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左传》在《全唐文》中非常活跃,从初唐到晚唐,均能查出关涉《左传》的文章。安史之乱前,这类文章奉《左传》为公理,将其视为自己政见的有力依据。安史之乱后,《左传》在唐文中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成了一些作者针砭时弊的载体,甚至于成了他们批判的对象。究其原因,这种变化和唐代经学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
关键词:《左传》 唐文 角色 变化
唐文涉及《左传》者贯穿了整个唐朝,它们或出自政治家笔下,或出自文学家笔下不一而足。综观这些文章,不难发现,《左传》在文中充当的角色也在发生着变化,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为论述方便,本文以“安史之乱”为界,将唐朝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展开讨论。
唐代前期关乎《左传》之文者,以大臣奏疏最为典型,所涉内容亦颇为广泛。
首先,有论及君臣关系的。魏征于贞观十四年(640年)上疏,劝谏太宗要要善待臣子,广纳其善言,只有这样臣子才能生死相随。在文中,魏征援引《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所记“晏子哭齐庄公”一事加以论证。
《春秋左氏传》曰:“崔杼弑齐庄公。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亲昵,谁敢任之?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之。兴,三踊而出。”
很显然,魏征援引《左传》是从反面论证自己的观点,假如君主不能善待臣子,遭遇祸患时臣子亦难以生死相随。当时“太宗深纳其言”。
其次,有关于明嫡庶、正皇统的。褚遂良于贞观十三年(639年)上疏,劝谏太宗不要重魏王而轻太子,只有“尊嫡卑庶”,才能免于后患。在文中褚遂良援引《左传》以证之。
《传》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忠孝恭俭,义方之谓。国家于东宫,略同魏府,即目所睹,未有殊別,语其将来,不可不虑。
“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之语即出自《左传·隐公三年》,当时卫庄公偏爱宠妾之子州吁,石碏就以此告诫庄公不要重庶轻嫡,否则将有祸乱。“太宗深纳其言”。
另外,唐高宗永徽六年(655年)许敬宗上疏,认为随着武后之子李弘的出生,应废庶出太子李忠而改立李弘为太子。在文中,许敬宗援引《左传·隐公元年》“隐公摄政,立而奉桓公”一事以证之。其拥护武则天之良苦用心可知。摒弃当时政治不谈,仅观其文,其引《左传》此例确实很有说服力。
除上述文章外,唐代前期很多大臣在关于灾异,历志、祭祀、丧服等奏疏中也多援引《左传》,不再一一举例。
综上可知,他们援引《左传》,是因为《左传》所记是其政见的强有力依据,《左传》是以“公理”角色出现的,没有一例是对《左传》进行褒贬,更没有严词批判的。另外,他们引《左传》时往往只用“传曰”,这说明《左传》在当时很流行,只需用“传曰”大家就能明白指的是《春秋左氏传》。
到了唐代后期,《左传》在唐文中的角色出现了多元化趋势,仍有作为论据被援引的现象,但在有些文章中,《左传》所充当的角色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类文章以韩愈、柳宗元和白居易最为突出。在他们的文章中,《左传》不再是公理的角色,一变而为作者针砭时弊的载体,甚至成了批判的对象,他们在对《左传》所记进行评论的基础上传达出了自己的时政观点,有很强的现实性。
韩愈曾做《子产不毁乡校颂》,对《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所记“子产不毁乡校”一事进行了评价,高度赞扬了子产所为,表达了希望德宗广开言路,广施教化的观点,饱含思古忧今之意。
柳宗元亦多有此类文章。他在《晋文公问守原议》中对《左传·僖公二十五年》所记“晋文公问原守于寺人勃鞮”一事发表了看法,批判了晋文公和寺人商议国事之举,实是针对宦官扰政而发。其言曰:“晋君择大任不公议于朝,而私议于宫。不博谋于卿相,而独谋于寺人……贼贤失政之端,由是滋矣。”满含对统治者的劝诫之情。在《愈膏肓疾赋》中,柳宗元借《左传·成公十年》所记“晋景公梦疾膏肓”一事,劝诫统治者应及早革除国家弊政,否则等到积弊爆发将难以挽救,忧国之心昭然。
上述文章仅仅是将《左传》作为针砭时弊的载体,并没有进行批判。而在有些文章中,《左传》已然成了批判的对象。白居易作有《晋谥恭世子议》一文,论题源于《左传·僖公四年》所记,对晋国太子申生遭骊姬诬陷自杀,晋人反而高度赞扬申生一事发表了评论,认为申生之举不可取,并通过分析《春秋》微旨对《左传》进行了批判,言曰:“左氏修鲁史,受经于仲尼……至于申生之死也,之谥也,略而无讥,何其谬哉!”足见在白氏笔下,《左传》非但不是公理,还有极其错误的地方,其对《左传》的不满溢于言表。
柳宗元也有类似文章,他在《守道论》中对《左传?昭公二十年》所记孔子“守道不如守官”之语发表了看法。言曰:“或问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对曰: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柳宗元完全否定了“守道不如守官”这种观点。但据《左传》记载这句话乃孔子之言,当然不能随便否定,于是柳宗元转而断定“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传之者”无疑就是《左传》。其对《左传》谴责之意昭然。
比较前后两个时期的此类文章,可以看出,唐代前期《左传》是以“公理”的角色出现在文章中的。而到了唐代后期,在有些文章中《左传》不再是“公理”,而是作者针砭时弊的载体,甚至成了批判的对象。一些作者对《左传》并非只是奉为至理、引为论据,而是能够批判性地接受并以之针砭时弊,表现出了大胆的怀疑和批判精神。
那么是什么因素导致了《左传》角色的这种变化呢?本文认为和唐代经学的发展密切相关。
唐代前期,唐文中的《左传》被奉为至理,这和唐初经学统一潮流以及唐太宗本人有密切的关系。
唐初,统治者确定了以儒家思想治国的策略,并继承了隋之科举制度来选拔人才。但儒家典籍流传至唐已经杂乱不堪,无法作为统一的教材颁行天下。因此唐太宗在贞观十二年(638年)命孔颖达等人编著《五经义疏》,书完成后,太宗赞之,将其改名为《五经正义》颁行天下。需指出的是,在编纂《春秋正义》时,他们于三传中独取《左传》释《春秋》,而且凡经传不合者均以传文为准,几乎以《左传》取代了《春秋》,其对《左传》之推重可知。
至于唐太宗,对《左传》地位的确立更为重要。唐太宗很早就跟随经学大师学习《左传》,对《左传》相当熟悉。贞观十四年(640年),唐太宗看了房玄龄等编著的《太宗实录》,“见六月四日事(即武德九年六月丁巳之玄武门之变),诸多微文,乃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鸩叔牙而鲁国宁,朕之所为,义同此类,盖所以安社稷,利万民耳。史官执笔,何须有隐?”其中“季友鸩叔牙而鲁国宁”一事即出于《左传·庄公三十二年》。可以看出,大臣撰史时很忌讳唐太宗诛兄杀弟之事,想为太宗遮掩,可太宗否定了他们的做法,因为他对自己的行为自有定性。但需要注意的是,唐太宗在为自己的行为定性之前先对史事进行了评价,很明显,这是在为自己“诛杀手足”的行为寻找正名的历史依据。毫无疑问,《左传》为唐太宗解释“玄武门之变”这个敏感事件提供了历史依据。
综上可知,《左传》被官方定为教科书颁行天下,并且获太宗青睐,大臣追风自在情理之中。唐太宗之后直到“安史之乱”,唐代经学并没有大的变化,所以唐代前期《左传》官方教科书的地位一直稳固。正因为《左传》得到了上层统治者的肯定,能以官方教科书的身份颁行天下,所以才有压倒二传甚至取代《春秋》之势,也正因为此,在整个唐代前期《左传》才广为流传,被尊为“公理”活跃在唐人文章中。
“安史之乱”后,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面对王权衰微,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很多人开始探索救世之法。其中有一批经学家从经学入手进行探索,以“新春秋学”派最为突出,其核心人物是啖助、赵匡和陆淳。他们视《春秋》为救治乱世的针药,极力宣扬《春秋》大义,而《左传》的地位阻碍了他们理论的推行。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对《左传》进行了诸多怀疑和贬抑。不仅否定了《左传》作者,而且也否定了其传经性质。另外,他们还对《左传》所记的内容以及依周礼评判是非的标准也表示了怀疑和否定,展示出了和唐代前期官方完全相反的论调。
“新春秋学”派这种对经典的怀疑精神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新唐书》记曰:“啖助在唐,名治《春秋》,摭讪三家,不本所承,自用名学,凭私臆决,尊之曰‘孔子意也,赵、陆从而唱之,遂显于时。”《左传》的经典地位因之开始发生动摇。另据《旧唐书》所记,陆淳在朝任职时间较长,并且在“永贞革新”中成为革新成员,其学说曾一度成为“永贞革新”的理论依据。由此看,其学说定会得到一定的传播。
需特别指出的是,推动“新春秋学”学说传播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权德舆。权德舆和陆淳交情匪淺,曾为陆淳写过《送陆拾遗祗召赴行在》一诗,诗中赞其“歌诗能合雅,献内每论经”。更为重要的是,权德舆在贞元十八、十九、二十一年(820年、821年、823年)曾主持贡举,在三年的明经试题中,权氏均引入了“新春秋学”的思想。使用“同耻释经,岂其如是?”“岂皆用周法耶?”等措辞表明了对《左传》作者的怀疑和对《左传》“依周礼”解经之说的否定,与“新春秋学”派的观点如出一辙,唐代前期《左传》之神圣几已不存。
由上可知,“新春秋学”经因陆淳已经有不小影响,而权德舆之举,无疑会推波助澜,使其思想得到更广泛的传播。所以,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唐代后期才出现了对《左传》的批判性文章,《左传》在这一时期唐文中的角色才发生了变化。这类文章一直到五代时仍有出现。后蜀牛希济作有《石碏论》和《荀息论》,在文中,牛氏对于《左传》赞扬的石碏大义灭亲之举不以为然,曰:“丘明修千载王化之文,欲开父子相疑之心,亲亲相灭之理,大非圣人之心乎!”而对荀息力保奚齐、卓子之举更反对,认为“丘明之褒,不其谬欤?”继承了柳宗元、白居易的评《左》之法,很有“新春秋学”派的风格。
综上可知,《左传》在唐文中的角色变化和唐代经学的发展密切相关,唐代前期,孔颖达的《春秋左传正义》因唐初经学统一潮流而力压二传并几欲超越《春秋》,受到官方无比推重,因此人们将《左传》奉为公理。到了唐代后期,“新春秋学”派异军突起,打破了唐代前期学术单一化的形势,使学术发展有了新的气象。其对经典的质疑精神影响到了文人创作,因此才有批判《左传》的文章出现,《左传》在唐文中角色亦因之发生了变化。反而观之,本文也算是透视唐代学术发展变化的一个窗口。
注:本文系2014年许昌学院课题立项“《左传》在《全唐文》中的角色研究”之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4058)。
参考文献:
[1] (清)董诰:《全唐文》(卷139),中华书局,1983年版。
[2] (唐)吴兢:《贞观政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3] (清)董诰:《全唐文》(卷149),中华书局,1983年版。
[4] (清)董诰:《全唐文》(卷572),中华书局,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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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
[8] (清)彭定球:《全唐诗》(卷324),中华书局,1996年版。
[9] (清)董诰:《全唐文》(卷846),中华书局,1983年版。
(王晓敏,许昌学院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