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群芳妒

2015-05-30 17:49李铁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社科联

讲故事的建议是吴霞最先提出来的,令纪艺萍不解的是,这个看似荒唐的建议居然得到了除她以外的五个人的赞许与响应。对,讲故事,每个人都得讲!那五个人嚷嚷着,脸上都呈现出少有的红润,个个都和吴霞一样楚楚动人了。纪艺萍说,算了吧,还是好好喝酒。吴霞抢下她的酒杯说,和谐社会,你别唱反调搞不和谐好不好?就咱们这些人,还缺喝酒的机会吗?咱最缺的是吐真言的机会,酒后吐真言,既然你表现不好,就罚你最先讲吧!纪艺萍只好告饶说,好,好,我不反对了,但先讲,我是不干的,我随大流,这总行了吧?

酒桌上讲故事应该没什么不妥,就是讲些荤段子也不伤大雅,不妥的是讲故事的规则,每个人都讲自己的故事,且讲自己的成长史。在座的七个人都是官场中人,又清一色都是女性,这故事讲起来就有意思了,讲成长史是大多数女干部忌讳的一件事嘛!仅仅归咎于酒精的作用是说不过去的,纪艺萍想得头痛,也就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且看怎么发展吧!

故事还是吴霞最先讲的,由发起者先讲是公平的,讲自己的故事如同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只有发起者最先扯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别人才肯随着她扯身上的衣服,共同完成一场行为艺术。吴霞的职务是市社科联副主席,副县级;纪艺萍是白山县常务副县长,副县级职务,级别是正县级。其他五位的级别大抵都和她俩相当,她们都是党校短训班的同学,偶尔聚一聚培养点感情很正常,最近上边抓公款消费、抓公务员劳动纪律抓得凶,纪艺萍曾提议暂时取消这样的聚会,吴霞立马反对,她说咱们可以不公款消费,可以不用公家时间,可以不一个人埋单,咱们AA制去一家小吃部找个简陋的小包房聚聚还不行吗?纪艺萍只好说行。不正常的是讲故事的提议,纪艺萍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吴霞开始讲故事——

从一个早晨讲起吧,那天我胡乱吃完早饭,和往常一样走上阳台漫无目的地朝远方望一望,这个城市的早晨烟雾弥漫,有点像现在的雾霾,晨光在烟雾中显得十分浑浊,目光的延伸便也十分有限,看到的不过是几十米距离内的景致。我看见柏匆匆走出楼道,他拎着装有饭盒的布兜,耷着头弯着腰,走得十分匆忙。你们都知道,柏就是我丈夫,一个有着很强的上进心却升职艰难的小科员,他总是早早地上班,争取第一个走进办公室打水扫地抹桌子,等到大家都到了,他已经将办公室打扫得窗明几净,每个人桌上都倒满了开水。望着柏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很心酸,一个念头就在浑浊的视野里诞生了。

这个念头简单而又复杂,那就是柏不行,我为何不试一试?这个念头一出现便十分强大,我心跳加快,我的脸因为兴奋而变得滚热,别人看一定艳得像盛开的桃花。都知道中国是官本位,最光宗耀祖的事就是当官,最能得到别人尊重的人就是当官的,最能得到实惠的人更是当官的,凭我的天资、学历、能力,我凭什么就不能当官呢?

那时我只是一名乡镇里的教生物的中学教师,从这个位置上干,干一辈子顶天干到副校长。想进官场,必须找一条新的通道,而生物学原理给了我相当有用的启迪,我知道,其实你们也知道,主导这个社会的是男性,主导官场的当然也是男性,女性想挤进去,除了自身有不次于男性的素质,还得会利用男性的弱点,利用我们自身的资源。男性的弱点是什么?好色!男性本质上就是色情的动物,不管人们承认不承认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男人的身体是色情的,心理是色情的,目光和气息都是色情的,而官位就是壮阳药,有了官位的男人就是具有无坚不摧攻击力的公牛。

我是个文学爱好者,能写一手说得过去的文章,我锁定的通道就是从写一篇文章开始,我从一些学术期刊上东拼西凑弄了一篇有关教育改革的文章,我没有寄给刊物而是寄给了县里的一位领导,寄稿子时我附上一封信和一张生活照。信寄出后石沉大海,我没有失望,这是预想到的结果,一个领导如果能这么轻易给打动了,那才是不正常的。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敲开了这位领导卧房的门。这个领导家住市内,这个县城与市里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这位领导便常常住在县招待所的一个房间。招待所平常很少有客人,我走在那个清晨的招待所的走廊里,如走在一个幽深的山谷,夸大的脚步声像足了山谷里的回音。门被敲开,睡眼惺忪的领导一脸的不耐烦,问我这么早敲门有啥事。我微微一笑,说我叫吴霞,就是给您写信的那个教师。领导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讶,说,噢,原来是你,有事到办公室谈,这里不是接待来访的地方。领导说罢就要关门,我伸出一只手把门挡住了,说我讲几句话就走,绝不耽误您更多时间。我绕开他的身体走进去,房间里有一股很浓的睡觉的气息,刺激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不请自坐,坐在床沿上而不是沙发上,一床凌乱的被子就在我的身旁。领导跟进来,说,那就快讲吧。我说,好,我长话短说,我觉得我的建议是合理的,我请求领导重视我这篇文章。领导说,这事你应该跟县教育局谈。我说,他们要是不重视呢?领导忍无可忍,发火了,他提高音调说,你不要缠着我好不好?我告诉你,我有两个方案,你任选其一吧,一是我把你的信转交给县教育局,二是你自己拿走你的信,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我想笑,但还是装出一副吓着了的样子,可怜巴巴地说,我还是选第二个方案吧。领导从抽屉里拿出我的那封信,塞给我,我便落荒而逃。

我表面落荒而逃,其实心里并不怎么慌张,我提合理化建议,即使方式不当,又何罪之有?我并不指望这第一次能有什么实质性收获,我只是试探,并且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这个领导他表面很坚定,其实内心一点也不坚定,如果他真是坚定的,就不该让我进屋,他的力量完全可以把我挡在房门之外,我只那么轻轻一拨,就拨开了他的身体,可见他的抵抗力有多微弱。还有一个令我心里踏实了的细节,一封普通的群众来信是没必要从办公室拿回到寝室的,能让一个男人拿回到卧房的异性的信件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个男人心里是因此起过波澜的,何况这封信里还有我的一张生活照呢。这件事看似不了了之,却在我和这位领导之间成功地埋下了伏笔。半年后,我参加了县教育局办的一个教师进修班,专讲教育体制改革的。学习班结束,每人写一篇论文,我的论文因为“有见地,实事求是”被选为优秀论文。领导在论文上作了批示,让各个学校深入学习研究。不久,我就被调入县教育局了,没有这位领导的“重视”,能有我顺利发展的大好局面吗……

吴霞的故事讲到这里,有人插了一嘴说,因为你长得漂亮,才会这么戏剧性地打动领导,要换我们,恐怕这一招不会灵。吴霞撇了撇嘴说,水贼过河,甭使狗刨。论姿色,咱们虽然都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女人,但却个个端庄标致。好了,还是废话少说,听我继续讲故事——

后来,领导调到市里当了副市长,不久我也被领导调到了市教育局,成了一名副科级的副处长。对于我的所作所为柏当然有所察觉,有时夫妻拌嘴,他也会话里话外地挖苦我几句,但仅此而已。不久,他也成了受益者,柏所在的那个局有一名副局长调走了,对于这个空缺当时有两个处长争得很凶,他们的资历、能力相当,背景、靠山也相当,都认为自己是当仁不让的人选。当升职名单公布时两人都傻眼了,荣升副局长的居然是并没有被看好的柏。

我升任正科级处长的那一年,遇见了另一个对我一生起着重大影响的男人,他显然也是一位领导,为了和前边的那位领导区分开,我就称他为B领导,前边的那位领导就叫A领导。和A领导不同,B领导是主动向我进攻的,我巧妙地布置防守,一步步诱敌深入,在B领导庆幸自己得手之时,我也成功地傍上了B领导。这一年A领导退休,B领导简直就是上天派来接替A领导来为我保驾护航的。我在正科级职务上工作满3年,就调到郊区担任了副区长。

我虽然一路顺风,其实底气一点都不足,我毕竟只是普通的中学教师出身,除了简单的生物知识,我对当官的技巧一无所知。但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上天安排你在修鞋摊的位置待一辈子,那你一辈子就只会修鞋;上天安排你在副区长的位置,你就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副区长。没用多长时间,我就学会了当副区长,会上讲话抑扬顿挫,凡事都能归纳出一二三来,张嘴就是中心工作,某某战略。酒桌上严守规矩,绝不抢比自己大的领导的风头,需要表态时谦虚谨慎,摸准主要领导的脉搏,意见永远和主要领导相一致……就在我把这个副区长当得风生水起之时,B领导也退休了,C领导却还没有出现。和B领导一直对立的另一位领导把我调到了市社科联当了副主席。虽然是平调,但副区长和副主席的差距太大了,社科联是个仅靠财政拨款过日子的穷单位,调那儿也就有了贬的意思。如果不再遇见一个C领导,我这辈子可能就要在这个位置上干到退休了……

吴霞说,我的故事讲完了,该你们一个一个讲了。吴霞说罢把杯中酒仰脖干了,脑袋往桌上一耷,就呼呼地打起了呼噜。其他六个人借坡下驴,谁也没为难谁,聚会到此结束。

纪艺萍清楚,就是吴霞没有睡着,她强迫其他人讲故事,其他人也是不会讲的。吴霞之所以能讲这种自毁形象的故事,酒精的作用倒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仕途走到了尽头,已经毫无顾忌了,即使其他人不讲故事,她一个人的故事也基本代表了其他六个人的故事。套用一下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吴霞羞辱了自己,其实也是羞辱了其他六个人。

更确切地说,是羞辱了纪艺萍,你再厉害,是什么虫变的大家都清楚,这才有可能是吴霞的潜台词。这七个人中数纪艺萍的风头正劲,她是本市所辖第一大县白水县的常务副县长,县长已经空缺半年,县两会在即,她和县委副书记老郭都是县长的热门人选。这个时候吴霞讲这种故事意味着什么呢?纪艺萍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上班,纪艺萍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吴霞讲的故事依然还在袭扰她的思维,她为了转移注意力,有意把目光投向窗外。这天是晴天,但天色灰蒙蒙的,空中似乎有一层永远也散不开的烟尘,县城的雾霾虽然不及大城市严重,但空气是相通的,偏远的地方也很难不受侵染。县政府大院里没有一个人,停车场上停满了汽车,院墙边的那一排老槐树枝繁叶茂,却都铺着一身的灰尘,叶子绿得相当朦胧。一群麻雀在树间飞来飞去,有鸟屎不断地落在地上和停泊的汽车上。一辆外形宽大的吉普车绕着停车场转了三圈,终于在似乎挤不进去的车辆群中,成功停靠进去了。

吉普车里下来的一个人令纪艺萍眼睛一亮,这人身材矮小,方脸,小眼睛,穿着随意却质地高档的休闲服。别看此人其貌不扬,气场却十分了得。此人叫刘德刚,白水县首富,在本地的知名度极高。最初他也是县政府里的一名公务员,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下海,卖过水果、水产,两年后入白水酒厂做了厂长助理。他为人义气,鬼点子多,深得老厂长赏识,入厂不到两年就被提拔为副厂长。当时酒厂经营不善,外债压得老厂长提前退了休,他继任厂长,酒厂的状态是继续下滑。接着是企业转制,把外债核算在内,他用了几万元钱就买下了酒厂,成了私企老板。白水酒厂的拳头产品是“白水老白干”,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是省级名牌,产品远销全国,可到了九十年代,不知怎么搞的,说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了。刘德刚一夜捧读《水浒传》,读到“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这一回时,受到启发眼睛一亮,一个好主意应运而生。一个月后,白水酒厂出了一件大事,一清洁工在清扫院子时发现厂房一角的地里露出尖尖一石角,再扫,石角越露越大。清洁工好奇,找来铁锹试着挖,深挖三尺,居然挖出一块石碣,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繁体字。清洁工不敢私自处理,唤来了清洁工的头儿,这头儿也不敢处理,唤来了厂办主任,厂办主任不识繁体字,疑为天书,上报给了老总刘德刚。刘德刚率领厂部一干人赶到现场,细细辨认,原来是酿酒的方子。请来专家考证,这石头上的文字竟然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这方子也就成了百年酿酒古方。用此方调整了酿酒工艺,新酿出的酒果然味道不同以往。刘德刚花大力气宣传,把用百年古方酿出的酒运到北京开了个记者招待会,用古方酿制的白水老白干一下子名扬全国,销路大开,产品远销国内外。近年来,刘德刚的企业越做越大,他也成了著名的企业家。

纪艺萍和刘德刚的私交不错,作为常务副县长,与本县经济界的领头雁之间有一些来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刘德刚帮助过纪艺萍,纪艺萍也帮助过刘德刚。当年县里的主要领导分别到几个贫困村蹲点,纪艺萍选择了最偏远最贫穷的卧牛村。卧牛村卧牛村,连最勤劳朴实的黄牛到了这里都偏爱卧着打盹不干活。卧牛村有个远近闻名的传统,青壮年宁可成群结队外出做乞丐,也不愿踏实下来种庄稼。做乞丐的几年后回来,混得都比种庄稼的人家好,那种庄稼的人家也就不种庄稼了,也效仿做乞丐的外出混世界,土地一片连着一片地闲置下来,久而久之就成了荒地,真正的无人问津了。纪艺萍进了卧牛村,看着一望无际的荒草,对陪在她身边的村书记老格说,你觉得你这个书记当得称职吗?老格是个紫脸膛的汉子,红脸不红脸也看不出来。他说,我这个支书是镇领导叫我干的,叫我干我不推辞,不叫我干我也不死乞白赖。纪艺萍火了,说,这像一个党员说的话吗?老格笑道,正因为是党员,我才这么说话,才不能撂挑子也去当乞丐。跟你说吧,别的村都争着抢着给村民送礼让人家选他当村主任,咱村选谁当村主任等于骂谁,3年了,村主任还没选出来呢!纪艺萍到嘴边的训斥又咽了下去,卧牛村的责任当然不能由老格一个人来负。

几天后,刘德刚打电话要请纪艺萍吃饭,纪艺萍不客气地拒绝了,刘德刚也不客气地问,为啥不给我个面子?纪艺萍说,卧牛村的人都成了乞丐,看着大片土地荒着,你说我能有心情去吃你的饭吗?刘德刚听了哈哈大笑,给纪艺萍出了一个点子,说,如果这个点子管用,反过来你请我吃饭行不行?纪艺萍毫不犹豫,说行。刘德刚的点子听起来近乎荒诞,思维正常的领导绝无采纳的道理,偏偏纪艺萍采纳了。死马当活马医,只要有办法,就没有不试一试的理由。

忽一日,一个老乡在荒地里闲走时捡到了几枚铜钱,拿给老格看,老格亮着眼用手掂了掂,说,这可是古代的钱币,可能是值钱的东西呢!这老乡揣了铜钱到了城里的古玩市场去卖,果然卖了几百元钱。消息在卧牛村传开后,有很多人去荒地里转悠,希望也能捡到类似的铜钱。又忽一日,老格在荒地里打井,又挖出了一件瓷器,据说也卖了个好价钱。荒地里藏有宝贝呢!全村人都拎了锹镐去荒地里寻宝,连外出做乞丐的人也闻风返回。野草疯长的大片荒地在一个月间被挖了个底朝天,宝贝没找到,荒地却被挖成了松软的田地,下了种便能长出庄稼。何不下种?各家各户于失望中抢着下了种。有了庄稼,伺候好了就有收成,何不好好伺候?各家各户都开始精心伺候庄稼,懒惰的卧牛村人由此变得勤快起来,卧牛村的面貌也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便是刘德刚的点子。秋收后,纪艺萍自掏腰包请刘德刚吃了一顿饭。

看着刘德刚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办公楼,纪艺萍就想到他一定是冲自己来的。果然,时间不长就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随着她一声请进,刘德刚推门而入。

我们好像好久没见面了,想念啊,哈哈,纪县长不请我,我只好不请自来了。刘德刚说。

刘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没错,不过这次不是为了给自己办事,而是想为纪县长办事。

噢?这不是做赔本买卖吗?

为纪县长赔本,值!

刘德刚很随便地坐到沙发上,这随便挺说明问题的。纪艺萍绕开办公桌,想给他沏杯茶,被他拦住了。刘德刚说,喝茶,以后到我那儿喝,我那儿的茶肯定比县政府的茶好。说罢,他收住嘻嘻哈哈的表情,一双小眼睛亮得不能再亮地盯住纪艺萍。纪艺萍知道,凭这表情,他果然是有重要事情要讲。

县里的两会就要开了,这县长的位置,你可是众望所归呀!刘德刚说。

这件事好像不适合咱俩讨论。

咱俩谁跟谁呀,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话实说吧,我给每个人大代表都准备了一个红包,相信会确保你当选的。

果然是赔本的买卖,我谢谢刘总好意了。

不用谢,帮你就是帮自己。

我的意思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说,谢谢你的好意,这件事到此为止,红包千万不要给出去。这是贿选,你要做,就是要把我送进大牢去。

这算啥呀,据我所知,有人已经开始拉拢代表了。你不拉,人家成功率就会上涨,你就会下降,到时候后悔来不及。

我不会后悔的。

真的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

话说到这份上,刘德刚也不好再坚持了。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了,开始凶狠地吸,制造出的烟雾快速弥漫,呛得纪艺萍连咳了好几声。她知道刘德刚是好意,近年来贿选这种事见多了,但眼下不同了,中央抓得紧,抓得狠,她说这么做是要把她送进大牢,其实一点都不夸张,聪明过人的她怎会顶风上呢?

吸完一支烟,刘德刚还要吸第二支,被纪艺萍给拦住了。纪艺萍说,二手烟中毒比你抽烟的还重呢,照顾照顾我吧,咱别抽烟了,咱还是喝茶吧!说罢她伸长脖子冲着外边喊,小李,给我沏两杯茶过来!

纪艺萍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走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纸是对折的,她走几步便会低头看一看这张纸,这张纸的分量在手里不轻,她拿着它仿佛拿着自己半生的积蓄。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户,窗外正在下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院子里的汽车、树木在雨帘中沉睡,走廊里光线幽暗,皮鞋的半高跟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发出一串单调而空旷的声响。她在林洪生书记的办公室门口停住脚步,敲门,进屋,手里的分量瞬间回归到一张纸的分量,轻飘得若有若无。

纪艺萍把这张纸递给了办公桌后边的林洪生。林洪生打开看了一眼,平静地把它撂在眼皮底下的桌面上,然后还是平静地说,坐吧,艺萍。

纪艺萍坐在林洪生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四目相对,内容十分复杂。纪艺萍是林洪生书记十分赏识的一位女下属。当年纪艺萍在白水河镇当镇长,当得既生动又窝囊,生动的是她在白水河镇做出了一系列的政绩,镇书记是个快退休的老同志,自己能力有限却知人善用,大胆放权给纪艺萍,使她有了施展才华的广阔空间。她在全镇推广葡萄种植,推广畜禽养殖,专业户达到500家。白水河镇有山有水,风景秀丽,纪艺萍大胆打造,以优惠条件招商引资,成功引来外资,在白水河边建起了山庄、河边人家等景点。白水河便渐渐成了旅游度假区,前来游玩的客流量连年递增,白水县若来了客人,第一要去的地方就是白水河镇。所谓窝囊也源于这个风景区,大大小小的领导、名士雅客频繁光临白水河,书记、镇长不出面接待,县里的领导都不答应,接待来宾便成了纪艺萍工作的一部分,而且是相当耗时耗力的一部分。除了带着人家游山玩水,还要陪着人家喝酒,纪艺萍天生海量,加上总是陪酒,百炼成钢了,什么样的对手都不在话下。最悲壮的一次是一位副县长陪着省城来的几个客人来白水河,当时纪艺萍得了急性胆囊炎正在卫生院打吊瓶。到了吃饭时间吊瓶还没打完,不去陪酒失不起这个礼,她牙一咬,一手举着吊瓶上了餐桌。一边打点滴一边喝酒,把几位客人感动得几乎掉了眼泪。有一次陪前来白水河镇的县委书记林洪生喝酒,也是真喝高了,借着酒劲儿她开始大倒苦水,说自己这镇长当得窝囊,正事没时间干,这客人要天天陪,这酒要天天喝,简直成了三陪镇长。她的酒后真言打动了林洪生书记,一句话,把她调到了县政府。

你真的是深思熟虑了?林洪生问。

是。

不是县长没当上闹情绪吧?

不是。

这“不是”有一半是真的,有一半不是真的。不久前县人代会上,纪艺萍果如刘德刚预料的那样,因为没有贿选而落选,另一个候选人老郭则高票当选。纪艺萍不可能没有一点消极的情绪,但是真正促使她作出这个决定的绝不是这种情绪,而是潜藏于心底的另一种情绪,当官当得太累了,文山会海,套话官话违心话,她的内心早已不堪重负,落选县长不过是一个引子,引子一出,潜藏的东西便再也藏不住,一股脑儿地被牵了出来。

你已经送一份给市委组织部了?林洪生又问。

是的。

我想保你恐怕也保不住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纪艺萍递给林洪生的那张纸和她早一步递交给市委组织部的一张纸是一样的,不过是一份辞职申请,干部能上能下本应该是件正常的事情,但中国的国情摆在那儿,你提出这种申请,谁都会认为你是犯了错误受了处分的,好在纪艺萍作出这种决定之时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样的状况了。迎着林洪生的目光,纪艺萍没有愧疚,没有慌乱。

既然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吧!辞去职务后你想做什么?林洪生问。

想回以前待过的学校做一名普通的数学教师。

不做教师这么多年,业务生疏了吧?

只要肯下功夫,很快会熟练起来的。

有这样的决心就好,在组织部门作出决定之前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看你还是下到乡镇走走,你以后恐怕就没有深入乡镇的机会了。

谢谢林书记的安排,那我还去卧牛村吧。

再次走在走廊里,纪艺萍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再看窗户外边的雨,也好像下得不那么沉闷了。迎面走来的一个下属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她笑呵呵地回应,她在下属中人缘极好,从不摆县长的架子,跟每一个人都用平等的姿态说话。这和她当年在中学里当教师时是一样的,就是和学生们说话,她也从不摆老师的架子,学生们都喜欢她,说她是个像姐姐一样的老师。

当天下午,纪艺萍自己开车去了卧牛村。卧牛村距县城大约有二十几里的路程。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汽车把地上的积水溅得浪花翻腾。不时有一声闷雷从天空滚过,给她一种恍然如梦的不真实感。雨刮器唰唰地在前挡风玻璃上跳动,路两边一望无际的庄稼饱吸了水分,颜色比往常鲜嫩了许多。纪艺萍的心里也好像饱吸了水分,沉甸甸的,上午的轻松感如同被水冲散,仿佛连一些痕迹都没有了。

车子径直开到村委会的院门口,隔着几棵老槐树,纪艺萍看见屋子里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她把车子停下,刚下了车,就见村支书老格率着几个人从屋子里拥出来。有个年轻人将一把伞举到她的头顶,她摆摆手说不用,躲过那把伞,疾步穿过淤着雨水的院子,进了村部。

几个人也赶紧跟了进来,那个年轻人叫陈大光,是新选出来的村主任,小伙子的脸上虽有两片类似高原红那样的乡下红,但一双眼睛灼灼有神,一看就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他递给纪艺萍一条崭新的毛巾,让她擦脸擦手,然后像是对老格也像是对纪艺萍说,书记、镇长也快到了。纪艺萍说,我是来卧牛村短暂蹲点的,用不着惊动镇里。老格像是埋怨陈大光,又像是对纪艺萍说,我说纪县长不挑这个,根本不需要镇里的领导嘛!陈大光连忙说,纪县长不用那是纪县长高风亮节,我们做村干部的却没权力不跟镇领导汇报。纪艺萍摆摆手,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她坐下来擦了把脸,顺手把毛巾搭在椅子背上。

纪艺萍问起了村子种玉米的事,老格说,咱村的玉米长得肥得很,结出的玉米棒子又粗又长,香甜得很呢!纪艺萍加重语气问,还是种的老玉米?老格说,没错,能吃上老玉米,乡亲们都念纪县长的好呢!纪艺萍苦笑着摇摇头,两年前,县农业局在全县大面积推广一种新型玉米种子,说是高产增收,可一年下来,农户们非但没见到高产增收,相反还减了产,结出的玉米毫无老玉米的味道,吃起来味同嚼蜡。农户们都不愿意种这个新品种,可县里却强制推广,原因是这玉米种子是农业局长引进的,而这局长就是林洪生书记的老婆。整个白水县没一个人敢提反对意见,卧牛村是纪艺萍的点,老格把情况跟她讲了,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给老格出了一个糊弄检查团的办法。播种时节,农户们照例播下老玉米的种子,然后在播好种子的地里铺上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上洒一层薄土,再种上新型玉米种子,这样,检查团来了看见的就是大面积种植新型玉米的盛况。等检查团一撤,农户们把塑料布一掀开,接茬儿生长的便是老玉米了。

时间不长,院子外响起汽车的引擎声,引擎声熄了,就看见镇书记和镇长急火火闯进来,见了纪艺萍就作自我检讨,说来迟了,请纪县长原谅。不等纪艺萍搭茬,镇长冲着老格和陈大光问,饭准备好了吗?陈大光说,准备好了,就在我家。纪艺萍连连摇头,说,今非昔比,中央严禁大吃大喝,这顿饭算了吧。镇书记说,我们当然要遵守纪律,大吃大喝是不行的,但不吃饭也是不行的,咱又不下馆子不讲排场,在家里吃顿便饭就算工作餐了。老格也说,是呀纪县长,咱们不把你当领导,请到家吃饭就把你当老乡了。

这样的安排令纪艺萍很难推辞,她随着一帮人去了陈大光家。大家稀里哗啦上炕,围着炕桌依次坐下,一桌农家饭菜便摆上来了。纪艺萍一看,都是白菜萝卜家常菜,也就释然。陈大光开了一瓶白酒,说,酒不好,可有些年头,是我爸那辈人留下来的。说罢逐个给大家斟酒,再拿眼睛看镇书记。镇书记说,瞧我干吗,纪县长又不是外人,别整没用的,你是东家,你先打场。陈大光又看老格,老格说,书记叫你打场你就打场,开始吧!陈大光这才嘻嘻笑着举起酒杯,对纪艺萍也是对大家说,纪县长是卧牛村的恩人,卧牛村人拿纪县长就当家里人,纪县长来蹲点,就是回家,欢迎纪县长回家,干杯!逐一碰杯,他一扬脖先干了,纪艺萍和其他人也都干了。

接着敬酒的是镇书记,这人年龄比纪艺萍小几岁,不是本地人,以前在县某中学当过副校长,和纪艺萍算是同行,他个人能力不错,溜须拍马的功夫又好,得到了县领导的赏识,有意栽培他,就调他到这个镇来独当一面。镇书记举起杯说,纪县长能常回家看看,不光是我们在座几位的福,也是全镇人民的福,我代表全镇人民欢迎纪县长回家。大家又干了杯,刚吃一口菜,镇书记又举起了酒杯,说,好事成双,东风吹战鼓擂,跟定毛主席我不怕谁。这么说吧,不管这世界谁跟谁,我只无限忠于毛主席,纪县长您就是我的毛主席,来,我跟纪县长单走一个。纪艺萍听着不顺耳,就有意直他的罗锅,说,这话听着耳熟,你敬林书记酒时也是这么说的吧?镇书记愣了一下,马上笑嘻嘻说,如果说林书记是毛主席,您就是林副主席。满桌人都笑起来。

纪艺萍压轴最后一个敬酒,忆峥嵘岁月,这敬酒已经是她再日常不过的节目,敬酒词她有无数套,各种场合用各种配套的祝酒词,几乎达到不加思考的程度。她故作平静地笑了笑,说,回家的感觉真好,人不亲土还亲呢,你们大家都是我的娘家人。为了县域经济的发展,为了白水县的未来,也为了卧牛村的未来,我谢大家,咱们满饮此杯吧!

干了杯中酒再咂咂嘴,纪艺萍品出了一种苦涩的味道,这次来卧牛村就是为了躲避官场那一套,可不自觉间,官场那一套又极其自然地找上门来。

吃完饭时,天已经黑透了,老格和陈大光要安排纪艺萍到村民家里住,被她拒绝了,她坚持要住村部,这样既不给老乡添麻烦,也各自方便。老格说,那早饭我来送。她摆摆手说,我不只是个副县长,还是个女人,我看过你们村部,要灶有灶要锅有锅,完全能做到自给自足。老格知道她的脾气,也就不再坚持。

镇书记和镇长执意要和老格一起把纪艺萍送到村部,然后他们才告辞。此时雨明显小下来,自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显得有些冷清,两侧歪歪斜斜的栅栏和外边的一幢幢农舍有些模糊不清,细雨中有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几天来自己所做的事情有违常规,她知道是到了该好好反省一下的时候了。

纪艺萍进了村部有床的那一个房间,床是单人床,上面有一个行李卷,打开,被褥上星星点点有一些可疑的痕迹,但她还是坚决地铺下去。这个房间还有一张小桌,她把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面上,然后找到网线做了连接,开机,却没有坐到桌边,而是一下子躺到床上。今晚她喝了半斤酒,虽有些酒意,却不影响她的思维,她两眼盯着天花板,听着窗外雨声,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神经像蚕丝一般纤弱起来。

一个女干部干到她这个位置是不容易的,不进则保应该是人之常情,她的不进反退并不是完全的心灰意冷,其实是早就有了的一种情绪的延续,官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明摆着上级的某个决定是错的,可只能说对,只能这么去做。违心的话说多了已成为一种习惯,偏偏她的自省意识又非常强烈,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习惯。这次成为县长候选人她也是身不由己,如果成功当选,这种习惯将会继续发扬光大,从这个角度讲,落选对她来说也算不上坏事,她可以以此为契机,把那个早就有了的念头付诸行动。

想当年她镇长当得窝囊,可后来当副县长、当常务副县长,她同样觉得自己当得窝囊。林洪生书记是个公认的有魄力的领导,敢想敢干,作风泼辣,也讲义气,但人的优点往往也是缺点,林洪生的缺点便是好大喜功,独断专行,金口一开,不管对错,无条件要下级执行。比如几年前市里承接了一个全国性园艺博览会,市委书记要把这个项目放到所辖的某一个县里,可这个市所辖的其他几县都不愿意接,都知道这是个形象工程,劳民伤财,办好了是市里的好处,办砸了还要承担责任。这时林洪生挺身而出,要下了这个项目,把这个项目放在了白水河畔。此工程浩大,需要无数土方,到哪里去挖?总不能把平地挖成深坑吧,所以只能去挖当地土质最好的白水山。国家有政策,禁止挖山毁林。负责实际工作的纪艺萍拿着文件去找林洪生签字,林洪生不签,却要求她负责挖山,她明知林洪生这是怕担责任,而自己又不能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冒这个风险。

还有一次,林洪生提出了一个致富口号,要在全县搞全民养殖,养什么?养一种叫草狸獭的啮齿类动物。商人李某出售种獭,声称全部高价回收,有种有收,应该是没啥风险的项目,可纪艺萍觉得这个李某不靠谱,跟林洪生提出来,立马被其批了一顿,说人有多大魄力就能做多大的事,看准了就要坚信不疑,要大面积推广。起初养獭者寥寥,经县、乡两级政府宣传鼓励,养殖户才多起来,当全县养草狸獭如火如荼,第一批幼獭成熟了,找那个李某回收时,李某和他的公司却销声匿迹了。养殖户受了骗,找到政府讨说法,林洪生又让纪艺萍负责处理此事。这样的屁股擦起来谈何容易,纪艺萍为了给养殖户落实补偿款,伤透了脑筋,跑断了腿。

更让她痛苦的是说假话,有一年上边要县里经营性资产的统计数据,白水县组成了若干个小组下去调查统计,统计结果很快报上来,数据大得惊人。纪艺萍对这样的数据持怀疑态度,自己信步走进了县城边缘的一个小机械加工点,这是一个有四间房子的院落,有一台车床,一台摇臂钻床,总共有两个人,一个是老板兼钳工,一个是雇用的车工。纪艺萍以要加工零件为由与老板攀谈起来,谈及统计小组来资产评估,老板苦笑不已,说自己办这个小厂总共投资二十万元,评估小组却给评估了二百万,我说我可没那么大家底,家底大产值也大,到时税务局来收税我有理讲不清。评估小组的人说,这是评估资产,不是评估产值,不多收你的税,你投资二十万,可那是两年前的事,那时的二十万就相当于现在的三十万,还有你这院子吧,怎么也值个百八十万的,加一起二百万也差不多。纪艺萍听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回去狠狠批评了那个评估小组,可是到了真正上报时,依然报的是原来的数据,没办法,评估数据得到了一把手的肯定。

有的县以张扬贫困为发展方针,打破头争做贫困县,以换取优惠的政策和扶贫款;有的县则一味浮夸,争当县域经济的领头雁。白水县当属后者,林洪生当书记以来一直强调要消灭财政赤字,上报的财政状况就难免打肿脸充胖子。而真正的财政缺口就只好由县长、副县长这些具体干工作的人来承担。纪艺萍当常务副县长有好几年了,她几乎不堪重负。

外边的雨声依然不紧不慢地响着,纪艺萍本来是沾枕头就着的那种人,可这一晚她清醒得很,她睁着眼睛穿过黑暗,清晰地看见了许多曾经有过的,或者根本没有过的场景。她今年46岁,自打当了干部,时间就过得飞快,尤其三十六到四十六岁这十年,几乎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倏忽过去了。她的容貌初看中等,细看却是高等,是那种不惊艳,越看越好看的那种。女干部群体中,中等成色的人居多,太漂亮容易惹是非,太丑了又对不起群众和领导,中等成色的女性是最适合做干部的了,而像她这样把美色大隐于市、细看才好看的女人,无疑是女干部中的佼佼者。但是,46岁的女人毕竟已经现出老态,美肤品为她掩盖了眼角、额头上细碎的皱纹,而大笑时这些皱纹又会欲盖弥彰。穿着衣服她的体型依然姣好,脱了衣服,肚子上的赘肉便会显现,特别是那对原本高挺的乳房,没了乳罩的托举,已经不可救药地成了两只下垂的布袋。如果真有时间隧道,穿越回去的她又会是原来的样子吗?

手机铃声打破了纪艺萍的神游,她伸出一只手抓过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慵懒地按键接电话。电话是她的丈夫沈国杰打来的,也是十分慵懒的腔调,问她忙什么呢,怎么一直都没回家。纪艺萍本想跟他说说自己这个重要的决定,按常理,做这么大的决定她是应该和沈国杰商量的,但她确实没有和他商量,事情做完了又怎好和他开口呢?

纪艺萍说,我来卧牛村蹲点了。

蹲多久?

一个星期吧。

这样算来,你又半个月不能回家了?

这又不是啥新鲜事,对你不应该是件坏事吧?

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算了,不跟你说没用的了,说实在的吧,我听说你给组织部门递交了辞职申请,有这事吗?

纪艺萍心头一颤,沈国杰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工程师,算不上消息灵通人士,他都知道这件事了,看来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沈国杰说,你这么做经过慎重思考了吗?

当然。

你不觉得这么做会是我党的一个重大损失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党绝不会同意我的申请;反之,我腾出一个重要位置,就是为我党作贡献了。

我也不想多说啥,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就十分钟,通话结束了。这段对话其实就是他们夫妻关系的真实写照,不痛不痒,揶揄调侃,任何一方的任何一件大事对另一方似乎都无关紧要。想当年,纪艺萍已经是30岁的大龄女青年,因为一位领导与纪艺萍有暧昧传闻,怕引起对自己不好的议论,便托人给纪艺萍介绍了沈国杰。沈国杰是那种胸无大志,带有一些书卷气,生活浑浑噩噩的人,纪艺萍觉得他是一壶温吞水,永远也不会激起自己的热情,交往几天她便提出分手,却被那位领导给拦住了,说这样一个人,也许最适合做女干部的家属。此时纪艺萍正承受着双重压力,一方面的压力来自父母,30岁了还大姑娘一个,父母没有不上火的;另一方面的压力来自那个领导,纪艺萍的官场生涯中有两个贵人,一个就是这位领导,另一个是林洪生。纪艺萍是这位领导把她从市里的第七中学调到市委宣传部做干事的,当时领导的老婆认定她与领导有染,不然三十出头了怎还不肯结婚?领导急于辩白,便施压纪艺萍赶紧结束单身。勉强着处下去,勉强着结婚,这桩婚姻的基因便有了天生的缺欠。

沈国杰最初看中的是纪艺萍的长相,娶一个越看越好看的妻子他认为自己赚了。随着岁月流逝审美疲劳,他对纪艺萍的兴趣呈直线下降状,他们的家在市区,纪艺萍后来一直在白水县工作,不在家住成了家常便饭。二人的感情越来越淡,矛盾越来越多,特别是一些风言风语令他极不自在,有好几次吵架到了离婚的边缘,但纪艺萍总是及时刹车,她清醒地知道,离婚是干部的大忌,特别是女干部,等于自毁前程。为了不离婚,她总是忍住性子低下姿态说一些小话,用不能伤害女儿这样的理由来劝他。有时口头言语不好使就用肢体语言,主动示爱,变着花样让他舒服了,满天的云彩也就暂时散开。二人和好之后纪艺萍反而更加痛苦,觉得自己比每个女人活得都屈,比每个女人活得都没有自我。

纪艺萍翻了个身,她听见窗外的雨声轻一阵重一阵,如同一个女人在向闺蜜倾诉一些难言的隐忧。

从卧牛村回到县城那天是个晴天,天空中出现了少有的蔚蓝色,县府大院铺洒一地的阳光,连墙边的那一排顶着一身灰尘的树木都通体透亮,每一片叶子都似一颗闪光的晶体。在这样的阳光里纪艺萍的心情好了许多,她把车子停下,信步往办公楼走。几只在地上觅食的灰鸽子被她的脚步惊飞,在头顶上发出一阵扑打翅膀的声音。

纪艺萍径直去了林洪生的办公室,敲门,进屋,打招呼,落座,一气呵成。林洪生盯着她好一阵没说话,把她盯毛了,她不自在地笑了笑,说林书记再不说话,我可坐不住了。

林洪生目光凝重,他是真的很欣赏纪艺萍。纪艺萍知道,这个书记除了好大喜功,人品还是不错的,他提拔她重用她,对她却没有一点出格之举,说有那么一点点小暧昧都有些牵强。在竞争县长的过程中,林洪生一直倾向于她,她也因此呼声最高。她意外败北,他似乎比她自己还觉惋惜。对她的请辞,他更是接受不了。

市委组织部的决定下来了。林洪生终于开口。

同意我回七中教书了?

国家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怎能轻易让你回到原点呢!你的下一站是到市社科联当主席。

纪艺萍愣住了,这完全是个意想不到的结果,这个位置是县级正职,从常务副县长的位置到这个位置是明升暗降,是从权力中心到权力的边缘,一般人会一时失落得难以承受。纪艺萍也有些失落,但失落的不是到了权力边缘,而是没有一步到位地回到学校教书。

真的舍不得你走,但没办法了。林洪生又说。

林书记这些年重用我,我会感激一辈子。

说这话就见外了,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找我。

一定会用得着您的,到时候我不会客气。

从林洪生的办公室出来,纪艺萍就开始为下一站作准备了。去社科联是她以前从没有想过的事,不过组织上这么安排也是自有道理,你又没犯什么错误,总不能一下子把你一撸到底吧?

公布任命之前是一系列的考察,比如民主测评、听取多方意见等等,结果当然是和几乎所有受考察的干部一样,顺利通过。对于一个“走下坡路”的干部,大家的同情心被极大地激发起来,大家高度评价了她,一边倒,没有人说她一条缺点。半个月后,纪艺萍顺利地到社科联报到了。

按惯例,原单位主要领导是要把她送到新单位的,林洪生书记要送,新任县长老郭也抢着要送,老郭是与纪艺萍竞争县长的胜利者,他的送别充满了一种真诚的歉意,林洪生不好和他争,这个差事便落到他的头上。往市里来的路上,老郭执意要和纪艺萍坐一辆车,而且同坐在了后一排,一路上他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依依惜别的话。纪艺萍听得出老郭的话是真诚的,一旦政敌关系解除,对手构不成对手了,一种新型的伙伴关系也就会迅速建立起来。

车子赶到市区,驶进那栋破旧的办公大楼时着实费了一番周折,这栋大楼在市区的繁华地段,一层是门市房,有药店、银行网点和手机专卖店,在这些商家门脸的拥挤中有一扇只有住宅入户门那么宽的门,门框上挤着五面牌子,有“市马列主义研究会”“市精神文明办公室”“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市残疾人联合会”,第五面牌子才是社科联的牌子。门前鱼龙混杂,各种车辆停靠得如沙丁鱼罐头,他们的车子绕着大楼转了三圈也没找到一个车位,最后只好拐进一条小街,有违章嫌疑地停在街边,然后老郭和纪艺萍绕到大街上,走了10分钟才走到挂着五面牌子的门口,自嘲地笑笑,上楼。

社科联在五楼,这一楼层都是社科联的办公室,一进走廊就听见一串清脆的女人的笑声,声音是从一个副主席办公室传出来的,纪艺萍几乎从第一声就听出这是吴霞的笑声,两个多月前在某饭店包房里讲故事的场景瞬间出现在眼前,她扭头看了一眼老郭,突然觉得吴霞讲那个故事是在变相地帮助老郭打压她的气势。

顺势敲开这扇门,果见吴霞在里边陪着两位客人,这两位客人也是专程赶来送纪艺萍上任的,一位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一位是部里的处长,大家见面热烈地握手寒暄,轮到纪艺萍和吴霞握手时,二人一边握手一边凝视对方,沉默几秒钟,许多感慨都凝结在这无声的瞬间了。

吴霞率先开口说,真想不到咱俩还能一个锅里搅饭吃。

我初来乍到,还靠你多指点啊!

你是来掌舵的,我们听你的指点才对。

吴霞说罢,又朗声大笑起来。

纪艺萍到社科联报到的第二天,在会议室与全体人员开了个见面会。这天又是个雨天,大家坐进会议室时有的人身上还是潮湿的,窗外滴滴答答的雨点声像是一种伴奏,会议室里光线昏暗,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和会议桌一样的浊黄色。

会议由吴霞主持,参加者只有区区九个人,纪艺萍问身边的吴霞,所有人都到齐了?一个嘴快的女人抢先回答,刘贵峰没来,他要来了就十全十美了。纪艺萍还是第一次在只有十个人的单位工作。在千军万马前讲话讲惯了,眼前的连自己在内的九个人令她不免有些失落。

失落只是瞬间的情绪,她的心很快便找到了平衡点,在这样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单位,做真正的自己难度要小得多,她的情绪应该向庆幸方向靠拢更为恰当。

会议室里有一张长条会议桌,纪艺萍坐在靠南边中间的位置,她的右首边坐着吴霞,左首边坐着的是一个叫关才俊的矮胖男人,其他六个人则坐在对面的位置。社科联设正副主席三人,纪艺萍是主席兼党组书记,副主席便是吴霞和关才俊,吴霞排行在前,关才俊在后。别看只有九个人,运作起来却是十足的官场套路。

原正职主席到站退休才两个月,这两个月一把手空缺,副主席中排在前边的吴霞在这两个月里实际上起到了一把手的作用,组织上虽没有明确由她主持工作,但开会、办事大家都以她为中心,她也当仁不让,担起了这个责任,在这两个月里把社科联的工作搞得井井有条。对于这个空缺的一把手位置,说她不觊觎是不真实的,纪艺萍的到来使她的觊觎成了破碎的泡沫,她心里不快,脸上还要做得得体,讲起话来字字饱含热情,像窗外街边树上那些饱含了水分的肥绿的树叶。

排在后边的副主席关才俊是个颇有心计的中年男人,早年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工作。活动中心活动多,每次活动人们都能看见胸前挂着单反相机的关才俊忙前忙后的身影。他的摄影技术极高,尤其是人像摄影的水平不但超过了专业的摄影师,连市摄影家协会的主席、副主席们都甘拜下风。他给本市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拍摄过肖像,因此也和这些人常有来往。

吴霞水花四溅地讲了一通,就该纪艺萍跟大家讲点什么了,这讲点什么既是就职演说,又是新工作的开场白。纪艺萍讲得简单扼要,一切按既定方针办,这单位以往怎么工作,以后依然怎么工作。她这么讲一是给大家吃个定心丸,肯定和尊重前主席和大家以往的工作;二也是讲给自己听,该不多事尽量不多事。

纪艺萍的讲话赢得了热烈掌声,看来,这样的态度是顺乎民意的。会议就这样散了,总共不到半个小时。

大家络绎往外走,这个时候,纪艺萍正好顺势和每个人一一握手,站在一旁的吴霞则逐个给她介绍。轮到最后是那个快嘴女人,吴霞介绍道,这个是咱单位最多才多艺的人,叫何珍珠。纪艺萍对何珍珠的第一感觉就是不舒服,也不是她长得差到哪儿去,她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樱桃嘴,就五官来说应该是个美人,可不知为什么,让人看了总觉得有点别扭。是五官搭配得不和谐,还是打扮得不顺眼?纪艺萍一时也搞不明白,想想社科联应该都是有学问搞研究的人,也就强压了不舒服的感觉,刻意让自己对她提起一种敬意来。

只几天工夫,纪艺萍就知道自己先前的估计是错误的,这个单位叫社科联,其实没几个是搞社会科学研究的,这里的人员组成有百分之九十是行政干部,用吴霞的说法,是把一些没地方安排的干部都安排在社科联或文联了。社科联总共十个人,有的是副科级,有的是正科级,有的是副县级,有的是正县级,却几乎无一例外是上级不待见的受贬干部。因此,在这些人之间便弥漫着一种悲怨的气息。起初纪艺萍认为这里的人一定都爱读书,可到每个办公室走一圈,却没见哪个办公室有多少书籍,更没有看见谁在伏案苦读。她把这个感觉跟吴霞说了,吴霞笑道,你也太概念化了吧,社科联的人就非得爱读书呀?咱楼下这一层是文联,以后没事你去遛遛,看那些被称为作家、诗人、画家、书法家的人读不读书。告诉你,能有个读报纸的就不错了,高手在民间,真正读书的其实是一些普通人,被选拔上来坐办公室的反而是一些只会拉帮结伙走关系的不学无术之辈。

纪艺萍觉得吴霞的话有些武断,这样的单位水都不浅,慢慢蹚吧。

一天,副主席关才俊来到纪艺萍的办公室,纪艺萍起身相迎,把关才俊让到沙发上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到沙发上。

关才俊说,早就知道纪主席是女中豪杰,是大家公认的全市最有发展前途的女干部。

呵呵,都46岁了,走下坡路了。

哪呀,您正当年嘛!您来社科联掌舵,这一潭死水就活了。咱这种单位的分量是因人而异,一把手弱则单位弱,一把手强则单位强,凭您的威望和能力,咱单位的好日子来了。

我能力有限,别把我看得太高。

关才俊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住纪艺萍,把纪艺萍看毛了。

纪艺萍说,怎么了,关主席,我身上有啥不对吗?

您别误会,我从一个摄影家的角度,发现您是个特别适合拍肖像的人,只要选好角度,拍出来的照片一定具有超凡的艺术效果。

只听说关主席照相照得好,可从没听人说我的照片好看。

那是没让我拍,让我拍,包您的相片人见人赞,您听我说,您五官端正,尤其是鼻子,横看成岭侧成峰,从侧面看,您的鼻梁直挺,与那双睫毛长长的眼睛一搭,效果就出来了。对了,最好用黑白照,有空我一定给您好好拍几张。

算了吧,拍我糟蹋胶卷呢!

现在都是数码相机,不费胶卷,您就别推辞了,您听我继续说,我说完您一定会让我拍。咱市委的赵副书记还是一个区委书记时,求我拍过肖像,拍完没一个月,就升任市委副书记了。咱市教育局的钱局长,还是一个职高的校长时求我拍照,也是不到一个月,升职当教育局局长了。还有高台区的前任区长老孙,让我拍了肖像后,一下子高升当了副市长。

你这么说,我还真不敢让你拍了。

为啥?

因为我真不想再升官了。

二人都笑了。

关才俊走后不久,又响起了敲门声,进来的是办公室主任郝刚,这人50多岁,高高瘦瘦的,比吴霞和关才俊年龄都大,是在社科联任职最长的一位,据说换了三任一把手,但办公室主任依然是他。这人善交际朋友多,办事有两下子,是社科联最有实力的一个人。

郝刚说,纪主席你还缺什么不?比如办公用品,生活用品,缺啥就跟我说,我去置办。

不缺啥了。

我虽然年长几岁,但有活儿你尽管吩咐,我不敢说啥都百分之百完成任务,但完成个八九不离十还是没问题的。

都说郝主任是能人,咱单位可以没有主席、副主席,但没您是万万不行的。

纪主席您可别听他们瞎说,折煞我呢!咱言归正传,我还有个事儿要请你批示,一把手空缺一段时间了,这事一直就这么拖着,财务上一把手一支笔嘛!我搞了一个项目,准备把全市的社科类专家组织起来,搞一次大规模的活动,联合会联合会,不搞活动就不是联合会了,我们准备以咱单位的名义向市财政申请拨款三十万。

三十万?财政拨款可是控制得相当严了,能拨给我们吗?

你只须签字,剩下的事情我来做。

郝刚把一份打印好了的,以社科联文件形式出现的申请报告递了过来,纪艺萍看着报告,想自己当常务副县长时签过的额度,这三十万就是毛毛雨了,但她知道社科联是个全靠财政拨款过日子的穷单位,请拨三十万就是大数目了。她初来乍到,还真不清楚这款该不该请,请多了还是请少了。她迟疑片刻,抬起头对郝刚说,郝主任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还不了解情况,这事过几天再说吧?郝刚的脸立马拉长,声音也拉长说,好吧!

快下班时又响起了敲门声,进来的是快嘴女人何珍珠,她和郝刚一样都是中层干部,实力仅次于郝刚。她来似乎也没什么事,进来就是一通闲聊,纪艺萍对这种走马灯般的造访有些不适应,如果是在县政府里,下属一般是不会没事到上级的办公室来聊天的,尤其她刚来不久,彼此还不知水深水浅,怎能轻易来蹚?纪艺萍就觉得这个单位和她以前待过的县政府有着明显的不同,也许是权力的边缘吧,大家的忌讳没有那么多,才能够这么快地融入。难道这不正是自己需要的吗?这么一想,她便对何珍珠热情起来。

何珍珠突然压低声音说,纪主席,想不想听听这里的人际关系?

这、这合适吗?

没啥不合适的,跟您说吧,吴主席和关主席是面和心不和,郝刚和吴主席也是面和心不和,刘贵峰和关主席更是驴唇不对马嘴,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吵起来……

黄昏,纪艺萍走在下班路上,脑子里还在想何珍珠说的所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和那个,那个又和另一个,只有十个人的单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居然乱成了一锅粥,令她丝毫没有感觉到边缘的轻松与简洁。街面上的车辆拥挤纷乱,看起来也像稠得搅不开的一锅粥。

纪艺萍是步行回家,在白水县时有专职司机为她服务,有时图方便,她自己也会亲自开车。市社科联没有公车,据说以前配给主席的一辆帕萨特轿车被司机弄丢了,前任主席索性也就不再要车,这样一来,按照惯例副县级以上的主席、副主席每人每月便能得到八百元的车补,也算照顾了两位副主席。纪艺萍调过来时林洪生书记说过要给她带一辆车,被她谢绝了,她不想再占白水县的便宜。

单位离家不算远,步行半个小时也就到了。一想到家,她的心头就滚过一阵异样的感觉,调回来之前,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这显然不正常,可不正常习惯了,这正常反而令她不习惯了。想一想沈国杰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想一想他那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懒散表情,甚至想一想他们之间的不咸不淡的性生活,她就有一种时隔多年的距离感。

纪艺萍到家时沈国杰已经先一步回家了,他正在厨房里下面条,一锅开水冒出的蒸汽相当汹涌,使他看起来像在云里雾里。回家这几天不断有人请吃,纪艺萍还没在家吃上一顿晚饭,她的正点下班令他颇感意外,他一边用筷子搅面条一边说,回来也不打声招呼,这面条可没给你带份儿。纪艺萍说,面条熟了你就撤出来,我进去再弄几个菜。

沈国杰很快从厨房撤出来,有人做菜对他来说是难得的福利。纪艺萍和大多数女强人不同的是,她的强不单单是在外边,在厨房里她同样是强大的,吃过她做的菜的人都会伸出大拇指真心地夸赞。纪艺萍把沈国杰煮的面条捞出锅,放进一个水盆里待用,再搜索冰箱,找出几种青菜和鸡肉、猪肉,叮叮当当忙活一阵,便有了一桌菜,道是:棒棒鸡丝、咕咾肉、辣酱烧茄子、白菜心拌干豆腐丝,还有一碗拌面条用的肉丝酱。虽然都算家常菜,经她手做的,味道就不一般了。

二人上桌,开了一瓶红酒。沈国杰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纪艺萍笑了笑说,就算是吧,咱俩有日子没在一起吃顿像样的饭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也是一景,庆贺一下吧。二人喝了第一口酒,吃了第一口菜,沈国杰吧嗒吧嗒滋味,说,味道挺香,但我还是觉得和以往的味道不一样,说说吧,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

纪艺萍岔开话题说,沈晓梅总去奶奶家住,也不是长久之计吧?

去她奶奶那儿总比在家住强,最起码她天天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沈国杰的音调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与无奈,沈晓梅是他们的女儿,17岁了,正读高二。纪艺萍对女儿一直有一种歉疚心理,至少在时间上,她亏欠女儿的太多,当干部的一天到晚总是在外边忙,尤其她常年在县里工作,离家远,别说照顾,连见一面的机会都十分有限。沈国杰倒是有时间照看女儿,可男人毕竟是男人,母性的无微不至他是无法给予的。奶奶看不过眼,干脆把孙女儿接了过去。一想到沈晓梅,纪艺萍就底气不足,已经打定的主意也开始风雨飘摇起来。

吃完饭,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沈国杰拿着遥控器不停地调换频道,歌舞、电视剧、体育比赛、新闻现场等交替变换,看得人眼花,纪艺萍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夺过他手里的遥控器。她按了一下切换,然后把一张光盘塞进了DVD机里。她说,还是看片吧!她放的片子是一部法国的艺术片,尺度很大,男女主人公的床上戏份不少。沈国杰说,县长看这种片子有点不太合适吧?纪艺萍说,县长也是人,别人看得县长也看得,这又不是什么三级片,我看一点毛病都没有。沈国杰说,好,好,没毛病就一起看吧。

两个人同坐在长沙发上,间隔不过半个屁股的距离,片里男女主人公在拥抱,接吻,这种时候看这种片子,沈国杰难免认为这是纪艺萍的一种暗示,尽管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谁离开谁都无关痛痒的程度,但毕竟是合法夫妻,而且片子的引领作用足够强大。没过多长时间,沈国杰的手就伸了过去,握住了纪艺萍的手,纪艺萍只穿着一件开领薄衫,隔着这层衣服她能感到那只手的颤抖,她想像少女那样尖叫一声拨开那只手,但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克服了这个念头。沈国杰把一颗头抵过来,在她的乳房部位来回画圈般地蹭,蹭得她有些痛也有些痒。接着,沈国杰扒开她的衣服,开始嘬她的乳头,渐渐地,她的身体有了反应,没了气力。沈国杰扒光她的衣服,就在沙发上将她压在身下,沙发响得很夸张,她开始有了快感。等做完了,她推开沈国杰一跃而起,一溜小跑钻进了卫生间,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

冲澡的时候纪艺萍发现下体有些肿,本很正常的性生活反而变得不正常了,莫非这是他们夫妻关系的某些征兆?

翌日早晨,纪艺萍照例主动做好了早餐。吃完饭,她对着镜子一边穿外衣一边像说一件家长里短的事情一样,说,我们离婚吧。也在穿衣服的沈国杰愣了一下,然后朝窗外望了望,说,不怕离婚影响你的仕途吗?

不怕了。

为啥?

为活得更像自己呗,这样对你对我好像都没坏处。

省社科联的寇副主席一行来市社科联调研,按安排好的,纪艺萍等人要去高速公路路口迎接。市社科联没有公车,郝刚和关才俊的私车便派上用场。临行纪艺萍对吴霞说,你不用去了,坐镇家里等着我们吧。纪艺萍当官当惯了,用的完全是命令的口吻,吴霞的脸上立马掠过一丝明显的不快。

等纪艺萍引着寇副主席一行呼啦啦来到会议室,会议室里只稀稀拉拉坐着三个人,寇副主席一行是六个人,相对比一下,主人还没有客人多,纪艺萍脸上挂不住,就气呼呼冲着吴霞说,赶紧给没来的那些人打电话,叫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会议室。吴霞把脖子一梗,说,我可没那能耐,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不是关机就是人在外地赶不回来。纪艺萍说,赶不回来也得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寇主席来调研这是何等大事,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吴霞不接茬儿,去和寇副主席套近乎,纪艺萍无奈,只好转向郝刚,郝刚也是一套和吴霞一样的词儿。纪艺萍看得出来,她没给郝刚在拨款的申请上签字,郝刚对她有抵触情绪。

只好将就着坐下,会议桌一边是省里来的人,一边是以纪艺萍为首的市社科联的人。六比六,正好相对平衡。纪艺萍说了一通“欢迎指导”之类的套话,然后请寇副主席讲话。寇副主席摆摆手说,还是先听市里的同志们讲讲,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都讲出来,我一定带回去,向领导汇报。话音刚落,何珍珠就霍地站起来,说,我讲几句吧,看寇主席这么平易近人,我就有啥说啥了,绝不藏着掖着,把一肚子苦水倒出来吧……说着说着,她眼圈一红,居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了,搞得大家都很意外。好在她哭得很有节制,哭了一会儿便不哭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何珍珠讲了自己的奋斗史,讲了自己如何不被重用如何被贬到社科联,又怎样克服困难在经费紧张的条件下发挥自己的优势,做出了一个又一个可歌可泣的事迹,多少年过去了,她的级别才是正科级,有提职的机会时,她却总是被有关领导遗忘在光天化日之下……

接下来发言的是郝刚,基调延续了何珍珠的风格,他虽没有流泪,却也是一直苦着脸在诉苦。他如何如何不被理解不被重用,他又如何如何不计前嫌,在资金短缺的情况下解决社科联的日常办公开销;如何如何舍下脸皮,低三下四地去为社科联与其他单位沟通,解决了多少棘手的问题;如何如何把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民间团体和众多的社科工作者组织起来,以搞活动为纽带,可就这样,申请微薄的经费还得不到领导的支持……

整个调研在悲戚的氛围中结束,寇副主席一行人告辞时,双方连说客气话的声调都低沉了许多。纪艺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不管怎么说,这是市直机关,弥漫的气息应该是积极向上的,怎么会有一派怨天尤人的颓废气?不行,怎么想怎么得改!纪艺萍的工作激情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被激发出来了。

纪艺萍把吴霞和关才俊叫到办公室,让他们坐下,说,咱们领导班子开个小会,我觉得这个单位的气氛不对,要把工作做好,就得改掉这个气氛,让大家有个新的精神风貌。

吴霞冷笑一声说,怎么改?不管是啥气氛,都是多少年形成的,存在的就一定有它的合理性。

不能这么说吧,社会上犯罪现象也是存在的,难道是合理的吗?

这两者不能一概而论,我是就事论事,说的是咱们单位,说白了,大家都是贬官,不要再人为挤压了,要惺惺相惜才对。

要所谓的惺惺相惜,还要我们这些主席、副主席干什么?

纪艺萍说罢把头转向关才俊,问,关主席,你有啥见解?关才俊态度明朗,他说,我完全同意纪主席的意见,这个单位是要好好整治整治了,长期以来,领导不力,群众思想涣散,说不来上班就不来上班……

关才俊的一席话令吴霞陷入孤立状态,以往二人五五分成保持平衡,现在有了纪艺萍,关才俊适时打破了平衡。吴霞不由得恼羞成怒,冲着关才俊说,你不要趁火打劫好不好?关才俊寸步不让,说,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趁火打劫呀?见二人争吵起来,纪艺萍只好相劝,这一劝吴霞又把火力转向了她,说,你一来就排斥我,大家都不是生人,都知道谁是什么虫变的……三个人的小会打成了罗圈架,纪艺萍早就听人讲过吴霞这个人不好处,近了,她挑你毛病;远了,她也挑你毛病。以前不在一个单位,偶尔见面亲亲热热,此时真的一锅搅马勺了,很快就成了对立面。

纪艺萍也不是善茬儿,是言必信行必果的角色,散会以后,她便传下话去,开始百日整治。第一项,抓考勤,抓迟到早退。

第二天上班时间到,十个人的单位按时来了六个人。纪艺萍叫来郝刚,让他分别给没到的四个人打电话,重申她的要求。第三天上班时间到,十个人的单位来了八个人,纪艺萍又让郝刚给没到的两个人打电话,继续重申她的要求。第四天上班时间到,十个人的单位来了九个人,剩下的就是一直不来上班的刘贵峰。纪艺萍放下话去,他若再不按时上班,扣除当月工资;超过三天不来,开除公职。

这天下午,纪艺萍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来到隔壁办公室的门口,这是吴霞的办公室,自从矛盾公开化,吴霞总是有意躲着她。她本想找吴霞了解一下刘贵峰的情况,但举起的手挺沉重的。以往她当镇长、当副县长时,为了自己更好地发展,她是能够轻易做到隐藏锋芒忍辱负重的,去主动找一个反对自己的下属根本不算个事,但此时她犹豫了,现在的她是想做真实的自己,真实的自己当然不想委屈自己了。

纪艺萍离开这扇门,尽量放轻脚步走到另一扇门前,这是关才俊的办公室。现在这个单位的形势是,吴霞与她唱对台戏,关才俊主动靠近她,是可以依靠的对象。但她举起手的瞬间又犹豫了,何珍珠告诉过她,关才俊与刘贵峰积怨甚深,关才俊能客观地反映刘贵峰的情况吗?

纪艺萍又离开这扇门,她一扇门一扇门地走过去,在走廊里走了一圈,居然不知道该进哪个屋。就在这时,楼梯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走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口时看见有一个陌生人从楼梯那边走出来,这是一个外表很普通的人,身材不高,脸部轮廓柔和,五官组合起来居然还有一种俊秀之态。二人对了一下眼神,纪艺萍转身时却被这个人叫住了。

你就是纪主席吧?那个人说。

你是……

我是刘贵峰。

刘贵峰随着纪艺萍进了她的办公室,没等她坐稳,刘贵峰就发难了,他站到她的办公桌前,身上仿佛冒出一团火。

刘贵峰说,听说你想开除我,我想问问,你有自圆其说的理由吗?

无故不来上班,这就是理由。

请你搞搞清楚,我不上班自有不上班的理由,你作这个决定之前调查研究了吗?

这还用调查研究?

看看,这就是我们领导的素质,现在不是在批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吗?明天我就去市委论论理。

随你,三天内你还是不上班,对不起,我按计划执行。

二人各不相让,气氛就是一团火。但不知为什么,纪艺萍怒在脸上,心里的火气反而没有看见刘贵峰之前那么壮了。来社科联这些天,刘贵峰的名字她已经听得十分耳熟,很多张嘴把这个名字打造成了一个放荡不羁、散漫无边的人。在纪艺萍的臆想中,刘贵峰应该是个身材高大一脸凶相的男人,与这样的男人过招能提高她的兴致和成功感。眼前的刘贵峰令她有些失望,他的身高几乎不超过她,也就一米七左右,五官俊秀,脸上虽有玩世不恭的东西,但怎么看怎么像做出来的,不是骨子里就有的那种。他用愤怒的表情与她争吵,仔细看,这愤怒中却有一丝与生俱来的羞赧和文气。纪艺萍的感觉在一瞬间有些错位,一时很难把人们嘴里的刘贵峰和眼前的刘贵峰归为一个整体。

刘贵峰走后,纪艺萍坐在办公桌前的阳光里,那种错位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她想来想去,想起了许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一所大学的操场上,为了备战校运动会,她正在练习1500米跑,她的身体素质天生地好,上小学时她就是学校的长跑冠军,上中学时是中长跑的冠军,上了大学,她依然是中长跑冠军强有力的竞争者。跑步对她来说是个极舒服的运动,呼吸加快了,脑袋缺氧了,思维反而比平时还活跃。那天午后,她一边跑一边想同班的一个男同学,他身材高大,脸有些长,腮边有浅浅的胡茬儿……她摔倒了,由于跑得太快,她摔得挺狠,全身一下子像散了架,想爬起来一时却爬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她扶起来,她龇牙咧嘴,感觉最疼的地方就是左膝盖,低头去看,左膝盖被蹭出一大片的筛子眼儿,有殷红的血开始渗出来。扶她起来的那个人拿了块白色的手帕帮她擦血,然后扶着她去了医务室。一瘸一拐走出好长一段路,她才发现扶她起来的这个人是个身材和她相仿的男生,他长得和她心仪的男生反差甚大,他脸上没有络腮胡茬儿,却有一抹女人般的秀气。事后她本想找人家说声谢谢,但左拖右拖,直到毕业她也没有去找他。这个男生显然与刘贵峰没有任何关系,想起他完全源于刘贵峰脸上那丝天然的羞赧。

敲门声响起,进来的是一脸诡秘之色的何珍珠,她反手把门关上,凑近纪艺萍,压低声音说,看见刘贵峰了吧,他就是这样一个看着不驴,实际挺驴的家伙。

接着,何珍珠开始介绍刘贵峰。

刘贵峰,46岁,某函授大学历史系毕业,因为没上过全日制大学,30岁以前一直在工厂当工人,后因为搞历史研究,在全国性学术刊物上发表了一些有分量的论文,在历史学界产生过一定的影响,被破格调到文化局以工代干,后升任过正科级的处长,40岁那年因与同事竞争副局长失利,调到社科联担任研究室主任。此君从调入社科联就开始走背字,两年前市直机关搞公务人员聘任制,市委组织部认定他是工勤编,不承认他的正科级身份,任凭他怎么去理论都不好使。这个中层干部的位置不能空着,何珍珠便从副科级被提拔到正科级当了主任。这样一来,刘贵峰成了单位里唯一一个工勤编的在职人员。

刘贵峰破罐子破摔,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搞历史研究了,开始搞舞台剧创作,他花了一年时间写了一个以本市酒厂的历史为题材的话剧剧本《酒天下》,剧本得到了一些专家的好评,市话剧团也想排演这出戏,但想让这家酒厂出钱赞助,却被拒绝了。这家酒厂的老总说,现在看话剧的人实在有限,演出十场百场的,不如在卫视上做几秒钟的广告。市话剧团改制后被完全推向市场,职工工资都成问题,根本没能力自掏腰包上新剧。没办法,这部《酒天下》的剧本便成了废纸一堆。

刘贵峰的家庭生活也是一团糟,他老婆是一家医院的护士,没结婚之前就和同科室的一名已婚医生搞得不清不白,据说还打过两次胎,名声极为不好。和刘贵峰处对象时,他的父母和朋友都反对这门亲事,唯有刘贵峰本人一意孤行看上了这个护士,他说人非圣贤,年少时谁都难免犯一两次错。婚后,当这位护士不再年轻时,事情又发生了,一次刘贵峰出差七天,因为事情办得顺利,他提前一天回来了。当他用钥匙打开自家的房门时,意外而又通俗的场景出现了,在那张他和她肆意翻滚过无数次的大床上,她正和另一个男人在肆意翻滚。二人离婚,迄今为止,刘贵峰已经做了八年的孤家寡人。

何珍珠说,刘贵峰看似聪明,实则愚蠢,你看看他这大半辈子,得过什么好呀?

纪艺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着听着听进去了,竟然有些同情刘贵峰。自古红颜薄命,才子同样命薄,一个有才华的人闹到如今这个地步,除了命运,还有更多值得思考的东西,比如干部制度,比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想着想着,她又无缘由地想起了大学时代的那个搀扶她去医务室的男生。

何珍珠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纪艺萍的手机响了。她接手机时何珍珠闭上了嘴巴,用等待的眼神看她,看着看着,她的嘴巴又张开了,而且越张越大,一副惊讶得不能自抑的样子。手机里的音量不低,满屋子都能听到。

电话是沈国杰打来的,他说,我同意离婚,啥时候去办手续?

纪艺萍说,明天吧!

离婚手续说办就办了,以前彼此叫嚣了好多年,却从来没有过实质性的动作,叫嚣不过是一种发泄罢了,维护官场中纪艺萍的清白之身才是最重要的。现在纪艺萍毫无顾忌了,沈国杰便也顺水推舟,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这早该结束的婚姻。

女儿沈晓梅归沈国杰,房产便也归沈国杰,纪艺萍净身出户。两人约定暂时不要对女儿讲,等她顺利地完成高考后再讲不迟。以前纪艺萍也是在外住的时间大于在家住,就是她总不在家,也不会轻易引起女儿的怀疑。纪艺萍在外租了一套两居室的老格局房子,第一晚一个人往这个陌生的新家走,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无比轻松的,她是一个重新做回真实自己的人,她脚步迈得很慢,像是有意更多地体会一下这种心情。街上依旧车来车往,一轮新月难得清晰地挂在天边,又大又扁,给她一种全新的感觉,凉风从大街的尽头吹过来,她迎着风走,轻松感慢慢消失,变成了一种悲凉与虚空。亮着车灯流水般穿行的车辆使夜晚显得愈发空旷深远,毫无尽头。这个毫无尽头使纪艺萍倍觉孤独。

一天上午,纪艺萍走进了吴霞的办公室,这令吴霞颇感意外,因为闹过一次,彼此间的距离一下子远了不少。纪艺萍开门见山,说,吴主席我有事和你商量。吴霞笑了笑,说,那我可受宠若惊了,难得有人这么待见我。纪艺萍心里有点堵,但她马上调整心态,瞬间滤掉了她话中阴阳怪气的成分。这样,再听什么不好听的话也就不那么难听了。

纪艺萍说,你分管人事,这件事由你出头去办比较合适。

啥事?

刘贵峰的编制问题,怎么说他也不该是工勤编吧,论专业水平,论工作资历,论实际工作情况,他都应该和别人一样是个机关干部吧?这个问题不理顺,也是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工作没做到位。

你这是说我的工作没做到位?

你别误会,我是说我们领导班子。

我分管人事,这还是说我嘛!

咱别在说你说我上绕圈子了,还是做实际工作吧,你去组织部再找一找有关领导。

我不去,我不想干扰人家组织部门的工作。

都是同事,替他出头也是出于感情嘛!

组织部不相信感情。

又谈崩了,纪艺萍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后果就是她亲自去了组织部。

纪艺萍先找到分管这些事的处室办公人员,啪啪啪地说明来意,人家也是啪啪啪地阻击过来,工勤就是工勤,有铁的制度在,无法更改。纪艺萍又去找这个处室的处长,处长态度冷漠,阴着脸听完她的陈述,阴着脸说,组织部门有组织部门的制度,动不得的。纪艺萍脱口说,处长,拜托了,这些年他干的一直是干部的工作,他的业务水平是我们单位,不,是全市社科界最出色的,总不能最初他是工勤,就像“文革”前的地主成分一样,背一辈子吧?处长继续阴着脸说,你说对了,还真得背一辈子。纪艺萍说,我好歹也是单位一把手,求你们给我个面子行不?处长阴着的脸终于晴了一下,笑了一声说,你说得没错,好歹你也是单位一把手,当了这么些年我党的干部,怎么还不懂我党的干部制度呢?噎得纪艺萍一时说不出话来。

纪艺萍又去找分管的副部长,得到的答复同上。他情急之下去找正职部长,可部长的门锁着,一打听才知道部长已经调往其他岗位,部长的位置暂时空缺着。她叹口气,只好悻悻而回。

为了一个对她并不感冒的下属出头抱打不平,这对以前的纪艺萍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这种意气用事的行为可不是一个成熟的领导干部该做的。回到社科联,刚进自己的办公室,门还没关严,关才俊便走进来,他的胸前挎着单反相机,一脸喜气地说,我说话算数,说给您拍照就一定给您拍照。纪艺萍正窝着一肚子的火,哪有闲心拍照,她连连摆手,说,不拍了不拍了,我这张脸有啥好拍的。关才俊说,您这张脸要是没啥好拍的,那这世界上就真没几张脸可拍了。好,您就坐在那儿不用动,我来找角度。说罢关才俊便开始左左右右地找角度,任凭纪艺萍怎么拒绝,他就是忙个不停。

关才俊终于找好了一个角度,说声别动,看我。纪艺萍无奈,只好做出一张笑脸,因为是做出来的,她知道那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关才俊咔嚓一声按下快门,然后举着相机让纪艺萍看,一看,显示屏上的自己果然笑得别扭,难看极了。

纪艺萍说,太难看了,删掉吧。

不能删,这是杰作,这表情不是摆出来的,是抢出来的,你看这微笑中带着淡淡的忧伤,简直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嘛!您听我的没错,有了这张肖像照,我包您以后有步。

有啥步呀?

升官呗!

关才俊出去后,纪艺萍扭头对着窗玻璃,看着玻璃里自己的那张脸,心神恍惚,胸膛里像塞满了一堆乱麻,一时无法理出头绪。不知过了多久,何珍珠进来了,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惯有的诡秘,压低声音说,纪主席,有情况我得跟你汇报。纪艺萍看得出来,这何珍珠是真心想跟她走近,要在以往,她会顺水推舟,把她发展成自己的铁杆,但此时,她显然更尊重心里的真实感受,而真实感受就是,她讨厌这个行为乖戾,极爱搬弄是非的女人。

何珍珠说,他们在背后议论您离婚的事呢!

别人嚼舌头是别人的事,我们最好不嚼舌头。

何珍珠讨个没趣,只好转换了话题,随便聊了几句别的,就讪讪退去了。

快下班时,一个电话令纪艺萍的心情好转了一些,电话是刘贵峰打来的,说晚上要请纪艺萍出去喝咖啡。纪艺萍心头一动,问,为什么?刘贵峰说,跟您赔礼道歉呗,是我太不懂事了,不问青红皂白就跟您吵了一架,可您不跟我计较,为了我还挺身而出去找组织部,让我说啥好呢!纪艺萍说,如果是为这,免了吧,为下属讨公道是我的职责,不用道歉,也不用感谢。

刘贵峰话锋一转说,要是不为道歉,不为感谢,只是想跟你聊聊呢?

那倒可以考虑。

那咱就定好了,凯伦咖啡,晚上七点。

好吧。

纪艺萍很少单独和男同事出去吃饭或喝咖啡,喝咖啡似乎比吃饭还具有暧昧成分,但不知为什么,对于这个刘贵峰,她的感觉和态度都是超常规的。除了她曾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大学时代的男生,她给自己趋于合理的解释是,去听一听不同于何珍珠、关才俊的声音,这对她下一步的工作或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下班后纪艺萍胡乱地吃了口饭,然后便对着镜子开始穿衣服。对于穿衣打扮她一向十分讲究,女干部的着装是有学问的,要穿得端正大气,朴素中见高贵,就是普通的衣服要穿出气质来,而看着穿在身上挺上档次的衣服,细究起来又不是什么奢华品牌,别人找不出说三道四的借口。今天纪艺萍反其道而行之,她换上了一件闺蜜送给她的意大利品牌的裙装。闺蜜是做大生意的,这裙装肯定价格不菲,当副县长时她是断不能穿的,此时情形不同,做真实的自己的想法不可遏止。

纪艺萍赶到咖啡厅时正好是晚上七点钟,多年领导干部的身份令她养成了守时的好习惯,早到晚到都不妥,准时才最合适,想做怎样的自我,这种养到骨子里的习惯也是改不掉的。她走进玻璃旋转门时,一眼就看见了一双顾盼的眼神,刘贵峰早到了,他坐在一处比较显眼的位置上,见她来了,连忙起身冲着她招手,就像一个迫不及待的殷勤的情侣。几日前的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艺萍坐到刘贵峰的对面,她发现刘贵峰今晚的造型显然也是经过修饰的,头发涂了一层啫喱水膏后精心地用手抓过,有一种帅气的乱。身上穿着的是笔挺的西装,看起来英俊儒雅,连个子小的缺点也被这造型淹没了。

我点了摩卡咖啡,你喜欢喝啥?刘贵峰说。

一样吧。纪艺萍说。

随便聊了几句后,服务员便端上了咖啡,看着散发香气的咖啡,纪艺萍的感觉出现了片刻的迷离,一种久违的说不清道不白的感觉攫住了她。

说说你的剧本吧!纪艺萍说。

好,我讲一讲《酒天下》里最有趣的一个桥段吧!刘贵峰说。

十一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纪艺萍又去了凯伦咖啡,这一次与她一起喝咖啡的是白水酒集团的老板刘德刚。纪艺萍和几天前一样穿得很任性,刘德刚一落座就啧啧连声,说,纪县长变了,变得越来越漂亮了。纪艺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发热,便有了一丝少女般的感觉。

刘德刚说,纪县长请我喝咖啡,稀罕事!

想求你办事。

求我办事,一个电话就妥嘛,还用这么隆重?

隆重一点,说明这事我很上心。

说吧,啥事?

我现在的单位有个人写了一个很漂亮的话剧剧本,叫《酒天下》,写一个酒厂从衰到盛的故事,我想把它搬上舞台。

叫我投资是吧,商人看重的是经济效益,我的经济回报呢?

把酒厂的名字改成白水酒厂,演出就等于给你做广告了。

舞台剧的广告效应我不看好。

那我的面子呢?

看好,可以达成意向。

这是一个意料到的结果,没有这份把握她是不会轻易张口求人的,她和刘德刚互利互惠这么些年,她张一回口,就是没经济回报,刘德刚也不会不给她这个面子。

从咖啡厅出来,纪艺萍一个人沿着街边走,走到一个车少人稀的胡同时,她掏出手机给刘贵峰打了个电话,把有人要投资拍戏的事告诉了他。电话那头出现了片刻的空白,纪艺萍喂喂了好几声,刘贵峰才喘着激动的粗气说,遇到纪主席我就是遇到贵人了。

第二天纪艺萍比往常早半个小时到了单位,她没想到刘贵峰比她来得还早,她一踏上四楼走廊就看见刘贵峰等在她的办公室门口,见了她刘贵峰就嘿嘿地笑,样子有些滑稽。纪艺萍开了门,让他进去。

门就那么开着,两个人聊了很长时间,聊的都是剧本的事。

等刘贵峰告辞时,门口率先响起了一串脚步声,纪艺萍借送刘贵峰出来的机会,在走廊左右看看,看见的是何珍珠的背影。

刚坐回到办公桌边,郝刚就走了进来,把一张纸递到她面前,她一看又是活动经费的申请,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上一次她说拖一拖,意思就是否决,按常理,作为下属的郝刚应该知难而退,不再提及此事。老调重弹,似乎是一种挑战。纪艺萍抬眼盯住郝刚,郝刚也盯着纪艺萍,四目相撞,谁都没回避。

咱们不搞活动,不主动联系社科工作者,还叫社科联吗?郝刚说。

形式主义的活动还是不搞为好。

纪主席,这次活动我特意找了市委的陈副书记,陈书记已经表态大力支持,叫咱单位递个申请,也是走个程序。

我看还是算了吧。

纪主席,陈书记都同意了,您这是何苦呢?

纪艺萍还是不松口,郝刚悻悻而退。要在以往,纪艺萍显然不会这么做,郝刚是实力派,拉拢争取还来不及呢,怎能轻易把他推给对手?她在这个单位里的对手是谁?她及时止住了自己这种找对手的念头,不管事情往什么方向发展,做一个本真的自己才是她想要的。

纪艺萍在办公室待了一整天,没有人来向她汇报工作,也没有人找她聊闲天,时间像黏稠的液体,流动得极不顺畅。她看得出,单位里的人开始有意躲避她,她猜得出是谁在捣鬼,如果她想扭转局面,她的办法多的是,但她懒得这么做。

下班的时候,纪艺萍在楼下碰见了吴霞,她本想不理她,一走了之,却被一脸笑容的吴霞给叫住了。这一段时间吴霞对她一直不冷不热,这突然的热情令她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吴霞闺蜜般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了吧,林洪生调到市委组织部当部长了。纪艺萍脑袋里有亮光一闪,她还真不知道有这回事,更无法立即想到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看来,你在社科联待不长了!吴霞说。

为啥?

明摆着嘛,会有更重要的位置等着你呢!

她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就告辞了。都知道她和林洪生相处得不错,林升任要职,她出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可她不这么想,她是个任性地往边缘走的人了,不会主动出击去蹚浑水。

一个人往家走的路上,她又否掉了刚才的想法。忍了忍没忍住,她掏出手机给林洪生打了个电话,先是恭喜荣升,然后迫不及待就把刘贵峰编制的事说了一遍。林洪生说,我对这个刘贵峰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说说,你现在最想干的工作是什么?纪艺萍想都没想就说,想去七中教书。林洪生说,你呀你呀,不思进取了,叫我怎么说你好呢!纪艺萍听得出林洪生的语调里满是惋惜。

一个月后,话剧《酒天下》正式在市工人文化宫上演,一连演了一周,场场爆满。又一个月后,刘贵峰的干部身份也理顺了,正科级待遇得到了恢复。

吴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纪艺萍说,刘贵峰算遇上贵人了,他该怎么感谢你呀!纪艺萍听着不顺耳,冷笑一声说,有啥可感谢的,这本来就应该是我们要做的工作。吴霞说,纪主席的意思是,我这个主管人事的副主席没有干好工作喽?纪艺萍说,我们都没有干好工作。

纪艺萍是在走廊里和吴霞说这番话的,说完话要回自己的办公室,没走两步,迎头遇上了关才俊,二人都只是笑了笑,谁也没吭声。这段时间她和刘贵峰走得颇近,与刘贵峰不和的关才俊便对纪艺萍有了看法,从最初的向她靠拢转而有意回避。而她办妥了刘贵峰转干,刘贵峰顺利恢复了正科级的待遇,那么他恢复以前担任的研究室主任一职也就不是不可能的了,现任主任何珍珠感到了威胁,便也对纪艺萍有了意见。这样一来,吴霞、郝刚、关才俊、何珍珠等人自然形成了一个对抗纪艺萍的统一战线。

进了办公室,纪艺萍一屁股坐到皮转椅上,她不自觉地来回晃了晃身体,目光从天棚渐渐移到桌面,一下子落在用相框裱起来的一张照片上,这张照片就是关才俊给她拍的那张肖像照,是黑白的,明暗分明,照片中的自己虽然笑容有些苦,但明眸皓齿,有一种特别的光芒,像坐在时间隧道里一个遥远的地方与现在的她凝视。

门咣当一声被推开,闯进来的是刘贵峰,他掩饰不住从心往外的兴奋,冲着纪艺萍说,《酒天下》就要去省城巡演了,临走之前,我想请你吃顿饭,不,还是喝咖啡吧。

纪艺萍说,免了吧。

别呀,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纪艺萍知道自己本该拒绝和他去这类场合,但一种柔软而顽固的东西挡住了她。

十二

因为喝多了咖啡,纪艺萍一宿都没有睡着,翌日上班,脑袋就像灌了铅,昏沉沉的。走在走廊里,她发现和她打招呼的好几个人都表情怪异,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刚刚落座,吴霞急闯进来,她一脸的怒火,整个人像裹了一团气体。纪艺萍以为她是来找自己打架的,便下意识地站起来,愣愣地看她。

吴霞说,有人写了上告信给市委,把你给告了。

告我?我有啥好告的。

你认为没有,我也认为没有,但这些人太复杂,太阴险,他们认为有,你有啥法子?

有意见向上级反映,也没啥了不起的。

问题是,他们反映的问题很可能是无中生有,搞得你没吃鱼却弄得一身腥。说实在的,咱俩是老关系,关键时候还得站在一起,共同对付这股恶势力。

纪艺萍不喜欢议论这种事,她哼哼哈哈地敷衍,搞得吴霞也没了兴趣。

这天下午,市纪委的一个副主任找纪艺萍谈话,主题就是举报的问题。谈话过程中她得知了举报的内容,大致有三条。一是说她专横跋扈,排斥其他班子成员;二是不作为,压制下属的工作热情,使一些正当的活动无法开展;三是与男下属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并且列举了约会时间、地点等。

纪艺萍脑袋嗡的一下,这个时候,最初的无所谓一下子就化作了无边的愤怒。前两条罪状比较弹性,对她的打击力有限。唯有第三条有具体所指,明显指的是她与刘贵峰,表面看这一条不算大事,属生活作风问题,但越是这种问题越容易说不清道不明,越容易使人阴沟翻船。

纪艺萍炸开了,吼道,我跟男下属一起喝杯咖啡还犯法了不成?副主任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好一阵没说话,反而使她更坐不住了。她继续吼道,这是诽谤、诬陷……说着说着看副主任还是波澜不惊,猛然一下子噎住了,几乎再说不出话来。

作为一个领导干部,要处事不惊。副主任说。

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冷静对待纪检部门的调查。副主任又说。

纪艺萍脸上热辣辣的,她觉得委屈,到这个单位本来是往回走,没想到这里居然更凶险。

从纪委出来,纪艺萍就去找林洪生。

林洪生显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他让纪艺萍坐下,起身亲自给她沏了一杯茶。接过热得烫手的茶杯,纪艺萍突然鼻子一酸,流出了几滴眼泪。想一想以前在林洪生手下当副县长时,也曾有人风言风语,但林洪生硬是顶着谣言重用她,她知道林洪生除了看中她的能力,对她的那份男女之间的好感也起着重要作用。但始于暧昧,止于暧昧,是她为人的底线。流泪完全是见了亲人后的情不自禁,是一个女人的本能。

这个主席我不想当了。纪艺萍说。

知难而退,这不是你的性格。

这就是我的性格,以前的我是假的,是做出来的,现在的我才是真实的。

艺萍,别意气用事,做干部这么些年了,总该越来越成熟吧?

可恶的成熟,我不要了,放我去教书吧!

别这么脆弱好不好,党培养你这么多年,亏你说出这样的话!

林洪生不高兴了,他脸一拉,纪艺萍也有些紧张,就赶紧咽下了许多话。

这天晚上,纪艺萍九点多钟就上床了,她只是躺着,并没有睡意,租住的这套房子在偏僻地段,一到晚上,楼外的胡同空空荡荡,寂静得如同荒郊野外。这样的环境很适合睡眠,可她就是睡不着,连日来的事情搞得她十分疲惫,原本强大的神经竟然也变得像蚕丝一样纤弱了,她无法抵抗一波又一波的胡思乱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响了,她这才意识到手机没关。她懒懒地摸过手机,一看是刘贵峰的号码,心里就忽悠了一下。

刘贵峰说,我有话跟你说。

说呗!

我要当面跟你说,我就在你家楼下,我想上去。

这么晚了,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呢?

已经有人说我们的关系不正常了,我看还是注意一点自己的言行为好。

我们都是单身,就是有了关系,也不该算不正常吧?

纪艺萍心头一怔,黑洞洞的壳儿开了一道缝儿,有一束亮光挤了进来。没错,都是单身,大不了在谈恋爱嘛,这类单位又没有明确规定上下级间不能谈恋爱。她有意抵抗内心预设的程序,强迫自己下床,走到门边,按下了进门的按钮。

楼门开了,房门也开了,当刘贵峰站到眼前时,纪艺萍又有些后悔,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都怪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刘贵峰说。

都是我应该做的,谈不上麻烦。

尤其是男女关系的流言……

不提它了。

不,要提,男女关系就男女关系,艺萍,我喜欢上你了。

别这样。

真的,我没骗你,也没骗自己。

是随随便便那种,还是以结婚为目的?

当然是后者。

刘贵峰一把抱住了纪艺萍,纪艺萍的本意是要往外推的,可是力量太小没推出去。

刘贵峰将她抱起,她的心跳一下子上升到了空前的频率,她嘴上说不,身子却老实得可怜。刘贵峰抱着她走向卧室,小小心心将她撂在床上,然后开始解她的衣服。解到乳罩时怎么也解不开,她居然伸出手,自己把它解开了。

完事后她飞快地去了卫生间,下体有一点点痛,她弯下腰仔细看,只是有点红,并没有受伤。看来有点痛只是不习惯,以后习惯了,就不会有痛感了。

十三

纪艺萍一个人去了第七中学。

事先她给校长老贾打了个电话,当她跟门卫打过招呼,走进校园时,看见教学楼那边拥出一支人马,为首的正是老贾。这支人马热烈而有秩序地奔她而来,老贾一马当先,小跑着赶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说,欢迎欢迎,欢迎纪主席回母校参观。纪艺萍说,不是参观,是真的想回来当教师。老贾笑道,纪主席您开玩笑,您要是调教育系统工作,怎么也得是调教育局当局长来领导我们,怎么可能回学校教书呢!纪艺萍望着他身后兴高采烈的一群人,说,这是干吗呀?老贾说,欢迎你回母校呗,只要是现在没课的教师,都出来迎接你了。

然后,大家簇拥着她进了会议室。

长条会议桌上摆着鲜花和洗过的水果,这令纪艺萍联想到她去下级单位参加活动时的情景。老贾陪着她居中而坐,其他人则围绕中心坐定。老贾致欢迎词,然后请纪艺萍讲话。纪艺萍推不过,只好开口讲,她讲得很随意,很动情,主要讲的是她如何向往教师这个职业,为官多年,依然想念母校,如何想调回母校做一名普通的教师……讲到动情处,她的眼睛潮湿了。

她讲完话,老贾叫大家都讲讲,于是,这些人便开始有先有后地讲起来,讲的大都是感谢与希望的话,感谢纪主席身居要职依然挂念母校,希望纪主席利用自己的职务和影响,为学校争得更多的经费,改善办学条件,改善食堂的伙食,改善教职工待遇,重建濒危的教学楼……纪艺萍听着听着听明白了,他们希望的不是她回来当教师,而是要她利用所谓当官的身份,为学校谋福利。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来这里上班了,这些人又会怎么待她呢?想着想着她出了一身冷汗。

见面会开了整整三个小时,结束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老贾要请纪艺萍吃晚饭,被她坚定地拒绝了。从一大片热烈的氛围中脱身,她觉得周身腻腻的,汗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她没有急于回家,而是一个人沿着街边默默地走,走到上灯时分,才感到肚子有些饿,她懒得一个人回去做饭,就找了个小面馆走了进去。

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要了两个小菜和一碗面,等着人家做面时,她把头扭向窗子,她发现街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这才意识到要下雨了,天说阴就阴,成了黑压压一片。过了一会儿,有雨点声响起来,她又扭头看了看窗外,雨下得不大,侧耳细听,有雨点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很重的声响,空旷、迷离、脆弱,她陡然升起一种可怕的孤独感。

她掏出手机,给刘贵峰打了个电话,当听到刘贵峰浑厚的男中音时,她即刻有了一种莫名的依靠感,对男人的这种感觉以往她是没有过的,莫非叫作爱情的神秘东西真的像窗外的细雨一般,簌簌淋到她头上了?

跟你说一件事,我已经向组织部门递交了请调报告。纪艺萍说。

你想调哪儿?

调七中当数学教员。

她本想和刘贵峰说一些适合这种场景下的私密而富有情调的话题,没想到出口竟是这种话题,她自嘲般笑了笑,怅然盯住窗外雨中的一棵桃树。

你怎么这么傻呀,我还没听过有人放着官不当,上级批准了吗?

批准了。

纪艺萍顺口撒了一个谎。

你叫我说你啥好呀,我本想你会借上林洪生的光调任一个要职,那样我就能借上你的光,也调一个好位置,现在看来,全泡汤了。

我一个人在吃面,你能过来陪我吗?

我、我……

刘贵峰支支吾吾,纪艺萍没等刘贵峰说清楚来还是不来,就一用力按断了电话。

服务员把冒着热气的面端了上来,纪艺萍抓起筷子,吧嗒吧嗒嘴,已经没有一点吃面的胃口了。

原载《长江文艺》2015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吴大洪  向  午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李铁,男,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在全国各大期刊发表了《乔师傅的手艺》《杜一民的复辟阴谋》《冰雪荔枝》等中短篇小说,出版过小说集《冰雪荔枝》《点灯》《一掠而过的风景》等,多次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北京文学》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等。曾获得《小说月报》百花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

创作谈:拉她一把

李  铁

一直写不好创作谈,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吧。先用点文词儿,这篇小说就是想通过一个具体的人物和她所参与的事件,来揭示人物在时代洪流中的随波逐流与挣扎。我一直认为小说是写关系的,写人与时代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心灵的关系。去找一些人,写他们的这些关系,小说就写出来了。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个女干部,干部辛苦,女干部更辛苦。在普通人眼里,干部们“高大上”,普通人只能敬而远之。但无论他们是真的“高大上”,还是主席台上“高大上”,角落里“矮小下”,在普通人眼里,他们都是被脸谱化的一群人。写这篇小说,还是想还原他们作为人的这个普通身份。

作为普通人,我知道大家背地里骂他们,可当我们这群人里偶尔来了这么一个人,我们又会以敬仰的目光看他们,以他们为中心,吃饭请他坐在主座,先去敬他的酒。就是在一个边缘的人员相对清高的单位里,也是官派十足,走路和座位也不能错了一个,大家都自觉遵守规则。在现实生活中干部都是努力向前的,没见过谁主动后撤,我就在小说中让纪艺萍后撤一把,看看会有什么情状发生。其实很容易就想到纪艺萍后撤后的遭遇了,没办法,体制使然,人文环境使然。

纪艺萍能否做成真正的自己呢?这样的环境能让她做成真正的自己吗?还是很容易就想到她是做不成自己的,做成自己只能是一厢情愿的,不切合实际的,发生在小说里的。让纪艺萍在小说里真实一把,也算是对得起辛勤工作的纪艺萍们。

早就想写一个以领导干部为主要人物的小说,开了好多次头都搁笔了。这样的小说写虚了脱离实际,只能写实,而写实又往往会陷入沉闷,缺少小说应有的洒脱,不讨巧,因此纠结。后来还是一咬牙把它写出来了,实就实吧,我们本来就生活在这样的实之中嘛,尽管现实中多有荒诞。不喜欢后撤之前的纪艺萍,喜欢后撤之后的纪艺萍,尽管后撤前后撤后她都辛苦无比。想在小说中伸出一只手,拉她一把,把更多的纪艺萍们拉回人性,拉到更有人情味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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