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堡冬
父亲从东北调回老家桐城,在县城房管部门的安排下,住到东门老街一幢老宅子里。这幢老宅是带天井的四合院,临街的一面是一片空旷的院落,外面是鹅卵石砌成的围墙,院内有杏树一棵,石榴树一棵。
老宅里住了五户人家,我家居住了两间,隔壁人家住了两间,右边是弄堂,弄堂右边的两间是一家幼儿园占用的。后面的天井里住了三户人家,一户姓郑、一户姓张,还有一户姓程,这幢老宅就是程家的。那位程姓的宅主,是“四类分子”,即地、富、反、坏。在一次批判会上,我看到他脖子上挂着牌子,写着他的名字“程广汉”,并用红墨水打上“×”,他低头站在那里,任由一群妇女粗声大气的数落声讨,他一声不吭。
老宅是穿坊四柱落地,青砖小瓦,带阁楼的老式建筑。这种建筑,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这里随处可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光线很差,因此在屋顶,每个房间都安上几块玻璃的“亮瓦”,以便采光。老宅的地面是青砖铺垫的,一到阴雨天,地面就返潮,墙角处总有好多千足虫,或是长须长腿会蹦跳的虫子出来。每逢这时,母亲总是拿扫帚把在墙角上的那些虫子扫掉。
一幢老宅,住了这么多户人家,人们进进出出,朝夕相处,清静如水的时光附着在人们的心灵上,那些微笑和互致的问候,是那么纯净无垢。我喜欢下雨天,那雨,无论大小我都喜欢。躺在床上,或是坐在窗前,听雨点敲击瓦的声音,就像拨动的琴弦,点点滴滴都那么入耳。然后,你能感觉到雨水顺着瓦沟流淌下来,一滴滴,一串串,滴落在屋檐下。雨声会让你立马安静下来,那“亮瓦”上小蛇一样蠕动的水流,是那么有趣。再不然就坐在廊檐下,看水滴从屋沿上一串串地滴下来,水滴石穿,廊檐下的阶石被水滴滴出一串浅坑。院里的积水很清澈,雨点敲击水面,圈圈点点,似圈阅一篇好文章似的。但此时,大人们可能是不安的,说不定哪儿就漏雨,滴滴答答的漏雨声,让母亲愁眉紧锁,她把大盆小盆都找出来,去接雨。雨自天上来,雨声是老宅里真正的天籁之音。
这样的老宅,左右隔壁都是通透的,一家做饭炒菜,家家都能知道炒的什么菜,做的什么饭;那飘散的香味,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常让我在蓦然间,口腔里溢满了口水,想尝尝隔壁做的饭菜。而在吃饭的时候,四合院里的人,都喜欢端起饭碗,走出家门,凑在一起,或蹲或站,边聊天,边吃饭,甚至互相尝尝对方的菜肴。后院老张家子女多,他家多以咸菜为主,豆腐乳、臭萝卜,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泛霉的香味;而小干虾和辣椒酱蒸熟后,浇上小磨麻油,既辣又鲜,十分下饭。隔壁的老婆婆,做的小菜十分讲究,酱油干炒韭菜、红烧茄子、炒辣椒丝、烧月亮菜……青是青,红是红,色彩鲜艳,诱人食欲。但我最喜欢的,是我母亲烧的红烧肉,慢火细烧,肥而不腻,糖色鲜亮,酥烂中肉的纯香让你食欲大增。当然,在那个年代,只能在节日里才能吃到了。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杏树爆出一树的杏花,而一场风雨,又让落红无数。程广汉此时撑着低矮的板凳挨到院中,那时他腿脚不灵便,只能撑着板凳行走。他的脸上气色不好,像他身后的老宅,陈旧中带有一股晦气。他见到我们这些在杏树下玩耍的孩子,就招手说:“来,小孩儿。给我买盒烟去。”然后,在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二角钱,“买大铁桥的,剩下的你们买糖果吃。”这群孩子高兴地蜂拥着,就跑到大桥头那家烟酒小店买香烟去了。大铁桥香烟一毛九一包,剩下的一分钱可买两块硬糖。孩子们一窝蜂似的又回到院里,程广汉急切地接过香烟,撕开一角,抽出一支,点燃后,狠狠地吸上一口。只见那火红的烟头,一下子燃出一截灰黑色的烟灰。这时,屋后姓郑的女人站在程广汉身边,她的脸色阴暗中透出黄表纸的颜色,我们都有些怕她。她严厉地指着程广汉,说,“又在毒害儿童吧?!”程广汉对她有些畏惧,就尴尬地笑着说,“我不能走,让孩子们给我买盒烟……”孩子们正在抢食那块糖果,你舔一下,我漱一口,见姓郑的女人来了,吓得一窝蜂似的,都跑了。
老宅子里,男人们各有各的职业,只有程广汉蜷缩在天井后面仅剩的一间小屋子里。女人们则是这幢老宅真正的主人。她们除了做饭、洗衣服、带孩子、料理家务之外,再就是凑在一起聊天,纳鞋底了。记得那位姓郑的女人每天手上都拿着一只纳了一半,绕着好多线的鞋底。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小“人”字,一排排,像列队的士兵,她的鞋底纳得十分结实。女人们在一起,总是张家长,李家短的。在她们的聊天中,我得知程广汉在解放前,曾当过一个小镇的镇长,后来又当过教师。他家的这幢老宅,是他父亲在外地做官,积攒了几个钱,就在城关盖起了这幢四合院。南方人盖房,讲究四柱落地,穿坊回廊,而中间的天井,是四水归一,肥水不落外人田。这幢老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程家财富和地位的象征,因此,程广汉在他年轻时,虽非一表人才,却也曾意气风发,有知有识,很有才干哩!
时光淘洗一切。程广汉的父亲在解放前夕,逃到了福建,有人说,去了台湾,有人说死了。程广汉没有跟随父亲逃亡,他说,什么社会都需要老师,需要知识,他可以当一名称职的老师去传授知识。所以,程广汉仍旧守在这幢老宅子里。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程广汉曾把一些受到国民党通缉的进步人士带到家中,加以掩护。解放以后,程广汉真的当上了一名小学老师。
老宅依然矗立在老街的街渺子上,杏花依然年年开放,石榴树依然在秋天结出硕果。但忽然有一天,学校通知程广汉,他父亲是地主,那个老宅是地主剥削来的,要交给公家。于是乎,这幢老宅就陆续地住进了这些与他毫无瓜葛的居民。最初,程广汉用懵懂、陌生、甚至拒绝和无奈的目光打量着这些邻居。这些邻里们并不感恩他,甚至无视他的存在。他曾经是这里的主人,现在已不是了。他在老宅中独来独往,也只是一个居民,尽管他对老宅里每一块砖瓦,每一根穿坊、柱子都是那么熟悉。但现在,他觉得那么陌生,那么让他不安。又不知过了多久,“清理阶级队伍”,程广汉因父亲在台湾,又成了里通外国的坏分子;加之他是地主出身,当过几天伪镇长,顺理成章的成了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列入被管制的对象。程广汉的社会地位急转直下,就连行动都受到了限制。从此以后,程广汉的命运就像这幢老宅子,开始没落……
孩子们常围着程广汉,喊着“程广汉,坏分子,想翻天,打倒你!”程广汉撑着板凳,艰难地抬起头来,苦涩地笑了笑。母亲这时总是把我喊回老宅,教训我说:“不许这样欺负人!不要瞎掺和,好人坏人,你一个孩子能知道什么?!”望着母亲严厉的目光,我意识到,我是不可以那样,去污辱这样一个毫无争辩之力的人的。是善良,或是一种本该恪守的品质,在我心灵的深处,被母亲唤醒,每逢这时,我总是躲避得远远的。
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红红火火,老宅里的程广汉却更加衰老虚弱了。他艰难的撑着破板凳,在天井里移动着,有时拿一本线装书,借着斜阳在阅读着。老宅更加残破,映着他孤独的身影更加凄凉。住在里面的邻里经不住添丁添口的拥挤,在廊檐上你隔一席之地,我在角落里多占一块地方,父亲也在前面的大院中隔起了小院,在屋檐下搭起了披房。程广汉对这幢老宅,不再有过多的心结了,这表现在他对世事云烟的变化,淡然了,看破了,甚至无所谓了。一次,他忽然对我说:“你看过《红楼梦》吗?《三国演义》你读过吗?”我不知他是何意,轻描淡写地说:“看过。”他挺起身子,说:“那个曹雪芹,道破了人间的玄机,一首《好了歌》和《好了歌注解》,让人看到了一片虚无。而罗贯中比他要直接些,在《三国演义》的开篇诗歌中,就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你看,古人多么通透!”是的,人间沧桑,谁人能预料呢?
光阴荏苒,有那么一天,所有的历史又是一个颠倒,过去是对的,现在都错了,过去错的,现在都对了。程广汉的老宅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在过去的那么多年,我从未发现他有什么亲戚,人们见到他,都像躲避瘟神一样的,现在却忽然冒出很多喊他大伯、姑爹爹、大舅、表叔的人来。又有那么一天,父亲的单位来了一纸公函,要求给程广汉落实政策还房子给他。在这幢老宅子里居住了近十多年,从来没想到这房子会是程广汉的,在我的感觉中,这房子是公家的,房管会的,我们缴房租,每月两块钱。但事实就是如此,人家的东西就得归还人家。当我们搬出这幢老宅时,程广汉站在我父亲面前,有些尴尬地说,“其实……不是要撵您走。我真得感谢您一家人,在我蒙冤受屈时对我的关照……这宅子,我早就不认为是我的了。您瞧,我都这样了,还能活多久吗?”
父亲笑了。父亲说:“政策就是这样,过去是政策,我们占居您的房子,住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是政策,该退给您的,就应该退给您……”
我望着残破的老宅,一股莫名的感慨从内心涌出,而在此后不久,程广汉去世了,他的亲戚们住进了老宅。又过了若干年,这里开辟出一条新的大街,车来车往,热闹喧嚣……
青草镇
出西城门,向西南走六十里,便到达青草镇。青草镇是桐城古“西大路”上重要的集镇,地跨桐城、怀宁、潜山三县,是明代就形成的水陆商埠。镇北的大沙河发源于潜山县的竹棒尖和尖平尖之间,一路山高月小,穿山越谷,东奔西蹿,小溪汇入主流,主流便訇然有声,流经天柱山到青草镇时,地域豁然开朗,同时也把山上的沙石带入青草镇开阔的河床,这便是细沙纯净,灿若黄金的大沙河。大沙河流经徐河、白果等地,最后注入菜子湖,而菜子湖贯通长江,这就给船只和竹簰水运提供了便利。一条古道,让往来之人在此驻足憩息,而山民担柴荷草,卖炭卖山珍卖竹器在此聚集;一条水路,顺长江走菜子湖,船来簰往拉成长龙,在这里把山货运走,把外面的瓷器、火纸、布匹运进来。于是,青草镇的老街从河沿往南延伸,街连着弄,弄连着街,蔚然成明清以来青砖灰瓦的小镇。镇上店铺连着店铺,卖山货的、卖瓦罐茶壶的、开米行、木料行的,凡三县没有之物,这里都能买到,渐渐的成为这三县接合部的重镇,潜山的山民清早出门,喊一声,“去青草塥去!”人们便知道是去赶集;怀宁周边的人说声“上街去!”人们便知道是到青草镇来。青草镇聚三县人气,便有了明清数百年来的繁荣,以至民国时期被人称为“小上海”。
旧时桐城有“打不过东乡,告不过西乡”之说。这西乡就是“日就乡”,而“日就乡”的练潭、青草塥、新安渡、挂车河、陶冲驿、天林庄、金神墩7镇以及40保的乡民,占交通物流之便,则见多识广,民智开化,思想活跃,能言善辩,不像“清净乡”(即东乡),地处偏远,民风慓悍,练武习拳者居多。西乡人面目和善,却外圆内方,遇事则据理力争,所以打官司总是无理也要争三分,有理十拿九稳,时间长了就有告不过西乡之说。
青草镇的男人,头脑灵活,眉清目秀,他们不羁于田地的束缚,愿行走闯荡他乡。大沙河连接着江河湖海,他们便沿着古道、沿着大沙河去安庆、到桐城,或是乘簰坐船出菜子湖,入长江,走得更远。背井离乡,不是被逼无奈,而是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无论是在城镇或是乡村,做生意的、当木匠和篾匠、当泥瓦匠,凡可做之事,都会做得有声有色。虽不像徽商那么富有,却能在竞争激烈的商海中,吃得了辛苦,耐得了饥寒,善用智慧,把青草人的那份灵秀带到各地。明、清、民国,乃至当今,青草的男人走四方,却乡音不改;吴风楚韵交汇的这方土地,水是那么清澈,地是那么肥美,西乡的乡音就像山泉,潺潺湲湲是那么好听。外面的世界再精彩,男人们挣够了钱,都要回到这三县交界的青草镇,于是逢年过节,总会碰到小包大箱,神情兴奋的青草人……千百年来,成功的男人买田买地,却不离故土,没钱的也会回到这片土地,拜会父老乡亲……
青草镇的女人是沙河水滋润的,她们个个肤若凝脂,唇红齿白,眉若柳叶,杏目传神。女人的美在于纯,在于真,在于秀。青草镇的女人纯情、纯真、纯粹,笑声里,言行中,柔情似水般的纯美会化解你。青草镇的女人很真,真情、真意、真切、真性情,上敬公婆下理家务,处事干练、和睦邻里,每个举动都会让你感到真真切切。青草镇的女人很灵秀,秀逸亮丽,芬芳感人,唱一声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保证会让你感受嗓音的甜美。所以,四乡八镇的小伙子都想娶青草的女人做媳妇,想是归想,能否娶上,可得看你有没有文化哩!按照本地的嫁女习俗,嫁女得贴轿联,男方即兴出轿联,女方得对出轿联才能上轿,否则这婚事就有泡汤的可能。据说,清光绪年间,一潘姓人家与镇上一何姓人家联姻,潘家男儿是个英俊的小伙子,那何家姑娘也是眉清目秀,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潘家在轿子上贴出了上联:“潘氏才郎,有水有田又有米”。何家一瞧,这是个拆字联,便略作沉思,挥毫写道:“何家淑女,添人添口又添丁”。即刻博得大家的一片喝彩!原来潘家巧拆“潘”字,偏旁三点水谐“水”之意,而右边的“米”和“田”,比喻男方家庭殷实,可谓构思巧妙。何家就姓拆字,对得更为精彩,“何”字结构为“人”、“口”、“丁”,可谓工整贴切。
流淌的沙河水滋润了代代青草人,但有时也是惨烈的。太平天国举人酆谟(1812—1858),是桐城文人中最具判逆精神的人,他常邀二三知己纵情诗酒,抨击清朝腐朽,讽刺贪官,“滚油锅里捞钱,颇称好手;明火炉中取栗,何其贪心。”“做鬼也得要文质彬彬,何必装牛头马面;当官不光靠威风凛凛,还须有苦口婆心。”这些诗句,语言犀利,切中要害,令人拍手称快。但他的述怀诗句,也写得那么明快绚丽,如《红菊》一诗:“香浓任自留高节,骨重何妨入艳林。霜叶酿成红一片,料将异地结知音。”咸丰八年十月十三日,湘军李续宾部攻陷桐城,酆谟遁入山林后被抓获,十一月十日,被押至陶冲驿乱箭穿心而死,时年46岁。诗魂殒落,诗歌仍在流传,人们发现他的诗集《酆谟诗集》一卷,现存安徽省博物馆,史学家李则刚对他的诗有较高评价。
来自时间的永远被时间承载,我们在追寻那些掩藏在历史深处的印痕时,古镇青草已在时代的变迁中焕发出新的容颜。老街依然,新街敞直,花戏楼、镇政府广场……凝固成一种新的风景。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