爹就开始了后半生的苦难。新娶的媳妇跑了,不是跑丢了,而是乱跑。原来,远方亲戚掩盖了精神和智力方面的缺陷。此后,跑了找来,找来跑了……如此循环,直至跑了不管,自己饿了回来,穿衣不堪,甚是可怜。可悲的二爹从此认命不再折腾。奶奶也不再主导离或是娶了,从此落脚二爹家洗衣做饭、缝洗打理。直至瘫痪在床而终,奶奶再没有从此次打击中缓过劲来,在瘫痪之前也没有走出过二爹的家门。奶奶命苦,在床上瘫痪三个年头后方才撒手西去。瘫痪期间,话说不成,只是发出类似“喝佬喝佬”的呜呜声,让人听着难受、思之心碎。老天真是无情,让一个爱串门、爱唠叨的人,在晚年需要安慰时恰恰让她瘫痪,既走不出家门,又无法和人说话交流,每每想起这个情况,我常常泪水盈眶,奶奶瘫痪的三个年头遭受了多大的罪!她是带着破碎和深受摧残的身心闭上眼睛的。愿奶奶地下得以安心!儿孙一切安好!
外奶奶和奶奶的个性相反,多是沉默寡言不停地劳动。唯一的爱好(其实是虔诚的膜拜)即是上香敬佛,和孙儿们动辄就说说十八年里遭遇苦难的事情,但凡家长里短之事从不掺和,更没有在流言蜚语上做过什么文章。外奶奶极为勤劳吃苦、宅心仁厚、善良淳朴。妈妈常说外奶奶作为儿媳妇曾为邻里楷模。外太爷晚年不幸瘫痪,大小便失禁。外奶奶侍奉左右,缝补拆洗、问寒问暖,端屎端尿、毫不嫌弃。冬日里,把外太爷背出来,在背风向阳的地方晒晒太阳;夏日里,害怕褥疮感染,就在屋檐下的台阶上铺好席褥,随着阴凉一天挪好几次。据说外太爷体形魁梧,外奶奶背上时,双脚尖是拖在地上的。但外奶奶每次都在无人帮扶的情况下,凭妇人之力背着外太爷晒太阳或是乘阴凉,虽则吃力而毫无怨言。所以,外太爷虽瘫痪在床,却是受到了寒暖照应、无微不至的关怀。终老天年时,也是亲情眷顾有加而去。这是外奶奶莫大的家庭功德,也是孝悌村里的楷模。外奶奶尽到了传统农村家庭的儿媳本分,也成就了自己沉默而坚强的家庭主妇本色。由于外奶奶吃苦耐劳和恪守本分,所以外爷极少在外奶奶面前耍大男子威风,因而两人在家庭事务上极少争吵、配合默契。无论对内对外,外奶奶都是沉默寡言、以干为先,以扎实而操心的行动表态,以坚强而富于韧性的性格示人。印象中,70岁以前的外奶奶很少在街头巷尾抑或场边门前与人闲聊,总是在屋里屋外、院里园中默默地干活。即便是去庙上进香,遇上人打招呼,一句两句寒暄就别过,而面目肃然地踟蹰前行。偶有微笑,也是慈眉善目,略显而隐。自我记事起,外奶奶就是满头华发、银丝缕缕。身体因不知疲倦地劳作而显佝偻状,走路前倾,不紧不慢,宛若行走中的哲人一般,令人见之而沉静。
记得初中的一个夏日星期天,我要去拔草。外奶奶到我家借芨芨编的漏勺子,她拿过漏勺子以后,转身缓缓地走了。原来,当时正值农忙锄草等事务,恰恰这时尕舅家的面快吃完了。外爷尕舅等人天天地里忙,顾不上。母亲和小姨也忙得帮不了忙。所以,外奶奶要一个人淘麦子,准备磨面。妈妈见此状,急急地叫上我,到外奶奶家帮忙把十几袋子沙地小麦从隔间里抬出院子里。帮忙支好淘麦子用的大铁锅,我们就下地忙去了。临走,妈妈安顿外奶奶说,淘上一半就行。怕淘多了一是晒不干,二是外奶奶一人干不了,因为十几袋子麦子少说也有一千多斤。那天天气晴朗,山里的太阳火辣辣的。妈妈锄草,我拔草。我一会儿躲在沙崖侧阴处乘凉,一会儿追着野雀儿撒野、一会儿就着石头打蝎虎子……总之,连玩带干,好不容易耗到了天黑回家。从山梁岔口处翻过时,远远地看见尕舅舅的羊群入圈了,外奶奶已经拿着鞭子帮着收拢羊群。吃晚饭后到外奶奶家玩耍,见十几个麦子袋子整整齐齐地码在屋檐下的土台阶上。只听尕舅舅边吃着饭边嘟囔:“妈,你就等我来了抬,把你腰闪了怎么行呢?”外奶奶已经吃完饭了,只应了一句:“我看天气好,能晒干,明天天变了咋办哩!”就慢而有条理地在灶台前拾掇碗筷、洗刷锅盆而不再言语。现在想起来,外奶奶以近70岁的身子骨,一个人把两三个人一天才能干完的活坚持干完,真的是非常吃力,还简直不可想象。要知道淘麦子是持续的力气活。先把清水倒进锅里,而后把麦子倒进,每次不过百十斤。麦子倒进后开始用短而粗壮的木棒搅拌,使麦子充分洗刷粘在上面的细土,同时因为搅拌的作用,沙砾石子儿沉落在了锅底。而后麸皮秕麦等漂浮上来,要用一个漏勺子掠出,待掠尽,用另一个漏勺子从水中捞出洗干净的麦子,搭在一边水桶上边的箩筐里。一锅麦子淘净了,将脏水倒掉,再倒入清水,如此反复。箩筐里淘净的麦子,等到大部分水渗完,就得倒在院子里铺开的单子上,均匀地划开来晒。全部的麦子淘完后,还要不时地用长一点的木棒不时地划翻,使之均匀干燥。这还不算。还要爬进平铺的麦子里,用手一下一下地刨拣没有淘净混在麦子里的石子。石子儿必须拣尽,否则磨出的面会牙碜有土味,那就糟蹋面了。这要熬,因为淘麦子都选晴朗日子,要保证麦子晒干,所以都是在太阳的暴晒下干这活。拣石子的时候得用双手,一手拣、一手收着,待拣满了一把,才扔出去。这样匍匐在铺开的麦子堆上、以肘支起前身足足得几个小时。成年身体条件好的妇女一般都受不了太阳直晒,经常是干半个小时,休息半个小时左右。外奶奶不这样,以对佛的虔诚般坚持干完,这已经不是力气不力气的了,这里面有强大的信念在支撑着她。
石子儿捡完后,依照以往经验,外奶奶开始收拢散开来晒好的麦子。拢满簸箕,站立迎风直扬下来,把残存的麸皮麦壳儿等轻浮的杂质让风吹尽。一直把所有的麦子扬尽,方才拿来袋子细心地装进,扎好口子,一袋子一袋子地搬到台阶上,整齐地放好,才算淘麦子的工事完成了。而外奶奶的活儿没完,拾掇拾掇院子里的杂物,又开始生火做饭。一大家子下地来的饥肠辘辘还需要外奶奶十几年如一日的粗茶淡饭。外奶奶真是不易,却从无怨言。
还有一次,是在外奶奶70多岁时的事,园子里足有一亩左有的洋芋成熟了,尕舅舅们因为耖地放羊事宜顾不上挖。星期天,在我临上学时到外奶奶家,看见外奶奶一个人在清理地表衰败的洋芋茎叶。一边拔下来,一边搭在园子的矮墙上,依旧是缓缓地慢慢地但是认真地弯腰徒手拾掇。我因无法帮忙,只是匆匆地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心想外奶奶大不了把那些残枝败叶收拾了就不错了。一个星期后,妈妈说要去帮外奶奶窖洋芋。我突然记起上周天外奶奶在拾掇园子里的洋芋,故而也跟过去探个究竟。去的路上,妈妈絮絮叨叨地说是外奶奶一个人把那些洋芋挖出来,又按好坏大小分拣,把能够储藏的一筐筐窖进窖里的。这几天实实干不动了,才叫上母亲和小姨帮忙的。我以我少年未有劳作之心感到惊愕:70多岁的老人啊!要一钁头一钁头地刨开土层、挖出洋芋,一个一个地拣进箩筐,提到窖口,拽绳把装满洋芋的箩筐平稳下窖,还要凭着老年之躯小心翼翼地下三四米深的土窖,把箩筐里的洋芋倒进窖里的偏窑里,再上来如此反复。那可是两三千斤啊!兹有外奶奶逝世时我们外孙子全体叩敬的牌匾为记:“先外祖母,思之惟泣。生历两朝,坎坷履平。平生不叨,敬佛供神。惟劳是事,以行言表。里外相敬,乡邻为善。童叟无欺,吾庄典范。侍奉先辈,孝警后人。悉育后辈,无愧先人。桑梓如荫,细涓汇流。功莫大焉,德泽后世。”
我的两个奶奶都已仙逝多年。随着我已近中年,愈加理解一个家庭主妇在缺衣少食的年月里,如何艰难地辅助男人支撑拮据的一大家人的生活。现在,人们基本都是衣食富足,老家的贫瘠土地也渐渐无人种了,至于曾经周济家用的园子,几乎全部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