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庄瑾瑜

2015-05-30 16:26阿袁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师母鹦鹉

在师大教工楼的桂苑,庄瑾瑜夫妇是最爱散步的。

散步应该找清静的地儿,像一楼的周渔樵教授,一般去李白湖,那儿树多,人少。周渔樵带本书,带只狗,每天绕湖走上两圈,慢走,一边看书,一边看景,但不看人,尤其不看女人。这是研究《金瓶梅》落下的毛病。周渔樵是明清文学教研室的,专门研究《金瓶梅》。别人都以为研究《金瓶梅》的教授一定风流,所以背后叫他“西门教授”,他知道了,十分恼火,为了撇清,就矫枉过正地加倍反风流。他对女学生,特别是漂亮的女学生,严厉到了令女生闻风丧胆的程度。上他的课,女生们个个严阵以待。不敢化妆,怕周教授看不惯,头皮痒了不敢搔,怕周教授误会,以为在那儿对他搔首弄姿;更不敢单独到周教授的办公室,怕周教授风刀霜剑的脸色,更怕被周教授的大嗓门震聋了——周渔樵说话声音本来不算大,但只要女生到他的办公室,他立刻就声若洪钟,广播喇叭一样,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在人文楼进行实况转播。女生们恨不得学花木兰,女扮男装。因为周教授对男生倒是宽容,男生如果考了五十几分,他心情好的时候会高抬贵手,但女生考了五十几分,那就没人情好讲,一概杀无赦。他的这种作风,不单体现在学校。即使在家里,也一样。他对老婆,都是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从不和老婆一起上菜市场,也从不和老婆一起散步。他到哪儿都带着他的狗,狗也是公狗,和他一样表情严肃。路上遇到摇头摆尾的母狗,它一脸的不屑,矜持得很。那母狗如果不知趣,还继续跟着它,它撒腿就跑开了。这也和周渔樵一样,周渔樵偶尔遇到想搭讪的女人——人家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想和他聊聊他的狗,但他不等人开腔,就疾走开了。

但庄瑾瑜夫妇不这么散步,他们总是手挽手,在小区里绕着花圃转圈。小区白天不见什么人,但一到傍晚,尤其是春夏两季的傍晚,花圃周围就热闹了。都是出来放风的。老教授在书房坐了一天,要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年轻老师上了一天课,要出来打打羽毛球;保姆在主人家憋了一天,也出来了。一手拎了孩子,一手拎了小自行车,她们把孩子和自行车往花圃边一放,就急着和其他保姆聊开了。就是那些没下楼的,也站在阳台上,或者厨房的窗户前,看着下面呢。

他们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手挽了手比翼双飞。比翼双飞是政治系李繁教授的蜜语。李繁教授在师大也是名人,被学生在背后叫作林甫,因为口蜜腹剑。啧啧,瞧你们俩口子,真真郎才女貌,比翼双飞呀。李繁微微地摇头,很艳羡地说。

这话和这表情庄瑾瑜都喜欢。整个教工宿舍,能够比翼双飞的夫妇有几对?要么女的太胖,像楼上沈岱宗的老婆朱周,飞不动。要么女的太矮,像顾言的老婆陈小美,没法和她高个子老公比翼——李繁倒也形容过他们的,说是小鸟依人。但小鸟依人有什么好?那压根儿不是平等的夫妇关系,甚至都不是人类关系,是人与禽。也就是说,陈小美夫妇一起走路的样子,和人遛鸟的意思差不多。陈小美听不懂,还以为是句好话呢,哧哧笑纳了。没脑子。还有孟一桴的老婆鄢红,个头倒是和孟一桴能比翼的,但其他方面没法比翼,一个教授,一个无业游民;一个北大中文系的,一个没有学历的文盲,怎么比翼?

也就她和胡丰登,当得起比翼双飞这四个字。他们夫妇俩,不论生理高度,还是文化高度,还是社会地位高度,都十分匹配——虽然也略有参差,比如胡丰登是一米七,她一米六八;比如胡丰登是博士后,她是博士;比如胡丰登是中文系主任,她是现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但这参差也正好,没有这参差,就不是我们中国式的夫妇关系了,中国式的夫妇关系,美妙之处在于,要“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辉映自是要的,但同时也要前后。而她和胡丰登正是这样,有前有后,相互辉映。

当然,关于参差这部分,她基本是秘而不宣的,没必要宣,这种夫妇伦理和审美观,多少还有封建的意味,再说,她的价值也不在参差,而在比翼。所以,她喜欢再三表现的,还是比翼那部分。每年系里的新年联欢晚会,她都会表演一个节目,诗朗诵,舒婷的《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庄瑾瑜朗诵得声情并茂,字正腔圆,每次都能获得系里师生的热烈掌声,包括胡丰登主任——当然包括胡主任,因为庄瑾瑜朗诵时一直是深情凝视他的。教务员小冯十分伶俐地塞给胡主任一个大红气球,要胡主任上去当玫瑰献,胡主任半推半就,上去献了。两个人站在台上,昂首挺胸,真是两棵树的样子。师生们又一次热烈鼓掌。小冯起哄般喊:《天仙配》《天仙配》。一边喊,一边对学生干部摇手示意,学生干部立刻会意,马上站起来指挥同学一起喊:一二三,《天仙配》;一二三,《天仙配》!这也是中文系新年晚会的仪式之一,每年都是这样的,《致橡树》之后,就是主任夫妇合唱黄梅调《天仙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最后一句,他们是一唱三叹,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庄瑾瑜看着胡丰登,胡丰登也看着庄瑾瑜。庄瑾瑜还翘了兰花指,双手摆动,学小鸟作飞翔状。师生们再一次热烈鼓掌——一边鼓掌,一边低声议论。他们刚刚是树,现在是鸟,倒是进化得快,一个老师说。一对鸟夫妇,另一个老师说。

这些话庄瑾瑜夫妇听不见,他们在台上,正容光焕发地接受小冯献的红气球和两条洁莱雅毛巾——这是纪念品,每个表演了节目的老师都有的。不过老师们拿的纪念品不一样,有的是两块钱一柄的牙刷,有的是二十几块钱一条的毛巾,都由小冯随手拿。

不单在别人面前,就是在私底下,庄瑾瑜也逮了机会在胡丰登面前表现他们夫妇的这种好。当然不是用《致橡树》《天仙配》那种直接的形式,而是言彼意此,用反衬的手法。她在厨房里,择着四季豆角——胡丰登喜欢吃橄榄菜炒四季豆角就白米粥,他原来最喜欢吃的是红烧肉,浓油赤酱的,拌饭,他一气能吃两大碗,但自从当了几年系副主任之后,他的饭量小了,口味也转向清淡。这是自然的,外面的宴席一多,他肠胃的膏腴就厚了,不论是从健康的角度,还是从饮食美学的角度,都势必会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必要。他对这种返璞归真,是颇为自得的,经常拿到饭桌上来炫耀。“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几杯酒之后,他会摇头晃脑地背苏轼的《浣溪沙》,每次都背,背完之后,就感慨万端地说,苏轼的清欢,是一盘蓼茸蒿笋;我的清欢,更简单,一碗粥,加一碟橄榄菜清炒四季豆,就可。语意里似乎他比苏轼的人生境界更高。他的这说法,一开始有人嗤之以鼻,比如社科处的副处长许彦群,许彦群是苏轼的忠实粉丝,对苏轼的迷恋,按他老婆的说法,远远超过了对她的迷恋。师大行政人员的业余爱好一般是麻将,稍微风雅一点的,是下棋或者垂钓,但许彦群的业余爱好不一般,是背苏轼词。什么《念奴娇》,什么《水调歌头》,什么《江城子》,那是小菜数碟,不算什么,他的理想,是在退休之前把苏轼的三百几十首词全背了。“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在给办公室打开水的路上——打开水本来是科员小乔的事,但如果遇到下雨天,许处就亲自去打了,这是怜香惜玉,也是许处想要情景交融地吟哦苏东坡的《定风波》。在雨里吟哦苏东坡诗,太有境界了!而这个胡丰登,竟敢拿自己和苏轼相提并论;不仅相提并论,还有僭越之意,实在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但校长说话了,校长说,橄榄菜炒四季豆?这个好,好,比蒿笋好。校长一开腔,在师大几乎算御批了,许彦群再有意见,也不能说什么了。全师大的人有一半现在都知道中文系胡主任的清欢,有学生甚至篡改了苏轼的《浣溪沙》:白米稀饭盛晚盏,橄榄季豆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胡丰登每次晚宴回来,保姆都歇下了——就是没歇下,庄瑾瑜也不会让她染指这道菜,倒不是因为保姆的手艺不好,事实上,她家的保姆虽然长得不怎么样,菜还是做得不错的,但这道菜庄瑾瑜还是想亲自做,因为校长说过那话之后,做这道菜,就有奉旨的意思了。保姆有什么资格奉旨呢?再说,庄瑾瑜也喜欢在这个时候和胡丰登聊天,胡丰登这时心情总是很好,他喝了酒,是微醺的状态,没了主任的端谨,笑嘻嘻的——他不笑时,颧骨高耸,眼神冷漠,有一种哥特式的阴森,学生都怕他,即使庄瑾瑜,不知为什么,有时也生出几分怯意,但一笑,又有一种妇人似的和煦。庄瑾瑜这时候就喜欢和胡丰登闲话。有一种平常夫妻的岁月静好。

沈岱宗家还真是特别,是沈岱宗下厨房。一个堂堂大教授——庄瑾瑜自然知道沈岱宗其实是副教授,但此刻为了强调他和他老婆朱周的差距,她就很慷慨地把他破格提拔为教授了——竟然系了围裙,为他老婆洗手做羹汤。他老婆算什么?一个外语系资料员!倒是吃得心安理得。

庄瑾瑜这话,是复调,表面是批评沈岱宗夫妇。其实呢,是表扬自己。有几个女人能和她一样?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但这话不能直接说,也不能由她自己说,说了,就太没韵味了。做女人和做文章是一样的,讲究意在言外,要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这个胡丰登懂,他们夫妇琴瑟和谐,庄瑾瑜没说出口的,胡丰登就替她说了:可不,有几个女人能和我们庄教授一样?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还有书房。不过,在书房庄瑾瑜就不说沈岱宗家的事了,而是说孟一桴家的事。孟一桴也是中文系的教授,他前几年离了婚,娶了现在的孟师母。孟师母又年轻,又漂亮,还会做饭,但孟师母是没读过大学的。在教工宿舍住的女人,没读过大学的,怕只有保姆了。所以,厨房是沈师母的短,书房是孟师母的短。这是庄瑾瑜说长道短的方式,几乎用的是忧心忡忡的语气。孟一桴和他老婆,怎么进行精神交流呢?孟一桴可是北大中文系出身,而他老婆,天知道她打哪儿来。听她说话,似乎读过大学,可读的什么大学呢?庄瑾瑜进一步试探的时候,孟师母又讳莫如深的,实在可疑得很。或者是克莱敦大学——《围城》里方鸿渐那种,压根儿就是子虚乌有。想想也不对,人家方鸿渐不是还有个克莱敦大学的毕业证?或者读的是什么短期进修班?许多人会这样的,比如经济系的上官丽,总喜欢说复旦,说复旦的食堂如何难吃复旦的宿舍如何不是人住的,别人一听,还以为她是复旦的呢,其实哪里是,不过在复旦进修过两个月。再或者,只是个陪读,和朱周那样的,老恬不知耻地说伦敦和伦敦大学,可伦敦和伦敦大学和她有个屁关系。然而,这些都只是庄瑾瑜的臆测,孟师母的真实学历是什么,是个谜,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也就是没有。在这种事情上,人们会无中生有,总不会有中生无。那样的话,北大的孟一桴和没有学历的孟师母说什么呢?他们之间会有共同语言?夫妇共同生活,不单意味着共同的物质生活,还意味着共同的精神生活。可孟一桴的精神生活和他老婆的精神生活能一致?她问胡丰登。胡丰登心情不好时,也会和她唱反调,说:你那么关心孟一桴的精神生活干什么?或者,你还真爱忧国忧民——类似于这样的话,当然有点重,他们之间一向相敬如宾的,有文化的夫妇不都这样?只有那些小市民,才动不动吵架。庄瑾瑜不想把他们夫妇的格调降低到小市民的层次,所以每次遇到这种有可能起争端的时候,都选择不作声。好在胡丰登一般只有心情特别恶劣时才这么尖酸,多数时候他还是很能领会庄瑾瑜的意思的,庄瑾瑜无非又是在言彼意此自我表扬。孟一桴遇人不淑,娶了没文化的老婆;沈岱宗也遇人不淑,娶了不会做饭只会吃饭的老婆;只有胡丰登上算,娶了庄瑾瑜。庄瑾瑜多淑?在厨房里淑,会做饭;在书房里淑,会读书;在银行里也淑,会挣钱——她是经常暗示这个的,她是教授,工资收入虽然和系主任胡丰登尚有些差距,但差距也不大,基本还是参差的程度。却是朱周鄢红之流不能望其项背的。

娶了这么多淑的庄瑾瑜为妻,他胡丰登难道不应该一辈子感恩戴德?

应该的。

只可惜,全师大只有一个庄瑾瑜。不然师大的男人人手一个,也不至于让其他男老师遇人不淑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庄瑾瑜几乎有杜甫一样的胸襟和遗憾了。

庄瑾瑜夫妇之所以每天散步,是因为鹦鹉,她家养了只漂亮的小绯胸鹦鹉。那只鹦鹉心野得很,每天都要出门遛弯儿。

不带它出去遛,就发脾气,脾气还大得很。庄瑾瑜喂它麻子儿,不吃,仰躺着一动不动装死。等庄瑾瑜要把麻子撤出来,它又急了,噗地啄一口庄瑾瑜,又快又狠,把庄瑾瑜的食指都啄青了。或者,趁庄瑾瑜一个不留神,猛地从笼子里飞出来,直奔书房去啄窗台上的那盆墨兰。那盆墨兰是庄瑾瑜的心肝宝贝,以前的一个学生送的。那个学生说,他之所以送庄老师墨兰,是因为墨兰是高洁精神的象征,“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的《离骚》里,出现了十多处兰,他用兰来托物言志。兰和屈原一样,也是贵族,植物里的贵族,身份比荷花、菊花甚至牡丹都更高贵。牡丹虽然被武则天宠幸过,但毕竟还是俗物,从文化意义上而言,它没有身份。而菊呢,被诗人陶渊明爱过,荷呢,被理学家周敦颐爱过,文化身份很高。可植物的身份要从文化和政治两个角度来定义。牡丹有政治身份,却没有文化身份;荷菊有文化身份,却没有政治身份。唯有兰,两者兼而有之。学生对植物的象征性和符号性很有研究,他毕业论文写的就是《论植物在中国古典文学里的符号性》。而且,他还说,庄老师不单精神上有兰之高洁,形象上也有兰之优美——对于这后一说,庄瑾瑜听了更是受用——她对自己的精神很有自信,但对自己的形象,还是略有些心虚的。所以,她一直在胡丰登面前厚此薄彼,此是女人的精神,彼是女人的身体,甚至引经据典,从历史的角度来论证红颜祸水的观点。每每这时候,胡丰登都不置可否。也就是说,他对红颜还是持保留态度的。这让庄瑾瑜暗暗气愤,又无奈。毕竟女人的长相不是学位,她通过努力,或者其他手段就可以拿的。但那个学生启发了她,女人原来如花,有些是牡丹,虽然美,却是庸俗之美;而有些是兰,代表的是一种脱俗之美,像她。于是,那盆既代表了庄瑾瑜精神,又代表了庄瑾瑜肉体的墨兰,在庄瑾瑜这儿,地位就特别高,明显高于其他所有的花草。对这一点,甚至鹦鹉都看出来了。所以,它会有事没事拿墨兰撒气,是忌妒的意思。墨兰开出一朵花,它就啄一朵,没开花时——庄瑾瑜家的墨兰很少开花的,也不知为什么——它就啄茎,或者啄萼片,这比啄庄瑾瑜的食指还让她更疼,又好笑,一只鸟,竟然也像女人一样,会吃醋,会忌妒。她假装恶狠狠的样子威胁鹦鹉,你再啄一次试试,小心我把你当鹌鹑烤了吃。可下一次,鹦鹉还是照啄不误。女儿胡敏听见了,讥笑她,你以为鹦鹉智商多少?还听得懂鹌鹑什么意思?烤什么意思?想要鸟听懂你的话,你就不要养鹦鹉,养乌鸦。《科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说,乌鸦才是鸟类里智商最高的。《伊索寓言》里不是就有《乌鸦喝水》吗?乌鸦不单能想办法解决自己的吃喝,还能预知灾难,还能猜测人的意图,尤其是恶意——胡敏的专业虽然也是文学,但她说,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己真正的兴趣是生物学。当初胡丰登庄瑾瑜坚决要她学文学,是考虑到他们夫妇都搞文学,在这个圈子里有许多人脉资源,以后她读研读博或者就业,他们能有效利用上这些资源。如果胡敏学生物的话,这些资源可就白白浪费了。胡丰登和庄瑾瑜夫妇,生活态度都是十分朴素的,持物尽其用的观念,不喜欢浪费。但胡敏却不怎么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更不领情,经常在庄瑾瑜面前,持一种反文学的情绪。胡丰登一不在家,她就看《科学》《自然》《国家地理》,或者对文学和庄瑾瑜极尽讥诮之能事——知道卡尔维诺吗?哦,你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你是搞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知道冰心,知道郭沫若,不知道卡尔维诺,因为他是意大利作家。你不知道卡尔维诺,更不知道卡尔维诺的父母。他们都是植物学家,热带植物学家,研究蕨和苔藓。在他们家,蕨和苔藓比文学重要,所以搞文学的卡尔维诺,被看成是家里的败类。多么朴素的价值观!我就奇怪,老妈你怎么就没有这种朴素的价值观呢?我外公,也就是你父亲,不是农民吗?难道农民的女儿不应该觉得植物的意义大于文学的意义?庄瑾瑜最忌惮别人说出身,英雄不问出处,这一点,她和胡丰登有共识。若要论及个人历史,庄瑾瑜最愿意谈论的一个历史阶段是在上海复旦读博,再往前追溯,庄瑾瑜就不太愿意了。她的第一学历是地方上读的专科,研究生读的是在职同等学力,都如庶出的贾环一样,上不了台面,真正体面的学历背景,是复旦博士——这也足够了。钱钟书说,文凭就如亚当夏娃遮挡私处的那片树叶。如果真是的话,复旦的这片树叶可不是一般的树叶,是芭蕉叶,它不仅可以遮挡私处,简直大得想遮哪儿就遮哪儿。可这片巨大的芭蕉叶在胡敏这儿不管用,她会绕过叶子,直接去戳庄瑾瑜的根。庄瑾瑜那个恼,却也不好恼到面上来。胡敏也没说错,她是农民的女儿,农民的孙女,农民的曾孙女,怎么啦?你不也是农民的外孙女?农民的曾外孙女?以前她这么气急败坏地反问过胡敏。可胡敏就一句,那你恼什么?是呀,她恼什么?到底恼什么?她自己都不明白。农民有什么不好?生产粮食,生产棉花,生产瓜果蔬菜。不像知识分子,什么也不生产。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搬弄是非。当初读《庄子·盗跖篇》,读到盗跖这么骂孔子,她内心也是极痛快淋漓的。这证明了她的阶级立场还是十分朴素的,是农民的立场。可为什么她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是农民的女儿呢?为什么在潜意识里她还是愿意自己是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知识分子出身,和朱周一样——这也是她为什么那么恨朱周的原因。

胡敏的这种态度,让她觉得委屈。本来,在她的专业选择上,胡丰登才是罪魁祸首,她不过是从犯。敏儿学文学如何?胡丰登问她,用商量的语气。这是他惯用的一套,在单位这样,在家也这样。其实根本没有“如何”二字,不过是告诉她“敏儿学文学”这么个事,她是知道的。敏儿学文学好,她说,甚至建议胡敏学古典文学——这是投其所好了,胡丰登是搞古典文学的,这样更有继承衣钵的意思。虽然用女儿来继承衣钵,有点儿像狗尾续貂,但聊胜于无。胡丰登想要儿子,庄瑾瑜是知道的,虽然他没明说过,但他经常用意在言外的方式表达。他看别人家儿子的眼神,总是很热烈,热烈得像恋爱的眼神。还有,他对侄子很好,对生了侄子的弟媳也很好,那种好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对胡敏和庄瑾瑜的好。这时候,庄瑾瑜应该生气的,或者酸溜溜地争风吃醋,但庄瑾瑜不,庄瑾瑜笑吟吟地在一边看着,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胡丰登对侄子好,她对他侄子更好;胡丰登对弟媳好,她对他弟媳也更好。她这种反弹琵琶的路数,十分对胡丰登的脾胃,每次都能让他露出和煦的笑,这是表扬她的妇德,并鼓励她再接再厉的意思。她懂,她喜欢且有几分耽溺于他的表扬——这是他们夫妇琴瑟和谐的又一方面,他喜欢表扬,她喜欢被表扬。

但胡敏看不下去,说她为虎作伥,说她助纣为虐——反正背了胡丰登,虎呀纣呀的,她什么都敢说。但当着胡丰登的面,她却有所收敛——她也有几分怕胡丰登的,虽然胡丰登从来不对她说重话,总敏儿敏儿地叫——这是有文化的父亲和没文化的父亲标志性的区别,有文化的父亲都是很亲切地称呼孩子为“儿”的,而没文化的父亲几乎都是叫“兔崽子”或“婊子养的”,他家乡的那些男人就那样,高兴了是“兔崽子”,不高兴了也是“兔崽子”,他小时候就是一个父亲高兴了挂在嘴里的“兔崽子”,而弟弟丰收是父亲不高兴了挂在嘴里的“兔崽子”,一直兔到他中学,他很严厉地提出抗议后,他父亲才很不情愿地改口叫“丰登”的。有时激动了,还会蹦出个“兔”字,一看胡丰登脸色不对,赶紧改口,最后嗫嚅成“兔——丰登”了。他恼火得很,却拿他的父亲没办法。所谓孺子可教,而父亲也不是孺子,他再擅长教育,也教不了他。但为了和没文化的父亲有所区别,他打胡敏还在庄瑾瑜肚子里时,就一直是叫敏儿的。

可胡敏还是怕他。他说“敏儿学文学如何?”胡敏就学了——回头又把气撒在庄瑾瑜身上。她的叛逆性和革命性,也只敢对了庄瑾瑜一个人。

我又不是后妈。偶尔庄瑾瑜忍不住了,会在胡丰登那儿发几句牢骚,也不多发,而是白璧微瑕似的怨嗔两句。她可不希望胡丰登真觉得女儿不好。《女儿是父亲前世栽下的玫瑰》,这是刘醒龙的一本书,她在书店看见了,买来放在胡丰登的书桌上。这种矫情的书,她是不爱看的,但她希望胡丰登看。玫瑰总比俄狄浦斯好,按弗洛伊德的理论,所有的儿子都有俄狄浦斯情结,恋母,弑父。那样的话,庄瑾瑜没生儿子,岂不反倒是一个优点?庄瑾瑜于是试图和他讨论弗洛伊德的这个理论——这是作论文的方式,所有对自己有利的论据,都要尽量引用,但胡丰登不愿意和她谈论弗洛伊德,他讨厌弗洛伊德,他说这个理论纯粹是胡说八道!儿子怎么可能恋母?怎么可能弑父?那不是乱伦?人伦纲常都不讲的理论,何必在它上面浪费珍贵的口舌?庄瑾瑜只好作罢,她其实也不喜欢弗洛伊德的,尤其他的关于梦的理论,是她的青春之痛,以及青春之耻辱。大学时,有一次她们宿舍里谈论的主题是梦,她本来不太加入这种闲谈的,但那天她心情好,就多了几句嘴,说她总梦到蛇,一条粗大的青花蛇,在她的床前,半直了身子,对她探头探脑。她们宿舍的二书蠹老鱼——她们宿舍有两个公认的书蠹,大书蠹是庄瑾瑜,喜欢看正经书;二书蠹是老鱼,喜欢看不正经的书——大笑着建议她别看书了,赶紧找男朋友,以解燃眉之急。什么燃眉之急?她不懂。老鱼极诡异地说,你去看弗洛伊德的《释梦》,就懂了。那是庄瑾瑜第一次听到弗洛伊德,老鱼本来有“书与男人概不外借”的原则的,但那次格外开恩地把《释梦》借了她,她看后羞得无地自容,蛇原来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她总梦到蛇,说明她性饥渴了。弗洛伊德说,梦是被压抑的欲望,为了逃脱道德警察的监督,欲望乔装打扮成另一个样子,也就是说,男性生殖器化装成了一条蛇。什么异端邪说?西方的理论,真是莫名其妙。在我们的文化里,蛇向来不是阴性的吗?《白蛇传》里的那条白蛇,不是玉树临风的许仙,而是娇花照水的白素贞,哪怕飒爽英姿的青蛇,也还是女性。怎么蛇一到西方文化里,就变性了呢?看来,闲书也是有必要读的,不然,就可能中了埋伏,让人猝不及防。假如之前她看了《释梦》,那么,打死她也不会说自己梦到了蛇,还是一条粗大的蛇。书到用时方恨少,之后她改变了读书习惯,不单读正经书,也读不正经的书了。并且反复和老鱼解释,说那条青花蛇,是蛰伏在她老家林子里的一条蛇,她小时候去捡蘑菇时遇见过,半直了身子,拦在她前面。所以它在她梦里出现,和性无关,是老家和童年的双重隐喻。老鱼抿紧了嘴,要笑不笑的。很明显,她不相信她的解释,其他同学也不相信。蛇后来成了他们全班同学集体的隐语,总是有同学有意或无意说到它——画蛇添足——杯弓蛇影——打草惊蛇——虚与委蛇,所有关于蛇的成语,他们班的同学都喜欢引用,并且在说到蛇这个字时会加重语气,她们在说这个时倒不看她的,而是心照不宣地互看,然后做出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庄瑾瑜不好发作,一发作,等于去认领招领启事上的失物似的,只好假装没听见。一直到毕业,庄瑾瑜才从蛇的梦魇里解脱出来,其实还没有完全解脱,因为落下了后遗症,她到现在,一看到蛇,或者蛇这个字,身体还是会有所反应——脉搏加快,体温上升,下腹部瞬间也灼热和潮湿起来。她的文章里也从来没有这个字,遇到不得不用时,她就用别名称呼,当然不是“小龙”之类的通俗叫法,而是更文学更生僻的别名,比如“弓衣”,比如“玉京子”,比如“巳日寡人”——这甚至启发了她,她后来写文章,再也不愿用普通的称谓了,而是尽量用冷僻的词——莲不叫莲,也不叫芙蓉,叫菡萏;鱼玄机不叫鱼玄机,叫鱼幼微或鱼惠兰。别人看不懂,没关系,她会加注,但胡丰登不用看注释——这是自然,因为这些别名是从《事物异名录》或《康熙字典》里查的,这是胡丰登的案头书。胡丰登虽然不知庄瑾瑜这么做的真正缘由,但他十分欣赏庄瑾瑜这种做学问的方法。学问是什么?就是舍近求远,就是化俗为奇。说白了,就是要把学问弄成黄药师的桃花阵,人进得去,出不来,才显得高韬。知道了这个,也就基本掌握了做学问的秘诀。

关于鹦鹉每天要遛弯儿这事,胡丰登认为这是庄瑾瑜咎由自取,因为这毛病是她惯出来的。本来,鹦鹉根本没有散步的毛病,它之前是胡丰登导师的鹦鹉,在上海住着,确切地说,在上海一间十几平方米的书房里住着。因为师母不喜欢这只鹦鹉,很不喜欢,规定它只能在书房待着,不能去客厅,也不能去阳台,如果去了,发生天灾人祸的话——比如被猫吃了,或被重物砸了,她概不负责。导师对师母这种给鹦鹉画地为牢的做法很有意见,口头和书面抗议了无数次,认为她既没有人道主义,也没有鸟道主义,万物生长靠太阳,而书房在北面,窗外还有棵大榉树遮着,几乎经年没有阳光。没有阳光的照耀,他的鹦鹉会缺钙,站不稳,严重了还会影响到繁殖。师母冷笑,还想繁殖?一只母鹦鹉怎么繁殖?又没有公鹦鹉,难道和他交配繁殖?导师气得发抖,真是不可理喻,难怪孔夫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真是难养,难养。但师母说这话,不完全是无理取闹,她其实是有所针对的,针对的对象就是胡丰登的师妹。鹦鹉是漂亮的师妹抱在怀里送来的,小绯胸鹦鹉,不贵,长得也和师妹一样,漂亮得很,导师爱之过甚,态度在师母看来完全是“非汝之为美,美人之贻”。导师其实是个严厉的人,还有些旧式文人的迂腐,对胡丰登他们偶尔还有谈笑风生的时候,但在漂亮的女弟子面前从来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可师母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古典文献教授玩的障眼法——她好歹也和这个古典文献教授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对他这种言简意丰曲径通幽的古典情感表达方式很懂的,所谓过犹不及——过于和蔼是有问题的,但过于严厉更是有问题的,完全是自欺欺人那一套。而且,他对女弟子虽然很讲师道尊严,但对那只鹦鹉却不讲师道了,温存得如一个情人,这在师母看来,也可疑得很,实在有借物抒情——或者说意淫之嫌。所以,在导师那儿——或者说在师母那儿,鹦鹉其实不再是鹦鹉,而是年轻漂亮的女弟子了。他抚摸鹦鹉是抚摸年轻漂亮的女弟子,他抱鹦鹉是抱年轻漂亮的女弟子。这么一来,鹦鹉在导师家,没有死于非命,算是它的造化,也说明师母到底还是个宅心仁厚之人,至少没杀生。导师后来出于对鹦鹉安全和健康的考虑,还是忍痛割爱,把鹦鹉还给了女弟子。漂亮的师妹养了它几天,养烦了,又送给师兄胡丰登了。胡丰登受宠若惊——他对这个师妹,一向也有“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的情感,只是碍于导师和自己的婚姻,尽量把这种“心向往之”的情感压抑了。所以当师妹送他这只鹦鹉,他一点不嫌弃它是二手货,而是很郑重其事地收养了这只鹦鹉。当然,关于鹦鹉的来历,他没有对庄瑾瑜说过——庄瑾瑜还以为是他送她的,是爱情信物——在古典文献里,鸟从来是爱情的象征,比如李清照的大雁,“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比如李璟的青鸟,“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胡丰登送她鹦鹉,那当然是雁寄锦书的意思,是用青鸟传云外信的意思,庄瑾瑜懂,他们夫妇琴瑟和谐呢,还能不懂这个?庄瑾瑜虽然不搞古典文献,只搞现当代文学,但为了和胡丰登能有共同语言,她也是经常看古典文献作品的。再说,文学手法古今是相通的,象征之类的手法,古典文献里用,现当代文学也用。所以庄瑾瑜对这只鹦鹉就格外用心,在学生送她那盆墨兰之前,它一度最得庄瑾瑜的宠爱。

鹦鹉初来到胡丰登家里时,很有点“出于幽谷,迁于乔木”的喜悦和活跃。它在上海那种阴暗逼仄的环境里待久了,一时来到胡丰登四十平方米朝阳的大客厅,简直性情大变——之前是只内向的鸟,在导师家的书房里,它像个老学究一样,不爱运动,也不爱说话,趴在那儿,看上去简直是只死鸟。可一到胡丰登家,就变成了一只轻浮饶舌的鸟。它本来只会说“侬好”,后来胡敏又教会了它说“侬不好”,而且相比“侬好”这个问候,它似乎更爱说“侬不好”,这更有喜剧性。庄瑾瑜忍不住带它出去炫耀,就在教工小区里,她散步,一只手挽了胡丰登的胳膊,一只手拎了鸟笼子。总会遇到别的老师,黄昏时小区是最热闹的,夫妇就停下来,让人逗逗鹦鹉。胡主任家的鹦鹉在这个小区现在颇有些名气了——教工小区里养宠物的人其实不多,年轻老师家会养上一两只兔子,或巴西龟,给小孩玩。几个年纪大点的教授,养了狗,是老伴的意思,像周渔樵——当然,周渔樵其实有老伴,他夫人健康着呢,每天在小区中央花坛那儿和一群老太太生龙活虎地跳扇子舞,可人上了年纪,有时就奇怪起来,情愿和狗作伴,也不愿和人作伴。因为这个,周师母气得要命,不知这个周渔樵什么意思,明明是有老妇之老夫,偏做出一个独来独往的鳏夫样子。

但小区里从来没有养鹦鹉的,而且还是只这么有意思的鹦鹉。侬好!别人弯了腰,兴致盎然地逗鹦鹉。侬不好!鹦鹉翻翻白眼,毫不客气地回答。果然名不虚传,是只聪明的鹦鹉,竟然不学舌——鹦鹉学舌本来是天性,也由于鹦鹉这个天性生出了鹦鹉学舌这个成语,用来骂人,当然同时也骂了鹦鹉,说明没脑子,只会人云亦云——当然,对人而言,人云亦云有点蠢,但对鸟而言,作为一只畜生,会人云亦云,那就是聪明——可不是聪明?它不仅会鸟语,亦会人的语言,等于掌握了一门外语,不是聪明是什么?而庄瑾瑜教授家的鹦鹉,还不止掌握外语这么简单,竟然还会活学活用这门外语。了不起!了不起!看来胡主任和庄教授真是个天生的教育家,不仅教学生有方,桃李满天下,也教子有方——把胡敏教得那么优秀;现在就连鹦鹉,也能教得这么好,了不起!了不起!胡丰登对这种恭维,态度总十分矜持。庄瑾瑜则笑纳了,她还没想到这一层呢,鹦鹉竟然可以作为他们教育有方的证明,这是意外的收获。她本来只是把鹦鹉当作爱情象征来炫耀的,哪知道,除了爱情,还有教育事业,简直是爱情事业双丰收。她于是更加热衷于带鹦鹉出来遛弯儿了,这样的遛弯实在有利于他们仨——尤其是胡丰登的身心健康——对庄瑾瑜而言,但凡对胡丰登健康有好处的事情,她都十分积极去做的。庄瑾瑜信中医,《淮南子》里说,太上养神,其次养形。神养好了,形也就跟着好了。而胡丰登的形一好,庄瑾瑜的形神也就好了,“你好,我也好”,和广告上的那对著名的夫妇一样。所以,庄瑾瑜每天挽着胡丰登的胳膊,出来养神呢——这种走走停停的散步,对养形,至少对胡丰登的养形,意义不大,但对胡丰登的养神,还是很有好处的,这一点,庄瑾瑜清楚得很,别看胡丰登听了人家的恭维后表情矜持,但他其实受用着呢!养马三年知马性,而胡丰登这匹马,她都养了二十多年了,还能不知道他的那些习性?他最忌惮喜形于色——心里越高兴,面上就越矜持,也就是说,胡丰登的表情一矜持,庄瑾瑜就知道他心情好着呢,心情好,也就是神好。庄瑾瑜做事,一向能提纲挈领的。而胡丰登的神,向来就是他们家的纲领。

鹦鹉要散步的恶习就是这样养成的。夏天过了,天气冷了,小区下面就没什么人活动了,庄瑾瑜夫妇的散步自然也要暂停了。但鹦鹉不肯停,它从十几平方米的书房,到四十平方米的客厅,又到几千平方米的小区,世界一大再大,它尝到了大世界的甜头,再也不能安于小世界了。它到底也是只鸟,虽然是只笼子里的鸟,但对天空还是有本能的向往。庄瑾瑜说。她说这话的意思,是暗示胡丰登,或者说,是打动胡丰登,希望他能隔些日子陪她和鹦鹉散一次步,但胡丰登不肯,胡丰登说,什么对天空的向往?我看它是习惯了哗众取宠!和楼上的那位一样,人越多,就越装疯。

楼上的那位是指沈岱宗教授。有时,楼上的那位也会指孟一桴教授。他们都是中文系的,也都住在楼上,胡丰登说到他们,总喜欢用代词,代词好,隔墙有耳,大家在一栋楼里住着,直接指名道姓,万一被听见了,总不好。胡丰登是个有谨慎美德的人,庄瑾瑜是个能欣赏这种美德的人。而且,用代词也不妨碍庄瑾瑜每一回的准确理解。因为他们琴瑟和谐,也因为楼上的两位脾气秉性迥然不同。说哗众取宠,当然是说沈岱宗,说跳梁小丑,也是说沈岱宗。如果说沽名钓誉呢,就是说孟一桴了。如果说狼狈为奸,那就是复数,指代他们俩,他们俩关系特别好,经常在一起厮混。

可庄瑾瑜还是愿意相信他们家的鹦鹉闹着出去遛弯儿是因为天空,而不是要哗众取宠。一只鸟,向往天空是多么朴素,又多么诗意的行为呀!她愿意相信他们家的鹦鹉,是只有诗意情怀的鹦鹉。为了奖励这种诗意情怀,她后来就自己带着鹦鹉出去散步了,她其实很不喜欢一个人散步的,在她的观念里,一个有夫之妇是不应该一个人散步的。一个女人,在黄昏时踽踽独行,看上去画面实在有点凄凉。如果年轻,还可以学学《雨巷》里的那个女孩,撑把油纸伞,独自在雨巷里走一走,这在别人看来,或许还有丁香的颜色和丁香的芬芳。可上了年纪的半老女人,和丁香基本就没什么关系了。小区下面其实没什么人,但她为了稳妥起见,一个人从来不在小区里散步——阳台上,或者窗户前,有多少双眼睛?他们会猜测,庄瑾瑜和胡丰登这对恩爱夫妇,一向比翼双飞的,怎么庄瑾瑜老师现在单飞了呢?难道婚姻出状况了?他们一定会这么想,包括楼上的那两对夫妇,至少是楼上的那两个妇人。两个妇人虽然待在高校,却不用读书,也不用写文章,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整天不就靠说别人家长里短过日子?庄瑾瑜可不愿意给她们制造这种家长里短的素材。所以她选择去李白湖,和周渔樵一样。周渔樵每天不是带着他的狗,去李白湖绕上几圈吗?那儿没有人,天空又更开阔,对向往天空的鹦鹉来说,不是也更好?

可没想到,鹦鹉一点没觉得好,散步回来后情绪反而更恶劣了。或者歇斯底里,或者萎靡不振,庄瑾瑜不知拿它如何是好了。

胡丰登说,你别管它,先晾它几天,它就乖了。

那怎么可以。它绝食呢,人绝食七天就死了,鸟的身体那么小,胃那么小,能储存什么热量?说不定三四天都坚持不了。晾它几天,不死了?——庄瑾瑜可不想这只象征了爱情的鹦鹉饿死,她有时迷信着呢。

胡丰登觉得好笑,绝食不过是最软弱的政治手段,竟然也能胁迫庄瑾瑜。胡敏小时候就这样,动不动就不吃饭,把庄瑾瑜急得要命。但胡丰登却从来不急,铁腕得很,不吃是吧?他二话不说,把胡敏的饭立刻撤了,让她饿着去学校。这样饿了几次之后,胡敏后来就再也不绝食了。现在一只鸟,也和庄瑾瑜玩上这一套了,还玩得她团团转。

庄瑾瑜研究冰心,看来研究出了毛病,总是用冰心爱的哲学那一套来行事。结果,她养墨兰,墨兰不开花;她养鹦鹉,鹦鹉变成了一个任性的神经病;她养胡敏——要不是有他时不时出面拨乱反正,还不定养成个什么样子。

鹦鹉的问题,后来还是保姆解决了。庄瑾瑜对它实在没了辙,去李白湖散步没用,放阳台也没用,怎么办呢?保姆说,要不鹅带它出去转转?庄瑾瑜之前是不让保姆碰鹦鹉的,保姆是乡下来的,说话有很重的口音,把“我”说成“鹅”,把“来”说成“雷”,她刚到庄瑾瑜家干活时,每次说“鹅雷呀”,都会让庄瑾瑜忍不住要笑。让她总和鹦鹉待着的话,她的上海鹦鹉不跟她学出一口难听的乡下腔来?

可现在,庄瑾瑜也顾不得乡下腔不乡下腔了,总比让鹦鹉饿死了好。保姆于是很高兴地把鹦鹉拎了出去,她其实一直很想拎鹦鹉出去呢,隔壁家的保姆,还有楼下其他几家的保姆,一直怂恿她把它拎出来给大家见识见识,听说这只鸟不但会说话,还会骂人,她们想听听一只鸟是怎么骂人的。但她不敢。保姆们于是又想到他们家来串门,她更不敢。因为东家夫妇交代过,他们不喜欢别人到他们家串门,尤其他们不在家的时候。这对东家夫妇虽然说话的嗓门不高,可以说是所有东家夫妇里嗓门最低的,但她还是怕他们。她从前以为说话嗓门高的人厉害,像她们村的樊梨花,一开嗓子,半个村子里的人都能听见,于是半个村子的男男女女,都怕她呢,所以大家叫她樊梨花,她本来叫樊桃花的,可村子里的人看了戏台上那个戴了野鸡毛两眼圆睁的樊梨花的威风样子,就叫她樊梨花了。可保姆在庄老师家待了一段时间后,就改变了这个看法,原来有文化的人不一样,有文化的人是说话声音越软越厉害,庄老师说话声音很软,胡老师说话声音更软,可保姆知道,胡老师比庄老师更厉害。保姆在庄老师家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软语轻声说话。

鹦鹉打和保姆每天出门之后,情绪明显好转了。庄瑾瑜对这只鹦鹉真是有些失望,她不知道鹦鹉有什么好高兴的,她从窗户观察过的,保姆不过把它放在花坛边的水泥台子上,然后就自己剥自己的豌豆了。那水泥台子边上是棵大樟树,枝繁叶茂,把鹦鹉上头的天空遮个密密实实,鹦鹉在树下压根儿看不见天空,只能看地下,地下是光溜溜的水泥,没什么好看;或者看花坛,花坛虽然叫花坛,其实也没有花,春天或夏天时里面会有一串红和蝴蝶花,到冬天,里面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棵草,像上了年纪的女人的脑袋,更没有看头。不过,鹦鹉好像既不看地上,也不看花坛,它在看保姆,一群保姆围着它,隔壁家的那个安徽小保姆,楼下的河南小保姆,还有新闻系主任陈合德从老家宜春带来的保姆。陈合德家的保姆可不是个一般的保姆,而是个身怀绝技的保姆,她特别会做豆腐乳,不知道她在乳豆腐里放了什么东西,做出的豆腐乳是红色的,玫瑰花一样,还有酒香,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香。吴竹荪特别好这一口。吴竹荪是人文学院的院长,就住在陈合德家的楼上,陈合德每年都要进贡若干坛豆腐乳给吴竹荪。小区里的老师都知道,他自己对这种进贡倒也不忌讳,反正送豆腐乳也算不上行贿,吴竹荪对这种受贡也不避嫌,反正吃几坛子豆腐乳也算不得受贿。他们十分坦荡地用豆腐乳建立起友谊来了。在院里,陈合德不叫吴竹荪院长,而是叫老吴,而吴竹荪也不叫陈合德主任,而是叫合德。合德,你过来一下,陈合德于是一脸得意之色去院长办公室了。这个时候胡丰登总会肝火大盛。对陈合德——他是怎么发现吴竹荪喜欢吃豆腐乳的呢?也对吴竹荪——堂堂一个人文学院的院长,怎么就被几坛子豆腐乳搞定了?这叫豆腐政治,胡丰登说。叫玫瑰豆腐政治,庄瑾瑜补充道。胡丰登觉得庄瑾瑜补充得很好,玫瑰两个字一加上,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了。他一直是看不上陈合德的,认为陈合德既没有博士学历——师大只有三个系的系主任是非博士出身,体育系、艺术系和新闻系,也没有行政管理能力——新闻系的老师,在全校散漫是出了名的,也就仅次于艺术系。一年里全校如果出十个教学事故,那么艺术系占一大半,新闻系占一小半。老师上课迟到或早退几分钟那是家常便饭,有胆大的老师,还敢旷课——有一个老师正好被督导逮到了,便说急性阑尾炎发作,事后查明其实不是阑尾炎发作,而是在宿舍和女友谈恋爱谈到忘了时间,这本来是要严加处分的,可陈合德出面保,说是要发扬人性主义,年轻人谈恋爱谈到忘了时间,是可以理解的。胡丰登哭笑不得,这是哪儿和哪儿呢?如果把人性主义这么滥用的话,那么,大家以后就可以不用上课了。难道只有年轻老师谈恋爱是符合人性的,中年老师呢?老年老师呢?谈恋爱就不符合人性了?真是乱弹琴!就这么个乱弹琴的人,竟然靠着保姆做的几坛子豆腐乳,平步青云了,先是做广告学教研室主任,后是做系副主任,没几年,又做上了新闻系的系主任,简直像庄子《逍遥游》里那只大鹏鸟,扶摇直上九万里。胡丰登开玩笑叫他陈扶摇,或者陈大鹏。陈合德不知是不懂里面的讽刺意味,还是假装不懂,每次还笑纳。他们面上的关系还是很好的。比起陈合德,胡丰登在心里是更恨吴竹荪的。不知为什么,吴竹荪不喜欢胡丰登,为什么不喜欢,胡丰登始终不明白。他仔细想过和吴竹荪打交道以来的所有细节,觉得自己并没有得罪过吴竹荪。不但没得罪,应该说,胡丰登对吴竹荪的姿态,一直是很谦逊的,路上遇到了,他不但会笑容满面地招呼院长,而且会把身体弯成七十度,像日本人那样鞠躬。酒桌上他对吴竹荪也是很殷勤的,他总是抢在所有人之前,给吴竹荪布菜、司酒、斟茶。因为这个,陈季子叫他花袭人了。他当然知道陈季子的嘲弄意思,但他不在意,他不过是在遵守仕途伦理罢了,吴竹荪是院长,他是系副主任,中间隔了两辈,也就是说,论资排辈的话,他们是祖孙关系,那么,他做这些不过是一个孙对祖的礼数,按礼数行事,他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按说,一个大男人的服侍,是比一个女人的服侍,更能打动人的,因为会让被服侍的男人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对男人而言,征服男人,远比征服女人,有成就感。这是自然,就如打猎,猎到老虎豹子总比猎到兔子狐狸更让猎者觉得过瘾。胡丰登深谙其中的幽微曲折,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服侍过之后,就好像撞见过那个男人的私处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人家就有以身相许的意味了,那他对他就负有一定的责任,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此是会发生改变的,会变成某种亲密的关系,甚至狎昵的关系。然而,吴竹荪和胡丰登却始终亲密不起来,更别说狎昵。他倒从不拒绝胡丰登的服侍,却是漫不经心地接受着,好像没注意到是胡丰登在给他倒酒,或斟茶布菜。胡丰登于是有意提醒,吴院长,你尝尝这块胭脂鹅。吴竹荪哦一声,接过来,尝了,也不作评价,也不转过脸对胡丰登笑笑,或说上几句。胡丰登等他吃完手上的这块鸭子,又递上湿手巾,吴竹荪又接过来,擦了手,一边还在和别人谈笑风生,仿佛胡丰登只是个男侍,服侍他是理所当然的。这让胡丰登觉得屈辱,可这种屈辱却是难以启齿的,齿什么呢?就如女人被猥亵之后,是不能说的。何况他这种被猥亵,其实不是被,而是主动的,是主动送上门给人猥亵。猥亵我吧!猥亵我吧!人家于是猥亵你了,这样的情况,还齿什么呢?不过,之后吴竹荪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的——太客气了。人与人之间,其实是不能客气的,一客气,就成外人了。胡丰登不想当外人,他为了笼络吴竹荪,不惜当了好几回花袭人呢,结果,都白当了,胡丰登在吴竹荪那儿,还是胡主任,没有变成丰登,和陈合德变成合德一样。胡丰登没办法了,一个男人喜欢这个女人不喜欢那个女人,可能还是有逻辑的,因为这个女人胸更大或腰更细,只要有逻辑就好办,那个女人可以去丰胸,把B罩杯丰成D罩杯,也可以饿饭,生生饿出一个小蛮腰来。但一个男人喜欢这个男人不喜欢那个男人,就没什么逻辑了,他也不能去丰胸,也不能饿出一个小蛮腰,怎么办?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之后他就放弃努力了,当然,是一定程度的放弃,见面不再是七十度的鞠躬而是九十度的鞠躬,饭桌上只是偶尔斟斟酒而不再是殷勤备至,和大家一样,至少要和大家一样。因为吴竹荪是不能得罪的,谁都知道,吴竹荪有背景,具体什么背景,大家不清楚。有人说他和管人事的孙周校长是连襟,也有人说他在上头有人,至于上到哪里,有人说是副省长,他和副省长是大学同学,也有人说是组织部长,他和组织部长是大学同学,反正众说纷纭。但吴竹荪这只老狐狸自己什么也不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总是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胡丰登有时甚至怀疑他只是在演空城计,如果他的大学同学真是副省长的话,他怎么也应该当副校长了,怎么还在人文学院当院长呢?人文学院那么穷,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一个系比一个系穷,穷得叮当响。到管理学院,或者法学院,不是更好?或者国学院,现在国学时髦得很,师大在世界好几个国家都设有分院,国学院的俞院长因此忙得很,整天穿了金色万字图案的绯红唐装到这个国家去搞开学典礼到那个国家去搞毕业典礼,或者到这个国家去讲孔子的哲学到那个国家去讲庄子的哲学,把胡丰登羡慕得要命。胡丰登一直也很眼红国学院副院长的位置,因此,他对老俞也奉承得很,当面总俞老俞老地叫,当然,背后俞老就成老俞了,还是个不怎么样的老俞。就老俞肚子里的那点国学,也就忽悠忽悠外国人,他对庄瑾瑜说。他怎么讲国学呢?他又不会外语,庄瑾瑜说。不会才好,他讲一句,别人翻译一句,翻译更费时间,结果,两小时的讲座,半小时就够了。庄瑾瑜笑,这倒是个混课时的好办法。这个老俞,上学期又去法国普瓦蒂埃大学混课时了,还带上了俞师母,俞师母为了这个外事活动,特意到苏圃路去定做了好几件旗袍,她人高马大的,又那么胖,怎么穿旗袍?墨绿色的旗袍穿在她身上,层峦叠嶂的,简直像国画里皴出来的一座山——是横挂的国画。管他怎么挂,只要是国画,那也是国学之一种。老俞带着,就切题得很。胡丰登说,一本正经的。庄瑾瑜这下不服气了,那也叫切题?如果你是国学院院长,带我去法国的话,你看我是怎么切题的。庄瑾瑜把身子一挺,踮起脚尖在胡丰登面前婷婷地转了一圈。胡丰登作欣赏状,心下倒也不以为然,如果庄瑾瑜也要用旗袍切题的话,恐怕比俞师母也好不到哪里去,俞师母过胖,所以层峦叠嶂,而庄瑾瑜又太瘦,简直一马平川。身边这些女人里面,真能把旗袍穿出韵味的,恐怕就数楼上沈岱宗的老婆朱周,他虽然没见过朱周穿旗袍,但他能想象,朱周皮肤好,脖子长,“肤如凝脂,领如蝤蛴”,他第一次见到朱周的时候,脑子里就浮现出那首《硕人》——这也是他为什么那么讨厌沈岱宗的原因之一,要论起来,这个男人能比得上胡丰登?胸无大志,吊儿郎当,年纪一大把还是个副教授。可人家命好,不但娶了如花似玉的夫人,而且这如花似玉的夫人还给他生了如花似玉的儿子,每次在楼道里遇到沈朱或朱周,他的心会隐隐作痛。珠圆玉润的朱周若要穿上旗袍的话,那真是一幅好看的国画,外国人看了,一定会对中国的国学更有好感。现在不是流行形象大使吗?老俞真应该聘请朱周当国学形象大使,而不是带上自己那又老又胖的夫人,出去丢国学的脸。话又说回来,或许老俞也是身不由己,如果是他胡丰登当院长,他能带朱周而不带庄瑾瑜?——当然,这只是胡丰登信马由缰的意识流而已,庄瑾瑜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以为胡丰登也和她一样,讨厌朱周呢,他们夫妇俩,一向志同道合的。每次庄瑾瑜臧否人物,不论她臧谁否谁,胡丰登基本都是迎合的;反过来,胡丰登臧谁否谁的话,庄瑾瑜也是迎合的。一般而言,他们臧谁时都在客厅里,否谁时就在书房里,如果否的人物是个大人物,那就要在卧室里进行了。他们夫妇一向很谨慎的,在客厅讲客厅的话,在书房讲书房的话,在卧室讲卧室的话,不乱讲的。虽然保姆未必能听懂他们的话,但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否吴竹荪和陈合德,在书房就可以了。胡丰登实在看不得两个男人的亲密样子。每次人文学院开了院务会之后,他心情就会有点郁闷。庄瑾瑜善解人意,总会陪他到书房,一起否否吴竹荪,或陈合德,来解恨。可只是口头上否否,有时还解不了胡丰登的恨意。要么给校纪检写封举报信?庄瑾瑜出谋划策。可凭几坛子豆腐乳,怎么举报?行贿受贿罪要一万元以上才立案呢,几坛子豆腐乳值多少钱?他们到超市看过,最贵的王致和豆腐乳六块钱一瓶,六必居豆腐乳六块五,也就是说,要够一万块钱的标准,吴竹荪差不多要吃上1600瓶豆腐乳。就算不吃别的菜,光吃豆腐乳,变着花样吃,用豆腐乳蒸鱼,用豆腐乳烧牛腩,用豆腐乳煮腌笃鲜,1600瓶豆腐乳,吴竹荪怕也要吃上好几年。这当然不可能,吴竹荪的口味可是杂得很,除了豆腐乳,还爱吃东坡肉呢,还爱吃胭脂鹅呢。俞师母抱怨过,老吴有三高,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医生说了,要清淡饮食,切忌肥腻之物,可老吴就是喜欢肥腻之物,越肥腻越喜欢——所以他才那么喜欢吴师母吧?吴师母看起来,像不像一只肥腻的胭脂鹅?庄瑾瑜刻薄地问胡丰登。胡丰登喜欢这时候的庄瑾瑜,庄瑾瑜有内秀,越内越秀,她在书房的表现比在客厅好,在卧室的表现又比书房好,不过,这种好,只有他知道。吴师母说过,老吴这样吃下去,会中风的。老吴如果中风的话,就当不了人文学院的院长了,那么,陈合德的豆腐政治就宣告完蛋。虽然陈合德完蛋对胡丰登并没有什么好处,可吴师母的话都说了好几年了,老吴还没中风。

庄瑾瑜对鹦鹉真是失望,它情愿和保姆们在一起混,也不愿和她去李白湖散步,真是一只庸俗的鹦鹉。不像周渔樵家的狗,清高得很。周师母说,有时周渔樵到外地开会去了,她怕它积食,想让保姆牵它在小区里遛遛,行行散,消消食,它还不知好歹地死活不肯,情愿一天到晚趴在院子里,半眯了眼,对着几片芋头叶子发呆。那棵芋头是周渔樵在花鸟市场买来的,他以为是佛手莲呢,长大才看出是芋头。周师母笑他,他却坚持说他本来买的就是芋头。芋头好,比佛手莲好,既有实用性,又有审美性。可那棵芋头一直长得不好——自然长不好的,因为周师母为了证明它既没有实用性,也没有审美性,故意不给它施肥,也不给它浇水,所以它蓬头垢面的,实在没什么看头。可那只狗也是古怪,偏爱看这棵芋头,边上有美人蕉,有天竺葵,都花红叶绿,它不看,就整日盯着这棵芋头。周师母嫌芋头败了院子的景致,想拔了它,周渔樵还不让,就因为他的狗爱看它,周渔樵自己从来不看那棵芋头的,于是,它的审美性完全就靠他的狗来实现了。

周师母抱怨这些的时候,庄瑾瑜总笑吟吟的,是冷笑。她一直看不上周师母的,一个会在小区里跳扇子舞的女人,怎么能理解那只爱看芋头叶子的狗?对那只狗而言,也算遇人不淑吧?而庄瑾瑜家的鹦鹉,运气好,遇到的是很淑的庄瑾瑜,它却不争气,竟然爱和保姆们扎堆,每次和保姆出门回来,它都是兴高采烈的,还无比温驯起来,让它喝水就喝水,让它吃东西就吃东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庄瑾瑜又好气又好笑,鹦鹉到底是只畜生,不过出去和保姆们混,它到底有什么好心满意足的?

庄瑾瑜交代保姆,不让其他保姆教鹦鹉说话。语言是最能体现身份的,那些保姆南腔北调的,别把鹦鹉教坏了。所以,鹦鹉回来时,庄瑾瑜偶尔会检查功课般地问保姆,鹦鹉在下面说了什么吗?猫有,猫有。保姆赶紧保证。真没有?庄瑾瑜又问,她站在窗前看见隔壁那个安徽小保姆笑得前仰后合的,一定是鹦鹉说了什么,她才那样笑呢。保姆于是改口,鹅的意思,是她们没教它讲话呢,鹅不让呢。

那鹦鹉在说什么?

它一直讲,小对,小对。

什么?

要不,是小带,小带?

这是什么话?庄瑾瑜苦思冥想了好几天,也没明白鹦鹉说的是什么,直到有一天胡丰登的研究生吕小黛上门,她才恍然大悟,鹦鹉原来说的,是小黛小黛。

胡丰登的研究生吕小黛,和师母庄瑾瑜的关系处得非常好。

这是庄瑾瑜妇德的另一个表现。男导师的女研究生,尤其是有几分姿色的女研究生,一般和师母的关系都很糟糕。有的虽然表面看上去还可以,像陈季子的老婆陈师母,对陈季子的女研究生,还是很和蔼的,可那是在外面,在外面的陈师母,是很会给陈季子面子的,可一旦到了家里,就原形毕露了。听他家楼下的李师母说,有一次她站在院子里,突然有东西砸在头上,她吓一跳,以为是六楼人家又在趁夜色往下乱扔垃圾呢,六楼住的是后勤处的小蒋,人懒,素质又差,总是在夜里偷偷往下丢垃圾。她气呼呼打开院子里的灯,原来是几枝康乃馨,看上去还好得很。她抬头,只有三楼陈季子家的窗户是开的。还有两次,是鲜艳的红玫瑰和满天星。中文系的女学生总是华而不实,喜欢在教师节或导师生日时送上一束花,想以此来表达她们对导师的美好感情。哪想到,这些寄托了女学生美好感情的花,统统被陈师母当垃圾扔了。听说,陈师母也就舍得扔花,换了南京板鸭,或金华火腿,或红富士苹果,她就不舍得了。女学生后来知道了陈师母的这个习惯,就再也不送花了,她们在背后把陈师母叫作“摧花师母,并互相转告送陈老师家礼物的十三字真经——无鸡,鸭也可,无鱼,肉也可,花不可。每当有新的女生被招到陈季子的门下,学姐们就会谆谆传授学妹这十三字真经。对于女学生们背后的调笑,陈师母自然不知道,她一边独自吃着南京板鸭——女学生送的吃食,陈师母从不叫陈季子吃的;陈季子也从来不吃,为了明志,甚至看也不看一眼——一边对她们继续保持着很和蔼的态度。凭了这和蔼,陈师母在女研究生中间的口碑,不算坏的,至少比语言点徐苾刍的夫人徐师母口碑好,徐师母在女学生中间有个绰号,叫“沁园春”。什么意思呢?是说徐师母有毛泽东《沁园春·雪》里的名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气质,这是委婉的叫法,也有不委婉的女生,就直接叫徐师母“千里冰封”或“万里雪飘”了。因为徐师母对女研究生,总是冷冰冰的。不论女学生在徐苾刍面前如何眉飞色舞如何滔滔不绝,只要徐师母一过来,马上就“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了。没办法,女学生就是怵她,打心里怵。她们在背后编派说,到徐苾刍老师家,最好要多备件衣裳,夏天要带毛衣,冬天呢,要带大氅,最好是《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穿的那种,或者是贾母送给宝玉御寒的孔雀裘那种程度的冬衣。不然,就要冻出感冒了。中文系的女生个个有才,尤其在编派师母这件事上,更加才华横溢。女学生们还编派说,在徐苾刍门下读三年书,没有见过徐师母的笑。她是不是压根儿不会笑?关于这个,男学生不同意,他们说,徐师母不但会笑,而且,笑起来宛若春花。所以,“沁园春”这个绰号,意思是双关的,在女生那儿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在男生这儿呢,就是“宛若春花”了。女生们有时恶作剧,当了男生的面,又会把徐师母称作“宛若春花”——哎,今天你们去徐老师家,那个“宛若春花”对你们宛若春花了吗?宛若春花了几回?

不过,陈师母也罢,徐师母也罢,和比较文学点闵禹教授的夫人闵师母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闵师母用的是坚壁清野那一招。师大研究生选导师制度,是双向选择,也就是师生互选,学生可以选择导师,导师也可以选择学生,只有双方都有意愿,才可以。所以面试时,就有点儿像相亲,“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目成”,浪漫得很。当然,导师一般都想选成绩好的学生,学生一般都想选名导。闵禹就是名导,是师大比较文学点的一块金字招牌,许多学生报考这个点时都是冲闵禹来的。也就是说,闵禹有条件选任何一个他想带的学生。如今学文学的女生比男生多,十个学生里面,往往有七八个是女生,剩下两三个男生,不说歪瓜裂枣,至少成绩没法和女生比的。中文系的生态现状,确实不平衡,有严重的阴盛阳衰特征。按说,闵禹于情于理,都应该选女生,但闵禹的门下,清一色是男生,像寺庙。所以闵门有时也被同事调笑为闵庙。有两届考生里,一个男生都没有,这下闵导应该带女生了吧?女生们窃喜,都暗暗期待自己能和闵导“忽独与余目成”。但闵禹可恶得很,那两届竟然停带。问理由,身体不好。这自然是托词,闵禹的身体好着呢,看上去很健壮,健壮得几乎不像一个教授的身体了,而像一个体力劳动者的身体。显然,闵导只是不带女生。有个性执着又有女权意识的女生到研究生院去告状,说闵禹搞性别歧视,只带男生,不带女生。研究生院院长李建业是闵禹的朋友,亲自打电话给闵禹,老闵,有女学生说你搞性别歧视呢,你搞没搞?闵禹呵呵笑,说,没搞,没搞。这事也就了了。也有不少老师问闵禹,为什么他从来不带女生。闵禹总是打哈哈,有时说女生麻烦,有时说女生不是做学问的料。问话的老师也打哈哈。其实没人信这些说法,因为大家都知道闵禹不是不想带——一个生理正常的男导师(闵导的生理状态,看上去可远不只是正常),怎么可能不想带女生呢——而是不能带。为什么?知道内幕的老师说,因为闵师母有家规。家规明确规定:闵禹不能带女研究生。闵师母私底下对其他师母传经说,与其日后风声鹤唳,不如一开始就坚壁清野。坚壁清野当然好,哪个师母不想坚壁清野?可怎么做得到呢?尤其对骨瘦如柴病恹恹的闵师母而言,其困难程度,应该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闵师母就是上青天了。她是怎么上的呢?事业如日中天又精力旺盛的闵禹教授怎么会这么听话呢?师母们都好奇得不得了,背后纷纷猜疑。她难道用了蛊?闵师母是云南人,听说有四分之一的苗族血统,苗人不是会用蛊吗?把益虫下到茶或汤里,让男人喝了,这个男人从此就百依百顺了。不然,哪里说得通?但也有人说,闵师母的御夫秘方其实是老子的理论。这个女人闲时时常看《道德经》呢,闵禹自己也说,他夫人是把《道德经》当通俗小说读的女人。把《道德经》当通俗小说读,当然不会白读,肯定把老子在那五千字里所表达的精神吃得滚瓜烂熟了。那五千字的精神看起来玄之又玄,说白了,不过是柔能克刚,弱能胜强。闵师母就是用她的柔,克了闵禹的刚;用她的弱,胜了闵禹的强。

闵师母因此在女学生中赢得了“灭绝师太”的美称,这当然属于最顶级的称号,以“灭绝师太”在江湖的地位,哪个师母能与她比?

但庄瑾瑜走的是另一路子。

师母与女研究生,按说是天敌。她们的关系,犹如猫和鼠,犹如蚂蚁与食蚁兽,这是不言而喻的。在女研究生中广为流传一句话,不想当师母的女生,不是好女生。师母自然都听过这句话的,于是都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因此两个阵营的关系,向来是十分紧张的对峙关系。可庄瑾瑜却改变了这种关系的性质,她把天敌变成朋友了,至少是亦师亦友。

中文系的女研究生都知道,庄瑾瑜老师对胡主任的女研究生向来特别好。

怎么个好法呢?比如经常会让女研究生到家里吃饭,比如她到外地出差回来,总会给女研究生带点什么小礼物——景德镇的瓷镯或瓷吊坠、刻了梵语的藏银戒指、青海的玫瑰花茶——这种茶疏肝解郁,理气散瘀,清脂养颜,调经止痛,特别适合痛经的女人喝。庄瑾瑜对吕小黛说。

吕小黛痛经,每次在宿舍泡玫瑰花茶时,如果有别的宿舍女生来串门,问起,吕小黛会十分得意地转述庄瑾瑜上面那段话。女生惊叹: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师母。换作是我师母,还送玫瑰花茶,掺上砒霜还差不多,一喝,小命呜呼了!

庄瑾瑜作为师母的口碑,越发好了。

本来,像吕小黛这样的女生,哪个师母能容得下?削肩,水蛇腰,一双骚眼——晴雯就长成这种样子,结果,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稍稍进了两句谗言,晴雯立马就被逐出了大观园。王夫人在大观园,也算是厚道的,可就是厚道的王夫人,也容不下长成这个样子的晴雯。而长成这个样子的吕小黛,却获得了庄瑾瑜的喜爱,而且,不是一般的喜爱,是最喜爱——庄瑾瑜对吕小黛,比对胡丰登任何一个女研究生都好——这是最令人费解处,也是最令人敬佩处。本来,师母对女研究生的态度,一般是越丑越好,这一点,正好和男导师相反。而庄瑾瑜却和胡丰登十分一致,胡丰登最喜欢吕小黛,庄瑾瑜也最喜欢吕小黛,喜欢的程度,和胡丰登比起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庄瑾瑜和胡丰登,真是琴瑟和谐;也可见,庄瑾瑜的胸襟,真是比阿弥陀佛的王夫人还宽广。

是因为爱情。庄瑾瑜和胡丰登的爱情,在师大,无人不知,他们是天仙配,是一棵树和另一棵树,所以庄瑾瑜才虚怀若谷,才百毒不侵。女研究生们在背后议论说。

女人的人生能到这个境界,妇复何求?女研究生们感叹!

这两棵树,在外面总并列而行,或并列而立。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不过,女学生们看不见,这两棵树一到家里,就分开了,一棵到书房,一棵到厨房、客房或其他地方了。

书房现在几乎是胡丰登一个人的书房。本来是两个人的,庄瑾瑜的书桌摆在胡丰登书桌的对面,两个人面对面,像办公室里的同事。他们一起备课,一起写论文做课题,一起看书。胡丰登看什么书,庄瑾瑜能看见;庄瑾瑜看什么书,胡丰登也能看见。但后来,庄瑾瑜的书桌,就搬到了客房,是庄瑾瑜自己主动搬出来的,胡丰登没让她搬,只是抱怨书房太小了,两张书桌放一起有点儿局促了,说书房如果摆张沙发就好了,那样书看倦了就可以躺一躺。这样说了几次,庄瑾瑜就把她的书桌搬到客房了,她是在夏天搬的,她说,北面凉快。胡丰登说,是,北面是比南边凉快。她说,客房反正总是空着,房间空久了不好。胡丰登说,房间空久了是不好。于是,庄瑾瑜原来摆书桌的地方现在摆上了一张长沙发,黑色真皮沙发,庄瑾瑜亲自去京东家具城买的,同时还买了一块白色羊毛毯,这样,沙发就可以冬暖夏凉了。

胡丰登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是系主任,忙,在外面忙,在家里还继续忙,庄瑾瑜一般不打扰他,她总是很理解并支持他的工作的。但偶尔,她也会进书房坐一坐,胡丰登有时不理她,只低头做自己的事,庄瑾瑜就从书架上取了书,坐到沙发上,看几页书,然后轻手轻脚地出来。有时呢,胡丰登也会停下手里的事,和庄瑾瑜一起否否中文系的人事,或者学校的人事,等到热情上来了,庄瑾瑜就会从沙发上起身,婷婷地扭了腰,坐到胡丰登的腿上去,然后燕婉一回——其实是胡丰登的一回,庄瑾瑜的半回。每回当胡丰登心满意足戛然而止的时候,庄瑾瑜还是意犹未尽。如一尾搁浅在岸上的鱼,鳃鳍全张,迷离恍惚,要死要活。但胡丰登竟然很自得地说,他是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他不可不止了,但庄瑾瑜没止呢,怎么办?没办法。事后胡丰登还会十分温存地问她,好不好?庄瑾瑜只得说,好。不好能怎么样?能让胡丰登扬鞭催马再接再厉?不可能。这种事情,对胡丰登来说,恐怕也是“非不为也,而不能也”,男人做事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她不想让胡丰登难堪,也不想胡丰登再而衰三而竭,她从来不是个竭泽而渔的人。

就是这半回,其实后来很少发生了。多数情况下,都是庄瑾瑜在胡丰登的腿上坐一坐,也就坐一坐,因为尽管庄瑾瑜在胡丰登的腿上坐得面若桃花,可胡丰登呢,却始终十分平静,没有任何反应。庄瑾瑜只好讪讪地下来。

胡丰登行房事的规律,一般都是他的职位升迁有了希望,或者上了课题,或者他某个竞争对手栽了跟头,他才会兴趣盎然地做这事,否则,就总是意兴阑珊。即使庄瑾瑜放下身段,曲意奉承,胡丰登也无能为力。为此,庄瑾瑜时常有些幽怨,但胡丰登教育她,说夫妇关系都有这个成长过程,最初是生理关系,后来就渐渐发展成精神关系了。这种发展,犹如蛾化蝴蝶,犹如凤凰涅槃,是死而后生的升华。米兰·昆德拉不是说过,跟女人做爱和跟女人睡觉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前者是情欲,后者是相濡以沫。他们现在就由情欲升华成相濡以沫的关系了,是一种更高级的关系。庄瑾瑜无语。不是被胡丰登或昆德拉说服了,而是实在难以启齿。做爱和睡觉是鱼与熊掌吗?假如是,那么,她鱼也欲,熊掌也欲。她想这样对胡丰登说,但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她是情愿不要这种升华的。她经常怀念升华前的美好时光。

但胡丰登说,他们现在已经升华到了高级阶段,基本可以半辟谷了。

虽然庄瑾瑜不认为自己可以半辟谷,但她真有几分相信胡丰登可以半辟谷的——如果不是那天她突然回家,撞见胡丰登在书房自渎。

那天是周末,她在师大的二级学院有课,二级学院的课时费高,一节课80块,一上午四节课连下来,320呢,可以付保姆半个月的工资,两个上午加起来呢,就可以付保姆一个月的工资。她喜欢这样的换算,当着胡丰登的面。这样一换算之后,劳动价值的差异性就充分体现出来了,也就是说,女人与女人不同的价值就体现了。所以,每个周末她会在二级学院兼半天课,一方面可以体现自己的价值;另一方面,也权当瘦身了,这比楼上的鄢红和朱周花钱去上瑜伽课瘦身合算。同样是瘦身,庄瑾瑜挣钱,她们花钱,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异性又体现出来了。

可那天她的胃隐隐地有点不舒服,早上吃了一盅蚌裙枸杞汤,这本来是头天晚上保姆做给胡丰登的,但胡丰登没喝,庄瑾瑜于是自己用微波炉热了热,喝了,是好东西,她不想浪费。不知是不是吃那个吃坏了?她布置学生自己看冰心的作品《去国》,然后就回家了。反正二级学院管教学的吴主任,和她关系很好,又是周末的课,偶尔她是可以敷衍一下的。

保姆那天放假,她自己开的门——就是保姆在家,她也喜欢自己开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进屋,这样可以出其不意。万一保姆在背后捣什么鬼,比如偷吃东西。对门的晏师母说,她女婿从比利时布鲁塞尔带来的一大盒酒心巧克力,被保姆全偷吃了,还怪是老鼠吃的。经管系冯老师家的保姆更过分,竟然把男人带到她家。她和老公从外地回来,打开房门,发现保姆和一个男人躺在他们床上,保姆穿了她的睡衣,那个男人穿了她老公的睡衣,那样子,看上去和他们平时一模一样,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所以,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保姆在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

书房里有声音,难道来了客人?她警觉地竖起耳朵,是胡丰登的声音,有些压抑,有些含混,听不清楚。她把耳朵贴在书房的门上,小黛!小黛!什么意思?难道吕小黛来了?不应该的。吕小黛和她关系好着呢,又冰雪聪明,每次来他们家,都会先给她打电话的,这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小黛!小黛!声音更含混了,仿佛喘息,又仿佛呻吟。她一把推开门,房间里有点暗,松花色窗帘密实地合着,没有吕小黛,谁也没有,只有胡丰登,坐在电脑前,半闭了眼,脸色苍白,鼻翼和人中那儿,微微地反着光,鱼鳞一样,是细密的汗珠。

你怎么啦?沉吟了不过几秒钟,她走过去,摸摸他的脑门,脑门是灼热的,像发着烧。

没怎么。他推开她的手,躺到沙发上。

要不要吃点黄连上清丸?

不要。

她没再说什么,带上门若无其事地出来了——其实,在她沉吟的那几秒钟,她似乎瞥见他切换了电脑页面,并从身下抽出了他的一只手,是右手,那只手之前放在他的裆那儿。他穿着睡袍,睡袍的腰带以下是叉开的,他的手从裆那儿进进出出,很容易。

庄瑾瑜现在明白她家的鹦鹉为什么那段时间学会说小黛小黛了。

那被匆忙切换掉的电脑页面,是吕小黛的照片。她后来趁胡丰登不在家时抄检了他的电脑,吕小黛张冠李戴地被胡丰登藏在“中文系日常工作报告”的文件夹里,文件夹里有个取名为“2010-2011年第一学期中文系日常工作报告”的文件,那个文件的第一页第二页也确实是中文系的日常工作,但第三页,就是笑靥如花的吕小黛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说,胡丰登也算谨慎了,但还是露出了破绽,作为一个中文系日常工作的文件,它实在太大了,大到了7MB,而其他学期的日常工作,只有100KB左右大小。庄瑾瑜是个细致的人,加之又存了心,所以吕小黛还是被抄了出来。照片中的吕小黛,穿一件白色紧身小背心,一条水磨蓝牛仔裤,赤脚,叉开双腿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眯了眼,嘴唇微张成两片花瓣状,身体略略后仰。那样子,看上去,特别干净,干净得像一个未经风尘的孩子;又特别淫荡,淫荡得像一个不知羞耻的婊子。

胡丰登就是看着这样又干净又淫荡的吕小黛自渎的。

难怪他总躲在书房里,难怪他要庄瑾瑜升华。

庄瑾瑜没料到,他会给她来这一手。本来,以他的人生观,庄瑾瑜算准了他不会出轨的。他这种男人,是把仕途经济看得远比女人重要的,在他眼里,女人再如花,也比不过前程如花。更何况他又正当仕途关口,绝不肯为了某个女人冒一点风险。这一点,庄瑾瑜有把握,也正因为有把握,才敢那么钟鼓铙钹地炫耀他们的爱情。没料到,他私底下给她来这一手——也是,这倒像他的方式。和阳羡书生一样。

之前他们谈文学时,他无限向往地谈过阳羡书生。阳羡书生是《酉阳杂俎》里的一个人物,能从口里吐纳女人。有需要时,就把女人从口里吐出来;需要解决了,又把女人吞回肚子里。

那是神话,近似于蒲松龄《聊斋》里那暮来朝去的狐狸精,或者唐传奇里后花园的千金小姐,都纯属男人的臆想。没想到,胡丰登把神话变成了他的现实——他现在性生活的方式,和阳羡书生也差不多,有需要了,把电脑打开;没需要了,又合上。安全极了,一丝威胁也没有,全世界也没有哪个男人会因为对着女人的照片自渎而影响仕途的。

庄瑾瑜一时悲愤交加。

生命像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蚤子。庄瑾瑜向来是不喜欢张爱玲的,不为别的,就为张爱玲和苏青一起挤对过她喜欢的冰心,也为张爱玲说的这句话。生命像一袭华丽的袍——倒是美艳,可后半句算什么?爬满了蚤子!这个女人,她不是贵族出身吗?怎么还知道跳蚤这种寄生虫咬啮的烦恼?

她的华丽袍子里,本来是没有蚤子的。但现在有了一只,是吕小黛。

真要是跳蚤,倒好了,她捉了它——她是很善于捉跳蚤的,小时候她在祖母的床上睡,祖母年纪大了,总不洗被子,靛青土布里,藏了无数只跳蚤,祖母老皮老骨,也没什么血了,跳蚤不咬她,只咬细皮嫩肉的庄瑾瑜。庄瑾瑜于是练就了捉跳蚤的童子功,身上只要有些微感觉,她就屏息,作死状,待跳蚤吃饱喝足,肚皮滚圆时,她两个指头包抄过去,总是一捉一个准。她很享受捻死跳蚤那刹那的快感,噗的一声,跳蚤血肉四溅,虽然那血,其实是她的,那也不影响她的快感。可吕小黛,怎么捉了捻死?

她啪地合上电脑,吕小黛消失了。她打开,吕小黛又在那儿笑靥如花——仿佛真是阳羡书生肚子里的那个女子。

她应该删了它——可如果她删了,那么,这事就算挑明了,胡丰登立刻就知道她知道了,这怎么行?怎么行?她的袍子,即使在胡丰登面前,也应该是华丽的。

更不用说,在吕小黛那儿。

吕小黛也是当事人之一。可人家做下了什么?什么也没做,无辜着呢!每次到导师家,从不化妆,总是素颜,清水芙蓉似的。有时还带了男朋友过来。她有男朋友,在北京读博,也长得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的。两个人在师母面前,也经常玩“隔座送钩春酒暖”的把戏。——什么意思?不就是要庄瑾瑜放心。

吕小黛一定知道,导师喜欢她。不然,她为什么要在庄瑾瑜面前撇清?

可庄瑾瑜还把自己的爱情袍子当霓裳呢,在她面前翩翩作羽衣舞!

庄瑾瑜又何尝不知?所以才故意在吕小黛面前翩翩作羽衣舞,所以才对她尤其好,这是剑走偏锋,是反弹琵琶。谁想到,两个搞古典文献的男女,把男女之事,也玩成了古典文献。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着一字,自得风流!

端的一个月白风清!

怎么办?她问“半面妆”——“半面妆”是她的一个网友,中医学院毕业的,却没做中医,而是利用她所学的中医知识,开了家养生菜馆,是私人会所性质的,专门给上了年纪又有钱的男男女女做各种养生菜——尤其是那方面的养生,她的养生菜,据她说,男人吃了壮阳,女人吃了滋阴。她开了博客,经常写些小文章,介绍养生知识,其实是给她的养生菜馆打广告。庄瑾瑜一直是她的粉丝,粉了好几年,终于把“半面妆”粉成了无话不谈的网上闺蜜。庄瑾瑜和胡丰登的性生活状况,“半面妆”了如指掌。胡丰登振奋了,“半面妆”知道。胡丰登萎靡了,“半面妆”也知道。庄瑾瑜在“半面妆”这儿,从来不讳疾忌医。有段时间,胡丰登特别萎靡,“半面妆”就教她用淫羊藿和肉苁蓉炖。“半面妆”说淫羊藿和肉苁蓉这两样东西对治疗男人萎靡特别有效,再萎靡的男人,服上一个疗程后,都会由绕指柔变成百丈刚了。

胡丰登连着服了两个疗程,虽然没有变成百丈刚,但至少把绕指柔治好了。

可这次“半面妆”也不知怎么办,男人阳痿,她有方子。可男人对着另一个女人自渎,她就没研究了。

难不成她只能哑巴吃黄连?

“半面妆”嘻嘻笑。吃黄连就吃黄连呗,黄连也不是坏东西,能消毒、益气、安心,止梦遗。《本草经集注》里说,还能解巴豆毒。

就由了他在书房自渎?

自渎也没什么不好的。

什么意思?

你想想,是不是比他渎好?至少不会得梅毒——外面的女人,谁知道干净不干净?

那是。说不定吕小黛就不干净,那些看上去最干净的,往往是最肮脏的。

他渎还要花钱。就算不是嫖,或姘,而是以谈恋爱的名义,也还是要花些钱的。看电影要买电影票,吃饭要付饭钱,电影看过了,饭也吃过了,可能还要再喝杯咖啡——有文化的女人都喜欢喝咖啡的,这样有情调。咖啡最后也喝完了,接下来干什么呢?不说你也知道,他们要上宾馆开房了——你老公那种在大学做事有身份的男人,总不能像底层男人一样,找个犄角旮旯儿渎。这样,七七八八下来,是笔不小的开支。这开支的可都是你的钱。所以说,还是自渎好。卫生,省钱,完全符合低碳生活的要求。现代人不都讲究过低碳生活吗?

那也是——胡丰登如果和吕小黛好上了,肯定也是说谈恋爱的,师生恋。和鲁迅与许广平一样。鲁迅什么都好,文章好,气节好,但也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和女学生谈恋爱,庄瑾瑜觉得。

而且,严格地说,丈夫自渎都不能算不忠。不忠意味着要向别的女人表忠心,这是女人最大的耻辱。女人其实不是不能忍受男人不爱自己了,而是不能忍受让别人知道了这种不爱。这会伤了女人的颜面。女人一辈子,不就是活一张脸吗?但丈夫自渎,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你知,别的女人不知。不知的话,就等于没有发生了。

关于这一点,庄瑾瑜也深以为然。丈夫和别的女人好,这可怕;丈夫和别的女人好被人知道了,这更可怕。

所以说,丈夫自渎,和吃黄连一样,由里及表,全是好。

“半面妆”简直在写论文,论点、论据、论证,全有了,而且逻辑严密,丝丝相扣。

但她的立论实在太荒谬了。丈夫自渎好,好到等于吃黄连,这种话只有“半面妆”说得出来。

庄瑾瑜苦笑。

吕小黛要考上海杨老的博士。

还是胡丰登另一个女研究生说的。之前庄瑾瑜一直以为小黛毕业后是要去北京的。或者去北京读博,或者去北京胡同当垆卖酒,吕小黛和师母开玩笑说。庄瑾瑜信了,吕小黛是沈阳人,沈阳离北京近,她玉树临风的男朋友也在北京,她去北京是理所当然的。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吕小黛的师兄,在一边应景般地说。吕小黛是导师和师母面前的红人,他们既羡且妒,背后总是损吕小黛的,但当着面,又忍不住说奉承话。

庄瑾瑜笑。即使书房的事件发生后,庄瑾瑜看到吕小黛,还是保持很亲切的笑容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也就半年,庄瑾瑜的风度只要再保持半年,半年后吕小黛就要去北京当垆卖酒了——庄瑾瑜料死了吕小黛考不上博士的,到时,吕小黛也就只能叉开了腿对着电脑前的胡丰登笑了。

可胡丰登竟然出面,帮吕小黛联系了他的博导杨老。

而且,这事已八九不离十了,杨老对吕小黛的印象很不错,有意收吕小黛做他的关门弟子。吕小黛的师姐,那位长了鸟喙般尖嘴的女生,酸溜溜地对庄瑾瑜说。

杨老见过吕小黛?

胡老师上次不是带小黛去上海开会了吗?他们和杨老一起吃过好几次饭呢。小黛回来说,杨老这个人,虽然不苟言笑,看上去十分严肃,但其实呢,可爱着呢,他十分爱吃东坡肉。每次都点这道菜,且每次都要吃好几块,临到埋单,见盘子里还有一块剩的,他还舍不得,要别人吃,这时候了,谁还吃得下?杨老见没人响应,他自己竟一口吃了,说不能暴殄天物。把吕小黛看得目瞪口呆。吕小黛一向不怎么吃肉,何况还是这种肥腻腻的猪肉,她更是不敢下箸。杨老见她不吃,亲自给她夹了一大块,还说,不吃东坡肉,不足与之谈文学。听杨老这么说,小黛就怕了,只好硬着头皮吃。胡老师也在一边朝她使眼色呢。结果,那次从上海回来后,小黛连着吃了一个月的素,说在上海吃肉吃伤了。

这事胡丰登竟没露过一丝口风。

吕小黛真要读了杨老的博士,事情可就没完了。胡丰登是经常去上海的,上海离他们这个城市近得很,一天都可以来回的,他导师又在那儿,他一大堆师兄师妹也在那儿,这群人,尤其那个师妹,动不动就找由头聚一回的。杨老生辰要聚,杨师母生辰也要聚,杨老出了新书更要聚,甚至杨老的儿子儿媳从美国回来,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本来一点关系没有,竟然也要聚。

庄瑾瑜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

她试探胡丰登。吕小黛打算去北京?

嗯。

考谁的博?

不知道。

天哪!他说他不知道。

问吕小黛。小黛,你打定主意考北京的博了?

哦。

考谁的?

没定呢。

俩人只字都不提杨老的事。

庄瑾瑜也不提,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对吕小黛说,小黛,你要不要读北师大马群的?如果你想读他的,我可以给你打个招呼。

马群也是他们这个专业的名导,属于京城四大少壮派之一。

师母你认识马群?吕小黛惊讶,师母是搞现当代文学的,而马群是搞古典文献的,专业不一样,他们怎么可能认识?

认识。

怎么认识的?

这个你别管。你就说你想不想读马群的?

吕小黛应该说想读的,师母这么热心,她不说想读,有点儿不识抬举了。但她不能说,马群是京派,杨老是海派,京派和海派一向在学术上水火不容的。她一说读,师母就可能真替她联系马群了。这事万一让杨老知道了,那就糟糕了,杨老会以为她劈腿呢。杨老这边可是基本定了的,胡老师私底下是露了口风的,她可不想再节外生枝。

吕小黛支支吾吾,一时真不知如何应对了。

庄瑾瑜冷笑。她其实哪里认识马群,不过虚晃一枪罢了。果然,这一枪把吕小黛吓得花容失色。

斟酌半天,庄瑾瑜给上海的杨师母打了个问候电话。先问候了杨老师,又问候了杨师母,再恭维了半天杨师母在美国的儿子,重峦叠嶂之后,庄瑾瑜才说起吕小黛。她拜托杨师母关照吕小黛。

吕小黛是谁?杨师母还不知道呢。

庄瑾瑜于是介绍吕小黛的身份,又用她的方式夸了好半天吕小黛,夸吕小黛冰雪聪明,夸吕小黛八面玲珑,夸吕小黛如花似玉。

如花到什么程度呢?杨师母问。

如花到让胡丰登的男弟子都化蝶了,蝶恋花呢。庄瑾瑜和师母开起了玩笑。庄瑾瑜和杨师母的关系一直很好。

是吗?那丰登化没化蝶?杨师母也开玩笑。

当然也化了,化成了一只大蝴蝶呢,扑棱扑棱的,欢着呢。

你就让他扑棱?

他扑棱他的,我不管。

呵,你倒真是大度。杨师母几乎有哀其不幸恨其不争之意了。

不过——

庄瑾瑜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杨师母性急得很。

虽然吕小黛在男女之事上风评有些不好,但其他方面,委实不错的,丰登说她是做学问的料呢。如果经杨老师之手再调教调教,说不定能成大器呢。

是吗?成大器?什么器?杨师母的口气已经相当不善了。

庄瑾瑜不管,还在热情洋溢地推荐。师母,回头我给您发张吕小黛的照片,您看了就知道。

行,我倒要好好看看。杨师母近乎咬牙切齿了。

庄瑾瑜于是马上给杨师母发了那张吕小黛叉开双腿坐在草地上的照片。

随照片发过去的,还有一小行五号字:师母,瑾瑜拜托了!

这拜托之事,胡丰登和吕小黛都不知道。

三月下旬的一个周末,吕小黛去上海参加了初试。试后,吕小黛给杨老打电话,她想单独请杨老吃东坡肉,她撒娇般地说,打上一回在上海和杨老一起吃了东坡肉后,她也爱上吃东坡肉了,现在能吃好几块呢,如果杨老师赏脸的话,她想和杨老师斗一斗吃肉呢。

她以为杨老师一定会赏脸的,杨老虽然在学界是大神,即使胡老师,见了他也是一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样子,她自然也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她是装的,她其实一点儿也不怕杨老。吕小黛在这个世界上怕很多动物,怕老鼠,怕蟑螂,怕蝙蝠,甚至怕蚂蚁——她打看过大卫·林奇的《蓝丝绒》里那只爬满了蚂蚁的人的耳朵之后,就再也不能看蚂蚁了,一看,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但她从来没怕过男人。小时候,他们小区出过一个变态,是个在邮局工作的老头,专门喜欢用话梅糖把小姑娘骗到家里,然后猥亵。他家里有一大罐话梅糖呢,小区里有好几个爱吃话梅糖的小姑娘都被他猥亵了。她那时才8岁,压根儿不知道猥亵是什么意思。就是他们会,会摸你这里和这里。妈妈指了她的胸和私处说。小黛长得好看,个儿又高,8岁时就有亭亭玉立的意思了。小区出那种事,妈妈吓得要死,亡羊补牢般教育她。摸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呢?小黛不明白,还以为老头是像妖怪一样把小姑娘煮了吃呢。直到初中,她的历史老师,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有一次把手放到了她的胸上,她的衬衫上别了一朵花,他假装琢磨那朵花,拇指和食指一直拈着花瓣不放,她盯着他,很好奇,想看看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是不是会和那个邮局老头一样。但他缩回了手,她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颤抖。他一脸煞白,嘴唇都在颤抖着,他极力抿紧着。后来历史老师再也没有碰过她,每次看见她,都是极力抿紧嘴唇的样子。但她的历史成绩从那之后就很好了,有的选择题,她明明答错了,但他会帮她纠正过来,然后端端正正地打上红钩。她觉得老男人真是有意思,又可怜得很。大学读了《洛丽塔》,她更可怜老男人了,她不同情12岁的洛丽塔,但她同情亨伯特,他那么迷恋她,因为迷恋,他就变软弱了,软弱到可以由了一个12岁的邪恶女孩子欺负。世上的老男人,其实都是亨伯特;而世上的少女,都是洛丽塔。所以,杨老在胡丰登眼里,是个了不得的博导;但在吕小黛眼里,不过是一个60多岁的中国亨伯特而已。只要她愿意,用她的小指头钩一钩,他就会愿意做任何事的,为洛丽塔。

但她的小指头这回没有用,杨老拒绝了。他说他有事。语气里甚至有薄愠的意思。

吕小黛有些反应不过来,杨老难道不是亨伯特?或者中国的亨伯特?她忐忑不安了。回来后想告诉胡老师这事,想想又觉不妥。私底下打电话约杨老师吃饭,胡老师知道了,肯定不高兴。

她不想让胡老师不高兴。

或许杨老只是为了避嫌,考试期间,和女学生私下接触,被别人知道了,不好。这么想,吕小黛又放心了。

胡老师说,你好好准备复试。

胡老师的口气,还是十分笃定。

吕小黛于是一心准备复试了。

但四月份初试结果一出来,吕小黛没通过。

吕小黛来找胡丰登,哭得梨花带雨。胡丰登也气得脸色发青。老头子怎么了,明明和他是默契好了的事,怎么突然变卦了?

打电话问。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了。但胡丰登的语气,还是十分温婉和恭敬的。毕竟杨老是杨老,他再不高兴,也不敢造次的。

杨老师,是不是小黛没考好?

哼。

是专业没考好?

哼。

杨老师这么一哼哼,胡丰登就没话说了。专业成绩是由导师自己说了算的,导师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那就是说,杨老又不想招吕小黛了。

这是出尔反尔了!

胡丰登恼火得很。

可杨老师出尔了吗?似乎也没有,杨老师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要招吕小黛的,杨老只是说,小黛,如果你读我的博,可要会吃肉。他说的是“如果”,可杨老身边的人都知道,每次他一说“如果”,最后都会发生的,杨老的假设句其实并没有假设的意味,不过是他一贯的叙事策略,他的弟子都能正确解读的。“如果我去的话”,那就是他会去了;“如果我考这道题”,那就是他要考这道题了。所以杨老的“如果你读我的博”,其实就是“你读我的博”。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相当于“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而且,临走那天,杨老还送了两本自己的书给吕小黛,交代她回去好好看。这就意味着,这一次的考题,会在这两本书里出。杨老已经决定招吕小黛当关门弟子了。这些胡丰登是充分会意了的。于是当吕小黛问他要不要也报考一下马群的,作为第二志愿,他一口就否定了。没必要节外生枝,多此一举。

他也不希望吕小黛回北京。

结果,吕小黛初试没过。

不说吕小黛,就是胡丰登,也蒙了。

发生了什么呢?

他很想问问庄瑾瑜,他一有疑惑,都习惯和庄瑾瑜商量的。但吕小黛的事,他不想和庄瑾瑜说。是不是老头子有别的考虑?胡丰登也知道,博导招博士生每年的指标是有限的,一般一年也就只能带一个,如果另外有人拜托了他,且那人的来头很大,吕小黛就可能被挤掉了。可真是这样的话,杨老应该事先言语一声哪,至少暗示暗示他,省得耽误了吕小黛不是。

他很想这样问一句杨老的,但他没敢问出口。杨老和他亲切起来时,可以亦父亦子,可以亦兄亦弟,但一严肃,他们就又是山高水长的师生了,巍巍乎高山,荡荡乎流水。而他只能在下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要不要曲线救国,问问师母?比起杨老师,他和杨师母的关系更亲密。以前在上海读书,杨师母经常会叫胡丰登到她家吃饭,有人送了阳澄湖大闸蟹,她会叫上胡丰登,有人送了温州凤尾鱼和奉化水蜜桃,她也叫上胡丰登。杨师母掌勺,胡丰登打下手,两人配合十分默契。胡丰登是个极细致的人,能把土豆丝切成绿豆芽一样,能用牙刷把蟹的两侧和八只钳刷得青白。而且,每次吃得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之后,胡丰登还会系上围裙洗碗,杨师母很爱看胡丰登系围裙的样子,有一种宜室宜家的上海男人气质。杨师母既羡且妒,对庄瑾瑜说——庄瑾瑜在上海时,偶尔也会和胡丰登一起去他们家的,小庄,你好福气。杨老师可是从来不洗碗的,更没系过围裙,只会整天待在书房。庄瑾瑜赶紧说,丰登在家,也是不洗碗的,也是不系围裙的。听庄瑾瑜这么说,杨师母高兴了。丰登丰登更叫得勤。胡丰登洗好了碗,进书房,杨老师要和他谈谈他论文的事,可刚开始说呢,杨师母又在那儿叫了。丰登,丰登,你过来一下。胡丰登赶紧出来,过来干什么呢?不过是帮杨师母挂衣裳,杨师母在阳台上晾衣裳呢,晾衣竿略略有点高,杨师母要微微地踮起脚才够得着,平时她都是这么踮的。可丰登在呢,她就懒得踮脚了。她让丰登站在边上,她用衣架把衣裳先晾好,递给丰登,让他挂到竿子上。她晾一件,他挂一件;她再晾一件,他再挂一件。他们一边晾衣裳,一边闲聊,杨师母很喜欢和胡丰登闲聊的,他又温存,又懂人情世故。不论学校里的是非,还是弄堂里的长短,丰登都能听得饶有兴致。这让师母很高兴。衣裳终于晾好了,胡丰登正要去书房,可师母说,丰登,喝杯茶吧,我有龙井、毛尖和六安瓜片,都是顶好的,你要喝哪一种?胡丰登不懂茶,喝什么其实都无所谓,六安瓜片没喝过,就六安瓜片吧。师母于是春风满面去泡茶了,茶泡好了,胡丰登想叫杨老师过来一起喝,可师母摆摆手,说,杨老师只喝毛尖的。于是,胡丰登和师母又坐在客厅喝了半天茶。直到最后,胡丰登也没时间去书房,和杨老师谈他的论文。告辞时胡丰登的表情,就有些讪讪的,但杨老师不介意,不但不介意,相反还很感谢他,因为每次胡丰登来过之后,师母的心情就好成了《柳堡的故事》里的插曲,“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那几天杨老师的日子就过得很滋润,很太平,没有河东狮吼,也没有冷嘲热讽。甚至杨老自己在书房打坐的时候——其实是思考,子曰:学而不思则罔。为了不罔,杨老师是经常闭了眼思考的,但师母不懂,讥笑他是和尚打坐,甚至诬蔑他是老和尚瞌睡。当然,有时思着思着,思疲倦了,也是会瞌睡的。她就故意把书桌上的书,扔到地板上。“啪”的一声,他睁开眼,她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问:“在思考什么呢?”他不理她的嘲讽,又闭了眼,蹙了眉,作思考状。可胡丰登来过之后的那几天,她就不这样了,见他打瞌睡,不但不扔书,还会蹑手蹑脚地给他披上毛毯,怕他着凉了呢。但这样的好心情也就能持续几天,几天之后,她就又故态复萌,开始扔书或扔其他东西了。杨老有时烦,会建议说,要不要叫胡丰登过来吃个饭?

但吕小黛的事,问杨师母似乎有些不妥。听师妹说,杨师母不喜欢雌的,尤其是漂亮的雌的。师妹在背后叫杨师母“老西,师母是山西人,山西人爱吃醋是有名的。“又去老西那儿了?”师妹笑他。师妹很少去杨老师家的,不敢,杨师母的眼睛,比砒霜还毒。她和杨老师待在书房不到半小时,师母会进进出出四五回,找眼镜,找报纸,找指甲钳,有一回,还找蒸笼。蒸笼不应该在厨房吗?你到书房找什么找?杨老师忍无可忍了。杨师母冷笑一声,说,有些东西不是喜欢乱窜吗?

“有些东西”当然是指师妹,师母很擅长这样的指桑骂槐。师妹去一回,差不多就被这样骂一回。有一次,还被骂成了母狗。这是哪家的母狗,怎么跑到我家门口来发骚啦?其实就是隔壁家的狗,蹲在过道那儿等它的主人,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汪汪汪地吠了几声。师母是认识那只狗的,叫多多,是只公狗,可师母这种时候却不管青红皂白,只当它母狗骂。师妹很想问一句,师母,你怎么知道门口的狗是母狗呢?隔着门,你难道也能看见它的裆?当然没有问。就算师妹有恃无恐,也不敢这么去挑衅师母,再说,如果这么一挑衅,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师母嘴里的母狗了。只是后来和胡丰登叙述这事的时候,她气呼呼地问胡丰登:“她怎么知道门口的狗是母狗?隔着门,她难道也能看见那只狗的裆?”胡丰登乐了,说,也不一定要看裆才能知道公母的。那怎么知道呢?胡丰登看着她,笑而不言。师妹反应过来,这厮是说不看她的裆,也知道她是母的呢。竟然把她和母狗相提并论,简直和师母是一丘之貉。师妹跳起来,去拧胡丰登的嘴。胡丰登也不避,由她拧。师妹的手又白又丰满,手腕上戴了好几串红珊瑚珠链,胡丰登看得眼花缭乱,一时简直生出贾宝玉的遗憾——当初宝玉看见薛宝钗的“雪白一段酥臂”上戴了只红麝串,就万分懊恼地想,“这个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许还得摸一摸,偏生在她身上。”胡丰登现在也有这样的懊恼,如果这样的膀子长在庄瑾瑜身上,多好。这当然是痴心妄想,庄瑾瑜的手,骨骼粗大,关节突出,像男人的手。这也是为什么他总觉得庄瑾瑜更像战友的原因之一。

吕小黛的样子,有几分像师妹,属于漂亮的雌物。师母如果知道了他企图把这个漂亮的雌物弄到杨老师门下,不恨死他?

一年12个月里,庄瑾瑜最喜欢五月,尤其是五月下旬。

他们这个城市,东经115°,北纬28°,属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夏冬季特别长,春秋季特别短——特别短到什么程度呢?按他们教研室老吴的说法,简直短得像女人的超短裙。老吴年轻时写过诗,当时还是他们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诗人,他有一首叫《超短裙》的诗,甚至获得了省里一个诗歌三等奖。从此超短裙成了他最常用的喻体,无论本体是什么,但在老吴那儿,喻体总是超短裙。当然,超短裙后来也有了繁衍性,繁衍成了各式各样的裙子。他谈王安忆的《长恨歌》,谈半天,最后结论是《长恨歌》像百褶裙;他谈严歌苓的小说,也是谈半天,最后结论是严歌苓的小说像鱼尾裙。《长恨歌》为什么像百褶裙呢?严歌苓的小说为什么像鱼尾裙呢?学生不明所以,问。当然也有故意恶作剧的意思。因为吴教授和裙子的渊源学生是知道的,他那首《超短裙》每个学生都能背——自然能背,这是老吴《现当代诗歌欣赏》课布置的背诵作业,老吴这门课一学期上下来,只布置学生背两首诗:一首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另一首就是他的《超短裙》。“以短为美,是超短裙的美学,也是,超短裙的哲学,而世界上的所有沦陷,都与这种美学和哲学有关。”学生在课下总拿“超短裙的美学”或“超短裙的哲学”打趣,但在课堂上,他们还是很奉承吴教授的。奉承的方式就是期末考试的小论文写《超短裙》,学生都知道这门课程得优的诀窍,写其他诗人的话,成绩最多只能得良,而写《超短裙》,得优的概率是很高的。学生们于是挖空心思找《超短裙》新的论述角度,什么《论〈超短裙〉的象征意蕴》《论〈超短裙〉的隐喻艺术》《论〈超短裙〉的美学》,反正写什么的都有,争奇斗艳般。有学生还把《超短裙》和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相比较,比较后的结论是《超短裙》比《恶之花》更好,更好在哪儿?更好在简约。《超短裙》用东方的简约,胜了西方的冗长,全诗29个字,包括标点符号,也不过44个字,却在主题的深刻性方面,丝毫不逊色于洋洋洒洒一本书的《恶之花》。这样的结论被沈岱宗知道了,把沈岱宗气得要命,波德莱尔是他最喜欢的诗人,《恶之花》是他最喜欢的西方诗歌。而老吴竟然恬不知耻地怂恿学生把他的《超短裙》置于《恶之花》之上,恶心!老吴实在太恶心了!沈岱宗的话,后来传到了老吴的耳里,老吴于是和沈岱宗从此结下了梁子。两人在系里见了面,就如两只老公鸡,都横了眼,梗了脖,要打一架的样子。当然不会真打一架,他们是教授,不是流氓,在系里打架斗殴的事,还是不会真发生的。

《长恨歌》为什么像百褶裙呢?严歌苓的小说为什么像鱼尾裙呢?学生真是弄不明白,也想趁机考一考吴教授,看他这一次又是如何把文学和女人的裙子扯在一起的。老吴就等学生问呢。为什么?因为《长恨歌》叙事繁复,层层叠叠;而严歌苓的小说,亦东亦西。鱼尾裙之美就在于,它上半端体现了东方的束缚之美,它下半端又体现了西方的开放之美。老吴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老吴的风度很好,是前诗人的风度,及耳长发,紧身黑色T恤上,系条青灰色围巾。从后面看,艺术学院的学生一样。学生这下彻底服气了,不服不行,吴老师关于文学和裙子的理论,真是别开生面,让他们叹为观止。他们是很喜欢吴老师用裙子来比喻文学的,很有意思,也很性感。

但庄瑾瑜不喜欢,她觉得老吴粗俗。她受不了老吴用鱼尾裙来形容严歌苓的小说,她觉得这种比喻玷污了严歌苓小说的严肃性和纯洁性;她更受不了老吴用超短裙来比喻这个城市的春天,春天本来是多么诗意呀,多么美好呀,给老吴这么一比喻,就粗俗了,就色情了。

相比老吴,庄瑾瑜的比喻就雅多了,她总是用惊鸿一瞥来比喻这个城市的春天。惊鸿一瞥般,春天就过去了。她在课堂上,对着教室外的一株樱花凋谢了的樱树,伤感地说。她希望能修正学生头脑里的关于春天像超短裙的印象。

对庄瑾瑜而言,五月的好,好在可以伤春。校园里的花这时候都谢了,樱花、桃花,玉兰,所有的妖娆,所有的绚烂,现在都纷纷归于朴实无华的绿叶。如果说三月四月是花朵之月,那么,五月就是绿叶之月。是绿叶的时代。庄瑾瑜对绿叶的感情,远甚于对花朵的感情。南方的绿叶,有永恒的绿,但花无百日红。每年花朵凋谢之时,她也和别的同事一样,用很文学的表情和很文学的语气——中文系的老师,是很习惯把生活文学化的,春天殁了,要伤春;秋天来了,要悲秋。仪式般的。但她内心,其实是喜悦的。朱颜辞镜花辞树——花朵总让她联想到红颜,而花朵之谢,又让她联想到红颜薄命。老天到底是公平的。

她是从来做不了花朵的,这一点她知道。花朵是朱周,花朵是胡丰登的师妹,花朵是吕小黛。庄瑾瑜是胸襟宽广之人,宽广到差不多海纳百川的程度,但也有纳不了的东西,那就是花朵了。花朵几乎是她的暗疾,每次一瞥见,或者一念起,就要隐隐作痛的。

好在,花朵都短命。

朱颜辞镜花辞树,多美的意境!

吕小黛的师姐,那位长了鸟喙般的尖嘴女生告诉庄瑾瑜,吕小黛在准备考公务员。也是,杨老的博士读不成了,她总要另寻出路。美人也是长了胃的,长了胃的生物就要想办法解决胃的问题。但现在研究生找工作不容易,中文系的女研究生找工作就更不容易。吕小黛学古典文献,这个时代要古典文献做什么?

胡敏也是学古典文献的,但胡敏不一样。胡敏是他们的女儿,可以走世袭的学院路线,他们是学院世家呢。胡丰登早就为她的前途作了按部就班的安排。先读研,再读博,之后就进高校教书了。他的一个师兄,现在已是复旦文学院的第二掌门人了,胡丰登请他过来讲过几次学。他的另一个师兄,是武汉大学中文系主任,也过来讲过几次学。这些人身价自然都是不菲的,每次两小时的讲学费不会低于5000块,加上其他开销,就上万了。这是一般行情,没办法。不过,为了学术交流,也为了让师大中文系的师生扩大学界视野,还是值得的,他这么对领导汇报。领导自然是支持的。互相支持。他们也有自己要请的人,理由也是学术交流,也是为了让师大中文系的师生扩大学界视野。

这些讲学活动,以及讲学衍生出来的相关活动,胡敏都是参加了的。这些师伯对胡敏的印象很好,言谈间,都表示了愿意做胡敏的导师。现在是胡敏选读哪一个的问题。胡敏不喜欢上海,不因为别的,就因为庄瑾瑜总说上海,胡敏就讨厌上海了。胡敏喜欢武汉,也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庄瑾瑜说过武汉不好,夏天太热,男人喜欢光膀子,是最具草根气质的城市。草根气质有什么不好呢?她挑衅地问庄瑾瑜。庄瑾瑜懒得理她。武汉大学的中文系也不错,庄瑾瑜觉得,但她现在不敢说武汉大学的好话了,怕一说,胡敏又不想读武大了。

可吕小黛是没有这种家庭背景的。吕小黛的父母,在沈阳开一家小饭店,卖东北大拉皮和小鸡炖蘑菇。吕小黛说,她父母做的小鸡炖蘑菇,特别地道,特别正宗。庄瑾瑜不明白,一个开小饭店人家的女儿,专业应该学食品,或会计,她选古典文献做什么?

吕小黛后来还到过一次她家,是来送论文的。他们五月底论文答辩,答辩前要送论文过来给导师作最后审阅。和以前一样,来之前她先给庄瑾瑜打了电话。

庄瑾瑜十分和蔼地招待了她。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她关切地问吕小黛,语气里有不胜怜惜之意。吕小黛的样子,看上去真是有点憔悴了,有点仓皇了——临毕业还没有确定去向的学生,脸上的表情都是仓皇的,是那种“绕树三匝,何枝可栖”的乌鹊的表情。吕小黛的仓皇表情里,还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恐,她应该没想到杨老不招她的,她以为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所以才会和师姐说吧。哪想到会风云突变呢?到底还是年轻了,不知道世事无常。庄瑾瑜一时简直生出怜悯之意了。这也是在伤春了。

家里还有一些青海的玫瑰花茶,她亲自给吕小黛泡了。小黛痛经,而玫瑰花茶调经止痛,对女人最好的。庄瑾瑜对胡丰登说。

胡丰登不说话,只低头看论文,就坐在客厅里看,这是胡丰登的规矩,胡丰登从不单独和女学生待在书房的。

庄瑾瑜陪着,一边侍候她的墨兰,她用一块软布仔细地揩拭墨兰的叶子,也是奇怪,她的墨兰虽然不怎么开花,却疯长叶子,一般的墨兰只有三五片叶子,但她的墨兰却长了七八片叶子。送她墨兰的那个学生说过,这盆墨兰象征了庄老师。还真是。胡丰登嫌这盆墨兰不开花,不开花的植物在他看来,是不称职的植物,也就是不讲职业道德的植物,基本没有养的价值。但他这种植物价值观她不认同,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分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琴瑟和谐的,是志同道合的。但大同之下,有点小小的不同,也正常。毕竟他是男人,她是女人,对植物、对花朵的认知会有不同。花朵是什么?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如果拟人地看,把生殖器官裸露出来,这等于露阴。而男人看花,从某种意味上来说,等于窥阴。这实在是伤风败俗的行为。植物也是有雅俗之分的,也有道德的植物和不道德的植物之分的,和女人一样。她的墨兰,不开花,只长叶,在胡丰登看来,是不道德的。但在她看来,却恰恰是十分道德的,是有操守有羞耻的表现。

当然,这种看法她没有和胡丰登说过。没必要,求大同存小异,这也正是夫妇参差之美的一种体现。

吕小黛那次在她的客厅待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胡老师和她讲了20分钟论文,庄瑾瑜和她讲了40分钟墨兰和鹦鹉的故事。那只鹦鹉自从和保姆每天出门之后,心情就好了,再也不啄墨兰了。你看,现在墨兰的叶子是不是很完整?庄瑾瑜小心翼翼地用手托起一片兰花的叶子,像托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给吕小黛看。吕小黛小心地俯了身,也像看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他们都闭口不谈吕小黛毕业后的去向。这本来是五月校园里最平常的话题。但他们就是不谈这最平常的话题,庄瑾瑜不问,吕小黛也不说。她们只说墨兰,只说鹦鹉。吕小黛很喜欢那只鹦鹉,每次过来,都要逗一逗它的。

庄瑾瑜有点紧张,她怕鹦鹉会说出“小黛小黛”来。和《欲望号街车》里的那只鹦鹉一样。《欲望号街车》里也讲了一只鹦鹉的故事。一个老处女养了只鹦鹉,那只鹦鹉特别聒噪,特别会讲脏话。但天一黑,鹦鹉就安静了,它要睡觉。老处女在它的笼子外罩了一块黑布,每天早上把黑布拉开,晚上把黑布罩上。有一天早上,老处女刚把黑布拉开,突然看见牧师过来了,吓得赶紧又把黑布罩上了。老处女希望牧师赶紧走,但牧师还打算喝杯咖啡。老处女很紧张,笼子里的鹦鹉一直没有动静,老处女松了口气,正暗暗庆幸呢,没想到,她刚刚给牧师倒上咖啡,鹦鹉突然开口了,它大声骂道:“它妈的,这一天也忒短了。”

她现在和故事里那个老处女一样担心。鹦鹉真是危险的鸟,会把主人的隐私暴露无遗。如果鹦鹉突然叫出“小黛小黛”来的话,她真要一把掐死它的。不过,她家的鹦鹉已经很长时间不叫“小黛小黛”了,自从书房的事件发生后,庄瑾瑜就再也没让鹦鹉进过书房,只要胡丰登不在家,她也不让它待在客厅,她总是让保姆把它搁到她的房间去,保姆的房间是原来的衣帽间改的,只有几平方米,没窗户,大白天也是黑咕隆咚的,这是把它贬为庶民的意思。她本来想把它送人的,叫过“小黛小黛”的鹦鹉,庄瑾瑜再也没办法把它当爱情鸟来养了。吴竹荪的老婆上次在楼下看见我们鹦鹉,喜欢得不得了,一直闹着要吴竹荪给她也买一只呢,要不把我们的鹦鹉送给吴师母?庄瑾瑜试探着,问胡丰登。她以为说把鹦鹉送给吴院长,胡丰登是会同意的。他之前一直对陈合德愤愤不平,说陈合德就靠送吴院长豆腐乳,当上了新闻系的系主任。没想到,胡丰登不说话,不说话就是不同意了。庄瑾瑜没办法,鹦鹉是胡丰登买的,她就算不喜欢,也不能随便处置,只好继续养着它了。之后胡丰登倒是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说他们家的鹦鹉,全师大的人都认识,送给吴院长,不太好。这倒也是。鹦鹉毕竟和豆腐乳不同,送自家做的豆腐乳不算行贿,充其量只是邻里间,或朋友间互通有无的表示。其中还颇有一种古风的意味。所以吴竹荪不避嫌,反而洋洋得意地到处宣扬。吴竹荪那只老狐狸,很会搞这一套的。庄瑾瑜觉得胡丰登想事情真是缜密周全,不由她不折服的。

庄瑾瑜其实也是杞人忧天了。因为鹦鹉最近不怎么爱说话,要说也是说英语。这是庄瑾瑜的功劳。她把胡敏小学时的英语听力磁带找了出来,让保姆用单放机反复放给鹦鹉听,她以前教胡敏学说英语的方式也是这样的,结果,鹦鹉终于不再说“小黛小黛”了,而改口说“morning”,学了好几个星期,它也只学会了这一个单词,早上说“morning”,晚上也说“morning ”。保姆嘎嘎笑,骂它蠢东西。天都夜了,还说“摸你”呢。保姆跟着鹦鹉,也听了好几个星期的英语,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知道“摸你”就是早上好的意思。

那天庄瑾瑜甚至挽留吕小黛在他们家吃了饭再走。有花蛤呢,我们家保姆做的花蛤烩豆腐,很不错的。吕小黛说,下回吧,师母,今天有事,下回我一定吃。

庄瑾瑜扶了门,笑吟吟地看吕小黛下楼。下回?会有下回吗?都五月底了,六月下旬毕业生差不多就都离校了。之前他们忙着答辩,忙着到学校各个职能部门办离校前的手续,兵荒马乱的,然后作鸟兽散。她还有时间到他们家来吃花蛤?

没想到,吕小黛还真有下回来他们家吃花蛤的机会,不但有下回,还有下下回,下下下回。

六月底的时候,庄瑾瑜突然得知,吕小黛留校了,留在古典文献研究中心,当一名研究助理。

这对庄瑾瑜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这一回,是吴竹荪的老婆吴师母告诉她的。

吴师母说,你家丰登,真是护犊。

庄瑾瑜以为这“犊”是指胡敏呢,没在意,敷衍地笑笑。她有急事,要去科研处补交课题申报材料。科研处的秘书小贾说下班之前她就要把材料寄出去呢,所以务必请庄教授尽快补交材料,免得耽误了这次的课题申报。可吴师母是个话痨,或者说是只母鸡,只要话头一开始,那就鸡生蛋,蛋生鸡,生个没完。若是平时,庄瑾瑜就由了她这只母鸡生,人家虽然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家属,可她这个家属,和鄢红她们普通家属不一样,是人文学院第一家属,这就够了。庄瑾瑜可是胡丰登的贤内助呢,这贤的表现之一,也包括和领导的老婆搞好关系。但这次庄瑾瑜真是没空由吴师母鸡生蛋了。她一边对吴师母笑,一边作出要走的样子。

可吴师母不让——鸡蛋已经生到屁眼,再生生让憋回去,那太难受了。

我们家老吴说,这次丰登的学生留校,他可是顶住了不少压力的。

什么意思?丰登的学生留校?

庄瑾瑜停了下来,不走了。

老吴说,本来古典文献研究中心是个半虚设的单位,和其他研究中心一样,人文学院研究中心有十几个呢,什么佛教研究中心,什么现代传播研究中心,都只有主任副主任,还是老师们兼着,从来没有专门进过研究助理的。陈季子倒是打过这个主意,他的研究生,还是什么远房亲戚呢,都被老吴挡了,老吴也不是对陈季子个人有什么意见,而是人文学院没这个先例。老吴是院长,要顾全大局的。你中文系研究中心可以进助理,人家新闻系是不是也可以进?人家哲学系是不是也可以进?那不乱套了!但你们家丰登真是护犊子,为这个还专门找了周校长,还打了个好几页长的报告,周校长把报告转给老吴看了,要老吴处理。周校长可是丢给老吴一个烫手山芋呀。老吴私下问过你家丰登,是不是这个学生有什么来头,或者也是你们家亲戚什么的,但你们家丰登还和老吴打官腔,说这个学生特别优秀,特别适合在古典文献研究中心搞研究工作。你家丰登也真是,对老吴,还来这一套。小庄你说说,那个学生是你们什么人?

哪个学生?

那个叫吕小黛的。

庄瑾瑜这才知道吕小黛留校的事。

她立刻打电话给人事处的老周,老周是人事处师资科的科长,老周说,吕小黛已经和学校签合同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报到上班了。

他们之前竟然没透一丝口风!

有一刻,庄瑾瑜以为自己会吐出一口血,像周瑜或林黛玉那样,“噗”的一口,然后气绝身亡。但没有。她好好的,站在厨房。那天晚饭是她做的,她炖了一锅莲子老鸭汤,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老鸭性凉,能祛暑滋阴,是清补之物。而莲子去火,是尼姑庵里尼姑常食用的,因为它清心寡欲。她现在就要胡丰登寡欲。她还素炒了个丝瓜,还有白灼芥蓝,这些菜以前他们家从来不吃的。不吃丝瓜是因为看了冯梦龙的《广笑府》,里面有则笑话,说一户人家请客,饭间,客谈起菜蔬的药用,说丝瓜萎阳,不如韭菜壮阳。一会儿,主人要添饭,叫妇人不应。问儿子娘去哪儿了,儿子道:娘往园中去了。为何?拔丝瓜种韭菜。庄瑾瑜是博士,自然和那个乡野妇人不一样,听到别人一说,就赶快去拔丝瓜种韭菜。她是查了资料的,这是她作为一个学者的习惯,吃什么东西之前,她都要查一查它的功效。《本蔬》上说,丝瓜其性至寒,食之败阳。而芥蓝,《本草求原》上说它耗气损血,久食,会抑制性激素分泌。所以这些菜他们家以前从来不吃,常吃的蔬菜除了四季豆角,就是韭菜了,韭菜炒蛋、韭菜炒小泥鳅、韭菜炒螺蛳。韭菜是好东西,中医把韭菜叫起阳草呢。但庄瑾瑜决定以后他们家再也不吃韭菜了,吕小黛都留校了,她现在还敢让胡丰登起阳吗?

胡丰登一回家,就踅进了书房。他以前也这样的,但以前是以前,以前庄瑾瑜不知道吕小黛也隐身在书房。现在知道了,庄瑾瑜就再也不能在一边意态娴雅地看自己的书了。

她暗自下了决心。“半面妆”给了她一个方子,一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方子。“半面妆”说,这方子太阴毒,她也只用过一次,是用在一个教育局长身上。那局长本来精力充沛,经常用辜鸿铭一个茶壶要配四个茶杯的理论教育他夫人,可服了那方子半年后,就再也不提辜鸿铭了,他这把茶壶里的茶,现在别说四个杯子,就是一个杯子都斟不满了。所以你要想好了,这方子一用,你男人可就成半个李莲英了。

半个李莲英就半个李莲英,省得他总躲在书房自渎了,更省得他以后忍不住闹出什么他渎的风闻来。这也是为他好,他一个农民的儿子,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毁在吕小黛手上。而她半生苦心经营的幸福生活,更不能毁在吕小黛手上。只好牺牲。在国破家亡面前,燕婉之事就先搁到一边。庄瑾瑜是个识大体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她能和王熙凤一样杀伐决断。莲子老鸭汤虽然有效,毕竟见效慢,而形势逼人,庄瑾瑜干脆双管齐下,连同“半面妆”的那个方子,让胡丰登一起服用了。

那方子犹如薛宝钗的冷香丸,让心烦气躁的庄瑾瑜平静了下来。

原载《十月》2015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宗永平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阿袁,女,南昌大学中文系教师。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有《长门赋》《郑袖的梨园》《鱼肠剑》《绫罗》《打金枝》等作品发表,并入选各种选刊年度精选。先后获《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十四届、十五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中华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等奖项。其中《郑袖的梨园》《鱼肠剑》《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子在川上》分别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前四名。

创作谈:你生活着谁的生活

阿 袁

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叫《灯下绣花记》,里面有段话:

“我十分热爱写女人,写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犹如百褶裙,一褶之后,又是一褶。面上是一种颜色,暗里又一种颜色。明里暗里的东西,不一样。有些复杂的百褶裙,里面还会描红贴绿镶花绣朵。于是一移一动之间,一摇一摆之间,那乍一现的姹紫嫣红,让人惊艳。”

师母庄瑾瑜就是这样一件复杂的百褶裙。

虽然,她是反着来的。中国女人穿衣,一向如张恨水的理想,喜欢在蓝布罩衫下,穿件红色的旗袍,天真老实里,带点诱惑。这是家常女人,或者比家常女人略略放荡一些,但那略略,也是约束在闺阁内的;但庄瑾瑜不然,她把红色旗袍穿到外面来了,像戏台上那些穿红着绿的小旦一样。

或许,女人天生都有戏剧倾向的,所以女人都爱化妆,要在一张脸上,画出另一张脸,要在一个女人的身上,穿出另一个女人,甚至无数个女人。没有文化的女人,可能简单些,只是会化装自己的身体,努力把自己的身体变成另一个女人的身体;而有文化的女人,比如庄瑾瑜,那就复杂了,她要从精神到身体,把自己装扮成另一个女人。这样其实是很辛苦的,可女人不怕辛苦,甚至乐在其中。

《美国丽人》里的卡罗琳,也是个可怜的女人,丈夫不但失了业,而且很不伦地爱上了自己女儿的同学,女儿呢——与其说是女儿,不如说是另一个充满恶意的女人。这样的生活,其实是糟糕透顶的生活。但她站在自己玫瑰园里呈现在邻居眼里的生活,几乎是美轮美奂的:玫瑰红色的套装,玫瑰红色的唇膏,与之相配的剪刀花篮和笑容。她把自己的生活,美成了一幅画,给别人看,也给自己看——她家在餐桌上没有外人时,也会放优雅的轻音乐的,这是自欺了,女人总是通过自欺然后再欺人,自己先相信了,然后以为别人也会相信。

对女人而言,或许自己真正的生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别人眼里,她过着怎样的生活。

所以庄瑾瑜,会在学生面前吟唱《致橡树》和《天仙配》,会拎了鹦鹉挽了丈夫胡丰登的胳膊在小区里散步。

她虚构了自己的生活,她几乎迷失在另一个女人的生活里了。

然而,也不要过于鄙视庄瑾瑜,这不是我写这个小说的初衷。因为真要深究起来,我们谁又不是庄瑾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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