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突然散开的水鸟

2015-05-30 11:46西边
安徽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西边

优秀作家创作的最大压力常常不是来自外部舆论,而是来自先前的作品。越是里程碑式的佳作,越容易变成重压心灵束缚手脚的大石。可以说,在反复习练中成熟而有所建树是容易的,而达到成熟期后再期突破,甚至重回语言旷野低首拓荒则是极为艰难的。可是,古往今来,但凡能最终晋入大宗师级的写作者,无不如此。

我相识并相交多年的诗人汪抒恰好也正行在这条道路上。

日常生活中的汪抒,沉默温和。一面之交,少有人会将他与当代诗歌联系到一起。但如果你与他相处日久,就会清晰地看到他极偏执的一面,此种偏执体现在他热爱几乎一切与诗歌有关的事物上。他不爱工作上的应酬,可凡是与诗人们的聚会几乎总能看到他的身影。在合肥这个诗人云集的城市,汪抒经常组织或参与组织大规模的诗歌交流活动,为地方诗坛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另一方面,汪抒诗歌创作的精力充沛得惊人。和我一样,他非常喜欢深夜阅读和写作,我确信深夜的宁静应该使他获得了飞鸟般俯瞰生活的能力,并赋予他诗歌中那种深而广的力量。在我所知的当代华语诗人中,写诗速度极快、产量极丰且质量几乎都能堪称上乘的,汪抒绝对可入前十之列。

仅从汪抒这组近作来看,与几年前作品稍加比对,便能发现题材与手法处理上一些鲜明变化,特别是文本中有了更多的试验元素。

读这些诗作,我们能感受到诗人的眼底风光日渐辽阔,几乎无事无物不可入诗。如今的诗淡化了以往的神秘主义倾向,转入细节上的写实,或抒写关注与求索,或缅怀往事,或抒写自性的苏醒,或沉静禅悟,或沉痛悼亡,或行旅送别……他的诗歌中的主体意象也悄悄地发生了一些变化,诸如海水等意象的出现正取代树与石,呈现他在现阶段的心灵求索方向。

把他近期的诗作放在一起比较,能看到他的诗歌探索与实践向两个方向伸展,犹如夏日缓缓打开的折扇,一者深刻晦涩,自省隐秘之诗,一者是清晰直白简单朴素的日常之诗。一端是开阔圆融,叠叙铺陈,句法参差变化,注解式的句子延展司空惯见,采取引述法有英国经院诗歌的身影。而另一端则是简洁硬朗,筋骨尽显,呈现又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但这些诗在纹理清晰中,语义是自由跳荡的,二者同样都可以如绕梁余音,不绝于读者心耳。

汪抒自如驾驭极简与极繁的两种诗歌处理法,凸显了他在文本尝试上的义无反顾,以及语言操控上的圆融纯熟。他的诗语言能滑翔或飞散,自然随意却又异常精致。细节再现上有令人叹服的卓越才华,能赋词语以新意,特别是动词使用上愈见灵活。我确信传统诗学和语法的绳索已无法束缚汪抒语言的自由伸张之力,汪抒诗语言的外壳已开始松动,内质之香正不断溢出。

不少当代诗人重视诗歌的即兴节奏,习惯于率性成行,而忽视诗歌的结构处理技巧。而我一直认为,结构是最为重要的语言之一,是诗歌技艺提高不能绕过的一道高坎。汪抒的近作在结构处理上看似随意,实则精心之至,不少诗的起句都运用优秀小说的处理技巧,突兀、醒目,充满悬念,于非合常理处却有合情的妙语。

如仿效兰波,以颜色论诗的话,汪抒以前的诗应该是深蓝色,习惯于仰赖虚构无稽荒诞的情节来对抗外部,呈现内心世界的虚无与苦涩。而如今,他的诗作格调则近于灰蓝色,少了些刻意为之。诗作能立足烟火世界,更加平静、安详,温暖圆融。

我现在试取汪抒几组诗作,简要加以解读。

《我不能将手掌紧紧握拢》和《我能将自身不断放下》、《正是我在梦中一直所要抓住的幽暗》是主题一致的一组,都是写诗人对诗歌的关注与求索。

人生便如减法,年岁越大,浮世中所谓重要的东西也逐次被风化吹散,所余筋骨,甚至少至“一个铁钉”。清晰和尖锐是《我不能将手掌紧紧握拢》一诗的两个关键词。诗或许便是汪抒手中剩余的唯一铁钉,这根铁钉也在汪抒眼里“越来越,极度的清晰”。而另一方面,不能紧握或是暗指诗写作的永无止境,越执着深入下去越能体会到突破之难,越写下去越是要触及自己的心灵十字架。

减少外部依赖,减少对生活惯性的依赖,减少对沉重肉身的依赖,把欲望剔除得更为纯粹,《我能将自身不断放下》中,汪抒所喻的新生,应是突破语言所依赖的各种障壁,直抵自由之境。诗人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带着这种恒久的渴意,按自身节律踩着虚空中的台阶,步向波光粼粼的高处……

《正是我在梦中一直所要抓住的幽暗》一诗则写诗人夜阑读书,忽然觉察到书桌的原木清香是如此诱人,还有午夜席卷一切的宁静如海水般幽深。接着联想或回忆傍晚的海边,脚趾间的沙粒随潮汐迅速遁走。诗人也逐渐意识到诗写与理性思考之间更多的是豪猪之刺,诗之趣味并不依赖于理性思考,诗要生机盎然,应多具原生之趣,少点刻意为之。正如心中或眼前无垠的海水是无需思索而自具伟大幽暗之力,能自成这天地间壮阔之景。

《那个人悄然出现》、《又回到我年轻的身体中》、《残酷的气味》等三首诗则是写诗人自性的苏醒。那个安静、孤单、耻辱存活的我和内在的清晰、热情而纯粹的我,写诗似乎正是这个感性灵魂的所为。患失眠症,在夜阑中用老人之眼去观这个世界,而这老人所见所得偏偏又不能用世俗的耳朵眼睛来获知,甚至不能用世俗的语言来描述,“空手而返”间正是内藏这种隐秘的觉醒。或许,要让诗性与自性更好的契合,还需要作出更多的舍弃。《残酷的气味》一诗中,象征自由的鱼和鸟正在成为餐桌上的一堆堆碎骨,那些曾飞奔不止的车辆也正在雨水中锈蚀耗散。其实,随时间或死亡的雨水不断拆解的正是我们的记忆。

《石灰字》和《母亲正在变成灰》、《永别》、《感激》等四首构成一组悼亡诗,依次是黎明出殡,等待焚化,骨灰交接,年老的信徒、年轻的友人以及向阳枝隙间鸟雀的致意。那些简明而精致的描摹,必能给读者留下鲜明的印象。诗人内心巨大的哀痛缓慢而又有节制地释放在这些琐碎的细节铺陈中。读到母亲瘦弱的身子最后成为轻飘飘的骨灰,工作人员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好了,可以装了,骨灰已经变冷”,便不由潸然落泪。这是生命中多么难以承受的轻啊。

《茫然的谜》、《乡村电影》、《忆旧:收音机》、《发电报》四首是令人惊叹的怀旧诗,诗歌娓娓道来,用一贯优雅缓慢的节奏。应当说,所有存有70年代农村生活记忆的人都不应忽视这组诗作。公社、民兵、红袖章、露天电影、貌似知青的鸡扒子……这些遥远而特殊的时代名词,就这样被诗人印刻在诗句中。随着时间的洗涤漂白,那些内含的政治腐气早已消散,余下的是超越政治、理想、信念的生活本身,超越贫穷苦难的无边快乐。那随意一瞥中的陌生人,早已神秘地消失在那个时代的深处。他把笔下的这些令人叹服的细节记忆说成是印象,并用了一个精妙的比喻,“某些印象,就像是树上的疤眼”。可要知道,这些遥远过去留下的深刻而精细的“疤眼”恰恰是一位诗人才华的重要组成部分。

崔岗村地处合肥北郊毗邻董铺水库的村落,外围是寂静而起伏不止的丘陵,是不时溢出自然之美的世间桃源。几位安徽知名诗人在这里租下一处院落,用心布置,并冠以“雅歌书院”之名。小筑初成,便组织了不少颇具影响力的文学活动。当然,此是别话。书院主人之一的汪抒几去崔岗,便有了一组佳作。

《崔岗村》是汪抒初去崔岗所作。时值冬日雪前,崔岗村的真实景致在这首诗中其实一无所见。整首诗中精致的描摹和场景表现无一不是虚写。第一小节中想象雪后崔岗令人沉醉的静谧,诗人说“就像一个宇宙”。第二小节想象早些时候的晚秋,黄绿错织,闲坐院落“喝茶、冥思”,能“听落叶之声”,看土鸡随意啄食,听村中人家的锈红铁门不时启闭,以及自己难以言表的闲适和愉悦。第三小节则想象更早的盛夏,诗人用向日葵般热烈怒放的内心情怀表达对崔岗的喜爱。“我们火热的血肉,真的会在崔岗村消失/还是真的会在崔岗村永不消失(在屋内写诗、看字,怀念着夏天而不去看它,这多么幸福)”,诗收束时,直言已将“既存在于现实,又在现实之外”的崔岗村视为可以终老于斯的桃源。《再至崔岗村》一诗语言灵动活泼,几入无碍之境。初春时节,春阳半显,油菜花正嫩,还有历冬的芦穗,院落间粗旧的木桌椅,都别具一番味道。在长木凳上可以享受呆坐,感受生命有意义地流逝,这就是灵魂的一次洗礼。离开崔岗,又被道边旺相的蚕豆所吸引,想象它们不久将开出染满道路的紫花。这首诗虚实相间,叙事与描写简练传神,即兴的随感也散见于全篇,更可将诗趣引向更深更远处……《去崔岗村的路上》也具有惊人的细节表现力。杉木金黄中蕴含新春之绿,飞蝉、鸟鸣,浩荡密布的向日葵,崔岗的一切都让处在樊笼中的诗人如脱笼之鹄、归溪之鲋,由衷地迷醉其间。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世间并没有必属诗歌的美景,唯内心不缺诗意,方能与外景契合,进而能于最平常处觅得诗意与佳句。

《人到中年,可以有一次蒙古草原上的旅行》是一首旅行诗。北方有什么?目力所及的乱草与晨光,低咽萦绕不去的马头琴声,那亘古长存的空阔高远,那自天穹垂落的荒芜与圣洁之意,诗人于此想见无数日出与日落,有生而有死,感悟这世间万类尽是来如流水去如清风,来不知所从,去不知所踪。

好诗大可以看作是光影交错、生死闪亮的瞬息,是它本该如此。

《切割水泥路面的人》是一首非常精彩的叙事诗。诚如诗人所言,这首诗“既单纯而又不解”,几乎无法附会多少外在意义。场景中,楼下小区路面的管道施工,一红一黄的两顶安全帽始终漂浮在诗人俯望的视野中,多么普通的一幕。但当诗人用单纯而随意的细节描摹,并杂以日常创作的一些思考时,这些场景便突然生动起来,甚至意趣横生,从而使混凝土灰尘迸溅四散的切割场面与诗文本试验融到一起。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诗趣,而非生活的意义。无意义而又异常鲜明,“并不表达什么”,却又具备诗人所追求的“粗犷的涌动”,应该说是这首诗成功所在。

《出城》与《透明》都是简短的小令,《出城》是遮蔽之诗,仿佛朦胧月色中释放出的语言写就。“摘”、“舔舐”、“镀”等动词使用比较新颖,耐咀嚼。《透明》则是一首禅诗。微雪后,天地静寂,久立尘嚣外的寺院中,仿佛亘古即有的宁静终使诗人内心虚室生白,光芒渐显,它“推”走沉积的幽暗,缓现平素不能细见之物:褪色的雕花门窗,柳梢上僵死的蜻蜓……这些会轻松随流水消逝的事物,仿佛一瞬间就在这微光中逐一荡漾浮现。

好诗或许就是自备了眼耳口鼻,无需任何外来意义的赋予。

读诗的一大误区,是我们认为通向诗歌本来模样的有且只有一条道路。

《那些水鸟突然散开》是诗人的早年水边生活记忆,海水、船只等意象频现。多义化的“坚硬的工具”,修理是否是对记忆重新整理?这些难解之处也恰恰是诗歌的趣味所在。

好诗是有生命的,是活泼泼富于变化的,这自然也构成了好诗多解、难解的必然。诗人对词语的重命名,无端多变不时跳跃的结构,这些都使得对同一首诗百人百解丝毫不足为怪。在受众那里,诗与不同时空中的不同读者偶遇,每个阅读者都带着自己丰富的生命体验,在错综复杂的孔隙中管窥。在我们试图完整再现诗人写作瞬间那跳荡不止的内心状态时,我们便变成山脚下的希绪弗斯。退而言之,即便考据训诂,得到意义上的一鳞半爪,而诗歌整体的趣味往往在这种追问中丧失殆尽。最后,在我们沾沾于常识层面的一点闻获时,诗意早已跌落成一地碎片,并迅速遁入黑暗。

诗人午夜醒来,记忆中,成群水鸟在瞬间飞散,它们轻灵自由,随兴而至。

诗无完美,诗探索永无止境。优秀诗人就是要做诗歌的拓荒者,毫无畏惧地尝试、再尝试,不断在诗作中融入新意。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有价值的写作是与世界为敌,与自身为敌。

在深夜的客厅里端坐,一大群水鸟突然便自如散开。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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