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炉

2015-05-30 14:39张策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火

许贵生看到父亲的时候,是在正午,在工厂生活区的大院里。此时绿树成阴,蝉声聒噪,炎热正如潮水般地漫过坚硬的黄土地面。老人就像一棵树似的,挺立在院子中央,完全是军人标准的立正姿势。许贵生就远远地站住了脚,本能地意识到那就是父亲了。刚刚和阿花缠绵过的柔情蜜意瞬间退去,浑身只剩下一层滑腻的汗水,感觉上不是凉爽,而是阴冷。

许贵生当然不是第一次见过父亲。但不知为什么,他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突然感觉到父亲是个真实的人,感觉到这个老头子今后会像钉子一样地钉在自己的生活里了。在战犯管理所的接见室里,父亲身上的深灰色囚服,使挺直腰板面无表情的老人完全凝固在一种水泥似的呆滞状态里,许贵生感觉不到他生命的气息,只觉得有一种硬邦邦的拒绝感,像面对着一具僵尸。现在,父亲身着和厂里众多男人一样的白色短袖衬衣和蓝色裤子,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白边懒汉布鞋,整个人也就和厂里的人们没有了区别。只是那种冷冷的态度,感觉仍然是混凝土般的坚硬,虽然已经有了些强弩之末的颓势。

许贵生就站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绕路回家,竭力避开老人的视线。仿佛一旦被父亲瞄到,就是一场灾祸似的。

是福是祸,就在保全工许贵生的心里,翻翻滚滚的不是滋味了。回家的小路也似乎变了模样,不仅长,而且坎坷。

当他疲惫地推开家门的时候,看见的则是和以往每天一模一样的场景。父亲的归来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什么,母亲仍然倚在床头上,仍然吸着烟,烟雾里的脸也依然浮肿着,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许贵生指指窗外,含混地试探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母亲看向儿子的目光沉浸在烟雾里,闪闪烁烁的,没有焦点。

“他站在那儿干什么?”许贵生不满地说,“示威?”

母亲不理睬他。她掐灭烟头,从茶杯里捞出一撮茶叶,放在嘴里嚼。母亲从不在人们面前吸烟,吸完后也从不留着满嘴的烟气。张丽芸是厂医务室的医生,此刻还穿着不那么干净的白大褂。前胸上粗劣地印着“星火厂”字样,恣意洇透的红色像是血渍。

许贵生就往里屋走。边走边说:“他要示威也应该上北京去,厂子里谁他妈的认识他?”

他听得见身后窸窣的声音,知道母亲并没有想回答他什么。母亲要上班了,她在照例梳理头发整理衣着。他知道母亲的心情也不那么好,起码对院子里的人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憎恨。

许贵生就不再说话,进屋躺到了床上。他很有点累了。今天中午他早下班了20分钟,在食堂匆匆吃了个馒头就钻进了阿花家。阿花的丈夫小韩出差去上海,说是今天下午回来。阿花就幽怨地说:“你把我折腾了,他晚上回来——”许贵生就扑上去,把女人的嘴堵了。不知道为什么,从得知父亲即将归来的消息起,他心里就有了一股无名火,冲撞的力量就很猛。于是,现在的他,就有些腰疼。酸酸的痛感辐射着,和心痛绞结在一起,心理生理都疲倦了,悲伤就莫名地涌上来,淹没了他的神经。

前国民党军某军副军长许定宽在战犯管理所里一直不低头认罪。所以,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难友们一批批地出去了,自己却被留在了最后。他也不是不认罪,他只是很委屈,因为战犯的头衔其实和起义人员的称呼就像两顶帽子,他一不小心就拿错了。他当时只要向左伸手,他后来就会在政协里和共产党平起平坐,可惜,他拿起右边的帽子了。

当年他们这个军被严厉地命令死守一座城市,笃信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他,只好一次次地回绝了共产党向他摇起的橄榄枝。他的贴身副官,最后急得干脆向他坦白了地下党的身份,他也只是瞪了他几眼,让他好自为之了。即使在军长称病逃跑后,他也没有缴枪投降。最后,当他不得不想找块白布的时候,解放军的枪口已经顶在他脑门上了。他说:“我要起义!”那个奶毛未褪的小战士啐了他一口:“别放屁了,这会儿你要起义?你自己觉得我会信吗?”

走进战犯管理所的时候,他心里恨不得把两个人碎尸万段。一个是逃跑的军长,一个是让他死守城市的上司。那上司自己其实早就和共产党联系上了,后来在和平解放中立了功,在新政府里当了挺大的官儿。许定宽很久才想明白,上司那会儿的死命令,是拿他许定宽和那座城市当了与共产党讨价还价的筹码。

许定宽就这样一直在战犯管理所里蹲到了今天,蹲到了最后一批特赦。

在工厂生活区大院里伫立着,在儿子许贵生眼里成为异类的这个时候,其实许定宽的脑子里也是一片茫然。

在这之前,在从火车站搭乘的拖拉机上,妻子曾经试着阻止过他的企图。可他说,我要看看工厂的样子,我一辈子不知道工厂是什么样,而我今后要在这里生活,活到死。于是,妻子抿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委婉地表达了一种不满和无奈之后,就径自回家了。张丽芸是许副军长的姨太太,习惯于服从,抿嘴已经算大逆不道了。

特赦国民党军官在大院里的长久站立,就此成了轰动全厂的大事件。无数双眼睛从窗户缝里盯着院子,各种各样的议论让每个人的神经都兴奋不已。

许定宽不知道这一切,他也不知道儿子在转弯离去时向他投来的仇恨一瞥。他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都有着一种隔膜的感觉,像是隔着磨砂玻璃看世界,似乎是真实,又似乎是精心的伪造。他站的这个位置应该是生活区的中心,算是个小小的广场。周围都是红砖楼房,和楼前整齐的杨树。楼房都是六层的,有些陈旧了,当初建筑时的匆忙和敷衍就暴露无遗。墙面的不平整,门窗的歪斜,油漆的脱落,楼房们就像一群在野地里打过滚的孩子,肮脏,而且桀骜不驯。许定宽刚才在经过田野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不少这样的孩子,他依稀从孩子们脸上看到了当年抓获他的小战士,心就颤抖了,拖拉机的摇摆颠簸就更显漫长,田园风光里有了绝望,前国民党军副军长的思想里仿佛第一次产生了恐惧。

因此,当他站到这个小广场的中央时,心里实在是一种惶恐不安。许副军长是身经百战的,许副军长曾经在战场上亲手枪毙逃兵,一口气打了10发子弹,面前倒下10具尸体。扔下枪的时候,他还在向副官炫耀,说如果有一枪没有命中心脏,他输一根金条。然而现在,他实实在在地在害怕了。他好像到今天才第一次明白,他不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了,他现在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能量的老头子,就像一枚用光了电的废电池。

每栋楼房的山墙上都有精心绘制的伟人像。在哗哗摇动的杨树叶子缝隙里,伟人们的目光慈祥而又冷峻。许定宽感谢伟大领袖,他知道没有他的宽容,他们这群人不可能走出战犯管理所。但是走出来就是好事吗?隔绝了几十年的世俗生活突然地将前战犯包围了,而且这生活其实在几十年前也不是许副军长所熟悉的。楼房、杨树、黄土铺成的大院,一切都是陌生的。当年的意气风发灯红酒绿已成旧梦,支离破碎的记忆在现实的环境里只会一下下地刺痛灵魂。

所以,许定宽突然地害怕走进他今后的家了。那个家也注定是陌生的。而且,房子里的阴暗会让他更加心神不宁,空旷中的阳光起码可以暂时给他安慰。在拖拉机上他就决定要在大院里站一会儿,不,不是一会儿。如果允许,他甚至想就那么站下去,即便心中一片茫然。

站着,他突然就想起了战犯管理所的所长。那个瘦得如同一根竹竿的所长,在他临行的时候和他谈了最后一次话。在照例的询问和教育之后,所长突然沉默了一阵,然后换了一种许定宽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口吻和神情。他的眼睛望着窗外,声音也降低了下来,他说:“老许,出去之后,改改脾气吧,别太倔了。”

许定宽记得自己当时十分惊异,惊异得一时无话可说。两个人突然地尴尬了,好像一旦固定的谈话方式被破坏,他们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和怎样说。当时是一个雨天,窗外细雨绵绵,好像一个愁苦的寡妇在饮泣。许定宽慢慢地开口,试探着说:“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也好。”所长笑笑,“出去好好生活。我听说你要到西北去?挺好的,大城市有什么意思,乱。”

许定宽苦笑了一下。他想说不是他想到西北的大山里去,而是他只能去那儿。他的大老婆在解放前夕就去了香港,后来正式和他离了婚。他的姨太太和他的一双儿女都在山里,他只能去投靠他们。至于台湾,尽管上边发话说允许他们自由往来,但他却是坚决不会去的。一来没有亲人在那边,二来那个临阵脱逃的军长还健在,而且据说官运亨通。

前国民党副军长起身,郑重地给所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所有的一切,敬重、感谢、不舍,还有一些惆怅和酸涩,都在这个礼之中了。他发现所长的眼眶居然有些红,而且,所长向他伸出了右手。许定宽急忙抓住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感觉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现在,他仍然感觉得到那只手的力量。而且,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在陌生而且浓烈的机油味道中,他觉得那只手仍然抓着他的灵魂。

他希望这是永远。可他也知道,这希望渺茫。

而许定宽不知道的是,他的妻子张丽芸,在走进医务室的第一时间,就接到了厂革委会主任李大火的电话:“张大夫,你丈夫是在向党和人民政府挑衅吗?”

张丽芸就唰地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李大火平日打电话都是很客气很轻松的,甚至在酒醉的时候还会有些不伤大雅的调笑,而今天,他严肃得近于冰冷,像是在批斗会上发言。李大火原本就是这个厂的工人,1967年那会儿带头砸了厂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后来那办公室重新装修之后,坐进去的就是李大火了。李大火还上过张丽芸的床,当然,只有两次,李主任要不就是很懂节制,要不就是对国民党军官的小老婆没有什么兴趣。

张丽芸冲着电话绽开笑容,好像李大火看得见似的:“哟,我的大主任,你难道还不知道?要不是你宽宏大量,他能落户到这儿来?我一直想和他离婚,也就是冲你对我们娘儿几个的照顾和教育,我才收留他!挑衅?他也得敢!他说了,他感谢共产党放了他,更感谢咱们厂收留了他,他要好好看看这个厂,想着要为这个厂子服务呢。”

电话那头的李主任短促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挂了。李大火的笑一向如此,短,而且沙哑,透着一种强硬,还有强硬里面的某种虚弱。这种虚弱不是人人都能感觉到的,但熟识他的人又时时处处都能让他的这种莫名虚弱搞得心神不宁。

张丽芸从窗户望出去。医务室在三楼,窗外就是杨树那肥厚而且密密麻麻的大叶子。往下看,看得见男人的两条腿,那两条腿一动不动,柱子般地直立着。

厂院里的大喇叭就在这一刻轰然响起,把张丽芸医生吓了一跳。其实这喇叭每天是要准时在这一刻响起的,全厂人都已经对它的吼叫麻木不仁。而此时此刻,高亢的音乐却让医生的心一下子坠落到谷底,摔得七零八落。因为她知道,工人们应该上班了,她的丈夫,那个在人们眼里不亚于洪水猛兽的家伙,就要在人们面前暴露无遗了。平日枯燥寂寞的大院,就此要有热闹的大戏上演了。

果然,在音乐中,陆续有腿出现在杨树叶子下面了。而且,所有的腿都一样,会在前国民党军官的腿前两三米处停留片刻,随后,转向,迟疑着走去。张丽芸认出了二车间刘胖子的腿,那肥硕的腿肚子上的烧伤疤,是去年她处置过的。她也认出了小学校葛老师的腿,她那双精巧的皮鞋是托人新从北京带回来的,在张大夫面前炫耀过。张丽芸医生的冷汗湿透后背了,她完全想象得到,人们肯定在猜疑,这个老反革命要干什么。

护士小田打着哈欠进来了,进门就问:“张大夫,那就是你老爷们儿吧?挺精神啊。”

小田其实应该被称为老田,她那张脸奇怪地瘦,皮肤松弛,满是皱褶,像厂传达室老白手里的那两只干核桃。小田没有护士资格,这个年代也没人知道护士资格是怎么回事。小田是第一个嫁进这家工厂的当地人,她说她是护士,她就是护士了。

工厂是当年整体从东北迁到这山沟里来的,像是外星人的飞船仓促迫降在了一个荒芜的星球上,和当地的风土人情毫不交接。厂子里的人莫名地有一种优越感,不和当地人通婚成了一个不能明说的规则。小田能打破这规则,说明了她的某种本领,也在厂子里引发了种种暧昧甚至淫荡的议论。张丽芸当然知道这些议论,她也确凿地知道小田和李大火之间的故事,因为那是李大火在她床上亲口说的故事。因此,她对这个女人很谨慎。她明白,两个曾和一个男人共同有瓜葛的女人之间,那层窗户纸一旦捅破,就是灾难。

所以,她马上绽开笑容,并亲热地把小田的茶杯续上了开水:“什么精神不精神的,要说精神,那也是咱们共产党给的,不然,他还不就是个反革命。”

小田习惯地端起茶杯,吹着水面的茶叶:“要说你张大夫也真不容易,守活寡这么多年,等的还是个战犯。要搁我,早就改嫁了。等他?”

张丽芸心里泛起一阵苦,苦得就像是吞了一口黄连,咽下去,也还是腌臜着心的,脸上却还只能笑:“谁说不是呢,我不早和你说过,要不是党和政府关心教育,我理他干什么……哎,小田,你不是爱吃上海的大白兔吗,我让销售科的小韩从上海给你捎了,他今天下午就回来。”

“真的?”小田对糖果的热爱是疯狂的,听到这样的消息就马上忘掉一切。她的嘴巴最大限度地张开,脸上所有的皱纹都随着嘴的移动而移动着,像一张撒在空中的生动的渔网。她那被过多糖果损害了的门牙是黑黄色的,在红得发紫的牙床上像一粒粒年代久远肮脏不堪的路标,有气无力地指示着没有希望的前途。

张丽芸医生转过脸去。她不能再看小田护士的嘴巴,否则她就会呕吐。她把目光再次挪向窗外,那院子里的两条腿仍然一动不动。

冷汗退去了,燥热又涌上心来。全身都仿佛有蚂蚁在蠕动,在啮咬。丈夫的突然回归,对于张丽芸来说无疑是一场地震,仿佛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突然面临了巨大的危险。当初省里来人找她谈话时,她就不假思索地拒绝接收:“许定宽是许定宽,我们是我们。我早就想和他划清界限的,要不是党教育我,为了让他好好改造,我早就不认识他许定宽了。”省里的干部劝她,为了让许定宽继续改造,让他了解社会主义新国家,心悦诚服地向人民低头认罪,她必须接受这光荣的任务。说实话,要不是看她本来是个贫寒人家出身的小护士,当年被许家霸占,有一笔血泪史,这任务还轮不到她呢。“现在,这是党信任你了。”

现在,站在医务室的窗前,感觉那一切就是一场梦。

梦虽然是梦,但那两条腿却是真实的。它们仿佛不是站在大院里,而是坚硬地戳在张丽芸医生的心上。许定宽,一个前国民党军的副军长,战犯,现在真的已经回来了。

最后把前国民党副军长拉回家的是他的女儿许贵莹。当时天已傍晚,太阳已经坠到车间的房檐下边。

许贵莹在另一个三线工厂当钳工。她是下了班之后赶过来看父亲的。结果,看到了直挺挺伫立在大院里的老爷子。当时,许定宽的脸色已经泛白。许贵莹顿时也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上前把父亲拖了就走。

推开家门,她把书包摔到桌子上,就瞪起了眼睛:“你们都干什么呢?怎么能让他那么样在院子里现眼!”

许贵生躺在床上,把半导体收音机捂在耳朵上听。见姐姐进来,只翻翻眼皮,什么也不说。

张丽芸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公用厨房的破窗户探出头,平静地问道:“是贵莹回来了?小宝也来了?”

许贵莹每次都很烦张丽芸问小宝来没来,她甚至曾经恨恨地问过张丽芸:“你是不是就认识小宝?我来不来没什么重要?”当时张丽芸只是冷静地看看她,说:“小宝是我外孙子。当然,没有你就没有小宝。”

此刻,许贵莹就不耐烦地回答说:“小宝没来,在他奶奶家呢。”张丽芸好像愣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就缩回厨房去了。许贵莹却突然醒悟,应该带儿子回来的,不管怎么说,父亲还从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孙。她明白,张丽芸的沉默其实是一种暗示,把小宝的缺席放大在刚刚回来的老人面前了。许贵莹的怒火腾地一下在心里燃烧起来,她发现自己永远不能战胜张丽芸,而且,今后她的每一次失败都将是面对着自己的父亲了,她的无能将暴露无遗。

愤怒在胸腔里涌动,许贵莹却只能把火发泄到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她拍着许贵生的床头,喝道:“起来!你倒是成了大爷了!”

许贵生厌恶地挥挥手:“别乱拍,尘土都进我眼睛了……我上一天班了,我累。”

“谁不是上一天班?别以为我不知道,就你那个吊儿郎当的劲儿!”

许贵生毫不示弱地瞪起眼睛。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张丽芸已经进来了,眼睛不看许贵莹,对儿子说道:“趁着饭还没熟,你去趟小韩家,取一下我让他捎的东西。我刚看见他回来了。”

许贵生瞪一眼姐姐,起身走了。许贵莹失去了攻击目标,愤怒像扑向大堤的洪水,在坚硬的堤石前撞得粉碎,而再一次的聚集就更加愤怒了。她气愤地在屋子里转,很想抄起什么东西,狠狠地摔在地上。看父亲,却如同入定的老僧,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她感到了父亲身上的一种气场。这是一种沉静如水却又坚硬如石的感觉。

她就不知怎么的泄了气。沉了一下,悻悻地到厨房去帮张丽芸端菜。

张丽芸仍然很平静,自顾自地在锅里搅和着红烧肉,脸上的表情似乎很陶醉于肉的香气。直到许贵莹端起两盘炒好的菜要往外走,她才低声地说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人反正回来了,还得好好过。”仿佛知道许贵莹不会反驳,她连头都没有回。

许贵莹当然不会反驳。她从来不反驳张丽芸的话,尽管她时常在心里恨恨着。她对张丽芸“好好过”的说法很熟悉,甚至很敏感,“好好过”这句话萦绕在她的成长过程里,像是一句咒语,或是一句预言,一句祷告。当年许贵莹的生母离去,张丽芸把许贵莹搂在怀里,说:“没关系,好歹有我,咱们好好过。”工厂迁到大山里时是冬天,吐口唾沫也成冰,张丽芸拍拍两个孩子的头,说:“慢慢来吧,早晚会好起来,咱们娘儿仨好好过。”许贵莹长大了,张丽芸作主让她嫁给了另一家工厂的车工刘宝贵,出门那天,张丽芸就说了一句话:“好好过吧。”许贵莹气愤地说:“你就会这一句。”张丽芸把眼睛睁大了,说:“我不说这句,说什么?”

今天,张丽芸还是这一句。许贵莹端着鸡蛋炒西红柿和肉丝炒芹菜,愣愣地,很想反问:“好好过,好好过,什么叫好好过?刘宝贵这个王八蛋竟然在外边有人了,我还和他好好过吗?”

好像有特异功能似的,张丽芸在她背后说:“别和小刘闹,都不容易。”

许贵莹后背发凉,觉得张丽芸就是个巫婆。

张丽芸把红烧肉盛到碗里,对发愣的许贵莹说:“你爸爸回来是好事。他是国民党,但他是改造好了的国民党,这话是毛主席说的,谁敢说个不字?告诉刘宝贵,省里说了,你爸爸马上就是省里的政协委员了,也是大官儿。”

许贵莹瞪着张丽芸,问:“你是不是到我们厂里去调查过我?”

张丽芸根本不接女儿的话,她知道有些问题不用和女儿说清楚,也说不清楚。许贵莹不是个聪明女人。张丽芸常常轻蔑地想,这丫头太像她的亲生母亲了,天生就是资产阶级小姐,除了蛮横,没有别的本事。她从容地从碗里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肥肉,吹了吹,塞进女儿那张大的嘴巴里。许贵莹气愤极了,却被肉香堵了嘴,脂油顺着喉咙流下去,却也不是火上浇油,而是把心思搅乱了。

娘儿俩把饭菜摆好的时候,许贵生也回来了,把一网兜东西往床上一扔,就坐到桌子边抄起了筷子。张丽芸瞥儿子一眼,什么也没说,把一双崭新的红木筷子放到丈夫面前,简短地宣布:“吃饭。”

许定宽却没有拿起筷子。他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和儿子,然后突然问道:“我的宣德炉呢?”

三双筷子都停在半空中。张丽芸的心往下坠了一下,她其实早就预料到丈夫早晚会问到这个。她看看女儿,许贵莹的脸扭在一边,仿佛在看窗外的风景。她又看看儿子,许贵生满脸茫然,傻呵呵地问:“什么宣德炉?”

张丽芸就放下了筷子,淡淡地说:“这件事,我回头再和你细说。先吃饭吧。”

前国民党军副军长却好像没听见,执拗地问:“我的宣德炉呢?”

许家原不是书香门第,许家当初的发迹是靠了倒腾咸鸭蛋。许家祖宅靠着大湖,最盛产的就是鸭子和它们的蛋。

可是到了许定宽的爷爷这一辈,家风变了。读了几天书的许老爷子厌倦了咸盐的粗粝和鸭蛋的鲜腥,开始追求风雅,最喜焚香打坐。那只宣德炉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许家的。它那古朴的造型、斑驳的绿锈和绚丽的错金花纹,立即俘虏了许家老爷子的心。之后的每一天,许家老爷子都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静静地陶醉在这只炉子升腾起的香烟中。

关于这只炉的来历众说纷纭。流传最广,也被认为最可信的一种说法,是说黄花山的土匪头子钱大脑袋,路劫了国民政府一位参议员的家眷,人杀了,细软席卷一空,其中就有这只宣德炉。钱大脑袋并不是草莽之人,他上过黄埔军校,但不知为什么后来落了草。参议员的案子当然震动朝野,几路人马开始围剿黄花山,钱大脑袋开始逃亡。据说,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是许老爷子帮了他一把,让他在许家藏匿了数月。于是,他送给了许老爷子这只宣德炉。这说法之所以基本可信,是因为许定宽后来的投笔从戎。钱大脑袋虽然当了土匪,但一颗心仍然在军界徘徊,人们都说许定宽的从军是他的游说和引见。

谁也没想到的是,前国民党军副军长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寻找这只宣德炉。许定宽一生打打杀杀,其实对家庭并不上心,两位夫人都可以抛下不管的,何况家里的坛坛罐罐。张丽芸跟了许定宽几年,在一起的时间寥寥,根本谈不上了解丈夫。许家的家族史和那只宣德炉的来历,她也只是从老佣人嘴里听得几句。现在看,丈夫对这只炉子的重视,却是对家庭的回归了。好事当然是好事,但那只炉子,却陡然成了一道难题。

因为,她早把那只宣德炉送给李大火了。

收拾了碗筷,就安排了许定宽休息。然后三言两语把女儿许贵莹打发走。儿子许贵生是不管不顾的,早就吹着口哨溜出去了。张丽芸点上一支烟,在安静下来的家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和往常一样掐灭烟头,用茶叶净了嘴,摇着葵扇出了门。

出门,是作好了思想准备的,知道院子里乘凉的人们会向她投来和往常不一样的目光。知道各式各样的议论会如苍蝇蚊子一般在她身边飞舞。她还知道,她不能不出门的,哪怕就是今天一晚她没有出现在大院里,也会引出诸多猜想。而阻止这些猜想淹没一切的力量,只在她的镇静里,在她手中那把葵扇上。

走出楼门的一刹那,张丽芸医生已经是满面笑容了。

“老韩啊,这两天量血压了没有?还稳定吧?”“小魏,别忘了给你家宝宝按时吃药。你呀,就是记性不好,不提醒你不行。”“李奶奶,牛黄解毒片到货了,正宗北京同仁堂的,明天你让小孙子来一趟,我给您开点儿……”

如同一条鱼,游刃有余地在水草间钻动,灵巧的嘴儿一张一合吐着水泡,鳞片则在月光下闪动着美丽的光泽。张医生步履轻盈,言语和动作都活泼而热情,把人们眼里的疑问给迅速化解成了快乐。张医生就是这个大院里的一缕阳光,张医生就是这个大院里的一道风景。张医生娴熟地把握着这个院子的某种命门,搔动了整个院子的笑穴,有张医生的地方就有愉快,就有喜剧。当然,还不是那种庸俗的喜剧,因为张丽芸医生给人的整体印象,始终是个端庄的女人。

绕过篮球场上一群浑身是汗的小伙子,厂俱乐部门前有几套桌椅,是厂革委会主任李大火让摆在这儿的,很有些附庸风雅的意思。其中一张桌子是张丽芸和几个说得来的女人每天固定占领的。现在,她们都早早地在这儿等张丽芸了。张医生当然知道,她们等的其实是关于她丈夫的消息。

看见这几个女人的第一眼,张丽芸就恍然想起,给小田捎的糖果忘记拿了,不禁心里暗自埋怨自己:还是沉不住气。于是,远远的,她就向小田绽开了笑容:“田儿啊,抱歉,大白兔我没去给你拿。”

小田的核桃脸抽动起来。张丽芸坐下,从容地说:“我想人家小韩出差那么多天,小两口还不得亲热亲热,就想明天再说吧。我估计着上次给你捎的糖你应该还没吃完的。”

厂设计室的高工程师感慨说:“张大夫你就是老给别人着想。”张丽芸心里舒服了一下,脸上不动声色:“都是山沟里的人,不互相照应着哪成?”

这话就触动大家的心了。山沟就像一道符,当初贴在大家心头的时候,是热了大家的血的,久而久之却冷下来,到如今成了揭也揭不下去的隐痛。不敢碰了,碰重了就是伤,就是捅破了的窗户纸,看得见更深的难处。女人们沉默了,把眼睛都移向天空。那里有一轮月亮,正骄傲地灿烂着。高工程师是上海人,就说:“我总觉得这里的月亮好大,阿拉上海的月亮小小的。”

她这话其实已经说过多次,所以大家谁也不搭话。张大夫成功地用山沟这个公共话题引起了人们的沉思,转移了对前国民党军官的兴趣。而突然间,一条硕大的身影从她们身后的俱乐部台阶上跃起,更沉重地划过女人们的思绪,砸夯一样地跌落在她们身边,把女人们的心思给彻底粉碎了。随着落地的闷响,那人发出了一声动物般的大吼:“啊——”张丽芸眼前一花,红红绿绿的闪过之后,她看清那个男人竟然是穿着花裙子的。

不用说大家也认识,是李大火的疯子老爸了。

被吓到的女人们纷纷骂起来,小田还索性起身,啪啪地往疯子身上打着。疯子哈哈大笑,显然为自己的恶作剧而得意。那条在夜色里也很显眼的花裙子飘飘的,使疯子显得挺潇洒。他蹦跳着,把裙子高高地撩起来,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和肮脏的内裤。一种腥臊气扑面而来,张丽芸转过脸去,听见小田夸张地叫道:“要死啊你!看我不告诉你儿媳妇,还三天不给你饭吃!”

疯子笑哈哈地跑了,张丽芸医生的思想却沉重了起来。思想是有分量的,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事实上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其实都发生了。张医生已经不对这个世界有任何好奇,她只知道生活永远是由无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组成,就像丈夫许定宽,曾经是全家的荣耀,后来又是全家的灾星,现在,他似乎又给全家带来一种新生活的希望了。但这种新生活是好是坏,还没有任何预兆,而那只宣德炉,却是眼前最棘手的问题了。

她的心绪慢慢地败坏在月光里。那月光没有一点清冷,却是如白昼般的酷热。她知道,丈夫许定宽对于别人来说终究不过是话题,而对于自己,却是命运里的坎。

许定宽却没有再提起宣德炉的话题。张丽芸由此断定他是个城府极深的家伙,他在观察,观察自己的妻子,观察自己的儿子,同时通过观察逼迫他们发疯。

他每天的生活规律得如同一部机器。六点钟起床。然后在高音喇叭唱起《东方红》时吃早饭。开始时张丽芸的早饭不是能够很准时地摆上饭桌,他就沉起脸,端坐在桌前等着,让沉重的气氛蔓延。他吃饭很快,《东方红》唱完的时候,他已经放下碗筷,往门外走了。他会在第二支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响起的时候准确地站到他刚回到厂里时站过的位置。他就在那里站着,保持立正的姿势,不和任何人说话,甚至不看任何人,也从不走动。他不戴手表,但会在距正午十二点还有五分钟时动身回家。十二点,他走进家门,高音喇叭会同时准确地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然后,他吃饭,午睡,下午三点起床,在桌子前呆坐到晚饭时分。他会在晚饭后听收音机。本来这收音机是许贵生的专属,但自从父亲听了第一次之后,许贵生再也没有敢在晚上要回自己的收音机。许定宽听收音机时从不说话,其实他在一整天中也很少说话。

他的规律对于张丽芸和许贵生来说是一种灾难。因为张大夫的工作是没有规律的,常常在该下班的时候进来一个捂着脑袋的淘气孩子,需要医生为他清创。而这种活儿过去总是张丽芸做,其他医生也习惯了让她做。许贵生则是散漫惯了的人,他平时可以一天不吃饭,或者一晚上吃三顿饭,完全看心情。特赦战犯像一朵乌云,沉重地压在了他们母子头上,把他们的时间给粗暴地切割成了固定的模块,而他们就被这冷冰冰的模块给禁锢住了,像关进笼子的鸟,撞折了翅膀也出不去了。

保全工许贵生就很烦。他开始讨厌回家。好在他是个风流浪子,厂里还是有不少地方可以接纳他的放浪的。现在,他就躺在高工程师的床上,轻轻抚摸着上海女人那白皙而细腻的皮肤。

高工程师是单身女人,年龄当然比许贵生大。他们第一次滚在一起的时候,高工程师就说过:“我都可以做你的妈妈了。”这应该算拒绝,尽管显得做作而夸张。但当时的许贵生用温柔和强壮很快就征服了她,并使她热爱上他们的苟且。高工程师心甘情愿地一次次奉献了自己,对许贵生其他的情人们也表现了一种宽容。

这让许贵生有些感动。他本来是出于纯动物的本性扑到上海女人身上的,只不过那天他没有找到他想找的发泄对象,临时撞到了这个老姑娘。久而久之,他却对她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牵挂,这种牵挂太复杂,风流的保全工梳理不清,也懒得梳理。

但许贵生不知道的是,高工程师有着只有上海女人才有的精明。这种精明一旦找到目标,就是他的麻烦了。

现在,缱绻过后,女人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你爸爸回来之后没有找那只宣德炉吗?”

许贵生的手停止在小而柔软的乳房上了:“你怎么知道?”

高工程师笑笑,推开许贵生,开始穿衣服。她慢慢地穿着,同时从容地告诉男人,那只宣德炉是珍贵文物,按年代说应该是明朝的东西,值很多的钱。她知道那宝物现在在李大火手里,是张丽芸当年亲手送给他的。

许贵生冷静下来,开始琢磨女人话里的意思。

精明的女人当然知道保全工是需要一些时间思考的,她有些轻蔑地撇了一下嘴,然后坐到桌前梳理自己。镜子里映出一张掩饰不了苍老的脸,苍凉就从心底泛起,无情地漫过身心,淹没了一切。

高媛研究生毕业时正赶上动乱的开始,这也是她厄运的起源。她在家里蹲了几年,骄傲终于抵不过飘摇的风雨,不情愿地低了头,被分配来到这大山里。在一院子东北口音的工厂,她和少数几个上海人深感落拓的凄凉,齐心协力地盼望着能回到上海。这也是高工程师至今未婚的原因。但是,婚可以不结,生理上却也是断不了煎熬,终于也就成了许贵生的人。说情愿也不情愿,不情愿中却也有快感和愉悦,还有迷恋。人就在其中挣扎,心却变得越来越实际了,宣德炉的故事就成了心底一个暗示,仿佛有了什么不平稳的因素。

许贵生也穿好衣服了。他在穿衣服的过程中好像想好了要说什么。他告诉女人,确实有宣德炉,父亲回来也确实询问过,至于这东西在哪儿,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关于对李大火的涉及,他这才是第一次听说。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火气在慢慢升腾。他好像从情妇的话里听出了些不利于母亲的意思。关于母亲和李主任的关系,他认为厂里没有别人知道内幕的,唯一了解真相的只有自己。因为当时17岁的男孩子是看见李大火钻进医务室,然后又看见这家伙系着裤子离开的。许贵生就是从那一时刻开始堕落,他认为自己不能不堕落,也不应该不堕落,他坚定地认为堕落是对母亲的抗议和同情。

高媛笑了笑,没再往下说。她相信自己的话已经在保全工的心里发生了作用。也许还只是一点火苗,但终将会酿成灾难。至于灾难会毁掉些什么,上海女人是不管的,也不想管。

许贵生忍着气下楼回家,浑身的舒适已经结束,只剩下疲惫和烦恼。更令他猝不及防的是,他在楼门口撞上了母亲张丽芸。张大夫显然是来谁家出诊的,穿着白大褂,胸前的“星火厂”字样仍然醒目而粗野。儿子盯了母亲的胸一眼,怒火腾腾燃烧,不是因为那字,而是因为那胸的起伏。

张丽芸当然看出了儿子的心情,也自认为知道儿子的隐秘和不高兴的原因。她皱了皱眉,绕过许贵生,径直往楼里走。却没料到,儿子突然侧身,挡住了她的去路。

张丽芸有点惊异。她以为刚刚从女人床上下来的儿子会不吭声地转身离去,因为他毕竟不是在做什么漂亮的事情。她没想到儿子竟然理直气壮,好像他心里的愤怒是因她而来。

她站住,用目光询问儿子。

许贵生却在一刹那间泄气了。他好像突然明白,他曾经一次次地试图向母亲挑衅过,但始终没有成功。宣德炉即使给了他新的勇气,却仍然不能战胜她。他只不过是个不争气的儿子和技术不那么娴熟的保全工而已。他不是父亲,他知道父亲是杀过人的,他以为杀人是能让人强壮无比的事情。他也不是母亲,他虽然恨她,但他也知道,没有她,他也许早就死在什么地方了。

保全工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不敢让母亲看到,转身走了。

张丽芸医生却清醒地意识到了危机四伏。

她知道自己是个有强烈危机感的人。这种危机感缠绕了她的大半生,最早出现在她第一次走进许家大门的时候,那时她19岁。贫寒的父母是自觉自愿地把护士女儿嫁给显赫的许副军长做姨太太的,护士本人却明白当时的局势,知道国民党早晚垮台,危机感就在那时萌生在心底的苦涩里,觉得自己就是赌桌上一颗被扔来扔去的骰子。

从那以后,危机就和她相伴相随了,躲也躲不掉,终于磨平了她心灵上的所有棱角,成就了一名圆滑而看上去热情的医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少次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淋淋地坐起来,却不过就是梦里的一只蚂蚁,张牙舞爪地爬上了她的脚面。

危机和危机感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此消彼长,相互抗衡,永远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地撕扯着。得知许定宽成了共产党的俘虏,是一次重大危机,张丽芸咬牙扛了过来。大老婆宣布和许副军长离婚去了香港,又是一次危机,她又扛了过来。飘摇在狂风巨浪中的小船,永远在浪尖与浪谷之间起伏,这一次的坠落注定是下一次抛起的前奏。张丽芸不敢疲惫,也不敢伤心,她只能在其中挣扎。来到大西北的山沟里也是一次绝望中的起死回生,当时那个无耻的顶头上司几乎就要把她按倒在手术床上了,说是她要不答应就开除她,或是让她到太平间去给死人化妆。她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伙伴无意中告诉她的信息,到即将搬迁的这家工厂报了名。于是,省医院的优秀护士长成了三线工厂医务室的小大夫,城市长大的柔弱女子成了荒山野岭里的一株野草。

现在,伫立在楼房门口,她望着儿子愤懑的背影。在远处,像是舞台上的背景道具,许定宽的身形在她的眼睛余光里突兀着,锥子般的刺眼。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心想是不是应该和丈夫谈一谈了。

于是,中午回家做饭,就多炒了一盘鸡蛋。蛋液在锅里翻翻滚滚,香气就弥漫开来。女人的心也起伏不定,却总是苦涩的呻吟。当《我们走在大路上》高声唱响的时候,她为落座到桌前的丈夫倒上了一杯白酒,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许定宽面无表情地看了妻子一眼。

张丽芸在他面前坐下,夹起一筷子鸡蛋放到丈夫的盘子里。许定宽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身子躬了一躬,完全是在战犯管理所里的样子。张丽芸当年在探视时看到过丈夫这个样子,而且印象深刻,因为丈夫是副军长时腰板总是直着的,从没有这样的弯曲。当时她的眼睛就湿了一下。现在,她的眼睛又湿了,她突然感到丈夫的心好像并没有回来,他还是一名战犯。

突然的,她就什么也不想说了,而且,她瞬间下定了决心,要找李大火把宣德炉要回来,哪怕在事隔多年之后,再让那王八蛋占一次便宜,只要他对她这个老太婆还有兴趣。

现在,宣德炉就是她面临的新危机了,无论如何,她都要闯过这一关。她也想得到的,也许,解决危机的结果只能是炮制出下一次的危机,未来的事情不能占卜。就像当年,躲开那个卑鄙流氓的唯一办法,只能是带着孩子来到这贫瘠荒芜的山沟,结果,是他们把一生都扔在这儿了。

不管怎么样,日子只能好好过。

心就突然静下来了。下午,她照例吸过烟,用茶叶净了嘴,然后回医务室拎上药箱,就往厂办公楼走去了。天气闷热,要下雨的样子,一群蜻蜓烦躁地在院子里乱飞,甚至撞到了张大夫的脸上。轻微的痛感是和快感相融合的,像小儿的粉嫩拳头打在母亲的脸上。许贵生当年是这样打过母亲的,当时张丽芸正在为前线的丈夫生死未卜而哭泣,儿子的天真无邪是她唯一的安慰。往事如烟,也非烟,却是多少愁苦和欣慰交织成的网,每一个网眼里都是故事了。

张大夫就踏着这样的故事走上了办公楼的台阶。在最后一阶台阶上,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停顿是犹豫,也是对自己的鼓励。推开李大火主任办公室的门时,她已经变得镇定自若。

李大火中午从来不回家。表面上是向群众们展示公而忘私的品质,实际上是掩饰不住的对自己那个家庭的一种厌恶。推开的门打扰了他的午睡,这个肥胖的男人不高兴地从沙发上爬起来,皱紧眉头呵斥:“没规矩,怎么连门都不——”抬眼间看清是张丽芸医生,后边的话就咽了回去,沉着脸坐到办公桌前。

张大夫提高了声音,尽量让楼道里可能路过的人听见:“主任你不是要降压药吗,我给你送来了。”

李大火打了个哈欠,渐渐清醒起来,问道:“有事?”

“有事。”张丽芸的眼睛看向窗外,很快很干脆地说,“我想把那个宣德炉要回去。”她实际上是心跳不已的,而且跳得很厉害,很狂野,但她必须强撑着,必须单刀直入地把要说的话说了,不然,她知道自己也许就说不出口了,心脏的挣扎会淹没了她的语言。她一边说一边把手心里的汗偷偷往裤子上抹,却感到后背上也有水在往下流。

“什么?宣……什么炉?”胖子李大火有一双酷似金鱼的眼睛,这双眼睛瞪大了的时候有一种呆滞感,仿佛他是个傻子。张丽芸知道,这个脑满肠肥的家伙确实有点傻,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凶狠,甚至为他的凶狠增添了某种理由,他会用凶狠遮掩自己的愚蠢。他当年在医务室里,一边剥着张丽芸的衣服一边就恨恨地说过:“我知道厂里的人都从心里看不起我,我要让你们知道,越看不起的人越会让你不舒服。”

张丽芸当时听得不寒而栗。

“就是……那年,我给你的那个……香炉。”

张丽芸医生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低了下来,像是底气不足的样子。她很为自己这个状态愤恨,但控制不了状态在心里的蔓延和委顿。

李大火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我想起来了。”他的眼睛松弛了回去,仿佛意识到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当年你说过,它挺值钱。”

“那是许家的传家宝,他回来了,总管我要……”

李大火点点头,伸手去摸桌子上的茶杯。

张丽芸先一步把茶杯拿起来,从桌下拎出暖瓶为革委会主任续水:“我也没办法。他说他要找省上去说……要不,我赔你钱……”

李大火喝了一口茶水,平静地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李大火总认为自己的一生是耻辱的一生,张医生的索要,是众多耻辱中一次新的耻辱。

疯子父亲就是他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总萦绕在他的神经结上,时不时地就勒紧一下,让痛感迅速蔓延到他的全身,让他愤怒不已。这当然是他耻辱的根源。

他从懂事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疯子。老头因为什么而疯癫,他的母亲总是遮遮掩掩,语焉不详,而眉宇间总有一些愤恨存在。这让李大火从小就隐约知道父亲的发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当他初通人事之后,他猜测那会是一件风流韵事,不然人们的嘴角不会在提到他的父亲时总挂着暧昧的微笑。这开始让他和他的母亲一样感觉愤恨。

他的疯子爸爸总穿着一条花裙子在街上乱跑,冬天则被李大火的母亲换上一条花围裙,因此,被人们称之为花疯子。当然,这个称呼显然还有别的含义。年纪渐渐大起来的儿子有一天终于无法忍受,冲母亲大吼道:“你能不能不让他穿那个破东西!”母亲平静地看着他,说:“穿这个,谁都知道他是疯子,别人才不会真欺负他。不然,哪天他会被人打死在街上。我是他老婆,嫁给他是我的命,我不能让他在我活着的时候死得不明不白。”

李大火哑然。他好像多少明白了一点,在母亲心里,疯子还是有一点地位的。那也许是爱,也许不是,但要动摇它,是不可能的。

从那一天起李大火变了。他不再对父亲恶言相向,但会在有人戏弄疯子时冲上去动手。他从小就是个胖孩子,动起手来相当凶狠,相当不管不顾。当他的拳头砸在别人的脸上时,他有了一种快感,拳头和皮肉接触时那种软而且硬的感觉痛快淋漓,让他上瘾,让他愉悦。李大火就在这种格斗中成长了,而当他第一次把一个女同学堵在胡同里强行索吻的时候,他就完成了一个全面而熟练的流氓的蜕变过程。

母亲在工厂搬迁到山沟里的第二年病逝。从此,李大火继承了母亲的做法,夏天,让父亲穿花裙子。冬天,棉衣外面一定要套上一条花围裙。鲜艳成了疯子的标志,而疯子很奇怪地只接受这种标志,自从妻子死了之后他不穿花裙子绝不出门。李大火常常看着疯子想:他大概是在用这种方式思念我的母亲吧。

李大火当然不是那种心思细密的人物。他的心是一部粗暴的机器,运行起来有一种大刀阔斧的粗粝。他明白花裙子过于轻佻,并不能彻底保护父亲的尊严。而能够真正让父亲像正常人一样受到尊敬,他需要的是权力。于是,在厂子里也乱起来的时候,他带头砸了厂党委书记的办公室。与此同时,他以一种势不可当的强硬姿态,在工厂里飞扬跋扈。强行和前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上床,就是在那时发生的故事。在新任革委会主任眼里,女人是他一次次证明自己的工具。

在他第二次从张丽芸身上爬起来的时候,衣衫凌乱的医生战战兢兢地从柜子里找出一个用报纸包裹得很严实的东西。李大火打开报纸,于是看到了那只宣德炉。

那时候他当然不认识这玩意儿。这东西在灯光下是暗黑色的,显得奇形怪状,但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感觉上的沉稳,让人本能地觉得它应该是件宝物。李大火抚摸着那挺舒适的沉重,狂躁的心竟然慢慢稳了下来。抬眼看背身穿衣服的女人,立即意识到对方是要用这贵重赎买更贵重的自己了。

什么也不用说了,也没什么好说。

其实李大火并没有喜欢上这个女人。在他的心底,他也还有些隐隐约约的顾虑,因为他知道这女人的丈夫早晚会回来。那男人虽然已经是阶下囚,但革委会主任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忌讳。目前的结果,他认为也不错的,便宜占了,还得到个宝贝,仿佛是强买强卖,对方还拱手送了礼。见好就收,李大火觉得自己的尊严得到了极大的尊重。

抱着那沉甸甸的炉子,李大火回了家。从此,再也没对张大夫动过手脚。甚至,他对张医生表现出了极大的敬重,就是在护士小田的床上,他也从未吐露过半句他和张大夫的故事。那两次的强暴,沉没在两个当事人的心底,竟都是不愿触碰的伤疤了。

可是现在,战犯真的回来了。而且,张丽芸医生竟然来向他要回那只宣德炉。

李大火那不太灵光的脑筋出现了混乱。他当然不能答应归还那只炉子,因为那关系到他的尊严。但他又对前国民党军官有种莫名的惧怕。他不断告诫自己那是一只死老虎,但死老虎的獠牙仍然坚硬锋利。何况,张丽芸故意在厂子里散布的许定宽要当政协委员的传言,灌进李主任的耳朵时留下了耳鸣一般的恶劣效果,想听不想听都在耳边嗡嗡作响,把李大火搅得疲惫不堪。

这天晚上他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半夜。老婆已经睡了,只有他的疯子爸爸蹲在客厅的八仙桌底下抽烟。疯子好像永远缺乏安全感,桌子对于他来说就是坚如磐石的堡垒了。浓烈的旱烟味从堡垒里飘散着,电灯泡显得更加昏黄暗淡。李大火的眉头紧皱,低声喝道:“又抽!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疯子讨好地向儿子绽开笑容,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写满了谄媚。李大火不理睬这种非常真诚的谄媚,转身往自己的卧室走,却在一转眼间瞥到了父亲身边那个黑黝黝的东西。那是个现在正沉甸甸地压在他神经上的东西,所以,他一下子像是烫到了似的跳了起来:

“你怎么敢!你他妈的——”

疯子是被儿子骂惯了的,但儿子如此铁青的脸色却是第一次看到。他惊呆了,嘴巴一咧,便开始惊天动地地哭。哭声猛烈地攻击了李大火的耳膜,让他的耳朵针刺似的疼起来。他的金鱼眼睛就鼓胀了,血丝在眼白上快速地凸现。他知道,他们这栋不隔音的简易楼这会儿已经像是发生了地震,大概所有的邻居都惊慌失措地爬起来了。

李大火的老婆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室出来,不满地问道:“干吗呀?深更半夜的,犯什么病!”

李大火提起那只肮脏的宣德炉,愤愤地吼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啊?让他拿这东西当烟灰缸!还吐痰!”

老婆的睡意完全没了,也努力地把眼睛瞪得比李大火还大:“你那疯子爹你不知道?我他妈的看得住?你还别跟老娘嚷,再嚷老娘把你和你那疯子爹都踹出去!”

肥大的屁股扭动着,老婆转身回了卧室,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什么破鸡巴东西,别以为老娘不知道来历,惹翻了我,咱们谁也甭好过!”

李大火干瞪眼,说不出话。

被老婆臭骂了一顿的革委会主任决定反击。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大概已经或者正在坠入一个被动的境地。人们仿佛正在齐心协力地摇晃他这只破瓶子,沉淀在瓶底的渣滓正在阴险地慢慢泛起,就要暴露在人们的眼前。清晨,他在车间后面的山坡上打太极拳,散步的高媛工程师路过,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了半天,然后,说了一句让他胆战心惊的话:

“主任身体是真的好,难怪厂里那么多姐妹看好的。阿拉是不配的,要早生几年的话,阿拉也要努力呢。”

李大火愣住了,伸出的云手停在半空,收也收不回来。他就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了危险,仿佛看到无数敌人正狞笑着不动声色地包抄上来。

像李大火这样的人,愚笨归愚笨,警惕性是有的,那是坎坷生活的积累和创痛。就像高媛工程师,他是打过主意的,甚至私下向她炫耀过那只宣德炉。但上海女人的反抗,让他及时退避三舍了。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个女人的便宜不好占,她的一切是精密计算过的,锱铢必较。现在,上海女人在他面前的旁敲侧击,不能不让他警惕。一刹那间,他决定了,应该主动了,绝不能坐以待毙。

背着手回到生活区大院的时候,《东方红》正肃穆地响起。是一个好天气,太阳很澎湃,这么早就开始灼烤着黄土地面了,今天肯定会很热。肥胖的李大火走进院子时已经大汗淋漓,流着汗的胖子径直走向了刚刚站到院子里的老人。

两个男人面对面的时候,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气场。前战犯感觉到的是窥探里的狡猾,革委会主任却感觉到了一种强硬。李大火努力地绽开了笑脸,先开口了:“是……老许……吧?”

他的话里出现了两个停顿,第一个是在思忖怎么称呼对方,第二个是在想要不要称对方为同志。李大火觉得自己在政治上很成熟的,话问得很得体,不禁有点得意。

被称为老许的老人看了看面前这个胖子,然后简短地回答:“我是许定宽。”

李大火想,不和对方握手应该是合适的,就把双手放到肚子下面捧着:“我是这个厂的革委会主任。早听说你回来了,应该去看看你……要不,我们到我办公室谈谈?”

许定宽在战犯管理所里养成了对领导的尊重,但对眼前的胖子却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天然的反感,仿佛看着他就有一种油腻腻的厌恶。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不敢随便打扰,领导有什么指示,请说。”

“我们……”李大火字斟句酌地说,“欢迎你回来。当然,省里也给了我们指示,我们也很慎重很慎重地研究过。你呢,今后不管做什么工作,你的家呢,在厂子里。要好好的,好好的。”

其实李主任也没想好什么叫好好的,怎样才算好好的,于是他只能絮絮叨叨地重复这几个字。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真正意思已经表达了,他自信地认为眼前这个老头子应该会好好的。什么狗屁宣德炉,他还敢往回要?

许定宽看着李大火,面无表情。他也在琢磨对方的好好的是什么意思。这一段时间,他从妻子和儿子嘴里多次听到过关于这个家伙的评论。妻子说话看得出谨慎,儿子却是毫不忌讳地表现出蔑视,甚至是仇恨。这种仇恨源于什么样的故事,而谨慎又是为了什么,许定宽都还无从知晓,但他却对这个胖子留下了不那么光彩的印象。

他继续看着他,保持面无表情。

李大火当然从对方的面无表情里揣测出了许多复杂的表情。他有点恼火,有点不知所措。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短促而虚弱的笑,还有些想掩饰什么的意思。释放战犯仿佛被他的笑影响了,眼珠动了动,转移了视线的焦点,转而去看路过的人们。人们是去上班的,工厂的最高领导和前国民党军官少见的交谈显然吸引着所有人的眼球。大家都谦恭地向李主任绽开笑脸,而对释放战犯作视而不见状。人有时就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是一种本领,眼睛的焦点和心的焦点往往不在一个地方。张丽芸医生也出现了,仍然穿着白大褂,那白大褂只不过比前两天更脏了一些。她看见大杨树下的两个男人时脸白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停,还加快了。

“哟,你们聊上了?老许啊,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李主任,咱们厂的一把手,你没回来之前,对我们娘儿俩可照顾了。”

许定宽把目光落到了妻子脸上,捕捉着她的热情。张丽芸那张微微浮肿的脸,不知怎的突然叠加上了另外一张脸,一张年轻的俏丽的脸,那是张丽芸当年的脸,是她刚刚嫁进许家时的脸。许定宽记得,母亲厌恶自己的正室儿媳,强行在他在前线的时候为他纳了小妾。当他披着一身硝烟回到家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张紧绷的脸。美丽的容颜掩饰不住警惕和厌恶,抿得紧紧的嘴角还挂着一丝骄傲。而现在,张丽芸的脸胖了不说,满脸的谄媚已经使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俗气的女人。

前战犯就觉得有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了。

张丽芸还在和李大火热情地交谈,她在详细询问他的高血压情况,强烈建议他到省上去好好看看。她告诉他,省第一医院心血管科的齐主任是她好朋友,她介绍去的病人看病连队都不用排的。

许定宽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说道:“报告李主任,我还真有一件事要请领导帮忙。”

李大火立刻转过脸来:“好,好,你说,你说。”

“我许家有一件祖上留下来的玩意儿,不算值钱,只是个念想。家道中落,也只有这个东西还在了。但是,无奈之下,不知让内人送给谁了……”

李大火和张丽芸的脸都白了。李大火的白像死人,白里透出一层青色。张丽芸的白是惨白,如同一张卡片纸似的僵硬。他们都看着前国民党军官,心里都涌动着掐死他的欲望和掐死自己的绝望。

如果这时许定宽的眼睛落在这两个人的脸上,那么他会立刻明白那只宣德炉的下落。但他却不看他们。他仍像一名军人那样,腰板挺直,目不斜视,自顾自地往下说:“内人这些年不容易,我是知道的,也感谢工厂领导对他们母子的照顾。她把这东西送人当然是不得已。我只希望领导能够帮我把它要回来,在下感激不尽。”

革委会主任觉得自己的双腿沉重无比,让他想逃跑的欲望归于破灭。他强撑着自己的精神,故作镇静地问道:“那么,是送给什么人了呢?”

许定宽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不知道。”

李大火的眼睛顿时活络了,他笑眯眯地说:“那就不好办了。恐怕,还是你们夫妻先要好好商量一下喽。”他擦擦头上的汗,转身走了。就在转过脸的一刹那,还向愣愣的张医生飞了个媚眼。

张丽芸则看向丈夫,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气急败坏。

气急败坏的张丽芸转身就往家走。许定宽犹豫了一下,也就跟了上来。这是他第一次在院子里只站了二十分钟就回家的,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话闯了什么祸。

踏进家门的一瞬,张丽芸医生泪如雨下。她满脸的泪水让正在屋子里抽烟的许贵生吓了一跳。保全工今天不想上班,他也正在为某些事情而烦恼着。他刚想开口问母亲怎么了,一眼瞥见父亲跟了进来,就把话咽了回去。

张丽芸不看儿子,径直进了里屋,砰地把门关上了。

许贵生的目光被门板碰了回来,转向父亲,试图询问,但终将疑问硬生生收回。许定宽则青着脸,在屋子中挺立,一如在院子里的强硬。

里屋门突然又开了,张丽芸已经擦干眼泪。她走出来,平静地问丈夫:“是谁告诉你我把宣德炉送人了?谁?”

释放战犯当然从妻子脸上看出一种冷若冰霜的坚定,他迎住这种坚定,说:“是一个女人,上海口音。”

母亲的凛冽目光立即投向了儿子。许贵生被烫了似的辩解:“不是我说的!是高媛先问的我,她早就知道!”

张丽芸医生闭上了眼睛。她的心痛如刀绞。她仿佛看到她煞费苦心搭建的巢穴在坍塌着。屋顶上的茅草已经被狂风卷去,一根根的房檩在颤抖并动摇。她蜷缩在墙角,已经感觉到墙壁的撼动与崩裂。这可是她几十年的心血啊,这可是她用耻辱以至生命换取的安宁啊。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重新呈现在眼前了——解放军进城时的欢呼,得知丈夫被俘时的阴冷,大老婆离去时的背影,被按在手术床上的悲痛,还有来西北时那列摇摇晃晃的列车……所有的所有,仿佛都被那只宣德炉在一眨眼间,压碎了。

保全工突然跳了起来,叫道:“准是我姐!她那张臭嘴!”

母亲想说,是谁说出去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从心底升腾上来的火,已经烧干了她的唾液,把她的嗓子变成一口干枯的井,她自己都闻得见井壁上的土腥气。

许定宽看着妻子和儿子。他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震动。仿佛当年那个小战士的枪顶住脑门时,枪口的冰凉也没如此让他惊恐。他知道自己是不谙世事的,他曾经远离社会,先是战争的撕扯,后来是战犯管理所的蹉跎。他就在此时突然问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他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为什么从没有问过他们?

三个人都沉默了。只有三双眼睛似乎还活着,剑锋一样的目光偶尔会彼此扫一眼,然后迅速挪开,尽量避免着碰撞。屋子里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沉重,仿佛空气在凝固起来,慢慢升高的气温使这种凝固更加难以忍耐,像是刚从砖窑里取出的红砖,正不动声色地一块块地压在他们的胸口,烫着他们的心。

许定宽突然松懈下来了。他那一贯挺拔的身躯一下子就瘫软了,像抽了筋似的垮了下来,垮成一摊泥。他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嘶哑着冲妻子叫道:“药!药……”

张丽芸医生愣了一下才明白丈夫要的是什么。她冲到屋里,为他拿来了速效救心丸。释放战犯吃了药之后脸色缓解,他被妻子扶到床上,却是什么也没说,仿佛一切话都在不言中了。他只是轻轻地抓住妻子的手握了一下,像是乞求原谅,然后,就松开,把眼睛闭死,似乎是这世界上的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张丽芸医生坐在丈夫的床头,却是百感交集,万般滋味在心头了。

许贵生跟进来,探头看看父亲,低着声音咬牙切齿:“高媛这个臭娘儿们,看我怎么收拾她!”

张丽芸冷冷地说:“收拾什么?别人不收拾你也就是了。谁让你系不住自己的裤腰带。”

许贵生伸了伸脖子,想反驳却没说出话。

“你出去!”母亲命令儿子,语气不容置疑。

保全工看看母亲冷若冰霜的脸,勇气完全溃散,转身走了出去。

张丽芸竖起耳朵,听着丈夫的呼吸在慢慢平稳,知道危险已经过去。她看着他的脸,那张脸皱纹纵横,胡须花白,腮上还有了点点的老人斑。这个人已经老了。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年杀人不眨眼的副军长了。当年,张丽芸在这个人面前是恐惧的,她表面的镇静和高傲只是伪装,而现在,她不怕他了。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东西。也许,是有一点怜悯。她始终认为自己和这个人没有感情,可能是还没有来得及建立感情,这个人就成了共产党的阶下囚,成了她的耻辱。而现在,这个人是她的义务,是她的责任。是她不担也要担的担子。

“你要是醒了,就听我说。”

许定宽没有睁眼,也不回答,只是眉毛动了一下。

“她去香港的时候,说什么不带贵莹走。她说要把孩子给你留下。我看,她是在香港有人了。”

好像有许多许多的事和许多许多的苦要说,却不知为什么,从张丽芸嘴里冒出来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却是这样的一段事。是当年太愤怒了吗?应该不是。张丽芸记得当年她是很冷漠地听大太太哭诉,看着大太太手忙脚乱收拾行李的。车等在门外,不停地按喇叭。她没有去看是什么人在门外着急,她没兴趣。她记得许贵莹当时一声不吭地坐在桌子底下,一根一根地扯着洋娃娃的头发。这孩子还没有和她亲近过,她也不敢去招惹她。她知道许贵莹当然不愿意母亲走,可这孩子只是倔强着不说,任凭眼泪流在肚子里。大太太终于走了,竟没有再看自己女儿一眼。当门外的汽车开动的时候,桌子下面的许小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丽芸记得是她把女孩子抱出来的,许贵莹第一次抱紧了她的身体。

回忆打乱张医生的语言了。她停止,愣愣的不再说。许家不宽敞的房子里空气似乎不再流动,屋外的灿烂阳光悄悄走过,却只是从窗子边逃走。高音喇叭一次次地响起,提醒着时间的丢失,却推不动许家夫妻的沉默。

释放战犯一直躺到了屋子里暗下来。当在外边游荡了一天的许贵生回来的时候,他才慢慢地爬了起来。许贵生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母亲一眼,什么也没说,从篮子里找出个冷馒头啃着。张丽芸想是不是应该去炒个菜呢,却是懒得动身,只是看着丈夫坐起来,看着他茫然四顾的样子。而就在这时,房门开了,许贵莹走了进来,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男人和一个同样矮小的孩子。

十一

刘宝贵在吃晚饭的时候始终以一种崇敬而又惧怕的眼神看着他的岳父。这个相貌猥琐的当地农民的儿子曾经产生过再也不到许家来的念头,但在岳父的不怒自威面前这念头土崩瓦解。

刘宝贵的内心其实并不像他的外貌这样不堪。他不过是因为永远的自卑而把自己折磨到了极端痛苦的地步。

他其实是个聪明人。当年他在山下的小城里当铁匠铺的学徒,在成为省级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后,向市领导提出了唯一的个人要求:进国营大厂,当个吃国家饭的工人。于是,他成了第一个正式调进三线工厂的当地人。他凭他的聪明很快成了一名熟练的车工,然后在进厂一年后向厂领导提出了他的第二个个人要求:他要结婚。

他看上了个女孩儿,叫许贵莹。

那时许贵莹还不是他们厂的工人,她是在和同学一起到那个厂看电影时被刘宝贵瞄上的。据刘宝贵后来自己说,他看到那女孩儿时就觉得天都亮了,电影上的美女都没这个姑娘好看。那时的刘宝贵还不自卑,甚至有点骄傲。他自卑是在和许贵莹结婚之后,是许小姐粉碎了他的信心。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岳母张丽芸让他彻底自卑了。其实没有张丽芸的努力,刘宝贵这只癞蛤蟆是吃不上天鹅肉的,是张丽芸劝说许贵莹嫁给了刘宝贵,条件是让毕业后正在家里无所事事的许贵莹进了刘宝贵那家工厂。但是,张医生那总是淡淡的笑容和总是平静如水暗藏玄机的话语,还有一次次对于刘宝贵癞蛤蟆身份的暗示,不知怎么的就让车工自惭形秽了,从此失去了内心的平衡。

更重要的,许贵莹的不谙世事,许贵莹那与生俱来的娇气和蛮横,很快就让农民子弟刘宝贵头疼不已。

得知老岳父从战犯管理所归来的消息时,夫妻俩正进行着一场恶战。许贵莹偶然在山下小城的百货店里看见丈夫和女售货员聊得甚欢,而那女售货员她认得的,是刘宝贵的邻居玩伴二丫。许贵莹在哭泣、咒骂和摔打之后,按照张丽芸的口径警告了刘宝贵:“你等着,我父亲回来了,他已经不是国民党,而马上是咱们共产党的大官了。他绝对饶不了你这个臭流氓!”

刘宝贵毛骨悚然。刘宝贵心惊肉跳。刘宝贵迅速地缴械投降。这让许贵莹突然生发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的父亲,他当年在解放军面前,是不是也这样不堪一击呢?

于是夫妻俩一起回娘家探望许定宽,于是刘宝贵在老岳父面前彻底打消了红杏出墙的念头。他其实已经和二丫深入回忆了儿时的诸多乐趣,还趁机摸了二丫的某些部位。

许定宽当然是看不上这位女婿的。他那军人敏锐的目光已经看到了刘宝贵指甲缝里的黑泥,看到了他黄板牙上的那一片韭菜叶。他也闻到了这个车工身上久未洗澡的气味,于是他在他的外孙子小宝把鼻涕抹到他袖子上时红了一下眼圈。

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没有权利说什么的了。

在饭桌上,许贵生愤愤地问姐姐是不是把宣德炉的事情说了出去,但他话刚出口,就被母亲给厉声喝住了。许贵莹一时没听明白,看张丽芸,却见母亲面沉似水,也就不敢再问。这时的许定宽,把外孙抱在膝盖上,好像没有听见任何东西,只是夹着一块肉喂孩子。他心里的是是非非,却是自己也拎不清的了。

晚上出了许家的门,走在通往汽车站的农村小路上,刘宝贵小心翼翼问妻子:“你弟弟说的那个……什么炉?”

许贵莹把怀里沉睡的孩子往上掂了掂,说:“不该你知道的,你不要问。”

刘宝贵默然。走了一段,他又说:“我为什么不能问?我是这家的人呢。”

许贵莹的脚在石头上绊了一下,冷笑:“现在你知道你是这家的人了?”

黑暗吞噬了山沟里的这条路。两家工厂,一家在沟的这端,一家在沟的那端,连接它们的这趟公共汽车是两家厂合资开设的,因为两家厂里联姻的人家太多。日子一年年过去,不和当地人结婚的潜规则已走进死胡同,却仍然不甘心地坚持着,因此,在同样来自东北的另一家工厂里找对象是唯一的重要选择。许贵莹有时就想,自己好像爱那家厂比爱刘宝贵要深得多,起码是真切的。人们的口音和缸里的酸菜,都和自己那么亲近。而刘宝贵,却像是远远的一个影子,甩也甩不掉的阴影。

许贵莹就流下眼泪了。她不想让丈夫看到自己哭,就加快了脚步,磕磕绊绊地在黑暗里行走。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可怜,周围的山都像是压在自己头上的噩梦,挥之不去,似乎看得见又似乎看不见。

刘宝贵到底还是聪明的,他跟在妻子身后,一声不吭地走。远远看到那孤零零的路灯和站牌了,他才说话。

“你妈让你嫁给我,你是委屈了。”话一出口,一股酸酸的味道从心底涌上来,让车工的心颤抖了一下,“我知道我不配你。现在,你爸要当大官了,也许哪天你们全家就搬到省上去了,我就更不……”

许贵莹把脸埋在孩子的腋下,闻见了一股奶香,眼泪就更旺盛了起来,止也止不住地湿了儿子的衣服。小孩子不舒服地动了动身体,娇嫩的皮肤擦过许贵莹的脸,像是为母亲拭去眼泪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我这边说,我喜欢你,可又觉着你离我那么远,远得够不着……说句实话你别恼,二丫要比你和我亲多了。”

许贵莹咬了咬牙。她知道丈夫说的确实是实话。

“可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还有孩子。”刘宝贵不知道为什么今晚话特别多,像水流似的止也止不住。也许是黑夜遮掩了太多吧,怯懦和疏离都屏蔽了,只剩下一颗心和一张嘴是热的,在清冷的夜里挣扎。

“你别怨你妈,她是为你好。老太太不容易,又不是你亲妈……她不是打发你,你嫁给我是你当时最好的选择了。”刘宝贵停了一下,有点为自己说出“选择”这个词而得意,他一向自卑的,他认为自己说不出有文化的词句。得意鼓舞了车工,他竟然提高了一点声音:“我现在就是车间主任了,我会当更大的官儿,我一定对得起你,对得起你们家。我曾经想过你妈这算不算利用我,后来我想不算,只要她是为你好,就不算。”

许贵莹的眼泪彻底止不住了,也无法再在丈夫面前遮掩。她向着茫茫黑夜终于哭了出来,她的哭泣让夜的寂寞有些退却了。

十二

出大事了。

就在许贵莹和她的丈夫刘宝贵走向和好如初的第三天,许贵莹的弟弟许贵生,被保卫科的人从阿花的床上揪起来了。

阿花的丈夫小韩当然是又出差了。但是,他被紧急从天津叫了回来,厂里给他发了电报。这显然是预谋了。小韩惶恐地第一次被特许坐了飞机,他在省城的机场一落地就看到了保卫科的人,以为是自己贪污差旅费的事犯了,几乎尿了裤子。但保卫科的人什么也没说,还一个劲安慰他,使他又想是不是自己的老娘犯了心脏病。小韩被接回工厂后直接被送到厂招待所,这让他更加莫名其妙,好奇反而战胜了恐惧,他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甚至有了些许的兴奋。

保卫科当然是严密地安排了的。李大火在办公室坐镇指挥,没有人敢于懈怠。蒙在鼓里的保全工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的行动。他刚刚赤身裸体地爬上阿花的身子,门就被打开了。手里攥着钥匙的小韩目瞪口呆地出现在两个狗男女面前。

保卫科的人兴奋地推开陷入悲痛的小韩,扑向床上的人。阿花惨叫了一声随即昏倒,或者假装昏倒。许贵生则来不及做任何动作即被人们抓牢。他完全傻了,他本就不是个能扛事的人,这种紧急关头他的大脑只能是一片空白。他顺从地被人们推着往外走,迅速萎缩的小家伙可怜地在腿裆下摇晃。李大火亲手制定的计划是周全的,人们把戴了绿帽子的采购员和他的老婆扔在屋子里,最大限度地给他们保留了面子。而可怜的许贵生则立即被押出去了,还有点怜悯心的保卫科长顺手扯了条毛巾被,裹住了许贵生的下体。

于是,完全按照李大火主任的预想,许贵生就在工厂生活区的大院里,在这样一种尴尬的情况下和自己的父亲面对面了。

许定宽开始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看着和往日有很大不同的儿子,竟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种不同是什么。他看着儿子被人们簇拥着撕扯着,有些惊异,有些茫然。释放战犯是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他当年被解放军俘虏时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那小战士只是押着他走,不时地用枪托顶一下他的后腰。

许贵生当然是不愿意看见父亲的。这太残酷、太绝望了。他在远远瞄见老头子的身影时就开始拼命挣扎。可他一挣扎.那条毛巾被就要滑下来,露出他的羞耻,于是他又只能迅速停止折腾,夹紧了自己的腿。于是,他就在正午《东方红》的雄壮旋律中,可怜地动一动,又无奈地停一停。就在这动与停之间,他已经不可挽回地陷入了全厂人的视线,迅速地变成了一只被戏耍着的猴子。

猴子和押解猴子的人们在许定宽的面前停了下来。许贵生绝望地发出一声哀鸣,双腿一松,任凭那条毛巾被自由地滑落了。他那还算健美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父亲面前。

李大火出现了。肥胖的厂革委会主任神情严肃,并不看父亲,也不看儿子,而只是看着地上的毛巾被,仿佛那是什么非常值得研究的东西。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低声的议论像苍蝇的飞舞。偶尔,会有一声惊叫响起,那往往是刚赶到现场的女人,在突然瞥见裸体时的装模作样。李大火越来越满意了,他发现自己制造的效果非常圆满。

“小许啊,工厂是有纪律的地方,何况我们是军工企业。”他开口说话,填满嗓子的浓痰随着他的话上下翻涌,“批评过你多少次了?嗯?怎么屡教不改?”

前国民党军官手里的拐杖突然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一下。所有的声音立即像断了电似的没有了,连李大火的得意也被硬生生地掐断,广场上只留下一片寂静。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脸色铁青的老人,看着他沉重地迈开了脚步。李大火抹一把汗,不知为什么有点惶恐。垂着头的许贵生也感到了异样,怯怯地抬头,于是正看到父亲在向他走来。他颤抖了,他本能地意识到大祸临头,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于父亲来说就是天大的耻辱。

父与子已经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了。老人的手抬了起来,人们的心也随着他的手往起抬,仿佛是乐队指挥手里的那根细棒和合唱队的嗓子。开始有人担心了,担心老人的暴怒会变成冰雹砸向儿子,把这个浪荡公子砸成肉泥。可是人们的担心似乎落了空,因为老人并没有做出什么暴力行为,他的手只是颤抖着,缓缓地按到了儿子的肩头。许贵生的肩膀上起了一层细碎的鸡皮疙瘩,因为这是他和父亲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肉体接触。他从父亲的手心里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热流,是一种愤恨、一种谴责,也是一种安慰。他开始哭泣,他在父亲的手里哭泣,他在极其复杂的情感里哭泣。一贯风流倜傥的保全工彻底地崩溃了,而当父亲的手再一次抬起的时候他觉得他的心也随着走了。

许定宽的脸色在手抬起的那一瞬间变了。冷峻和残酷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手再落下时就是凶狠的,狠狠地在儿子脸上扇了一个耳光。

接着,又是一个耳光。

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因为所有的人都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种脸色。许定宽的脸上是一种可怕的冷静,他就在这种冷静中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地抽打着儿子,仿佛是机器的运作,没有感情,没有犹豫。许贵生的脸迅速红肿了,而他的人却在抽打中慢慢地挺直了起来。他看向父亲,迎着一个个的耳光,他的眼睛清澈起来了,甚至好像有了一丝丝笑容。他仿佛在猜想父亲在殴打中在想什么,他不知道许定宽在此时此刻思念着的却是战犯管理所的瘦削所长。

“老许,出去之后,把脾气改了吧……”

许定宽的手仍然没有停歇,也没有迟疑。热泪模糊了他的眼睛,但他仍准确地把手一次次地落到儿子脸上。好像有人想拉开他,但没有成功。释放战犯的心在这样的击打中已经凝固。

“你要打死他啊!他是你亲儿子……”

凄厉的哭喊从人群后面扑进来了,是张丽芸医生赶到了。披头散发的医生冲进人群,跌跌撞撞地扑到了儿子身上。丈夫的最后一下击打就这样落到了妻子肩头,而许定宽的脸色也就在这一瞬间白了下来。他晃了晃,似乎要摔倒,但终于还是站住了。心里的坚强坍塌着,躯壳的坚强虽然矗立,却也是风中的残烛了。

张医生从地下拾起那条毛巾被,把儿子的裸体包裹起来。她紧紧抱着儿子,从来没有过地放声大哭。

就在这时,一片杨树叶子飘落在人们脚下,这是今年的第一片落叶,却是带着泪的。

十三

三个月后,临近新年的时候,许贵生和高媛工程师举办了简朴的婚礼。

这似乎是最令人不可思议的结合了。一个从来没有安心工作过的上海小女人,一个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他们的生活轨迹没有丝毫的交集。没有人知道这个婚姻的内幕,没有人知道这对新人是经过了怎样的纠结才走到了一起。只是有些老娘儿们私下议论纷纷,她们看得出来,高工程师起码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然而奇怪的是,这些议论只限于极小的范围,整个工厂对婚礼的突兀奇怪地表示出了集体的沉默。人们按照习俗表示着祝贺,送着以《毛泽东选集》为主的贺礼,向新郎开着不疼不痒的玩笑,却普遍对新娘子的肚子视而不见。

在办公室,在车间,在俱乐部,许贵生的婚礼都没有成为话题。人们好像回避着什么,裹紧了自己的棉衣,掩藏起内心的寒冷感觉。

山里的冬天来得早,下雪了。

全家的聚餐结束后,新婚夫妻就回了高媛的家,那里是他们的新房。刘宝贵在逗孩子,许贵莹在厨房收拾碗筷,张丽芸走进里屋,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坐在了床头。她已经不再忌讳自己的烟瘾了。推开后窗,远远看着渐渐被雪染白的山峦和沟谷,浑身的酸痛带来一种完成任务的疲惫和厌倦。没有兴奋,因为没有什么可兴奋的。在婚礼上,面对给她鞠躬的一对新人,她也只是说了一句话:“你们好好过吧。”

好好过吧。现在,她喃喃地又向自己重复了一遍。

《东方红》准时地响起,这家工厂的播音员应该是最忠于职守的人了。

张丽芸医生掐灭了烟头,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略微浮肿的脸,自嘲地笑笑,然后走了出去。

雪越下越紧了,大院里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雪,一行行脚印把洁白给破坏掉,整个院子像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张医生远远地看到,在飘飞的雪花里,在厂俱乐部的台阶上,蹲着两个人。

一个是李大火的疯子爸爸,一个是许定宽。

他们像一对好兄弟似的,肩并肩地蹲在那里吸烟。疯子咧着大嘴傻笑着,而释放战犯的脸上,却是淡淡的怡然。

他们的脚下,是那只当烟灰缸用的宣德炉。

张医生突然笑了,慢慢笑出了眼泪。“好好过吧!”她突然大声喊了出来。

原载《当代》2015年第2期

原刊责编  石一枫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张策,男,满族,北京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曲艺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现任全国公安文学艺术联合会秘书长、全国公安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创作有小说、报告文学、散文、评论等计千万字。

创作谈:与命运抗争的悲歌

张  策

我写小说有个下意识的习惯,喜欢搞成系列。仿佛积攒在脑子里的故事,总是意犹未尽的感觉。《宣德炉》就是“三线系列”的第二篇,第一篇《青花瓷》发表在2013年的《十月》第六期上,手头正在写着的,是《黄花梨》。

既然是“三线系列”,这几篇当然都是以三线工厂为背景的故事。我本人并没有在三线工厂生活过,但三线工厂却在我的脑海里深深扎根,慢慢长成了灵感的参天大树。想想,应该是因为那里的人和事都和“命运”这个主题紧密相扣吧。一群异乡人,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突然来到一块陌生的、贫瘠的土地,然后就生活在这里了,直至第二代、第三代……和这里仍然隔膜,也仍然思念着自己的家乡。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大概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创作上对“命运”这个话题越来越关注了。这真的是个魅力无穷的话题。冥冥之中的那只手,左右着我们每一个人,也常常使我们生发出这样的疑问: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哪里?我们将会到哪里去?这问题太哲学了,我回答不了,但我可以用我笔下的故事和人物来诠释些什么。当然,最应该说的,是人类与命运的抗争。

既然是冥冥之中的操控,命运也许是抗争不了的。但我不喜欢这种彻底的悲观。改变命运,是人们常喊的口号,也是人们的梦想。不管这种梦想最终是变为现实还是破灭,抗争本身仍然是可歌可泣的,是人类留给自己的最后的希望。《宣德炉》里身处逆境的许定宽一家,各有各的生活态度,各有各的生活结局,却不约而同的在与命运抗争着。“好好过吧”,话虽简单无比,却是他们痛彻心扉的人生体验了。

我还以为,很多时候,与命运的抗争其实最有效的方式是顺从命运的安排,然后驾驭自己的命运。而驾驭自己是要有强大的思想基础的,简言之,那是信仰。在逆境中的喜乐,在困难中的坚强,在泥沙俱下中的独立操守,应该是人的最高境界了。

就像张丽芸医生,以忍耐和耻辱换来的,是一家人最大限度的生活安宁。她是渺小的,甚至有时是庸俗的,但她的执拗,让命运退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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