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鞋店男人喉咙里“咕咚”一响,像呛了一口水,随即整个人蹲下,脖子伸长,两只手求援般地伸过来,围合着向前缓慢移动,像趋近一簇摇曳的圣火。在距离章涵左脚脚尖半厘米处,男人停住。他脖子见筋,耳朵外廓涨红,连带着花白的发根都发红了,似乎无法承受这样极限的幸福。他温文尔雅、无比恭谦地赞叹道:“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脚。”
章涵没有尖叫、跑动或胡乱拨打正义的电话。她一动不动,听凭光溜溜的脚尖与男人的鼻子在空气里保持着初吻般的对峙。
这是一家突然冒出来的女鞋店,四壁鲜亮,就在章涵所住酒店的正对面,她本来是下楼买水果的,但鞋店橱窗摆出的样品像刚出炉的点心,让她忍不住隔着玻璃眼馋地盯看。里面的男店主注意到她,客客气气地邀请她“进来慢慢看呀”。她坐下,刚蹬掉左脚的旧鞋,因为她左脚要大一点——男人就这样了。
章涵屁股下的鞋凳,侧面装有镜子,这枚镜子又对着另一张鞋凳的侧面镜。这样,章涵的一只脚和男人的半张脸,便在两面镜子里无限反射着,形成纵深的重叠与无穷尽的反复,像是一齐掉进到这个肥厚时刻的深洞里,而下一步的走向,暂未显现明确的路径。店铺冷清,没有别的顾客,光线偏黄,有如暮色将近。几步之遥的大街上,正阳普照,昆明的阳光总是过分明亮磊落,在下面走来走去的人们也有一种坦荡但乏味的一本正经,他们骄傲并维护着这种普通生活的平庸之道,并好像随时可以接受全方位的监控与解剖。当然,只是在大街上。
在大街上,或别的公共场合,章涵曾听到过许多的赞美,但直接、专门赋予脚的,这是头一回。22岁的她正处于女人一生里收获赞美与殷勤的最高峰,这一高峰期大约可以再延续四五年左右,此后,她才会听到一些客观和相对诚恳的表达。当然她现在毫无辨识力,她认为她听到的每一句都是真理。她不禁也重新打量起自己的脚来。真的好看?世界上最好看?她上下晃悠着,又用大脚趾弹了一下二脚趾,类似于搓了一个无声的响指。响指形成了微小的气流,在沉闷的空气里划动出一道令人心颤的涟漪,打破了接近僵化的画面。暗黄色的鞋店从昏迷中复活了,所有那些细长的鞋子们也都重新活跃了,它们像嘴巴一样急切地张开,等待吸纳赤裸的脚。
“我来替你试鞋。”男人语调克制,竭力保持着售卖者的体面,但他双手明显打滑,拿起一只翠绿的罗马式凉鞋,立刻掉地了,重新捡起,莽撞而紊乱地解开襻扣,撑开鞋子入口。他让自己冷静了一下,然后才磨蹭着、相当仔细地往章涵的脚上套去,一边微微抬头,羞怯地、近乎祈求地征询道:“我这样没有弄疼你吧?”可那表情却是巴不得章涵要喊疼、要挣扎、要扭动、要呻吟似的。
噗,原来碰到个恋足癖。
章涵知道这个!她感到一层通过考验般的愉悦。她可是处在一个具有前沿风范的领域,她所在的那个机组里,就有空姐玩女优模仿、玩制服游戏等等。章涵懂的不比她们少,但就是一样没做过。这显得相当落后,多少遭人不屑的,连她本人也感到有些失望。真是没想到,今天会碰上这个。零碎的影像闪过,如同远程视频教程。好奇、好学、好胜,混杂成复杂的动力。
“嗯,你弄得我有点痒。”章涵软绵绵地说,音调拐着弯。她心里哧哧发笑,哈,多么别致、时髦!她敢打赌,机组里没人玩到过这个领域。是的,别致、时髦——章涵的命,确切地说,是致命的处境,从这一刻起,确立了这样的风格。她要很久之后才会意识到这一瞬间的意义。
男人肩膀夹起,连续喘了几口粗气,像犯了哮喘似的,却仍然坚持着把纤细的长鞋带一层层交叉缠绕到章涵的脚踝上,最后在末端打了一个婉转多姿的蝴蝶结。他用两只手托着章涵这只白腻粉嫩、被重重捆绑的左脚,像端详一个呱呱坠地的艺术品,眼里渐渐蓄满泪水。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章涵一眼,颤动着的嘴唇失态地凑上来,轻轻地对着她的脚趾吹气,亲吻、吮吸、舔食,从大拇趾一直到最小趾,挨个儿地来,并挨个儿地问:“这样呢?这样你舒服一些吗?”他的声音哽咽而苦涩,充满感激之情,好像一个跋山涉水的异乡客,终于抵达了他苦苦追寻的童贞子宫。
2
鞋店男人姓邱,他让章涵叫他邱先生。邱先生40多岁,举止富有条理,又有一点江湖气魄。征得章涵的同意之后,他随即把店铺打烊了,并邀请章涵到里屋坐下“喝杯茶”。章涵谨慎地默不作声,又有点跃跃欲试的挑战感。她假模假样地留意房间的陈设与出口,好像随时打算自救逃生,心中又觉得并无必要:这位邱先生发根花白,有种白头男人特有的软弱感,使她大为放心,并动了善心。
里屋有个小吧台,邱先生让她坐在高高的吧椅上,替她泡了茶,他自己,则坐在一张普通的折叠椅上。二人的构图,类似审判者与忏悔者。
邱先生解释了自己的癖好,指指外面,“所以我一直做女鞋生意,这上面赚了很多钱。”他提起源头,像商人回忆他的第一桶金,“13岁,我在公园看到一对男女,他们在长椅上幽会。冬天,天快黑了,两人的衣服层叠纠缠,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女人一双雪白的脚,举得老高,一会儿勾起,一会儿抵着椅背,一会儿又张得很开绷得笔直,我只能看到那个。我还能听到她在不住地吸气,好像怕冷,又好像给烫着了似的。太要命了,她吸气吸得我浑身刺痒。我趴在小灌木丛里,往下身摸索……”
章涵俯视他,像一个性别倒错的神父。她喜欢故事里这个13岁的男孩。
“后来我也开始吸气了。我被发现了。男人忙着理裤子,女人却听凭裙子掉下,她咯咯大笑着抓起鞋子就向我扔过来,她的黑大衣半掩半开,长白的腿在暮色里亮得耀眼。先一只鞋,又一只鞋,其中一只她扔得很准,正砸到我脸上。我倒下了,并射精了。”
章涵喝水,更喜欢这个小男孩了,也喜欢那个扔鞋的女人。
“我猜,你是平面模特?”邱先生问。章涵不屑地摇头,经常有人用这个开场跟她搭讪。邱先生连忙改口,“还在念大学?读研?”
章涵这回满意了,听听,还像学生呢!她高高兴兴地纠正,“我是服务员,端茶送水的,伺候人吃饭。”她故意停顿一下,然后补充,“在飞机上。”
邱先生眼珠不转,挠挠下巴上的胡茬,那也是花白的,语气难以置信,“你是空姐?老天,你绝对想不到,有多少、多少人喜欢空姐的脚!还有你们穿过的丝袜,肉色的,灰的,黑丝的,全透明的。网上天天有人高价售卖你们穿过的丝袜。”
章涵尽量显得不太惊讶,“穿过的!那不是有味儿嘛。”
“这个,以后跟你慢慢说。味道是很重要的,各人不同,比如我就比较偏好稍微出过一些汗的脚,以及穿过很久的鞋子。那么,你是昆明本地人?跟父母一块儿住?”见章涵瞅他,他小心地跟了一句,“假如你是一个人,我可以……照顾你。”
章涵老家是江西的,昆明、哈尔滨两头飞,昆明这边是航空公司长包的酒店,看排班,每周大概要来住两晚。哈尔滨那边则是跟另一个空姐合租的公寓。总之,昆明也好,哈尔滨也好,她都不算本地人。她可是最自由最独立的呐。
谈到这里,章涵收起脚,表现出矜持,“谢谢,不需要什么照顾。就这样挺好。”她拢拢头发,站起身,这是要走的趋势。她联想起一些黑暗的故事。她可不想冒险,每天飞来飞去,已经够危险了。
“哈尔滨,哦,哈尔滨。”邱先生重复了两遍。他亦步亦趋地尾随着章涵,急切地想多挽留一会儿。他陪她走过店堂,突然高兴地一咳,“哎,你愿不愿意,做份兼职?我正好特别需要呢。”
“我飞四休一,时间很紧张的。”章涵婉拒,同时感到失望。他真不如直接说出他的想法。
“放心,基本不耽误你的时间。我正好有客户在哈尔滨,你每次离开昆明前,到我这儿带几双样品鞋去,哈尔滨那边有专人专车接你,到那儿你就穿上给对方看看,对方凭此订货下单。每带一次,两千块,可以吗?你要觉得不合适,可以再商量。”
章涵随手拿起一只鞋打量。这样式,她穿了肯定好看,“光是穿给对方看看?”
“……在昆明,也要穿给我看看。”邱先生羞涩地补充。他紧张地盯着章涵,“你放心,除了脚,最多到小腿,我不会碰你其他地方。”
章涵被最后的坦白给说服了:他就是想要她的脚嘛。可以!她乐于成其好事,甚至乐于参与其中——她认为自己是绝对大都会、绝对现代派的!再说,还有两千块钱,打这么个挣钱的幌子也更有意思。
于是谈妥。邱先生又让章涵“再坐几分钟、祝贺一下”。二人回到原位,仍是一高一低,他继续仰视,语速变得更慢,显得郑重,“这么说,你,也喜欢这样?”
“谈不上喜欢,反正也不讨厌。”这是实话。章涵左脚的五个趾头,到现在还湿漉漉的,好像红肿了,一时难以消退。
“没有感到一丁点儿别的?酥麻的、发软的、无力的感觉,或者想要夹紧你的腿、挺起你的腰身?”邱先生一丝不苟地追问,像启蒙,又像在作测评报告,他在空气中打着手势,替每一个感觉都确定了层级与格格子。
“嗯,脚趾很想使劲儿地张开。对了,脚底下,就是脚弓那儿,感到很空虚。”章涵使劲地捕捉、发挥。她想证明自己:她懂,并享受这个,“还有,我的右脚现在很不舒服。两只脚完全不一样了。”
“我就知道你很灵光的。右脚不舒服吗,我来了。”邱先生猛然滑下椅子,跪倒在地,他脱下章涵的右鞋,对着右脚趾挨个儿“补课”。接着两只脚一起,上下前后左右,花样百出。他含糊不清地请求章涵用脚蹬他的脸,踩他的嘴、鼻子、眼睛、耳朵。章涵着实有点尴尬,不知轻重,可是,影像式的记忆再次像教科片一样帮助了她,好胜心与炫耀感也在推动着她,她顺利地进入了她的角色,她呻吟、抑制、践踏,甚至还有更多的创造性,表演出色极了。邱先生满足地瘫成一团。
章涵离开前,邱先生把那双翠绿的罗马式凉鞋送给了她,“以后所有你试过的鞋,都是你的。”
章涵拎着新鞋,打算继续去买水果。走了几步,这才发觉,她脚底板麻木,脚尖酸肿,下肢控制不住地一阵痉挛,简直举步维艰了。她惊讶极了,跌跌撞撞地找到一处栏杆扶着。她抬头往天上看,太阳像月亮一样,朦朦胧胧、黏黏糊糊,令她感到十分的陌生。
“邱先生。”她迷惑地小声念叨了一句。
3
这一趟的航班上,某些东西大为不同了。章涵倚在备餐室休息,像通常一样,怪老实地、模样恭顺地听别的空姐们闲聊、抱怨、相互媲美。可实际上,她耳边风声呼呼,如腾云驾雾、穿梭蓝空。她垂着眼皮,敬畏地盯着自己闪闪发亮的鞋,坚信不疑:不是油料在燃烧,不是机翼在驭风,都不是,而是她的脚在开动飞机!她脚下的这双鞋,就是整架飞机的引擎和动力所在!是真的。邱先生赋予了这种力量。
出发飞哈尔滨前,章涵拖着小箱子如约到邱先生处拿样品鞋,也如约穿给他看——他一二三四地教了章涵几个姿势,以帮助她更专业地展示脚上的鞋,他表现得相当的商务。
一切都交代完了,章涵往小箱子里塞好两双样品鞋,可以走了。她心里有点奇特的失望。邱先生似乎也在犹豫,他煎熬、强撑着的样子非常吸引人。章涵不忍心了,重新坐下,飞快地脱掉鞋袜。
“不。”邱先生做个制止的手势,“那个,会累着你的。你等会儿还要飞六小时呢。”他咬着嘴唇,绕着章涵走了一圈,腼腆地指一指她的鞋,“你这鞋……我可以替你料理一下吗?”
章涵脚上的工作鞋,是航空公司统一定制的,一双风格保守的黑色高跟鞋。不等章涵表示,他就跪下来,替她脱下,如获至宝般地捧在手上,并像个饿坏了的人似的,一下子把整个脸埋上去,拼命地嗅闻,同时发出悠长的哼哼。他仓促地瞟一眼章涵,迅速跑到卫生间,关上门,还加了锁。可是章涵还是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里面发出类似做爱的声音,他跟她那双旧旧的、几乎没了光泽的工作鞋!他大概是抵在马桶边上吧,身体与马桶的摩擦伴随着水箱的颤动形成一阵快过一阵的短促撞击声。可怜的人哪。
光脚的章涵蜷在沙发上打盹,眯了一觉醒来,还是不见邱先生出来,章涵看看表,走到卫生间门口,敲了两声,试图推,竟然推开了。邱先生正坐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块雪白的浴巾,章涵的鞋子像并蒂黑莲一般怒放在正中央,他手边一整套相关用具,鞋刷鞋油小锉子抛光蜡鞋掌鞋钉什么的,他正忙得不亦乐乎,当真是在“料理”着呢。“快了,我这就好了。”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我动作比较慢,但包你满意!喏,你看。”
果真。绝对像换了一双鞋似的。鞋头的擦痕与磨损了无踪影,鞋跟处的小磕碰不见了,磨损的鞋钉换成了新的,拿到手上,整个鞋甚至都重了一些,黑金一样发出蓝莹莹的幽光。
这不仅仅是一双鞋子了。
章涵有些害怕地瞪着,差点就要哭出来。这辈子,就包括爹娘在内,有谁这样替她料理过任何一样东西吗?邱先生银发闪动,慈爱的怜悯般的光泽,章涵简直想伸手去抚摸——这不是爱,而是一种崇拜,一种血肉相连的体恤。唉,邱先生,她绝对要俯仰承合于他的。
哈尔滨方面的订货人是个不爱说话的年轻人,可能比章涵还小上一两岁,开着一辆半新不旧的SUV。问他如何称呼,问到第三遍,才不情不愿地挤出两个字:华青。他耳朵上一排耳钉,捋起胳膊时,可以看到一小截文身。但这两者都不够劲儿,反倒像是故意弄上去撑门面的。他看上去就是个半大男孩子。他专心开车,神情紧张、带点抑郁,不大看章涵。可能是由于她的装扮,空姐就是这样的,只有在飞机上看才是最合适的。
正是由于这个第一印象,章涵此后对华青一直有些不以为然。这是年轻女孩常犯的毛病,她们更倾向于对中年男人抱有智性上的想象与寄托。这是不公平的,不公平会导致错误。可也没办法,世间本来就是如此,误解与误会构成了生活的基本程序。
华青把章涵带到一处小区的公寓房。“怎么不去公司?还是说,公司就租了这么点地方?嗯,现在生意也不好做。”章涵自问自答,摆出深知生意场疾苦的样子。实际上她心里有数:哈尔滨这一系列所谓送货、看货与订货,只是一种辅助性的假动作,如帷幕层层遮蔽,以便邱先生在昆明那头能够合理、尽情地跟她的脚或鞋子发生关系。章涵不清楚这个叫华青的知道些什么,出于对邱先生的维护,她倾向于把自己表现成一个跑单帮的财迷空姐。
华青并不回答,只管掏钥匙开门,先跨步进去,四处开灯,章涵刚要跟进,他一把拦住,递来一双新拖鞋,冲她的脚努努嘴。灯光下,他面色带点病容,递拖鞋过来的手似乎都有些晃悠。章涵未加计较,她很乐意换下这双工作鞋。航班是6个小时,前后的准备与收尾又是两个小时。而且今天特别的累,被邱先生所料理过的鞋子,有着不寻常的分量,她走一步都要惦记一步。
房间装修齐整,窗帘低垂,异常洁净,没有生活的痕迹,没有工作的痕迹,甚至没有人的痕迹。华青离她远远的,倚着窗帘,也不看章涵,像在执行一项水土不服的任务。
章涵有点乐了,她动作很大地从箱子里拿出两双样品鞋,一本正经地先后换上,照着邱先生的关照,在屋子中间找一条对角线,来回晃着走,各个角度摆一摆,间或转个圈,提一下裙摆,做一个印度侧抬腿。她在脑子里播放起一段哥特风舞曲,自娱自乐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超模,脚上是……就意大利的吧……纯手工鞋。她像看镜头一样地对着华青,蛊惑、冷淡,死盯着。她是想寻开心。华青依旧心神不宁,只是应付性地偶尔瞟瞟她。更多的时间,他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好像外面有着什么更精彩更要紧的风景。他还在玩手机,写微信或是看信息,手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章涵被华青的样子弄得很没劲,她猛然停下,好像脑子里的配乐突然断了,“行了吧。你要订货吗?”
“订。”他等不及地马上点头,并从哪里摸出一个信封,还有一个小本本子,“你签个名。样品鞋也请带走。”他语速飞快,一脸急于出去透气的样子,好像一分钟也不能多等,以结束这场潦草的形式主义看样交易。嘿,章涵忽然明白了:他吃不消跟她在一间空房子里,到底是个小男孩呢。她想起在邱先生的鞋店里,其实她也不是真正自如的——总有种装满了水、要泼洒却洒不出来的感觉。她总等着邱先生有更多别的动作,可又担心自己不会很得体地应承。她不愿让邱先生失望。
这位华青小弟和她,某种程度上,是同一个处境里的人。章涵亲热地冲华青一抬头,“走,姐请你吃夜宵去。”哪怕是看在“佣金”的面子上也应该的。章涵随意一算,如此这般地,每个月就能轻松挣出一万多块,另外还有鞋呢。她应当把这件事做得更体面、更周到些,包括招呼好华青。
华青牙疼似的,腮上筋肉一抽,“送你走。不吃。”
章涵打定主意要跟他睦邻友邦,来日方长不是吗?“哎,大家既做生意又做朋友,互相帮衬呗。你如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这语气有点大——她每周在天上飞二三十个小时呢,那是多少的千山万水啊,这华青一看就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哈尔滨的!
华青更冷淡了,他很无礼地径直站到门口,就等章涵换鞋走人。两人过马路走向汽车时,他更是在前面走得飞快。路灯明灭不定,寒风打着卷儿旋转,章涵这才发现,这处公寓相当偏远,视线范围内几无人影。不过离太平机场倒是近的,抬头可以隐约看见远处航站楼的信号塔,那让她安心多了,她跟在华青后面小跑,脚下的鞋子好像变轻了许多,纸飞机一样托举她,在空荡荡的夜街上掠过地面飞。
华青坐在汽车里,低低地按了几声喇叭催她。透过车窗,章涵看不清华青的表情,不过以她的直觉,更加笃定地得出一个结论:华青有点“怕”自己,同时还有不耐烦与逃避,这些玩意儿构成了复杂的分泌物,像乔装打扮的多情先遣队,专门来自那种内向、热忱、脾气还挺倔的年轻男孩子。
也好,哈尔滨算是多了一个爱慕者了,这就像包里多了两双新鞋,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嫌鞋子太多的。
4
四双、十双、十六双,章涵的鞋子像树上的果子一样以繁殖的速度增长,争奇斗艳、累累枝头。她几乎来不及穿了,她肯定是来不及穿了,她最多来得及轮流试试它们,就像暴发户关上门数钱一样。不,这比喻不合适,章涵现在对于脚和鞋的认识,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实用的消费主义,进入了审美阶段,甚至进入了抽象空间。她会独立地欣赏鞋,或者脚,或者某个部位,以特写、变形、联想的方式去审视和玩赏。不消说,这些既系统又充满即兴式灵感的影响来自邱先生。
邱先生常常替章涵洗脚。他先用稍烫的水清洗,像父亲照料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女儿,缓慢、周到,几乎心疼,但这只是过渡性的;随后会换上红酒、牛奶或酸奶,他把章涵的脚当作搅拌器、吸管之类,边洗边啜饮,角度总是别出心裁。他最为酷爱的则是用果汁来洗脚,准确地说,是借章涵的脚来做果汁。昆明反正水果多。他选用芒果、番石榴、木瓜、山竹、红毛丹这一类汁液丰沛、味道浓郁的品种,过程相当冗长繁琐,有时章涵简直昏昏欲睡,她便朝后半躺在沙发上,只管把脚伸开在那里,随便邱先生去忙碌、操作。
事实上,她没办法真的睡着。章涵的脚早已从一个愚笨实用的器官,被唤醒被抬升了,从最底层的苦力一步步登入感官的殿堂,像个新兴阶层一样的,它有意识有权力了,并且发号施令、作起威风来了。它还有同盟军,像打电报似的,通过穴位与筋骨,把沸腾起来的需求传送到脑垂体、嘴巴、胸、小肚子等各个分部,而与此同时,黏稠的果汁也正顺着她的脚尖、脚趾、脚底、脚跟、脚脖子、小腿肚子,往上方寸寸渗透,一路逶迤出各种喧哗与骚动。最终,意识与果汁在章涵的耻骨处盛大地汇合,造成一种难言的空洞。
这样的洗脚,章涵真是不好过的。
最不好过的是,在这一切之后,邱先生就扔下章涵了,径直就抱起章涵的那双旧工作鞋和她当天穿过的丝袜,又一个人关到卫生间去进行漫长的“料理”了。章涵光着两只脚就在沙发上,她觉得自己大腿也光着,屁股也光着,胸脯子也光着,完全赤身露体。她无法理解、无法消化这令人绝望的局面。她瞧不起自己了,并以有限的经验,自卑而吃力地分析:他不碰她小腿往上的地方,真的只是为了恪守承诺?难道说,自己浑身上下就只有这一双脚算是好的、能够吸引到邱先生的?他就只肯通过这个器官来与她发生关系?要照别人看来,她这一点都不吃亏是吧,可她很难受哇,心里和身上都难受!她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上这人了,但他那样的蹲在她下面,晃动着花白脑袋,这情形里,的确有一种古怪但强烈的柔情,难道邱先生真的不知道吗?她到底该怎么办啊……章涵仰面斜躺,两腿张着,两脚空悬,更加地糊涂且怅然了。
时间就在卫生间和沙发两处分别流动着,那里快这里慢、那里热闹这里冷清地流动着。重新露面的邱先生,总是面目严正,他会谈起这一合作中的注意事项,对章涵晓以利害:样品鞋虽只是一双两双,佣金也不过是零花钱,但真要被人发现,其性质还是严重的,是借职务之便进行经济活动,往大里说,类似于公职人员的以权谋私,搞不好会有毁灭性的后果。他带点恐吓性地分析给章涵听,好像把石子扔到黑洞洞的枯井里,特意让章涵听那可怕的回声。“明白吗?毁灭性的后果?”他追问。
看到他这么的忧心忡忡,以致如此夸张,章涵真觉得他可怜极了——邱先生无非是要让她对他的怪癖保密呗,他假装把危险的重点落在捎带鞋子这件事情上,说得像走私什么违禁物品似的,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别的勾当。“明白。我会十分小心的。”章涵一丝不笑地点头、压低声音。
好就好在,年轻女孩子随身带上一两双漂亮鞋子,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就算把她的行李箱打开来给全世界看也挑不出错儿来的。不过章涵还是煞有其事地跟同机组的姐妹玩点花招,比如她喜欢把新鞋子说成几十块一双的地摊货,偶尔露点风声,提及那个开着SUV、打着一圈耳洞的年轻人,暗示她在哈尔滨有了一个粗俗的追求者。姐妹们就算有点好奇心也迅速满足了,并对章涵东北土炕式的恋情施以同情。她们越是不屑,章涵简直就越是得意了。绝对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的,她的烟幕弹深处可藏着一个邱先生呢,多么理想的大家伙啊,既出格又老练,既多情又好像无动于衷!她们谁能想得到呀。
不过话说回来,华青真的算是她的追求者吗?章涵现在有点吃不准:与华青的相处越来越别扭了。这有一半得怪她本人,怪她的脚,或者,往根子上去,得怪邱先生——
每次离开邱先生、离开长水机场的章涵,她的内部都像是一张被拉得溜圆但没有射出去的弓。这把膨胀但空虚的弓随即上了飞机,像行李一样被压扁了塞进小行李箱,和那两双样品鞋挤在一起,休眠、与世隔绝了。她的外部还是正常的,一抹脸子就进入了国标ISO9002式微笑:先生请打开遮光板,女士这是您要的毛毯。巴啦巴啦的肉质机器人。直到飞机降落到太平机场、进入华青的SUV,进入到那间封闭的郊区公寓,打开行李,赤裸的脚穿上细高的鞋——她内部的那具弓又重新丰满了,甚至带有更多被压抑被增值的积蓄。
这张弓,从其发生、暂隐与重现,章涵都只是受控的、不自知的奴仆。她还以为自己不舒服,哪里出问题了。她感到两腿被拴了一个超出她本人重量的大负载,灼火烧心,走路跌跌撞撞,非常地想抱住随便一样东西,稳一稳、靠一靠,以替她解决点什么。这怎么回事啊?章涵费劲地穿上样品鞋,麻木地展示,转圈子,一边有些迁怒地盯着华青——后者一如既往,仍旧干巴巴地倚着窗户,三心二意地不时从窗帘缝隙瞟着窗外,同时在手机上点点戳戳。她的愤怒更盛,生气于自己出错的判断:这样的华青哪里像个爱慕者?
这一天,大约是第三十几次“交易”吧,签字拿钱的小本子都翻两页了。章涵发火了,她是冲着自己,但以冲着华青的形式——她动作飞快地把鞋子从脚上脱下来,不等华青反应,掀开窗帘拉开窗户作势就要往外扔,一边气喘吁吁地讥笑,“外面黑咕隆咚的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呀?不如我把鞋子扔出去怎么样,给你找点东西看看,嗯?”北方窗户是双层的,章涵并没有真的打开。但华青已是吓得脸色煞白,立刻把章涵往下一拉,扑倒在地,好像她这个人根本就不能暴露出来,否则就会有子弹从外面飞过来似的,随即又连滚带爬地去把窗帘重新拉得严严实实。
真好笑,他如此惊慌失措干什么?又没干见不得人的事!章涵保持着被推倒的姿势,耍赖一般,她索性瘫倒在窗户下,两只从鞋子中解放出来的脚,软弱地交叠着,放弃一切似的搁在一边。华青半蹲下来,刚要伸出手去拉她,章涵的两只脚突然昂起,绞缠着一下子蹿上来,她上半身仍然平摊在地,小腿和脚却以一种倒立的态势游走到了华青的腰际,半截裙翻披下来,在臀部形成喇叭花,内裤像花蕊一样。
章涵紧闭双眼,没法看华青的脸。她知道自己完全疯了,不知羞耻,可同时也委屈极了,她不是自己要这样的!她只是太憋屈了,从昆明一直憋到哈尔滨,这个账该算到邱先生头上,她真希望邱先生可以看到这一幕!可以说她正是为了邱先生才这样的,尽管这其中的逻辑十万八千里非常莫名其妙!可怜的替罪羊,可怜的华青,就算他曾经有那么丁点儿喜欢她吧,恐怕这会儿也被她这放荡的怪样子给吓住了……过了一小会儿或一大会儿,大概很长时间吧,她终于感觉到华青冷冰冰的手,正在剥开她的脚和小腿,毫无感情地剥开,手势坚决地剥开。随即抽身后退,在地板上放下什么,章涵听出来也猜出来,是今天那两千块报酬和签字的小本本。她听到他从她身边绕过去,一步一步走到门口,“我到车上。你尽快下来。”
5
邱先生说:“哈尔滨方面的客户投诉你了。”他这时正在替章涵修指甲,语气平和。章涵缩了缩脚。
“唉呀碰着你了?”邱先生吸口气,十分心疼,立刻放下指甲刀,内疚地凑上来吮吸安抚。他有一套长短粗细不一、功能各异的磨甲磨皮刀片,使用起来极其讲究。一只脚能修20分钟。
关于在华青那里的失态,章涵曾经考虑过是否要跟邱先生坦白。但后来她认为不必了——那晚稍后,章涵上车之后,华青没有上机场高速返城。他开上了另一条路,越开越荒野,路牌依稀闪过新农镇、榆树镇之类地名。章涵对哈尔滨的熟悉程度并不比对昆明强多少,尤其这种郊野。她淡漠地看着车外,不作询问。她感到十分疲惫。
车子把直路好路大路都开到尽头了,开始进入颠簸起伏的土道儿、烂泥道儿,最终歪歪扭扭地停在一个杂树丛生的野水塘边。这里白天可能下过雨,夜间温度低了,冰凌凌一片,夜色光泽透亮。水塘却黑漆漆的,像一只既恐怖又哀伤的独眼睛。
华青干巴巴地开了口,竟跟她聊起天来,并且是老娘儿们般的家常话题。他不大熟练地摆出一股哈尔滨土著的姿态,关切章涵的来龙去脉:老家在哪里,今年多大,有无兄妹,父母身体等等。切,扯这些做什么?章涵机械地有一句答一句。华青尤其关心她的父母,并指出,作为独生女,她应当好好地守在父母身边侍奉云云。真是越讲越无聊了。不过,章涵在沮丧中还是琢磨出来,华青准是特意如此,以把章涵从刚才的“失格之举”中给拉回来吧。其实她哪里是冲着他呢。
章涵心中苦涩,扭头看往窗外的池塘。华青也陪着看了一会儿,“这是我的水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现在是两个人了。你该不会想把我扔在里面吧?”章涵脱口而出,然后又惊讶于何来这么个阴森的灵感。
“别开玩笑了。”华青也一怔,突然起火发动,他打开大车灯,转动方向盘,离开了野水塘。他的耳钉一闪一闪,使得他的侧面线条更加模糊了,“我希望不要在哈尔滨再见到你了。真的,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不要再做这个了。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父母。”他的语气像是有所暗示。不,不可能,他不会知道邱先生的事的。
“再怎么说,飞机还是安全的。我父母不会担心的。”章涵含含糊糊地回答。
关于这场淡而无味的谈话——直到他们关系的后期,接近终点,接近一切的终点,章涵才明白过来,华青当时其实在跟她说什么,他冒了多大的禁忌。而她的回答,从他的角度听来,也是合拍的、心知肚明似的。人们在谈话时,常会有一个假设的共同前提,有时这前提不言自明,另一些时候却南辕北辙。不巧的是,章涵与华青就是后一种情况。
“哈尔滨客户投诉我?”章涵换了个姿势,一直举着脚简直比走路还累。华青会怎么说,她很好奇。
“腿酸了?我来替你放松一下。”邱先生体贴而机敏,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他马上蹲下来,替章涵按摩,他熟知脚部的穴位,一边念念有辞,什么太冲穴、申脉穴、涌泉穴、丘墟穴、昆仑穴等等,哪个哪个对应着肾虚啊内热啊失眠啊消化不良啊内火啊什么的。
“投诉什么?”章涵追问并想抽回脚。
“没什么,你别在意。这事我说了算。”邱先生头埋住不抬,在方寸之地上大做文章,不愿分散注意力。
“到底讲什么了?”章涵一使劲,她真的抽回了脚。邱先生越对她的脚用功,她就越是恼怒,简直有无名之火。
邱先生合抱的双手空了,可他仍然保持着,好像就是这种空落的模拟动作也足够他留恋、玩味的。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落寞地自语,“我就担心着,哪天,你像刚才这样,脚一抽,抬脚走人,离开我了。”他半垂着眼皮,仍然看着章涵双脚原来所在的位置,“具体没讲什么,就是不满意,说你不合适于这个。我问为什么,他挂电话了。我猜……”邱先生抬起头,他空空地看章涵,视而不见,“你们是在闹恋爱了。”
“没……”章涵急得要站起,脚却又光着。邱先生伸手来一压,像一个骤临的热吻,不让她动,也不让她说。
“也是预料之中。”邱先生自己站起来,一下子站得笔直。他总是这个特点,跟脚、跟鞋子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人样儿。一离开那两者,就恢复节制、斯文,“年轻男女,当然的。”他突然语气一变,有些滔滔不绝,“华青这小伙子呢,还是不错的。我见过,高高的蛮帅,比我年轻时强多了。家底子么,据我了解也可以,算是家族生意,将来什么都是他的。哈尔滨也挺洋气,房价什么的却不太高。”他边皱眉边笑,挑剔但也还算欣慰的笑容,像一个父亲在替女儿分析男朋友。
“可能他有那意思……”章涵好不容易插上一句,急于洗白辩护。可突然也有一种骄傲的幻想,试图激发起邱先生一丁点好胜心,“对,他是喜欢我!”
“那你呢?”邱先生飞快地问,刚问完,又更快地一挥手,“别说!你不用回答我。我不打听这个,这是你们两个自己的事。”他很洒脱地背起手,在屋子里走了半圈。“我只是想问,你觉得你合适再送货吗?这个,我不听华青的,尊重你的意见。”他眼巴巴地看着她,同时又忌惮着自己的这种急迫。他收回目光,又接着在屋子里走。
“当然送。不行的话,哈尔滨那边另外换个人也行。”章涵像个士兵一样地大声回答,不容许自己有半点犹豫,她要证明她的忠诚和可信,“你放心,华青什么也不知道。我从来都没跟他谈起过你。”她有种近乎母性般的冲动,几乎想要上去搂住他。看看,他那么落寞!华青这个投诉真是好啊,邱先生终于露出尾巴来了:他其实很在意她,不是吗?
“你,不会扔掉我这个老男人?还会到这儿来,跟以前……一模一样?”邱先生眼睛往下方移,移到章涵的脚部。
“一模一样。”章涵重复,心头喜悦。
“你知道,我们已经快有四个月了。我习惯这一切了。”邱先生把眼睛看望半空,衰老的脸上显出一种通往问题核心的态度,“那么,说好了。哈尔滨和华青那边,也一切照旧,所有的程序和关系都不受影响,好吗?”
章涵没有直接回答。她冲动地滑到地上,那天在哈尔滨的公寓只是一次预演,今天来真的。她把她的脚和小腿,两条蛇一样地往邱先生的裆部缠绕上去。这一回,她自如多了,优美多了,也彻底多了。裙子再次像喇叭花打开,白色双腿的根部,镂空真丝绣的黑色花蕊——这才是所得其所的怒放!好像从内部下起雨一样,章涵感到自己湿淋淋的。她睁着眼,勇敢地向上看。她想到自己22岁的好年纪,想到邱先生像父亲那样替她洗脚,想到邱先生坐在地上替她料理旧皮鞋,想到从这个角度并不能看得到的邱先生的花白头发。她在想象中进行弥补和发散,一切都不再是局部或残缺的了。时间嘀嗒,在她静止的两只脚上轮流走动,每一步都让她更加灼热,百感交集。
邱先生热泪滚滚,毫不掩饰地用手指揩着。尽情哭泣了一会儿之后,他极有分寸地握住章涵的脚,把她轻轻地安置到沙发上。
像换了一缸水的金鱼似的,邱先生自若地重新游动起来。他拎出另一个精致的小箱子,重新坐到章涵面前,“来,上指甲油。”他挑挑拣拣,留下四支,全黑,玫红,亮紫,银粉。第二轮筛选时,他更慎重了,他把四支指甲油分别扭开,在自己的手指甲上试涂,又对着章涵的脚反复对比,一会儿顺着灯光,一会儿背着灯光。指甲油那甜腻的人工香精味在空中弥漫开来。终于,邱先生选定了玫红,像个无臂人似的,他把小棍子衔在嘴里,小工蚁似的替章涵的脚趾涂抹起来。
章涵屏息不动、如坠深渊。昆明的温度比哈尔滨还要低吧。万物冰冻,包括她的脚、腿、裙子、花蕊,一切都被冻住了,她成了冰冻模特儿。
6
章涵没有跟华青对质“投诉”之事,华青也闭口不谈,各自只管照旧。华青后来又带章涵去看过几次池塘。有时候天气很糟,加之是夜里,又是乡野小道,凄风冷雨之中,汽车像在黑色的海水里开。华青心无二用专心对付方向盘,两人几乎没有交谈。
颠簸的副驾驶座里,章涵呆呆地坐着,凝视着浑浊的前方,身体随着车子起伏。外面越是恶劣越是黑暗,反而使得他们所置身的小小车厢,获得了朴素紧凑的密度,一种排斥掉整个世界的依偎感。她喜欢并安于如此,最起码她可以忘掉鞋子或脚,忘掉昆明及邱先生。偶尔,她半是自嘲地幻想,也许华青会把车子停到路边上,像一个腼腆的追求者那样,期期艾艾地做点边缘性的小动作?这滑稽的联想说明什么:她心理上已经越过邱先生了,或者说她也有点喜欢华青?真不清楚。算了,就这样吧。正如她答应过邱先生的:一切都不受影响。
但还是出了一点问题。
那天,她正昏昏欲睡地给华青展示着两双超高跟的水果色凉鞋,还是那种没着没落的满弓状态,华青照旧倚在窗帘边在手机上划划拉拉。突然,他抬起头,眼神呆滞、震惊,好像眼前的章涵突然变作了女鬼。章涵被吓了一跳,她惊慌地上下打量自己,随即往华青那里跑去。她不知道危险在哪里,但她确信华青一定可以保护她——哪怕就一个拥抱,也足够了!想想看,不管昆明还是哈尔滨,她到现在连一个像样的拥抱都没得到过。华青却目中无人地闪开,粗鲁地把她匆匆一推,大步跑着冲出去,他拉开大门,蹲下去,拿起她脱在外面的工作鞋,神情古怪地端详,凑近了看——那动作,几乎像邱先生了——他看了好一会儿,好像那双鞋会说话,正一五一十地对他倾吐邱先生对它做过的一切。
章涵不知所措地倚在窗帘边,这正是华青平常所站的位置,她下意识地也从窗帘缝隙往外看,这里可以看到公寓的正大门。正大门对着一杆路灯,静静地照着简陋的巷道,并无任何异样。
华青走进来,脸色煞白,他机械地掏出钱和小本本子,却又骤然停住,重新收起来,眼睛看都不看章涵一眼,好像她完全成了死人。“快走。”他说,一边在房间各处疾走、关灯。
这下子章涵真的生气了,计较起来,“订不订货都应当给佣金,昆明那边说好的!”她从刚才华青猛然跑去看鞋的动作分析出:他准是发现邱先生的事了!他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可笑的小龙套。不行,得扳过来,她要强调她跟昆明那边纯粹就是金钱关系。这可不仅仅是为了邱先生,也为华青——她也不愿让华青在心理上太委屈。
“不给。快滚!”华青粗暴地一甩头,耳朵上的铆钉竟显出几分杀气。
章涵劲儿也上来了,伸手就拽住华青,两人在玄关处扯起来,“凭什么不给?我哪一步都照合同办事。做生意不能这样。”她力气当然不算大,可她真的在拼命,心里也仗着一丝底气,她有心想要逼一逼华青。如果他肯说出他的喜欢,她会跟他好好解释邱先生的隐私,说不定还会试着跟华青交好,她本来就不排斥华青,华青的赤诚、胆怯,包括那一丝阴郁都让她有好感。这一切反正也不是太矛盾的,是为了三个人的长久之计,她就像一片丰饶的土地,不同的区域不同的出产可以供给不同的采撷者。章涵这么想着,心里涌上一股兼爱的侠骨柔情,手上拉扯得更加使劲了,简直要掐到华青的肉里。屋里所有的灯都黑了,只有玄关的顶灯昏黄,像一颗快要融化的蛋黄。
华青既想躲她,又要推她,手臂乱扑。他是板寸头,灯光从上面射下来,在额上形成刘海一般的漂亮弧线,使得他的面孔更为稚气,却又是一张饱受折磨的面孔,“快离开这儿,求求你。”他带着哭腔。
“那你告诉我,喜欢我吗?”
“喜欢。”华青闭上眼睛。
“那件事,你要我解释吗?没错,送样品鞋,只是个形式。”
“不用。”华青猛摇头,不愿提起具体内容,“我本来还以为你不知道。”一团泪水突然滚滚地沁出。年轻男孩子的眼泪多么金贵啊。章涵突然一阵松落,曾有过的寒冷好像猛然间得到了巨大的补偿。她想也没想地就踮起脚来,她头一次觉得她把这双脚用得最为自如,她想要高一点,以够到去亲一亲华青的眼泪。华青却突然睁开眼,双眼血红、发狠,“快走!否则我……”他再次翻脸,挥挥拳头,几乎真要揍到章涵脸上了。他把章涵的包、样品鞋、她的工作鞋,统统地胡乱扔到门外,并咬牙切齿诀别般地吼道:“你自己走,一直往前,不准回头,不准四处张望,不许回头看我!”
章涵惊愕莫名,随即迅速宽容了:他当然是要发火的!无法接受恋脚癖的!他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东北小伙子嘛。他是那么老实地、绝对地喜欢着她,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呀。
章涵骨碌碌拖着小行李箱,模糊的夜色中并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华青的车子从公寓楼边开出来,却往完全相反的方向,陌生人一样呼地开走了。他真的把章涵完全抛在郊外的半道上。那天夜里,章涵足足走了40分钟才叫到一辆出租车,脚上起了两个大泡。她没有觉得时间漫长,也没有觉得脚疼,她三心二意地品味着哈尔滨冷冽的夜色,同时断断续续想到阳光刺目的昆明。这下子,邱先生的事算是真正暴露了,她要不要去当面解释?
7
没等章涵开口,邱先生先自摇手,表示他什么都知道了。他飞快地保证,并笼统地代表了两方面,“没有人会因为这个生气的。我和华青都会一如既往。”这承诺来得如此轻松——这么说,邱先生与华青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混杂着对秘密的锁死与利益区域的划分,以此为凭,一方得到了她自小腿肚起的上半身,另一个则是其余部分。章涵没吭声,但点点头——看看,她竟然还在点头,她也认同这样的瓜分了?章涵忽然难受极了,好像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他们两个。
今天邱先生没有替她洗脚或做别的。他客气但不容拒绝地邀请章涵一起欣赏照片。有的在手机里,有的在相机里,有的在iPad上,有的在电脑上。他先后打开。一部分照片是精心摆拍,一部分则很模糊、画面不全。自然了,全是脚。爬楼梯的,正在脱丝袜的,天台上走秀的,游泳池边的,流血的,带污泥的,裹在水草里的,穿着迷彩军用鞋的,光脚衬着深红色天鹅绒的,高跟鞋底踩着一只小白兔的,戴着毛绒脚镣的……
邱先生并不讲解,事实上他都不大看,他只是负责地、匀速地像工人般地一张张翻,然后紧盯着章涵的脸,吸收她的表情,吸收她眉毛嘴角眼神的任何一点变化。
被如此死死地瞪视,很不舒服。何况这些照片,看得多了就觉雷同,令人厌倦。章涵于是像在飞机上一样露齿微笑,偶尔挑眉毛、睁大眼睛,发出惊叹吟哦之声——实际上,她心里还在为刚才的事而心乱如麻,急于疏解、急于寻求答案。如此这般的三人关系,真是可行的吗?他们这样算是大智慧?还是统统都变态?扪心自问,她真的可以做到被两个男人共同分享?她是否可以推翻这种格局?比如,她就干脆地告诉邱先生:她就只要他一个,完整的一个。同时,他也必须要一个完整的她,而不是局部的。对,就这么跟他说!她可以声明放弃华青,尽管她也有点舍不得……
邱先生突然一按开关,显示器猛然黑了,“不要浪费时间了。”章涵笑容停住,心头怦怦直跳,涌上一股被识破的恐慌。邱先生带点冷笑,“我还是看错了。你一直糊弄我,也糊弄你自己。你其实根本不懂得‘脚。你跟大部分人一样,抱着那点儿特别正常的趣味。喜欢大眼睛,喜欢粉红舌头,正确。喜欢长头发,喜欢白皮肤,正确。喜欢长脖子和大胸脯子,喜欢小细腰和小肚皮,喜欢又小又翘的屁股……也都正确。”他不带起伏,也不带任何煽动地罗列着各种器官,并没有辩论者那样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调。他举起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比画,好像他面前正站着一个赤裸的性感女郎,他十分准确地在其身上一一指点,一直到大脚、小腿,他蹲下来,轻声轻气,好像怕吹出来的热气痒着那位女郎,“喜欢脚丫子呢,就不正常了,就神经病了。唉,多可怜啊,就这么个身体这么些器官,还弄得三六九等的。太他妈傻了。”对着一双不存在的脚,微微偏过头,他噘起嘴,伸出湿漉漉的舌头。
章涵妒忌地望着那位女郎,那具隔在她与邱先生之间的不存在的胴体。是的,邱先生还是看出来了,她的确是不爱臭脚丫子的,她只是顺应情境、装腔作势;甚至,她可以爽快地承认,她要是跟男人好了,跟邱先生之外的随便哪个男人,就比如跟华青吧,那将至的肉体欢爱中,主角肯定是嘴巴、胸脯子、屁股……可是,对邱先生,则是不一样的,他对她所做过的那一切,已经像楔子一般,从脚踵开始,逆流而行,钉入了她的意识深处,使得她对他产生了难以解释的投靠与倾心之感!在邱先生这里,她已经把脚丫子当作了她的感官,她做到了,弄假成真了,她体味到暗示、饥饿与战栗,面对邱先生和脚,她是热诚投入、有所贡献的!难道他看不到吗?
章涵抑制住委屈的泪水,没有任何分辩。她站起来往外走,绕开蹲着的邱先生,绕开他的花白脑袋,绕开那具女人胴体。
她几乎都走到门口了,邱先生却匍匐着快速爬动几步,伸出胳膊来拽住她的脚。他的全身拉长,四肢贴地,头几乎贴到地面,十足像个奴隶一样,声音重新变得低声下气,“别离开我。我没有权利生你的气。我求求你,不要嫌弃我。”章涵一怔,突然聪明起来,邱先生这是在做游戏啊,就像他们以前玩过的那样呗。章涵高傲地蹬掉鞋子,扶住手边的高背椅,毫无警告地往邱先生的头上、肩上、腰上、屁股上使劲踩上去。哦,真有劲,上一回这么做,她只是听从邱先生的建议,只是模仿和训练,可这会儿,是真的,她放纵脚丫子的野蛮,听凭筋骨的格斗,肌肉与脂肪在摩擦中交融,她止不住一阵阵欢叫,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邱先生的反应……当她被猛然推倒一边,面对邱先生那张疼痛而愤怒、毫无享乐之意的脸,她完全无法明白:怎么了?这不是他最喜爱的项目之一吗?
如果,是说如果,如果章涵在这个时候再多想一步,往深处多想一步,也许她就会觉悟出一些什么,发现她头顶上正在逼近的乌云。当然了,命运的乌云注定无人能识,否则又怎么能叫作命运呢。
邱先生一瘸一拐地蹦到房间另半边,简直像要躲开她,躲开一头被他本人养大的什么小动物一般。他有些喘气,态度十分严厉,硬硬地一字一句,“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以后不许再换掉、扔掉或处理掉那双我给你擦过的鞋。无论如何,永远不要。”
换鞋?什么时候换过鞋?章涵大感冤枉,她拼命回想,终于恍然大悟,不禁咯咯发笑。要不是邱先生这么一说,她都完全忘了。上一次飞哈尔滨,因为生理期,她双脚沉如灌铅,活像个站了八小时的售货员。送完一个来回的点心和茶水,她悄悄躲到休息室,跟一个实习空姐背靠背休息。她脱下鞋子,想替自己捏捏脚——刚伸出手,突然冒出个念头,她怂恿一边的实习空姐也脱下来,她想跟她比比脚。她们双双伸长双脚,章涵别有用心地来回瞅着,既怜惜又挑剔。乍一看,真没什么两样,衬着机舱那哑光白的背景,半透明的浅灰丝袜有种金属般的后现代光泽……可章涵相信她看出来了,她这双脚,跟实习空姐的完全不同、大大的不同。她的这双,已经被开发过了,是有过春风与柔情,有过暴雨与放荡的,她浮想联翩,感觉到一种蓝丝绒般的甜美。突然耳边有人低呼:乘务长来了!两人跳起,赶紧套上鞋子,也许,就是那会儿吧,匆忙中两人把工作鞋穿错,鞋码可能是一样的,所以章涵毫无感觉……
邱先生张着耳朵,十分仔细地听,不时盘问细节,像侦探一样,包括实习空姐的姓名、籍贯、性格、生活习惯等。他忧心而气愤,“你真的太不爱惜了!你对我通通都是假的!你不尊重我的感受。你知道我多么爱你那双鞋,你穿过的鞋!”他把重音放在“你”字上。
“下次我会注意的。其实两双真的差不多呀,你怎么看出来了?什么时候发现的?”章涵恢复了活泼和亲昵,可她知道自己突然换作了空姐的标准笑,凡是她笑不出来的时候,这张标准笑就会自动替补。内心深处,她感到哪里不大对了。
邱先生没有回答。他继续追问实习空姐在昆明的落脚处,并要求她立刻设法换回……章涵突然一捂嘴,想起实习空姐已经在这条线上跑了两个月,结束实习期了,她们不会再碰到了。邱先生脸色更加阴沉,“那么她这双鞋呢,是上交航空公司,还是她自己带回家,她要穿到什么地方去呢?那可是我亲手替你料理过的鞋子!”他一连声追问,显得十分迂腐。
“实在不行,我可以找公司人力资源部打听打听看?”章涵继续微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她内心有某个角落更黑暗了。
“不!不!算了!到此为止。”邱先生立刻高举双手强烈反对,“你不许再跟任何人提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人知道我们的事,明白吗?”这是二人认识以来,他表现最为焦躁的一次。他也意识到了,突然放慢语速,忧伤地敷衍地解释,“你也知道的,人们不会理解我的。我毕竟还要做生意。”
那天,邱先生花了更长的时间在卫生间,料理那一双被替换过的工作鞋。他大费周章地把电脑和两只音箱都搬到卫生间,在里面替自己播放背景乐,非常吵闹的摇滚。听上去,像有一群狼在卫生间里嚎叫。章涵温顺地躺在沙发上等待,她蛮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打个盹——可怎么也打不成。她糊里糊涂地总也捋不出一个成形的想法,就像卫生间传出来的摇滚一样,一句也听不清。
8
华青一如从前,像月亮准时升起,仍然到机场来接她。可他看章涵的眼神,像是劫后余生一般,他一边开车,时不时扭头看一眼章涵,好像对她能够完整地、准时地出现这一点,需要加以反复确认。章涵一个不漏地承接、捕捉华青的眼神,心里直荡漾。可以确认的,华青那天的愤怒已经过去了,被更强大的情感所驯服和淹没了,并几乎要溢出整个驾驶室。前面不远处,可以看到还有别的空姐坐到别的车子里,路上还有更多的男人,正在接送他们的女人。可章涵相信,没有一辆车子里的浓烈程度比得上她与华青这一辆的。这很好,这与她所想的正好是一致的了。
离开昆明前,章涵作了一个决定。这决定并不高明,她只是想做点什么,好抵挡某种不可解释的危险,同时也是对邱先生的反击。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华青。
他们在路上始终一言不发,共通的意念像终点一样一望即知。脱鞋进了小公寓,章涵连包里的样品都没有拿出来做样子。他们直接就开始脱衣服,没有羞涩或说辞,几乎显得很熟稔。他们断续地亲吻了几下,随即开始了实质性的交合。好像他们这根本不是第一次,好像在前面那无数次关于鞋子和脚的演示中,在那些失败的挑逗与生硬的拒绝中,在公事公办、生意人一样接头并交易的漫长过程中,他们已经反复预演过这一场景,包括上一次的争执与撕扯——一切都属于不得不经过的前戏。
……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挣扎与呻吟中,章涵还是无意识地提起了脚:去他的脚丫子,去他的鞋子……她是以否定的、撇清的,实则也是自我解放式的口气这样说的,越接近顶点她喊得越急,她想这也应当是华青所渴望听到的。脚或鞋都是不存在的!他们只有最正宗最直接的情欲!
华青却像听到什么咒语似的,刚才还沸腾着的身体一下子僵住。章涵惊讶地睁开眼,看到华青的眼也正对着她,很近的距离,放大镜的特写,被汗水所浸泡,看上去像猎物的眼睛那样,突然间饱含沧桑与惊惧。华青硬生生地移身下来,趴到一侧。
“你还是在意那件事?”这个小土包子啊。
“我是不忍心你!你不该扯进来。”头闷在枕头里,华青浑声浊气。
“行了,至于吗?”章涵有点不耐烦了,她今天不想提邱先生与鞋,“那真的不算什么,这会儿不说好吗?”她去拨弄华青,想重新调和并修复一下气氛。
“你真的不怕?我们随时都会被发现。”华青的声音听上去像个胆小的孩子,这跟他耳钉和文身完全不般配呀。这会儿,可以看到他后背上整个文身了。
“你真好笑,那有什么好怕的!”话刚出口,章涵突然一愣,她感到她明白了什么。不,她没有。
“你难道……”华青从枕上猛然抬头,脸色愀然一变,“这么说,你还是不知道!”
华青抱住头,发出“嘿嘿嘿”的声音,像在笑,又像在叫唤,他一边“嘿嘿嘿”地讥笑着,一边滚落到床下边,他胡乱套上内裤,抓起桌子上的手机看了看,然后咚咚咚跑到门口,把章涵留在外面的工作鞋给拿了进来。他把鞋子抛在床上,抛在枕边,他刚才躺过的地方,好像要邀请这双鞋子来跟他们一起继续做爱似的。
“干吗呀?”这双她太过熟悉的、样式传统的工作鞋,虽然已经在飞机上飞了六小时,但由于邱先生的精心处理,依然保持着油光锃亮的色泽,发出蓝绿色的幽光,好像把邱先生的气味和作派都带进来了。章涵下意识地瞟瞟自己的脚。她的乳头刚才还是硬的,这会儿已完全没有状态了。
华青伸手来拦着章涵,全然不顾她的衣不蔽体,他嘴里嘶嘶地,吝啬地从牙缝里往外挤,像舍不得把这些话一下子说出来,“来,你自己动手,打开这双鞋看看。”
“打开?”章涵茫然地想要捂着胸部,胸前没有衣服,她捂了个空。难道鞋子是一本书、是一只罐头?还能“打开”?她听凭胸脯继续暴露,耳朵里却突然响起刺耳的摇滚乐,就是昨天她在昆明那边听到的,从邱先生卫生间里传出来的,一模一样的难听。
华青抓住她的手,她没有挣扎,她根本就没有力气,可他还是毫无必要地青筋暴胀。他左手扭着她的左手,去固定住鞋帮子,然后右手扭着她的右手,去抓住鞋底,两边向相反方向拉,没拉开。章涵突然使上劲了,她两只胳膊一顶,把华青顶到一边,然后就靠着她两根纤细的手指,像在飞机上给客人端茶送水那么轻飘飘的,一下子就“打开了”:鞋帮和鞋底分开了,中间露出一个与鞋子完全贴合的、线条流畅的夹层,夹层的底部还曲径通幽地与鞋跟的空心处相连,从侧面看,形成了一个带柄勺子般的完美空间。
“空的!里面是空的!”章涵高声叫着,好像发现一个死人嘴里还有一口气。她忙不迭地又“打开”另一只鞋,她把两只鞋都举起来,对着华青亮相,展示她激动人心的发现:“空的,两只都是空的!没有什么呀。”
华青拿出手机,点出一条微信来给章涵看,几分钟前刚收到的三个字:“货已取。”他又拉着手机屏幕往前翻,他与这个人的对话永远都是雷同的:货已到。货已取。货已到。货已取。
章涵镇定极了,脑子转得飞快,她真为自己的智商而感到自得,她十分流利地应对,好像这会儿已经站到了法庭上,已经进入了自辩的阶段,“对的,没错呀。我不就是来送样品鞋的嘛。货已到,货已取。最多,我不该拿样品鞋,可这是合作双方一致同意把货样赠送给我的,不行的话,我可以统统归还,我其实都没怎么穿,我来不及穿……”她直盯着华青的眼睛,后者扭头,她也跟随着扭过身子,继续如饥似渴地寻找他的眼睛,寻找他的认同。她已经完全不在意她的赤身裸体了。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向华青耸动着,就像邱先生曾经虚拟过那具女性胴体一样,调动一切器官、毫无羞耻地寻求支持,支持她刚才所陈述的那个简单的事实——她只是个送样品鞋的。
华青的声音像在放录音,带着回声在屋子里荡漾,“切,还样品鞋!你的工作鞋才是真正的货。在每只鞋底的夹层,都藏着一块经过压缩成型的海洛因,150克的厚鞋垫,每双就是300克,你晓得你一共跑了多少趟?73趟。不,上一趟没送成,我当时手机里收到的是这个:‘鞋子被调包了!撤!(他烦躁地翻看着手机)哦,找不到了,被我删了。你还记得吗?就是你没有拿到佣金,我也没有送你回去的那次。我当时多么恐惧,我以为我们被盯上了,一切都完蛋了,幸好只是虚惊一场,你又好好的再次出现了……那是你唯一失手的一次,可怜那300克的上好货色,将要在那个实习空姐家的鞋柜里永不见天日了。你知道50克就可以定死罪吗?所以老天保佑吧,但愿如此,但愿它永不见天日。你已经够伟大的了,72趟,每趟300克,你算算看,能算出来是多少克吗?够你死多少回的?”
章涵两只手在玩着鞋子,打开又合上,像是被这个精致的小机关给迷住了。怪不得每次邱先生要在卫生间“料理”那么长时间。
她突然嘿地一笑,忍俊不禁似的,“看来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一直都不是。”她压低声音,“你知道他有多喜欢我的脚吗?”章涵稍稍抬起她的腿,足部优美地跷起,好像还想替自己挣回最后一点筹码。
“喜欢你的脚?你在说什么呀?喜欢你的脚?”华青惊骇地看看章涵。他摇摇头,一边小心地从她手里夺过鞋,“当心不要给玩坏了。你还要穿着飞回昆明呢。”
“坏了就坏了。我永远不会穿这样的鞋了。”
“邱先生不会答应的。”华青干巴巴地说。他已经把鞋子拿走了,小心地分别合上,并笃笃笃走到门口,把鞋子端端正正重新放到门外。
9
昆明正午的阳光永远那样,走在里面,总归是光明磊落、特别正当的感觉。最后一次去见邱先生之前,章涵来来回回地在大太阳下走,好像真的能够越走越光明越正大。不能够了,阳光再明媚也不是她的了,她只要一眨巴眼,就老是看到哈尔滨的那片野池塘,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四周僻无人烟,一片萧索,池塘像凄苦的眼睛,又像大张着的嘴巴,苦苦等待着一点儿热乎乎的东西。那天晚上稍后,华青承认,对这片池塘,邱先生虽不曾亲临现场,但早有明确交代。
“交代什么?”章涵明知故问,自恃被娇宠的样子,似乎她手里还握着一张大牌。邱先生说过,她有一双世界上最美的脚,他怎会舍得让它们去沤了野池塘。
“如果出事情,要么你,要么我,要么我们一起,就得去野池塘。邱先生势力很大。我的父母也都在他手下。我估计,合作这么久,他对你的父母也有所考虑了。”华青平静地解释。共同的困境被说破之后,一直缠绕着他的抑郁与痛苦似乎得以缓解,连爱的成分也有所模糊了。也可能,在这黑色空间里,爱情的可变光谱本来就是缺乏光泽、无法明鉴的。
被秘密所解放了的华青显然渴望说出更多。待章涵穿好衣服之后,他又领着章涵,在公寓里四处走,好像重新认识一般。这处窗户正对小区大门的套房,是邱先生亲自选定的,并一一交代好,如何让章涵“装货”的工作鞋留在门外,取货人与华青如何确认联系,包括章涵的佣金一定要签字以备查等等。就像邱先生曾经替章涵所穿上的那双长鞋带的罗马式凉鞋一样,他再次把她的双脚缠得十分周到,使得她与他、与他们,三个人紧紧地结为一体,永远无法退出也无法停止。邱先生甚至对华青这位异地雇佣者提出一项特别要求:最好能与章涵坠入欲爱之河。这既是华青的福利,也是给华青的配套任务。这样的话,华青每次去机场接章涵,就更像是恋人间的火热约会,就算有人留意,也不会乱加怀疑。而且,一个从床上下来的热恋少女,是不可能留意到她脱在门外的鞋子的。章涵忽然联想到,在昆明也一样吧,一双被尽情抚弄过的脚,也不会意识到脚下鞋子的轻重之变吧。多么人性化的、简直是有情有意的完美谋略。
章涵拍手叫好,同时眯眼打量华青。
华青脸色涨红,“我对你,是真的。我没打算占你便宜。还记得吗?上次你那个样子,腿和脚那样子缠着我,我都逃掉了。但今天,我……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华青急于解释,他拉扯着身上的T恤,急得要哭。他抹把脸,突然硬呛呛地说,“你信不信,我都愿意跟你一起去投野池塘。”
章涵拍拍他。爱情的小光泽依然在黑幕中闪烁,就像他依然还是个男孩子,就像他全盘接受了这样受控的木偶命。他没有别的证明,就是一条命,就是准备好一起去死。也是可惜了。他要真是个铁打的没有心肝的计划执行人就好了,如果他真像铆钉、刺青那样酷烈无情就好了。可惜他不是,他偏偏是个爱慕者,甚至曾经像老大娘那样,试图劝说章涵退出,回家陪伴父母颐养天年!
不能的,当然不能够让这样的华青去死。
“我信。但我不允许。”章涵的语气又有点大了,好像她飞过的那些千山万水真的说明她有着非比寻常的力量,又好像她和邱先生之间会有另一笔更重大的交易。
章涵终于走近了鞋店,她没有进去,对,就像第一天那样,她站在橱窗外尽情欣赏这些糖果色的漂亮小玩意儿。邱先生也像第一天那样,彬彬有礼地主动招呼她,“进来慢慢看呀。”
章涵笑眯眯地摇摇头。她喜欢这个角度去看玻璃后面的邱先生,勤勉地摆弄着鞋子,看上去真是温良恭俭让的一个生意人,一个雅致且可信赖的人。花白的头发经过玻璃的几层折射,更加晶莹夺目,令人心动。
章涵从鞋店走过,过其门而不入。今天她想换个开阔敞亮的地方见他。那太多的鞋子,恐怕会扰乱她,也扰乱邱先生。走过去就是这栋大厦的电梯入口,章涵揿下上行键,一边回头对邱先生做个含糊的手势。电梯门打开,她跨脚进去,等不及看到邱先生的任何回应,按下最高的数字键。电梯门合上,她随即开始担心,万一邱先生不跟上来呢?不,他当然要上来的,他应当清楚她已知道一切了。他与华青的交情与交道,早在她出现之前呢。
出了电梯,转往安全通道,又爬了半层楼,走过一截灰扑扑的走廊,直走到顶头,打开一扇需要用力才能推开的消防门,章涵发现自己来到这幢大厦的天台了。
四边一望,简直比在飞机上还要高呢,她很满意。这里无遮无拦,阳光更加强烈和直接,以致连自己四肢五官好像都猛地消失在这白成一团的光线里。章涵眯了好一会儿的眼睛,才慢慢适应,并十分宽慰地发现:这么快的,邱先生真就跟上来了,并已经很近地站在自己眼前,他从容地笑着,那眼神表明他的确无所不知。
章涵注意到邱先生身上多了一件灰色的轻薄外套,这灰色很衬他的花白发根。是啊,天台风大。看看,邱先生总是有准备的。她随即明白,他根本不是她勾上来的;邱先生永远早她一步。章涵心里一塌,随即抛开。反正也没什么区别了。
章涵拉着邱先生,站在女儿墙边,无目的地看了一会儿。天台之下,风景丑陋,净是些破败的楼顶,“其实,你早瞄好我是空姐对不对?”
邱先生伸手搭上她的肩,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开她的眼睛,他无目的地望着远处,点头承认,“这鞋店就是特意为你开的。”
“嗯,我信。”她低声地,像恋爱中的少女那样,试探地挨上去,轻轻搂住邱先生。自认识以来,他们的上半身还是头一次离得这么近。她半仰头,眼睛正好可以看见他的花白胡茬和鬓角,“我现在才知道。你可真是个坏人。”
“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个好人。”他声音更低,像发狠的情话。总是这样,就算全世界一片寂静,恋人们还是要轻声絮语。他温热的手轻轻揽过章涵的腰,使她贴得更近些。这也是头一次啊。两人一起摇晃,一阵近乎庸俗的柔情蜜意几乎溢出整个天台。所有的鞋子与脚忽然之间都涌来了,潮水一般的细节死而复活,那些别致的空白、光滑与滞重,那些拟真的时刻,那许多的禁忌与温情脉脉,那些既折磨她也打动她的画面……拥挤、叠压、交错,把他们双双淹没了。章涵突然停止晃动,热泪盈眶,“我一直都喜欢你。”
“我知道。”他脸庞边际的轮廓线模糊,好像消失在白光里,无法看到他的眼睛。
章涵抬头看了看太阳,双目被刺得发黑,内心里却一阵激越,如狂澜拍打悬崖。她突然问:“你愿意怎样去死?”
“死?”
章涵飞快但清晰地,“你信不信,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死。”
邱先生摇晃了一下,好像这滚烫的誓词是一个难以抵挡的攻击,“我信。但不会那样的。”
多么耳熟的对话。章涵怔住了,既伤感又自豪。一阵耳鸣般的聒噪中,白光忽现乌云,阴影层层下压。野池塘。72双鞋。长柄勺般的夹层。罗马式长鞋带。缠绕的三人二足。华青那脱口而出的热烈求死。
“傻姑娘,什么死不死的。你是担心那双被调换过的鞋?我会解决的,不会有事的,我保证。”邱先生慈怜地笑。笑容使得眼角和眼睑的皱纹向中间挤压着眼球,他看上去年长了一些,像亲人一样忠厚、令人敬爱。
看来他没有听懂,“反正我们该死,迟早会死,随时会死。我愿意跟你一起死。”章涵重申,同时紧紧地贴上去。邱先生的身体厚笃笃的,中年人的瓷实。她又望了一眼清白的太阳,好像把她寄放在那里的一样东西终于给取了出来:“我是说,我们一起殉情吧,这样最好了。人们反而会传颂、羡慕我们的。”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邱先生推开她。她复又软绵绵地靠上,他再推,这次用了力气,推得更远,“我不仅在哈尔滨有客户,全国各地都有的。乌鲁木齐、银川、成都。有飞机线的都有。你放宽心,一切顺利,从来都没有问题的。”他语气笃定,也有点不耐烦。像一个高明但低调的生意人一样,他本不想说到这些。
章涵被他推得比较远。她也就站得那么远,双脚呈丁字形,一种受过训练的仪态,显得格外亭亭玉立,“除了客户,还要找物流平台。”她细声细气地补充,“你有许多平台吧,并且都像我一样:最便利、最高效。”
邱先生迟疑了一下、腔调黏软,“你一向都很聪明,太聪明了。”他往前跨了半步,试图弥补什么,也像是动了真情,“但你是唯一的。你应当明白。”
“因为我有世上最美的脚?”章涵脸色被照亮了,阴郁的野池塘骤然远去。她紧紧盯着邱先生,带着鼓动人心、逼迫般的热情。
她的身子从生硬的仪态中陡地放松,她灵活地脱下脚下的鞋,就是那双工作鞋,曾被多次打开,此刻又像处女一般合拢如初。她拿起鞋,妩媚地亮相给邱先生,接着,她又脱下她的长丝袜,在手里打个圈儿,像脱衣舞女郎那样洒脱地往后一抛。天台的地面是极其粗糙的水泥地,还有不知自何处飘落而来的枯树枝与鸟屎,还有木屑与碎石子,褪了色的塑料绳儿与半截子衣服架子。肮脏的地面上,章涵的双脚,粉白无骨、丹蔻如画,像降临凡间的天使。她带点憨态地一笑,顺着一条看不见的对角线,忽左忽右地向邱先生走近,然后一个高抬腿,把脚搭到他的肩上,“不要等了,不要等最终的那个结果。我俩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走吧。我连遗书都写好了。”
邱先生以前曾多次请求章涵做这样的高抬腿,这样他可以很方便地侧过头,像小鹿啃啮树叶一样地啃啮她的粉红脚趾,“最终的那个结果?”有点忌讳似的,邱先生皱皱眉,面色忽然极其干燥。阳光如万箭直射,他的瞳孔极度收缩,像个盲人。
章涵耐心而热烈,“那个结果不好。你想想我们的父母熟人朋友,他们会吃不消的。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做什么,明白吗?我们只是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去死。我为你,你为脚,这样最好不过。你放心,遗书里我专门写到了脚,我帮你作了最有力最漂亮的声明,什么大眼睛、小嘴巴、细腰、大胸脯子、翘屁股……统统不算什么,我替你把脚排到了所有器官的前面!我们要让所有的人都明白,脚是至高无上的……”
邱先生突然打断,“你老这样举着不累吗?把脚拿开。”
“你不喜欢?”章涵惊愕。她回想起来,曾经有过一次,仅有的一次,邱先生也是猛然翻脸的。
“不喜欢。从来没有喜欢过。”邱先生侧头掸掸肩膀,刚才章涵搁脚的那半个肩膀,一丝不苟地抹平灰色外套上那处并不存在的皱褶,“但为了业务,有时就得装模作样,走点偏门。”他把手从肩头上移下,抬起头,又补充道,“就算要死,我也只会为生意。我看,你那封遗书,对我而言,是派不上用场的了。”
“那太遗憾了。”章涵温顺地收回脚,就像她以前无数次温顺地为他提供脚,往事的潮水也像到来时那样迅速而无情地退却了,只留下地狱般的寒气。她小腿肚子开始发抖,下肢疼得钻心,像失去双脚却行于刀尖。
“好啦好啦,这下子统统都说清楚了不是吗?我再也不必躲到卫生间去操作了。也不要老搞那些脚的名堂,很繁琐也很累人的。我与脚,从此再无勾连了。”邱先生掸灰般地拍一下手,好像在打趣了。他嗓音里小小地紧了一下,如果不是特别留意,几乎听不出来那血丝般细小但鲜艳的痛苦。他突然悠闲地四边望望,语气好像挺欣慰,“不错,看来你也喜欢这里,喜欢这天台。”
品味了一会儿,章涵用力品味邱先生的话,咂摸出几层的滋味,又好像压根没有。只有一条是肯定的,他和她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瞧瞧,我本来还有点舍不得您的呢。”她站立不稳,寸步难行,不得不跌撞着重新往邱先生身上靠去。显然早有准备,邱先生迅速避让,可某种生理的本能又使他接住了章涵,接住了这一具温软,同时也接住了他和她最终的处境。二人的身影将计就计地再一次缠绵悱恻,像激情难抑的恋人。
“可我还是舍不得你的,真的。”亲昵地紧挨着章涵的耳朵,邱先生苦涩地回敬道。与此同时,没有任何犹豫的,他的手上开始带上了反客为主的力气,腮边的咬合肌鼓动起来。他把章涵往女儿墙那边拖,又搂又摸又捏,急切得像是要带她上床。可真是的,他和她还从来没有上过床呢。少女绵软的身体显然难以忍受这样根本性的挑逗,变得像八爪鱼一样吸盘倒勾,芳香的鼻息在邱先生脖颈间喘息如醉,喷薄出毒汁一般的春情,反过来也使得邱先生脚底发虚、晕胀难持了。在近乎勃起的刺激中,他意识到他陷入了这个艰难的局面:他的计划是她。而她的计划是他们。
无限透明的白光之下,二人都搭上了全部的性命,不断搏斗不断呻吟,同进共退,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拉扯、扭转,难分难舍,像是这急切的淫荡之情已经使他们无法保持哪怕仅仅是一秒钟的静止或平衡,他们都在拼命寻找突破与抽离的出口,或是虚拟的可供欢爱的倚靠之处。女儿墙的外面,那白晃晃的半空中,像摆着一张天底下最高级的鸳鸯眠床,心意已决的多情少女痴缠着要共赴云雨,老练的男子则固执地吊着胃口、故作正经地要与她划清界限、分榻独处,而关于这一点,他们显然难以达成一致的意见。远远地从空中俯看,他们好像不是在跟生死搏击,而是在一起玩人体骰子——骨碌碌的转动中,在一个似乎是不够小心、用力过猛的跃动中,纯真的情欲侥幸获得了胜利,这两条藤萝附身、互为镣锁的影子最终共同升腾起来,一半是惊骇一半是喜悦地越过女儿墙,升腾到半空,继而消失在天台之外。这对影子在半空中移动、滑行、翩然,在难看的楼宇与风景上方恋恋不舍、盘桓再三,最终,降落在鞋店之外,与他们沉重的肉身合为一体。
鞋店的遮阳板与橱窗被砸碎了,当季新款的女鞋像彩色爆米花似的,噗地弹射开来,对坠亡现场加以现代风格的点缀与构图。有过路人心存怜惜,从中挑了一双红得灿烂的细高跟鞋,套上章涵已被污损的光脚丫子,好像担心她还会感到寒冷感到害羞感到兴奋似的。
2014年9月8日定稿
原载《收获》2015年第1期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鲁敏,女,已出版《六人晚餐》《小流放》《九种忧伤》《墙上的父亲》《纸醉》《取景器》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郁达夫文学奖,入选“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短篇小说《伴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有多部作品译为德、法、日等多种语言。
创作谈:我选择了黑色
鲁敏
《三人二足》发表后,收获到一些声音,有的认为“恶心”,格调可疑。有人认为行文大胆、不顾禁忌。微博上有人私信与我探讨“恋足癖”的更多花样……这些也都是应有之意吧。的确,《三人二足》是一朵俗丽、又有些触目的花,具备一眼可以望得到的颤动着的肤浅因子——性、畸态、毒品、美人、谋杀、三角恋爱等等。从阅读经验和写作旨趣上来看,这样一个东西,似乎没什么追求,无非是黑色犯罪小说的那种路子,詹姆斯·凯恩已经玩得很好了不是吗?他的《邮差总按两次门铃》《双重赔偿》……
话说回来,对小说写作来说,追求,恐怕总是一个可疑而尴尬的动机,在追求的压迫下,小说就成了一件结构精巧的道具或用以攀升的巨大绳索,反而是通过小说去追求和呈现的那些东西,才真正能够拿到台面上,比如,真善美、光泽但艰难的公共情操、对肮脏人性的正义性审判,等等。有时候,这种追求的愿望太过迫切,以至于常常忘了小说文本本身,我们被画外音、言外之意、母题呈现、人性解剖这些高级东西给绑架了,给戴上高帽子了。一层又一层的高帽子被好心好意地安在小说的头上,并纷纷指认着:看,多么深刻的批判,多么沉痛的揭示与反省……
从这个角度看,《三人二足》恐怕是戴不上什么高帽子的,连矮帽子也没有,它就是光秃秃的一个黑色世情故事。但我同样也有一点“追求”的妄念:这妄念之求就是小说本身,我希望它是一个发育良好、体形健全的小说,什么附加值也不需要,它具有起承转合的爱恨,有误会与遮蔽,有怜悯与凶狠,它自给自足地站在小说之林。当然了,它还多一个不足向外人道的“恋足”之癖——我想写这一类的孤冷癖好久矣:这种旁若无人、彻底个性化的肉体本能,以及由此带来的秘密通道,至乐或灾难,迷雾中的混沌与深邃,真是太“小说”了,不也正是人类伦理文明的核心触点吗?有一点,其实是常识,还是需要再次申张:小说家不是道德家,小说的道德就是远离大道,就像在明媚的五颜六色中,我选择了黑色,我放大了黑色,我为黑色树碑写传。