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取退休老爸的领导权

建云

我们家一直是父亲掌权。但是，他老人家自从退休之后，变得越来越不适合做领导了。他整天叫的无非是两件事：一是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二是要跟母亲离婚。

“登报！咱们脱离关系……”父亲愤怒得像一只笼子里的困兽。他把母亲递来的茶杯往桌上一摔：“茶不是凉就是烫，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受惊的孙女躲在奶奶的背后，小声说：“领导又发飙了……领导又发飙了。”这是我家“全民皆兵”的信号。只要父亲情绪不对，我们夫妻在微信上就会如此相告。我妻子接女儿的时候，也会切切嘱咐她：“今天领导又发飙了，回家小心点。”

父亲退休前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厂长，德高望重，管理着几百号人。可退休后人走茶凉，父亲很难接受。他常常有事没事回厂子里转悠，昔日的下属对他都换了一副面孔。父亲难免因此受刺激，回到家就发飙。

年轻时，母亲温柔贤淑，从不顶撞父亲。年纪大了，她偶尔会跟父亲顶几句，父亲又将此归咎为自己的退休：“娘儿们都是势利眼，看你退了，藏了半辈子的本相就露出来了！”对唯一的儿子我，父亲更是毫无顾忌，常常劈头盖脸地批评，将鸡毛蒜皮的事情上纲上线：“看不起我是吧？你不回我电话，不就是因为我退休了么？”

身为建造师的我，工作常常要下工地，累死累活地回到家还要处理父亲暴怒的情绪、安慰母亲受伤的心灵，实在是累。我想了很多对策，比如给父亲报名参加社区活动、老年大学和旅游团。

结果，父亲看不惯社区领导的“面子工程”，讲理无果之后，他打电话招来了记者，搞得社区再也不敢让父亲参加老年活动了；去老年大学学钢琴，老师无意中说莫扎特是英国人，父亲搬出词典证明老师说错了。老师火了：“老同志，你来学钢琴是陶冶情操，会弹曲子才是目标，莫扎特是哪国人有那么重要吗？”最终，老年大学的管理者将他客客气气地“请”出了校门；旅游更是高潮迭起，父亲跟导游斗智斗勇，联络大家举报旅行社的强行购物行为，还组织集体“绝食”抗议食物放太多辣椒。

有一次，父亲又联合退休的老同志到原单位工会主席处闹腾增加工资。我得知此事之后气得都快吐血了，父亲还振振有词：“退休金涨得过物价么？咱们家衣食无忧，有些老工人的儿女还啃老呢，一家人窝在2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

我妻子实在憋不住了：“爸，有些事情是国家领导人才能管的。您老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么？退休了，人就是要服老啊。”

父亲拍案而起：“你们不是让我变老，是让我变傻啊！哪天我得了老年痴呆症，你们就开心了。”

一天，我正在开会。父亲一口气给我打了7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打到了我同事的手机上。当同事们用异样的眼光听着父亲在电话那头咆哮时，我的忍受能力到达了极限。

回家后，我直奔父亲房间，用极高的分贝对父亲说：“断绝父子关系就断吧，咱们现在就去报社！我在车里等你。”

“砰”地关上车门，我把头埋在方向盘上，想起了童年的很多事：我从小就是个乖乖崽，一直按着父亲所期待的路线生活。我习惯了对父亲的仰视和服从，从未想过反抗父亲的权威。此刻，我终于意识到父亲不再是理智的中年男人了，不知从何时起，他变成了一个任性的老小孩。他已不适合继续掌我们家这个舵了。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着。父亲如果铁了心要抛弃这个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半个小时过后，父亲还闷在房间里。

交锋在沉默中结束，我舒了一口气。晚饭的时候，大家叽叽喳喳，父亲“一言堂”的晚餐时代就这么结束了，妻子和女儿交流了很多有意思的话题，母亲也绽放着笑容。

父亲吃好之后，默默地去洗碗。家人们用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下，女儿给爷爷喂了一口哈密瓜，母亲给父亲沏了一壶茶，妻子也给公公剥了些瓜子仁。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我想，镇住并且渐渐引导父亲这个老小孩，开始于此场战役的成功。

家里的两个男人像坐在“跷跷板”上，昔日是父亲高高在上，如今我抬臀收腿，翘上了比他更高的位置。身在其位，腔调和姿态就不一样了。我渐渐在经济上更多地支撑起这个家，我学会了以“一家之主”的笃定和勇敢，给父亲的行为立界限：

“爸，你今天去做某某事的时候，最好不要……”

“爸，你不能这样对妈说话，妈心里会难受的。”

“爸，你能把嗓门放低一点么？孩子会学你。”

虽然，这种方式略显生硬，但父亲终究还是听了进去。他再不提“离婚”和“脱离父子关系”了，这个杀手锏原来是只“纸老虎”。母亲偷偷地说：“说到底，老东西内心深处还是舍不得这个家。你看他当初那个狂样，哼！终究还是不敢来真离婚。”

女人们则扮演着润滑剂的角色：当我举起“大棍”的时候，妻子肯定会递来“胡萝卜”，而小孙女则会用“糖衣炮弹”给爷爷加油鼓劲。母亲呢，一面支持我的权利，整天把“儿子说得对”挂在嘴上，一边陪着父亲天天去锻炼。

谢天谢地，父亲终于在长跑赛场上重新找到了男人的自信。当他挥汗如雨，向着终点猛冲的时候，男子汉的睾丸素得到了充分的释放……老年运动比赛上屡屡获奖的父亲，将马拉松作为下一个征服的对象。每天精疲力竭地回家，吃好就睡觉，父亲开始满足于“慢慢变老”。对母亲的数落和不满，他也渐渐能适应了。他对母亲说：“你憋了一辈子，想说就说吧。趁着我耳朵还好使，把你的委屈都说出来！”

父亲洗耳恭听，母亲反而觉得唠叨无趣了。老两口像极了小朋友，在斗嘴和斗狠中展开了绵绵爱意。偶尔，父亲有“篡权”的欲望，我都给他“镇压”下去了，之后则是孙女的拥抱和各样的礼物，还有我夫妻推心置腹的交流与陪伴。

逢年过节，工会同事们前来探望。父亲不再批评这届领导的政绩了。相反，他豁达地劝那些愤愤不平的老同志：“年轻同志也不容易，看到事情的多面性嘛！”

工会主席拉着我的手：“你爸的思想工作是怎么做通的啊？快给我传授经验。我们离退办还有几个老顽固呢！”

我“嘿嘿”笑了起来，压低声音说：“很简单啊，夺回领导权，再给他更多的交流和关爱。”

呵呵，我清楚：与社会的领导不同，家庭的领导意味着责任和奉献。最重要的是爱，沉默的、有力的、无坚不摧的男子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