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故乡的云

2015-05-30 10:07陈锐
安徽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故乡母亲

陈锐

一个家庭的迁徙史就是一个民族的兴衰史。

——作者手记

这几年我试图写些文字以纪念我的父母,想让自己的心情获得点释放。然而生死是一篇大文章,父母一生走了那么多路,区区一文何以记清?

我的祖籍是苏北黄河故道边一个小山村:铁佛寺。我第一次回去时很小,在离故乡还有一段路程的地方,一片滔滔黄水截断了去路,我的哥哥挽起了裤腿把我和祖父一一背了过去。以后知道那是一条黄河故道,每几年改道一次,改一次就把那里淹一次。那个暖暖的春天,河水在阳光下像千万片金色镜片。水面上只有我们趟水而行,宽阔的河道对面有个黑点,是遥望我们过河的父亲的身影。那天,父亲的肩上是纯蓝纯蓝的天空,天空中挂着几丝白云,像被扯乱的雪白的棉絮。

故乡成年妇女头上多半挽着毛巾,裤腿处用腿巾扎牢。后来我知道,沿黄河居住喜欢吃面食的人都是这样。天下黄河一家人,老祖先就是这个样子吧。家乡古称下邳,汉代张良拾鞋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孙权的父亲孙坚,东汉光和年间任下邳丞,光和五年孙权生于此,童年也在此度过;此地不远处叫白门楼,是三国第一猛将吕布折戟沉沙之地;大汉天子刘邦故里与此邻边。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多灾多难之处,故乡从来流着一条苦难的河。

1948年的深秋,这块土地上的隆隆炮声愈发清晰,中国最大的两支军队已经拉开了决战的架势。初冬,在家乡低矮的石屋前,一队人民解放军路过,我年轻瘦弱的父亲闪身汇入了这支队伍。淮海大战的碾庄之战以天崩地裂之势震荡着这块土地,从此家国命运紧密相连!一年后,一个生机勃勃的新政权诞生,故乡的河承载着这个家庭开始了千回百转的激荡漂游。

在今后的很多年里,故乡就是父亲手搭凉棚向远处观望的样子。那天,父亲的肩上是纯蓝纯蓝的天空,空中挂着几丝白云,像被扯开的棉絮。那故乡的云一直成为我对家乡最深的记忆。

我祖父那辈家里还有点钱的,家有良田骡马大车,还有几杆汉阳造。我祖父平日里爱面子好接济三坊四邻,家道渐落。日本人占了津浦铁路后,家产基本卖尽。奶奶省吃俭用供我的父亲念书,我的父亲是苏北农村极少的口袋里插着钢笔的年轻人。

母亲只是零星诉说自己的身世。我的外公在家乡有个不雅的名字:“闲逛”,喜欢赶集聊天闲玩,爱挑个画眉笼子,是个冬天能穿上长棉袍的老人。我看过他的老照片,小圆脸、瓜皮帽、山羊胡,一副和气样。据说外公脾气急没耐性。我的姐姐说他晚年路过此地,说要吃凉面!母亲赶紧去下,没煮熟他就等不及了拂袖而去。母亲端着面条碗一边用筷子搅着,一边小步快跑地追赶,终是没撵上。我问过此事,母亲只是微笑不语,有时候她会把柜底的手绢掏出来,一层层地打开看看,再一层层地包好放起,那是我外公唯一的老照片。

外公一生婚娶三次,我的亲外婆排在第二。母亲8岁前就没了亲娘,后娘心眼小,爱干净,平时不干活,外公不在家的时候重活就落在了我母亲身上。有一次母亲起的太早干完活趴在灶台上睡着了,后娘抡起刷锅的扫把疙瘩揪着她的头发狠命地打。我常因此而关注身边8岁的孩子有多大,所以我难以原谅我母亲的后娘。

母亲以童养媳的名分很早就来到了陈家。祖父经常不在家,父亲在外念书,幼小的母亲与我病弱的奶奶相依为命,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把家庭的孤舟一步步挪出苦难的急流险滩。父亲与母亲成婚后就参加革命而去,我至今可以想见:在某次战役隐约的炮声之后,在某个黄昏的夕阳里,一位母亲和一位妻子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活计,目光越过黄河故道默然地凝视着远方。亲人越走越远,只有河堤上的云朵被风抽成细长的思绪飘向远方,那是故乡的云、是亲人的心。

父亲的腰窝有个伤疤,虽然几十年的悉索磨砺仍泛着黑青色的光。在那场大战中父亲负伤了,父亲就地留在了后方负责给军队筹集粮草。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追随部队的胶东、苏北、鲁南、豫东各地汇聚而来的老百姓,部队打到哪他们就把粮食推到哪。这是一支衣色杂乱的队伍,看不到头尾,但步履坚定铿锵,唯一可辨的标识是头顶白毛巾,脚扎黑裤腿,圆口步鞋大多露着脚趾,这是来自黄河边的人民。在某一个村庄前,在某一辆推车的旁边,在逶迤曲折的队伍中间,势必有我年轻而瘦弱的父亲,我仿佛看到了他刚毅清瘦的面庞,看到了他咬了咬牙摁了摁自己的腰窝,偶尔回头向家乡的方向回望一眼又招呼着队伍奔向前去……

淮海战役后父亲就地转业到皖北一个县做公安工作,那是一段繁忙的时光,父亲以欣喜的心情面对一个新时代。家人被接到身边,一家人生平第一次那么安逸地生活在一起,再没有隆隆的炮声、再没有对亲人远行的担忧,我的长兄就在和平时代出生了,他身上具备一个新时代的所有特征:挺拔、明快、英姿勃发,一切都那么美好!

大事件往往有小开端,在一个阳光满园的午后,父亲晒一床被褥时一张旧照片抖落在地,那是一张着国军军装的青年的照片:也是英俊笔挺也是英姿勃发,但他是国军。这张轻飘的小纸片轻轻落地以后,我的父亲从此被抛上了旋转起伏的人生坎途。

现在让我们追溯一下1948年的深秋到初冬之间,在家乡低矮的石屋前,并非只有一支队伍走过。在某一刻有一个年轻人因为某种原因,跟随着另一方的队伍离开了那个小山村,他同样在他母亲的殷殷期盼和遥望中越走越远。在后来越来越紧的炮声中,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了,于是托人带给我父亲一张自己的照片,也许还有对亲人的牵挂和嘱托。他是我父亲的表兄,这个农家的孩子也许只为了一口饭吃跟着国军一路走远。父亲被这张照片牵连了一生但从不抱怨,直到80年代以后有亲戚从海峡对面来,才知道这个表兄去台不久就客死异乡,当时的父亲面色凄然喃喃许久。那一刻,我的眼前浮现这样一副图景:一个羸弱的年轻人坐在海边的孤石上,遥望着海峡的另一边,朵朵白云被风撕扯得千丝万缕,我的那位表大爷一定认定那是飘自故乡的云!

照片事件之后,父亲不能在公安系统工作了,调来固镇做些无关紧要的工作。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被派去农村,家庭的活命问题成了父亲最大的焦虑,母亲顶起了这个家。

母亲在陈述苦难时从不激动更不埋怨,我以前与母亲闲聊,常会惊奇于母亲的足迹为什么那么广阔。追问之后,母亲总是淡淡地说:六零年为了吃,我去广德跟人家伐过毛竹卖;我还两天一趟扒火车去浦口兑杂粮;有时候走到县城的某个路口,她会突然说那年头也来过这,天不亮就带着口袋到地里扯红芋秧子,回家用水煮了吃……她像讲述别人的故事那么平静淡然,而对于父亲遭受的痛苦却长记心间难以忘怀。在自然灾害的后期,一次母亲去一个叫澥河的地方看望父亲,秋半天了父亲还穿着单薄的衣裤,吃的饭是可以照人影的稀饭。在那个人相食的年代,父母把牙缝里的食物都省下来给孩子吃给老人吃。

“文革”开始了,父亲在一个又一个农村岗位上被调来调去,爷爷奶奶进入了晚年,哥姐逐渐长大,生活的重压让母亲的脾气很坏,动辄在家庭中大动肝火,父亲经常刚回到家就又拂袖而去。这个困难的时候,我的长兄——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英俊青年报名参军了。

直到今天,家庭对长兄参军的动因仍有争论。一种说法是为了给家庭减轻负担,一种说法是父亲引导他去追求家庭的荣光。没有人能看到未来,只知道他离家越来越远直到跨出国门。直到有一天,武装部的李树海部长突然来到我家。

多年以后父亲回忆过这一刻的情景:李部长要来探望,不祥的预感让他心里咯噔一沉,见面后大家都不进入正题,面色凝重。还是父亲主动打破沉闷:“李部长,我们离开家找个地方说话吧。”我永远不清楚那天父亲怎样把话题望下推进,但我知道父亲一定颤抖着站在街北面的小河边,那道潺潺的小溪自北向南汇入浍河,他到底承受了父亲多少抑制不住的泪水和委屈。天上的白云啊,你还是从我的故乡飘来的那朵吗?你能抚慰一个失去长子的父亲的悲痛吗?

我没见过长兄,我经常凝视那张英俊的面庞并加入了参军动因的猜想,我想父亲最深切理解着儿子:参军是那个时代青年的光荣和梦想,我的兄长是一颗灿烂的流星划过了暗夜的天庭,成为这个具有家国情怀的家庭永远的传说和创伤。20岁的生命被永远定格在越南4号公路11公里处,薄薄的日记写着这样的话“如果牺牲就埋在这里,足蹬南国,头枕家乡。”

没人知道我的兄长葬在哪里,谁为他添一把黄土垒一个坟头?长夜漫漫里只有一个父亲在嘤嘤啼哭。晚年父亲告诉我,他在最难受的时候就找个无人的地方,哭累了才回家。

七十年代中期父亲奉命筹建棉织厂,我的童年也一脚踏进快乐的童话世界。

厂子后面那一片齐腰的茅草在风中疯狂摇曳着,草地里灰色的野兔,唧唧乱叫的田鼠,有时成群的黄鼠狼像一阵风突然飘过,我的心怦怦乱跳。最神秘的是蓬松错杂的蒿草和芦苇掩盖着的一湾浅水,我与一条粗壮的红环蛇对望了许久,我始终不敢挪动脚窝,紧盯着它高昂着头向我狂吐着毒信。

这里还有一大批上海下放知青,男男女女都很文雅和白皙,他们友好、聪明、心灵手巧。当然他们还有那么多精致的点心,经常偷偷地塞到我的手心里,儿时的那段岁月盈满了甜甜的奶香味。

很快,一股新的政治运动从上到下轰然掀起,报纸上配发着大字的通栏标题《批唯生产力论》。一个雪夜,工办的工作组来人了,组长嘴巴宽阔,下嘴唇厚重下垂,两个门牙常咬啮自己的下唇并流下星星点点的口水,一件新新的军大衣披在身后,当他背过自己的双手时,两支亮晃晃的钢笔在上衣的口袋里闪着寒光。我的父亲再次受到牵连,他因埋头于生产而不抓阶级斗争被“靠边站”了,还要强送到邻县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月色下的雪地闪耀着炫目的冷光,歪歪斜斜的几行脚印通向未知的远方。童年的冬天那么寒冷,屋檐上垂下的冰挂总是悬挂一个漫长的冬季。

少年时我家的亲戚特别多,经常来人,一住很久,母亲不断托人买油买粮。每天一大桌子人吃饭,我负责数人头拿筷子。看来走亲戚是那个困难年代的一种生活方式。

后来家里来了一个哥,他管我的父亲叫叔。夜晚从父母的长吁短叹里知道,这个哥的成分略高一些,他的父亲性子刚烈,忍不住批斗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实在走投无路投到了这里。他生活在我家多年,再以后相继把几个弟弟带到这里落地生根。在那困难的年代里,我的父母为可怜的侄子们搭了一个遮风避雨的窝。

父亲在晚年特别想念故乡,还一直想推动做两件事,一是重修祖坟,再是劝说大家停止开山炸石。那几年铁寺山口被大规模的开采彻底激活,几十台碎石机彻夜不停吞吐着。山体面目狰狞,河流蒙上灰褐色的浮尘,伤亡事故也连年递增,父亲每每哀叹:八年抗战也没死那么多亲人!但,一个老人的声音如何抵挡商品经济的隆隆震荡?

又是一个清明节,父亲坚持上山,每一步都是艰难的丈量,每一脚都是人生的顽强,终于攀上爷爷奶奶的坟前,他一手抚碑一手掩鼻而泣,汩汩的眼泪挂满脸颊,那一刻我们泣不成声,乡愁,你是如何深不见底的一眼心泉?

我经常给孩子说:无论如何你难以理解爸爸对爷爷奶奶故去的悲痛,失去爹妈的家就不是家,孩子!我曾设想爷爷以后会卧床、渐渐地耗尽自己,轻的可以抱起来,然后会喊着爸爸的小名交代一些事,慢慢虚弱下去,像一截燃尽的蜡烛自然就灭了……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人生分别!

我经常回到父母住的院落,花儿已不再枝繁叶茂,那棵桂花凋零得不成样子。母亲走后一周,父亲指着人高的桂树告诉我:你妈真的走远了,这棵她最喜欢的树被带去了,你看,东南的几枝已经折枝……满园的花草啊,你也那么想念故人吗?

有一次我在母亲生前的床上睡着了,我梦见父亲坐在沙发里看着我,母亲斜靠在床的对面微笑着似有话说,那个午睡是一次多么美丽的会见。孩子读大学前在奶奶像前一跪:奶,我去上学了!我泪落胸前,孩子啊,今生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与爷爷奶奶的相遇。

春节期间照例是父亲的几个侄子的家庭轮流聚会,父亲从苏北农村把他们一一复制过来,如今这个大家庭已有几十口人。

陈姓一脉起于淮阳、洛阳,聚集于黄河中游和淮河上游最肥美的土地。尔后一支流落山西避乱,明以后又从大槐树下被强迁各地,千年大槐树见证了多少骨肉分离。白发老人弥留之际摔碎一口铁锅让子女各执一块,谆谆告诉:倘能活着凭此碎片寻找至亲,能拼接起来的就是我们的后人!家人、族人、国人,哪一步不是斑斑血泪步步惊心?大槐树下那一路走来的身影,如奔腾的河流将我们推向远方,远方之处就是故乡!其实所有的异乡都是故乡,所有的故乡只是漂泊前的停顿和喘息。今天我们汇聚于此,后人又将漂泊何地?

春节我去看望我的哥哥,一对祖孙在河边放着风筝,云在天空中被细风撕扯的千丝万缕,刹那间我又看到了当年父亲的样子:那天,父亲的肩上是纯蓝纯蓝的天空,空中挂着几丝白云,像被扯开的棉絮。

那,是来自故乡的云吗?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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