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气味（组诗）

汪抒，六十年代出生于安徽肥东。曾在多种刊物上发表过作品。出有诗集《堕落的果子》、《餐布上的鱼骨架》、《痛快之身》等。主编民间诗刊《抵达》。

那些水鸟突然散开

在深夜

我从失眠中起来

独坐在黑暗的客厅

时间不断堆积

我随手摸到一把坚硬的工具

修理船只

双腿被寒冷的海水浸泡

而那些水鸟突然散开的速度，极具语言的

天分

我不能将手掌紧紧握拢

我注目的东西

越来越少

越来越，极度的清晰

我的掌心上

只躺着一个铁钉了

——绝对没有

第二根

我不能将手掌

紧紧握拢

我能将自身不断放下

水在更高处，波光粼粼

我确实看到了

自己的台阶。

身体很容易被

腐败的言词

所满足。

一个人的新生必须拥有虚空的步子。

永远的渴意，使我欲望的成分

不断减少

并且我能将自身不断放下。

正是我在梦中一直所要抓住的幽暗

我的思想所到之处，语言全部溜走。

而当我抽身而返

它们又全部复归原位。

我在一张桌子边独坐良久。

桌沿硬木的清香，让我几次把手上要做的事

又轻轻放下。

而我的脚踢到了海水，原生的波涛

带走的力量，正是我在梦中一直所要抓住的

幽暗。

伤感是能不断堆积的

我的心中总有一只巨大的木船在腐烂

它被拆散，尸骸遍地

童年真实的记忆

是手上永远洗不掉的气味

没有雨水，但我总感到

脸上正被雨水抽打

我能把一件事情，一个片段隐藏一生

但却不能承受那瞬间激烈的痛苦

那个人悄然出现

在寂寞不断伤害四壁的时刻

那个人悄然出现

他有着与我完全相同的面貌

尽管我看不见他，但我相信他将替我写下

诗歌

他灼热而微微的呼吸

已轻轻地吹到我的脸上

我们还有那么一点距离，无法接近

但他洞见我的安静、孤单甚至活着的耻辱

残酷的气味

我生来没有勇气，但狠心却在磨炼中而成

一堆小鸟碎骨

散乱的鱼刺

那些废旧的汽车，被一一肢解

雨水连绵起伏地将它们浇透

所有静静呈现或汹涌而来的，那些残酷的气味

我能否独当一切

我热爱苏州的清风和烫手的木炭

我热爱苏州的清风和烫手的木炭

我热爱她喃喃地说“我的麋鹿正茁壮成长”

这个春天以柔软之腰俯下身来

给我洗心革面，给我重换崭新的血液

在迈进芭蕉和龙舌兰铺设的门框之前

我不知道我集羞怯和大胆于一身

我不知道我有多么火热，脊椎也可怕的滚烫

爱情需要勇气，也需要力气和热度

还需要忍耐，需要舌尖在她身上的沉醉

因为她还说“我是你心底的针，给你痛和激烈的挣扎”

出   城

夜深不要出城。

不要独自驾车。

出城后，你摘下满身的灯火。

月亮如果在蓦然间突然解放了那一层语言，

舔舐的不仅是你的眼、鼻、耳、舌。

五官上镀上了清凉的静电。

透   明

柳树、很少的雪

一只蜻蜓死了。

它将晾在虚浮而明白的树梢之上

我让寺中的清朗的寂静，将我内心中的黑暗

全部推走。

于是，雕花的门窗得以像浮世一样

慢慢显现

然后是一只横着身体的

已变硬的蜻蜓。

石灰字

一月二十三日早晨五点多钟，

冷、黑。

殡仪馆的车大概在六点多钟来

接母亲去火化。

家中灯火通明，皆在为其忙碌。

我和请来帮忙的隔壁老三（其实他已

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负责在路上写字。

我用手电筒照着路面，他用石灰

先在我家门前撒出一个大大的“出”字。

然后在要经过的每户门前

用石灰撒出一个个大大的“去”字。

这样大概有十几家，就到殡仪馆车子

要来的大路了。

冷、黑的空气中手电筒的光柱

格外清晰。

而石灰也没有一点石灰的气息

它们变成了每一个简单的笔划，

静静地躺在还未天明的地上。

母亲正在变成灰

我知道，就在我们站在火化间外

等待的一个小时中

母亲正在变成灰。

我们也没有多少悲痛，因为

站在火化车间外等待的其他丧户也很多。

送进火化间的也不止我母亲一人。

并且还不时有“民政”的车子

送来死者。

有时有一些哭声，大部分的时间中

人群都在静静地等待。

我甚至还细心地观察了各地丧户们

披麻戴孝的装束。

样式皆有一些差异。

早晨有一丝儿薄雾，后来圆彤彤的太阳

从殡仪馆高大的烟囱旁的树丛中升出。

这都是很普通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

悲痛不仅仅就在此刻，它在我的内心

在以后，而且是长久的。

永   别

母亲的尸车被接进去，在排队。

工作人员让我把捧着的空骨灰盒摆在

其他骨灰盒旁，也在排队。

在一旁的骨灰领取处的等待室里，

长椅上坐着四五个中老年男人。

后来我出去，我大哥进来。

领取骨灰的应该是长子。

身后的大铁门又缓缓关闭。

再后来，傍晚的家中，大哥向我描绘母亲的骨灰很少、很轻。

不像别人的骨灰

要工作人员用小铲子拍拍，

才能完全装进骨灰盒里。

母亲身体娇小，临终前又特别地瘦。

工作人员甚至用手背贴了贴

我母亲的骨灰，

对我大哥说：“好了，可以装了，骨灰已经

变冷。”

人到中年，可以有一次蒙古草原上的旅行

人到中年，可以有一次蒙古草原上的旅行。

乱草，我说的是晨光

对火车的擦拭。

被马头琴所熄灭的我的

仍然幻听的耳朵。

（万籁对马头琴的包围是失败的包围）

草尖悲伤地颤动，安静像草根下纠结的

泥土。

没有哪一根乱草不曾被晨光连绵起伏地

擦拭。

那里不是我的家乡，我只接受从天空上垂

下的

青荡荡的荒凉

对我身躯的熏陶。

那被从我内心中连根剜起的

是什么，是交错的日出还是日落？

生命明了，简单至极。

晨风吹拂无辜的人毫无来由的无辜，顿悟

倏忽涌至

但并不令我猝不及防。

切割水泥路面的人

谁读我的这首诗，谁就必须接受

他俩的一举一动

明确、质感，和噪声中略含湿意的

穿透力。

仅仅安全帽的颜色不同，白色的汗衫

都已经发灰

软塌塌的裤子甚至分不清颜色，他们的活儿

将贯穿整整一天，黄色的安全帽和红色的

安全帽

一直在小区的道路旁漂浮。

为什么要切开小区的水泥路？那

自有安排。

手扶切割机向前缓慢移动，它的震撼

甚至弄落了身边树木的叶子。

灰尘飞窜，落满汗水淋漓的胳膊，和不成

样子的球鞋。

另一个人提桶给切割机加水

以图制止灰尘，小区业主从他俩身边绕过

脚印踏在灰尘和水混合的路面上

像是某种鲜明的语言实验，但并不

表达什么。

我传递给你的，既单纯而又不解

但那种内心中粗犷的涌动，

我特别喜欢，并一直在追求。

茫然的谜

某些印象，就像是树上的疤眼

再也抠不掉。

那个细弱的中年人，低垂着头

掩饰不住脸色的苍白

模样倒是有点像是个知识分子。（但应该

不是，他应该就是一个典型的坏人）

此刻正被村民们愤怒地围观。

但没有人殴打。

我们从那个简陋的乡村小学放学的路上，

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村民们的唾沫几乎要将他淹死。

有个人在寂静的村后，偶然发现这个偷鸡贼

（俗称鸡扒子）

据说是用拌有麻醉药物的米粒

撒给鸡吃。

天哪，还有哪样财产

能比肥嘟嘟的鸡

更珍贵！

七十年代总有那些生动、有趣的事情发生，

从而

嵌入我们的一生。

似乎没有将他捆绑。有人找来一个红袖章

套向自己的胳臂。

说是要将他押送到公社去，

由那里的民兵来进行看管和处理。

不知道结局如何，有一个茫然的谜

扩散在我们幼小的心头。

送汪澈从合肥火车站乘高铁去上海

从昨日的微雪到今日的多云是一次

惊心动魄的过程。

但它无迹地衍化在天空的深处。

合肥火车站不可能脱胎于天下哪一座

火车站，

但都嵌着相似的离别的面貌。

随寥寥的旅客从站北广场地下过道穿过，

站前广场上交织着永远仓促的或来或往

的脚步和

卑微的雨迹。

我接过他的双肩包，挂在左边的肩膀上

另一只手仍然使拉杆箱保持倾斜而平衡

的角度

看他去上站外的洗手间，然后回来

然后站在他的侧边，看他在自动售票机前用

身份证

将早已在网上订好的车票熟练地取出。

此刻天空显示给大地的脸色

已经掺入微弱的阳光，波澜在成为波澜之前

并不

将壮观完全示人。

是什么正在静静地流走，被我碰到了

它柔软的质地。

然后看他在候车室外排队通过缓缓的验票，和

例行的安检（送行者必须到此止步）

然后看他随前面旅客的背影一起消失，

然后看到他后面的旅客又被更后面的旅客

挡住。

不可阻止的高铁将飞速地把残冬的安徽

有序地置换成

渐显初春的江苏，

没有谁在这个上午不是如此无声无息

没有谁的行程不是如此行云流水

崔岗村

这是我第一次到崔岗村

但稍早了点

预报说下周有雪，你不知道雪覆小小的

崔岗村有多美

那连绵的丘陵，就像一个宇宙，寂静把

安与不安的心灵向崔岗村聚拢，正因为

我没有回忆，我才将回忆附于

每一棵安静的树上，屋顶上，横穿村中的

路上

如果我更早一点到来，我将看到

晚秋的落叶，大部分叶子还是苍绿色的

一部分是黄色的，别的景物不用我描述

可以坐在院子中的木桩上，喝茶、冥思，听

落叶之声

愉快地撕裂我幽微的胸口

而屋后堆放的棉柴（也即棉花的秸秆）

随意的鸡只在人足未至之处

啄食无食之食

有多少家院子的铁门，开或不开

门上时光调制成的锈红，总是低调，从不会

主动闪烁

我还可以比更早还早一点到来，那时正是

盛夏

我和你的影子

像爱情，以沁凉的速度缓缓地奔驰在起伏的

乡间柏油路上

我只选路畔怒放的向日葵

作为我璀璨的印象，那时我是否问你：

我们火热的血肉，真的会在崔岗村消失

还是真的会在崔岗村永不消失（在屋内

写诗、看字，怀念着夏天而不去看它，这

多么幸福）

必须有一块地方值得我们终老

必须有一块地方既存在于现实，又在现实

之外

白色箭头

火车已走

木星也远遁天边

我的怀抱在渐渐变空

我能清楚地知道，我正处于我根本

就不会知道的一个时代

一切都不明就里

青春渺茫，弦音即将散尽

谁有那一张脸

能回过头来

从遥远处向我的“此刻”看

我徒然地

在我的内墙上

画下许多反向的

白色箭头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